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年一挥间(一)

今天是来美整十五年的日子, 早晨给父母打电话的时候他们提醒我的, 当然也夹带着一丝的伤感.

忙完了孩子和家务, 终于现在可以自己一个人静静了, 想想这个十五年, 其实觉得真的很可怕: 时间过的太快了. 十五年前的今天, 带着向往和惊喜, 还有牵挂来到了美国, 开始了美国之梦. 几年的读书生涯结束后, 曾有一阵子挣扎着要不要回国, 终于带着遗憾留了下来, 说实在的, 现在我都不知道当时留下来的决定是做对了, 还是错的. 工作, 结婚, 生子, 一切都是那么的顺理成章, 一切也都是那么的平静. 平静到自己都感觉不到时间在一天一天的流逝.

想想再过一个十五年, 自己都已经是满头白发的人了....

十五年一挥间(二)

十七年前, 我在北京的一所大学里读大四, 那个年代,出国不向现在这么流行, 所以根本都没有出国的想法. 那时候就想着是毕业后, 能在北京找份好工作, 不要和伟分开: 伟是我那时的男朋友.  

我大二时认识了那时大四的伟, 他是学中文的, 非常有才华. 他写了很多的小诗, 有情诗, 也有很多的爱国诗. 在我们那个年代, 对国家的未来还是很关注的, 所以政治也是我们每天议论的话题之一. 我读大四的时候, 伟已经读研究生了, 所以我们每天还是可以在一起的.

十七年前的春天, 我开始忧虑了, 因为夏天就要毕业了, 如果工作不能分配在北京, 那我就要和伟分开了. 记得那时的要求真的不高, 只要能留在北京, 我什么样的工作都可以接受... 

十五年一挥间(三)

从四月中开始, 伟开始忙了起来, 几次去他宿舍找他, 都没有人. 每次问他的时候, 他都露出兴奋的表情, 悄悄地说: 以后再告诉你. 我也就没有追问下去.

接下来就是学潮, 年轻的朋友可能没有什么印象, 在这里我也不多说, 只是继续我的故事. 学校里被这个学潮弄的沸沸腾腾, 而我就一心扑在了我的工作分配上, 经常趁他们游行的时候, 去一些跟我专业相符的工作单位自我推荐, 实实在在地想留在北京. 所以我和伟就各忙各的, 都为了将来更好的日子.

学潮越弄越厉害, 最后学校干脆停了课, 学生们都上了街. 伟也积极地成了其中的一份子, 而我还在为我的工作单位的事四处奔波着, 终于, 发生了我最害怕的事: 伟消失了...

十五年一挥间(四)

我不愿再回忆那段寻找伟的日子, 因为太痛苦了.

从他研究生同寝室的同学那里得知伟是被抓了起来, 因为他在学潮中是个领头的, 已经被注意很久了, 但都不知道被抓到了哪里去处了.

八九年的夏天特别的热, 每天我都在外面寻找着伟. 真的都记不得跑了多少个派出所. 由于伟被抓起来的原因, 我们也不能在外面贴伟的照片, 只能一个派出所接着一个地找. 但每天都是以失望告终, 回到寝室后简简单单地睡几个小时后, 又出去去找他. 只记得每次出门的时候, 我都忍着眼泪跟自己说: 今天一定能找到伟...

十五年一挥间(五)

四周后, 我终于倒下了, 就在寻找伟的路上. 昏昏盹盹地睡了好几天, 其实睡着的时候是不痛苦的, 因为梦中的事都是让人快乐的. 从有意识的那一瞬间起, 心又开始痛了...

就是那样, 接下来的一个月, 两个月, 三个月, 半年没有一丝一毫伟的消息, 无论我们再怎样的打听, 再怎样的奔波, 换来的除了失望, 还是失望. 晚上独自一个人的时候, 总爱抬头看着窗外的高高挂着的月亮和星星, 心里在想着此时此刻的伟到底在哪里,自己什么时候能再见到伟呢?  

那年的秋天, 我被分在了北京的一个单位里, 其实那时候真的不想再留在北京了, 因为那座城市里能给我的只有伤心. 但我还是留了下来, 因为我觉得总能等到伟的消息, 如果哪一天伟回来了, 就不用四处找我了.

十五年一挥间(六)

终于春天来了, 对我来说, 四季已经没有什么区别了, 天天都是在等待, 在盼望, 冷与热, 晴天还是阴天都变得不是那么重要了, 但我还是觉得春天会有好消息的, 肯定会有的...

大华是伟在大学四年中最好的朋友, 其实他也只有伟这么一个朋友. 大华的老爸是那时北京一个当官的, 大华也是凭着这层关系才进来这所大学的. 那时候中文系的学生们都稍微那么一点清高, 自然也就看不太起这位领导子弟, 再加上大华本来就有些优越感, 所以就很难跟别的同学相处了. 伟和大华变成死党也是属于那种不打不相识的情况. 这些都是后来我和伟谈了恋爱后, 伟告诉我的.

大学毕业后, 大华因为他老爸的关系, 在一家不错的编辑社工作, 伟继续读了研究生, 但俩人还是经常碰面, 有时伟也带上我.

这次伟出事后, 大华也很着急, 借着他爸的关系也帮我四处打听, 但都因为理由太敏感, 一直都没有任何的消息.

十五年一挥间(七)

三月里的一天, 我正在上班, 就被大华叫了出来, 电话里说是有好消息. 现在都依然能记得那时心跳的声音和速度...

见了大华后, 我双手抓住他的胳膊, 大声而急促地问他: 是不是有伟的消息了???!!! 听完他的一句:"是的", 我就捂住了脸, 蹲下身大哭了起来. 我知道这泪水是值得的, 是我盼了多少个日日夜夜才换来的.

不知道哭了多久后, 我才抬起头来, 望着大华, 结结巴巴地问:" 他现在在什么哪里?"

大华抱怨了一会儿说我那么大声的哭, 路过的人都以为他怎么我了, 最后才归了正题: 现在风声稍松了一点, 他爸托了别的人才得到了一点消息, 原来伟和别的几个被抓的学生都被转到了外地, 那时正在甘肃的一个农场里劳动改造.

对我来说, 这就是最好的消息: 伟还活着!! 只要他还活着, 我们就有见面的那一天, 就不会煎熬天人永别的痛苦...  

十五年一挥间(八)

接下来的几天, 就如几年一样.

大华求着他爸一起去了甘肃, 说是试试看能不能见到伟, 因为那时真的是个非常敏感的时期... 大华让我好好待在北京, 一有什么消息就通知. 当时我真的好感谢大华, 如果没有他, 也许我就再也无法见到伟了.

每天上班一听到电话铃响, 心跳就加快, 都觉得是他们打来的, 早晨六点就到班上, 夜里十二点才回去, 生怕错过了他们.

一天, 两天, 三天, 四天过去了, 又没有了任何的消息...

人是不能失望中再被点燃希望的, 因为心里会更加的害怕, 害怕那唯一的希望都没有了后的绝望...

十五年一挥间(八)

一周过去了, 夜里我拖着疲惫的脚步回到单身宿舍楼, 刚刚爬完了三楼的楼梯, 就看到了大华正站在我住的那间的门口. 突然间, 自己也不知道那来的力气, 三步并成两步快跑了上去, "见到伟了吗?" 我迫不及待地想知道结果.

大华皱了皱眉头, 避开了我的视线, 大华很沉重地说了句:"进屋再说吧".

进了屋, 大华靠着门背对着我站着, 我心里刚才的那几秒的惊喜又消失的无影无踪了, 直觉告诉我伟出什么事了.

"没有见到伟??" 我试探地问大华, 他点点头, 紧接着又摇摇头.

"到底有没有见到伟呀?" 我急着大喊了出来.

我一把把大华扭了过来, 看着他的脸, 哭着问他: 到底怎么了, 看到伟了吗? 他到底怎么样了, 你要急死我吗????!!! 我相信我那一刻的声音大到了足足给以把整楼的人都给吵醒了.

十五年一挥间(九)

伟被抓后, 和几十个学生被转到了甘肃的大农场里, 冬天的时候, 伟由于不习惯西北的气候, 开始发烧, 脱了几个月后, 也就是上个月中, 终于没有熬过去...

听大华说这些话的时候, 我的心情竟是那么的平静, 其实我从大华一开始的表情, 还有这几天一直杳无音信的样子就应该知道伟出事了. 一直以来, 我就象一个囚犯在等待着判决, 终于这一刻到了, 我也应该解脱了...

我是个坚强的女人, 从来不相信一个人没有另一个人不能活下去的说法. 对一个人的爱, 并不是因为他的存在而存在, 也并不因为他的远去而远去.

痛苦是有的, 因为爱他... 

十五年一挥间(十)

九一年的八月我来到了美国, 在北部的一个大学里读博士.

其实那时候我真的很傻, 以为离开了那座城市, 离开了中国自己就可以把伟给忘掉了. 事实并不是那样的简单, 他的音容笑貌都已经那么深地刻在了我的心里, 无论我逃到那里, 他的所有一切都跟我到哪里. 后来才慢慢体会到, 如果真的想忘记一个人, 就先应该去恨他, 但我对伟除了爱, 没有任何的恨, 就根本不可能忘记他. 自己越是想遗忘, 和他在一起的点点滴滴就越来越清晰, 自己也越来越痛苦.

记得刚来这的第二个月中的一个星期日, 我和美国室友去了学校附近的教会, 也是她再三的邀请, 我才去的. 那天牧师的讲道中, 我只记住了一句话, 翻译成中文就是: 人死了, 虽然他的肉体不再有了, 但他的灵魂还是存在的. 也就是这么一句话, 让我一个人坐在那里想了很久, 很久...      

十五年一挥间(十一)

在学校里, 我实验室的办公桌上放了一张我和伟一起排的照片, 别人问起的时候, 就告诉说他是我的男朋友, 现在还在中国. 照片刚摆在我桌上的时候, 我尽量克制不去看, 因为我害怕在外人面前落泪. 后来渐渐地就好了, 每当累了的时候, 就看看和伟的照片, 心里就觉得踏实了许多.

几年的学生生活忙忙碌碌的, 时间过得很平淡, 也很快...

第四年的时候, 我开始和系里的另外一个中国博士后交往了, 伟的照片也从我的办公桌上消失了...     

十五年一挥间(十二)

和峰的交往很自然, 也很平淡. 峰就是我上段提到的同系的博士后. 刚开始的时候, 他也试探地问我: 原来桌上摆了好几年和以前男朋友的照片,为什么后来又和他交往了呢? 中间发生了什么事? 我没有告诉他伟的故事, 只是跟他说都是过去的事了, 自己不想再提了.后来峰就再也没有提起过.

说实话,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那时会和锋交往, 觉得自己对不起的是两个男人. 有时侯一个人的时候, 我就会对着伟的照片哭着说: 和峰交往, 决不是想让峰代替你的位置, 现在不会, 将来也不会, 永远也不会的...

.....

和峰交往了一年后, 他在另外个城市的一个大学里找了份faculty的工作, 那时我正在PHD的最后一年, 忙着准备毕业论文. 他走之前, 希望我们能先领证, 以后办绿卡能带着我一起办. 我同意了...  

十五年一挥间(十三)

秋天的时候, 峰去了另外一座城市, 我还是依然忙着我的毕业论文...

春节的时候, 想给大华打个电话, 一是拜年, 二是告诉他我结婚了. 其实这么多年来, 一直都没有和大华联系过, 因为一想到和他联系, 就会想起伟, 真不知道该和他聊些什么. 一直也觉得很过意不去.

在电话里, 大华先是抱怨了下这么多年都没有和他联系, 接着我们就聊了聊彼此这几年的变化. 大华混的不错, 两年前下了海, 现在也已经是个总经理了, 今年回北京来过年, 也让我给碰上了, 否则都找不到他. 后来他也问了问我的情况, 最后当我告诉他我几个月前结婚了, 大华沉默了, 我的心也沉了下去... 

十五年一挥间(十四)

大华的沉默让彼此的空气都凝固了起来...

"你觉得我对不起伟吗?" 最终我还是问出了这句话.

"不是, 我不是这个意思, 我们都为你高兴, 真的, 真的, 真的都为你高兴." 大华连续的几个"真的", 一个比一个拖的长, 语气听上去也怪怪的. 不过最让我奇怪的是他用了"我们" 这两个字, 因为他们那一级里, 除了伟, 只有大华是我比较熟悉的, 别的同学都没有什么联系. 当时虽然感觉奇怪, 也没有深究下去,也许线路不好, 没听清楚.

接下来的对话, 就是一句, 没一句的闲聊, 可能都感觉比较尴尬吧. 直到最后我准备要挂电话的时候, 大华说出了藏在心里这么多年的话... 

十五年一挥间(十五)

伟没有死.

被抓的两个月后, 他还有那一批的学生根据在学潮中担任职务的不同, 都给了不同的判决. 伟, 被判了十年. 那时候, 即使十年出来后, 都根本不知道会是什么样子的, 政治犯的罪名可能一背就是一辈子. 为了不耽误我, 伟坚持要大华说出了那样的谎言.

去年政策变了, 伟关了五年后, 被放了出来, 现在在那个农场附近的一个村子里教书. 几个月前伟给大华来了封信, 信里还问了我的情况, 但嘱咐他千万不要告诉我任何有关伟的消息. 大华之所以最终告诉了我, 就是因为听到我结了婚, 可能过去的事也都放了下来, 就没有必要再继续那个谎言了, 心里也觉得对不住我...

边听大华讲, 我知道我心里在泪流, 直到挂了电话后, 终于忍不住了, 泪水涌了出来...  

十五年一挥间(十六)

在给大华打完电话的当天晚上, 我买了三天后回北京的机票. 接下来的两天就是忙着向老板请假, 说家里出了急事, 必须要回去一趟, 再三保证是快去快回. 学校的事搞定了, 最后就剩下峰了, 也是最不想面对的...

临走的前一天给峰打了电话, 还是说家里出了事, 自己得回去一趟, 因为太急了, 没跟他商量就买了第二天一早的机票.峰在电话里还安慰我, 叫我不要太着急了, 回去多带些钱, 万一有什么急用. 听到他讲这些话, 我忍不住哭了, 那次可能是第一次为他而哭吧.

....

飞机离开地面的那一刻, 我想到了峰: 没想到他才是我真正对不起的人...   

十五年一挥间(十七)

飞机上的十几个小时就如十几年一样, 慢的让人难受...

到了北京后, 旅馆什么都没找, 我就拎着行李直奔了大华家. 他开门了时候, 还愣了一下: 你,你,你怎么回来了??? 我急切地叫他带我去找伟, 生怕晚一分钟, 伟又要不见了.

刚开始的时候, 看得出大华比较犹豫, 毕竟伟千叮咛万嘱咐叫他不要告诉我伟的任何消息, 再说我也结婚了, 现在又突然跑了回来, 这对谁都太意外了吧. 我苦苦恳求了半天后, 大华最终还是同意了.

两天后, 大华好不容易才买到了两张到兰州的飞机票. 我终于, 终于, 真的是终于就是见到伟了...   

十五年一挥间(十八)

坐了一个半小时的汽车, 刚下了车大华就在村头找了个大婶问路. 大婶好心人, 叫自己的小儿子给我们领路. 走到了一个小山坡下, 小男孩就指着上面说: 你们走上去, 就是我们学校, 李老师也住那...

爬到山头上的学校时, 已经是下午四点多了, 天有点转暗了.

学校不大, 一个小平地操场, 还有两间屋子, 一大一小. 大的屋子隔着玻璃看里面整齐地摆着长长短短的板凳, 还有一个黑板. 小的屋子没有窗户. 大小两屋的门上, 各上了把大锁: 伟不在家.

我在操场旁边找了一小地儿, 那里能望见村子的最远头, 大华就蹲在了我旁边... 

十五年一挥间(十九)

天越来越暗,越来越冷, 视线也越来越模糊了...

终于看到了一个身影, 曾经是那么的熟悉, 一刹那我的眼泪包满了眼眶, 他的身影完全模糊了, 我使劲咬住了嘴唇, 两支手拼了命地擦眼泪, 就是为了能把那个身影看的清清楚楚. 但无论我怎么样的擦, 他还是那么的模糊, 真真切切的害怕他又消失在模糊中, 最后

"伟~~~~~" 大喊着他的名字我就冲了下去, 边跑边哭, 边哭边喊.

我知道寒风吹着脸上的泪是疼的, 但就让它疼吧, 因为疼证明了这一切都是真的, 而不是在梦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