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dudu美女的文章，突然也很想家，写一点关于妈妈的文字吧。

俺和俺娘是性格迥异的人，我恨不得七岁的时候就知道七十岁的事情，步步都预测好，再付诸实施。而俺娘，却是糊涂过活的人。我和她在一起，就是看着她跌跌撞撞地走钢丝绳，自己还不知道，大摇大摆。我先是焦虑地提醒，她每次都是死活不听。我只得在下面仓惶地跟着她奔走，想在她掉下来时找个垫子接着，缓冲一下。但是不管我做多少工作，每次最后必然摔下来，她仍然都很疼，所以大哭大闹。哭过之后，从不自我反省，只会怨天尤人，然后继续大摇大摆地颤巍巍走钢丝。重新开始一个新的循环。

这种做事风格，贯穿她的一生，几乎囊括了所有的事情。所以，她的人生，在我看来，就是一个不断受到伤害，然后不断伤害别人的过程。不管在同样的地方跌倒多少次，她依然重复一样的道路。年少的时候，爱之深，责之切，我觉得这个人屡屡这样，简直不可原谅。

譬如，上中学时我的成绩很好，但是她坚持让我报本省最好的一个师范学校。这样我毕业的时候，妹妹可以去我教学的学校上高中，住在我那里，既省钱又省心。她想得十分完美，但是我完全不予理会。

她最后没有得逞，死活不甘心，很多年里都不断提起，指责我这个人不孝不懂事。听到这种罪名，自然不高兴，何况当时的成绩怎么肯去报这个学校呢。后来她一说，我就非常生气，但是她死活不记得，仍旧再提，直至成为我的一个心病。她再一提，我就大发脾气。

后来我们家一房远亲的女儿，努力多年，到了这家学校上了一段时间培训。甚是高兴，家长就四处说这个事儿。结果碰上了俺娘，她就讲，俺当时让俺闺女去考，她说她才不稀上呢！这话的结果可想而知。

[此贴子已经被作者于2006-9-5 17:13:39编辑过]

这些事情当时委实难以理解。渐至后来，我也慢慢大约猜出她的心思。

俺娘是个农村的女娃子嘛，从小就是哥哥弟弟吃好的，她和我几个姨在一边看。哥哥弟弟还有妹妹上学，她就得到地里干重活。

讲两个小事儿吧。

她和俺二舅是一般大小的。小的时候，没什么可吃的，家里就煮了豆角，剥出来吃那个豆子。姥姥就抱着舅舅，剥给他吃，然后大姨当时很大了，自己吃之余也帮忙剥给二舅吃。俺娘小小的，只能自己站在一边，笨手笨脚地自己半天剥一个，往嘴里送。又饿又累又笨，怎么都吃不饱，真是难过死了。结果，那天俺二舅却吃撑吃坏了，不但拉肚子，而且吃顶着了，一辈子一吃豆角就吐。

另一个事儿就是，家里盖房子。姥姥姥爷不舍得请人，就自己干。她和我三姨每天都干那种大男人的劳力活（我们那里叫大工），极其累。晚上家里就做了猪肉粉条子炖菜还有白面馒头，那个年纪，过年都吃不了这么好。她们不舍得吃，都留给我姥姥姥爷和小舅吃。结果，连干了三天，她们每天累死累活，就吃死干的地瓜干煎饼，白水和咸菜，而我小舅十八九的大小伙子了，每天放学回来啥也不帮着干，就吃白面馒头和猪肉炖菜。这样吃了三天，小舅舅说，唉呀，吃了三天了一样的菜，真腻！！

俺娘一天学也没上，人又天生糊涂，也不知道抓住机会，后来又是糊里糊涂嫁了。嫁了之后，生的又是个女孩儿。而同时的舅舅，大姨他们，全有儿子。总是低人一等。大家一直都觉得，这家人一辈子永无出头之日了。

后来俺爹算是升官发财，当地颇有些地位。石光荣的那些亲戚，看过《激情燃烧的岁月》的人，大约都印象颇深。我们家来的绝大部分人，尤其父系那边的人，比他们恶劣千倍。因为褚琴不嫁他石光荣还可以嫁别人，跟着谁也不会太差。而俺娘是不折不扣地妇以夫荣。而且也没有儿子，所以他们一直觉得俺爹的那点家业早晚还是他们的。这种心理下，情况之差，可想而知。

这样一直压抑多年，好在俺娘是个很粗拉迟钝的人。疼痛来的很慢，或者疼痛了也不清楚何处而来，发发火也就照常日子过去了。

[此贴子已经被作者于2006-9-4 17:20:38编辑过]

但是，她最羡慕地就是中学女教师那种职业。体面，稳定，受人尊敬。这已经是她的极限人生目标了。所以，当时力劝我考。再上更好的学校，人生会有多大的差别，已经完全超出了她理解的范围。当然，还能帮她把二闺女也给照顾了，这多好？

至于，别人来吹嘘自己的女儿上培训时，她心里其实一直不理解，明明俺家孩子比你家强这么多，你们都不夸，还跑上来还跟俺吹这个，当初俺闺女就是没稀得上嘛！人人都偏爱自己孩子，这种人之常情，她都糊里糊涂。

我太了解她的糊涂。所以，她跟任何人有任何纠纷，我几乎都是批评她。因为，一直觉得，自己把自己的位置摆正了，就不会有什么冲突。别人不好，不管我的事情；但是你是自己人，所以就会要求你，处处得体周到。

但是她依然照旧。也许，一个人改变，真是太困难了，尤其是这种被我强逼着改变的。她觉得我什么事情都不向着她，闺女都不疼自己，只会指责她，非常心冷。而我也同时觉得心力交瘁，都想是不是我前世欠了她什么，怎么让我这么操心。小小年纪，我怎么这么操心？关键是，操心了，还一点效果没有，她还跟我吵，真都不知道这到底是为什么了啊？

那一阵子，我们之间矛盾冲突非常大。

一直到某次路过济南在小舅家里。闲聊的时候，说到以后挣钱了，我会给俺娘买啥买啥。小舅突然贼笑说，你娘根本享不了那个福气！！她一直受罪，活不了长的！而且受罪的人，一直受罪就没事儿，真来点福气了，根本没命享，反而出事了！

我面对面，定定看着这个白白胖胖男人。他还算是我亲戚里非常讲理非常懂事的人，就轻描淡写地说出自己姐姐早死的预言，跟谈论今天天气好不好一样。

就是他，俺娘从自己嘴里省出白面馒头和猪肉炖菜让他吃得发腻；就是他，姥姥生下来大病，没有奶水，而且没有力气养大，俺娘去地里干活都得背着他，嚼饭给他当奶把他养大；就是他，俺娘结婚的时候，俺爹送的布料，一件衣服不舍得自己做，给他做了几身新衣服，那是一九七几年的北方老区农村；就是他，从小学，到初中，到高中，然后复读了无数次，死活考不上大学，这些年的学费，俺娘做裁缝，四处赶集卖东西，给他赚着学费和生活费……

还是这个男人，每年暑假寒假都要求我去他们家，给他的孩子补课，那就跟家教加保姆和佣人差不多。我不但要他们那个蠢孩子讲解所有的课程，还得给他们早上买早点，下午买菜洗菜摘菜，饭后擦桌子洗碗洗锅；我连他们家陈年的旧锅都拿出来给他们刷干净了，结果舅妈还怪我用脏了一块刷锅布。

一次假期只有二十多天，他们居然扣了我十多天不让走。因为他们的孩子有点小病，没人看着。到了后来都康复了，根本就没什么事儿了，还是死活不肯让我走，说再观察几天。最后是俺娘想俺想得跟俺小姨打电话哭，我小姨就坐车从很远的外地过来，把我替走，她来伺候他们全家。

然后他们家那个蠢笨孩子，俺娘每次见了，都亲得恨不得把心挖出来给她。要啥吃啥喝啥穿，都是置备得跟座山似的献上去，只要小祖宗吃一口就高兴死了。

就这么一个人，跟我笑着说，俺娘活不久，命里就不该带一点福气。

我当时觉得自己脸热得都快着火了，肯定是气得满面通红了。虽然当即反驳几句，但是遭致更大的辩驳。我不想多生是非，未再张口。我一向温和有礼，尤其亲戚之间是非很多，说话办事我一般都是三思而行，绝不给爹娘惹事。

但那次，第二天一大早，我就一个人带着东西去了火车站。回家了。以前扣了我十几天，还不是看着亲戚情分在这里给你伺候你那蠢孩子，我这么大一个大活人，要真想走，还走不了了？此生，决不会进他们家门半步。我决不去一个诅咒俺娘早逝的人家里。

那一刻，我是真的觉得，一个人牺牲太大太久了，受恩的人只会习以为常。你为了让他上墙，踩着你的肩膀，他上去了，你摔到在地上，满身泥巴，他只会在心里怪你愚笨而已。

[此贴子已经被作者于2006-9-5 17:14:49编辑过]

那次回家之后，我第一次扭转了我对俺娘的观点。俺和妹妹这些年，学业上，还算是顺利。虽然没有儿子，但是这家人也眼看着要有个美好的未来了。俺娘再时时流露出穷人乍富时那种张扬咋呼，我也不太批评了，觉得压抑这些年了，她爱怎么高兴怎么高兴吧。

当然我俩之间还是颇有些小纠纷和冲突，但都无甚大事。我终于接受了她本来的样子，不再要求她聪明能干，办事周到，处处受人敬重。只要她开心就好，剩下来，我能帮她处理就处理，处理不了，我也不在乎了。一干外人怎么地，赶不上俺娘高兴一刻钟。

同时，她慢慢心态和说话做事也有些改变。一方面，这些年老被是我说，多少受我一些影响；另外一个方面，也是经济上社会地位上有所上升，众人也会更尊重一些。以前靠得是俺爹，他们可以歧视她，现在靠得是我，谁要是歧视她，我压根不认识那个人。

前一阵子干活很累，跟俺娘说，要是小熊过来给我揉揉肩膀就好了。俺娘立刻说，那是！你跟他说，也就现在让他受受累，等以后我过去探亲的时候，都轮不上他呢。那得竞争啊，谁揉得好谁揉得舒服，才捞得着给你揉！！

呵呵，我也盼望着那一天的到来。

[此贴子已经被作者于2006-9-5 17:16:32编辑过]

俺娘是我认识人中最人精儿的，我这个她嘴中的傻孩子却绝不想让她受一点儿委屈，大概天下父母子女之间都是如此吧

看了小猴子的文章，越发期待寒假回国了

以下是引用frankiefrank在2006-9-4 19:03:00的发言：

以下是引用小猴子我跳跳跳在2006-9-4 19:01:00的发言：
啊，等着这一篇啊？已经写完了。

看习惯了长篇，没有反应过来。我今年要回国，希望你也能早日探亲。

呵呵，是啊，我一开始看见一个mm说等，还以为是下一篇，再看见有人说等，才反应过来说等这个下文呢.......

忘恩负义根本没什么。我们本来也没准备要他什么回报。

我觉得非常生气的是，就这么见不得人好吗？

自己亲姐姐，因为没有儿子，在夫家一直很没有地位。现在女儿准备以后好好孝敬一下，他还诅咒她早死。我觉得真正有感情的人，即使对方八九十岁，顽疾缠身了，也会祝愿对方长寿。别说我妈当时只有四十多岁，身体非常健康。他说这话的时候，还笑嘻嘻的。然后我非常非常生气非常非常激动地反驳他几句，他还特别高兴地说，活不长的，活不长的.......

我当时真是气疯了，TMD，什么玩意儿。这不是嘴巴恶毒，这绝对是心眼儿恶毒。

[此贴子已经被作者于2006-9-4 19:44:22编辑过]

小猴子呀，我越来越喜欢你了。

以你的老乡为荣！

这个小舅舅太恶毒，幸好现在已经看清了。小猴子也不用藏着掖着的受他家委屈了。

感觉小猴子很会处理大家族之间的事情啊。有点类似探春的感觉。（比方可能不对，小侯不要介意哈。）

佩服的劲啊！

以下是引用coucou在2006-9-7 10:12:00的发言：

这个小舅舅太恶毒，幸好现在已经看清了。小猴子也不用藏着掖着的受他家委屈了。

感觉小猴子很会处理大家族之间的事情啊。有点类似探春的感觉。（比方可能不对，小侯不要介意哈。）

佩服的劲啊！

 

也不是啦，其实说穿了就是一个词，委曲求全。

亲戚之间是非太多，我说了什么做了什么，立刻全部人都知道。一个不留神儿，就是给我爹娘惹大事了。

亲戚之间，还是很世态炎凉，按照等级来排列的。若是我“惹”了“上层人民”不高兴了，后果就会非常严重。我爹娘要承受很大的是非，可能在几年之内，每次亲戚见面，都会被“上层人民”当面给脸子看，摔摔打打。前面就有这样的例子，当然“惹事”的是另外一个小朋友。她一口气咽不下，结果是她娘十年之内不停地受更大的委屈，现在还在持续。并且大家都说她们不对。其实她们怎么了？根本就没做错什么。

我是被活生生的例子吓怕了。

不得已而为之。其实倍感人世凄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