禅中的自我概念 --- 摘自智悲佛网之佛教与科学
禅宗对于实体的趋近法,虽然可以界定为前科学的,有时却是反科学的,因为禅与科学所追寻的方向正好相反。这并不必然说禅是反科学的,而只是说,要了解禅,我们必须要采取另一种立场,而这个立场到现在为止,都被科学家们当作“非科学的”而加以忽视或抹杀。
科学一致都是离心的、外向的,它们“客观地”看着它们取来做研究的物体。如此它们所采取的立场,乃是将物体同它们分开,保持距离,而从不想把它们自己同所研究的对象相认同。即使当它们为了自我省察而向内看,它们也小心地把内在的东西向外投射,如此使得它们自己同自己离异,于是乎,内在的东西并不属于它们自己。它们是彻底地惧怕变得“主观”。
但我们必须记得,只要我们站在外边,我们就永远是局外者,而就为这个原因,我们就永不能得知物体本身,而我们所知道的一切,都是关于它——而这意谓我们永不能得知我们的真正自我是什么。因此,我们是永远不能预期科学家们可以达到自我,无论他们是何等渴望。无疑,关于它,他们可以说得很多很多,而这是他们所能做的一切。
如此,禅劝诫我们,如果想真正得识自我,必须反转科学所追寻的方向。它主张,人类所应当关心研究的是人,而人在此处的意义是意谓自我,因为能够意识到自我的是人类而非兽类。男人或女人,不期望获得自我之知识的,我怕要经历另一个生死轮回。“知汝自己”乃是要知道你的自己 [自我]。
科学关于自我的知识,由于它将自己客观化,就不是真正的知识。科学的研究方向须得反转。自我需要从内在掌握,而不是从外在。这意谓自我不需走出自己之外,就可以知道自己。有些人会说,“这怎么可能?知识总是意含着二分法,知者与被知者。”我回答:“自我知识只有当主体与客体合一才可能,这是说,当科学研究终止,而把所有实验用的玩意儿放下,并承认除非神迹般的跃起,到一个绝对主观的领域,而因之超越他们自己,他们就不能再继续探讨。”
绝对主观的领域乃是自我所居之处。“所居”并不十分确当,因为这仅提示出自我的静态面。但自我是永远在动或在变的。它是一个零,而这个零是一个静态,同时它又是一个无限,这表示着所有的时间中它都是在动。自我是流动的。
自我可以比之于一个没有圆周的圆,因此,它是一个sunyata,空。但它又是这样一个圆的圆心,而这个圆心是在圆中每一处所的。自我是那绝对主体的点,它可以传达不动感,或安静感,但是由于这一点可以移动至我们所希望的任何处所,到无限变化的处所,因此它实是无点。此点是圆,而圆是此点。当科学的追寻方向被反转,而转向禅,这种显然不可能的奇迹就发生。事实上,禅正是这种不可能之事的实行者。
如此,由于自我从零移向无限,并从无限移向零,它无论如何不是科举研究的一个对象。由于它是绝对的主体,我们所有的努力,要想把它落定在任何客观确定的一点,都是不可能的。由于它如此飘忽,而不能被掌握,我们就不能用任何科学的方式对它做实验。我们不能够由任何客观构铸的传达工具,来把它捉住。所有的科学才能,都无法做到这一点,因为它不是处在科学才能所能处理的事物范围之内。但自我在受到适当的调整后,知道如何显露其自身,而无需经过客观化作用的程序。
……
有一则关于禅宗和尚的故事,他直接而具体地把箭头指向发问者,而让发问者看到它是什么样子。这个和尚即是后来的黄檗希运(死于八五O年),是唐代的伟大禅师之一。
有一位知事巡视他管辖的地区内一座寺庙。住持领他去看各种遗物。当他们走到一个屋子,挂着以前的各任住持时,知事指着其中之一说,:“这是谁?”住持说:“故住持。”知事第二个问题是,“这是他的像,人在何处?”住持无法回答。然而,知事坚持要问。住持十分为难,因为弟子中找不到一个可以使知事满意的人。最后他终于想起最近来到庙里的一个奇怪的云水和尚,这个和尚把大部分闲余时间都用来清扫庙院,使它井然有序。他想到这个看起来像禅宗和尚的人,或许可以回答知事的问题。这个和尚被请进来,介绍给知事,后者恭敬地说:
“贵僧,不幸这些先生们都不想回答我的问题。你是否可以善心为我解惑呢?”
和尚说:“你的问题是什么?”
知事把刚才所发生的事情都告诉他,并把问题又说一遍,“这里是故住持的像,但是人在何处?”
和尚立刻大叫:“大人!”
知事回答说:“在此,贵僧!”
“他在那里?”
和尚就是这样回答了问题。
科学家们,包括神学家与哲学家,喜欢客观而避免主观,不论主观的意义是什么。因为他们坚定地认为,一项陈述只有经过客观的评价,或在客观上认为确当有效才是真实的,而仅是主观或个人的经验不足为凭。他们忘掉了这个事实,即是一个人必然是过一个人的生活,而不是过被概念或科学所界定的生活。界说不论如何精密,或客观,或哲学化,人所生活的却不是界说,而是人本身,而人所研究的主题乃是这个生活。主观或客观不是此处的问题。与我们最致命相关的,乃是由我们自己,由我们亲自去发现这个生命在何处,它是如何生活。那知道自己的人,从不执着于理论,从不写书,从不耽于教训他人,他永远都过着他独立自在的生活,他自由创造的生活。它是什么?它在何处?自我从内在知道它自己,而决不是从外在。
如我们在黄檗和知事的故事中所看到的,我们通常都满足于画像,或相似物,而想像着人是死的,以致没有像那位知事一样发问:“这是像,人在何处?”把这个故事的脉络译成今日的说法,就是,“存在(包括人)被不断发明的相对解决法和有用的妥协所维系。”生与死的观念是一个相对解决法,而画像是一种情感上的有用妥协。
但是,就一个活生生的人而言,情况却非如此,因此,知事要问:“人在何处?”黄檗是一位禅宗和尚,而他毫不犹豫地把他从梦一般的概念世界用“大人!”一声呼喊来唤醒。答案立刻出现,“在此,贵僧!”此处我们看到整个的人从分析抽象和概念化作用的囚室中跃出。当我们了解了这个,我们就知道人是谁,他在何处,以及自我是谁。如某人只同一个动作相认同,而别无其他,则他不是一个活的人,而是一个知性化的人,他既不是我的自我,也不是你的自我。
赵州从谂(七七八——八九七)有一次被一个和尚问道:“我的自我是什么?”赵州说:“你吃过早粥没有?”“吃过了。”赵州又说:“那么,去洗碗吧!”吃是一个动作,洗是一个动作,但禅宗所要求的却是动作者自己,是做吃和洗那个动作的吃者和洗者;而除非这个人从实存上或经历上被掌握,我们就谈不上动作。谁是那意识到动作的?谁是那把这意识向你传达的?而谁又是那把所有这些不仅告诉自己又告诉所有他人的?“我”、“你”、“她”或“它”——所有这些都是代名词,代表着它后面的某某。而谁又是这某某呢?
另一个和尚问赵州:“我的自我是什么?”赵州说:“你看到庭前的柏树吗?”赵州禅师所要指的不是看这个动作,而是看者。自我如旋状螺管的轴,永远无法客观化,或事实化,但它仍旧是在那里的,而禅宗告诉我们,用赤裸裸的手去抓住它.并把那不可抓、不可客观化、不可得之物拿给禅师看。此处,我们可以看到,禅与科学的不同。然而我们不可忘记,禅并不会反对科学对实体的趋近法;禅只是想告诉科学家们,他们的方法不是唯一的,还有另一种方法是禅认为更直接,更内在,更真实,而更合乎人的。
人、个人、自我和ego,我在这篇讲词中把它们当作是同义词。人是德性的或意志的;个人则同任何种类的群体相对照;ego是心理学用词;而自我则既是德性的又是心理学的,并同时具有一种宗教的意含。
从禅的观点,使自我的经验独特的而心理学上有其特殊之处的,是它饱含了自主的、自由的以及创造的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