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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帖]饕餮娘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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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19楼看到最后的故事,贴上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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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 奈何包

自旧年底到新年开春,江都这地方,雨师不按了日夜时辰下雨,风伯也没了轻飙清籁,不是摧花就是拔木,这样三九寒天里,人都 快熬不过去了,可竟也阻不了城里城外、方圆好几百里的鼠患,因了去年年景就不好,大米小米都涨到二两八钱一石,各家存的那点主食,没能好好在库里过上一 冬,就又被老鼠吃去一大半。粮商思忖囤货抬价,于是城南城北,关门歇业的大有人在。好不容易到了春雨惊蛰的时节,农家下了旱苗,不曾想一场严霜又把禾苗冻 得稀烂,一幕长天每日下,都是没有云气、没有阳气,阴不阴、霾不霾的,晦暗得对面瞧不见人,到了夜晚又雷霆雹冰,雨雪交下,这样情景时疾时缓,一直持续到 立夏前,才算收敛了些,可凶荒却已经酿成,大户人家有余粮现钱的还好度日,小门小户就真是没得饱饭吃了,一冬里路边三不五时就饿死个把人,那侥幸没饿死 的,有的靠吃老鼠过日,更有惨烈的,据说还是靠偷人家苫房堆的烂草回来,磨成粉末调糊糊吃罢了。

来年春发,鼠患过后,不少死人加上死鼠都 埋在了城郊荒山地里,渐渐就生出瘟疫。我虽在严家的深宅大院里生活,鲜少有外出的机会,但关于外面的种种事情还是听说不少的,加上看到严家里这些下人们的 言行,一个个都变得离奇侮慢顽梗起来,有一次我到厨房做菜,就见李嫂炒好几个菜以后,跟那几个端菜的婆娘一起先拿手在盘子里拣肉挑菜吃着,自己吃完才各自 把手在身上抹一抹,端剩下的去各房,管杂役事项的唐妈也这样,老爷夫人如果要吃烙油饼、蒸汤面什么的,她来传话时就让李嫂她们索性多多地做,一伙人先在厨 房围坐吃完一气,唐妈几个能主事的,还另要包一份回家去,反正就是这么公然地拿主家的东西做梯己。恰巧开年大少奶奶小产卧病在床,家里上下就越发地缺了管 束,以麻刁利和唐妈的侄子那几个为首,开始成群结伙地欺上瞒下,今日搬两袋米、明日搬两袋面,私自在外面卖了换他们自个儿的酒钱。

韩奶奶 时看不惯的,可经常数落他们多了,也没个用处,反倒招人记恨。那次火灾烧了整条街的屋子,他们家也没逃过厄运,只是还好人没受伤,他家的韩大哥比较醒睡, 听到异常响动就起来了,把韩奶奶、玉灵和英儿全救出来,只是屋子烧没了,现在临时租了一处屋子在附近住着,家境虽然困难很多,但韩奶奶仍然每天恪尽职守地 进来照顾二少爷的生活起居。

转眼就到了四月初四,这一日是文殊菩萨诞,天气难得晴朗了些,吹几丝小风,凉爽又透出日阳。

大 少奶奶圣体康健过来,就想起到庙里拜佛许愿去,一早差了她的丫鬟过来问二少爷要不要一起出去散散心。不过因为近来流年不好灾荒不断,既是许愿祈福,所以大 少奶奶叫厨房多做些干粮包点,待会儿好去舍予外面那些逃荒闹灾的穷人乞丐。二少爷听说也有了兴致,一口答应了,还叫我也去厨房帮忙做事。

厨 房里李嫂和专做面食的吴嫂果然在忙着和面,旁边熬好一锅热腾腾的豆沙待凉,要包豆沙包的。见我来了就给了我一提篮子黄芽白菜和两大方猪肉让我剁馅,这倒是 简单的事,我先将猪肉洗净去皮切碎剁成肉茸,然后加精盐和适量白糖、黄酒、少许葱姜末,用手搅拌好后,再把几棵黄芽菜去坏叶、老根,再切碎剁细,用盐略拌 后挤出菜水,与肉馅拌至一起即可。李嫂和吴嫂把面发好了放在那儿酵醒,待我的菜肉馅做好以后,她们就来动手包,然后李嫂就跟我说:“这个菜肉馅的包子和红 豆包,待会儿是要发给那些外边人吃的,大少奶奶另外还要吃点好的面食,你不是手艺好么?去另做来。”

我知道她俩是懒得动手了,只得依言去做。

柜 子里有几样糖冬瓜、甜桔饼、红绿蜜饯瓜片和炒芝麻,我就把这几样拿出来切碎,芝麻用擀面杖擀成细末,拌入白糖活匀做成果馅,但这样果馅包入面粉做包子的口 感会差些,我就拿糯米粉和黏米粉两样混合以后,揉出黏面包口束成拧花状,烧起素油滚锅炸至金黄,放油纸上略停,就是一道好看又耐存放的甜包面食了。

又想起既然是去拜菩萨,那咸包点也不放肉吧?我记得桃三娘曾做过一道胡桃馒头,就是把馒头切小,蒸熟也只有核桃般大,蒸之前在面上嵌入一片盐炒核桃肉,咸味和核桃的油香气就能沁入面里,蒸出来小巧玲珑,也别有滋味。

再有现成的冬菇和木耳、笋丁、梅干菜,我剁了个素杂馅儿,稍多拌入一点油酱,将剩下的面全包了这种素馅大包子。按照桃三娘说的法子,必须在生坯包子入笼蒸时用最大的旺火,约半刻钟左右,笼盖要严实,里面热气充足了,包子才更能发得透,馅把包子裂破头,外观和口感都更好。

一 切收拾停当,我解了围裙回到这边院子,韩奶奶已经把出门的什物准备好,我洗了把脸拿上东西就随二少爷出到门口,两辆骡车早已在那儿等候,大少奶奶先上了第 一辆骡车,意外的是澄衣庵的玉叶尼姑也在,我与她有近一年未见了,她的模样看来比从前黑瘦不少,拉着二少爷和我高兴得不得了,跟大少奶奶告一声,便过来跟 我们坐同一辆车。

晃晃悠悠地一路走,她不停在问二少爷最近身体好些?前些时候惠赠师太给开的药有没有吃?看的什么书?……我无意中掀开窗 帘往外看,路边竟有不少衣不覆体的乞丐,或老或少,个个萎黄干瘪,都已奄奄的模样只剩下不多一口气了,严家的一行车马粼粼走过,其中就有人伸手要吃的,大 少奶奶让丫鬟出来叫停了车,然后吩咐手下把带的一些包点分给这些人,我也想下车去,玉叶拉住我道:“待会儿庙前街那边还多的是叫花子,就怕不够分。”

二少爷听到这里,神情若有所思,又忽然叹一口气,玉叶好像就知道他在想什么,拍拍他肩头道:“小琥,佛家言大千世界也逃不脱成、住、坏、空的轮转,那天道生死沦亡都有定数,何况斯人?你又何必过于介怀?”

二少爷默不作声,于是我们闷了一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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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金钟寺的庙前街,在过去每当有法会集日的时候都是人来车往熙攘喧嚣的景象,卖艺或搭小戏的笙笛钹锣样样响声,炒货杂食的摊子色色俱全,可现如今,不过只隔了这一年左右的光阴,就处处显示出颓丧败气的样子来。

一 家卖点红供馍和香火的小店门口,围了半圈人在哪儿看店主打两个小乞丐,其中一个被掀在地的小乞丐口中还咬着一大口面,许是被打得一口气难上来,已经翻开白 眼了,另一个跪着讨饶,那店主踢着小乞丐自己却哭了,说这做馍的面还是借钱买的,要都发善心给你们吃了,那我家大小几口人不也得要饭去?

再 走过去些,紧挨着金钟寺院墙北边,有一处前朝不知哪百年建的关圣庙,庙前由两棵百年大槐树,树下一条石拱桥,桥头有碑但字迹模糊不清,又有两尊蹲姿人像也 是面目难辨,桥下则是一汪深水,终年浑不见底、寒气逼人,每一年但凡菩萨诞日,庙里的僧侣都会拿出寺里蒸的馒头包点往水里投,做个小小的祈祝行愿的仪式; 于是渐渐江都的人们也学着和尚的样子,在庙会或年节时,把些龟、鱼带到这里放生,或又拿些包点年糕扎上红绳到这桥上往水里投,据说许愿的甚得灵验,因此便 传播开来。慢慢地江都城里一些大户起头,秉持着富贵不欺孤寒的仁心,就在这日命家小做出各色馅料精致的包子,分派乞丐或供路过闲人小家的食用,大家尝了可 发些品评,也为赞那强梁不轻贫贱的风气,可谓深表江都人之淳庞质朴的淑景,便长而久之形成了一大习性惯例。

可后不知又过了几时,每年却开始有些想不开的寡妇鳏夫,去往那桥下跳了轻生的,都是觉得这也算个离佛门较近的尘世难得的超生之所吧!死的人渐渐多了,江都人于是就把那石桥唤作奈何桥。

看 车子快要经过奈何桥的时候,玉叶拉开车帘朝那槐树底下张望:“无行师父今儿果然也在,小琥你看,这位师父可真如大迦叶尊者再世一般,他每日在此打坐诵经回 向众生,附近寺庙的师父都赞他是有德的,先有人请他到庙里住他统不去,天冷时他也就披那一件薄衣,下雪时能看见身上竟咝咝地冒着热气呢。”

我和二少爷循着她指的地方看去,就见一个其貌不扬的枯瘦行脚僧正端坐在那儿,手捻着佛珠半寐着双目口中念念有词。

我好奇问道:“什么是大迦叶尊者?”

玉叶诵一声佛号,才道:“大迦叶尊者乃佛陀在世时所收的十大弟子之一,修习苦行第一,乞食不择贫贵、餐风露宿,只居露天或山林野冢,乃是佛门里艰苦修行的法幢榜样。”

“哦?”我听着似懂非懂。

大少奶奶领着我们在金钟寺的大雄宝殿烧香许过愿,就回到寺门口去,让下人们拿一大笼菜肉、豆沙包子先去分给聚集在寺门外的穷人乞丐,剩下的一大笼则拿去奈何桥扔下潭中许愿。

时 近正午,天却有点阴沉,大少奶奶让二少爷先往关圣庙那边走着慢慢逛,等她这边散完了就过去。我拿着食盒和雨伞随在二少爷后面一路往奈何桥走着,想起不知道 娘今天会不会带着弟弟来进香。常年在庙前街卖各种干菜的乡下老汉今年也看不到身影了,只有卖通草花的还在,玉叶觑见还说起原来没出家剃头之前,她和玉灵两 人常在一处,闲时就学着做过通草花,玉灵这人话不多手却巧,做出精致的通草花戴头上绝不比珠花、绢花逊色。

二少爷听了也不由笑道:“你已是入了佛门的人,为何还记着过去的闺房小女儿模样?”

玉叶看着我笑道:“看到小月姑娘,就不禁想起当年了。”

我们一行三人说着话一路走,冷不防前面一个八九岁模样的小乞丐莽莽撞撞跑过来,一头撞在二少爷身上,二少爷被撞一踉跄,那小乞丐也倒退几步,玉叶眼明手快在后面一手扶住二少爷:“小琥,当心!”

那小乞丐抬头看了一眼我们几个,气哼哼地朝二少爷吼了一句:“走路不长眼!”说完就要继续跑走,玉叶指着他不平道:“唉!是你低头走路撞了人,竟还说是别人的不是。”

二少爷摇摇头:“先走走吧。”

那小乞丐一听更加来劲地大声嚷道:“个淫尼拖着小相公逛街!个淫尼没羞没臊!嘿!你们快看!淫尼拖着小相公逛街……”

玉叶气得脸刷地红了,我赶紧拦在玉叶和二少爷之间:“你少胡说!这位是澄衣庵的小师父,这位是我们家少爷。”

那小乞丐朝地上用力吐一口唾沫,双手揣着坏骂骂咧咧低头继续走,不曾想没几步他又撞在一个人身上,小乞丐一踉跄,抬头正想骂,看清那人的脸却住了口,乖乖地后退一步恭敬叫了一声:“师父。”

我 们都诧异,原来那小乞丐撞的正是先前玉叶说的那位无行僧。只见他手捻一串黑旧得发亮的佛珠,笑眯眯地微俯身对小乞丐低声说了几句话,那小乞丐回头蹙眉看了 几眼二少爷,咬着下嘴唇,仍回头跟那僧人摇头说了几句什么,那僧人还是笑眯眯的,似乎在宽慰他什么,我觉得很奇怪,问玉叶:“他们在做什么?”

玉叶也困惑不解:“我也不知道。”

那小乞丐终于松开了揣在怀里的双手,把一个东西交到无行僧的手里然后就一溜烟跑了,二少爷看见那东西便惊讶得低头摸自己身上:“是我的钱袋?”

我们这时才恍然大悟,只见他缓步走过来,把钱袋递给二少爷:“阿弥陀佛,施主,这可是你的东西?”

二少爷有点茫然地接过钱袋,那僧人对他双手合十毕:“请施主莫怪,那孩子偷盗也是一时情急糊涂,只因家人有病无钱医治。请施主莫怪。”

二少爷这才明白过来,连忙摆摆手:“无碍的,师父莫介怀。”

旁边的玉叶便对他合十双掌念一声佛:“无行禅师别来无恙!”

“原 来是澄衣庵的玉叶师姑。”那僧人回礼道,但他只是把眼睛略低地看向地面,对玉叶没有注目,实在是个恭谨又守戒的出家人模样。说着话时,大少奶奶带着严家下 人已经走了过来,玉叶给僧人说严家要往水里投包点许愿,僧人正念一声佛号这当儿,就听见“哗”一下水声响来,有人喊:“呀!有个小子站奈何桥上扎下水去 啦!”

我们都唬了一大跳,回头看时那桥边已经开始围上人,无行僧急走过去,我们便也尾随其后,看他拨开众人,我们也踮起脚往潭里看,那落 水的人还在上下扑腾呢,旁人中有一个脚夫模样的汉子正迅速脱鞋看样子想往水里去救人的,那无行僧一把拦住他:“施主!你切不可下去。”那汉子以为他意有别 图,眼睛一瞪大吼道:“可是要出人命的!”却见那僧人已经把手里一串佛珠绕紧几圈在手腕上,大声诵一句佛号便一头跳下水去,那汉子一愣,旁边人堆里挤出方 才那偷少爷钱袋的小乞丐抢着道:“无行师父平素就告诫我们说切不可轻易接近这潭,年年里都有跳下去寻死的人,恐积着许多元气衰鬼待拉人替身也未可知,师父 日日坐在这桥边诵经,就是发愿超度这些亡魂哩!师父可是活菩萨再世一般的人,他不让你下去,也是替你着想哩,恐怕你会遭遇什么不好。”

汉 子才有些恍惚,再看水里,那挣扎的人已经沉下去了,无行僧人也一个猛子潜入了水下,水面只剩团团涟漪。大少奶奶急道:“你们都愣着干什么?快找根长竿子让 他们搭把手吧。”于是众人才赶紧纷纷四下里去找竿子,不一时竿子找来了,水潭里还是不见无行僧人和溺水人的踪影,众人议论纷纷,有人问跳下去的是谁,其他 人都说没看清,只有一个挎篮子来上香的妇人说看着像是菜市那边卖鱼的李成家的小子,不知道他这小小年纪竟真的想不开的?还是贪玩失足掉下去的?

又 是那小乞丐撇着嘴道:“他倒没想要跳的样子,我刚才看见那小子在庙门口那边浑水摸鱼那了这家奶奶赏的一个包子,一边吃着一边走过来上的桥,头上撞肿一个大 紫包跟顶个柿子似的,然后哭哭啼啼站那儿许愿,还把咬了的半个包子扔下去,我就说嘛,吃了半个还拿来许愿,要被怪罪的。”

我们都焦急地注 视着水面,活人要一口气憋这么久,也该到极限了吧?终于,水里“哗”一下冒出了无行僧人的光头,他一只手臂挽着落水人的脖子,我仔细辨认一下,果然是卖鱼 家的扁头。僧人吃力地往岸边游着,可那水潭并不满溢,离岸上至少还低二、三丈左右,众人先让他攀住竿子一头,一边再去找绳索,真是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依 次把扁头和僧人拽了上来。

扁头喝了很多水,额头上果然就如小乞丐说的那样,碰肿了好大一块,手脚四肢全都抽筋地蜷缩着,僧人顾不得自己多喘几口气,将他整个倒提过来用力拍背,看着他呛出好多水,再用力给他掐身上的好几处穴位,玉叶也从随身背的僧布袋里拿出针囊过去帮忙道:“我给他针灸试试?”

手、脚几处大穴下了针,扁头抽搐的手脚也就见松缓了,渐渐眼皮子有了反应会动。

旁边的人七嘴八舌地建议要不把他送去找大夫,或者找他爹去,还有交口称赞这出家人真是大慈大悲的,可我留心看那无行僧人的面色,却是几分凝重若有所思的神情。

好不容易看着才把扁头救醒的当儿,打远处就见风风火火奔来个男人,很多人都认得是卖鱼的李成:“孩子的爹来了!”

李成脸色沉滞,气得紫张,过来抱起扁头对大家勉强道了个谢,就立马掉转头急匆匆地走了,弄得围观的人摸不着头脑,七嘴八舌议论一番也就散了。

大少奶奶目睹了人跳水, 也就没心思再往水里扔包子许愿,吩咐下人把余下的包子都分掉,正寻思找个阴凉处歇息一下,就看见麻刁利打远处忙忙慌慌地跑来:“少夫人!大少夫人!”

大少奶奶皱眉道:“你大街广巷地嚷什么?”

麻刁利到了跟前叉腰大口倒着气,半天才顺过来:“我的大少奶奶哎,大少爷那儿有十万火急的大事唤您回呢!”

“大爷有什么急事?”大少奶奶对麻刁利夸张的模样十分不悦。

麻刁利拿眼睛扫扫周围:“也不能在这儿告诉您哪!您回去不就清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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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少奶奶没法,只得跟二少爷说:“我这先回。”又从自己随身的银带里倒出大小几块碎银子塞到二少爷手里:“知道你不肯让别人随从,就只叫玉香和小月陪你逛 吧!想买什么就买,小月这儿做的包点好,就别吃外面的东西了,现在外面的东西都怕不干净。车子就停那边巷子里,你逛完就坐车回家。”嘱咐完几句,她自己就 急忙赶回家去了。看麻刁利随大少奶奶的车走远,玉叶尼姑念了声佛,摇摇头,然后道:“小琥,你也很久没出来逛了,有哪儿想去的么?对了,这天一天比一天 热,不如去买点子婆律香和麝香回去配解暑清凉药?”

二少爷摇摇头,去看那刚刚救人上水的僧人,他这会儿已经闷不作声自己往槐树下坐着去了,那小乞丐用一个磕了一半的破碗盛了水给他喝,待仔细打量,只见他的僧衣犹淋湿带水,挽起的袖子更显露出青筋虬结的细长手臂,看来真是瘦得不比竹竿强多少。

二 少爷也就过去,相互见礼后同样席地坐下,并让我拿出自带的咸甜两样素包请他吃,僧人只拿了一个嵌有核桃的小包,再道谢,二少爷谦过,便问他为何告诫旁人不 要近那水潭,莫非真有怨鬼拉人替身之实?而禅师每日在此念经,真为超度水中怨灵不成?那僧人摇摇头,叹了口气,又点点头道:“我佛慈悲,目下接踵天降灾 祸,又岂止这水中怨灵?不提也罢。”

二少爷又招呼小乞丐吃包子,小乞丐半信半疑地看着他:“请我吃?你不会下毒吧?”

二少爷诧异道:“我怎会下毒?”

小 乞丐撇着嘴:“我可是见过的,谁家原不是干干静静的种田人,不是逃荒也不会叫人白作践,那有钱人家的拿些馊水烂饭出来打发人也叫发善心就罢了,我哥前些天 就是跟他们一道去讨了菜市那边几家人给的饭,也不知哪家如此歹毒,我哥端回来一碗,还好他自己舍不得吃,想让给我娘,可其他当场吃完的人有几个走到半路就 肚子痛,叫唤半夜就死啦!那几家饭都是掺在一起的,有的吃了没事有的吃了就死啦……”小乞丐说着眼睛就红了,拳头攥得紧紧的咬牙切齿。

玉叶听了连忙低头念几声佛,二少爷恨得眉头紧皱:“这些人一点点良知都没了么?”

我便用干净帕子隔着手上拿起一个油炸果馅包子说:“你放心吃吧,这都是我做的,里面有糖冬瓜、桔饼、白糖和的炒芝麻,并没有毒,若你吃坏了肚子只管找我算账。”

小乞丐听我说得喉咙里暗暗咽了几下唾沫,只是嘴上还要强了几句,才接过去,咬了一口,眼核儿都瞪大了,嘴里含糊不清地说:“真香!我从未吃过这么好吃的包子!

僧人看着他欣慰地点头笑了,二少爷这才安心,见小乞丐吃得高兴,他也拿起一个看看我:“小月做的点心向来好食相。”

我听着打从心底里开心,只是这时节,却不由得更想起竹枝儿巷的家中,现如今世道如此,也不知有没经受波澜,可惜我这卖了的女儿就再跟自家没有关系。正出神,忽听得一个熟悉的声音唤我名字:“月儿?”

我一恍惚以为听错了,回头望去,一身素雅青莲色衣裳、挎着篮子站在那儿的不就是桃三娘么?

我一时惊喜地如见了亲人一般,顾不得二少爷他们就飞跑过去:“三娘!”

自 去年严家摆宴请过桃三娘进府里帮厨那次后,间隔至今也有半年多光景,桃三娘的姿容丝毫没变,一如过去那般别着荆钗木栉,笑容可掬地看着我:“月儿,半年不 见你这头发长了,个儿也长高不少,三娘快不认得了,今天是跟严家的夫人和少爷来拜菩萨?”桃三娘说着话时,便拉着我走过树下来,一边朝二少爷几人颔首问 好。

二少爷也回以颔首,就仍回头与无行僧人说话。而那僧人乍见桃三娘走来,目光忽然显出一丝诧异,但只是一瞬,并没什么表态。

“三娘你怎么也来上香?今日店里不忙?”玉叶笑问道。

桃三娘摇摇头:“倒不是上香,前几天有位熟络的常客,家里老大人仙逝,所以来订下三百个八宝豆馅素包,要供养给庙里做功德,何大现在送进去了,我自己抽空随便逛逛。”

“原来如此。”玉叶笑道:“真真随喜这位虔诚孝善之人。”

桃 三娘笑笑并没有说什么,我低头看看树影,已是过了午后,二少爷与那无行僧人谈话甚为投机,完全没有要走的意思。我本想恰好这时候见桃三娘可以问问家里的 事,哪知头顶上倏忽间就有一片乌云接了日头下去,半空顿时暗了一幕,云隙里隐隐白光交加、闷雷滚滚,眼看样子就要下大雨了。

“吓!”我顾不得再细与桃三娘说话,就去问二少爷道:“要下雨了,少爷,我们是找地方暂避雨还是上车回家?”

二少爷有点拿不定主意,踌躇间突然就在街的一头传来人声攒动,紧接着就听到一个哭腔尖利的骂声尤其凸显出来:“天杀雷劈的不仁强盗!狗啃的汉子!烂心歪性的孤拐!你的王八儿子跳水也死不得,都赖在我头上了!他那是装样子害我死哪!算不得我真跳去死给你看,别后悔……”

一个披头蓬发、扯乱了衣服又趿拉着鞋的疯女人一路哭嚎着就冲到桥上,玉叶看她一头就想往水里扎,连忙上去拉住她手臂:“女施主三思!女施主万事好说吧!”

可那女人疯了一般,被人拉住更发出一声刺耳的尖叫,抬脚踹在玉叶的身上,把玉叶踢一踉跄倒后翻在地上,自己就连滚带爬地投进水潭里,“哗啦”溅起好大水花!

我和桃三娘急忙围上去看时,那女人已经像个秤砣似的沉下去不见了,小乞丐惊得在那里跳脚大叫:“今儿是撞着什么日子,都要急着往水里去见阎王么?”

无行僧人赶过来看样子又要跳下水救人,不曾想天空猛然降下一道大震霹雳,就打在紧挨关帝庙旁的金钟寺北墙的请头上,众人眼睁睁看着那墙砖炸得四下飞起,“轰隆”之间就破了一个大豁口。

在场所有人都被这情景吓得目瞪口呆地立在那儿鸦雀无声,还没回过神来须臾间滂沱大雨就下下来了,“呼呼”的狂风挟着豆粒大的雨点打得街上的人抱头乱窜,我和桃三娘都带了伞,我赶紧撑开一把给二少爷去遮上,玉叶躲在桃三娘的伞下朝着二少爷喊道:“小琥,先找地方避一避吧!”

这时那无行僧人还要往水里去救人,那小乞丐虽劈头盖脸一身雨水但还是死死抱住他大腿喊:“师父别去!这么刮风大雨你下水会没命的!”

二少爷也去拉:“师父您下水太危险了!”

那 无行僧人一心救人勉力挣脱他们,我和玉叶看左右相持不下,生怕二少爷一个不小心失足滑下水去,只得上去劝阻,一时还没解开纠缠,就在女人奔来的方向,几名 男人急惶惶地赶来,到了岸边,一个看起来年长些的见二少爷他们几个的形状,大声喝问道:“方才是不是有个女人跳下去了?”

我们慌不迭点 头,那年长者恨得一跺脚,旁边一年轻点的后生说:“姓李的作践人!咱告官去!”又一个后生道:“先救人要紧!”可众人看看水面,半片人的影子也没有,年长 者骂道:“那你下去?”那人就不言语了,而刚说告官的后生不耐烦道:“给那些要饭的几钱银子就肯下去捞人了。”

小乞丐听见这话第一个跳起来啐一口唾沫道:“呸!谁稀罕你那臭钱!”

说话间,风雨愈发激烈,伞都被掀翻了,接连不断的雷声盖过渺小的人声,雨点打得人几乎睁不开眼,桃三娘催促我和玉叶,三人不由分说硬是把二少爷拽走到距离水潭几十丈开外的金钟寺北角塔小钟楼下避雨。

小 钟楼下能躲雨的地方有限,我们来时这里已经站了七八个人,加上我们几个就显得十分拥挤,二少爷还在担心那僧人,玉叶一边让我替她绞衣袍上的水,一边忍不住 数落他:“小琥,你也太胡闹了,你这身子本就易感风寒,回去要是又病倒,你叫小月怎么担待得了?”她说这话时,其他躲雨的人却在议论方才跳水的女人:“那 寻死的是李成家的吧?”哪一个说:“续房,第一个去年冬死了。”“怎么死的?”“好像跟他家那小子有点关系,去年冬那小子给某家送活鱼去,那时不是刚开始 闹鼠灾么?他送到人家厨房时,老鼠蹿出来唬得他碰翻地上一口炉子,炉子上正炖着一锅肉呢,人家心痛啊,就不肯给两条鱼的钱,这小子的娘是泼辣货,知道以后 就找那家人撒泼去了,嘿!钱要不回来,跟人拉扯时撕破脸还崴了脚,夜里不是几条街都起大火么?他娘愣是没逃出来,被掉下的横梁砸死啦!”“吓!真够惨的! 李成也是的,娘们儿的心眼比针眼大不了多少,也不好好劝劝。”“后来就续娶了这位啦,早听闻这女人进门后尤其精打细算,干脆就找茬克扣扁头的口粮,嫌他多 吃不干活啦!有今日这事怕也是他们自己人才知道的积怨、积怨啦!”“嘿,扯上官司大闹一场才好……”

这雨是一时半会儿停不了的,从这里也 看不见奈何桥那边的情形,不知道那僧人后来究竟有没有再下水去救人。此刻的天色晦暗得犹如夜晚,偶有几道惨白的闪电划清一瞬,但厚密的雨帘仍然阻隔着人的 视线,我身上湿透,心理也被雷声震得慌,便低声跟桃三娘说话:“三娘,今日菩萨诞,竟也有雷劈庙墙?诸天佛菩萨这时节怎不庇佑?”

桃三娘 的发鬓被风雨吹得湿乱,但她神色还是一如往常并没有十分慌张,反问我道:“是诸天佛菩萨的警示也未可知吧?天有不测风云。”旁边一个操着外乡口音的路人顺 着这话头说:“咳!西北旱完、江南又涝,真实到哪儿都没有太平日子过啊!听说西北那边的农民判军都已打出陕西,现下已经兵临开封、襄阳了。”

“判 军?”我平素鲜少听说这种事,以前在欢香馆帮忙的时候,倒也听闻过西北边有数万饥民举旗造反,但与己无关也都不会放在心上,进严家随侍严家二少爷以后,偶 尔听闻他提起些关于京城、朝廷的人或事,可西北打仗的事,似乎知道得还是很少,开封、襄阳这些地名,倒是说书的人讲故事时会常常提起。

“打到开封、襄阳以后会怎么样?”我不禁问道。

那人瞥了我一眼,似乎觉得我是个解释也听不懂的小女子,就翘起嘴角笑笑转去和另一人说话。我有点气结,桃三娘这时看了看天:“这风雨看来还长着呢,对了,月儿,你盛点心的盒子呢?”

我一怔:“呀,忘在槐树下了!我去拿!”

玉叶拉住我:“等雨小一点再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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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急道:“那螺钿食盒是大少奶奶最喜欢的一个,据说还是名闻天下的漆工江万里所做,别说损坏,就是脏污了也不行!……我去去就回!”说完我就撑伞跑出小钟楼,桃三娘在身后喊了一句:“月儿!别靠近水潭!”
密 布的灰色雨帘之间,两棵高大的槐树远远看去就是两大团黑影,而大的黑影下面,又有好些个活动的小黑影,再走近些看,是方才那些个人,披着挡雨的蓑衣,用力 扯着一股粗大绳索,我近些才看清那绳子的一端在水潭里,似乎拖住什么重物,绳子拉得笔直,而这岸上的几个男人都使出了好大的劲儿,脸上都是如临大敌的神 情。我一边到槐树下捡起螺钿食盒一边对他们的情形疑惑不解,尤其是看到那个小乞丐,竟都在这些人中帮忙拽住绳索,必然是那无行僧人下水救人去了?可他一人 之身再怎么重也不过百十来斤,不必这几个大男人如此费力吧?我正这么思度着,水潭的方向斜剌里刮来一股歪风,不单吹得我的伞翻了过去,水潭边几个人更是怪 叫连连着身子七扭八拐,其中一人大喊道:“真的有东西在下面拽,大家脚底下站稳了!用力!别松手啊!”

几个人果然铆足劲儿拉住绳子,最末 的那一个干脆把绳在自己腰间绕一圈,但似乎水下的力量同样不断加大,小乞丐赤着脚踩在湿滑路面上,因为拉扯整个人几乎摔一跟头,他索性坐在地上用身体的坠 力去牵扯绳子,但眼看绳子还是一点一点往水里伸,岸边为首的第一个人,脚都快撑不住要往水里陷,我赶紧放下伞过去帮忙:“无行禅师在水下吗?”可大风大雨 加上闪电霹雳,那人也没听见我说话,我双手紧拽住绳子的最前端,一起用力往后拉,我想看看是否那僧人在水下,但无奈雨点把水面打得纷乱,什么都看不清。我 使出全身的劲儿去拽绳子,绳子的那一端没有继续往下沉了,但更离奇的是,绳子又开始在水下左右游走,就像钓鱼时鱼线那头有咬饵的大鱼在绕圈挣扎一般,我回 头朝那几个人惊呼:“水下的到底是什么?”

那人一脸惊惶,嘴巴半张着说不出话来,然后我看到他的眼猛地瞪大,盯着水面,我循着他的目光再 看回来,潭中的水面开始冒出大朵大朵气泡,我连忙更用力拉绳:“是禅师溺水了么?”却冷不防旁边那人这时不知是因为害怕还是震惊之余,松开了手,我再回头 看他时,他已经完全变了个人的样子,嘴巴大大咧开像笑又像哭的样子,眼珠子在眼眶里往上一翻滚,只用一对眼白看向我,突然伸手将我往水里一推——

我被这人动手一推的时候,脑子里还一片空白毫无反应,整个身子往前失去重心扑下去,我只来得及意识到即将掉进水里,鼻子不敢吸气,“哗”地满眼昏暗的水色便包围在我身边所有空间……


寒冷,水里彻骨地寒冷,透过衣服,仍然如无数针尖在刺;手脚用力向四面八方伸展,期待抓到什么可以依凭的实物,却徒费力气。水里往下而去,彷如黑魆魆的深渊,我怕……

我 向上挣扎,终于好不容易把头伸出水面,朝岸上的人喊:“救……”一口水涌入喉咙,然后就看见那推我的人回头正去拉另一个男子,我想去抓住绳子,但同时水底 的双脚好像被什么坚硬冰冷的东西碰到,我忍受着口鼻满塞水的窒息痛楚拼命地把脚乱动,碰到的东西却越来越多,并且还箍住了我的脚踝,向下拉扯,我整个人就 这么毫无抗力地被拉扯下去——

“咕咚咕噜噜”,耳朵灌入的水声渐渐也都变得模糊了,唯独感觉到坚硬冰冷的东西越来越多地聚集在身边,依稀听见像是牙齿磕碰的琐碎,还有无数吞咽的喉咙的响动,含糊不清的呓语:“饿、饿……吃的……”

这 些声音?我的头脑疼痛欲裂,恍惚之间能够最后忆起的一摸似曾熟悉的战栗,是陡然打从心底生出的寒意,这些声音……无数大小扭曲的混沌头颅在黑暗中拥挤叠 压,比蒲扇还大却枯瘦无肉的长甲干手伸到我周边,不断发出嘶哑低沉的闷声:“饿……给我吃的……”那些嘴有的只有针眼大,饥渴煎熬的眼眶里都是恨不得吞噬 一切的光——饿鬼?我仅存的一点意识想到这两个字时,窒息前最后的昏暗彻底盖过我所有的知觉。


做梦一样,身体不受控制地浮在虚空,没有了听觉、嗅觉,只感觉到一点点似有若无的烟气一样幽幽的风在飘动,眼睛好像也被蒙住,只有透过一条不宽的缝隙看到西斜边遥远处,如落日殷红漫散的黄昏云霞,一行延伸无尽头的焦灼残垣断壁,燥土硬石偏地差陈……那是什么地方?

眼角边都是黑暗,我是死了么?脑中空白,只忆得最后一幕惊悚,在暴风雨之中被那神情扭曲之人推进深潭,我在混沌暗涌里求生挣扎……现在却连指尖都失去知觉,难道我已成了没有躯壳的魂?头脑里像裹着一团乱线找不到头,断面连接不上,更无从想起。

毫 无征兆地,西角边上原本静怠的黄昏天,霎时间无数道电光白雷交错,那急雨就如大盆倾注而下,但雨色看来十分特异,待仔细看去,那淋淋密密下的竟俱是无数尖 刀利刃,顿时有一些怪异的“嘶嘶”声隐隐在我四周围极度不安地涌动,我的耳朵好像有点恢复过来,但仍没有四只存在的感觉,怎么办?我随着漂流, 就要进入那刀雨火海的境地去么?怎么办?我模糊之间心中生起烦恼,忽然,一个并不大而又清晰沉稳的声音突兀地传来……

“须菩提,若善男子善女人,以三千大千世界碎为微尘,于意云何。是微尘众宁为多不……如来所说三千大千世界则非世界,是名世界,何以故。若世界实有者则是一合相,如来说一合相则非一合相……合相者则是不可说。但凡夫之人贪着其事……”

声 音有时如洪钟,有时又被那些“嘶嘶”的怪声掩盖,好像是佛经?我曾不止一次听过寺庙里的僧侣念诵这样的句子,我脑子里逐渐有些清醒了,才发觉“嘶嘶”的声 音其实遍布四周远近,到处都是。我开始着慌起来,用力挣扎,把手脚乱蹬乱甩,想喊,又喊不出,所幸的是那念经的声音并没止绝:“……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 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
是无行僧人的声音!我猛然惊觉,没错,他先已进入水潭救那跳水的妇人,现在想必也一样被困在此!他恐还不知我也来 了这里,我得喊他,但嘴巴无论如何都张不开,我拼命转动脖子,牙齿把舌头都给咬破,血腥味满口,痛楚也使我愈加清醒,身边簇簇拥拥的“嘶嘶”声,围绕那念 诵之声,还有夹杂些窃窃私语:“嚼不动,这是出家人的身子……嚼不动……”众多模糊混沌的脸,随时就意欲回转过来把我围扑,都是魑魅鬼怪吧?我又惊又怕, 禅师!无行禅师!……念佛的声音一丝不紊有如泰山一般坚定:“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反复念诵这几句,声浪绵绵不绝,周围的“嘶嘶”声 有所怯退,我身上的桎梏略有所松。

“月儿!桃月儿!”有个女子的声音在唤我的名字,依稀像是桃三娘,肯定是三娘来找我了!我心中一阵欣喜,无奈答应不得,急得胸口憋慌。

可就在这时,正前方的半空中突有平地炸雷般响起一个人声暴喝道:“兀那和尚!吵死了!”

一 道夹风带电的暗云刹那近在咫尺处显现,霹雳划开了我周身整个黑暗的虚空,风云之中隐约显现一人形,我害怕得闭上眼睛,好半响才睁开一条缝去看时,接连不断 的电光一闪一闪照出眼前的情景,这里……是地狱吗?黑糊糊的身影数之不尽在蠕行爬动,其中有的体型尤其巨大,分不清五官的头脸,有的只有一个硕大滚圆的头 颅,没脖子和身躯,唯有拖在嘴边一条垂涎的大舌,还有如罹患鼓胀病的大肚子,上方生着一颗小小的没嘴头颅……这些都是饿鬼!我见过的!我才发现自己之所以 不能动弹,都是被这些饿鬼所制,它们有大如蒲扇或小如鸟爪的枯手,牵制住我的四肢和头脸,我的眼睛只能从它们的指缝中间看见外面。然在这时,诵经声戛然而 止,高处那虽被饿鬼缠身却仍站立身形笔直,手执一串念珠通身隐隐发出金光的,不就是无行僧人?正面对一团汹涌而至的暗云而毫无惧色。

“和尚,你何竟来此?可知此往何地?”那震耳欲聋的声音复又响起。

“贫僧无行,擅入阎魔天王所辖闭戾多世界,施主见谅。”无行僧人沉声答道:“只是上天有好生之德,贫僧希求施主放过适才溺水之人身躯与魂魄,使之得以超生。”

“溺水之人?”那声音略微一怔,随机好像知道僧人所指为何,不屑道:“原来你便是常坐那水边念经超度之人。人间与下三恶趣连贯之路千万条,有来无回,你单凭一人之力胆敢擅闯鬼界?岂不知纯属徒劳?何必痴心不改至此境地?”

“奈何桥下怨魂路,我佛慈悲之德,既证无我又何惧阿鼻无间之间?”无行僧人双手合十叹息一遍。

这 里果真便是饿鬼道?这些盲目无依终日只被饥渴煎熬发出“饿啊饿”惨叫,承受业障之力最为惨烈的饿鬼众生,我都是曾见过的,过往我从来都刻意不去记起,那一 年江都城冬夜里的一幕幕,有一位曾于大火和崩塌的屋檐之上救过我命的饿鬼少年,他天生禀赋威德善心未泯却因投生于罪深业重的下三道而受尽身心煎熬,尤其是 甫一出生时即目睹众多亲生兄弟姊妹因为饥饿在面前相互吞食,使得他后来不得不到人间去依附人间的权贵获取烟火血食供养——桃三娘说过,饿鬼道焦土贫瘠,且 有刀山火海,是恶道之中除地狱以外最苦的去处……现如今,我竟也阴差阳错地来到这饿鬼道入口了,要被这些饿鬼分食掉?我想到这里不由得寒透了背脊。惊恐万 状之下,我奋力扭动身子挣扎起来,虽然嘴被掩捂,发不出声音,但我把头用力抬起,那些恶鬼的手指几乎抠进我的皮肉,我也要挣脱他们!

可是也许是因为我的挣扎,周围钳制我的饿鬼反而全都留意过来,窃窃私语的小声话语我听到:“吃这女孩的肉吧,何必献给鬼王?”“但她身上有不对的气味。”“修行人的肉咬不动,她的肉肯定鲜嫩……”

原本死死钳制我的鬼爪短暂松开了,但眼看更多饿鬼众瞪着一双血红眼眶扬起枯长鬼手都朝我围拢上来,我绝望之际挣扎大喊出来:“三娘救我!”

暗云之间陡然闪电四溅,黑风大作滚旋开来,所有饿鬼登时畏惧得作鸟兽散,我悬空的身体没了支撑,立时被旋风卷起,整个人没个定心地不停旋转打滚,意识一概又陷入模糊空白一片。


醒来时,直觉得头痛欲裂,全身的骨头好像都碎了一般疼,眼睛昏胀几乎不能睁开。耳畔听得无行僧人慈定安详的话语在不远处道:“阿弥陀佛,可见施主悲心未泯,贫僧随喜。”

我凝神半响才慢慢睁眼,先觑见的,是混沌灰暗之间有一角白色衣袂掠过,似曾相识。

“你们走吧,这里不是该来的地方。”一个少年淡漠的口吻。

“贫僧是来寻那溺水之人躯体,望施主再发慈悲,使之免堕恶趣,也是施主积一大功德。”僧人的声音依然坚持。

我再看自己,虽然周围一如方才那样黑暗虚空,但原来身下已是落在一块实地,脑子里还是“嗡嗡”的耳鸣眼花,我慢慢手撑着头爬起身,尝试动动脚,还好没有折断,刚才救我的是谁?

背对着我的,着青莲色衣裳的女子便是桃三娘吧?还有那与僧人对面而立,一袭白衣,长发披盖着清隽侧面的,竟也是认识的……一如从前那样挂着不动声色淡漠气度的少年:“春阳?”

听 到我叫出这个名字时,白衣少年并无反应只冷笑睥睨着僧人:“你这和尚每日坐那大槐树下,不就为念经超度水脉贯通来此的饿鬼世界?六道规矩,寻死之人归属所 在亦当此下三恶道,何有还复之理?你等先代佛家僧人建寺庙不正为镇压此通路不使饿鬼越界,每年往这水潭投食,也为慰藉饿鬼之意?她自愿寻死,这落水之物岂 有返还之理?况且,她那肉身在你来之前,早就被分吃干净了,魂魄丢落饿魂山隘,此刻应已生成新的饿鬼了吧?”

“南无九华山幽冥世界,大慈大悲,地藏王菩萨。”听到春阳所说溺水妇人已死的话,僧人闭目念一声佛号,春阳脸上立刻显出无比厌烦的神情,厉声喝道:“别念了!饿鬼界最不愿与你等佛门中人交道,请回吧!”

僧人叹息一声:“唉,各有自缘法。”说到这儿,他转目看我:“只是想不到姑娘在此遇见故人,看来也是有因之缘。”

西边那片刀刃剑雨的残暴风云,此时渐暂平息下去了,如落日殷红漫散的浑黄云霞重又沉静没有生气地照彻天地。

我不由得用手摸摸自己的双臂和头脸,饿鬼门明明已经抓住我了,为何却没有把我吃掉?我心存这样的疑惑,看看春阳,走到桃三娘身边,桃三娘轻轻搀住我的一只胳膊:“没伤到哪里吧?”

我摇摇头,小声道:“三娘,我是被人推下来的……先我看见那些人一起拽着水里的绳子,我去帮忙,哪知其中一个人突然就动手推我,我与他并不相识。”

“那人被水里等待供养的饿鬼附身了。”桃三娘笑笑道:“我刚就叫你别靠近水边你不听。”

我们亲密说话的样子,让春阳着实不耐烦,一甩袖摆转身:“你们还要待到几时?快离开这儿!”说罢便往那片殷红天地走去。

无行僧人却突然双手对他合十道:“施主,江都城由大浩劫在即,你具慈悲威德,可否届时施以援手?至少在这水潭路径,以免饿鬼乘虚而上,加重人间灾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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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春阳背对着我们,脸上什么表情看不到,但却沉默了一下缓缓道:“人间气数的薄恶皆来自人心,妖鬼顶多不过做个为虐的帮闲,你有这功夫怎不去游说那些权欲主导之人?”

“江 都城将有什么大浩劫?”我抬头望向桃三娘,桃三娘笑吟吟地拉我的手,表面看似对我说话,但说法是对着他们:“月儿,眼下大势确实要越发乱了,万室艰难,颗 粒米都到价重如珍的地步,饿鬼道终生皆蠢蠢欲动,魑魅魍魉觊觎人世已久,迟早会大肆混迹人间横行作乱的,许多钟鸣鼎食之家也难免个根株尽净的下场,徒呼奈 何吧……所以方才和尚见春阳出手救你,知他与旁的饿鬼不同,才会向他求助,不过尽人事。”

“春阳救我?”我惊疑不定地看看春阳,又看看僧人。

“施主此话有理,贫僧只是希望或可减少生灵相伐之苦,于愿足矣。”他正说着话,我们头顶上方黑暗的虚空之中,间隔很远之处有一阵“轰隆隆”震荡响声传来,春阳顿时警惕地望上去,后退一步大声道:“叫你们快走,那些饿鬼怕是去报给大阎魔来了!”

再不由我们再分说,他周身一团风浪席卷开来,衣裾迎风展开,如一只大鸟展翅般升起至半空,随后猛地朝我们一个俯冲,宽袖下现出黑甲长大的鬼爪一把抓住了僧人的肩膀,带到了半空,我还没有明白发生什么事,脚底一空,便也与桃三娘一道随春阳其后凌空而去。


迎 面而来的劲风呼啸,前方黢黑深邃看不到头,我吓得双手紧紧捂住耳朵闭上眼,但那透骨寒凉的风冲撞进鼻孔里顶得人透不过气,加之全身冻得像跌进冰窖,我差点 觉得就要憋死了,可猛然间耳边“咕噜噜”一串水声,我又回到方才跌落的水潭之中,头顶上隐约有光,我顾不得更多下意识地就手脚并用往上游去,在胸口最后一 口气快没有的时候,终于把头“哗”地伸出水面。

“月儿!月儿快抓住这绳子!”岸上传来玉叶和桃三娘熟悉的声音。

我大呼好几口气,用手抹去脸上的水,但天雨依然倾盆,我眯着眼伸手几番乱抓也碰不到绳子,型号同时从水中出来的僧人率先抓住绳子然后再抓住我的手,好歹先拉我靠岸边,然后拽了上去。

我上岸以后全身软得跟棉花一样站立不得,几个拽住绳子的男子也是狼狈不堪的样子,还有几个带着遮雨斗笠的皂隶在那里指点吆喝,先前推我下去的人此时也倒在一边地上不省人事的模样。

这里刚发生了什么……我仍犹在梦里一般,桃三娘和玉叶二人搀我坐在地上,玉叶急道:“月儿你哪里受伤?怎么那么不小心掉下去的?真是把我们吓得不轻!小琥刚才都想下水去救你了,还是三娘劝住,现在他去找马夫来帮忙……”

哦?桃三娘原来一直在岸上啊?我怎么觉得下水再上来已经过了好久似的?怎么这才一小会儿的事么?我心里这么想到,嘴动了动想说话,却不由得剧烈咳嗽起来,喉咙里翻腾一时吐出好些酸水。

旁边那几个男子围着僧人在询问,僧人无可奈何地说出找不到落水妇人,请家人节哀的话,那几个皂隶听完便大声喝道:“既如此,你们几个就随我等回衙门吧!”

那些人立刻嚷嚷要皂隶先去李家锁李成,皂隶不允:“你们几个虽是这死主亲亲戚,李家若真是逼人致死,那他也脱不得定罪收监的下场,但按照事情前后,你等偷公粮私贩在先,乃是罪大于斯,再不许拖延时候,省得我等用武力拿你。”

那几个人相互看了一眼,其中一个还是不服气:“公粮私贩,我等也至多是个从犯,首头的可是那严家大爷,你等欺软怕硬,怎不去拿他?”

他嚷嚷这话时,恰好严家二少爷指领着车夫赶车过来,听见这话顿时变了颜色,跑过去那人面前:“你刚说什么?”

那人正跟皂隶说话,冷不丁见他跑到面前,有几分诧异:“我就说我等公粮私贩是那严家大少主使,如何?”

“严家?哪个严家?”二少爷紧着追问,玉叶连忙过去拉他。

“还有哪个严家?当然是倚水街那个严家啊!”

少爷登时脸都青了,皂隶不管他,催促着那几个人把躺在地上那个一起抬着就走了,玉叶安慰道:“也许是那人想脱罪胡说的,咱先回家,你看你这一身都湿透了,先回家是要紧。”

趁 玉叶走开,桃三娘低声对我说道:“月儿,方才在下面听到的话必要三缄其口,千万别漏给任何人知道。月儿,过去我说过的话你都还记着?造化是由人自己的行事 前后论结果,无缘不聚,无聚不散;往后无论严家如何,江都如何,三娘只嘱咐你一句,好生看待自己。”桃三娘从未说过这样的话,我心头涌上很不祥的感觉: “三娘,严家出什么大事了?李家也有相干么?接下来会怎样?”

桃三娘笑着摇摇头,玉叶劝好了二少爷上车,又过来扶我,桃三娘打着伞一路给我遮雨直到送上车去才罢。我恋恋不舍的望着她,车子慢慢向前走去,我掀开车帘子,雨已略小了,豆大的雨粒儿化作细细蒙蒙的雨烟,她站在奈何桥畔,微微笑着朝我点点头。

天开始黑下去,我的心里却比初次离家进严府时难过更甚,奈何?奈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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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5. 九回肠

酉末,雨止,已是掌灯时分。

严家大门前停了几匹马,有两个佩刀的官差在门首长凳坐着等候,门房小厮正陪着笑脸出来给他们递茶。

门房的过来给二少爷搭把手下车,二少爷就急着问道:“家里出什么事了?”

小厮怕差人听见,便神情闪烁支吾的不好说,二少爷就要往里赶,玉叶一边搀我下来一边喊住他;“小琥,你好歹先回屋换身衣裳,现在这副狼狈样子不好让老爷看见。”

二少爷只得作罢,我们仨进了家门,从侧边的小廊转进里屋的院子,却碰到唐妈一人倚在那栏杆朝院子里张望,她乍一看到我们就好像看到鬼似的:“哎哟,少爷您这是打哪儿来?也不打个灯,倒唬得人一跳。”

“我倒是问你,门口那两个官差怎么回事?”二少爷拦住她。

“咳,我也不知啊,半个时辰前衙门里的师爷带着那几个人来找大爷,正巧老爷和大爷在房里说话,他们不等通报就直闯了过去,老爷不知听了什么,急得一气儿晕过去了,刚还张罗着吃金箔镇心丸呢!现在他们几个还在老爷书房里说话,没闹什么动静了。”唐妈说完就火烧屁股地跑了。

二少爷回到屋里,玉叶让我躺着休息一下,她来伺候他换了身衣服,又把脸洗了洗,头发梳理整齐,二少爷就自己直奔老爷那边去,玉叶看天时已晚:“你先好生养养神,我过去大少奶奶那边,出来这大半日也没事先跟师父说好,得请少奶奶差人送我回去。”

我一径向她道谢,勉强送她出了门,才扶着门回到屋里坐下,可身上骨头一节节都生疼,坐也不是、躺也不是。恰好看见我的乌龟正从门槛上艰难地往里翻爬过来,我忍不住道;“还装着什么乌龟模样!现在又没别人。”

乌龟一时没扒住从门槛上滚了下来,龟壳儿翻了过去,四脚朝天地倒在地上,我咬牙恨道:“该!”

乌龟伸长脖子看看我,眼皮子眨巴眨巴,就慢吞吞地转回身来,在我面前化为人形,我这还是第一次看见小武从乌龟变成人,看得不禁呆了,他站起身,没好气地甩甩头:“你今天到哪儿去了?”

“我?我去……”话到嘴边我语塞了,白天的事还真不是一句话就说得清楚的。

小武走到我面前,在我身上嗅了嗅:“快去洗!快去洗!打远远儿的就闻到你身上这股子味道,有生姜、艾草,最好放到水里一块烧开了泡一时辰再出来!”

我不忿道:“我身上有什么味道?”

小武一手指着我的鼻子:“你是不是到那水里去了?哼!恶心不恶心呀?你没事往那里跳做什么?”

“哎?你是怎么知道的?”我奇怪道。

“我是怎么知道?五十多年前我曾被人放生到那水里,几番差点被饿鬼囫囵吞掉。”小武皱着眉头捏起鼻子:“你倒是快去洗呀!那水潭积的都是恶鬼的阴寒气,很伤人的!”

我 只得忍着身上疼痛,扶着墙挪到檐廊下去烧水,并且按小武的说法,在水里加了点生姜和干艾叶,只是不知二少爷几时回来,我拿韩奶奶家做的猪胰皂来,自己关在 小屋里解开头发赶快从头到脚洗了一遍,然我洗完收拾好,二少爷还不见人,已经戌时三刻了,天又淅淅沥沥下起小雨,二少爷走时没拿灯和伞,还是去那边院子接 一趟吧!

我对着镜子把半干不湿的头发分成两股,用杏红头绳束高起辫了丫髻,因又还未吃晚饭,只得去橱里找些早晨吃剩的饼咬了几口,小武坐在檐下百无聊赖地看着我出出进进,我也没工夫搭理他,点好灯笼打把伞就往老爷的院子而去。

正路过厨房这爿,却见麻刁利与几个人用长坂抬来一头已经开好两边的猪,看见我便招呼道:“小月姑娘,衙门里来的几位官爷要吃酒,李嫂这会子家去了,庄上白日刚送来的猪,我才拖去叫菜市的张屠户宰好,可大爷还说愁不知道找谁炒这几个菜,我看你来做就好吧。”

我说:“下雨,我去老爷房里接二少爷。”

麻 刁利摆摆手:“炒菜款待几位官爷要紧,二少爷在老爷房里服侍呢,二夫人不是还要吃宵夜么,你做来就是,大爷那儿我去说一声便妥。”然后就不由分说让人把猪 扔在厨房地下,伸手拦着我的去路硬是要我留下做菜。我厌烦他一副代主人行权又无赖跋扈的模样,只是不愿意跟他多费口舌:“那你可现在就去跟大爷说好。”

“你放心便是。”他大剌剌挥挥手就带着人走了。

我 系好围裙、挽起袖子,剔一块大骨扔进砂锅,削两片火腿加满水大火炖煮,再泡些腐竹、干菇、木耳、虾米,拿刀起出半斤嫩肉片,以盐、酒、糖、姜丝等腌制,另 爬到窗台上把风干的盐糖菜花头取下一个,切出细薄片,滚油开锅,把一撮切碎虾米及葱段煸出香气,再下菜花片和肉片,翻炒几遍即可出锅。

然而手臂背膀确实伤痛,我一个人勉强地提锅拎勺不禁更觉难做,幸而玉叶竟走了来:“月儿,你不好生躺着怎么一个人在这儿忙活?”

我也诧异道:“你没回庵里?”

玉叶苦笑一下:“因为大爷的事,大少奶奶心里不畅快,今晚非得留下我跟她睡,陪她说说话。哎,你看你手抖的,我来帮你吧。”她说着就接过我手里的筛子:“洗米熬粥不是?”

“是,大爷究竟什么事?”我刚说完这话,就见大爷房里的小厮来催菜,赶紧不敢再问,把炒好的肉片叫他端走,又将猪肝洗净血水,切片之后酒浸一下,以青蒜苗、酱萝卜条、油酱配猪肝又炒得一盘。

玉 叶不愿碰那些血肉腥臊,所以她只帮我焯小青菜,拿酱油、芝麻椒盐炒了一碟青菜面筋,我再把泡好的菇、木耳和肉一起剁茸,加油、盐、少许甜酱搅拌,腐皮包出 十几个结包,烧滚油炸,这时大骨汤正熬成浓浓白色,我舀出一大碗,在坛里夹一大筷子酸辣笋进去,点几滴香油,再把炸好的腐皮结包泡进这汤里,另还有几小碟 切碎腌冬菜和酱瓜茄,则都是给大少奶奶和二少爷他们吃粥的小菜。

忙完一阵,我自己饿得头晕眼花,在橱里找到她们晚饭吃剩的冷米饭,下锅炒 了炒,加点骨汤和腌冬菜稀里哗啦吃了两碗才算是缓过力气来,大爷房里的小厮又走来道:“赵师爷要吃猪心,大爷叫小月姑娘赶快弄了来,师爷还说了,得切丁, 加五香粉、红葱头和一点醋,烧酒下大火炒了来才有滋味。”

“知道了。”我只得答应着去做,玉叶端宵夜去给大少奶奶,二少爷因在老爷房里,按身边人先后的规矩,还得我去送宵夜,我炒好一道猪心,便匀出一小碗来,连粥、菜一起端去老爷住的院子。

雨水一滴、两滴地打在瓦片上,发出细微清悦的响声,我从油烟火燎的厨房出来,闻到院子里树叶青草的香气,才觉脑子清醒些。进了老爷的院子,就看到二少爷一个人蹲在过道里的炭炉子边给药煲扇风,我走过去:“哎?少爷,这院里的婆子呢?怎么不叫她们做?”

二少爷抬眼看见是我,又看见我手里的食盒:“我出来时不是跟你说了,身上不舒服就好好躺下睡一觉,怎么又去忙活这些?”

我记着他应还没吃正经晚饭,便说:“刚好大爷那边陪客吃酒,我炒了几个菜,这里也给你盛了一点来,还有熬的粳米粥,你吃点吧!”

二少爷听说到大少爷,脸色就有些阴沉下来,这时屋里二夫人走出来:“少爷!老爷的药好得没?”

二少爷答应一句:“差不多得了,我这就端来。”

我小声嘀咕问道:“这屋里伺候的人呢?怎么让你在这儿煲药?”

二 少爷一边用布隔着掀开盖子看了看一边说:“父亲病重,我亲手熬药铺床也是应尽的孝道,这里原伺候的张婆子据说年老手抖,前几日把二娘得罪了,二娘一气之下 将她赶了出去;至于丫鬟,文珍家里亲娘去世,告假回去送葬,另一个元珍……”他说到一半,脸色更加阴沉,也不往下接着讲了,话头一转:“你别站着了,那边 有板凳,你坐一会儿,我伺候老爷吃完药就一起回去。”说着他就把药往碗里去倒,只是毕竟平时干不惯这种事,未免手忙脚乱的,又不许我帮忙,说是尽孝道的事 该由子女亲手操办,那二夫人二回、三回出来三催四催的,语气神态也不好,死也是窝着火没处撒的样子,二少爷也不与她计较。

终于服侍好老爷 熄灯睡下,二少爷领着我回往自己院子,途径大少爷的书房外间,远远就听见里面好些人酒兴正酣地热闹着,只是几个男子的声音之间还夹杂了女子的声音,乱哄哄 的说什么的都有:“大爷的事我们几个虽不敢说做得主,却也不是没点头绪的,这本帐今晚只烦赵师爷给你做得齐全没纰漏了,明日便好交差。”“我们爷儿们几个 替你家大爷办事,你不也得谢我们呀?”“你——敬我们一杯才是!”“几位大爷饶命,我只会斟茶递水伺候人,喝、喝酒可不……”“哎!你可自己说的,只会伺 候人……”后面的话越说越不堪,二少爷一脸嫌恶地把我手臂一拽:“听什么?别站着,快走!”

我已听出那屋里告饶的女子,竟是二夫人房里那个叫元珍的丫鬟,吓得不敢再说什么,随着二少爷后边就走,哪知没走几步还又偏生碰见麻刁利,他虚声假气给二少爷作作揖,就看着我道:“小月姑娘,我说厨房竟找你不见,赵师爷还寻思着想吃韭菜肉的煎扁食,我正去跟你说呢。”

二少爷不冷不淡地接话道:“烦你去跟我哥哥说,我乏了,小月还得回去烧洗澡水,你叫他上外头找正儿八经的厨娘才是。”

麻刁利不好反驳,就悻悻地让出路来给我们走了。

回 到这屋里,二少爷并不要洗澡,仍旧说乏了,明日起来再洗,只要水和毛巾洗漱一遍,就脱衣上床睡了,我也就在外隔间帘子里的榻上睡下,然而甫一躺下,才知道 身上的骨头有多酸疼,身下即使垫了一床上好的褥子,也不顶事,我又不敢动,迷迷糊糊挨到后半夜,大约寅时左右,按医家说的,经络大约流经到肺,就开始紧一 下慢一声地咳嗽起来,鼻子里呼气吸气都有点堵得慌,微微地疼,还渐渐觉得寒冷,上下牙“咯咯”打架,我把被子从头裹到脚并且蜷成一团,却还是冷得心里很难 过,想下床去把炭炉子点燃取暖,手脚却缩得像日间在水里挣扎那般情景,有力也使不出来。

恍惚间,不知是小武还是二少爷凑近床前问我:“要被子么?”

我含糊点点头有气无力地:“被子在那边橱里第二格,菱花格子的……”

被 子拿来了,我闭着眼把全身裹得更严实些,可没多久,不知怎么从头到脚又燥热起来,鼻孔里气息烧火似的,睁开眼前,全是一撮一撮目眩的白花,只有根底里一点 意识到窗户外透进点光亮了,快该卯末了吧?天就要明了,不能贪睡……口渴得要冒烟了,可就是没有力气爬起来去倒水,却不知不觉,鼻子里闻到一股药味,又过 了一会儿,就听得耳边有人说话:“这时我平日喝的小柴胡汤,一时找不到桂枝……你先喝一剂试试?”

我朦朦胧胧地被人扳着爬起半个身子,碗递到嘴边却烫了嘴唇,洒了一脖子都是,但我已经没了力气,倒下来继续昏昏睡去。

“…… 小月?小月?”我恍惚听得有人叫,声音走得近了,强撑着拉起眼皮,一袭灰色女尼的身影,该是玉叶:“小月,我今日必得回去了,出来一遭这么久,看见师父恐 怕还有一番责怪,只是你这一下子病倒,叫人放心不下,不管白昼夜晚,可都得捂着不叫风吹,这病才好得快……柴胡汤里我减了人参,加了干姜、瓜萎实和瓜萎 根,能解胸中烦渴,只是不知道这症辨得对不对……日后,小琥竟还得托付小月你照看了……”

话语断断续续,我听得云里雾里,犹在梦中,有时看见她嘴动,却听不清说的什么,终于见她起身要走了,背过身去,窗外的阳光金黄柔和,将她衣袍上那比头发丝还细的灰尘都照得发光地飞,我心里油然觉得不详起来,待要叫住她,就是张不开嘴巴、动不得手指,眼睁睁看她走了。


额 头里还是疼得“嗡嗡”响,汗把整个身体都泡在粘稠里完全软了没有知觉,只是眼睛上凉凉的,倒有些清楚,只是一片黑暗,这才渐渐意识到原来脸上敷着凉水帕 子,韩奶奶的脚步在帘子外走过:“昨儿庄子上新送来的几筐新鲜瓜菜,今天就说找不见了,那等下流没脸没皮的货色,敢红口白牙说瞎话,非逼得大少爷把角门上 夜的小厮给打骂一顿撵去送官,谁不知他们几个跟衙门的官差混得熟,怕不是搬去人家里做交情了……咳!做这损人利己的事,也不晓得积阴德,大少爷怎么就越发 糊涂了?家里总丢东西,撵出一个两个,最后只剩下他们那泼皮无赖,却不知是他们自己干的,还有王法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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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韩奶奶这样发牢骚,也不是一日两日,但听说昨晚有几筐新鲜瓜菜,才慢慢忆起昨晚我和玉叶在厨房做宵夜的情景,连忙挣扎起身:“韩奶奶……”一起身,耳朵里 就敲金打银地响,眼望出那边屋外,夕阳西下的光斜斜地爬在檐下一小片,竟是快到掌灯时节。我吓得光着脚就踩下地,掀开帘子,韩奶奶猛一看见我,就皱着眉头 走过来:“你起来做什么?烧得都说胡话的火人儿似的!才好一点,别撞见风,还得再倒一遍!”一边数落我一边就走来把我按回床上,我一手捧着头四下张望: “二少爷呢?”

说时二少爷就从里屋书房出来,手里还拿一支蘸满墨的毛笔,仔细看看我的模样:“可清醒些了?多得玉香拿勺灌了你几碗药才走的,把汗出来就能好过些。”

玉香,说的就是玉叶,她没出家前在严家用的名,所以严家人还改不了口,仍按这叫她,我记得梦里听玉叶说话的情景:“她回去了?多早晚走的?”

“没吃中饭就走啦,你快先躺下!”韩奶奶强摁我睡下去,这时唐妈拎着食盒一边迈过门槛一边嚷嚷:“不得了、不得了!”

“什么事大惊小怪的?”韩奶奶正没好气。

“澄衣庵的惠赠老师姑来啦!来找徒弟呢!”唐妈生怕被人听见似的,拿手半捂着嘴说。

“玉香不是中午就走了?”韩奶奶顿时觉得不对:“专给她雇的车子去的啊!”

“可 不是么?那老师姑非说玉香出来整整两日不曾回去,现在来找上门了!不过这事倒还是小的,”唐妈瞪着眼压低声,把食盒放下又走过来这边厢间看我,摸摸我的 头:“哟!听说小月姑娘病了,还真烧得不轻哪!还好没泻肚子,不然怕不是得的时疫呢!”说完,她就跟二少爷打个哈哈,走了。

韩奶奶气得又是一顿嘀咕:“越来越没规矩的货!”


韩奶奶伺候完二少爷晚饭,再新替我熬下一锅药,收拾屋里停当就回去了。

二少爷去老爷屋里问安,仍是留我独自在屋里,吃了点东西,模模糊糊刚想睡去,外间离远就有人杀猪似的喊:“不得了!不得了!二夫人!大少奶奶……”

我 惊得头皮一麻,胸膛里心肝“噔噔”直跳:“又出什么事了?”只是爬不起来,床头小灯忽明忽暗,得拨下灯芯才能亮,我硬撑探起身子,却找不到挑灯芯的扦子, 无奈听着外面的叫声惶恐不安,连惹得不知哪里的狗也“汪汪”乱吠。我侧耳听去,有人在院子外面匆匆跑过,依稀说的是:“元珍跳井了?打水的人发现的尸首? 怎么打眼不见就没了……”

我跌回枕头上,脑子里又是一阵纷乱轰鸣:元珍跳井死了?想起昨晚途径大少爷书房外听到的那些话,只是不知那些人 又怎会拉了她去陪酒。昨儿在水下饿鬼道时,桃三娘说过那话:许多钟鸣鼎食之家也难免个根株尽净的下场,徒呼奈何……看来真是应验得快,投水而死的那妇人的 家人,说是与严家大少爷私贩公粮的案子有关,看来也是真的了,大少爷现在极力讨好这些官府的人,想是做些周旋济事罢了。

我胡思乱想着,昏昏沉沉间不知不觉睡去。


我这一程病,总是夜里交子左右时发热咳嗽,发完一阵冷又接着一阵热,非得挨到清晨才安稳些,一连三日吃不下什么饭。二少爷把平日里替他瞧病的大夫请来看过我两次,药方子换着加减吃几服下去,也没太大效验。

我 怕病气传染二少爷,便请韩奶奶帮忙,将我床铺被褥又搬回先前刚来时的小屋,但二少爷却不让,说起缘故,多半也是前两日惠赠来严家找玉叶未果后,严家第三天 派人各处去查访,果然玉叶一个大活人生生不见了踪影,既没回师姑庵,江都城里到处也问不见去向,想是看玉叶一个干净清秀尼姑,就把她迷晕带走卖了也未可 知,于是草草结案。二少爷气结,去找大少爷说,大少爷口上答应,但照旧忙自己的事去,去几次二少爷把他逼急了,他就反把二少爷骂了一通,说二少爷终日只做 个闲人,家里出了关乎家道前程的正经大事,这节骨眼上还死了个丫鬟,已是官司缠身焦头烂额,二少爷不知道轻重和分忧,还在这儿扰乱,究竟有什么大不了的, 这不过丢个出了家的旧人,算什么大不了相干的?

二少爷一时无言语可对,回来只有自己生闷气,但看到我反比以往要温和些,见我要去别处睡,就说他也惯了屋里多一个人,玉叶不见了,我现在病着,还冷落到一旁去,更叫人心里空落落的,还是叫我继续在这隔间里养病才好。

玉叶突然不见,我心里除了担忧难过,其实还更勾起深一层的焦虑,就是家里的爹娘和弟弟,那日去金钟寺,其实很希望娘也来上香就能见面,可惜还是没碰上,因按家里惯例规定,已将身世卖了死契的丫鬟下人,除非家属至亲重病或去世,不然是绝不能无故回家探望的。

好不容易挨过五、六日,身上的寒热渐渐退散了,我自己也能下床,虽然还觉脚轻头重,但慢慢地可以做事,忙一会儿就歇歇。这日吃完午饭,我收拾完就倚坐在门边看外头院子发呆,二少爷忽然走到我身边道:“最近可是想你娘了吧?”

我一愣:“没、没有啊!”

他笑道:“果真没有?夜里都听见你说梦话喊娘来着。”

我不好意思起来,只得点点头:“嗯。”

“近来天气热,我的咳嗽也好些了,总在家里也烦,我想出去走走,或是……去柳青街的欢香馆坐着喝茶也不错,叫韩奶奶别漏给我嫂子知道便是。”二少爷这么说着,我才明白了他的话,喜出望外:“真的?”

二 少爷点头,做个叫我噤声的手势,便走出门外喊韩奶奶,跟她说明缘故,即刻让人去叫车夫备车。韩奶奶起初强硬反对,说外面最近猛地闹开时疫,两三天里就有死 人了,二少爷不听,仍坚持要去,她看拗不过,只得一边打发我收拾出门要带的东西,一边数落:“小月的病刚好,你又带她出去逛,平日里也没见你这么爱往外 跑,偏偏这时候……你虽然近来身体好些,还是别出门的好,出去了也别胡吃东西。”正絮叨着,就有个小厮跑来说道:“外面有人找二少爷房里的小月姑娘,说是 小月姑娘的爹。”

“我爹?”我一时怔住了,和二少爷面面相觑,他问那小厮:“来的是几个人?别是白撞的。”

“一个人,在那边角门下等着呢。”

我心下惊异不定:“少爷,那我先去去就来。”

随小厮出了院子,径直出到角门外,迈出门槛瞧那墙下低头站着的高大汉子,可不就是我爹!

我走过去喊了一声:“爹?”

我爹抬起头:“月儿?”

我走到面前,仔细看他的脸,一年不见,爹的脸都瘦削下来了,面色不太好,眼睛爬满红丝,眉头紧拧出很深的沟痕,我拉着他的衣袖:“爹,您怎么来了?我这还正想回去看你们呢。”

我爹仔仔细细地看着我:“月儿,长高了啊,怎么瘦了?脸青青的没睡好觉么?”

我有点不好意思:“前几天菩萨诞,跟家里大少奶奶和少爷去烧香,淋雨着了凉,现在都好了。”我说着话时,却见我爹的神情愈发地掩饰不住悲戚,眼眶也红了,我吓坏了:“爹,您这是怎么了?”

我爹有点无措地拿手抹一把脸:“你弟……你弟弟他……”

“弟弟?弟弟怎么了?”我一把抓住他的手。

我爹吸了一下鼻子:“现在到处都闹疫痢,他也得了这种病……前天夜里就发汗发热,肚子痛得满地打滚,天亮开始泻,一天泻了几十次,最后都、都泻出脓血来了!”

我听得眼泪就下来了:“那、那大夫怎么说?”

“起初给开的汤药,吃了也不见好,人都昏厥抽筋了,大夫又说得用点犀角,可这药太贵……月儿,爹是没法了,只能来找你,要是你弟弟没了,你娘怕也不能活的……当初为着几两银子卖了你来这儿,爹是对你不住,可……”

我 急忙拦住他哭着道:“爹您别说了,我原本想回去看你们也是担心这件事,来严家这一年发的月钱我都一分没动,攒下也有好几吊,就是知道眼下世道萧条,我在这 儿好歹能温衣饱饭的,你们在外面却受罪……”说到这儿我怕越说越伤心得不像话,就拍拍我爹的手背:“这救命不能耽搁,我进去取钱,您先等等。”说罢我就急 急跑回屋里,取了钱,拿一块布包好,二少爷过来问:“真是你爹么?出了什么事?”

“我弟弟犯了疫痢,现在等着钱买药。”我说完就奔去角门,把钱交给爹,再跟他说好我待会儿也回趟家去,他忧心忡忡地似听非听到,就急忙走了。我回至院子,二少爷就说:“车备好了,走吧。”


从 严家到柳青街,有八、九里路,车子路过盐阜码头时,却被密匝匝一片运货的人挡了去路,一问才知是几家大盐商的船在卸货,只得我们绕路。只是仔细看了一下他 们从船上搬下来的众多物件,怎么看也是搬家的模样,岸上有一个操着北方京城口音的人在大声吆喝:“你们这些人当心着点,这可是刑部侍郎家的东西,砸坏一 件,连你们家老爷都担待不得!”

二少爷听了,嘀咕一句:“京城的这些人都往外逃了么?许久没与王家通信,不知远椹兄近况如何。”

车 子多走了一截路,终于拐入我从小最熟悉的柳青街,晌午时光,竟没半个行人,但两行柳荫仍如旧时一样,我一时恨不得跳下车径直跑回竹枝儿巷里。到了欢香馆门 口,我先跳下车,欢香馆还是老样子,可出乎意料的是,欢香馆里一个客人也没有,以往每日这个时辰,周围邻居街坊也有不少人爱到欢香馆闲坐喝茶聊天的啊?我 正想着,桃三娘就从里面迎出来:“哎!今日可是来贵客了!”

引了二少爷落座,桃三娘道:“我这儿正有熬的梅卤茶、刚蒸得的青团,不知合二少爷口味不?”

我便告辞出来,跑过对面竹枝儿巷,我家大门却是上锁紧闭的,我拍几下门没人答应,就走过几步到矮墙边往里张望,看样子爹娘是带着弟弟去大夫那里了。

我又去看隔壁家婶娘在不在,打声招呼也好问一问,谁知隔壁家的门也锁了,这就怪了,怎么都不在家?

我闷闷地回到欢香馆,二少爷看我的样子:“怎么?没人在?”

我点点头,望向桃三娘:“三娘,街上怎么人影都不多见?我爹娘是带我弟弟去看大夫还没回来么?”

桃三娘看着我,略叹息一句道:“前几日这附近几口井的水都不知怎么污了,喝过生井水的人全都得了大痢,陆陆续续有些人都收拾些东西,或投到同城别的亲戚家去了,你爹娘,早起我还看见你爹走过去,这会子是去谭大夫那儿了吧?”

“谭大夫那儿?”我想也不想,就转身往外跑,二少爷叫住我:“你等等,坐上车一起去!”

谭 大夫的生药铺离这儿不太远,但马车不能走巷子里,得循原路出了柳青街再往前走一段。到了那生药铺前面巷子口,就听见传出一大片哭声,我掀开帘子看去,巷子 里地上横七竖八铺了好些席子,席子上躺了些大人或小孩,旁边哭嚎的都是附近熟面孔的大叔和婶娘。我冲进巷子,气味恶臭,一个个看过去,并没有我爹娘;进了 生药铺,地上更是躺倒几十个,差点连下脚的空隙都没有,我终于找到谭大夫,然而他也坐在屋里地上对着竹榻上一动不动、面如死灰的谭承拭泪,我呆了——

“小谭哥哥……”我讷讷地叫了一声,走到谭大夫身边,抓住他的衣服:“谭大夫,小谭哥哥怎么了?”

谭大夫哭得眼泪鼻涕满脸都是,兴许也看不清我是谁了,呜咽着拿袖子挡着脸摇头:“治不了命!治不了命啊……”

我更急了:“谭大夫!我是桃家的月儿啊!我爹和我娘呢?”

谭大夫这才转过脸来看看我,又低头摆摆手:“罢了!罢了!管你是谁家,左右不过一个死……这些日子死的还不够多么?”

我失魂落魄地走出巷子,二少爷还在车上焦急地等着我,见我出来就问:“找到他们了么?”

我摇摇头。

打远处来了几个官差,个个拿布包着口鼻,推着板车,带着像是仵作模样的人走进巷子去,吆喝着地上哭嚎的人:“还不快把死人送上车,到衙门后边空地集合,晚了赶不及运出城去!”

然后那个仵作便一个个察看了席子上躺的人,活的便撇下不理,死的就叫官差过来抬走,那些家人都哭得昏天黑地,却不敢拦。

马夫看见这般情景,早就不想在这儿待下去,便说:“少爷,还是快离了这里吧?这时疫谁躲都躲不来呢!”

二少爷看看我,有点拿不定主意,我想他这番陪我出来让我回家,已经是莫大的恩惠,不想继续拖累,便央告说:“少爷您还是先回,今日这么出来一趟已是不容易,我只求见爹娘和兄弟一面,稍晚点一定赶回去。”

二少爷沉吟一下,便点头答应了。我别过他,便又朝府城衙门赶去。

虽说早两年,这天时气候不好的凶荒早已是酿成的,但我自进了严家,在那家资还算雄厚的深宅大院中关了一年,不曾想外面已经到了这样惨烈的情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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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前热热闹闹的街巷,现在竟十室都空了一半,走过一些店铺人家,也无一不是关张大门的;偶尔有一两个人出来,都是菜色的面容,就算有那大户人家端着轿子或 骑骡子出行,也只匆匆忙忙地走,好像身后就有疫鬼瘟神跟着似的。我一行走,心就一路凉下去,再想起那日饿鬼道中无行僧人对春阳所求之事,那僧人虽是凡人, 却果真是有修行的,对世间这一切早都预见到了,只是无力回天,到了求饿鬼的地步,也是多万般的无奈!

我胡思乱想着,不知不觉就到了衙门, 却见那石狮子前站了一撮人,我先就一眼看见麻刁利在那儿叉着腰说话,吓得连忙躲到一边,再仔细看去,竟是严大爷带着麻刁利一帮人,还有几个也是熟面孔,就 是那日来奈何桥救跳水妇人的几个男子,还有几个来过严家的官差,我离得远也听不清他们说什么,生怕被看见,就从另一条路绕到衙门后面去。

衙 门后面的空地,触目惊心地列了几行用席子包裹的尸身,官差在那儿点燃大堆艾草药香以消毒病气,仵作则拿着本子清点人数,跟来的家属在一旁照旧是哭得凄惨, 任谁听了都会辛酸。我的心也寒到谷底,口中念着阿弥陀佛,眼睛一一在这些人里看过去,只愿爹娘并不在这儿,可终归还是看到最靠边的一处角落里,一个面容枯 槁的妇人正在给一个小人盖上草毡,并用包襁褓的手法子拿草绳在那儿细细裹了打结,我脑子里顿时就像天塌地陷地响了一声,跑到面前去“扑通”跪在地上: “娘!”

我娘并不抬头,也不看我,脸上泥塑的表情,手里仍在慢慢地绕着绳,我抓住她的手:“娘!我是月儿啊!娘!”叫了几声,她还是不理我,我疯了地把草襁褓撕开一个口子,露出一根骨瘦如柴的小胳膊:“弟弟?”

我娘见襁褓露出里面的手臂,也疯了,立刻尖叫起来推搡我:“你是谁?你要干什么?这是我儿子!在睡觉呢!”

我跌坐在地上哭喊道:“娘!我是月儿啊!”可我娘完全听不见我说话了,她一手紧紧抱着草襁褓,挥起另一手拼命没头没脸地打在我身上,失心疯地乱叫:“不许带走我儿子!这是我儿子!……”

我爹赶了过来,死死抓住我娘的手大吼道:“别打了!这是月儿,你真是疯了么?”

我娘被他吼得一时又愣了神,再看看地上的我,半晌哽咽的喉咙里才喷出一口哭腔:“月儿啊,我的月儿,娘对你不住,才有今日这报应吧?你弟弟离了我去,这日子我也没活得没什么指望……”

我哭着上去抱住她:“娘,别说了!别说了!”

我转而对我爹哭道:“弟弟怎么会这样?买的药没效么?”

我爹闭上眼深吸一口气:“唉,我拿了钱回来,你弟弟已经、已经断气了……官差的人挨家挨户都在搜,有得时疫死的都必须来这儿集合了当日送出城去……烧……唉!”

我娘听到烧字又疯了,死死抱住我弟弟的尸身,把身边所有人铆足劲儿往外推:“不许烧我儿子!不许烧我儿子!他只是睡着了,早上还跟我说话,会喊我娘……”我娘的这些肝肠寸断的哭诉,引得周围的哀恸声更响彻了一片。

我只得跪到我娘脚下抱住她的腿:“娘!您别这样!弟弟已经去了,您就让他走得没有牵挂点吧!听见您这么难过,他也不得超生啊!娘!”

我的话兴许说到娘心坎上了,她的哭声一滞,慢慢低头看着我,人也软了下来坐在地上,又看看手里的草毡襁褓,眼睛直直地淌泪。我爹拉我起来,流着泪给我把裤子上的灰拍了拍:“这是严家给你做的好衣裳,别弄脏了回去挨骂。”

我 听了这话,心里竟一时恨不得当场就死在爹娘面前,过去一年在严家生活的种种小心谨慎,一时都涌上心头,只觉得娘方才那些厌世决绝的话也不无道理,放眼开 去,满目多少生死离别,往后的日子真不知何时到头,确实不如不活着好……“爹!”我悲从中来,无法遏制地哭着投入爹的怀中大哭起来。

末后,官府的人将死者名录清点完毕,共有三十四具尸身,便一张草席一个人地卷起捆好,分别垒叠入几辆马车之内,不准亲属跟随,由官差押运出城去,择个偏僻地点烧净了事。

我和我爹好说歹说,才终于哄得我娘放手,把弟弟的尸身交给那些人,然后分别左右一起搀着我娘,我们一家三口随在一众哭嚎的人群里看着几辆车子远去。

之 后,我再随着爹娘回到竹枝儿巷的家中,已将至酉时。我爹怕我回严家晚了挨骂,便一直催我回,但我娘自我弟弟被送走后,就一直紧紧攥住我的手不放,而我此刻 又何尝想与他们分开?于是便坐下陪我娘收拾弟弟的衣物,收拾几件,又相偎着哭一场。还是我爹再三说,既然严家二少爷通情达理,你也不要过于耽搁,辜负他的 信任。

我听了他的话,只得收拾心情,由我爹送我出门,他本想径直送我到严家,但我觉得放任母亲一人不妥,就拒绝了,我爹又拿出我给他的那几吊钱来还我,我更是不要,毕竟在严家衣食不用自费,我也不私自买什么胭脂水粉,自然用不到钱,只愿爹、娘能够温饱,我也就没有牵挂了。

辞别他们,我路过欢香馆门前,却见台阶前空荡荡的,敞开的门里没半个食客,想起从前这柳青街上来往喧嚣,欢香馆里人头拥簇的情形,真觉得恍如隔世,叫人说不尽的心灰意冷。

因是想着太阳完全下山之前赶回严家,又是徒步,也就来不及与桃三娘话别了,我再欢香馆门前看了两眼,便匆匆上路。


我 紧赶慢赶到了严家,已经戌时初了。家规有定,下人自己平时出入,是不允许走正门的,只能从大院后边两角门进,只是我走角门,就得进入旁边那条巷子,自去年 冬,这条巷子里一排的房屋十有八九因滴到鬼车鸟的血,而牵五挂六地烧个罄尽,小户人家一时无力筹钱盖新屋,是以大部分人就都搬迁往别处居住去了。

每当入夜后,这条巷子里便显得格外幽黑蜿蜒,一幢幢黢黑破落的房屋、歪斜的门板、半人高的荒草暗影、此起彼伏各种拖长或短促的虫鸣,在这时刻都会显得比往常更佳诡异莫测。

我 白日里见了那么多死人,这会子想起来,脸皮、头皮都开始发麻,只得目不斜视地往前快走,平坦的石板路在脚下显得湿滑,我几番差点摔跤,给自己心里说着,没 事的,这段路不长,前面就要到了,可偏偏事与愿违,前面弯角一扇颓圮的大门里,一束火光毫无征兆的一亮,我下意识就吓得紧急立住脚步,然那火光里有几个摇 晃不定、舞动手脚的人影一晃,随即火光又熄灭了。

看来是人吧,怎么这时候跑到这种地方来?我不想节外生枝,于是放轻脚步继续走,却谁知巷子路的那一边又有一团黑影,并有些压抑细碎的说话声:“真重!咳……当心点!”

这声音听着有点耳熟,我连忙躲到路边暗处,只见黑影到了那大门口,便停住道:“你们也出来搭把手啊?这箱子沉得很。”

我听出这声音竟是唐妈的侄子,这个时候在这种地方, 恐怕干的不是好事,于是更不敢动。

门里出来两个人帮着他们抬,一个女人的声音道:“败给你吃饭长这么大?搬个箱子也不受力?”

这不是唐妈?我明白了,必定又是投了严家什么东西出来!原来不只麻刁利,就连他们也敢这么干?这些人真是丧心病狂,若这时被他们发现,难说会怎么样,不如仔细看清了他们的手段,回去告诉二少爷,再请大少奶奶想法定夺。我这么打定主意,看他们进了门里,也就蹑手蹑脚靠过去。

几 个人先是互相数落了一通,唐妈说:“这傻子,方才竟是嫌黑想点火照亮,真是不怕人知道么?虽说寨子里的少爷、少奶奶他们是不会走这条路,但保不齐麻刁利那 帮子人,跟大爷出去办事,也有一、两个偷懒回来的……”说到一半,她的侄子就打断她:“姑妈,你别叨个没完了,赶紧将东西一分装,咱就散!”

四个人低头开始开那口箱,我也看不清是什么,只见他们似乎早预备了袋子,各自伸手到里面抓,一会儿这个说:“这是一捆上好绒线,你别扯乱了!”那个又问:“这毛乎乎的是什么?”“蠢材!这裘皮领子也值一两多银子呢!”……

我听得心惊肉跳,这些东西向来必是唐妈这样能进房里做事的人,平时趁着大家不注意,选那值钱的小东西一点两点地收罗起来的,这会子统一搬出来分赃呢!

忽然就听唐妈骂了一句:“狗才!这汝窑盖碗也是你用的?别的你尽拿,这可是我待了多少时候,才能到手的东西!”

那一个急道:“难道你配用?老爷房里架上不还有两套呢!”

唐妈的侄子就火了,伸手去拍那人的头:“各人拿各人的,这里面你自己平时收着什么就拿什么,别浑摸。”

那人更急了:“你把我的银勺子收去了,当我没看见?”

我见他们要闹起来的地步,便想还是立刻回去告诉二少爷要紧,带了人来说不定当场拿住这些家贼,就轻轻转身往角门去了。角门虚掩着,一推就开了,我进去也没一个人影,一口气跑回二少爷的院子,屋子点了灯,却没有人,估计到老爷房里请安伺候汤药去了。

我站在房门口拿不定主意,屋檐上猛地跳下个人影,吓了我一跳,定睛一看是小武。这半年多来,他现身得少,也不像过去时喜欢跟我嬉笑玩耍,化为人形的样子,神情总多少带些沉闷,今日尤其是板着脸色:“你尽快想个法子脱离这里吧!”

我一时不晓得他的话什么意思:“什么?”

“我叫你尽快离开这里。”小武语气强硬地又重复一遍。

“离了严家?去哪儿?”我更糊涂。

“不是严家,是离开江都,一直往南走,越远越好。”小武的表情,一点不像开玩笑。我懵了,又觉得有点好笑:“离开江都?怎么可能?我们家、我爹娘都在这里……”

“继续留在这里的人,都活不了。”小武说到这话时,外间天空隐隐有雷声震作,像是又要下雨了,我呆在那里:“是因为疫病还要死人么?”

小武抬头去望望天,竟叹了一句:“我不可泄露太多,知道大难临头,这方圆百里的灵狐妖鬼,但凡有能力的,都已经尽数南逃,你最近难道没觉出,就连这院子里也清净多了?”

他 这一说,我才想起,往时这庭院因为有井龙神的灵气招引,所以总会聚拢一些形迹奇特的小精魅,即使有那只凶狠的鬼车鸟在时,它们也照来不误,直到去年冬,子 儿的出现发起鼠患,这些精魅就迅速少见了,最近除了家里这些人事闹哄哄外,不留意时,这些生灵怪异也已无声无息地绝迹已久。再有误入饿鬼道时,无行僧人所 求春阳的那些话,莫非所指的都是同一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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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心惊胆寒地问:“还有什么祸事能比疫病死人还多?”

小武却摇摇头,突然他好像看见什么似的,说了一句:“这家的大人要没了。”

“哎?”我又一愣时,就听见远处那厢院子里传出震天的哭声:“老爷——”、“爹——”

我顿时明白了,撒腿朝严家老爷所居的院子跑去,一进院门,里面明灯摇晃,正有个大夫从屋里走出来,韩奶奶送着出来,已是老泪纵横的模样。

我白日里才经历完弟弟的死,一时强压下去就为了赶路回严家,不曾想严家竟也发生这事,听那同样撕心裂肺的哭声, 我心里原压着的悲痛又止不住了,眼泪一时涌出,韩奶奶送完大夫看见我,也忘了责备,仍用衣袖掩着脸哭着进去了。

我随她身后也进屋去,只见那挑起帐子的床里,被子从头到尾盖了一个人,二夫人、大少奶奶、二少爷都哭倒在跟前,还有她们两位贴身伺候的丫鬟和婆子也都哭着,只是单不见大少爷。

二夫人忽然对大少奶奶骂道:“若不是大少爷在外面做那见不得光的事,气得老也这样,老爷康康健健一个人怎会说去就去了?”

大少奶奶不敢反驳,只是哭得更凶,这时外面有人一迭声大喊跑来:“大少奶奶不好了!大少奶奶……”

二夫人听到气得跳起来大骂:“没规矩的东西!这是什么时候?敢在这儿撒野……”

门帘子一挑,进来的却是麻刁利,他才不理会二夫人的骂,只急着跟大少奶奶说:“大少奶奶,大事不好了!大爷被收进牢里了!牵扯人命,怕是要判个死罪!”

大少奶奶听了几乎就要昏过去,幸得二少爷和丫鬟在旁边扶住,半晌才睁开眼道:“先不是赵师爷说改了账本,收得二千两便可了事么?”

麻 刁利跺跺脚:“说起来是和那菜市里卖鱼的李成相关,他最近新死了的老婆,娘家那边几个叔伯兄弟,都是先前跟大爷一起插手公粮买办一项,他们帮着跑腿,前、 去年的几批米、面就是他们去乡下四处收了来的,其实都是水泡烂了的坏粮,大爷就照旧让管账的买办师爷按上等的收了,再把仓里好的拿出去卖了不少,他们这伙 人自然也跟着赚了不少,去年随大爷去庄上的时候吃酒不还误杀了人?当时也遮掩过去了,他们也说得好好的,无论如何不会供出大爷的名。这回北方打仗,上头筹 军粮为头等大事,这事查出不对,就责令真的认真办起来,原本确如赵师爷所说,账子重做一遍,再在重要关节人身上打点一番,也就混得过去,可现在这几个人却 不肯真的出来顶罪,今日不就在衙门吵翻了天?大爷把原本的话咬死不变,那些人也没辙,可府太爷不知怎么听见人说李成知道点这事,因为当初他老婆就帮着这些 人藏银子,还拿出去放点给别人使用,收点利钱,现在李成老婆跟他吵架,一时想不开跳水淹死了,他老婆的家人正要告他呢,就一起拿了他来审问,他怕老婆家这 些叔伯说他逼妻致死,于是上了公堂就先把他知道的,老婆几番帮他们收多少银子,去年庄上死人又是什么始末,或七七八八外面传的、里面说的,全部添油加醋都 讲了遍。现在府太爷只信他的,也不信大爷的和那伙人了,于是都收押起来。”

麻刁利一口气说了这么多,所有人都听傻了。二夫人也不敢再骂,木了一下,就忽又扯起嗓子扑到床前哭嚎:“老爷啊!您这一去,只剩下我们娘儿们都没了主意啊!老爷,您怎么忍心丢下我在这里受苦,大爷又不中用了……”

大少奶奶听得眼泪直流,转向麻刁利:“那你可打听到,还有什么法子么?再花钱也好歹把大爷救出来啊!”

麻刁利点点头:“我回来正是为了这事呢!赵师爷刚跟小的说,府太爷也不是不想帮大爷,还是上面来了巡察,以及京城里掌管刑狱的侍郎大人的亲信这几日不也到了江都?所以啊……也就说嘛,再有多少钱,也抵不过大爷的命重要啊!”

“那……还得多少?”大少奶奶急切问道。

麻 刁利搔搔头有点为难的样子:“这里面没有定数吧?自然是钱多好办事,有再多也不抵大爷的命不是?”他一说这话,大少奶奶就听不得:“你快随我来拿银子,今 晚务必跟他见一面,跟他说……爹没了……”就一边哭着一边出去了,麻刁利觑了一眼床上老爷的尸身,眉毛挑了挑,不说什么也就跟着出去了。

我总觉得这麻刁利靠不住,只是又说不出哪里不对,起初还想告诉他们唐妈等人偷窃之事,但看这样情景也就不好多插嘴了,便陪着二夫人和二少爷在这儿,并等大少奶奶回来,听他们谈论祭奠发丧事宜。


严家这一夜,为了等麻刁利几个出去办事的人回话,夫人、少爷通悬着心没怎么睡。

我 一大清早就去厨房给他们做几样清淡早饭,熬一锅赤豆粥,虾米炒青菜镶面筋,还有下粥的炸酱蓬蒿,韭菜切碎拌鸡蛋面浆煎饼,做好后在花厅里摆上桌,大少奶奶 好说歹说拉着二夫人来一起吃,可众人都哭肿了眼眶,个个端着碗低头也全没胃口的样子。正吃到一半,刚派出去打探消息的一个门房小厮赶了回来,一路小跑进了 花厅,大少奶奶立刻放下碗:“见到大爷没?”

小厮喘着粗气:“没、没见到……监牢大门把得严严实实根本不让进,给钱也不行。”

“那你可找到麻刁利他们几个?”二少爷接着问。

“也 不曾见到。”小厮摇摇头:“我从衙门口过时,正好看见那日来家时在门口坐过一阵的那个官差,我当时给他送茶,因此说过两句话,方才就问了他可曾看见我们家 大爷没有,他就推不知道,我又问赵师爷,他就说府太爷忽然有一份紧急公文要送至姑苏,赵师爷昨儿晚间就亲自带着公文上船去姑苏了。”

“怎么?麻刁利昨晚不说的是去找赵师爷么?”大少奶奶一时惊疑起来。

“正是呢,我也这么跟那官差说,他就说他今晨卯末时分去巡视开城门,倒是看见麻刁利跟几个人一道拉着骡子驮着大包小包的东西就急急忙忙出城去了,他想是去办什么急事吧?……别的小的就再打听不来了。”小厮怯怯地道。

“拉着骡子?还驮着东西?”大少奶奶无措地站起身,又脚步不稳地跌坐回凳子上, 眼泪滚滚往下落:“怎么办?湛锆……那些靠不住的奴才……定是拿了我昨晚给的银子和东西跑了。”

“你、你都给他们什么了?”二夫人听了一把拉住她的衣服:“给多少值钱的东西了?你呀你呀!就想着你那汉子,也不多动动脑子!先大夫人留下的那串大东珠?还有佛头翡翠串子呢?还、还有那尊砗磲观音?”

“因为他们说,那巡察御史也是个好佛的,还有刑部侍郎的家眷……”大少奶奶哭得更凶:“我一直厌恶这姓麻的为人,但湛锆说他既圆滑办事又乖巧,很喜欢用他,这回不也带着他前后跑,我想他是知道这里面关节的,哪里像我们?”

“别说这个了!”二少爷猛地打断她们两个:“现在想法子救大哥最要紧,我去写个状子,待会儿送去告那几个家奴挟物私逃的罪,说不定还来得及抓人。”

他说着就回屋,并且叫这个门房小厮:“你跟我来。”

我也随他身后,帮着研墨铺纸,他略一沉吟便挥笔写好一张,待墨水一干便折好递给那小厮:“待衙门发出投文牌你就立刻递了,等状子准出恐怕也得明后日,你先带人去打听下大爷的事,见不到面也好歹传个话。”

小 厮去后,二少爷便一个人坐在书桌前不说话,我点起炭炉子煮水给他泡茶,一边拿扇子扇火,一边又想到弟弟死时的惨景,现在严家眼看也是家破人亡的败相了,我 眼泪止不住地流出来,眼睛模糊得只得拿袖子抹了又抹,却不知二少爷何时就走到我身后,说了一句:“水早就开了。”然后便自己伸手拿起了铜壶,去往茶壶里冲 水。

“少爷,还是我来。”我想去抢回水壶,他却拦住我喃喃地道:“先是娘,再是玉香,现在又到爹还有大哥……荼夼说的都是真的啊!”

“荼夼说了什么?”我也想起昨晚小武的那些话。

“他 说这天要变了,死的人有千千万万,这江都城里会血流成河,人畜无生,他是贬谪在此受罪的龙神,是逃不了的,索性再睡过去不必再看这一场生灵涂炭……所以叫 我趁早离开这让,往南去,越远越好。”二少爷说着,端茶壶倒出两杯茶来,一杯自己拿着,一杯竟递到我手边,我有点迟疑地接过,他勉强挤出一丝苦笑:“我身 边可以说话的人,已经越来越少了……其实,看你昨天回来到现在的样子,你弟弟也……”

我手里拿着杯子不禁发抖,只得咬着嘴唇点头。


因老爷早已为自己有备下的上等寿材,又等不及大少爷回来,所以由二少爷主持,给他擦身装入了殓。

接 着家中上下清点家丁小厮人数,原本是要安排设灵堂摆白事的准备,哪知才查明了里外几处门房、听差、跟随,十几个人里竟少了十个,只有女佣婆子里,除了死的 元珍,剩下各房八个人还在,大少奶奶忍着烦乱把众人聚集起来大概吩咐了一遍,我却看到唐妈和厨娘李嫂她们互相眨眼睛,想是还在算计趁机多捞东西。

等到家里挂起白布,所有人穿上孝服,却忽然听见屋外大街上乱哄哄的,一伙人疯了似的四面八方乱跑,口中嚷嚷着:“大明没啦!皇帝老子自尽于煤山……上月十九闯贼破入京城,皇帝老子自尽于煤山啦!”

起初家里也听不清,二夫人执着佛珠走出来问道:“外面那些人吵嚷些什么?”

二少爷侧耳听了听,脸色大变拔腿就跑出去,我也跟在后面,一直出了大门,他抓住街上一个人问:“这些话是哪儿传来的?”

那 人穿着长衫,满脸汗珠子,也像个斯文读书人样:“城外来了一群逃难的,他们传出来的,今上午衙门的人听说还派人去查,恍惚说的是今年正月里就在陕西那边自 立国号‘大顺’,三月初几路大军就包围了京城,十九日逼得皇帝自缢了!现如今北方还在打呢……”说话间这人就甩开二少爷的手跑了。

“真是个……国破家亡了?”二少爷面如死灰地立在那儿,口里说出这么一句。

天空里阴沉沉的,眼看雨又要下了,我便拉他:“天快黑了,别又淋着雨生病。”

他也就默不作声地随我进来,在小廊下的围栏靠着就不动了,说屋里太气闷,不如在这里待一会儿。

大 约又过了半个时辰,厨房的杂役说找李嫂不见,便过来叫我去做晚饭。我跟着他去到厨房里,打开米缸看时,里面只剩下薄薄一层,顶多再够烧一顿的,我再到储仓 里看时,几口米面袋子打开,里面竟全换成了泥沙,我只得一边叫他去禀告一边把剩米淘洗了焖上,现成的菜也没几样,因要守孝所以不开荤腥,我便用水泡发的冬 菇、木耳、青笋等佐菜烧了几样豆腐菜出来,二夫人说心口疼不吃了,大少奶奶正为查家盗事项烦心盘查,也没顾上吃,二少爷更是守在灵前,不吃不喝。

晚间大少奶奶的娘家人过来问候,但想来也是知道家里这官司牵扯重大,所以情面上坐了坐,说几句话也就走了。

一宿也无别话。

第二日一早,大少奶奶就叫了二少爷一起到二夫人这边房里,说是二夫人有话吩咐。

我 一同随了来,进屋看见二夫人病得脸色蜡黄,歪在床上,从枕头底下拿出一包钱来:“昨晚做梦时见到老爷走来跟我说,他在生时曾叫玉香在澄衣庵供了他的长生牌 位,现在该换成灵牌,且这事得交由儿子亲手去做,我在梦里也不敢跟他说大少爷在监的事,只得胡乱答应。小琥,这里是十两银子,你就出城去澄衣庵走一趟 吧!”

大少奶奶也拭泪道:“你把灵位换了以后,务必当场念诵三遍《地藏菩萨本愿经》才好,只求老爷走得安详。”

二少爷一一答应了,便领着我一道出门坐车去。

到 了澄衣庵,拜见玩惠赠师太,由她领着到长生牌位前,恭恭敬敬洗手焚香,换过牌位,再点火盆,将牌位与带来的冥钱香烛等仔细烧了,跟着惠赠师太我们三人跪在 蒲团上将经文又念了三遍,等一切做完,惠赠又留吃过午饭,我们正收拾着准备往回走,却见昨日那个门房小厮带着一个包袱跌跌撞撞地跑来,一进门就喊着:“少 爷!大事不好了!少爷……”

家中连日的出事,我们都已成了惊弓之鸟,听他进门就喊这句,二少爷脸都青了:“又出什么事了?”

那 小厮塞他手里,然后一行哭一行说出原委,二少爷走后不到半个时辰,就来了几十个官兵,团团将严家大门堵住,领头的一个拿出该有衙门印戳的公文,说什么严家 长子严湛锆之公粮私贩、杀人行贿等数罪查明确凿,昨夜四更天时已于牢中畏罪自杀,然其亏空公银巨大,必得家财充公抵算,家里亲眷也得一概搬出原房产,另行 收押……

这小厮还没说完,二少爷已经气得要冲出门去:“什么畏罪自杀?这伙官匪!就是看眼下朝廷倾覆混乱,就敢公然明抢良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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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赶紧去拉,那小厮更是把他紧紧拽住:“当时我正在屋里向大少奶奶回话,她一听到外间这些声音,便连忙收拾了这一包东西,把我从窗子推出来,叫我拿了这些 东西走角门出来到澄衣庵找二爷,叫您千万别回去,只找个地方躲着……大爷若真已死在牢里,那她也要随大爷而去的,但二爷是严家眼下唯一的香火和希望,切不 可意气用事,官府为免后患,必定斩草除根,只求……少爷平安……”小厮说着自己就哭起来,惠赠师太听着不停地念“阿弥陀佛”,二少爷一手捶在身边的门板 上:“这一家人死的死、散的散,留下我一个人又有什么意思?”然后又要冲出门去,我死死挡在门前:“少爷!您还不明白老爷的用意么?他为何昨晚托梦给二夫 人?为何指明了要您一早出城赶来澄衣庵为他供灵位?都是老爷泉下有知严家这一场大祸,所以他只好使这个法子让您脱身,您若这时赶回去,不正是羊入虎口 啊?”

二少爷回头看了看那佛堂里的灵牌,终于哭着歪坐在地,我靠在门上哭,倒是惠赠师太拉着二少爷起身:“既如此,我这澄衣庵与严家素有 渊源,近来这里香客日稀,来往人也不多,少爷暂且可以在我这庵里藏匿几日,只是往后之事,还得细作打算。我这又是尼姑庵,男施主多有不便,只请于后院的杂 物房屈尊吧。”

二少爷别无他法,我们一行三人便在澄衣庵暂时停留下来,一切事从长计议。


送东西报信的门房小厮名叫严楚,他的祖父母原就是严家太爷还在通州县经商时收在身边的下人,只是他爹娘前些年相继得病死了,现就剩下他一个,因为性格不活络、口齿不快,虽然忠心耿耿,大爷也就派了他做个门房,并没有过多重用。

二 少爷一日都跪在严老爷的牌位前不说话,我偷偷问严楚,严家这等于是抄家么?严楚挠挠头说弄不清,只是这些日子外面太乱,官家分明只是敛财,李成家的死了, 官府把李成抓来了解大爷这桩事的始末,然后又判了他个凌逼妻子自尽的说法,若不想坐监,就交罚银一百两抵罪可了。那李成急得差点都想一头撞死,说柴米油盐 斯贵,家里已经快连饭都吃不上了,哪还有这些钱交?因此现在还在筹措也未可知。还有,自从传出京城已被大顺闯贼攻陷,皇帝自尽殉国之后,城里不少乞丐或饥 民就开始明着打砸抢,官府或管到一些,但也有更多管不到的,良家老百姓只自求多福罢了。

我听完这话,心中越发惦记爹娘的安危,总想回去再看他们一眼,可二少爷这副模样又叫人放心不下,怕他一阵想不开又要回家去。

到了晚间,我帮净玉师太做饭,庵外忽然来了好几个男人,“砰砰啪啪”用力地敲庵门。净玉赶去门边问是谁,对方答说是江都知府派来抓通缉要犯的,净玉一边做手势叫我去带二少爷等藏好,一边与他们答说:“这里是清净尼姑修行的庵舍,至夜便关门,你们寻人来错地方了。”

二少爷在里面也已听到拍门,和严楚走出来观望,恰好听见那些人说是来抓要犯的,又一时找不到该躲哪儿去,我急得额头出汗,指指后院,小声说:“菜地里种着一片茄子,现在天黑,人伏在里面或许看不见。”

惠赠师太走出来,先作势叫我们别惊惶,到那门边往缝里张看,便大声道:“你们既是官差,如何没穿官服?现在已是戌时,城门且关了,听你等几人说话更不是本地人士,竟自称官差却不穿官服还夜里出城办案的道理?”

那几人听了一时大怒起来,开始抬脚踹门:“废话少说!开是不开?爷们儿几个砸你一道门也是轻而易举!”接着就是不干不净地叫骂。

看 来是路过的强盗?二少爷惊魂甫定,就与严楚商议去找棍棒,净玉帮着一起到厨房找来几根粗大木棍,大家一起顶住门,那些人继续踢打,惠赠师太吓得喊:“你们 既不是官差,又是这等豪强行径,我是万万不得开门的,你们竟不知存些敬畏?我这庙里也有菩萨天王供奉,若有伤天害理之心,不怕报应?”

外面那些人听了还更大笑,叫嚣说:“皇帝老子年年拜、岁岁供这些泥胎土塑,国家也照样亡败,你们这些拿着狗命装虎吓人骗钱的三姑六婆只去那有钱没胆的人家里尚可混拐些日子,要在我等面前搬弄唇舌,小心爷儿们赏你的嘴!”

这些人洋洋得意地说道着,其中有个又建议说:“这墙也不高,就是翻过去也无妨。”

净 玉听了也不言语,拿一根大棒在手,就如座铁塔一般的架势立在那儿,墙外那些人果然一个做垫背一个踩着就从墙上露出头来,朝庵里面看了一眼,就跟同伙笑说: “这师姑庵子里有宝咧!还藏个眉清目秀小相公,怪道不让我们进去!”那些人听了就笑,净玉看那人不注意,抬起棍子就朝他脑门一捅,那人惨叫一声往后倒过去 了,外面的人立刻火光起来,疯了似的踢门,惠赠不禁埋怨净玉说:“你这般激进更要惹毛这伙强人,门破之后我们几个如何抵挡?”

净玉道:“师父不妨,外面统共六、七个人,你和严相公可进屋去避避,我这棒子一抡也能撂倒他三、五个的。”

惠 赠还是不放心:“你虽然比常人粗壮些,可毕竟还是女流……”她一句话没说完,门上铁栓的铆钉就松了一颗滚落在地,净玉气头上来:“狗贼!弄坏了门还得我 修!”说时就一手扳着门闩,猛撩过去,外面踢门的几个还正用力伸脚,冷不丁门松开,他们几个借着惯性就一头往前撞了进来,净玉眼明手快一顿大棒挥去,只听 “梆梆”几声实打实的闷响,三个人没发出一声就扑在地上不动了。门外的人一看这情景,也都一愣,净玉大跨步跃出门槛,又抡起大棒在那些人身上一顿打,立时 揍得他们叫爹喊娘地四处逃窜,净玉倒不追任何一个,看他们跑远了,就回身把屋里几个倒地的,像小鸡一样拎着后颈就提起来扔出门外。

净玉这事做得一气呵成,我们众人都看得傻在那里,回来重关好门后,净玉就双手合十向惠赠师太道:“师父,这些不过是没硬气的臭鸡蛋,徒弟这就打发了。只是恐防他们夜里再折回头使坏,我今晚便不睡,依次在前屋后院巡走便是。”

惠赠师太一时也没了言语,只好点头听她安排。

这夜,我就与惠赠睡在她的禅房里,少爷和严楚睡在后院菜地旁的小屋,净玉值夜,原本大家都战战兢兢怕那些人回来报复,不曾想后半夜也没有动静,大家才安稳睡到天亮。


第二日早起,我帮净玉洒扫门庭并打开庵门,不见昨晚那几个被净玉扔出去的强人,倒是看见三三两两推着杂货板车的乡民,看样子应是一早进城贩卖的,却不知怎么都往回的方向走了。

我奇怪道:“这些人怎么不是进城去的?”

净玉为人实在,开口就去问,这一问之下惊得我魂飞魄散,原来城里的疫痢越发严重,据说昨日又死了几百人,现在城里严禁了关卡,只许出不许入,城里的街市食店也一概停止,所以这些原本打算进城贩卖的也全都被赶了回来。

我想起爹娘来就急得想哭:“怎么办?他们不知道怎样?弟弟已经得这病死了,那天看我娘的神色也不好……”

那人就说:“现在一早一晚都收了尸首出城来烧,你要真怕就去那儿看看,反正进城是不能了,也不知这病啥时候过去。”那人说着就指指远处一个冒烟的地方,我原以为那是哪爿农舍的炊烟呢,经他一指,我顿时打个冷战,不敢再说话。

那人临走时还说了句:“万一真在那里,你去迟了可都见不着了。”

我 想到屋里的少爷,再看看自己,如今我和他竟都是相同的处境,又想起他之前说的那句国破家亡,突然就悲从中来,蹲在庵门下我就哭起来,净玉在旁边想劝又不知 该说什么话,最后还是一把拉起我说:“看你哭得人心烦,索性我与你到城门那边看看,若此时又开了城呢?再不行我也陪你去那烧的去处走一趟罢了。”

她为人虽然丑陋粗野,但做派风风火火,立刻进去回明了惠赠师太,她就拉着我往城门来,大约相隔也就二、三里地的样子就到。

城门口守卫果然比以往森严,各个口鼻都蒙着白纱布,有想进城的就赶走,如是出城的,则说明许出不许入的规矩,然后带到一个木栏公告前,我仔细看去上面竟贴了七八张人像,下面各写出姓名,官差一个个仔细对了面相才放行。

我 隔着远看不清人像,但也知道那是州府通缉犯人的名录,便与净玉假装白撞地挨近那边,在人像上扫过一眼,其中或有穷凶极恶虬髯大胡的汉子,也有闪烁奸猾尖嘴 猴腮的男子,直看到最末一张,赫然就是严家二少爷严湛琥的模样,我和净玉待想再看真几分,就有官差过来驱赶,我俩只得走了。

这遭看来二少 爷是真的无家可归了,我想起桃三娘曾说的一句话里,所谓多少大户人家也得根株尽净的下场,便是如此么?我失魂落魄地想到这些,眼眶又酸起来,净玉不声响, 也就拉了我回庵,跟惠赠师太、二少爷、严楚说明这一切,大家商议了一番,都觉着二少爷于此地再不可久留,到亲戚处避难,对方也恐怕躲之不及,就算有肯帮忙 的,也怕官司会牵连到人家,只是身上银钱不多,随身之物除了一把油伞加一身换洗的孝服,便再没有了。最后还是严楚想到个法子:“我过世的老娘原有个亲弟, 家住镇江鸭子塘,是些做小生意的买卖人,一家子全是话头极少又老实,这几年来我和这舅舅也不生分,隔一年半载就会到他那儿走走住些日子,现在少爷既这样, 咱不如坐船过南边,到镇江我舅舅家住几日,他必不会拒绝。”

惠赠师太觉得这样可行,二少爷也想不到别的法子,听到是往南走就应允了。走官道又怕官驿会接到通缉画像,所以只能走小路,夜里若能赶到瓜洲,天明前雇条小船过江去就最好了。

计算已毕,我们便收拾行装,惠赠师太还叫净玉秤出半斤白面,让我蒸了馒头带着路上吃。


晌 午过后,天候还算晴朗,我们一行三人便离了澄衣庵,远远避开大道,只沿小路往南走,过了横沟河,再行经桂花庄、柴圩村,穿过王店和王巷,一路绕的都是田间 小路、荒林杂径,到得江边时,天早已经黑了,只是离瓜洲渡口还有好几里路程。我们又饥又渴,尤其二少爷,几番忍不住叫停歇脚,觉得鞋里好似进了不少石砾, 走一步都磨得生疼,但解开鞋隔袜摸着才知是脚趾、脚跟都磨出不少水泡,这样也无法,只得再套上鞋,却更越发肿胀难受。

顺着江堤又行了一段,实在看不到人家,我们只好找棵大树下面捡块干净地方坐了,到附近汲些水来各人吃了点干粮,都困乏得不行,连话也懒得说,挨着树干不知不觉就合眼瞌睡去了。

后半夜江风起来,我被冷醒,远远地就看到江面上一片粼粼闪闪的火光,还有一些大小船只来回过往。我连忙叫醒二少爷和严楚,顺着江边走到瓜洲渡头,那里已经聚集了好多要过江的百姓,我们好不容易挤上一条船过了江。

到了江南岸边的西津渡,天已蒙蒙亮起,只见远处守望的水兵官衙点着熊熊火把,执长刀兵械的守卫一待船只靠边,乘客上岸之后,就将人赶着往一个木闸门内过去,一一视看过是否有瘟病发作的痕迹。我们悬着心,但好歹都被放过去了。

出了渡头,严楚雇辆骡车,说往鸭子塘,我和少爷又饿又累,上了车里便不自觉互相依靠着背睡熟。也不知走了多久,车轮磕到地面的石块颠颠簸簸,我迷糊间睁眼问:“严楚,还有多少路程才到?”严楚与赶车的都坐在车外,听到我喊就探头回来道:“还有一段,你和少爷只管睡就是。”

我掀开一点窗帘看外面,浓荫的绿树和山石的缓坡,有些像是进山的情景,我因对严楚信任,也就没疑心,乐得继续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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哪知到我觉得异样再醒来之时,全身已被严严实实捆着绳索,身边的二少爷也是一样,只是嘴巴也被绑一块白布,所以出声不得。就看见撩起的门帘子伸进两个不认得的男人来看:“老哥放心,都捆结实了,车里放点迷香他俩就睡个三不知,我们花二十两买来也值。”

另一个道:“嗯,这货好得很,少爷和丫鬟,嘿!这丫鬟就当扬州瘦马的卖上价……”

我又惊又疑,与旁边的二少爷对视一眼,他睁大着双眼也十分惊惶,我们竟然被严楚卖了?我用力扭动身子想挣扎,那两人见我们醒了,二话不说,就把帘子再度放下,然后开一条缝伸进来一根竹管,轻轻吹进一股烟,我和二少爷本已没吃没喝,体力耗尽,这一下又恍惚昏了过去。

半 梦半醒间,只知道车一直在走,车轮时常磕在石头上,颠得车里晃晃悠悠。这些人一整日也不给我们喝水,好不容易熬到晚上,车子才终于停下,一个男的就掀起车 帘,看外面天竟都又黑了,他拿着刀子进来在我们面前晃一晃:“现在给你们松绑,就乖乖地下车来,咱也让你们喝水吃点东西,咱丑话先说,要想逃,爷这就白刀 子进红刀子出。”

我和二少爷只得一径点头,他便给我们松了绳子,其实这一天一夜的折腾又没怎么吃喝,再加上捆绑得全身又僵又酸痛,我和二 少爷连路也几乎走不了了,还是相互搀扶着慢慢下车来,四周围山风摇摆着林树,才知道这是在不知离江都多远的山里。车子停在一家矮小简陋的小客栈门前,一个 杂役出来接了骡子的缰绳牵到旁边马厩去,两个男人领着我们一边进店一边就喊:“三娘子!三娘子!还不快出来接爷爷?”

“哎!来了!”随着 一个爽朗清亮的声音答应,走出一个三十上下,窈窕身段穿蓝印花衣裳,裹着同样一色包头的女子来:“哟!是王周、王正你们哥儿俩呀?我道这几日不见,又到哪 儿发了财来?”——我错愕在那儿,眼珠子都要瞪出来了,这、这不是……桃三娘?三少爷极小声地问我:“她怎么在这儿?”我摇摇头,且不做声。

桃三娘也好似根本不认得我们一样,只是一直跟那两个男人十分熟捻地说笑。

那两人就道:“你在这条道上这些年还不知道,能走路上你这店里吃饭的,发得了什么财,顶多伤天害理发点损阴德的小财罢了。我们两兄弟是这奔波辛苦的命,咳!都是老熟人了,先温两口你这上好的老黄酒来润润。”

桃三娘便喊:“乌大,烫酒!”店里没有旁的客人,她便引着落座:“你们今天有口福,乌大早上刚打回一头山猪,菜都是现成的。”说罢就转身到里面去,这两个人还在调笑:“是宰山猪还是宰哪个路过倒霉的肉吧?”

不 一时,那个叫乌大的我也不认得的跑堂端来酒,那两人自己喝酒,让我和二少爷自倒了凉茶喝,桃三娘就陆续从里面端了一盆酱煮烂猪头,那长截的野葱叶子还杵在 猪鼻子里,一碟卷猪头肉吃的薄饼,一碗香椿炒山雀蛋,一份黑糊糊的咸菜干,几碗有点焦糊不干不稀的水饭。那两人就喝着酒拿饼卷猪头肉吃开了,只叫我和二少 爷一人拿水饭就咸菜吃,我们俩一日一夜没有吃喝了,现在迷香的药力渐渐下去,也就顾不得那么多,各自都稀里哗啦吃了一碗。

过一会儿,这个不认得我们的桃三娘转身再端出一碟子黄澄澄的干麦饼子:“这干饼吸油,你们拿它蘸那猪头的油汤吃,味道也好。”

那两人就依言吃着,又连连夸好,我不经意间,就扫见对面桌子底下,慢腾腾有个黑色的东西在动,起初看不真切,待那东西爬出来到了灯光照到的地方,居然是只乌龟,再细看去,龟壳上一圈白,不正是我的小武?我忘形地跑过去双手抱起乌龟:“小武!你怎么来了?”

二少爷也凑近来看:“这不是你养的那只乌龟么?”乌龟伸长脖子,一对绿豆大眼珠子翻了翻,张嘴打个大呵欠。这时王周、王正两人不干了,把筷子往桌上一拍:“哎哎!干什么呢?”

我 被他们一吼,吓得全身一震,他们其中一个就骂骂咧咧起身想过来抓我,哪知才迈出一步,一句话没说完,嗓子里就发不出声音,只“嚯嚯”地出气。他伸手摸喉咙 正疑惑,我看着他的嘴就往前凸起,鼻孔也往上翻开,人再站立不住往前扑去,一时四肢着地衣服撑破,眼睛瞪得像铜铃一样脸皮就显出深褐色,骇得他们俩自己左 右看,碰翻面前身边好几张桌椅,最后仰天发出一声驴叫——这王周、王正就在我和二少爷面前生生变成了两头驴!

我和二少爷相对惊得嘴半张着半天回不过神来,冷不防肩膀被轻轻一搭:“月儿。”我回过头,桃三娘正笑吟吟地看着我:“三、三娘?”这情景犹如在梦里,原来她还是认得我的,我一头扑进她怀中,也不会哭不会笑,只是死死箍住她的腰。

桃 三娘摸着我的头发,也不言语,半晌才拉我过来二少爷身边重新坐下,那个门外接应的杂役闷不作声过来把驴子牵走,不认识的乌大把地上推倒的饭菜和桌椅收拾 了,又另搬来一张干净桌子,新泡上一壶茶。我和二少爷看着眼前,仍说不出半个字来,桃三娘则一如往常没事人一样忙里忙外,很快就端出山斑鸠炒酱瓜、坛酸笋 蒸肉、豆豉炸小鱼、碎腌菜豆腐汤等几样汤菜和绿豆米饭,然后招呼我俩道:“这一路辛苦,吃吧!

我和二少爷也就顾不得那么多,重拿起碗筷吃起来,桃三娘只在一旁微笑着看我们。可吃到一半时,二少爷却慢慢停下筷子,若有所思望向桃三娘,终于忍不住问:“你为何会在此地?那两人说你在这儿开店几年,是真是假?”

桃三娘不禁“扑哧”一笑,过来给我们倒茶:“我在此地、在江都,又有什么区别?不过是开门做生意,有什么真真假假?江都也罢,这里也罢,欢香馆也不过是幻象,没有真假。少爷是有慧性的人,这样一个道理也不明白?”

二少爷听了这话,叹口气苦笑一下。

桃三娘又转身进后院,只听锅碗盆勺一顿响,很快又端出一盘热菜:“来,山里不像城里,没那么多好招待的,不过你们再尝尝我这个菜。”

“什么菜?”我和二少爷都丈二金刚摸不着头。

“这 个叫九回肠。”桃三娘说着放下盘,只见里面是油汪汪的红汤,泡着大约一、二尺长的猪肠,迂回地弯成大到小的圈,没有完全切断,只是在上面割了精细的肠花, 作料再以豆豉、紫苏、姜、葱、椒、蒜等配酱一起,油爆一下五颜六色地淋在上面。我和二少爷听了这菜名面面相觑,心里只觉得一阵说不出的五味陈杂,连日来一 系列遭逢巨变、磨难惊吓,已经把人的气力心智都耗尽了,全是万般说不出、道不尽的千折百回,思忖着“九回肠”这三个字,反倒正切心头。

“九回肠……”二少爷用筷子夹起一端,原来那肠子看着是连的,但拿筷子夹时才知是早断成一小段一小段的了。他迟疑了一下才吃进嘴里,我看他的神情,便也夹了一块,嚼在嘴里又辛辣又香脆,是从来没吃过的猪肠做法。

吃 完饭,我把乌龟放在桌上爬,但怎么引逗,它也不变化,桃三娘又从里面拿出一个包袱来:“这里几件干净衣服,都是你们在家时常穿的,还有些碎银杂物,我也带 了来,到后面你们洗过澡就换上吧,今晚在这里将就睡一觉,明天还要赶路,且正好添了那两匹畜生,你们也有代步的,可便易些。”

我一听桃三娘说赶路,就害怕:“三娘,我们、我们能去哪儿?我爹和我娘还在江都……”

桃三娘看看二少爷又看看我:“各人生死有命,你们眼下只可往南边去,北方战火连天,江南亦是涂炭,江都不日将有一场人间浩劫,你们千万切记不可再走回头路,即便回去也是无益,只有死路一条。”

“往南……”我看着桌面上缓缓爬走的乌龟:“小武也说过这话。”乌龟的眼皮半合,一副将要打瞌睡的样子,慢慢缩回壳内。

桃 三娘笑道:“月儿,三娘今天为你践行这顿饭,也是在你的今生送你的最后一程。你们两个人,其实注定了今生该有一段姻缘,也是前尘往时种下的因,必须偿还的 夙愿;只需记住,从此往南走,不拘几千里,也不必往那人间繁华的去处停留,只找个山水闲适的境界,男耕女织转眼几十年便过,不也是乐事?”

这 话我几乎当自己听错了:“我的今生?”再看看身旁二少爷,他紧拧眉头都是沉吟神色,桃三娘笑着对他道:“人生一世,说时漫长,其实过眼皆非。前尘故旧多少 事也因为那碗孟婆茶便忘却了,只知今生阴差阳错便聚了头,不论是埋怨命运捉弄,还是个好坏安排,若没有因,又哪里有果?唉,少爷,您说不是么?”

二少爷不禁点点头,但又摇摇头:“听你这话,莫非竟连我与她前尘故旧事也知悉清楚么?”

桃 三娘却站起身:“我的话到此为止,天也晚了,咱们各该歇息去吧。”桃三娘说罢就往后院去了,只剩下我和二少爷两个人呆若木鸡在这儿。我想着爹娘,那一日与 弟弟的死别,原来也是跟他们的生离?连日来一幕幕在我脑子里换过去,差点都想不起如何会急转直下就离开江都到了这里,若不是再遇见桃三娘,我和二少爷两个 人还不知命运如何。

忽听得二少爷自嘲自讽地说:“这半生兄弟不能相顾,家业凄散飘零,孑然一身如何立足……”

我心里一阵透满悲凉:“二少爷……”

“以 后再也不要叫我少爷,我早不是什么少爷,只是想想,也怪不得麻刁利、严楚这些人,这样的乱世,谁不该先顾着自己的性命和前程?只拖累得你也要跟我到这处境 里……”他喃喃说完,便自己起身打开桃三娘刚才给的包袱,里面果然是他和我在严家时的几件夏季衣裳,以及梳子、涤带等物,另还有个钱袋装满了碎散银块、红 绳拴着几串钱,我心里不由深深感谢桃三娘的周全,二少爷无奈苦笑说:“过往听说你的厨艺是她教授,只觉得她这人奇异,想不到这个时候还得她救一命。”

我点头,又见那不做声的乌大走出来搬桌扫地,只得拿了衣物到后边,找不到桃三娘,只见一个挂帘的小间外放着两桶热水,就与二少爷分别洗漱了,乌大又指引我们在一间小屋里两套铺盖上睡觉,一宿无多话,只是辗转难眠。


第 二日清晨,阳光刺眼地照在脸上,醒来一看,奇的是两人都睡在一间破败的几乎瓦不遮顶的空屋里,昨晚那只包袱也端端正正放在枕边,四周围除了身下一床被褥是 好的以外,其余全是长出杂草的烂地。我和二少爷走出屋外再看,这里前后乃是山涧一段刚够走车的崎岖小路,路旁一棵歪脖子树下拴着两头毛驴,看见我们就一个 劲儿低头,温顺得丝毫不敢乱动乱叫。我们两个人心下明白,也不知感慨还是难过,只得默默收拾好行装,卷上两床被褥由驴子驮着,战战兢兢准备骑上去之际,我 忽又看见破屋边的草丛里,慢悠悠爬出口嚼一根青草的乌龟,我赶紧过去把它抱起,才与二少爷一人骑上一匹驴子,就顺着眼前这条道路,一直往南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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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6. 后记

从小,就听得祖母说过不少她儿时在家乡,以及与祖父年少时的一大段经历,有不少竟似比说书讲古的还要好听,但仔细想来都是祖 母瞎编给我们的故事居多吧!她与祖父两人说话间,确都是吴侬的白话,与南边这里本地的口音全不一样;祖母也极擅烹调,做的饭菜不管再简单,口味都十分讲 究,火候刀工也样样精细。

据说,他俩原是大户人家里少爷和丫鬟这样的主仆,那年满人清兵追杀南明皇帝到江南,围困屠洗扬州城之前,预先得 到仙人指点,于是带着极少数不多的家当盘缠,各骑着一头驴子一路千里迢迢跋山涉水、历尽千辛万难下到岭南的,直走到这临海的最南边渔村,因为祖父是个读书 人,心中有望伶仃洋的前尘旧念,因此才决定在此长久地安驻下来。

祖母一声为人宽容慈爱,勤勉节俭,只是有一个痴处,她从家乡带来一只乌 龟,一直养到自己老死,并坚持跟我们说,这乌龟也是帮助过她的其中一位仙人之一,能够变成个与我们年岁相仿,十岁左右的男孩,且调皮霸道比我们甚,曾经把 一条水桶粗、数丈长的大黑蛇抽筋而死,这都是她亲眼所见的。我们自然不信,无意中又看见祖母在平素无人之时就爱唤那乌龟“小武”,把它当个人似的说话,我 们都觉得祖母是老痴糊涂了,于是有一次趁她不注意就拿了这乌龟胡乱吊起来撕扯摆弄,几乎不曾玩死,一时被她知道,竟哭得像我们小孩子一般,最后连祖父也拿 棍打了我们一顿才罢。

不过,在祖母的故事里,有一个最为神奇的人物,是个开饭馆又很会做饭的厨娘,她做的饭菜,我们每当听祖母历数一遍, 就会止不住地流口水;她的饭店叫欢香馆,就开在祖母家的巷子口对面,也记不清是哪一年就突然冒出来的,更没有人知道她真正的来历,但祖母儿时经历的那些离 奇怪事,却十有八九都从她那里产生。据祖母说,她其实是装成普通人模样隐藏在人间的一位非常厉害的神仙,是什么神仙,祖母也说不准,只记得大约是她和祖父 离开家乡的前一年,有一回恰逢家里为祖父过世的母亲,也就是我们的曾祖母到庙里做功德,请了那位厨娘做三百个莲花素饼送来,当时祖母年纪小,又喜欢黏人, 便跟着她后面在庙里略闲逛了一下,就在走下山门的一段梯级时,前面正与山门牌楼顶角的鱼身龙头像相对,当时也不知怎么的,那厨娘看着龙头像一怔,龙头像便 忽然开口说话了:“三妹,在人间几纪,停留此地,可是为应个劫数?”厨娘笑道:“原来是螭吻二哥,倒不为应个劫数,只是如是观个。”如此说完,那鱼身龙头 又恢复如常,祖母一瞬间觉是自己的错觉,再看那位厨娘,她一贯笑吟如常,祖母问她刚才跟谁在说话,她就笑说是她二哥,可为什么叫那咬殿脊的鱼龙做二哥,她 却装不在意听地岔过去了,祖母不知个所以然也就丢下不计。到了许久以后,偶然跟祖父两人无意间说起此事,祖父想起书中记载有吞殿脊为好的是龙子,这厨娘唤 它做二哥,难不成它是个龙神的化身?只是书中记载的龙子众多,随年代深远偏差纰漏,出入也难考了。尤以其中的饕餮龙子,数千年前原为上古大国的钟鼎彝器所 刻至尊庄严的纹像,却因为朝代更迭,人心改变,渐渐沦落低下成为贪婪凶兽。祖父言,只是不知螭吻所说人间劫数为何?人生短短几十年,在神祗眼中莫如弹指一 挥间,只是他们就有长生不死,也不过多经历着曲折磨难吧!若如此妄断之下,再仔细琢磨思之,确不无奈?

祖父八十那年冬至寿终,祖母笑说是 喜丧,所以并不痛哭流泪,只穿起麻衣欢欢喜喜为祖父整理后事,晚间一时疲累歪倒睡在祖父停灵的尸旁,竟也就此闭眼不再醒来。村里人都说这是老夫妇的福气, 家里人商议,便把二老合葬在一处,只是祖母去世后,她从家乡带来的乌龟也失了踪影,我们分头在家里里外外找过几遍也始终不见,也就作罢。然而此后怪事便出 了,每年到了清明我们全家到祖父母坟上扫墓时,却都能见那壳上有个白圈的老龟出现在那儿;一时或爬到坟碑前徘徊,或伏在坟头上淋雨、晒日阳,我们才对祖母 生前的话信真,此后对老龟也恭恭敬敬,一如孝敬祖父母生前。

(全书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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