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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楔子

作者:哥们儿

没有进过监狱的人,凭自己的想象,不是超过监狱所实有的不仁慈,就是不及它实有的。

——聂绀弩

不可不来,不可再来。

——狱中格言

…………………………………………

本拉登那个老丫还够拽,弄几架飞机把美国一世贸大楼给端了,当全世界的电视都在火烧火燎地传播这条消息那会儿,我刚好坐在铁筒似的囚车里,脚上戴着18斤铁镣,跟一个叫施杰的哥们儿拴在一块儿,从专门拘押重案犯的W市局,被转移到远离市区的第一监狱去。

同车的大概有十四五个犯人,光被判了无期徒刑的,就菜瓜打驴,先去了一半,其实在前几天,那些人当中的好几个,都有弟兄刚被拉刑场凿掉了。进了W市局,能最终走进这辆囚车的,都是幸运者。

那帮幸运的家伙也都挂了链儿,象施杰我俩一样,两两一对锁了,被强制低下光头,在押车武警虎视眈眈的监视下,尸体标本似的沉默着,听凭囚车惨叫着把自己运走。

穿过裤裆,我两眼扫描着脚下的一巴掌车板儿,脑袋好象成了一空尿泡,没了思索的欲望,什么都想不进去。阳光仿佛瀑布,从车窗哗哗倾泻到头顶,有种久违的温暖,慢慢就有些迷糊,眼皮一皱巴,打起盹来。

这种时刻里,我既对美国人的悲愤心不在焉,也没心思把自己莫小的悲哀比附为世界的莫大苦难,我们这些被高墙铁网圈住的家伙,在很多人看来,正象攒到一堆儿的垃圾,是没有灵魂与价值的、使人厌恶的东西,狗屁不如,应该被彻底地清理掉才爽,一如太监的鸡巴。

其实囚在铁窗里的时候,好多事都让我有个奇怪的联想:被四面墙囚困的,不仅是我们这些违法的坏分子,那些在阳光里歌唱、劳动、享乐以及做恶的人们,又何尝能逃离一堵堵有形无形的障蔽呢?既然大伙都活的操蛋,又何必五十步笑百步?靠!

所以,我还在看守所里的时候,就常想出去以后写写里面的世界,让那些卑微、卑贱和卑鄙的声音流传出去,让大家听到,听到别人,也听到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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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节:负案

(1)

2000年10月14号。

早晨的阳光灿烂得一塌糊涂,我从门口搭了出租车,到刑警队去。

刑警队的老狗照旧叫得很凶,我示威地瞪了它一眼,径直上了二楼。

经侦科的探长程刚和探员小贺几乎跟我撞个满怀,一看是我送上门来了,程刚美得大嘴咧成了破瓢:“我们正要接你去呢。”

“哪敢劳您大驾。”我进屋就坐在那张熟悉的沙发上。两年前,我第一次被请进刑警队的时候,坐的就是这张沙发。

程刚懂事地把整盒的“红云”推到我面前,我抻出一根给他扔回去,自己也点上一棵,悠然地吸了一口。好象在朋友家里。

这两年,程刚在我身上糟践了不少烟,我想,他也早该烦了吧。

刑警队这帮哥们儿的态度一直还是不错的,有点人民子弟那意思。

前几天,他们找我的时候,我正在南京开“二渠道”的图书展销会。当时程刚的电话追到南京,我就觉得背后有文章,给施杰打电话一探,原来出了大事。

“我哥回来了,在县看守所呢,一礼拜了,刚知道消息。”

施杰的话对我来讲不啻一声霹雳。

****

施展的案子,听法院的哥们儿讲,是建国以来C县最大的经济案。

“这小子胆儿真肥,连我们法院的小金库都让他坑走20万呢。”

我说活该。

施展是98年4月底走的。那阵儿我刚从学校辞职,正在开发区一家小鬼子的公司打工,将就着也算个白领吧。

施展在他走的头两天给我打电话:“哥们儿你出来一下,我遇到点麻烦。”

施展的麻烦就是我的麻烦。

我们哥俩是大学同学,他高我一届。施展这人很义气,又有大哥风范,大家都愿意往他跟前凑。大学毕业后,施展进了C县教育局,一年后我分配到县城边上的一个破中学里误人子弟。

我呆的那个破学校,别提多没劲了,那帮破老师,那帮破学生,让人想着就烦,连我这样一个倍儿热爱教育事业的人最后都忍无可忍,屁股一拍,辞职了。后来干了很多差事,折腾得够戗,一来二去就成了盲流子。干点啥好呢?听人说什么也不会干的人有两条出路,一是当领导,一是当作家。领导咱是没戏了,干脆当作家吧。

我把我的想法跟施展说了。施展挺支持我,问我还有什么困难,我说要是有台电脑就好了。施展没说话,转天就给我送了台486来,说:“你是写作的苗子,干别的浪费。”我说算我借你的。谁想得到,这个伏笔埋了五六年后,将在我们铁窗烈火的经历中被利用起来。

那是1994年的事情。

那时施展也是穷皮一个,几个月后,他跳槽到保险公司跑业务,条件慢慢才有了好转。施展很卖力,业绩特好,一年后就成了业务经理,大概还管着财务,确切地我就不太清楚了。我们在一块儿,很少谈工作上的事。

记得那天我一个劲儿琢磨:施展这样的人,会有什么麻烦呢?

(2)

我清楚地记得,那天施展开着一秃屁股夏利,在公司门口等我。我哈腰钻进车里,坐在副驾位上,施展发动车,向W市区的方向开去。

“啥事?”

施展尽量平静地笑着:“出了点麻烦,到市里再说吧。”

我们都不再说话。施展熟练地驾驶着,不断超越着其他车辆。我在一旁不着边际地胡乱猜疑,最后迷迷登登地闭上了眼。

当我睁开眼时,车子已经泊在W市最神秘豪华的娱乐场所“安全港口”的停车场里。我们找了一个单间。头回走进这么奢侈的地方,我越是提醒自己要装得象见过大场面的样子,越是弄得自己有些鬼头鼠脑。

后来我慢慢喝着味道很衰的红酒时,施展开始说道:“……钱的事,弄得挺大,你们都帮不上忙,不过我想听听你的意见。”

“多少?”

“两千来个吧。”

我沉默了。我对数字一直没有感觉,越大越麻木。

施展勉强笑了一下,象是有些抱歉地解释:“我这两年干什么,我谁也没告诉,我只觉得一旦成功,大家就都可以发展起来,不用再这么没死带活地挣扎。”

“咋捅这么大漏子?”

“我一边给保险公司干,一边自己另起了炉灶,我很容易地拿到公章,盖了好多空白文书,后来自己编造了一个储蓄保险的险种,年息百分之十,仍以保险公司的名义让业务员出去拉客户,我用拉来的钱投资股票和笔的生意,然后用赚来的钱和新客户的资金偿还到期的险单。”

看我没什么表情(其实我是没弄明白),施展自嘲地笑了笑,接着说:“我计划借鸡生蛋,等积累一定资金,就收手,没想到前两天出了点差头,弄不好得翻船啊。”

施展真不象是干这事的人,我指的是诈骗,但施展这种人折腾出这么大的事来还真不新鲜。一个人的能量不定在啥地方爆发啊。

我没有表现出大惊小怪来。我的冷静或许正是施展希望看到的。

他说:“我早查过书了,我这样的事,不管是自首还是给抓住,都是死罪。摆在我面前的有三条路:一是自首,然后枪毙;二是尽量掩盖,一旦不能逃过此劫,还是一样死;三就是当机立断,三十六计走为上。”然后他看着我。

“走,或许还有一线生机。”然后他继续看着我。

“……走吧。”我决绝地说。我能怎样?

施展端起酒杯来,在碰杯的声音里,我的心有些悲凉。

(3)

4月20日上午8点半,我的手机上再一次显示施展的号码,他说:“我在门口。”

那天他坐一辆桑塔那出租车,我看见他隔着窗户冲我打了个招呼,我拉开车门坐在施展旁边。

“师傅,东亚证卷。”施展说完把头转向我:“一会儿送我去机场。”

“到哪?”我有些激动。

“还没想好,先往南飞。”

“今天早上我往办公室去,走到半路感觉不太好,象你说的,夜长梦多,当机立断马上走,昨天晚上我睡得很好,连想也没想这件事,可能是麻木了吧。”

“嫂子不知道?”

“她什么也不知道……早上是我送的孩子。”施展突然有些伤感:“最后一次送豆豆上学啦。”我沉默不语,想不出安慰的话来。

“我有很多朋友,我选择了你来陪我最后一段路,知道为什么?”

我看着他,听他往下说:“我的一举一动,很敏感,好多朋友跟我都有钱上的瓜葛,我怕他们多心,弄不好节外生枝。再者,你我交情日久,互相了解也深,谁也不会害谁。”我心情复杂地笑了一下。

然后施展拿手机打着电话:“二子?我施展。你马上给我提30个现的,有急用,尽力吧,火烧眉毛的事,怎么也得帮我啊。”

在“东亚证券”取了钱,我们驱车向机场开去。那个装了现金的兰色旅行包就放在我的脚边,我王老五还真没见过这么多钱。

路上,施展又给他弟弟施杰挂电话,说自己要出几天差,有什么事回来再说。这时候,在我眼睛的余光里,施展突然显得有些疲惫。

施杰原先也是老师,教小学的,后来跟他哥一块干保险了,单位那边可能办的停薪留职吧。

半小时后,我和施展已经坐在W市机场的咖啡厅里。权衡航班的时间,最后买了去珠海的机票。离登机还有不到一个小时。

施展沉吟了好一会才说:“家里的事,你多照顾。”

“放心吧。”我想我的脸色很庄重。

“如果公安局的找你,你不用隐瞒送我走的事实,就一口咬定是送我出差,什么事也没有。”我说我不会傻到那份上吧。

登机预告的声音从扬声器里传过来,我看了施展一眼。他正在站起来,我跟着也离了位子,把装有30万块钱的旅行抱抓在手里。我们都不说话,一起向安检口走去。轮到施展接受检查了,他一下握住我的手,很用力地攥了攥:“保重。”

“保重。”我们的眼睛突然都有些红。

我一直看着施展的背影转进登机通道的拐角,彻底消失在我的视线里,才决然地转身离开。

(4)

施展走后,我的生活象被挖空了一角,每天干什么事都有些心不在焉。潜意识里,我盼着施展的案子早一天浮出水面。直到有一天,施杰给我打了个电话。

“刑警队的今天找我了。”施杰说。

“他们问了什么?”“就问我知不知道我哥去哪了,还问点别的业务上的事。”

“他们没把你怎么样吧?”

“特客气,又是烟又是水儿的。”我说人民警察爱人民嘛。

最后,施杰这厮憋了半天才告诉我:“你送他走的事我说了,他们肯定得找你。”

大概又过了一个礼拜吧,一个午后,我的电话上又显示了一个陌生号码,是本地的。

对方说:“我是刑警队经侦科的,我姓程,想找你了解点情况。”

“是施展的事吧。”我单刀直入。该来的总要来,有种石头落地的感觉。

对方稍一犹豫,说:“你下午有时间吗?”

“几点?”

“我们两点上班。我叫程刚,找我吧,找柳大队也行。”

我先给刑警队的黄三挂了个电话,探探虚实。黄三是我高中同学,挺铁的哥们,干事生猛,就是不工于心计,所以戴着大盖帽混了快十年了,还是个小刑警。不过黄三资格老,消息灵通。

黄三说:“你小子咋跟施展的案儿搅乎一堆儿去了?”

我说是例行调查,找我的是经侦科的程刚,这人怎么样?

“外粗内细,你说话小心点,别耍小聪明,没事给自己找出事来,我们这些人眼可贼着呢。”

“傻逼呀,就你那操行?”我拿黄三打岔。

****

那天下午,第一个跟我见面的是柳大队长,一个倜傥英武的汉子。

握了握手,使我感觉到自己还不是罪犯。

“听公司的人说你还是作家啊,一个月光稿费就2000来块。”柳大队赞赏地说,我心里的那根弦可没有放松一点,我明白他们的策略。

我笑着说:“他们吹呢,那样的话我还上什么班,给老外打工,弄得自己整天跟孙子似的,我有瘾啊?”

柳大队笑了,顺手递给我一杯水。不是什么好茶。

“你怎么知道我们找你是施展的事?”

“是我送他走的。”我看了一眼柳大队,有些窝火地接着说:“谁知道他惹了祸,这小子不存心给我添堵吗?”

柳大队好象觉得可以开始了,抄起电话说:“麦麦来了。”

一分钟内,程刚和小贺拿着询问笔录进来了。

“麦麦送施展走的,他刚才说。”柳大队暗示了一下调查的进度。

“谢谢你帮助我们调查啊。”程刚脸上堆着笑:“你是什么时候送施展走的,去哪?”

我如实回答。

问到钱的事,我说我不清楚。

程刚用征询的目光看了看柳大队:“就这样?”

柳大队点了点头,我心里放松了一下。

称他们还没有宣布结束,我开始转守为攻:“听说施展是因为诈骗?”

程刚笑着说:“从哪听来的?”

“外面传的可凶了,保险公司的门都让那些保户给挤破了,他们经理从二楼跳后窗户跑了。”

“我们还在调查,现在没有结论,你也甭瞎猜疑。”柳大队提醒我。

“反正我这心里很复杂。”

“怎么?”

我正色道:“如果施展真的是负罪外逃,从公民的角度讲,我希望你们尽快将他绳之以法,从朋友的角度讲呢,又有些希望他能够逍遥法外。”

几个警察表情各异笑起来,没有人接我的话茬儿。

第二节:私通

(1)

施展逃亡后,我们第一次见面是在转年10月份。

那时侯我已经离开C县开发区,跟一个叫游平的大学同学在W市做起书商来。我们在临近市郊的地方租了两间房,当仓库,开始我拉了赋闲在家的施杰一块干,可那小子受不了苦,也可能对我们这事的前途很怀疑,几个礼拜后就溜号了。

施展的电话是晚上打来的。

“我。”我一下就听出是施展的声音来!

“你怎么样?”

“还好,那边的情况咋样?”施展的声音有些疲惫。

我简单地说了一下他的案子,提到理赔的结果时,他说了句“没亏老百姓就好”的话。

“我在石家庄明珠酒店,被困住了,你让施杰明天来一趟,给我送点路费,我的钱没在身边。”施展简短地说明了自己的意思。

我记住他用的公话号码,然后跑到门口的电话亭给他打了回去。

“我的电话可能还在被监听,明儿早上8点给我打这个电话,我和施杰一块去见你。”

****

从W市开往石家庄的列车上,我们都显得有些兴奋。列车准点到达,其时已是午后。

按约定,施展应该在站前的报亭口等我们。我们四只眼睛嗖嗖冒光地搜索。

这时一辆出租车在我们旁边鬼鬼祟祟地磨蹭着,我眼尖,扫到里面一个熟悉的影子,同时施展冲我招了一下手,我激动地喊着施杰:“上车、上车!”

司机更急:“快呀,这可不让停车!”

塞罐头似的,我们俩扑腾进车里,车子逃难一般突围而去。

施展和我们逐个握着手,终于找到了组织似的,神情激动。

瘦了许多,还蓄起了一字胡,施展满面风尘的样子让我很难受。

我们先到在火车站附近填补了一下胃口,然后用施杰的身份证到“明珠”包了一间二楼的客房,上楼时我往施展兜里塞了一打钱,悄悄说:“5000,够了吧。”

能为施展帮一点忙,我心里能好受些。很多年来,一直是施展单方面关怀我。

进了房间,敞开话题叙旧的时刻到了,才发现要谈的东西实在太多,有些事几乎无从说起了。

好在我们在石家庄住了一晚,有很多时间可以利用。

我知道了施展一年多来漂泊得很苦,心理上承受着很大的压力,没有一天消静日子过。这都是意料之中的事情。

“我算过命了,说东北方向于我有利。我也跑累了,准备在承德落脚,隐姓埋名,搞点小生意,一边寻找机会,建立新的关系网,如果能干成点事儿,将来对大家都好。”

施展后来说出我们都感觉有些意外的话来:“我在承德宾馆认识了一服务员,老家是承德乡下的,看起来很可靠,我有在那里成个家的打算,这样保护自己更容易,别人不易起疑,对将来的发展也有很多好处。”

“嫂子这边你有啥想法?”施杰问。

施展沉默了一会儿,无奈地说:“我挺对不住她们娘俩的,你们谁有机会就给你嫂子吹吹风,赶紧离婚算了,我也回不去了,即使将来落到警察手里,也不会有好果子……”

临别时,施展特别强调:“今天我们见面的事,不要跟任何人提,家里也不提。如果有一天不走运,我倒霉了,大家也不能在警察面前说这件事,我已经这样了,不能让你们再搭进来。”

这一天,距离施展离开C县差几天就一年半了。

(2)

回来后的那段日子还算清净。我和游平的图书生意做得也很顺当,在朋友的帮助下,我们办下了图书批发的营业执照,结束游击生涯,名正言顺地进了图书市场,摇身一变成了正规军。

我们开始野心勃勃地策划出版自己的品牌书。

在这个节骨眼上,施展又一次浮出水面。

他说他准备订婚了。

****

施杰我们两个结伴去承德,参加施展精心布置的订婚仪式。

施杰告诉我他给施展带了一万块钱,“怎么也得随我哥一份子吧。”

施展在电话里说,他现在是个孤儿,从小在北京的福利院里长大,我和施杰的身份就是他俩朋友。

我们从北京站坐中巴客运到承德。在承德车站边上的电信厅门口,我们给施展打了他留下的传呼号。

十分钟后,施展坐一辆出租车赶来,我们上车的时候看到里面还坐着一女孩,施展介绍说:“这是你们嫂子,牛小霜。”

“嫂子。”我们叫道。我心里那个别扭,光脚丫踩蛤蟆上似的。

施展在依山处租了一套两室的楼房,推开后窗,近楼的小山上,草木的形状清晰可辩,几乎一伸手就能采来一两朵盛开的野花。那地方叫什么沟。承德的地名有很多带“沟”的,大概和我们那里的“路”或“胡同”相仿吧。吃过饭去他们的住处时,牛小霜一个劲指挥司机说:“再往前,一直朝沟里开。”

我和施杰就少见多怪地笑。

施展的“家”在四楼,陈设很简单。

“家具什么的都是房东的。”施展说。

“这样就挺好的,能省出不少钱来干正经事。”牛小霜笑着说,我感觉这是个朴实的女孩,年龄看上去也不算小了,和施展的潇洒相比,长得很大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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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张扬的伙伴对施展是适当的。

施展和牛小霜的订婚仪式简朴得象庄稼地里的一只蚂蚱。

除了我和施杰,客人也只限牛小霜的亲属和有限的几个朋友。

牛小霜是一脸甜蜜的感觉。

我一直怀疑她是否知道施展的真实身份,这时候的施展,有一个必不可少得新名字:刘勇。

婚宴尾声,我代表施展的朋友(当然就只有施杰我们两个啦)讲了两句,除了必不可少的祝福,不失时机地给了施展以及我们之间的友谊以很高的评价,施杰乘兴OK了一曲,《好大一棵树》,跟那场合不搭边,不过赢得热烈掌声,施展也笑得花团锦簇。

后来施杰抱歉地跟我说,他就会那么一首歌。

第三节:周旋

(1)

从承德回来,我兴奋了好几天。

施展开始鬼迷心窍,频繁地和老家的人联系,那段时间,我几乎每周都能听他的声音。大家都放松了警惕,愚蠢地以为这事就这么稀里糊涂算了。

图书业务很顺利,有游平我们俩乐观向上的青年操盘,事业哪能不蒸蒸日上?老家那边也传来好消息,C县的几个高官因为卷入买官鬻爵的丑闻,被“规”了,正在大张旗鼓地调整领导班子。

后来我知道,正是这个举县欢腾的好消息,给我们带来了霉运。

因为要更新换代了,以前的工作总得总结总结吧,各系统都马不停蹄地反思起来。公安局档案里那些陈年旧帐也就抖落出来,施展的案子是个大头儿,谁也不敢掉以轻心,一声令下,查!

我觉察自己又进入刑警队的调查视线,是从程刚和小贺驱车光顾我们的批发点开始的。

那天我正在W市图书馆找资料,游平给我来电话,说C县来了俩朋友,让我赶紧回去招待,我挺高兴。到店里一看那两张脸谱,心里就咯噔一下,知道又没好事。夜猫子进宅,无事不来啊。

程刚环顾着一大片书,羡慕地说你行啊,发财啦。

发财好呀,不偷不抢的。我说。

我把俩便衣让到里间的办公室坐下,依旧是程刚居心叵测地给我敬烟,很快也就进入了大家都心知肚明的主题。

“哥们儿,那个谁……施展啊,跟你又联系过嘛。”

“要有他的消息我还不通知你们?你们没找他家里人问问?我估计施展在外面早憋闷坏了,闹不好就往家里捅个电话。”我脑子跟硬盘似的,在一瞬间转了7200转,我知道他们已经找过施杰和郝文刚,施杰有屁点事就给我打电话通风报信。

程刚好象挺替施展发愁的:“你说施展一个人在外面,能靠什么活着呢,太不容易了,活受罪嘛。”

我明白他是引我往套里钻呢,当我是傻逼青年啦?

我也酷着脸:“那小子走的时候,怎么也得捎点钱儿吧,不过也说不定。”

“怎么呢?”

“他好象从来就不是诚心要骗钱,要不他在帐上还留那么多钱干什么,一股脑端锅走人多痛快。”

程刚不经意地笑着接过我的话茬:“你怎么知道他帐上留了很多钱?”

这点小心眼还跟我玩儿?靠!

“C县没有巴掌大,什么事不传得墙缝里都是影儿?再说了,你们公检法的人嘴也没缝着啊,架不住哪张嘴忽忽漏风。”

“什么乱七八糟的呀。”程刚笑道。

我用探讨并且怀疑的口吻问:“施展还找得着吗?”

“茫茫人海,哪找去!”程刚这还象句人话,贴谱儿。

“那你们费什么劲?”

“咱干的不就是这个差事嘛,再说上面动动嘴,下面就得跑断腿啊。”程刚诉起苦来,我不知道他是真是假,我从不相信三种人的话:警察、乞丐和妓女。

****

不过两三天时间,这两个“朋友”又来了。随行的还有一个膀爷,屠夫脸儿。

程刚小心翼翼地引诱我,说你在全国各地都有哪些朋友啊。

我楞了一小下,隐约感觉到他们已经去查过我的电话单了,事情有些不妙起来,施展的电话号码已经在他们手里,只是他们还不知道而已。虽然施展用的是公用电话,但那丝毫不会提高什么安全系数。

我说:“搞我们这行的,五湖四海皆朋友,要不还发展个头啊。”

其实我心里有些虚,因为分工的关系,我们的业务一般都是游平和外面联络,只有有限几个客户在我的电话单上留下过他们的芳踪,这很不利于保护施展。

旁边那个屠夫脸一进门就眼珠子骨碌乱转,好象要从书缝抠出几个逃犯来。这时候他接了一句:“麦麦,你态度老实点,对你自己有好处。”

程刚欲言又止的表情被我捕捉到了,程刚还是很尊重我的,时不时捧我是大作家什么的,让人在提高警惕的同时也不妨碍小爽一下,这小子就有些不识抬举了。我当时没好气地顶撞道:“老兄说话注意点,我不是你们手里的罪犯,我这是协助你们调查呢!”

“呵,不行咱换个地方谈!”屠夫脸可能横惯了。

我笑对屠夫:“我怕死啦!大哥,求你对我温柔点,好不好?你看人家程探长那素质,让人起敬啊。”

程刚被我吹捧得脸热,站起来往外推屠夫:“得了,你先办你事去吧,想着半小时以后来接我们就行了。”

屠夫一边朝外去,一边不服气地说:“呆会儿连他一块接走。”

我问程刚:“那丫干什么的,你们公安局养的打手吧。”

程刚破口笑道:“那是个短操的!”

(2)

下一次程刚跟我接触时,开始绕弯子探听我在河北省有没有朋友,我说没有,不过我老婆的家是河北的,算不上朋友。

“河北什么地方的?”程刚对河北的兴趣使我担忧。

我知道双方已经都没必要掩饰,每个人的目标都很明确,他们希望能从我这挖掘到高含金量的线索,我则需要发挥想象力,尽力把他们引向迷途,想象力我有信心。我知道我的任何疏忽都有可能让自己“立功”,所以我加倍小心,忽擒忽纵,半真半假。

如果要使人相信你的谎言,你就必须先讲一些倍倍真实的东西。

我告诉程刚我老婆的家是河北遵化的,并且把大舅哥的电话告诉了他。我说这个人不好找,经常满处乱跑,倒腾水果什么的。

“他都跑什么地方呀?”程刚聊家常似的问。

我正是要他问这个。

“青岛、昌黎、承德、蓟县什么的,反正哪的果子让他闻见味儿了,就蹿过去。”这是实话,也是我准备运用的挡箭牌。组织语言的时候,我有意把承德放在不前不后的位置上,这样会使这个敏感的信息对程刚的刺激有所缓冲。

程刚脸上隐约失望的影子闪了一下,我心里很得意。

程刚走后,我马上让我老婆给她哥打了个电话,让他心里有个准备,别把我给晾旱地上。我大舅哥也是个红脸汉子,接近法盲,容易利用。

****

我在程刚走后的当晚给施展打了一个传呼,当然用的是IC卡电话。没有回音。当晚心里有些嘀咕。

转天上午,我正在出版社谈稿子,腰里的手机抓狂似的震动,一看,是承德方面的号码。当时按停了。

后来在监狱里,很多犯罪老手都说:要是我,遇到这种情况,就会马上有所警觉,然后打点细软,撒丫子离开承德,等确认是虚惊一场后再回头不迟。也许当局者迷吧。

下午,贼心不死的施展又来了电话,我飞向电话亭,一边让手机空响着,一边把屏幕上的来电显示拷贝到电话键盘上。打了几遍,当施展的声音终于在另一边响起时,我长出了一口气。

施展很快就知道了C县方面的新形势,并且答应我暂时离开承德,至少半年内不和C县的人联系。

放下电话,我真的有一种成就感。

我发现我有些喜欢这种很刺激的游戏,甚至整个过程中,带有一种自觉追求和参与设计的色彩。庸常的缺乏戏剧意味的生活,即使总在前进也足以令我感觉乏味,我属于那种没有胆色然而憧憬变化的类型,颠簸感很强的生活节奏让我有着莫名其妙的快感。

每次放下施展的电话,我心理上一般是没什么压力的,我对国家没有负罪感,因为我总觉得施展虽然犯了法,违反了国家所制订的游戏规则,但他和那些杀人越货强奸放火的家伙不同。即使我在思想上不能认同他的作为,可在感情上,我无论如何不能把他视为千夫所指的全民公敌。

我一直把施展当成一个走错了道的好孩子。后来,我知道很多人也这样说我。

****

在我去南京的前两天,程刚给了我最后一次向政府靠拢的机会。

程刚这一次显得胸有成竹,单刀直入地问我:“施展到底给你打过电话没有?”

“你瞧,我能骗你吗?”我想那一刻,在程刚眼里,我真是不知死的鬼。

程刚更肆无忌惮了:“施展要是有一天回来了,你可别不认帐。”

我笑着说:“快把他弄回来吧,你知道我多想他。”

“麦麦,算你行,这两年,你把我们涮得可够苦,别让我逮着啊。”程刚好象跟我开着玩笑。

“我就不犯法,急死你们。”我笑。

那天程刚我们在书店旁边的小酒馆里喝了几个扎啤,我请客,程刚埋单。

“我能报销,共产党花钱。”程刚热情地说。

酒过三巡时,小贺言语恍惚地跟我说:“要是施展真给你打过电话,最好别瞒着我们哥俩,将来事儿犯了,再谈可就性质不一样了。”

程刚说:“哥们儿,我们这都是为你好呀,别好心当了驴肝肺。”

“我能不明白嘛,咱也受过高等教育,说不懂法那不糟践自己吗?”

我那时有一个错误的判断,以为施展已经成功地从他们的眼皮底下溜掉了,这些小警察黔驴技穷,眼巴巴想从我这里敲诈点儿线索的希望又落了空,心里还多少有些同情他们。

第四节:落网

(1)

在南京接到程刚的电话,又从施杰那里知道施展落难的消息后,我应该有些惶惶不可终日的感觉才对,事实上没有。综合各方面信息,我认为我和施杰都不会出现险情,施展死也不会把我们撂出来。

我又给黄三同学打了个电话,直接问他施展是不是逮回来了。

黄三说:“你半分钟后给我打手机。”

是不是正干苟且之事,不方便呀,这狗日的,我想。点上一支烟,沉了一小会儿,我再次拨通了黄三的手机。

黄三着急地数落我:“你个傻逼不给我找病嘛,给我往队里打电话问那个事?现在好象还在封锁着消息。”

“这么说是真的逮回来了?”

“你在哪呢吧?”

“南京啊。”

“操,逮着我电话不花钱怎么的,多长的途啊……对了,你跑南京去干啥,施展的事真有你的挂落儿?”

“别咒我啊,我开会来了,程刚那小子刚才又来电话传我呢。”

“你呀,你也别骗我了,这里头肯定有你的事儿,程大侠吃饱了撑的?”

“我不也纳闷呢嘛。”

“别装蒜了,我是干什么的!我告诉你呀,如果真有你的事,就赶紧回来自首,加上咱这帮哥们给你使劲儿,大不到哪去。”

“我开完会就回去,不过可不是自首。”

“那就把该说清的事都说清了,在这锅里搅着好玩怎么着,你是不是有毛病?”黄三有点气急败坏。

“行了哥们,施展回来多少日子了。”

“快半个月了。”

也就是说,在我来南京之前,程刚最后一次找我时,施展已经在看守所了。

程刚这傻逼,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

(2)

我从南京飞回W市的头天晚上,施杰就给我打来电话,说程刚他们刚刚又找了他一次。

“麦哥,人家什么都知道了,我一看瞒也瞒不住了,就说了。”

“什么叫什么都知道了,你都说了什么?”我追问。

“咱给我哥钱的事呀,程刚他们已经知道了。”然后施杰又补充说:“我就承认我给了他钱,你的事我说不知道,他们也没往死里追究,不过人家肯定是掌握了,连数都给我说对了。”

“他们准备咋办?”

“给我做个笔录,算完事了。程刚说,本来想给你跟麦麦弄个包庇,关几年长长教训,后来他们几个一琢磨,西瓜都抱回来了,还捡那个芝麻干蛋。”

我心里还是有些嘀咕,真的就这么完了?

****

“麦麦,施展回来了。”

10月14日,在刑警队办公室里,程刚轻松地告诉我。

“知道了。”我说。这时柳大队也走近来,看我一眼,没说话,坐斜对面的床上了。

“你怎么又知道了?”程刚笑着。

“你刚告诉我的。”

柳大队有些旁敲侧击的意味:“施展这次祸惹大了,跟他沾上边的都轻不了。”

“这小子真是聪明啊,脑瓜好使,可惜现在的法律不容他那么赚钱儿。”程刚把话题跳旁边去了。

“施展的案子都倒腾清了吗?”我俨然成他们领导了。

程刚看一眼柳大队,然后笑着跟我说:“再把你小子的理顺了,这案子我们就可以交差了。”

“还有我什么事呀?”我一脸无辜,坦率得跟一学龄前儿童似的。

“嘿,你白玩我们两年啦!”程刚也委屈得象个孩子。

“开始吧。”柳大队示意。

程刚换了一副脸谱儿,公事公办地在面前摊开一张笔录,先写了个“帽子”,然后问我:“麦麦,你是69年的吧。”

“对,11月12,阴历行吧。”

“户口本上的?”“对。”

后面是我的亲属状况,以前没问过这个,我想今天应该是有些特别了。不是要扫尾就是要深挖。

程刚抬起头,很决绝地望着我:“在石家庄见面那次,你给了施展多少钱?”后来我发现这个问句设计得挺棒,在里面巧妙地布置了两个陷阱,一个是状语“在石家庄”,一个是宾语中心词“钱”,更重要的是,它先声夺人地给了你一个明火执仗的暗示:“我们已经知道你在某地给过某人钱,还知道更多,就看你态度了……”,在这样的挑逗面前,没有斗争经验的人一下子很难避开,除非你很快地分析出这个问句的语法成分,并且有能力组织语言去反击,才能侥幸化险为夷,但遇到这样的对手已经先有些心惊肉跳,心理压力一定会大起来,看来程刚并不是自然灾害那年头吃白薯干长大的。

我轻轻一笑:“5000。”我已经不想抵抗,因为我设计的游戏在施展被抓回来的瞬间就已经结束,我不想再玩了。

我看到程刚楞了一下,他没料到一个和他们周旋了两年的犯罪分子会这么容易就交枪了。他或许更愿意看到我垂死挣扎的样子,当然,前提是他们已经掌握了可以最终把我绳之以法的证据。可惜我没有给他获得快感高潮的机会。

坐在床上的柳大队一言不发,眉头拧成了疙瘩。后来,后来我明白柳大队是希望我能够顽固到底的,那样他们也不会跟我“动真的”。从理论上讲,现在关于我给施展钱的事情,只有施展一个“孤证”,施杰咬住口没有提我,只要我自己不招供,凭施展的孤证是不能给我定罪的,刑法学上就是这样规定的。法律的完善和漏洞总是相辅相成。

事实上,柳大队不希望我承认,并不是出于保护一个前途无量的青年的社会责任感,而是另有背景,先按下不表。

接下来的对话很轻松,竹筒倒豆子。

最后,程刚说:“签字吧。”一副尘埃落定的神态。

我看了一眼,笔录用的是“讯问笔录”专用纸,以前在我身上浪费的都是“询问笔录”,一字之差,性质就变了。一边签字,我一边问:“这次回不去了吧。”

“回不去了。”程刚说。

然后程刚透露了一点后来考证无误的“内部资料”:“本来我们不想追究你和施杰的问题了,可施展的案卷递到检察院,人家审完卷,说你们这里有漏案啊,施展的口供里还有材料嘛。后来在系统会上,我们还被告了一状,说我们执法不严,我们又没吃你没拿你的,受通数落,冤。”

边说边递给我一个小纸片,我一看,是“刑事拘留证”,填了吧。

“刑拘”我的理由是“涉嫌包庇、窝藏”。我没什么感觉似的,脑子空起来。

我当时也不太明白我跟“窝藏”怎么扯上边儿的,不过我没问。

“时间写今天午时。”程刚提醒我。我懵懵懂懂地写了个“5时”,在程刚的正确指导下又改了过来。

办完手续,程刚给我棵烟:“家里有什么事儿嘛还?”

我说:“打个电话吧。”

“这你给我们出难题了,写条子还行。”

“行。”我把手机掏出来,又跟程刚要纸给老婆写了张条,告诉她我可能得在“里面”呆几天,让她放心。

我爬在桌上写条子,程刚在一边打了个传呼,很快有了回音,程刚说:“施杰吧,我程刚,你马上过来,给你哥送套被子来。”

我抬头看一眼他,四目相对的瞬间,不觉都笑了笑。我知道施杰这一来,等待他的将是和我一样的命运。前两天,他们让施杰回了家,是怕打草惊蛇,让我溜了号儿吧,后来我和施杰经常拿这段故事说古,赞叹公安何等狡猾,我们又多么地傻逼。

我给老婆琳婧写条子的时候,心里还真有些不好受,琳婧正怀这孩子,离预产期还有不到三个月时间,琳婧的肚子有些尖,大家都说肯定是男孩,我们全家都对琳婧的肚子寄予厚望,我的事肯定对她是个不小的打击。

“没事了。”程刚望着一直落落寡欢的柳大队说。

柳大队示意小贺:“去楼下办个手续吧。”楼下就是C县看守所的警卫处。

小贺走到我身边,我知趣地站了起来。

“还戴手铐么?”

“算了。”柳大队说完,又笑着嘱咐我“别跑啊”。

一边下楼,小贺一边骂骂咧咧:“操他妈的,非搭俩小虾米,要折腾就往大处折腾啊,又不敢了。”

我听出他们心怀怨气的另一个原因了,他们替我“打抱不平”的背景或许并不完全象程刚说的那样,这几个警察还是有正义感的,对上面不抓大鱼网虾米的做法无可奈何。

我听着我们俩落在楼梯上的沉闷的脚步声,知道另一种生活即将开始了。那是一种我完全陌生的生活,我承认我的心中多少有些迷茫和恐怖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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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分局看守所 第一节 初来乍到

作者:哥们儿

(1)过渡号

我被刑拘的那天,探警小贺在后面指引这我来到一楼左首的警卫室。

“又来一个啊。”小贺对这里面喊。

我们走进屋,桌边的一个胖子正往嘴里塞着什么,含含糊糊地说:“大史撒尿去了,先等会儿。”

我刚把屁股往墙边的一把椅子上撂下去,胖子就探着脸儿嚷嚷开了:“哎哎,那是你坐的地界儿嘛!”我赶紧站起来,看见小贺冲我乐那样子,我也觉得自己有点不知好歹了。现在身份不同了,得注意形象。

正立着别扭,“大史”回来了,这个一脸横肉的警察一边往里走,一只手还在裤袢上动作着。他瞟了我一眼,轻描淡写地问:“新来的?”

“是。”我平淡地回答。

“谁问你呢,旁边立着去!”大史皱着眉头子吓唬我,我往旁边挪了挪。

小贺说:“施展那案子扯进来的。”

“噢。”大史瞄了我一眼,问:“贪污还是诈骗?”

“包庇。”我说。

“讲哥们义气进来的。”小贺笑着补充。

“傻不傻!叫什么?”大史从桌斗里掏出登记本,盛气凌人又似乎漫不经心地问。

很快登记完毕。

“鞋,皮鞋是吧,脱了扔那个柜子里,走的时候想着领……裤带,裤带解下来,扔一块儿。”

我提搂着裤子从墙角一边往回走,一边跟小贺笑道:“不小心还就走光呢。”

“你他妈哪来那么多废话?!”大史咆哮着。

小贺也有些无奈地提醒我:“塌实点啊。”

“钱呢,身上带钱了吗?”我把兜里的三百来块钱掏在桌上。

大史点了点,在一个小本子上记了几笔,然后一边在墙上的几排卡片上扫描着,一边冲我说:“现在购物券没了,回头我给你送号里去……13号,送13号吧。”

胖警察应声抄起一挂钥匙,冲我一努嘴:“走。”

我看小贺一眼,小贺说:“走吧,我跟你过去,下午还得提你呢。”

赤着脚,我跟胖子先到库房抱了一床脏军被:“赶紧通知家里送被子来,要不从你帐上扣钱啊。”胖子嘱咐我。

往号房里走的时候,我发现自己心里在打鼓,这和以前听到过许多关于监狱里的恐怖传闻有直接关系,不过我还是给自己鼓劲:大不了一拼。

C县看守所就在刑警队的后身,两排红砖平顶房,四周和我以前想象的监管机构没什么两样,墙上架着蒺藜网。随着铁拍子门咣啷哗的响声,我隐约听见里面有人嚷嚷:“又扔进来一个吧。”

“进去。”胖警察吩咐我,我往里一迈脚,才看清原来是个十来平方的小院,里面还有一道铁门,我的目光正跟趴在窗栅栏里向外张望的两束目光相遇,那目光显得空洞和蛮横。

我抱着被子,随在胖子身后向第二道铁门走去。我听到里面噼里扑隆地响,有人说“坐好、坐好”。

这道门并没有上锁,门一开,刚才张望的那张脸笑着迎过来:“刘管教,又来一个哈。”

“别欺负他啊!”

小贺往里面往了一眼,偏头对我说:“先呆着吧,下午提你。”

随着咣的一声响,我和外面的世界隔绝了。

监舍是个长筒子,大概有三米宽六七米长的样子。铺是通铺,搭在不足半米高的水泥台子上,已经有十几个人坐在上面,都剃着光头,一个个神头鬼脸的样子,仿佛一脚踏进罗汉堂。

我站在门口,站在十来个秃头前方,有些不知所措。我不知道如果没人搭理我,我会不会一直这样站到天荒地老。

“被子撂边上,过来。”

警察一走,里面的人就来了精神。刚才跟刘管教搭言的那个一边往里走,一边说,看来他是个“头”。

看我还在愣神,坐在最边上的一个小脏孩用手一指最边上的地方:“放这,赶紧过去,号长叫你呢。”

放被子的时候,我闻到一股怪味儿,才发现这一边紧挨着一个小仄口,是厕所。

我光脚走到号长面前时,他已经上铺坐下,正拿一副扑克给自己排卦。当他抬起头来时,我看到的是一张凶巴巴的核桃脸:“什么案?”

“包庇。”

“包庇谁呀?什么事?”

我如实汇报了。

“看你文文气气的,大学生吧,我喜欢讲义气的,犯你这种案子的,将来到劳改队也受不着大罪。”

号长又不务正业地低头看起牌来。

“……操,我马子又他妈靠人呢!什么鸡巴牌!”号长看着手里的一卦衰局,很是丧气,顺手把牌划拉乱了,冲厕所那边喊:“土豆,给我来两下。”

刚才跟我说话的小脏孩痛快地应了一声,欢蹦乱跳地蹿过来,满脸开花的样子好象有些受宠若惊。土豆一把把号长按在手里,吭哧吭哧按起摩来。

“轻点啊,操你妈的,蒸馒头哪?”

“哎。”

号长舒服地闭着眼,一边审我:“新来的,你叫什么?”

“麦麦。”

“哦,麦麦。”

大个白愣着眼珠子示意我:“嗨,答应啊。”

号长一摆手:“算啦,……头回进来吧?”

“是,大哥多关照。”

“操,嘴还挺好使,镶金边儿了吧。关照啊,谁他妈关照过我呀,遇到我算你命好,不过你要是不懂规矩……”

“有事您就说话,多提醒着我点儿。”我尽量让自己的孙子样显得不卑不亢些。

大个老成地教育我:“这里跟外头不一样,得自己长眼,等别人说话了,就先得吃腮梨。”后来明白“吃鳃梨”就是腮帮子上挨拳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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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个接着说:“屋里劳作多的是,地勤擦着点,厕所有味了就赶紧冲……新来的就得勤快点,别不长眼,别把自己当知识分子臭美,到里面全是犯人。”

我看到土豆一边在号长身上忙活,一边得意地笑了。大概以前这些活都是他的吧。

伟哥翻眼皮瞄我一下:“没鞋哪吧,大个你先从窑里给他拿双拖鞋……哎新来的,你买购物券了吗?”

“我带着300多现的,让大史扣门房了,说呆会给我送购物券来。”

“那你什么也买不了呀,洗漱的,吃的,都得买,回头我给你催催。”

我一边穿上大个扔过来的一双破拖鞋,一边道谢。我说等我的钱到帐了,一定弄两条烟表示表示。

“伟哥”说以后看你表现,家门口人我给你留着面子,先不“动”你,然后对大伙吆喝:“下地,全他妈下地!干活了!”

随着噼里扑隆一通乱,十来个在押的都下了地,纷纷向外走去。我随着来到小院里,这才发现院里靠墙立着一排蛇皮袋子,有手快的已经把一两个袋子放倒,哗哗倾了几堆红小豆出来。

“快捡啊,屁眼都安上电滚子,给我转起来!”伟哥吆喝着,然后转向我:“今你先不分任务,熟熟手,先跟眼镜一堆捡,眼镜!”

一个脸色苍白的年轻人从豆子堆旁反过脸来应了一声。他并没有戴眼镜,两眼眯成一条缝儿,迷迷蒙蒙地望着我们这边,看上去色迷迷的。后来的经验告诉我,这小子的眼镜肯定是让其他“号友”给打碎了。

“你告诉麦麦怎么干,出不来活儿晚上接着熬你狗操的。”

眼镜忙不迭地答应。

我在眼镜身边蹲下,眼镜划拉过一小片豆子,眼睛紧眯着,脸凑得很低,不象在看,而象是在闻。眼镜有些迟钝地从里面捏出一个糟豆子,我注意到他的手也是和脸一样苍白,手指细长,估计不是干粗活的出身。眼镜一边费劲地捏着豆子里的杂质,一边耐心地跟我解说:“糟的,半拉的,还有豆叶什么的,全捡出来……”

突然眼镜“哎呦”了一声,身子往前栽去,我利落地一把抓住了他的胳膊,眼镜的秃脑袋才没撞到水泥墙上。

眼镜是被在一旁协助“伟哥”进行监工的大个给踹的。

“傻逼,你还大学生呢!用那么费劲嘛,你就告诉他光留下好豆子,其它东西都扔掉不就行了?照你那么说,光捡糟的半拉的和豆叶,要是碰到土坷拉石头子还有你妈的骨头渣儿就不管啦?!”

我突然觉得大个说的还真在理,简单明快的方法论。

在旁边鸡啄米似的忙活着的土豆有点趁火打劫地附和:“他就摸人家女病人裤裆来本事。”

“闭上你的鸡屁股嘴,什么时候轮到你搭言!”大个横土豆,旁边的几个人不怀好意地笑起来。

“腮狗日的!”我听到“伟哥”在里面嚷嚷。大个立刻上去给了土豆一脚,土豆一趔趄,栽了个狗抢屎,爬起来还乐呢,没瞎渣儿脾气,看来是打皮实了。

我分析眼镜可能是个大夫,犯“花案”进来的吧。

这时外道门的锁链哗啷响了一下,大家立刻会意地禁声,埋头干起活来。大个也蹲在一堆豆子前,装模做样地干起来,一边贼眉鼠眼地扫着门口。

“麦麦,收拾东西。”中午送我进来的那个胖管教把门开了一道缝,冲院里喊。

“呵,放了吧。”有人嘀咕。

“干你的活!”伟哥已经迎出来,顺口吆喝那个多嘴的。

我赶紧站起来,抱好被子走到门口。

大个提醒道;“哎,拖鞋!”

我省过闷儿来,两脚一抖落,又恢复了赤脚大仙的形象。

小贺站在门外,看着一头雾水的我说:“给你换个号儿。”

“这挺好的,换什么?”我觉得这里挺不错了,至少先没挨砸。再调号,不知接待我的会是什么呢。

(2)开门大吉

往东走,看守所的“门牌”号码越来越小,几乎每扇门后面都传来嘈乱的聊

天声,间或有一两声蛮横的吆喝或者漫骂。最后我们在倒数第二间停下来。

“少年号”?一看牌子上的字,我有些蒙。

胖管教把门打开:“加个人!别欺负他啊。”

后来我发现,胖管教每送一个人进来,说的都是这句,就象我们家门口的饭

馆,迎宾小姐跟哪个人都是一句:“欢迎光临,先生您几位?”

小贺说:“你把被子先放里面,提讯。”

我抱着被子蹑着脚往里去,院里蹲了一片捡豆子的秃头,几乎没有落脚的地

方,

大家都看我,哪张脸都够十五个人看半拉月的,有几个还长得特惊险,心里不禁油鞋毛咕。

进了号房,我很自觉地把被子放在临近厕所的铺板上。

小贺把我领回刑警队的楼下,我这才发现一楼的一侧原来是一排提讯室,里面靠窗有一个桌子,垫得高出地面五公分,让提讯的人坐在那,有种居高临下的空间优势。靠门的铁椅子是给在押犯预备的,有一个设计简单的搭板。可以自由启合,人坐下后,把搭板一合,就圈住了,做不了大动作。

我没戴手铐,算优待了。

小贺问了些老问题,很快就草草收场,只是走了一个程序化的过场。

还是胖管教送我回号儿。

开门往里走的时候,我心里打鼓,并且暗下决心:坚决和恶势力斗争到底!

胖管教把我扔下就走了。

“新来的,进来!”

二道门边上,斜靠着一个白胖小子,正傲慢地看着我。

我向他走去。他转身进了屋。我抬腿朝门槛里迈的时候,他已经坐在最里面的铺边上:“嗨,喊报告了吗?”

我楞了一下,望着他的脸,那张奶气十足的脸,显得倨傲,蛮横。也许当时我的眼里闪出了挑战的神色,也许是我的反应不够敏捷,胖小子立刻咆哮起来:“傻逼还不服气是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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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感觉到豆子堆里蹿起两个人,冲我杀来。我下意识抵挡了一下,对方的打击落了空,但我还是被一下子拥退几步,整个人已经在号房里。

我看到冲进来的是两个长得很敦实的汉子,一个门牙没了一颗,嘴里黑着一块,破门坎子似的,特扎眼;另一个没来得及细看,但那双冒着坏水的细眯眼还是给我留下深刻印象。细眯眼摩拳擦掌,凶巴巴地冲我逼过来:“呵,还还手?!”

坐在里头的胖小子也站了起来:“炼熟丫养的!”我紧张地做好一拼的准备。

豁牙子却摆了一下手:“先审了再说吧。”然后看我一眼:“哥们,甭管什么道来的,头三脸别走基了。”然后冲细眯眼撇了一下嘴,俩人出去了。

“操,你们俩什么意思?”胖小子不甘心地嘀咕着,似乎对他们没有马上把我砸趴下很不满。他丧气地重新坐下来,冲我晃晃脑袋:“过来。”

我走到他跟前,屋里的地板砖好象刚擦过不久,还有些阴凉,不过我感到脚底下倒是挺爽。

“知道自己什么面儿吗?”

我看着他,没有说话,其实我根本不懂他在说什么。

胖小子傲慢地笑了一下:“头回进来吧。”“是。”

“懂点规矩啊,以后慢慢教你……嘛案儿啊?”“包庇。”

“包庇谁呀?”“施展。”

“施展?”胖小子来了精神,把身子往上直了直:“你跟施展嘛关系?”

我想这是个决定他下一步态度的关键,不知他跟施展是敌是友呢。我豁出去了,跟他说:“施展是我铁哥们。”

胖小子立刻喜上眉梢,笑得抬头纹都开了:“行了。”

“缸子,阿英,你们进来哎!”胖小子往外面喊。

刚才那两个家伙走了回来。

“跟施展是铁哥们儿。”胖小子指着我说。

“那不就行了嘛。”豁牙子说:“以后咱就是哥们,塌实住了,这号儿里咱哥几个说了算。我叫雷刚,九街的,叫我缸子就行。”

“我叫罗伯英,阿英。”细眯眼笑嘻嘻地往我跟前凑了凑。

“我姜小娄,姜庄的。”胖小子说。

我心里那叫舒坦,没想到这么轻易就让我躲过一劫。我赶紧也做了自我介绍:“我叫麦麦,住C县新区,你们都认识施展啊?”

缸子一边掏烟,一边招呼:“来哥们儿,坐下说坐下说。”

我们一起坐下来,缸子说:“施展原来跟我们都在一号,因为现在这个号的小孩炸号儿了,就把他们给调开了,别的号也跟着倒霉,都打散了重新分组,我们就跟施展分开了。没看门口还挂着少年号的牌子嘛,没来得及换呢。”

姜小娄说:“施展可能在15号。”我说我刚才分13号了。

“所以把你调过来嘛,离的太近了,怕你们串供。”阿英提示我。

“哦?这里还串得了供?”

胖小子姜小娄说:“慢慢你就知道了,没有办不了的事。”

姜小娄乐呵呵地说:“施展是我师傅,在号里教我练功,天天倍儿早就起来……你会不会功夫啊,麦麦?”姜小娄放下那股无赖劲,更象个孩子了。

我笑道:“三角猫,我很多年不玩了,废了,一日只练一日功,一日不练十日空嘛。”

大家又互相吹捧了一阵儿,缸子环顾了一下空荡荡的四周,开始步入正题:“咱号儿的安全员是外地的,管不了什么事,麦哥一来,咱哥几个的伙更大了,以后这号里的事就更好料理啦。”

“小孩鸡巴,手拿把攥。”阿英锦上添花地补充。

很快我就知道,“安全员”是对号长的“官方”叫法,安全员都是由“政府”安排的。我现在被关押的号儿里,安全员是临县的,交通肇事逃逸。缸子告诉我,他叫肖遥。

“正在豆子堆里逍遥呢。”阿英眯着眼儿坏笑。

姜小娄哼了一声:“完不成任务他先挨磕,他不干谁干?”

缸子招呼阿英:“咱也先干活吧,别太过喽。”

“让傻逼干去呗。”阿英说归说,还是站了起来。

我说我也捡豆子去吧。

姜小娄拉了我一把:“往后再说,今天先歇了,跟我侃会儿。”

聊了会施展的事儿,大史扣钱的事情又浮出水面,姜小娄一惊一乍地说:“赶紧要,时间长了就泡汤了,这些帽花比瞎子还黑!”

然后,姜小娄热情洋溢地趴在后窗口喊“报告管教!”值班的警察过来问了情况后说:“我给你问问。”

十来分钟后,我跟姜小娄呆腻了,俩人刚走到小院里,就听过道里有人喊:“二号!谁叫麦麦!?”

一回头,大史气汹汹的脸正堵在里间的小窗口上。

我一边答应着,一边小跑过去。姜小娄跟了进来,一边乐呵呵招呼:“史管好。”

大史一边怒冲冲地对我说:“瞎鸡巴喊什么,少的了你的?”顺手把几张纸片从窗口扔进来,掉在桌上的一个塑料脸盆里,在盆底的水面上漂着,有气无力的样子。

姜小娄赶紧跟我一起给大史陪上笑脸儿:“谢谢管教,谢谢管教。”

大史一走,姜小娄就开荤:“傻逼操性,出门掉逼窟窿里淹死!”

这时过道里一同锣鼓家伙似的响声,姜小娄说:“水来了。”

一会两个穿红坎肩象环卫工人似的小平头推着四个热气腾腾的水桶停在窗口外:“盆放好。”

哗哗给了两大舀子水,桌上的塑料盆将好溜边擦沿。

推车的那个问姜小娄:“你们这新来一个叫麦麦的?”

“我就是。”我弯腰从窗口望着那张陌生的面孔。

他看了一眼身后,很快地把一条“白鲨”塞进来:“施展给你捎个好。”然后推起车去了一号:“盆子准备好!”

“娄,给我晾一杯!”是缸子的声音。

“两杯!操,你也太自私了!”阿英叫道。

然后进来一个黑脸膛的,在靠窗的床底掏出一袋白糖,往塑料杯里恶狠狠地抖落了几下,直接到盆里舀了一杯水,端了出去。这家伙年龄跟我相仿,人高马大的,但面相平庸,缺乏一个犯罪分子应有的气质。

“这傻逼就是肖遥,我看他也摇不了几天了。”姜小娄小声道。

没过几分钟,过道里又热闹开了,姜小娄冲外面喊:“订盒饭啦,有订的没有。”

“订,订。”外面应了两声,肖遥和另外一个中年人走了进来,那个中年人可能是因为在地上干活的原因,腰还佝偻着,一边往里走,一边呲牙咧嘴地往起拔自己的身子。

“卢管教,您值班啊!”左首不远处传来细细的声音,这是我进来后第一次听到女人说话。

姜小娄对我说:“订盒饭,每天晚上可以不吃牢食,你要不要?”

“当然。”我看一眼旁边的肖遥,说:“订五份吧,你我,缸子、阿英,还有号长,今天我请了。”

肖遥憨厚而不客气地一笑:“那谢了啊。”

姜小娄白楞他一眼,没说话。

“我叫肖遥,你怎么称呼?”“麦麦,以后多关照啊。”我多少带着几分讨好,毕竟面前的是这里的最高领导,而且在13号时“伟哥”所表现出来的一些端倪也让我对领导岗位上的犯人有些顾忌。

“卢管。”大家跟监督订饭的管教打招呼。

“卢管,咱号新来一个。”肖遥把我往前请了请:“这是咱们管教,卢管教。”

“卢管教好。”我说。窗口里是一张多少算得上俊拔的面孔,毛四十的样子,没戴大壳帽,寸头修理得挺时髦。

卢管看我一眼:“先老实呆着啊。”“哎。”

花了50块代金券,鸡块儿米饭。

订完盒饭,我突然感觉出饿了,有些前心贴后心的感觉。姜小娄翻了三个“窑”(铺底下放东西的小水泥格子),终于找出一袋“康师傅”,我喀吧喀吧给干嚼了,味道好极。

(3)最初的晚餐

晚饭到。

姜小娄招呼:“马甲,打饭!”

“到!”一个穿着黑马甲的矮个子冲了进来,利落地把热水盆里的水倒到厕所里,然后趴回桌子上,使劲地把脑袋朝过道里探着,鼻子一吸溜说:“还是冬瓜。”

“想吃肉?舔舔我屁股先。”姜小娄说,马甲笑。

两个穿环卫坎肩的年轻人推着饭车过来,哗哗往盆里折了两舀子冬瓜汤。马甲刚把盆挪开,窝头们就披里扑噜落在桌子上,黄灿灿地成熟着。

姜小娄凑过去:“对,大哥有富裕吗,不够吃啊。”

“都不够吃,吃美了谁还想家?”

饭车咣当当走了。

我问姜小娄:“这帮是干什么的?”

“哼,牛逼什么?劳动号的,就是服刑号的,刑期短的一般就留看守所了,这帮王八美呀,成天跟逛街似的。”

“美屁呀,这帮孙子天天五点就得起来伺候咱们饭辙,豆子照捡不误。”马甲幸灾乐祸地晃悠了一下和身体不太匹配的大脑袋。

姜小娄从桌斗里掏出一个塑料小饭盆,搂着饭盆的底捞了半下子冬瓜片,饭盆里就显得很轻松了,表面上漂着一层看不见油星的瓜片,使人想起臭水里的死鱼。

“看豆子收拾好了没,叫他们吃吧。”姜小娄一边挑了个大个窝头,一边说。

马甲去了。姜小娄跟我说:“麦哥,你今儿跟我一个盆,明天才能买新的。”

“咱不是有盒饭嘛?”

“那是明天晚上的。”

这时候肖遥洗过手,走过来说:“麦麦你先别吃,呆会跟我吃盒饭吧。”

“算了,我跟小娄凑合一顿。”

肖遥也没再多说。姜小娄抓了一个窝头递给我,我捏一把硬绷绷的窝头说:“现在食欲不怎么强,刚嚼的面……天天都是这个吗?”

“中午馒头。有钱的都自己订盒饭,你以后不用跟我们吃这个猪食。”

我大方地责怪他:“说什么呢,有我的就有你的。”

姜小娄友好地笑了。

这是缸子和阿英也打好了菜汤,上铺来,跟姜小娄蹲成了一个小圈,狼吞虎咽地吃起来。

“麦麦?”肖遥靠在最靠墙的被卷上,扔了一棵烟过来。

“谢谢啊。”

姜小娄跟两个一块吃的家伙说:“以后麦哥就跟咱们一伙了。”

缸子看着我解释:“一伙,就是一块吃的意思,也叫一槽子的。”

我注意到肖遥吐烟的姿势有些鄙夷和不含糊。

****

我抽着烟,一边乘机观察了一下号房里的其他成员。

除了肖遥和姜小娄他们四个,还有一个,就是刚才也订了盒饭的那个中年人,还撅这屁股在厕所里顽固地洗手。其他人都蹲在地上,把饭盆放铺板边上,啼里胡噜往嘴里塞窝头。有两个凑在一堆儿的人跟前摆着小片的花生豆,其他人都是干吃牢食。

我数了数,搭上我,十三个脑瓜。打饭的时候不是说有十四个人吗?

“咳,马甲,把我那个窝头拿走。”肖遥喊。

马甲立刻跳过去:“谢谢肖哥。”然后他停顿了一下,问姜小娄他们:“你们够吃吗?”

姜小娄有些怒气冲冲地:“给你你就拿走!”

马甲不说话了,蔫蔫地攥着走回去。

我看到马甲掰了一小半窝头给旁边一个眼窝深陷的瘦子。瘦子感激地接过去,疯狂地照着窝头就是一口。

吃完了饭,阿英把三个人的餐具往一堆儿一摞,推边上去了,马甲马上过来收拾走。缸子掏出烟来,一人发了一棵,看看我,我扬了扬手里的烟屁股,示意他免了。

肖遥嘀咕:“今天盒饭怎么这么晚?”

阿英笑着答腔:“精工细做呗。”

肖遥冲那个中年人说:“牛哥,你窗口问问,是不是把咱们给落了。”

牛哥一边说着“不会呀”,一边走到窗口旁,有些懵懂地望出去:“真把咱落下了,我就把帽花的肾全炒吃喽。”

他们管警察叫“帽花”,修辞上应该是“借代”手法吧。

缸子说:“你光看能看出个屁来,给两嗓子探探!”

牛哥不有些忧郁地转过头:“你当我还象刚来时那样生啊,我一叫唤,帽花给我俩嘴巴,你们又看乐了。”

阿英笑道:“操行,你以为你现在就多熟啦。”

这时一个瓦刀脸的青年走进来,一脸疲惫地说:“肖哥,我干完了。”

肖遥嘴里咀嚼着,说:“缸子,验验。”

缸子刁着烟走到院里去了。很快就折回来,二话不说,照瓦刀脸肚子上就是一拳:“又糊弄!”

瓦刀脸虾样痛苦地弯下身子:“刚哥,我真没糊弄。”

阿英已经到近前,啪啪嘴巴两个:“犟嘴?”

“哎哎,英哥。”瓦刀脸说。

肖遥声音不大地吩咐:“滚,接着捡去。”

瓦刀脸热情地遥望一眼桌上孤零零的窝头,哭丧着脸回院去了。

原来还是十四个人。我想。

看大家都吃完了饭,姜小娄看一眼肖遥说:“麦哥睡前边来吧。”

肖遥望着我放在厕所边上的铺盖卷,说:“马甲,把那个被子挪阿英边上,你们顺着往外挤!”

睡在什么位置上,在监狱里是非常讲究的,它象征着一个人在这个监舍里的政治地位和生活待遇。有句“俗语”:“睡觉靠边,大小是官。”

我当时自我庆幸的心理很重,其实是侥幸,如果没有施展,我不会第一天进来就享受这样的优待,当然,没有施展,我也不会进这种地方来。

****

“放风!”收拾停当后,姜小娄蹦起来,趿拉着鞋招呼我们几个。

我稀里糊涂跟着往外走,我这时已经重新拥有了一双新拖鞋,缸子的。

来到小院里,那些豆子已被重新打包。只有瓦刀脸一个人还守着个脸盘,兢兢业业地在里面扒拉。我注意到他的眼角有些瘀青。

缸子站在他旁边时,他的动作有些板滞起来,眼神也似乎迷离了。我想哥们肯定是紧张的。

缸子用手指的反关节敲着他的秃头,语重心长地说:“马上就要收豆子了,麻利点啊,强奸。”瓦刀脸头也不抬地频频应是,手底下更见忙乎。

我们坐在豆子包上抽烟。我的眼睛一直没离开瓦刀脸,我问姜小娄:“这天天干活?一天得捡多少?”

“天天干,一人一包。看运气了,有的好捡有的难捡,要是赶上一包赖的,熬去吧。”

“强奸上个礼拜就睡了三天觉,是不是呀强奸?”阿英用烟头砍着瓦刀脸的脑袋问。

瓦刀脸不回头地嗫喏:“是,是。”

“后来拉屎的时候坐茅坑里睡着了。”缸子笑道。瓦刀脸也嘿嘿陪着,手可没敢离开豆子片刻。

透过8号钢丝编的天罗网,我望着头顶被分解成蜂窝状的天空,感觉很无奈,对明天,已经没有概念。

越过刑警队的楼顶,可以望见一尊水塔的大盖帽,红色的铁围裙上立着根避雷针,一个鸟窝粗糙地搭建在避雷针和铁围裙的交叉点上,有些岌岌可危的感觉。以前从来没有体会过向往一只鸟的自由是什么滋味,那样一个烂窝,也会充满魅力,对这里的人来讲。

一支烟功夫,肖遥也走了出来,看一眼唯一的瓦刀脸,说:“收了吧,缸子。”

“收。”蹲在豆包上的缸子跳下来,一脚把瓦刀脸踹趴下,看也不看就端起豆子倒进靠边的一个包里:“一会先验这包,别弄乱了,强奸出精品,盖帽儿用。”

肖遥冲里面喊:“喘气的都出来。”

一通杂乱的脚步把大家赶了出来。

姜小娄跟我说:“该收活了,把浮头的豆子再处理一下,糊弄帽花,其实帽花接着还不是糊弄客户?”

“以前红小豆都是出口。”我说。

肖遥在一旁说:“现在也是。”

“那就再接着糊弄老外呗。”缸子说。

“缸子,你又扇动军心呢吧!”粗粗的声音来自隔壁的1号。小院的围墙有三米高,一个院里说话,声音大一点,两边的院里都能听个大概。

姜小娄立刻蹦起来,伸着脖子喊:“大哥!”

缸子仰望着墙头,扯开嗓子:“林子!你又憋得难受了吧!找旮旯自己放放!”

“过来!让我败败火!”那边喊。

“教你个法!自己撸自己喝,去痰降火治咳嗽!”缸子叫唤着,惹来一片笑。

那边被叫做“林子”的叫:“我每天都弄出点来,已经攒了半缸子啦!”

“晚上叫小娄给你送6号去!窑姐准欢迎!”后来知道缸子说的不是“窑姐”,是“姚姐”,关在6号的一个女犯。

姜小娄骂道:“缸子你真不够揍,把我扯进去干嘛!”

林子喊:“把缸子当夜壶!喊,一二!”

墙那边立刻众口一词地呼口号:“把缸子当夜壶!把缸子当夜壶!”

我们这边不能控制地笑成一片。3号那边也乱起来,好多人叫“缸子,给我用!”“给我用!”缸子气急败坏地冲天大骂。

突然外面传来咆哮:“作死!?闹什么闹!?”

声音立刻沉落下去,空气里只残留着不能马上蒸发的笑声。

外面的声音还不依不饶:“关你逼养的几个就老实啦!操你妈的,都准备好,收豆子!”

(4)我的初夜

收完豆子,两道门都上了锁,十四个人挤在20几平米的长条里,显得有些拥挤和郁闷了。

靠前铺的一段地方,看来是肖遥、姜小娄等人的专区,其他人都很自觉地在南半部呆着。我的铺盖卷象个分水岭,北部是人头区,南部是鸟屁区。人头区的面积和鸟屁区的相当,铺盖之间都留着宽松的空隙,南半部的邻里关系就非常紧凑了,被罗象一根长藕似的连着。

我还注意到,除了肖遥、牛哥以外,其他人用的都是和我一样的“公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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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得到肖遥准许后,被叫做“强奸”的瓦刀脸正蹲在厕所边上狼吞虎咽地啃窝头,偶尔喝一口从厕所接的凉水,菜盆早已经刷干净,一个冬瓜毛也没给他剩下。

肖遥我们5个人都靠在被罗上抽烟聊天,烟灰缸都是用烟草包装盒叠的,很精致,在我和阿英中间的铺板上有一个拇指肚大小的洞,我就学着阿英的样子,不断地把烟灰弹进那个黑洞里。

阿英跟我说,他是抢劫进来的。说的时候,他笑着扬起左手给我看,我很意外地看见他的左手只有三个手指,还是半截的,不过显然是老疮疤了。

“那天晚上我们四个哥们儿喝得有点高了,一个叫大楼的说,咱找点乐子去吧,上粑粑三儿那里,粑粑三儿是我把兄弟,在六合阵开了个酒楼,其实就是窑子铺,我就开着我那辆狗骑兔子去了……”我们这里管那种带驾驶楼子的动力三轮叫狗骑兔子,很损也很形象。

阿英笑眯眯嘬了口烟,接着说:“走到半道,看见路边卧了辆拉煤的双挂解放,一个矬子正翻开机盖检查线路呢,大楼也不怎么想的,突然就说咱敲他点血,拉煤的身上都有钱,当时我们已经开过去了,我觉得这想法挺好,马上就掉头回去,四个人好象都热情都他妈挺高,要不说死催的呢,当时要是有一个人反对,这事就免了,本来就有些找乐的意思,没到非抢不可的程度。”

“酒涨忪人胆你那是。”缸子说。

“还真是。”阿英笑道。

然后他笑着问我:“哎麦麦,你是大学生,见多识广,你说我这案子能判几年?”

缸子说:“早不就告诉你了嘛,抢劫最高刑是死刑,黑枣的给,有点准备啊。”

姜小娄说:“阿英这事判不了,顶多就算一找乐犯!”

阿英:“你他妈就是一找乐犯!”

肖遥仰在被罗上,偏过脸来搭讪:“麦麦的事我看大不了。”

“包庇算事还?”姜小娄道。

缸子也说:“我上回在二监碰到一个,他弟弟杀人,他知道他弟弟跑哪去了,没说,才判了一个半。”

“杀人能跟施展这事比么,麦麦你肯定捕不了。”阿英挥着半截残手说。

我一咧嘴:“说胡话哪?我这不是已经进来了吗?”

姜小娄坐直身子,兴奋地炫耀:“这都不懂啊,现在是刑拘,还没批捕呢,38天以内要是捕不了,就得放人。”

阿英拿嘴唇撅他一下:“臭摆什么,你刚知道几天?刚进来那天晚上还不是凝着眼珠子跟白痴似的。”

“你好?刚进来见个秃子就喊大哥,吃饭时候托着窝头掉眼泪儿。”

阿英腼腆怪异地笑着,没有争辩。

我一听缸子是二进宫的,不觉向前挪了下身子,用探讨的口气说:“这里的事儿以前还真没研究过。”

缸子脸上马上多了一层“过来人”的沧桑感:“熬人啊,好人也熬神经喽,进来了先是刑拘,然后检察院批捕,不够捕的要不放了,要不撤捕劳教,劳教还不如判刑,劳教是最苦的,把人当牲口使,累出屎粑粑来都不饶你啊,宁捕不劳,进来过的都知道。咱说这边儿……逮捕证一签,还得等着起诉,开庭,一次不行两次,判完了,不服气还得上诉,终审判决接到手算一大关过了,下面就等着下劳改队,以前的劳改局现在听说叫监狱局了,都是一个操行,下队之前得先在W监狱圈着,二十年往上的重刑犯儿就撂那了,其他人一般一个月左右分到各个监狱去,这就正式开始献身劳改事业了。折腾吧?”缸子笑着问我。

“听的我头都大了。”我是说真的。

“哎你上次是因为嘛进来的?”我问。

“跟阿英一样。”

阿英受了刺激似的喊:“你小逼别跟我一样啊,你上次8年哪!”

“那时侯我刚19,闹着玩似的,就抢人家一包儿。”

“扎旮旯偷着乐去吧,要赶上83年严打,你丫还有今儿?”阿英小道。

缸子说:“还真是,严打那会儿,抢一个西瓜就给凿了,隔壁有个旺村的小子,坐车不买票还啐人一脸大黏痰,判十三年,发大西北去了,现在连拘留都不收。”

我说那不叫法治,是胡来。

“胡来真管用啊,那阵儿治安多好,中国人就怕狠的,邓小平就够狠!”缸子一脸崇拜。

肖遥被缸子的话调动了灵感,从铺上直起身子冲南边吆喝:“都你妈放倒啦?监规全背熟了吗?是不是等我来狠的?!”

那边躺着倚着聊天休息的一下子起来大半,打坐似的盘腿坐好,眼睛一律望向墙上的一张整开布告:《看守所在押人员行为管理规范》,有的还一边看一边嘴里小声嘟囔着。

姜小娄也来了精神,一摆手:“强奸,过来。”

“强奸”立刻跳下铺,趿拉着鞋颠过来,训练有素地蹲在我们前面的地板上,脸色有些对前途感到迷惘似的苦恼。

“第8条。”姜小娄说。

“第8条,第……不准,不准传播犯罪手段,怂恿他人犯……”

“操你妈的!那是第8条吗?”缸子把手边的纸烟缸狠狠拽到强奸脸上,强奸的脸立刻被飞腾的烟灰弥漫了,他一边不能控制地咳嗽,一边赶紧把烟灰缸捡起来,小心翼翼地放回缸子身边,然后被姜小娄一脚踹回地板上,后脑勺嘣地在墙上敲了一声。

“哎呦~~”强奸坐在地上,呻吟着。

“起来!”肖遥断喝一声。

阿英兴奋地蹦起来:“要不要我帮你起来?”

强奸受了电击般赶紧蹲好,拿眼睛瞟着阿英,颤声连说:“不用了,英哥。”

“第8条。”

姜小娄把姿势调整得更舒服些,眼睛望着强奸,有些阴森森地说得慢条斯理。

强奸吸口气背道:“不准恃强凌弱、打骂、污辱、勒索其他在押人员。”然后长出一口气,我在这个过程中,一直望着墙上的《规范》,一字不差,心里居然替他松了一口气。

姜小娄骂道:“傻逼操行,谁教你的‘是强凌弱’,那念什么?”

强奸便头看着《规范》,皱着眉头子嘟囔:“是‘恃’呀?”

姜小娄啪地把烟灰缸又扔过去,强奸一把接住,动作虽然有点神经质,但基本上还算精神抖擞吧。

强奸往回送烟缸时,阿英笑看缸子:“呵,强奸身手不错呀。”

缸子懒洋洋地说:“懒得跟他玩儿了。”

姜小娄突然揪住正想往回缩的强奸的耳朵:“那念‘持’,‘持强凌热’!”

强奸呲牙咧嘴地叫:“哎,哎,姜哥,‘持强凌热’,我记住啦。”

姜小娄总结性地又狠转了一下手指,伴随着强奸一声惨叫,阿英顺脚把他又踹到地上。

肖遥说:“行啦,再背去!”

强奸获得大赦似的连连答应,然后屁颠屁颠跑厕所拿来抹布,认真地擦拭着地上的烟灰。完事后,自觉地盘回铺上,两眼死瞪着《监规》。

突然,屋角传来孔府家酒的广告播放声。

我早已经注意到但没有多在意的电视机自动打开了,那是一台大概21英寸的彩电,用铁架子固定在靠门的墙角上方。下面有一个用铁篦子网住的黑匣子,阿英告诉我说那是个扩音器,姜小娄说是监控器。

“快七点了。”缸子说。每天晚上七点到十点,是娱乐时间,就是集体收看C县有线的电视节目。除了看守所的控制室,任何人不准私自开关电视或调换频道,对违反各项监规的号房,停看电视就是惩罚手段之一。

缸子说:“现在讲究多了,九几年我头回进来时,狗屁都没有,整天就是干活,现在还有厕所电视了,还让抽烟了,你们多幸福。”

“听说人家美国监狱跟公寓似的,有机会真得去一回。”阿英说。

“人家那里哪是坐牢?简直就是疗养啊。”从缸子确定的语气里,好象他上次真的就是打大老美的监狱里出来的。

****

电视节目超级没劲,在重播穷聊阿姨的《还珠格格》,强奸等一小撮人看得还真投入,眼珠都快飞屏幕上去,不时跟着一惊一乍的小燕子傻笑。自己的处境好象已经被忘到爪洼国去了。

这边的几个人开始打牌,扎金花,我不会,就在旁边看热闹。他们玩烟的,每个人脚底下放了一盒“三塔”。

到电视突然关掉时,肖遥输了两盒。

“就分我一个人啦你们仨。”肖遥看着另三张笑脸儿说。

“睡吧。”肖遥吩咐。

南边马上铺床,强奸第一个钻进被窝,脸朝厕所,刀似的立着身子。其他人陆续躺下,都强奸一样侧立着,即使这样,还是显得很拥挤。

我们这边就宽松多了,估计一会躺下,大概跟在大街上睡差不多。

姜小娄问肖遥:“晚上值班怎么安排?”

肖遥犹豫了一下,看着我说:“麦麦头一天,就先歇着吧,其他人不变。”

我说值什么班呀?

缸子说:“看守所的规矩,哪都一样,晚上睡觉得安排值班的,盯着点别有那想不开自杀的、逃跑的。”

我说那我还是值吧,反正也睡不着。

肖遥说:“把你排哪班呢?”

阿英说:“先顶我,跟缸子一班吧,我往后错。”

就这么决定了。

后来明白这值班排序也是很有等级观念的,人少,人头不得不值班的时候,都要争取一个对睡眠质量影响最小的时间段。这也算是一种“福利”。

其实十二点以前,很少有人睡的着,于是前排的几个又开始玩牌。很放肆地吵闹。

阿英突然神秘地一摆手,示意大家收声。一阵均匀的呼噜声传来,姜小娄说:“还是三胖子。”

阿英蹑足起来,忍着坏笑,从窑里掏出一袋方便面,取去料包,一边撕开一边向门口那边走着猫步,最后停在一个脑袋前。

这边几个人都充满期待地望着阿英,表情相当兴奋。

阿英小心翼翼地把三胖子的脸扳得向上一些,然后施肥一样把方便面的粉料注进三胖子铿锵做响的鼻孔里,接着是嘴巴。然后阿英飕飕点着脚跑回来,嘴里呱呱怪笑着。

三胖子鼻孔里怪异地发了一声响,有些酷似下水道喷发的瞬间,我们忍不住了,暴笑起来。大家都动起来,睡着的醒的惊猛,假寐的一脸茫然,等大家看到三胖子穿着短裤狂叫着跑进厕所时,才似乎明白了什么,齐笑起来。

过道里很快传来吆喝声:“几号?睡觉!”

“大史。”缸子说完,先利落地拉床被子钻进去了。

我也赶紧学着他的样子好歹一铺被,迅速就寝。我听到不少人还在偷笑。肖遥和姜小娄下了地,来回溜达着。

大史一路走来:“几号闹妖?!”

姜小娄低头对窗户外头招呼:“史管值班?”

“废话,是不是你们号?”

肖遥和姜小娄异口同声地回答:“不是,不是。”

我眯眼看三胖子在厕所又是搓又是抠地修理完自己的鼻子,一脸无奈地钻回被卧了。

这里有个不成文的规矩:严厉打击睡觉打呼噜的家伙。很多人的胡噜病,都是在看守所里治好的。

据不完全统计加上估计:全国所有看守所里,这个规矩好象都通行。

(5)迷糊

躺在被窝里,仔细想了想“前铺”这几个家伙的关系,觉得自己现在的位置挺难受的,恐怕不是那么容易维护的。

肖遥是这里的“安全员”,不过明显是个摆设,但有政府做后盾,他还是腰杆很硬的。姜小娄他们三个很排外,如今又急着拉我入伙,扩大组织势力,大有完全孤立肖遥的用心。肖遥似乎也不想放过拉拢我的机会。

初来乍到,就睡到前铺来,看来这待遇也不是平白享受的,虽然有施展的铺垫,但还要我自己懂得怎样维护来之太易的“幸福”啊。

迷迷糊糊也就着了。没有第一次“进来”的不适应感,很奇怪。

中间起来跟缸子值了一个小时的班,就是小声聊天,混时间。

缸子说他刚结婚不到半年,女方家里本来就不同意闺女嫁给一个劳改犯,这下更没戏了,估计离婚是早晚的事情。缸子说到自己老婆的时候很无奈,心里很清楚对不起人家。

“那天一个狱友出来了,大老远来看我,我就跟我门口小卖店的胖子借200块钱,准备请那哥们搓一顿去,胖子楞不借,这不明摆着看不起咱嘛,我当时就火了,从他钱柜里抓了两张票子就走,告诉他爷们明天就还给他,嘿,小子回头就给打110了!”

“这事也不算大。”我安慰说。

“算抢劫,三年起步,我又是累犯,打累加半年到一年,搞不好得弄5年上下啊,真不值得。”缸子苦笑。

缸子说他最对不起的还是老爹老娘,上次出来的时候,他一进家就给老两口跪下了,三口人抱一块哭啊。没想到这么快就回来了。

“我妈都73了,坎儿,弄不好坎儿我身上,一口气上不来没了,我还活什么劲,还进得了那个家门吗?”

临睡,缸子跟我说了一句:“别看你有学问,这里面的事且弄不明白呢,自己把握好了,别漏进去。”

缸子的话让我又琢磨了半宿,最终也想不出个所以然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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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节 人五人六

作者:哥们儿

沦为阶下囚的第一个早晨,我睁开眼的时候,还没人起床,天已经泛明,监舍里没有表,想再睡会,闭了眼,却不能成眠。

窗外的鸟在叫,是那种最普通的麻雀,很欢快的调侃着,无忧无虑。我就静静地倾听,想象自己正和它们说着话儿。失去自由的悲哀不是刻骨铭心的,只是对新的空间感觉茫然,企图思索,又没有头绪。

直到一阵暴躁的电铃划破空气,监舍里才活跃起来。

在缸子他们几个“起床!起床!”的吆喝声里,大家混乱地动作着,穿衣叠被,空气里弥漫了一股温吞吞的奇怪的气味,肖遥和姜小娄搂着被子,靠在墙上抽烟,随意地搭讪着。肖遥说昨晚上3号好象又扔进来一个,姜小娄说没听见响动啊,我睡死了可能。

我尽量麻利地穿好衣服,开始叠被。缸子说:“见棱见角啊,我给你示范一把吧。”

我一边用手指把被子拉按出型来,一边笑着说:“哥们儿接受过正规军的训练,孬不了。”

缸子看着我熟练地把被褥整理完毕,赞叹一声:“还真牛逼。”然后一路往南走,一路评论着:“牛哥有进步,马甲是老手了,红中,鬼螃蟹,蛤蟆,凑合还都……四川跟旧社会把被角都再抻两下……三胖子你个傻逼,重叠!强奸,重叠!”

“快!”马甲踹了一脚“强奸”。

强奸一边把自己的被子展开,一边苦着脸跟缸子说:“刚哥,我这被子太烂太软,成不了型啊。”

“行,今晚上给你弄个有型的。”缸子往回走,顺脚在三胖子收拾被褥的肥手上踩了一下,三胖子低沉地“唉呦”一声,没有别的话,缸子嘴倒不闲着:“呵,给我下绊子是吗?”

这边肖遥和姜小娄也抽完烟,慢条斯理地穿好衣服。马甲立刻过来把二位的被褥收拾停当,一边说:“洗脸水打好了已经。”

马甲这样的角色,在劳改队里叫做“劳作”,是“人头”们一手选拔的“使唤丫头”,机灵卫生,嘴眼都得会说话,手脚还得勤快干净,任劳任怨,忠心耿耿。这些人一般年龄偏小,所以又被叫做“小劳作”。小劳作的地位相当敏感,有点象皇宫里伺候“人王”的太监,他一边是他主子的巴狗,可以被主子随便使唤、辱骂、责打,一边又是别人眼里动不得的一个“机关”,你不小心碰一下他这个机关,不知道会出现什么后果,往往是让你吃不了兜着走,这就是打狗看主人的道理。

马甲不仅负责伺候肖遥和姜小娄两个“人头”,还管打饭,打饭这个差事在不少劳改单位里,也不是摸个脑瓜就干得了的,你这一勺菜下去,得清楚先给哪个盆里添,得明白哪个盆里要多给几块肉,哪个盆里可以一个油花不让他看见。每分配一勺菜都代表着你的智商,劳改队里叫“脑系”,你要很清醒地很正确地把那些人分成三六九等,几乎不允许有判断失误的成分,否则免不了一场翻江倒海的战争,要不然,就是被别人暗记在心,不定什么时候用阴招算计你一家伙。总之,不是好玩的。

相对而言,马甲这个“火头军”就干得有些轻松了。“C看”的伙食,操蛋得连挑肥拣瘦的余地都没给人留,因为肖遥有盒饭,根本不看一眼“牢食”,马甲只要负责把姜小娄、缸子和阿英的菜多分出点来就够了,其他人,一律清汤泄水,当然,他先要名正言顺般给自己甩点“人头”剩下的“挂涝”。那些在押的,谁多一句嘴简直就是找死。

作为利益不受侵犯的一方,我其实也带着旁观者的色彩很不平地想过一个问题:大家或者团结起来跟姜小娄这样的人(管教管他们叫“牢头狱霸”)斗,或者报告管教求助政府,难道就没有解决的希望?后来知道自己很幼稚,而且幼稚得很危险。没有坐过牢的人,习惯于理想主义,习惯于拿正义感给自己撑腰壮胆,只有到了里面,才发现几乎所有秩序都已经被重新安排,你要想在里面生存,就要老老实实遵循里面的游戏规则。“里面”流行一句话,是很有指导意义的:是虎你得卧着,是龙你得盘着。

挣扎是徒劳的。

是什么样的人,总有一天会显现出来,龙还是龙,虫还是虫。用个不恰当的比喻,监狱是一块很好的“试金石”,一个人的本性如何,在监狱这个特殊的空间里,能够最充分地被揭示出来。和“社会上”一样,监狱里面也有不少装蒜的家伙,自以为感觉特棒,舍我其谁呀,其实色厉内荏,败絮其中,这种人叫“假人头”,“装逼的”,但他们经历不起关键考验,遇到“事儿”了就尿裤。这样的人,在监狱里面,比老老实实认命没出息的“鸟屁”还让人看不起。

****

早饭是玉米粥和窝头,几片老咸菜。粥很稀,照得见人影。咸菜没有那帮鸟屁的份,在我以后,只有马甲和牛哥分了几片。

窝头咸菜在嘴里蠕动了很久,才被我下定决心送到嗓子边上,嗓子眼似乎很扭捏,半推半就了有一会工夫,才借着一大口稀粥的帮助,让窝头囫囵进肚。

“几天过来,就顺口了。”缸子向我传授经验。

“呆会我给你登记,购点物吧,方便面、果仁儿、火腿肠什么的都有,这些猪食确实难吃。”肖遥说。

牛哥在南边嚷嚷:“在外边,这些烂货呀,我们家那京巴连闻都不闻!”

“牛哥又开始啦。”马甲说。

“要不他叫牛哥。”阿英道。

牛哥两眼放光地来了精神:“嘿,我们家那狗……”

姜小娄眉头耸着冲他一仰脸儿:“关!”

“关了你的音道。”缸子笑着附和。

“南边”有人笑起来,有些讨好,有些幸灾乐祸。

吃过早饭,强奸和一个苦瓜脸叫“旧社会”的开始抹地,“四川”刷着厕所,其他人都盘在铺上,这种仪式叫做“盘板儿”。

肖遥拿本信笺,给我做购物登记。

洗漱吃喝的用具是不可少的,价钱都比外面贵了将近一倍,然后是方便面、果仁儿、火腿肠。姜小娄和缸子、阿英都兴致勃勃地围在一旁,给我参谋。

“信纸信封圆珠笔,必须得要。”阿英说。

我一想可不是嘛。

“给我捎个牙膏吧,快用完了。”姜小娄说。

肖遥看我一眼,我说牙膏,然后看了他们几个一圈:“你们还缺什么,我一块记上。”

阿英说:“给缸子买个快乐器吧,昨晚上他又打飞机了。”

我很早就知道这个粗俗形象的比喻,所以跟他们一块笑起来。

牛哥攥着50块代金券,凑过来说:“肖哥啊,给我记一条三塔,一箱营多。”

姜小娄看一眼他手里的钱:“算计得够准呀。”

缸子说:“鸡巴你买不买?”

肖遥一边说一边往纸上写:“换小龙人吧,剩五块钱买公用。”公用就是大家用的东西,手纸一类。

牛哥只好慷慨地说:“行啊,我什么时候缩过?”

“你有那尿嘛。”姜小娄不可一世地望着牛哥。

牛哥干笑一下,放下钱,回自己铺上了。

最后,肖遥把登记单放在窗台上,那里已经有几封信,估计是待发的,要等管教来一块交上去。

(2)豆儿和家信

给我的感觉是,管教上班以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发豆子。

我们到监舍外抬豆包,管教已经带领劳动号的犯人把豆子拉到门口。管教告诉肖遥:“这次发30包,明天晚饭前收,抓紧点啊。”

肖遥问:“赶任务啊。”

“赶任务。”管教说。

肖遥立刻冲大伙叫唤:“都听见了吗?抓紧点!”

姜小娄也叫:“都给我飞起来!”

铁门一关,肖遥和姜小娄他们几个立刻开始分豆子。牛哥到强奸等人每人三包,剩下肖遥、姜小娄我们五位,一共是三包。大家早已经各自拿了洗脸盘,预备装坏豆子用,等活计一分完,马上就各自为战起来,小院里批批仆仆响起杂豆击打盆底的声音。

我有那几个“人头”撑着,不急,靠东墙有阴凉的地方,没有人占位,阿英招呼我一块放倒一包豆子,拽一个脸盆在旁边,跟我说:“会捡吗?”

“慢慢来呗。”

肖遥过来装了一脸盆豆子:“我跟缸子旁边干。”

姜小娄说:“一会儿我跟麦哥他们一堆,给我留着点,别捡太快呀。”

阿英“呸”了他一口。姜小娄笑着钻屋里去了。

肖遥一边慢条斯理地捡着豆子,一边吆喝着:“快!麻利点!”

缸子在院子里来回溜达着,不时打这个一掌,踢那个一脚,嘴里也是不闲着,吵得我脑瓜仁儿疼:“鸡操驴,都给我飞起来!”“屁眼插上电滚子啊!”“快!开还得净!”

缸子是负责“质检”的,属于实权派。

我到屋里拿出那条已经开封的“白鲨”,给靠在墙边抠脚缝的姜小娄扔一盒,拿了两盒出来,撇在肖遥的盆里一盒:“你跟缸子抽啊。”然后我坐在阿英旁边,两个人先点上,看着豆子乐。

“不急。”阿英说。

****

门外开锁的声音让大家都为之一震。我们赶紧把手里的烟掐灭,塞在豆子堆里。

然后我看见姜小娄耗子似的从里面钻出来,挤在我和阿英中间,眼睛一个劲朝门口瞟着。

来的是我们这个号的管教。

肖遥喊道:“起立!”

大家立刻从地上蹿起来,脸朝墙站成一根棍儿。

卢管教手里拿个本本,没说话,一直往里走,肖遥撅着屁股跟了进去。姜小娄伸着脖子,从窗口斜望着里面。

肖遥高声喊了一遍我的名字。

我答“到”,然后一边莫名其妙地望一眼姜小娄他们,一边跑进去。

“你叫麦麦?”

“是。”我回答卢管教。

卢管教看了我一小会儿,把手里的本本在桌上展开,是个印刷好的档案登记表。按部就班填完了,卢管教说:“你受过高等教育,跟这帮狗烂不一样,要起个好表率啊。”

“是,卢管教。”

“按说,照你这案子进不来呀,我还没碰上过包庇判实刑的呢,肯定能判缓儿,塌实呆着啊。”

“是。”

“进来没人欺负你吧。”

“没有没有。”

“行了,干活去吧,有什么事跟肖遥说,不行直接找我。”

“谢谢管教。”我如释重负地转身跑了出去。对这个管教第一印象不错,心里更塌实了一些。

卢管教走出来,把一张代金券递给四川:“韩东来,你爹给你寄50块钱来。”

四川先是意外,马上就说:“您帮我给老家寄回吧,就说我不需要钱。”

“别装王八蛋啦,要早知道顾家,你就不闹杂去了。”卢管教一边说,一边开门出去,咣当一声上了锁。

姜小娄看着四川骂道:“操你妈的,有钱了不想着赶紧还帐,还往回邮,真奸啊你!”

四川哭丧着脸道:“50块钱够我老家两个月花的。”

“还他妈孝子啊。”阿英说。

“先孝敬老子吧,”姜小娄道:“准备给我买点什么?”

“脑白金吧。”阿英说。

缸子掺乎道:“伟哥好啊。”

“给你。”姜小娄把一把豆子扔过去。

“你们还别急。”肖遥坐在门槛上说:“四川我先给你算算帐啊,你用的饭盆儿是号里的,15块一个,你给家里写了两次信吧,两次,墨水钱就免了,信封信纸邮票算你5块,三个月你用了多少手纸?”

四川辩解说:“我一直用报纸。”

旁边的马甲立刻给了他一个耳光:“你敢说你没用过手纸?”

四川嗫喏着:“就一回,是在厕所边上捡的。”

姜小娄跳过去就是一脚:“狗娘养的,这里是捡东西的地方吗?”

肖遥恨恨地说道:“好,晚上我给你好好算,让你连个狗逼也剩不下!”

这些人也太不是东西了。我低下头,默默地捡着豆子。

肖遥过一会想起什么来,告诉我说购物单已经让卢管教拿走了,估计下午就能“送物”来。

这里有小卖部,听他们讲被一个姓欧的警察承包了。“够黑,一年不赚10万让他操我妈。”阿英信誓旦旦的样子,好象自己就是疾恶如仇的蝙蝠侠呢。缸子说,欧管教跟“侯所”是老乡,又臭味相投,一个麻子一个坑儿,要不然,小卖部这块肥肉轮的到姓欧的嘴里?再说了,老殴肥了,他敢亏了侯所?秃子头上的虱子,这不明摆着的事嘛!缸子说完了,又骂自己咸吃萝卜淡操心:“咱算个鸡巴算个帽儿呀,自己陷在坑里还没人捞呢,管起人家不正之风来了还!”

我说你们这叫正义感。

放下小卖部的罗嗦事,缸子和阿英开始较量,象刘三姐对歌似的,比赛讲荤段子。姜小娄企图掺乎进去,但没有两个回合就被淘汰出局,缸子说你小鸡还嫩呢,上不了大台面儿。姜小娄很不服气地挣扎:“你19岁的时候,还不如我呢。”

这才知道姜小娄只有19岁。

“操,我象你这么大点的时候,已经拎着片砍儿跟六指儿满街蹿了。”刘指入是我们当块儿出名的混混,去年给毙了。

****

午饭前,值班管教把我家里送来的被褥卷成卷,从过道的小窗口生塞进来,那是我结婚时做的被子,还没有盖过一次,苏绣缎面新的耀眼。

“还有一封信,500块钱,签个字。”

交接完,我谢过管教,立刻一边往外走,一边把信展开,是父亲的笔迹。

姜小娄几个都凑了过来很兴奋的样子,一边鸡一嘴鸭一嘴地问着“谁的信”、“写的嘛”,好象外面来的一片落叶也会叫这里的人心动。后来清楚了,家信尤其是情书,在监狱里是共有资源,大凡有一点“资格”的,就可以无条件地轮读别人的来信,分享其中的感觉。根据一些间接的经验,我知道同样的现象,在军营里也存在。可惜二者不可同日而语啦。

父亲只是在信里安慰我,要我好好和办案人员合作,另外,他暗示我家里正在为我的事奔波。我老婆琳婧在末尾处也是安慰我,让我学会照顾自己。

“还是知识分子家庭好啊。”缸子感慨道。

“晚上我也得给家里写信了。”阿英说。

“又骚扰人家媛媛吧。”姜小娄挖苦他。

阿英笑起来:“嘿,骗吃骗喝骗感情呗。”

(3)罩着的和疯了的

黄三来看我,是意料之中的事情。

“你小子有一套!最后还是混进来了。该撂的就撂啊,别渗着。”黄三隔着铁门,从上面的栅栏口教育了我一通后说:“麦老爷子上午找我了,家里都乱套了,我给他们吃了定心丸,你这案子大不了,十有八九能判缓儿,你塌实在里面呆着先,外头我们给你使劲。”

他轻敲了一下门:“这里没问题,我跟卢管教绝对关系到位。”

最后他朝院里望了两眼,威严地说:“这是我哥们儿,都照顾着点,谁碰麦麦一个头发丝我碎了他!”

我周围马上响起一片乱糟糟的回应,总体意思是宣誓大家跟我都是好哥们儿,请黄警官120个放心。

黄三走后,我心里塞满了小市民的得意。在特殊环境里,能有人“罩”着是很提气的,这里面讲究“关系”,比社会上有过之无不及。

姜小娄先刺探了一下我跟黄三的关系,然后说:“抓我们的时候就有他,那天这小子揪着我头发,往警车里塞,跟拽一死狗似的,疼的我眼泪都蹿出来了。”

“你想让警察叔叔背你上车?”缸子戏谑地问。

“操!我刚进来那天晚上,没叫他们打死!你又不是没看见我那天那形象。”阿英笑着,象在讲别人的糗事。

姜小娄也笑起来:“那天要是你妈看见,恐怕都认不出来你啦。”

大家乘兴讲了不少警察刑讯逼供的例子,我并不感到惊讶,反而觉得很正常,在外面的时候这样的事情也经常听说,中国警察对法治和人权的漠视早不是新鲜话题。不过,从媒体上看到,那时侯武汉和沈阳的公安系统已经开始试行非刑讯的“零口供”讯问模式,允许被告和“疑犯”“保持沉默”,虽然引来颇多争议,但毕竟代表了司法进步的曙光。

我把这个信息传达给大家时,没料到竟然招来一片否决声。

姜小娄首先发言:“学人家香港录象片呀,没戏!就中国警察那素质,没口供,靠玩证据他们玩得起吗?拿电棒找证据多省事!”我差点就告诉他香港也属于中国。

阿英言之凿凿地说:“打!中国这犯罪分子就得打,一打就灵,要不他不说话呀,死鸭子,他真嘴硬啊!”

“没错,尤其象咱这抢劫的,还有就是强奸、盗窃的,你不打,就出不来玩意儿,杀人的就更甭说了,掉脑袋的事,不动真格的,不折腾得他生不如死,能招吗?!”缸子更是激动。

我甚至开始怀疑他们不是犯罪嫌疑人,而是人大代表了。

肖遥发言道:“中国就是没有法治,把人不当人。”话题有点假大空,扯远了。

缸子把概念调换了一下,不屑一顾地说:“你进来以后就不是人了,犯人还是人呀?”

阿英说不对呀,我们现在还不是犯人,是“犯罪嫌疑人”。

你别臭不要脸了,缸子批评他。

阿英笑得很好看。

姜小娄有几分困惑地嘟囔道:“老当这嫌疑人也不好受啊,我都进来仨礼拜了,怎么还不下捕票?”

“快了,”缸子说哦:“阿英咱们几个差不了几天,一个下了,跟着就全来了。”说完又意味深长地补充道:“啊~~捕了就有盼头啦,赶紧下队就享福了。”

缸子一直锲而不舍地宣传“下队”的好处,缸子说下了“队”,就不用整天圈在一个小屋里闷着了,每天出工收工就跟国营工厂一样,收了工可以随便找哥们儿聊天去,泡一壶茶,门口一坐,山南海北胡扯,牛逼随便吹,关键是伙食上去了,除了关禁闭,看不见窝头,弄得阿英和姜小娄很向往,都盼望着赶紧被捕判刑,变成真正的罪犯。

****

午饭依旧是死面馒头冬瓜汤,没有几点油星,盐倒是放得很大方。

阿英说,看守所的厨房他看过,菜锅上面吊着一块肥肉,每天做菜的时候,把肥肉往锅里浸几分钟,就重新吊起来,算是过了油。我们听了都笑,大概没有人当真。

强奸先生不知道又怎么碍了姜小娄的眼珠了,吃了两个耳光。

下午的豆子捡得更加紧张,缸子和阿英等人很会制造气氛让大家的精神总是绷紧弦。姜小娄还不断重复着一句话:“豆完了规,规完了豆,看谁先神经!”规,就是背监规。

阿英在一旁做广告:“谁先神经了谁先出去呀。”然后眯着眼一个劲地坏笑。

“靠!我先神经了吧!”缸子说着,就疯起来,一头栽向强奸,强奸不敢闪开,象抱个热火罐一般把缸子接住,一边陪这灿烂的笑。缸子在他怀里撒泼,嘴里激动地喊着“我的儿”“我的宝贝”,一脸痴情的作态。大伙的笑声更刺激了他的灵感,一只手生猛地向强奸的底盘抓去,握紧了乱晃,强奸杀猪样嚎起来,死命挣扎着,脸上写满痛苦,阳光在痛苦上绚丽着。

姜小娄不甘寂寞地蹿上去,用胖胖的身体把两人压在下面,然后是踊跃的阿英。强奸继续嚎叫着,证实着缸子的热情丝毫有增无减。

“强奸啦——”在阿英快乐的呼喊声里,姜小娄笑得肥肉乱颤。

肖遥很不安地提醒:“别把管教招来,小声点你们。”这个大权在握的“安全员”显得有些无奈,控制不了局面。

马甲喊了一声“帽花来啦”,底下的阿英和缸子立刻用力把小胖子拱翻,强奸的声音也迅速地熄灭,残留在脸上的痛苦还叫人不人心猝读。强奸一只手在裆里安慰着疼处,一只手已经机械地扒拉起豆子来,看来他已经被这帮“实力派”给彻底炼服了。

姜小娄一边从地上爬起来,一边骂道:“傻逼你们听他的!”

马甲诡异而讨好地笑起来。

阿英侧耳倾听一下,马上愤慨地把矛头指向马甲:“谎报军情,缸子,干了他!”

缸子疯得气喘吁吁,坐在地上连连摆手:“不行了不行了,在里面关废了,累惨了我啦。”

“盖大房脱大坯,割大苇子操大逼,这四大累你都没沾边呀,那么糗,把你扔6号一晚上还不死球?”阿英嘲笑道。我顿了一下才反应过来:6号是女号。

姜小娄却附和着缸子说累呀累的,说在这里面真把人给呆废了,哪天得开始锻炼了,要不就是逮着机会都跑不了啦,警察溜达着就能把咱给追上。

缸子、阿英和马甲都表示支持地“顶”了他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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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开斋,代理情书

晚上给姜小娄他们过了一个开斋节。

盒饭按时供应上来,我的购物单也变成了实物。大家都很兴奋,先往肚子里狂塞了一通,风卷残云,每个人都打着爆发户的饱嗝,缸子还煞有介事地问“有没有牙签”。

看着他们大义凛然地鲸吞着我的东西,遭遇毒手的我,心里很坦然,这些可恨之人也实在有可怜之处啊。在物质上,家里不给往里面送钱,或者送得很少的人,基本上只能过旧社会的困苦生活,如果在精神上肉体上再受到摧残的倒霉蛋,就更可怜了。没有收入的在押人员,最常见的有两种情况,一是家里确实困难,一是屡教不改的多次犯,家里寒心了,干脆撒手不管,任他自生自灭。这两种人,如果再没有适应环境绝处求生的“过人之处”,一般过得都很凄惨。

开始,我对姜小娄他们大手大脚地开放我的物质世界,并没有工于心计的背景,更不是出于大慈大悲的胸怀,凭的就是很单纯的一个想法,走“哥们儿义气”路线。当然事实上这条路线给我带来了明显的好处,我在这个号舍里的人气指数嗖嗖提升,不仅很多应该“按部就班”接受的“帮教”程序都免除了,而且使我在这个空间里掌握了一定的“话语权”。拿人手短吃人口短嘛,不然那些官场上的腐败是怎么蹦出来的?

没有奉献就没有收获,欲哭无泪的哲学。

****

晚饭后,秋后的天光还暧昧地亮着,半死不活。肖遥让“靠边儿”的那些人把豆子撮进来,墙边上蹲一溜,继续敬业地干活。我们几个或坐或躺,在铺上开侃,神聊儿。

后来阿英突然想起来,说不跟你们扯淡了,我得给媛媛写信了。然后拿了纸笔,秦烩似的撅屁股跪在铺上,陷入艰苦的沉思,一边喃喃自语:“亲爱的媛媛,你好,亲爱的媛媛,你好,你好,你……”

缸子见义勇为地凑过去:“时间过得真快呀,一晃又好多天没写信了——操,这还不好写,张口不就来吗?下面写我特别特别想你,想的受不了。”

阿英笑脸大开,佩服得五体投地,一边刷刷记录一边说:“我——操,没看出来你还有两把刷子呀!……恩……特别、想你,想得、受不了,下边呢?”阿英眼里流露着期待,望着自鸣得意的缸子。

姜小娄熊一样从缸子身上爬过去,给阿英出谋划策:“我在这里挺好的,你不用担心。不知道你在外面好不好,是不是也受不了了。”

缸子在一旁失声地“嘎嘎”笑起来,阿英“呸”了姜小娄一口,说我这可是一片真心,就是没文化,爱你在心口难开,你别把好事给我搅乎黄喽。

我笑着说:“爱你在心口难开,就写这句不是挺煽情嘛。”

阿英楞了一下,突然眼睛亮起来,发现宝藏似的,抬头纹都快乐开了:“嗨!放着河水不洗船,知识分子在跟前呢,我还自己费哪门子屎劲儿?”

“就是呀,麦麦你给他来来不得了嘛。”缸子和姜小娄也一下子开了窍儿。

在一种表现欲的怂恿下,我爽快地答应了。阿英长出一口气,兴高采烈地给我清场,让我尽量能趴得舒服些。缸子和姜小娄也来了兴致,趴在旁边看我给“亲爱的媛媛”写情书。

“上烟。”缸子吩咐。

阿英立刻夸张地殷勤,把烟给我点上。施展送过来的白鲨。

我煞有介事地说写情书咱比眨巴下眼皮还利落,不叫个事儿,不过要替别人写就不一样了,得先明白双方是怎么个意思吧,得说说你的心气,是想跟对方表忠心还是耍腻巴,将来是不是想娶人家,还是光想玩玩,再有就是你们发展到什么程度了,这情书不能千篇一律,一个阶段得有一个阶段的招法,另外,对方的口味也得清楚,喜欢哪一口儿?是生猛的还是温柔的?

我一席话说得几个人直楞神儿,看出来佩服了。

缸子一本正经地对阿英说:“今儿遇见高人了,你得好好利用,弄好了媛媛咬死你这钩,非你不嫁呀!”姜小娄在一旁看着阿英傻笑。

阿英沉思道:“这还真有点不好说。”

我启发他:“你们怎么认识的?自由恋爱还是包办婚姻?”

阿英甜蜜地笑了:“算自由恋爱吧。媛媛在我们村的珐琅厂里上班,点蓝的,就是给景泰蓝上色。我早就看上她了,没事就跟她凑近乎,开始她还捏着劲儿充紧的,后来我们想了一招,让俩小子在路上吓唬她,然后我蹿出来,花拳绣腿一阵猛练……”

“行了,我明白了,英雄救美,然后媛媛就以身相许啦。”缸子和姜小娄一听,都笑起来,附和说肯定相许啦!

阿英的脸居然有些小红,一个劲谦虚地说:“哪里哪里,就是比以前多给我俩笑脸儿。”

我简短截说道:“你们后来发展到哪步了吧。”

“她妈到我们家去过了,倒没反对。”阿英的语气有些含糊。

我看着他,郑重地说:“关键是媛媛嘛态度,跟你铁不铁?”

阿英立刻来了精神,把身子往上挺了挺说:“她说她是王八吃秤砣铁了心了!我刚进来那阵还来看过我,就是那帮狗不让见,她还哭了一大抱儿。”

“把媛媛那信给麦麦看看。”姜小娄撺掇。

阿英很快从窑里掏出两封信,先把一封递过来:“这是流眼泪那个,还有一封是前两天来的。”他扬了扬手里的那张信纸。

媛媛的字写得很认真,有些刻板,却掩饰不住内在的娟秀。语句不是很通,意思道表达得很到位,一边表达爱,一边劝阿英振作起来,展望明天,给人的感觉好象这小子是干革命进来的。

我草草看着信,顺口逗阿英说媛媛长得漂亮吗?

“不漂亮我能下那么大功夫吗?”我没有抬头,却从语气里判断出阿英的脸色一定很自足。

姜小娄撇着嘴道:“沟舔鸡巴你别自美啦,就你这操行的还找得着象样的货?”

“唉你别这么说,从来都是好汉子没好妻,赖汉子娶花枝呀。”缸子赶紧给阿英长着威风。

“那得有本事。”姜小娄道。

“武大郎有本事吗?不就一卖烧饼的?”阿英愤愤不平地反驳。

“嗨,后来怎么样,别忘了武大郎怎么吹灯拔蜡的!”

缸子的立场又变了,即兴感慨道:“漂亮妞都是水性扬花,封神演义那电视剧里有一个什么鸡不是更厉害嘛。”

我一边看媛媛的第二封信,一边答腔说是“妲己”。

我没有注意到阿英这时候脸上已经有些不挂,只听他愤慨地嚷嚷:“你们是不是他妈嫉妒的!”

我们都笑起来。缸子和姜小娄继续跟阿英呕,我开始进入角色,给“亲爱的媛媛”写信:“亲爱的媛媛,你还好吗?当我这样关心你的时候,我已经忍不住在深深自责了,我知道我因为一时卤莽闯下的祸,给你带来的伤害是何等深刻。许多天来,你的娇美的面容不断浮现在我的眼前,我的心也随着不断地痛,分别的日子尖利如针,一天天刺在我的精神上,而思念的线早已经飘出铁窗……”

“一时什么?”阿英问。

“卤莽啊,怎么啦?”

阿英不好意思地一笑:“卤莽敢情这么写呀,麦麦,你最好别写连笔,媛媛也够戗认的。”

往后看,阿英就美得合不拢嘴了,一个劲地叨咕母牛的那个器官。

缸子和姜小娄也来了精神,紧跟我近乎,很快我就落进圈套,从那以后,我责无旁贷地成为了大家的家书代理,为他们中的绝大多数人解决了头疼的问题,我也高兴为他们服务,这使我有更方便的机会了解他们的背景和精神。因为我的有求必应的爽快劲,我的威信值也被加上了好几分,缸子说象我这样有学问的人,到劳改队里也受不了苦,一般都让政府给利用起来了,阿英听了很后悔当初不听他妈的劝,多读点书原来真的有用啊。

当时,除了我,监舍里学历最高的就是肖遥,据说是差不到三年就读完高中了。姜小娄上过初中,马甲和三胖子一天不落地读完了小学,然后是牛哥和阿英,都认识不少字,牛哥还读过几本古典名著,比如《肉蒲团》,会写上下结构的入肉尸穴,经常以此炫耀,很快我就知道牛哥虽然姓牛,但大伙叫他“牛哥”不是冲他的姓,而是“牛逼大哥”的简称。

在学问问题上,缸子最坦诚,说自己一共就上过两天学,还赶上大礼拜了。

(5)新来的

晚上一连气代笔了五封信,一边写一边跟他们聊着,等开始写自己的家信时,我的腰已经断掉一样,直不起来了。

在这种地方写信,面对的是一种新的应用文体,有特殊的讲究,因为每封信都要接受管教的审查,不能谈论案情,不能写看守所里黑暗的东西,不能用容易引起怀疑的暗语等,所以有些话需要特殊的表达技巧,好在着对我算不上什么挑战,不用培训就可以称职上岗了。

把信塞进信封里的时候,除了值班的,就剩下四川和强奸两个人还在地上捡豆子,其余人都已经进了被窝。

我跑厕所哗啦了两把脸,也赶紧躺下了。

迷迷糊糊刚晕过去,就被吵醒。咣当当开铁门的声音很刺耳。

“又来一个。”值班的牛哥显得有些兴奋,趿拉着鞋往门口凑了几步。很多昏睡的脑袋也动了起来,转向门口的方向。

二道门一响,一个目光呆滞的“小眼睛”抱着铺盖走进来。后面的管教身子往里面探了探:“谁管这号儿?”肖遥赶紧从被窝里探出光身子,答应一声。

“先安排他睡觉,别欺负他啊。”说完,管教一缩头,咣了咣当锁门走了。

肖遥冲新来的喊:“被子放地下,过来!”

“小眼睛”忙不迭地照办。

“蹲。”阿英仰脸吩咐。

“小眼睛”蹲在铺前,望望阿英,又看看肖遥,表情空洞。

肖遥威严地审问:“叫什么?”

“孔爱东。”听口音象山东方面的。

“哪的?”

“兖州。”果然是山东人。

缸子立刻用山东快书的调子广播:“当里个当,当里个当,闲言碎语莫要讲,表一表好汉武二郎。”阿英顺着调门,唱起一个流行民谣:“你要想入我这个党,先让我入了你那个裆,当里个当。”旁边有人笑起来。

姜小娄摆出一副博古通今的胸怀问道:“山东孔,孔老二是你祖宗吗?”

“不是,老师,俺这个孔不是他那个孔。”

阿英有便宜就不放过,马上坏笑着接茬:“你那个孔是我后面这个孔。”

缸子用巴掌往孔爱东那边扇了两下:“破,我说怎么你有点口臭呢。”

拿山东人找了一把乐后,肖遥又问:“犯什么事啦?”

“盗窃。”

“折哪啦?”

孔爱东眨巴了一下小眼睛,没明白。

阿英利落地一伸胳膊,啪地就是一个嘴巴:“问你怎么抓来的?说细点,我们好给你参谋参谋。”

孔爱东胡噜一把脸,苦着相说开了:“我在老家偷过一辆摩托,卖了,然后上C县这边打工,都半年多了,不知道咋的,今晚上让派出所逮走了,后来又带这里来了。”

“知道这叫啥吗?”缸子趴在被窝里,用探讨的语气问。

孔爱东送了一个迷惘的眼神给他。

“这叫恶有恶报!这叫天网恢恢!操你娘的,犯了事跑哪也别跑C县来呀,是不是以为这的警察都是傻逼?。”不等孔爱东答茬,缸子脑瓜儿左右一拨楞,继续发挥着:“看我们哥几个了嘛,哪个不是上天入地猴折马蹿的主儿,W市的大壳帽听到我们的名号都脑瓜仁儿疼,到C县,警察叔叔一出手,照栽!”

孔爱东懵懵懂懂地问:“老师您也是外地的?”

“外你妈的头啊我!”缸子的拳头跟射钉枪似的,突然就从被窝里钻出来,击在孔爱东的额头,把他冲击得砰一声倒在地上。

旁边值班的马甲立刻补上一脚,敦促他起来。牛哥悬起一只脚,在孔爱东眼前阴险地晃动着:“再不快点,小心我的无敌夺命鸳鸯脚。”

这几位喜怒无常的表现,让我觉得他们的神经多少有点毛病。其实,用平常社会的眼光审视,监狱里是没有正常人的。

我看孔爱东惊恐无措的孙子相,动了一些恻隐之心,不禁跟缸子他们建议:“也挺晚了,有嘛事明天再说呗。”

姜小娄还算给面子,冲孔爱东说:“今先不上课了,嗨,以后一喊山东就是你啦。”

肖遥把被角掩了掩,白楞一眼“山东”:“滚边上去,今先给我打地铺,明儿再给你安排板上来,破,再来十个也让他挤下。”

获得大赦的山东盗窃犯赶紧颠回门口,在马甲的指挥下,在厕所和铺板间半米宽的夹道里铺被躺下。不管他这一觉能否睡好,明天的厄梦都已经在悄悄降临到他身上。

(6)如此滚大板;

因为山东的加入,“旧社会”被从擦地板的劳作中解放出来,强奸还是坚持他的业务,只是换了搭档。

上午捡着豆子,感觉外面有些动静,阿英耗子似的扒着铁门上的小窗口向外了望了一会,回头跟我们汇报说:“滚大板呢。”

“什么是滚大板?”我问缸子。

缸子一脸忧伤,不安地说:“进来的人都得滚大板,跟过去大堂里的杀威棒似的,现在是弄一块钉满钉子的大板,把人压上面,来回滚,哭爹喊娘都不行,一通恶制以后,看还有没有不服的。”

阿英好象不太在乎似的,还有心情笑:“这样以后好管理,跟咱这些坏人就不能客气。”

我心里紧张了一下,这还真没料到,不过暗暗把牙咬着,说:“大不了一死,再说他们也不敢,还真没有王法了呢。”

缸子安慰我:“你们不是有个同学在刑警队嘛,到时候他肯定出来垫你一下,不过……”他把目光转向孔爱东:“山东就惨了,听说这帮管教里面有几个专门欺负外地人,说他们竟敢跑文莱捣乱来,不打出屎来都不罢休,上次四川就让他们给弄了一裤兜子屎,是不是四川?”

四川讨好地迎合着:“可不是嘛刚哥。”

牛哥更是愤慨地说曾经有个湖北的,让他们活活给折腾神经了。“惨啊。”

姜小娄幸灾乐祸地拿豆子砍了山东一下:“就你这操行的,十个有九个得打丢了。”

山东的脸色已经变得很不好看,一失手,把一把杂质扔好豆子里面了,缸子看个满眼,少不了几个高质量的嘴巴打过去,混乱中,姜小娄掺乎了一个决定性的眼炮,山东的眼角立马见了瘀青,成了独眼小熊猫。

肖遥一见,赶紧说回头再说吧,别一会滚大板时候叫管教看出来。

缸子马上用东北口音模仿着管教的腔调问孔爱东:“小样儿的,眼儿青了,咋整的?”

孔爱东脑子倒不笨,一口一个“自己磕的”。任凭阿英和姜小娄两个帮凶怎么引诱,就是不交代实情。缸子最后满意地踹了他屁股一脚:“就这么说啊。”

午饭以后才轮到我们“滚大板”,我带着一种悲壮之情,和大家排好队,在管教的监视下,向指定的房间里走去。

刚走了没几步,就看见程刚、小贺带着施展从提讯室那边出来,程刚他们应该也看见了我们,在楼口停下来。施展已经剃了头,我冲他笑着算是打了招呼,施展挥了挥手。快要从他们前面经过时,程刚满脸灿烂的笑容,向我大声说:“哥俩这回又见面了呀。”

“托您福啊!”有程刚垫底,我也高声答茬,管教果然没有干涉我。

从施展面前经过时,我看出他的气色好象不错,一个劲跟我乐,我象我当时的表情可能也算得上潇洒吧。要不是前途未卜的“滚大板”弄得我心里不太有根,我想我基本上可以表现得意气风发,如果施展看到我哭丧着脸,心里肯定更难受。

我们被带到一个空着的号房里,我看见里面至少已经有三四个警察,管教说先进来四个,其他人在外面候着。我有意往后渗了渗,缸子和阿英倒很踊跃,欢蹦乱跳地抢到前面,进了二道门。孔爱东耗子似的缩在最后,脸色发白,青眼圈被反衬得更明显了。

等了两分来钟,没听见什么鬼哭狼嚎的响动,不觉得有些纳闷。

****

记得缸子他们进去了大约十几分钟,就一脸轻松地出来了,看着我得意洋洋地笑:“下一拨,进去。”我就知道我让他们涮了一把有些庆幸当时没有掉链子,象孔爱东一样没了形象。

肖遥和姜小娄示意我跟他一块去,我喊了一下孔爱东,让他跟在我后面。孔爱东可能也有些明白被捉弄了,精神压力一放下,脸色也恢复了不少。一听我喊他,立刻就积极地跟了过来。

进去才知道,原来是搞文字登记和按手印、掌纹,记录身高、体重、鞋子尺码等身体特征,备个案底,将来社会上有什么祸害人的事,先按这些特征从有污点记录的人开始排查,很有道理。缸子他们炒作得很恐怖的“滚大板“,就是按手印掌纹的程序,把手在一个墨板上次序井然力道均匀地按下去,好,一个清晰的黑记录就留下了。就这么简单,我注意到孔爱东满足的样子很可爱。

不幸的是,他的黑眼圈没有受到重视,他满足的憨相倒先让一个管教看着别扭了,找来一句乐儿:“瞧你色迷迷那揍行,强奸进来的吧。”孔爱东否认,强调自己是“盗窃”。管教说什么他妈盗窃,我的眼就是称,你不强奸都邪了,盗窃肯定是盗窃啦,强奸的事是不是还没交代?孔爱东哭丧着脸说真没强奸,真的。管教不耐烦地说去你妈的,完事了没有,都滚出去,叫下一拨!

我们滚出来,另一拨人滚进去。

姜小娄出来就恶狠狠地跟缸子说:“好啊山东,强奸进来的,楞跟咱说盗窃!”

“山东”嘟嘟囔囔地继续辩护着,姜小娄引经据典地补充:“刚才刘管教都说了。”

我笑着圆场说那不是开玩笑呢嘛。

好象没有听到我的话一样,缸子顺着姜小娄的坡往下溜,轻声狞笑着对孔爱东道:“行啊你,晚上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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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欢迎逮捕姜小娄,连夜突审孔爱东

傍晚,小窗口有人喊姜小娄,我们都跟着聚过去。是个便衣。

便衣把一张纸递进来:“姜小娄,捕了。”那张纸是逮捕证。

签字,按手印,都轻车熟路了。姜小娄盼了很多天的结果一出来,脸色还是有些虚红。我看那上面写的是“非法拘禁”。

“没打你们绑架就认便宜吧。”便衣警察一边审核着签单结果,一边说。

姜小娄赖皮着脸辩解:“本来我们就是非法拘禁嘛。”

“傻逼操行,现在懂法啦你?”警察说着,向一号监舍走去。“我大哥也捕了。”姜小娄兴奋地把头往窗口外探着,做着根本不可能的努力。

阿英说小娄你晚上请客呀,捕了就得庆贺,一块心病去了。

姜小娄从桌子上把身子挪下来,求援地望着我:“麦麦,你说我能判多少,缸子说顶天拘役,可能嘛?”

我一下语塞,一谈法律上的事,还真是一头雾水,这时才发现自己这样的“读书人”原来近乎法盲,当时只好应付他说:“我不是学法的,缸子进来过,实际经验多啊,应该差不离吧。”

缸子得到我的肯定后,精神抖擞起来:“告你吧,非法拘禁,就是三年以下有期徒刑,最好的面儿是一年往下的拘役。不过那跟你们没关系啦,有殴打、侮辱情节的,肯定从重处罚!”

姜小娄有些虚,强笑着:“你别吓唬我。”

我问姜小娄当时打人了嘛。姜小娄说那能不打吗,便宜人儿谁不打呀?

他说他只是一个跟着凑热闹的,那天林子给他电话,要他过去帮忙,说一个村书记欠一搞建筑的5万来块钱,死活要不回来,要林子帮忙。林子就约了六个弟兄,都20郎当岁,大半夜的把那个书记从被窝里掏走了。拉十里外一个破庙里圈住,让他家里赎人了事。天麻麻亮的时候警察就来了,林子让大家分头跑,我钻棒子地里去了,有俩警察死狗似的咬住我不撒嘴,就我这身子骨能跑多远?累得都快吐血啦。

“我就抽了他俩嘴巴,录口供的时候我没敢承认,看来还对了。反正黑忽忽的天,谁也不知道谁出手了,那小子头上的板砖也不知道是谁拍的,好在不太重。”姜小娄心有余悸地说。

缸子敲着边鼓:“可不是咋的,一嘴巴性质就变了,弄巧了能加你一两年玩儿似的,对不对阿英?”

阿英肯定马上就联想到他给了人家司机一嘴巴的事,立刻就笑着反击说我跟他们不是一码事儿,再说判十个八个我都认栽,谁让咱不干好事来着?

“那媛媛可就泡汤了。”我在旁边善意地提醒。阿英骂了一句粗口,翻译成古文大概是“大丈夫何患无妻”的意思。

****

电视开始“焦点访谈”的时候,姜小娄倡议该给山东过堂了。吃过晚饭后,肖遥一直让孔爱东在厕所里站着。

孔爱东被提过来,诚惶诚恐地蹲在我们面前,眼睛迷惘地不知在看什么。姜小娄稳稳当当做在他面前的铺板上,伸手在他脑袋上啪啪拍了两下:“嗨,因了什么进来的?”

孔爱东说偷摩托,余音未落,早被赶过来助威的马甲踹了一脚:“操,再说一遍?”孔爱东守身如玉地说偷摩托。

谁的脚在飞,孔爱东啊了一声进了桌子底下,马上被马甲结结实实补充了一系列扁踹,桌子底下传出凄惨的叫声,在电视主持人义正词严的道白里显得无可奈何。

“强奸,是不是强奸?”姜小娄的表情显得流里流气的霸道。

孔爱东在这个原则问题上,表现得铁嘴钢牙,还是不认,一副宁死不屈的架势。阿英有些手痒得憋不住劲了,跳下地把孔爱东拽出来,拿拖鞋底子左右开弓,一路山响着抽去,眼看着一张瓜条脸膨胀起来,嘴角洇出血来。阿英最后在他头顶狠狠拍了一下作为收势,气喘吁吁地问:“是不是强奸?”

孔爱东迷迷瞪瞪了一会,突然带着哭腔情真意切地申诉:“大哥我真不是强奸,我偷摩托啊我。”

缸子一直靠在被摞上观阵,偶尔鼓舞一下马甲和阿英的斗志,这时好象是找到兴奋点了,激灵挺起来:“偷摩托是吧,那就让你开够了摩托!马甲给他当会儿教练。”

看来这不是个新程序,马甲立刻会意地进入角色。他轻车熟路地指导孔爱东做了一个驾驶摩托的姿势,然后乖觉地站到不影响我们几位看官视线的位置上,不停地发布口令:“打火!拧把给油!声音,出效果,重来重来,大马力的!”

孔爱东马步蹲裆,悬空骑着虚拟的摩托车,一边做着技术动作,嘴里还嘟嘟呜呜地做着音效,一张虚肿的脸恐怖滑稽,我的心里很不是滋味,又不能别过脸去,还得陪着姜小娄他们傻笑,眼圈有些酸起来,不是完全同情那个外乡人,绝大部分原因是为自己感到悲哀。

肖遥笑得愚昧,姜小娄笑得张狂,缸子笑得得意,阿英得笑欢快,其他那些人,似乎一律很兴奋,强奸的嗓子居然笑岔了音儿——终于又来了一个强奸的,还是外地人,他从此可以不是重点了。

孔爱东几次痛苦不堪地想直一下身子,都被马甲粗暴地制止了,扬言不好好练甭想拿驾照。

最后可怜的孔爱东不顾一切地瘫在地上,少不了吃许多马甲的拳脚。

孔爱东被马甲从地上打起来后,缸子同情地说开摩托也够辛苦的了,先看一会报吧。孔爱东脸上刚流露出一丝感激的颜色,马甲开始命令他面向墙壁的公告栏,坐在“空气马扎”上,举一张虚拟报纸,念起监规来。没有多长时间,孔爱东已吃不消,腿如筛糠,嘴里也不利落了,监规念得不成人声。马甲非常负责地监督着,不断纠正着他的不规范姿势,铺上的一群人也不断地提醒马甲:“往上提屁股哪”,“脚挪呢!”这时姜小娄或者肖遥就威胁马甲说山东做不好就你做,很有一些责任到人的管理理念,马甲也就更不敢放松对山东的要求,同时因为受到了领导阶层的重视,精神显得十分振作。

孔爱东开始不断地求饶,我看见他的后背渐渐渗过汗来,就用开玩笑的方式对姜小娄说:“这么半天,这一张报纸也该读完了。”言下之意是想替孔爱东解围,不想姜小娄混帐地说了一句:“对呀,你他妈怎么不知道翻面儿?”

于是,我的提示又给“读报纸”的节目添加了“翻面儿”的细节,弄巧成拙,我明白好心未必干好事是怎么意思了。

光看过猪跑的人,不可能知道猪肉的味道。没试过“读报纸”这种“软刑”的人,很难理解当时孔爱东的感觉。后来缸子我们几个人以娱乐方式比赛“读报纸”的时候,我才知道真的很痛苦,是一种不伤筋动骨的毅力的较量,但没有人的毅力较量得过时间。

半小时后,孔爱东鼻涕眼泪都下来了,一个山东大老爷们,突然扑通跪下,孩子似的哭起来,嘴里不停地说:“我是强奸,是强奸,大哥你别让我看报纸了,我强奸啊,大哥我服了。”

形势马上缓和下来,马甲也松了一口气,拍着山东的肩膀说早招了何苦受罪?

姜小娄有些再度兴奋,把孔爱东招呼到跟前蹲下,前铺的四个人开始兴致勃勃地探究细节,在他们的不断引导下,孔爱东很费力地“交代”了自己强奸妇女的细节,淋漓尽致,纤毫毕现。接下来,让孔爱东反复操练,尽情模仿了几种女人叫床的声音,不外a、o、e几种,听得大家很满足,小燕子也在电视里傻笑着。

最后,姜小娄让他把自己下面那物取出来展览了一遍,阿英评价说“你这是从驴身上接过来的吧”,并喊躲在一边乐的“强奸”过来,也取出来,跟孔爱东比了一回美,强奸输了,被肖遥痛斥一顿不争气,喜笑颜开地提了裤,回铺去了。

孔爱东变得象一只小羊羔,机械又积极地配合着面前几个狂人,已经完全放弃了脸面,没有照顾尊严的想法了。

****

孔爱东被突击审查后的第三天,黄三到号里把他提走了,说是山东那边来“引渡”他回去受审,孔爱东走的时候,脸还肿着。当时我多了一句嘴,问黄三这小子是什么案呀,黄三一边锁大门一边说:偷摩托。

(8)内战,假人头儿

孔爱东走后,强奸明显地有些失落。缸子他们丝毫没有对冤枉了“好人”感到内疚,只说“滚大板”那天的管教不是东西,诚心给山东上套儿,保准是山东刚进来的时候哪里得罪他了,所以找个由头让号里的人修理一下他。

昨天正好是那个管教值班,就是听见这边的动静,也睁一眼闭一眼,装王八蛋。

下午牛哥接了起诉书,送起诉的正是我在法院的那个普通朋友,顺便转告我说家里正准备给我找律师。

牛哥是盗窃案,“拧门撬儿”,三进宫了,所以平时一给他说话的机会,就拿自己跟邓小平比。

这天一看起诉上给他打的案值“偏高”了,心情就很不愉快,抱怨家里没有“使劲儿”,谩骂公检法腐化霸道。缸子说了两句风凉话,连挖苦带损,弄得牛哥脸上很无光,就忘了自己姓什么,不知天高地厚地给了缸子几句好听的。缸子立刻就扑上去,和牛哥滚在一起,牛哥今天很威猛,口里叫着“豁出去啦”,脸红如猴屁屁,双眼也布满血丝。

这个时候就看出谁是哥们儿来了,阿英跟装了弹簧似的蹿上去,与缸子合战牛逼大哥,很快就把牛哥干趴下了,鼻子淌着血,抹一把,恶狠狠地伸舌头把嘴唇上的血舔去,两眼依旧喷着火焰。

“还不服气!”一直观战的姜小娄看形势既定,上前补充了一个嘴巴。牛哥后退半步,喘着气,有些疲软了。

缸子指着牛哥道;“看你也是多次犯了,鸡巴事不懂!”

牛哥一看已经这样了,干脆死猪不怕开水烫:“都是多次犯,大家就都给点面子,互相的这是,你也别老拿我当卖白菜的!”那意思大概就是“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吧。

肖遥过来圆场:“牛哥,你起诉都下了,也快走了,还说那个干嘛,算了,都算了吧。”

我也就势说道:“大家在一块混那么长时间了,多担待吧都。”

说了一通,矛盾暂时算过去了,大家继续捡豆子,心里却各自打上疙瘩。

****

这一天的豆子收得很早,吃了饭,前铺的几个一如既往地打起牌,后面的都“盘板儿”背规范,秩序井然。只有牛哥不时地下来溜达一圈,一会儿喝水,一会撒尿,明眼的都看得出来,牛哥有些诚心挑衅。在里面,只要你横下心折腾一把,即使被砸躺下了,大家也会高看你一眼,只要别太走板就行,这叫给自己争取了一点“空间”,牛哥蹲了几次监狱,这个道理还是懂的吧。

我看缸子他们一边耍牌,一边拿眼斜楞牛哥,似乎也在找一个可以继续压制他嚣张气焰的茬口。我担心一场内战依旧难免,没想到战争却在前铺先爆发了。

没注意是怎么开始的,光记得突然就听见姜小娄和肖遥吵了起来,姜小娄说:“操你娘的有梅花不出是吗?”

肖遥一翻白眼儿:“我根本就没注意我手里还有梅花呢。”

“你个傻逼,挺好的牌,都叫你糟践了,傻逼!”

“你不傻逼!?”肖遥怒目相向。

姜小娄马上跟了一句国骂,肖遥的手就扇了过去,在姜小娄的脸上奏响。然后两个人几乎同时跳起来,撕巴到一处了。

我当时的反应是:这么屁点事值得嘛?操!

缸子和阿英嘴里咋呼着劝架,身子却不见动弹,我刚就近拉了一下肖遥的胳膊,一看这阵势,突然就没有搭理他们的心思了,恰巧看到缸子抛过来的一个复杂的眼神,那意思好象也是不要我掺乎,搞不懂。

姜小娄折腾不过肖遥,红了眼,趁肖遥把他从身子底下释放出来的当口,跑厕所里抄出一个白铁簸箕,红了眼地杀回来,搂头削向肖遥,我的心紧了一下,却见肖遥凭一股蛮力,抵挡住袭击,并狠巴巴多下凶器,扔在地上,响成一片。

姜小娄自知不敌,突然热情地望着缸子和阿英:“文莱的,让他一外地人折腾咱是嘛!?”言下之意:哥几个上吧!兄弟不行了……

缸子和阿英这时已经靠墙蹲在地上,听他一煽动,也没有动容,只为难地说:“算了吧,平时都不错。”

姜小娄凶神恶煞地喊:“别操他妈啦,谁跟他不错,咱不早憋着办他了嘛!”

说完,看大家都没有新的行动,突然从坚挺状态就委靡下来,一屁股坐在铺盖上,脸色煞白,嘴里喃喃道:“行了,行了,我知道怎么意思了。”然后眼泪就下来了,那种无助和绝望的神情,那种从“权力”颠峰一下子沉底的悲惨状态,深刻地印在我的脑子里,直到这时,在囚车的颠簸和颤晃中,那神情依旧不能模糊。

我是在以后的时间里,才逐渐搞清各种奥妙的。缸子和阿英表面上和姜小娄沆瀣一气亲如手足,其实在心里根本不把他当个玩意,“姜小娄连我这蛋子都不如”,缸子在背后跟我说。缸子说他们捧着姜小娄这个傻冒儿,完全是拿他当枪使,他还真不知道自己吃几碗干饭了,有时候把缸子和阿英都不当菜。阿英说:“哥们儿把他当人,他把哥们儿当鸡巴还行?赶刀刃上,不栽他栽谁?”

缸子曾经在背后跟我推心置腹地交流:“在里面,什么是真人头儿,自己先要有实力,压得住阵,还得有钱有脑子,会笼络人,把弟兄当人。要不,下面这些人表面上是怕你,遇见事了,没有往前冲给你搪的不说,再出来几个下绊子的就惨了。”

不过,那天晚上肖遥的表现还是很不错的,主动跟姜小娄讲和,说这样不值得,不就为一个梅花嘛。姜小娄没精打采地表示没意思。

最后大家都显得有些生分了似的,死气沉沉熬到睡觉时间,各怀心腹事地躺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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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铁汉柔情”;打击报复

转天一早,刚吃了囚食,卢管教就进了号儿,大伙赶紧木橛子似的靠墙排了一溜。

“昨天谁掐架了?”卢管教扫视着我们。

缸子稍一犹豫,往前迈了一步:“我。”

“还有我。”牛哥懵懂地跟了出来。

卢管教鄙夷地看了一眼牛哥,没说话,先左右开弓给缸子俩嘴巴,表示重视:“没记性是吗?这刚俩礼拜又犯病啦!”看来缸子是有前科的。

缸子态度极好地认错。牛哥在挨了一脚后也一个劲说错了错了。

卢管教接着训斥:“越来越升级了你们,玩个牌就算了,动手还抄家伙了,有本事你们当着我面再耍一回,砸死一个!算你们有种!”我看到缸子和牛哥的表情都有些怪异,原来卢管教说的是昨天晚上姜肖二将之间的那场内战,白做了替罪羊。

卢管教痛快地训斥了两个家伙一大通后,又骂开了肖遥:“你他妈是怎么管的号儿,弄不了言声!”肖遥傻愣着,不敢答茬。

“你!”卢管教踢了牛哥一下:“一会收拾东西,一号!”然后对缸子道:“以后再逞逼能,我就给你狗操的挂上!”缸子孙子似的答应,偷脸跟我们挤了一下快乐的眼皮。这小动作要是让管教扫见,代价将非常巨大。

卢管教又借题发挥,给我们上了一堂生动的教育课,强调遵守管理规范的重要性。临走,把一封信扔铺上了:“姜小娄,你爸的,里面有50块饭票,看的出你爸也是一老实农民,你说你咋就不省油呢……对了,肖遥一会把麦麦的脑袋剥了。”卢管教望着我乱蓬蓬的长发吩咐。

卢管教前脚刚出门,姜小娄就欢快地窜过去把家信抓在手里。

缸子和牛哥因为被阴错阳差地“冤枉”了一回,共同的遭遇又使他们显得近乎起来。牛哥说咱这不是倒霉催的嘛。

缸子却说:“我当时就猜到是昨晚上的事,监控肯定看见啦,值班的早上能不跟卢管教说?我想要是肖遥和姜小娄一认,就悬了,干脆我替他们顶雷了,没想到牛哥也窜出来了。”缸子显然在说谎,把自己美化得义薄云天了。

肖遥有些歉意也弄不清是真是假,一边发烟一边说:“让你们俩替我挨整了。”

回头看姜小娄,竟然在那里眼圈红红的,簌簌下了两行泪,牛哥笑道:“姜小娄你也不用太感动。”

姜小娄带着哭腔道:“我感动你妈的逼啊。”

我说姜小娄你怎么了?一边坐在他旁边。

姜小娄把他爸爸给他的信递给我:“我爸写的,我看前边还没什么,就是老套子,让我老实呆着,长长教训,可一看到后面,说今年市场操蛋,一斤菠菜才5分钱,我就受不了了,心里那个劲的。这50块钱,我爸就得卖1000斤菠菜呀。”

没想到他还有这个心。

我看到了那句话,很随意的一句话,听姜小娄说着,自己的心也不觉得动了一下,有些黯然。

缸子在一旁也触景生情地念叨起自己老婆的不易,每天在饭馆给人家刷盘子,很辛苦,说如果这次能判的少,早些出去,一定老老实实过日子。

阿英说嫂子肯定等你吗?

缸子一副大度从容的神态:“一两年肯定等,十年八年还指望屁。要是判长了,别等人家提出来,赶紧主动跟老婆离,还能把面子挣足。”

牛哥也以过来人的姿态说:“就是呀,长了就没意思了,谁等谁呀现在,人等着,水门不一定等着,给你戴一摞绿帽子,更恶心。”

阿英想到媛媛了吧,听牛哥一论,不禁惘然不安起来。

****

没多会儿,卢管教又回来了。后面跟着个瘦子,抱着铺盖。

“牛万里,操你娘的,不是告诉你收拾东西嘛!”一看牛哥还在那闲着,卢管教火了。

牛哥赶紧跳铺上搬铺盖,一边解释:“就这点东西,一抱就走了。”下地从窑里抻出一个包,一并抱了,立在墙边待命。

卢管教把手里的推子递给肖遥,然后领着牛哥望外去。牛哥跟大伙招呼道:“哥几个,再见啦。”

“你他妈省两句!”卢管教回头呵斥。几个人在后面轻声笑起来。

缸子从肖遥手里拿过推子,招呼我到院里去:“我给你剥头,包满意。”

我让开捡豆子的人,在墙脚蹲下,当推子的阴凉的钢刃贴紧我的头皮,蛮横而熟练地向前挺进时,头皮似乎被掀开一道缝隙,有风吹进来的感觉。一大绺黑发无声地落在我面前,然后又是一绺,再一绺,感觉头上的负担被逐渐解放,直到最后,缸子说“好了”时,轻松异常有飘飘然的美妙,下意识抹一把头顶,已经空空如也,很陌生的感受。

我望和着杠子笑道:“这下就塌实了。”

阿英赶过来相看我几眼,赞许地说:“麦麦你剃了头,还真有点流氓大哥的味道。”

我征求意见:“象葛优吗?”

“象林彪哎。”缸子夸奖道。

围绕我的光头讨论了几个回合后,我们想起来新调换来的那个瘦子,正要回屋去看,瘦子却已经随肖遥出来,肖遥一指我和阿英那包豆子:“你先捡这个。”

“嘛案儿?”缸子问肖遥。

“跟鬼螃蟹一样,破坏电力,偷电线卖钱,让人抓了现案,安徽的。”

我看见安徽的眼角青了一块,估计在隔壁也是个鸟屁。

长了个酒糟鼻的鬼螃蟹听说来了一个“同案”,立刻有了精神:“嗨,安徽,估计多少个?”

“卢管教说得三五年。”

“操,还知道愁字怎么写吗?至少得十年,破坏电力呀傻逼!”鬼螃蟹激动地咋呼着。

这时候隔壁一号传来林子的喊声:“小娄,安徽是调你们号了吧!”

得到证实后,林子立刻宣布:“那是个谍报儿啊!早晨跟卢管教把我给捅了,让我挨了一顿磕,操!”

姜小娄喊:“行了大哥,你就甭管了!”然后,姜小娄阴着脸蹲安徽边上了,歪头看着安徽,用欣赏的口气说:“把我大哥给谍了,行啊你。”

安徽嗫诺着:“不是我主动谍的,卢管教先看见我的眼青了,就问我谁打的,我说自己磕的,他不信,非逼我说出是谁来……”

姜小娄轻轻摸着安徽的眼角,心疼地说:“哎呦看看,他怎么打你呀?”

“我豆子没有捡干净。”

安徽话音刚落,姜小娄突然就变了脸,在他受伤的眼角上用力一打:“那不活该嘛!你以为你还冤枉啦?”

安徽疼得哆嗦了一下,压抑地呻吟了一声,没有敢再多说话。

缸子坐在原地没有动,只是借题发挥地说:“这要是在劳改队,你死定了,最可恨的就是谍报儿,跟政府一个鼻孔出气还没什么,可恨的是拿出卖别人当礼物,给自己找好处!这种人一旦露馅,非让别的犯人给琢磨死不可,劳改队里讲究玩脑系,一个手指头也不动你的,天天跟你玩损的,让你哭都没地哭去!”

肖遥表态道:“今天晚上解决安徽的问题,要是你不想死得很惨,现在就先给我好好捡豆子!”

安徽的脸色很悲惨,他一定在惊恐绝望地想:真是出了狼窝又入虎穴啊。

(10)打击谍报儿;魔鬼的上进心

晚上搞了一个“严厉打击谍报分子”的主题活动,新调来的“安徽”被斗争得趴在地上起不来了,姜小娄虽然为大哥林子解了气,仍然有些余兴未尽的样子,气鼓鼓地在一旁骂着闲街,我隐约听出来,有些话其实是指桑骂槐,说给肖遥听的,比如“别不把我当碟菜,早晚我给你好看的”。

本来,如果安徽没有一点反抗意识,会少受一点罪,虽然恩泽有限,但也不失为保全的办法。刚才安徽被姜小娄软硬兼施变着法折腾得忍不下来,突然破罐破摔地把脖子一横,叫嚣“有本事你弄死我算了”!这种不自量的叫嚣,不仅激怒了杀性正浓的姜小娄,一直在旁助威的缸子和阿英也感到受了直接的挑衅,三个人立刻叫骂着扑上去,“安徽”只剩下在一片混乱的拳脚下惨叫了。

教训“安徽”的场地选在门口,电视机的斜下方,这是一个死角,监控器的视野不能企及。

肖遥因为早上刚被卢管教训斥过,所以也担心姜小娄他们给自己惹来新的麻烦,见到三个人群殴“安徽”的混乱场面,赶紧往前劝解,我借机也上去把缸子拽到一边:“别打出事来。”

缸子气愤地骂道:“小逼还想炸号儿!不砸趴下他,以后他就敢小船装大浆摇起来看啦!”

姜小娄被肖遥阻拦着,依旧余兴未尽地踹了安徽两脚:“操你娘的,叫板呀接着?!”然后仰着脖子斜了肖遥一眼:“不管是谁,别惹上我,操!”肖遥不自在地一笑,有点无奈的大度,又有点鄙夷的不含糊。

我看见其他人都显得很安静,看电视的专注神情也都有些古板,兔死狐悲也好,惺惺相惜也好,这样壮烈的场面对大家都是一种震慑,至少暗中有反抗意识的人会认真考虑一下了。惩一儆百杀鸡骇猴的手段,不仅卖艺的和政治家精通,稍有管理才能和心理学常识的地痞流氓也运用裕如啊。

再看安徽,总觉得不对劲,脸有些走型,鼻子眼和嘴角都流着血,躺在那里也不动弹了,我紧张地猜测是不是真出事了?但我没多那句嘴。

缸子上去踢了安徽屁股一下:“别你妈装死,厕所把脸洗了!”

安徽呻吟了一声,可能也明白这顿教训算暂时告结了,这才艰难地挪动着身体,扶墙起来,佝偻着身子去了厕所,哗哗响一阵,干净着脸出来,依墙靠住,翻着臃肿的眼皮看着我们这边,目光散淡游离,说不好看的是具体哪个人,也说不清那目光里面的含义。我在他意义模糊的视界里感到很不自在。

当时缸子看了一眼安徽,很认真地总结道:“以后别打脸。在劳改队里这叫不会打,得让他带内伤。”

姜小娄环顾周匝,补充了一句:“这就是谍报儿的下场!”

****

开完斗争会,姜小娄他们显得有些疲倦,招呼我一块凑铺角抽烟去了。

我掌握着分寸,对他们这样打人提出了一点不同意见。缸子语重心长地跟我说:“里面就是里面,你也不看看这里都是什么人?到劳改队里就更明显了,除了人精就是人渣,不使出点特殊的手段,玩得转这些人?你不把他们炼服了,他们肯定反过头来咬你,一点都不带含糊的,这里就是人吃人。”然后他说了两句文的:“枪杆子里面出政权”和“别有妇人之仁”,让我怀疑他是不是向我们隐瞒了学历。

阿英笑着赞同缸子:“麦麦你就是知识分子,那叫什么什么理想主义啊。”

姜小娄更是凶相毕露地坚持:“打,就得打!”

其实,姜小娄的斗争经验很薄弱,后来我逐渐发现,缸子在不断把他当抢使的同时,也义不容辞地充当了一个导师级的教唆犯,姜小娄依赖足够的天分,很快就把缸子的经验转化为行动,并在实践中树立了自己的流氓学说。

19岁,应该还是个孩子呀,我经常惋惜地想。

我觉得姜小娄还有可以接受的一面,不仅起源于他为他老爸的一句蔬菜报价就下泪的小动作上,还在于他不断地向我流露要求上进的可喜愿望。

不止一次,姜小娄躺在我旁边,向我诉说他家里的不容易,自己又没有别的本事,挣不来钱替爹娘负担家事。“等我出去了,你帮我开个书店怎么样?你不是搞批发的嘛。”对他的请求我还真的有点含糊,我是真的不太相信他。阿英听见了也马上警告我不要上他的当,“最后要不把麦麦坑了,我给你姜小娄开工资”。姜小娄就很气馁,抱怨没有人愿意给他出路。

缸子说你那是不想吃苦,娇生惯养那个德行。“你看我了吗?上次出来没一礼拜,就跟哥们儿上菜去了,夜里两点就得起来,骑洋车跑50里外趸回来,一天赚30来块,养活自己没问题了吧,后来又倒腾水果,开辆三马子往山沟里扎,扎了半年就扎回个老婆来。”

“你那么牛逼还抢人家钱干嘛?”姜小娄挖苦道。

缸子面不改色:“我那不是不学好,吃喝剽赌抽样样不拉场嘛,造的。”

姜小娄沉吟着:“将来出去不干点正经事不行啊。”

阿英笑着:“你就跟你爸老实种菜,科学种田多好。”

姜小娄也笑:“你还别说,只要别叫我种地,干别的都行。”

“那你就去卖屁眼吧。”缸子强烈推荐了一个项目。

姜小娄给了缸子一拳,表示抗议。缸子认真负责地给他分析了一番这个项目的可行性以后,姜小娄又来了精神,跟我征求意见:“麦麦你看我这把脸儿,我这身子骨还行吧。”

我说你着小白脸还凑合,就是身子肥了点,恐怕没有市场,那些富婆的口味可比嫖客高多了。

姜小娄受了打击,消沉地说,还是有学问好啊,好歹混上饭,真他妈后悔了。

(未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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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3-11-02 10:05操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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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点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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