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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月报》2007年第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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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月报》2007年第3期

  

  [中篇小说]

  像白云一样生活....................陈应松

  俄罗斯套娃......................杨少衡

  金窑主........................王大进

  摘豆记........................姚鄂梅

  [短篇小说]

  八月十五月儿圆....................刘庆邦

  天香酱菜.......................谈 歌

  门..........................郭文斌

  游戏房........................艾 伟

  海绵.........................张学东

  河流的秘密......................陈启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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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像白云一样生活

  陈应松

  一

  齐老和一家住在白莲垭山腰的杉木坪。他有两个娃子,一儿一女;有一个老婆,还有一个老母亲。白莲垭是一座很高的山,那儿终年云雾缭绕,偶尔现出阳光的时候,就会照到山坡上有一块耕耘得平平整整的棕红色土壤——那一定是在九十月间的秋季,苞谷已经收割了,大地露出它的本相,天空澄清,猴子的叫声越来越远。那块地就是杉木坪上齐家的土地。但下雪的时候——那一定很早,在砍掉苞谷秸秆之后,翻耕之后,霜就下来了;早晨起来,白花花一片,那就是霜;有时候霜很厚,你还以为是雪呢,果真念头一闪,雪就下来了。雪飘着,两棵柿子树就脱光了叶子,露出它们身体上琳琅满目的红果子,一颗颗大得冲人,像一块块烧红的木炭挂在树枝上。山下的人知道山上飘起了雪,因为有一条雪线,在十月之后,那条雪线就隔开了两个完全不同的世界。

  齐老和一家住在高高的雪线之上——至少海拔两千多米。风雪弥漫的日子,就没了齐老和一家的消息,好像他们冬眠了。到了四月,雪还没化完的时候,村长、会计和一个文书会照例到山顶上去,他们记着那儿有一户人家,是他们村的。他们拿着账本,找那家人去收税收粮。粮是折合了人民币算的。

  这家人家农特两税加起来共计壹佰零叁元伍角陆分,粮款加起来叁佰伍拾元零捌角。田的面积是二十亩;这田有能收的,有不能收的;阳坡地,阴坡地。所以缴款田亩平均数低得惊人。何况田是估估数,没哪个量,就齐老和报的。也许有三十亩,也许有五十亩,也许……但,就算二十亩吧。村长知道这一家人还活着,主人,主人的老婆,老妈,儿女。

  四月的天气行路人就觉得很有些热力了,何况蜜蜂还在飞,菜花、桃、李、杏、樱甚至映山红都往外开放了,黄的瞎黄,红的绯红,紫的骚紫,乱了章法。春天就是个乱了章法的乱哄哄的季节,很好啊,很欢实啊,很灿烂啊。

  狗还叫得十分凶。

  这是很难得的,狗叫得这么凶,一定有稀客到。猴子也在路边摇着树梢。齐老和见村干部上来了,这是能预料得到的,四月二十三日,或者二十四日。钱早就准备好了,是两百。两百就两百吧,往年都是这么结的,结了,登了记,就喝酒。可今年村长和会计就有些古怪,期期艾艾的。

  “两百啊?……两百……”他们你看我,我看火塘或神龛上飘着的蛛网。

  去年就这么结了,就昧了良心喝酒。去年就取消了农特两税,人家齐老和根本不知,世界上的事情与他没有任何关系,这一家是通过村干部与外界相联系的。去年收了,说你少交一百。村长和会计笑笑。齐老和在秋天的九月交那余款时听说要无缘无故地免他一百,人都快感动得跪下来,那一天,把自己留了上十年的一支虎胯给干部们煮吃了。今年……

  今年领导很暧昧,说,唔,两百啊,两百。坐下看房子,问,不漏吧,去年冬天的雪山上下得可大?齐老和说门口有三尺厚,比门槛还高。会计就说,现在还有这大的雪,神农架的雪都快绝种了。看了房子再看人,一家人,都还在。又看庄稼,门口田里的,再拨火(山上还是冷),摸狗(狗已经在主人的接待中知是客人,不吠不咬了,与客人们挨挨擦擦,摇着尾巴),然后就听见厨房里砧板剁猪骨头的声音。

  ——每年都是这样,齐老和都要为村干部留一只腊猪蹄子的,还带着座刀肉,就是猪臀肉。村长一行喝着茶,轮番甩过来的烟接住了,就夹到耳朵上、手指缝里,就说话、就咳嗽、吐痰,就到了吃饭的时候,就喝酒了。

  锡壶酙酒。是造型很有味道的小锡壶,能装半斤,或者更多一点。火锅是铜火锅,很四川的那种,放白炭。酒杯、汤匙、搁汤匙的小白瓷碟儿,完全是殷实人家的做派,很见过世面的做派。每次村长来似乎都是这一套。看来除非是贵客,否则就算过年,他们自个儿也是不会用的。

  上了桌,五个男人(女人不上桌),就是五杯——人人敬你一杯,你敬人人一杯。这是一巡。第二巡再五杯。第三巡就是共十五杯了。喝到四五巡之后,天就开始旋了,地就开始转了,话就开始多了,稀奇古怪的事都开始谈了。齐家儿子齐细满就拿出他前些时在山上捡的一块石头,上面有一个很清晰的虫的形象。文书说是化石,还是很珍贵的化石,这么清晰他还没见过,应该叫三叶虫,好像。

  “这里有化石山喽!”文书说。

  发现了宝藏,气氛更好了,喝得更勤,喝到后来,就分不清谁是谁的杯子了。腊蹄子里面放了些海带,放了些蒿本叶子,还一个劲儿往里面加肉和山上的嫩竹笋。上菜是用红漆托盘。村里还没有这么讲究的——指住在山下的人,公路边的人。吃的,喝的,井井有条。可再一细看,看衣服呢,看这家人穿的衣服呢?露肩少扣儿。看头发呢?鸡窝一般。都是在山上劳动的装束,简直像叫花子,一屋的叫花子。酒这么敞着喝,其实也是自己酿的苞谷酒,入口绵润,知情在理,不打头,很有欺骗性。村长一行中的文书就懂行地说细满捡的这石头,卖到外头去值许多钱,甚至是无价之宝,“然后,”文书说,“换了大钱就给你们家一人扯几件新衣服。”可齐老和知道他说的意思,就说:“新衣服有,干活嘛。他们都有新衣服。我妈几套,就舍不得穿……”

  喝到嘴麻时,太阳已经从门外斜进来了,会计提醒说,再晚就下不了山了。村长说:“在老齐这儿你急什么,还让你睡地下不成。”

  还是走了,恋恋不舍地放下筷子,大拇指指甲上剁剁烟,接燃,走了。过门槛时蹿了一步,差点摔了。回过头怪门槛。门槛是被狗啃过的,时间蛮长了,缺头凹脑,像一个老人稀稀拉拉的牙齿。齐老和的老妈妈就在门口瘪着嘴生气,一脸的恼怒。那与村长他们无关。村长也不想惹这个闲,只是跟老人家打个招呼。每次来都见齐老和的妈生气。她这一辈子就是气多,气多能长寿,总是见她活着。生气的时候打嗝儿,一个接一个,“嗝……嗝……嗝儿……”

  “老人家,还精扎着哪。”

  “快死了,他们巴不得我快点死……”

  “哪里哪里,您儿女孙子们蛮孝顺哪!您可以活百岁!”村长说。

  “活那久打鬼!没一个孝顺的……”

  老人咕囔着,村长他们已经往山下走去了。下山的路是被早出晚归的牛羊和齐家一家人的脚踊过的稀泥路。因为化雪之后,路就烂了。往山上看,山上就一些山,一些树。还有猴子深长的唳叫,划漾过茫茫的黑夜。

  森林像一座巨大的荒坟。

  二

  更高的白莲垭尖上虽没有人居住,却有一片废墟。就往齐家的后面上山,爬三个小时,就到了山顶——细满的那块化石就是在那儿捡的。很久以前,那儿有一座庙,叫白莲庙。有人看见山上总是盛开着一朵巨大的白莲花,像蓬松的白云一样,后来就修了庙。但后来闹白莲教,官府就把庙毁了。不过以后又恢复了。但解放时,一九四九年,从秦岭窜来了一股西北土匪,爬上山顶负隅顽抗。那山上有庙,有洞,还有一股活水。剿匪的解放军就在对面山上对准白莲垭用迫击炮猛轰,庙炸塌了,人却毫发无损。后来是齐老和的爹给解放军带路,从山后的一条险道摸上去,把土匪全包围了。二十几个土匪一起跳了崖。——就是从北面那最深处跳下去的,北面的山下还有个天坑,几十丈深。这之后,每逢天阴下雨,天坑里就有鬼魂的狂叫,全是西北腔,齐老和听不懂。

  解放军炮轰后,又闹“文革”,公社武装部长一声令下,又把山顶寺庙的残存建筑包括一座塔给砸了,白莲垭就荒芜了。

  齐老和在前些年就开始偷偷地搬运山顶寺庙的老瓦回家。瓦是黄瓦,闪光,上了釉的,泛着一种很苍老华贵的气息,就像是殷实人家的老太太。可山路很陡,近些年几乎没了路,路让水冲断了,灌丛、榛莽给覆盖了。空手上下山都难,甭说背一背篓瓦。瓦又沉。齐老和就在山上采药时,放几块瓦在背篓里,像蚂蚁衔食,一颗颗衔下来,这些年集了些瓦,将牛栏、厕所都盖上了这种瓦。他上瓦时还搞了飞檐,像一座小庙,将牛栏、厕所弄得比正房还漂亮。他还得背,虽然背得很慢,可时间有的是。背了十年,盖牛栏、厕所,再背十五年,说不定就可以盖大房子了。

  就在村长来过后不久,文书又上来了一趟。那一趟上得十分辛苦,还碰上了野猪,提着半袋子石灰,来了是写标语的。标语就写在了新垒的牛棚墙上:

  建设社会主义新农村

  这白莲垭子上竟然出现了标语,出现了字,可是自打盘古开天地的头一遭。这标语气势磅礴,一下子把齐老和一家和村里人拉近了,山上山下连成了一个整体,人突然就不那么孤单了,山也变矮了。出坡干活,收工回家时,齐老和都要欣赏这一条白呲呲的标语。标语像阳光,照亮了这终年云雾缭绕的垭子。文书上来给他们说:要开始建设社会主义新农村了,现在各村督促县里下达的“三改一刷白”,即改水,改灶,改厕所——上不漏雨,中不漏体,下不漏粪,房子刷白。齐老和问咋改,文书也没说具体,说就是要搞漂亮,水,自来水;灶,不要烧柴了,要烧沼气,最好灶台贴瓷砖;厕所改冲水式,蹲式坐式均可,房子外墙全用石灰刷白。

  哪来的自来水?咱要去“月亮窝”挑水咧。烧沼气?沼气说是猪粪沤的;厕所就这样了,新,还改什么?坐式?坐着拉屎能拉出吗?外墙用石灰刷白了咱这高山上单家独户给哪个看去?……

  齐老和知道村里说是说,有时来了人也说很多事,都没办,也没哪个再问,就有了经验,管他的,咱种咱的吃咱的,村里的毬事与咱没关系。

  可这一天早晨,齐老和的妈起来突然吵着要上白莲垭去敬香。这天早晨,天很安静,鸡在笼子里拍打着螨虫和臭气,想走出来见阳光,猫舔着隔夜空空的盘子在做吃早餐的热身运动。空气寒凉,冷杉摇曳,发出司空见惯的声音。齐老和的妈走出她的房间就给大家说她梦见了观世音菩萨,踏一朵白莲祥云往山尖上去了,菩萨显灵了。

  一个老太婆被梦中的美丽景象弄得亢奋起来,她头上沾着垫床的苞谷衣壳子,膝盖上有两个整齐的补丁(她自己补的)。这样的人会与观世音菩萨相见吗?可老太婆起了这个心,她有二十年没往山上走了,现在,当八十岁时,两腿像脆皮黄瓜,敢爬这样的山?

  “她要去就让她去。”齐老和对翠满和细满说。他知道妈倔了一辈子,老糊涂时,更倔。让她去,有什么事还好些,他这么促狭阴暗地想。妈就背了几个煮苕要去爬山进香了,还拿了些黄裱纸和香。

  “你看她怎么走。”齐老和站在门口,对母亲也对儿女们这么说。他有几次背瓦下来,都差一点滚下崖了,主要是没有路啊。

  妈前脚去,儿子细满就让爹给指使“跟着她”。

  妈还走得很快,总是在山上生活了一辈子,就算拄着拐棍,也比不会爬山的外地人利落。

  可是走了大约一两个小时,齐老和正在家里磨砍刀,就听见儿子急闹闹的声音。

  ——那个摔得鼻青脸肿的老太婆正哼哼唧唧地趴在孙子身上,狼狈地回来啦。

  她的双腿给摔断了。

  三

  妈躺在床上双腿肿得发黑,弄了好些草药来敷了,女儿翠满说该不要送到医院去看看吧。说是这么说,哪来的钱背一个八十多岁的老太婆看这腿?躺在床上没死没叫就是平安了,维持现状,就是平安。老太婆躺在床上,吃饭、喝水,慢慢就消肿了,睁着一双白内障的眼睛茫然无措。儿孙们就笑她说:“观音菩萨来没有啦?来了要来看你,给你把腿接好啦。”儿孙们说:既然观音菩萨显灵,到了白莲垭,你好心好意去看她,她为何不保佑你,倒让你眼睁睁滚下山来把一双老腿摔折呢?

  苞谷拔节的时候,猴子下山了。猴子也是从白莲垭顶上下来的,不过猴子满山乱窜,没个准。但到杉木坪,是看中了齐家赖以生存的那个沁水窝,就是“月亮窝”。月亮窝是一个小沁水窝,后来齐老和把它挖成了个月亮弯儿,能存个一担两担水。这水是在齐老和爷爷的那一辈子发现的。有了水,就可种地,就搬上山来了。齐老和在将它扩大之后的某一天,发现水中有了一种生物,螺不像螺,虫不像虫,怪头怪脑的在水底下行走,生存,也不知道吃什么。这东西肯定是水中的生物了,可这一带方圆数十里没有水,这生物是从哪儿来的呢?更巧的是,今年的第一场春雷刚过,有一天儿子细满去挑水,竟发现水中游动着几尾小鱼!这更奇了,齐老和百思不得其解。你说人能在这样荒无人烟的高寒山上存活,是因为有两条腿,有腿才爬上山来的,鱼呢?飞来的?

  现在,已经有很长时间没下雨了,猴子满山找水喝,闻到了这儿的水腥味,就来了。这还不说,还有一只青羊也找到了这月亮窝,一只青羊与一群猴子在傍晚时分,为争夺水源打得嗷嗷大叫,把水的主人一家全然不放在眼里。猴是一群泼猴,前些时在水边发现咬死的雉鸡、竹鼠,后来才知道是猴干的。今天却要打跑一只百多斤的青羊。挑水去的翠满见猴子与野羊子打架,也生好奇,手上拿的石头也没用,看它们打得飞沙走石,清汪鬼叫,最后把一窝水给糟蹋了。

  必须把猴赶走,不仅把水弄脏了,而且可能会在秋天让你颗粒无收。水是有限的,一天就沁出来一两担;粮食也是有限的,你要在这高山上生活,就不允许其他禽兽在这里生活,这是十分无情的。猴们就是些猕猴,书上叫恒河猴,而齐老和他们叫毛猴。

  把猴赶走没什么别的法子,就是灭它,灭它没有枪,可有用笼子捉猴的办法。在上世纪六七十年代,村里就上来经常捉猴。——做一个巨大的木笼子,笼门是机关,绳子牵到远远的一个隐蔽茅棚里。笼子里放上瓜果、苞谷。刚开始猴是警觉的,绝不会随意进笼去吃那些诱饵。但过几天就会有饥饿的小猴往笼子里钻。第一只钻,吃,你不能关。第二只偷吃,也不能关,等到一群猴子都进去了,再关上笼门。灭了这些祸害庄稼的猴子,还可以卖给外地人,将它们拴链子训练了去讨饭要钱。如今那些耍猴的猴,不晓得有多少是神农架的猴子猴孙。

  当齐老和想要用笼子关猴时,翠满、细满姐弟俩都说是胡扯,不现实。找谁打笼子?打笼子的木料哪里来?

  那就下套子。齐老和下了几个钢丝套,套到了一只猴子,就在月亮窝边大张旗鼓地剥猴。把肉剔了,把骨架子丢进自己的酒坛里。猴骨酒是治风湿的良药。

  再套一只再剥时是在屋场上,他妈已能拄着拐杖在门口看景晒太阳了。见儿子剥猴,一时尿失禁,大骂儿子“遭天雷劈的”。

  可这天猴群们发疯了,把齐老和田里弄得一片狼藉,啃断了不足一米高的苞谷,还拖走了三只鸡。儿子细满去撵猴,被猴抓伤了手臂,当晚就肿得像包子,还发烧。猴子是有毒的,喝了些排毒清热的大青叶茶,又吃了七叶一枝花碾成的粉,才有了好转。

  青羊在这个早晨,与争水的猴子展开了一场血战,竟把猴子打败了,至少让两只猴子折断了猴爪,还用角挑开了一张猴脸,把一只猴眼挑瞎了。

  青羊在那儿喝水时,对这百十斤的一堆野羊肉,齐老和是下了决心要把它杀掉。青羊长得很健壮,一身灰毛,喉部有一块淡黄色的毛斑。青羊因为这一向与猴搏杀,已经精疲力竭,有一条腿瘸了,且不防人,就像是这个月亮窝水源的主人一样。齐老和只要憋足劲,有一个帮手,就可以用挠钩钩住它,再然后用大砍刀猛敲它的头,一阵风工夫,青羊就成囊中物了。儿子因为被猴抓了,还在恢复,女儿也不愿配合,说:“爹,说不定它蹄子会好的,让它走吧。”

  “问题是它不走。”

  “那就不走。”

  “混蛋!”

  在这山上住着,不可能把水让与野兽。他拿着刀,大砍刀,猎刀,缺头凹脑的刀。刀是父亲传下来的,曾经在这山上杀过无数野牲口。在山上,要有刀,称手的刀。刀一直是他在这儿生活和做梦的基础,是枕头的高度之一。人睡在刀上,就像睡在故乡。如今,这刀总是一个劲儿地生锈,不行,刀打不起精神来,刀要血洗洗,要洗出它的浩气来!

  齐老和一个人接近了青羊。

  他是想把它打死的,他肯定是想把它打死。他看见青羊的乞怜,那双眼睛——当面前的人手拿着挠钩和大刀,而不是挑着水桶或背着背篓出现在它面前时,它有些惊异,它扬起头打量着他,而齐老和也在打量着它,只要把它钩住,一切都好说了。可是这个傍晚让夕阳沉重,齐老和在青羊那神秘的眼睛里看到了一片深邃窎远的群山和森林。它虽然装着一副受难的样子,可它的那种冷冷的沉静中,它眼里的地方,那是我们无法到达的。它翕动的吻豁似乎在嗅吸着什么,在揣摩着什么,并且想说出话来——这是个灵异之物啊!但是对于青羊火锅和它的鲜汤的渴望已让齐老和顾不得许多了,对野牲口的怜悯只是一时性的,他从来就没手软过,这次也一样。他将那挠钩挥起来钩去!


[此贴子已经被作者于2007-4-4 12:11:15编辑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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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羊身子一偏,钩到了那只瘸蹄子,可钩也钩脱了,青羊一个趔趄跪在水边,又很快爬起来。齐老和又钩。但是从坡上跑来了儿子细满,是从田里回来的,背篓里背了大堆猪草,飞也似的跑着大喊:
  “放了它,爸!放了它!”
  猪草在散落,儿子的头发在飞扬,石头一样光滑的脸嫩生生的,双手抓着背篓的背绳。
  青羊跑了。跑掉了。
  齐老和望着细满,他忽然对自己的儿子感到一阵揪心的陌生,好像儿子从没跟他生活过一样,是一个新来到这山上的人,一个别家别地的娃子。他可是个男儿啊!……
  “它就是想喝口水……”
  “你不想喝水啊!”他大吼,冲着儿子。那样子恨不得朝儿子甩一挠钩,把他剥了皮。
  不管怎么,第二天,他还是要守着这月亮窝,守到青羊,要它的命!
  月亮窝边没出现青羊,出现了一个人,一个陌生男人。
  
  四
  
  那人见到了水,就像见到了母亲,扑上去就把头埋进水里,贪婪地喝了起来。他咕噜咕噜吸水时,凡是能运动的肌肉都在收缩,提搂,好像要把嘴下的水窝,把整个杉木坪都吸进他的体内。
  这个渴得狂乱的人用山上的这窝水泼硕抢锏幕穑姘岩晃阉靡坏悴皇A耍毂哒醋畔屎斓哪喟停蜃疟ム茫雇鲁霾荒芡滔氯サ亩鳌兰剖悄遣幻鞑话椎拇撬铮透肜虾痛蛘泻簦?
  “你好!你好呀!”
  齐老和见来了生人,既惊喜又警惕,因为听山下说偷牛贼很多,在山上也得小心一点。
  “啊!啊!……”齐老和说。他不晓得怎么跟这个突然闯进来的陌生人说话。
  “您家姓齐?齐师傅,您儿子是不是叫细满?是他让我来找他的。”
  哦,齐老和想到就在前天,儿子去了山下一趟,因为家里没了粮和洗衣粉,还差一些搭盖猪圈的铁丝,就把一个麝香包让他拿下山去卖了换东西。麝香包是去年大雪时捡的一只冻饿而死的香獐,从其身上取下的。他背回这只獐子后,将毛拔下来,套进老母亲的枕头,可以治头风,然后卸下香囊,挖出麝香,用油纸包好。有时,人要提神,就往烟锅里掊点麝香,那香逢了火,异香扑鼻,满口生津,提神醒脑。在漫长的无可奈何的冬天里,几乎麝香是必不可少的东西。一家人猫在火塘边,眼睛熏得红肿流泪,仿佛死了一万个亲人。除了擂苞谷,炕苞谷,就是吃饭喝酒打瞌睡。春天来了,麝香就得换钱换物。细满这孩子也有十七八岁了,是个腼腆的娃子,胡子眉毛倒还粗,喉结也很凸出,山里啥样的活儿都能做,也能使枪吆狗,但很少去打野物,心地善良,没做过什么坏事,山上没啥坏事可做啊。年轻时在神农溪河里推过船光着屁股拉过纤嫖过娼的齐老和认为,男人不做坏事不能算男人,不做坏事就还没成男人。儿子连个女人的腥味也未舔,所以更不能算个男人。
  可是儿子竟然有山下的人来找他了,而不是找老爹齐老和。
  那就找他吧。齐老和就喊出儿子。
  儿子说可能是向索子给介绍的。向索子是山下卖化肥种子和日用品的老板。一问,果然是向索子叫来的,因为细满给向索子说到化石的事。
  来人一进屋就要看化石,可他说他姐不知放哪儿了,要等他姐翠满回来,姐去山上薅草去了。那人又说还有宝的,说你还有铜钱。说你挖了半缸铜钱。
  铜钱倒是有几枚,都年代很久了。有一枚还吊在细满裤子上。
  “这一枚。”细满说。
  “我早就知道了。”
  细满把那铜钱取下来,那人就把它抢了过去,看那枚铜钱。
  “这个不值钱,还有呢?还有很多啊?”那人说。
  “我就是要买的,我不买我上山来干什么?”那人拿出了一个手机,说,“这山上没信号。”
  等细满把自己的所有宝贝都拿出来了,那人看了后没什么惊喜,说这些铜钱都是大路货,不值钱,并问是不是在墓里挖的?说山下都在传你挖到了钱缸,说是过去土匪埋在山上的。
  细满不太爱说话,只是摇摇头否认。后来翠满就回来了,就把那个三叶虫化石给那人看。那人看后有感觉。齐老和盯着那人的表情,看到了名堂。那人就说卖给他。可细满沉不住气,说你愿出几多钱?这话本应是来人说的,来人问细满,细满才答。细满经验不足。
  那人被突然问住了,还没想好开价,但又不得不答,想了想,看了看面前的几个山里人,揣摸他们的见识和底线,就迅速地说了:
  “我出……五十……到一百块钱!不就是个石头吗?我以为还是个什么宝石呢。”
  “很少有的啊,”齐老和要说话了,“这石头肯定不止这个价。”
  “我也不懂,”那人说,“我反正觉得这好玩儿。我也不是专门玩儿石头的,向索子说这儿有宝贝,我就来了,就是块石头,我背回去若一钱不值就丢了,不过也就百八块钱嘛,也算跟你们交个朋友。”
  细满看看爹,看看姐姐,就摇头。
  这必须漫天要价,人上来了,要东西的,货在我手上。
  “那你们究竟想要个什么价?”那人有些着急。
  “不想卖,留着自己玩儿的。”齐老和在正欲说话的儿子前头说了,因为他觉得有来头。也许可以慢慢给来人杀价,吊吊他的胃口。驾过船的齐老和知道看风行船,见风使舵。
  “可是已经晚了,下不了山了,我得在你们这儿住了。”那人很急躁。那人又说:
  “或者你们帮我扎两个火把我连夜赶下山去。”
  “我们电筒没电了,你带了电筒吗?”齐老和问。
  那人摇摇头,说:“我以为不远的,向索子说十几里,起码三十多里四十里!这哪儿像有人住的地方啊!”
  齐老和就挽留他在这儿住一夜。
  “好好好。那就吵闹您们家了。”那人无可奈何地说。
  晚餐是腊肉炒鸡蛋,腊肉火锅煮洋芋。
  “……神农架的洋芋就是好,怎么煮也不火巴(烂),也不煳汤。”那人说。
  还喝了两杯,说不能喝,说好了好了,再喝就醉了。
  那人就洗漱。自己带了毛巾和牙刷牙膏。晚上还要刷牙。那人在幽暗的窗子下的椅子上拉开自己提包的拉链时,在深处找他要找的物件时,偶然——给他打水的细满看到了那包里一沓很大票子的钱。钱是有特殊气味的。听说城里的小偷有特殊的嗅觉,一嗅,就知道钱在哪里。那气味究竟是一种什么样的味道呢?钱的确是一个很奇怪的好东西。
  钱。
  山上的夜十分安静,有娃娃鸡的几声啼叫,像娃儿哭闹,又走散了。鬼瞪哥(猫头鹰)也凄叫一两声。很远的麂子也会应和两声,在山谷里。
  细满没有睡着。那人睡在他的脚头。那人把衣裳全脱了,说是怕虱子。细满怕碰男人的光肉,碰了有一股排斥。他一动不动,像一根树筒子睡在被窝里。睡不着,想那人提包里的钱。
  钱在眼前闪着鬼火般的光,一张张散开又回拢,像一副自动洗的扑克,展开又回去,还翻动,一张一张。细满突然有了强烈的想法……他突然想到了山上……
  
  五
  
  第二天早晨起来一触到化石细满就说白莲垭一个垭子上全是化石嘛。那山顶上好多过去修庙的台阶都是些化石,他还说,不光有你说的震旦角化石、鹦鹉螺化石,什么草啊虫啊很多,你搬得动?
  那人与齐家将那块三叶虫化石的价谈妥了,三百,带他上山去看了之后,一手钱,一手化石。就说要细满带他上山去看看。
  睡了一夜,那人脸红红的,早晨吃了些酒,又一个腊肉洋芋火锅。那人问了到山顶要几个小时,说那样可以在天黑前下山去。
  那人催促着细满。齐老和说不能去,可细满要去。细满还小声给他爹在灶门口说了,说我捡三叶虫化石的地方不会告诉他。那人要细满把化石带好。
  细满的姐姐翠满也附和说可以去看看,谅他也把山搬不走,并要细满把开山刀拿着,机灵点。细满说:他不给钱想走脱?他不是我对手!
  就这么,细满背上背篓,就与那商人一起向山顶走了。
  到了下午,细满一个人下山来,背篓是空的,脸是白的,没一点血色,白中带青,像见到了鬼一样。好久没说话。他姐就问他那人呢?碰到了啥家伙?细满就说:我把那人……推下去了。
   他说推下去了,声音很小,不平静。姐翠满一听就愣了,就去喊她爹,齐老和。齐老和在锯木头,使斧头。
  “什么?推下去?下去?下哪儿去?……”
  丢下斧头过来的他爹站在那儿,只穿一件秋衣,额上淌着汗。从山上下来的儿子没淌汗。汗已经干了,脖子上和手上有抓痕。
  “究竟怎么了?!”做父亲的大喊。孩儿们的妈在灶前揪着被烟熏酸的鼻子也冲出了脑袋。
  “究竟咋了?”
  事情已经很清楚了。天黑了。
  一家人闷闷地吃饭,孩子们的奶奶一瘸一瘸地在屋里走,不知道气氛为何如此凝重。她耳背。
  家人也没再问细满,事情的经过。没问,好像不敢问,好像那儿是一个疼痛的灌脓的疱,一碰就要让天地惊叫,世界变色。
  细满躺在黑暗的帐子里,眼前全是厮打的画面,那儿的声音,山上的风,树,泉水哗哗的流淌声……
  ……那人说的是“很好很好”,那人看到一个粪池里砌着的一块和尚的石碑,说很好很好。那是一个百年的粪池,里面有石蛙和无名的山顶生物。可我跟他打起来了……我无意间踢了一块石头进粪池,溅到了那人的脸上和头发上,那人很和气的,脸却变了,说,你可得小心一点呀……那人好像骂了一句——他一直爬山都那么骂,也不定是骂哪一个人,嘴里带点渣滓,也就是一个口头语,城里人嘛。……你究竟想不想买呀?他是这么问的,细满是这么问的。——哪个不想买,还黑你一块石头不成,那人说。——妈的山和尚。那人说。哪个是山和尚?哪个当了和尚?欺我找不到老婆?——哪个山和尚?细满问。两个人就不知怎么纠缠到崖边上了。——这里根本就不可能有三叶虫化石,谁知道你是不是水货,假的。那人非要细满拿出那石头再给他看看。可细满说你把钱给我我才给你看。后来……他的大脑一片糊涂。反正那人就掉下去了,反正,推推搡搡中他出现了血痕,一定是拉扯过的。——你鸡娃子赖鄙!城里来的赖鄙货!不然人家怎么叫“街鄙子,街鄙子”呢?他一定这么骂过,骂过那人。后来那人消失了,无影无踪了。手上的化石也不见了,好像是被那人抢夺走了……
  
  六
  
  又一个早上。起来的时候他爹已经准备了一大捆绳子。那是爹到崖上采药打金钗(石斛)用的。他爹说:
  “翠满也去。”
  都去?
  还带了条狗。狗呜呜地叫着。是到天坑那儿去的。
  到了天坑口,他们望着头顶高高的白莲垭,有些云,被山顶的树给吞走了。他们准备绳子,爹是要下到天坑去的,细满也要下。
  天坑像个巨大的黑洞,一个巨大的嘴巴,像是一个巨人踩了一脚,四壁白瘆瘆的,坚硬得十分无情。那是个无底洞啊,下到那里就是地狱,谁也不知道有多深,里面有些什么。有人说有怪兽,有人说有长毛的巨型癞蛤蟆,它一打哈欠就会生雾。正想着,雾就从底下腾起来了,像一口滚滚的锅。
  那怎么下?从来没有人敢下到坑底。坑底离坑口少说百丈高,悬崖陡壁。在半壁上打过金钗,爹做过,把细满也带下去过。爹打金钗的时候不会讲什么,爹口紧,不讲奶奶给细满讲过的二十几个土匪的事,还有他亲眼见过的家里两条猎狗的事。那是在细满还很小的时候,家里有两条威武的猎狗。有一次跟猎,在刺棵子里叼出了一只兔子。兔子东躲西藏,最后给逼到光秃秃的天坑口,没了路,就往天坑里跳。那两条猎狗也就跟着往天坑跳。死了那两条猎狗,爹在天坑口一个人闷闷坐了一天,像块石头一样。
  人要顺绳子下去,这似乎是不可能的,似乎只有死路一条。可爹朝都没朝儿子细满看。他只是整理着绳子,让翠满在上头照看点,自己就下去了。
  绳子打了十几个结,因为长度总不够。估计还是不够。绳子一点一点地在往下溜去,就像一条无头无尾的长蛇,一点点往下爬去。
  “爹!”翠满喊。时不时喊。
  可爹没有回应,但绳子有力,往下在溜。
  下了很长一会儿,就听见下面传来喊声,要把绳子拉上去。那声音似乎并未到坑底,可那声音悠长、浑沉,整个天坑都有一种爆发似的共鸣声,仿佛一个人在地狱底下的呼号,让人听了有一种凉森森的恐惧感。
  把绳子全拉上来了,那就是细满要下了。细满也没想什么,咬着牙齿,捆住自己的腰,就往下蹚去。这是没有可说的行动。他只有往下去。谁逼的?不知道。
  他姐很有经验,也有一把力气。绳子在一棵百年老树上缠了三圈,一个人基本可以控制了,姐还把绳子踩在自己脚下。
  “过点细啊,细满。”姐姐叮嘱。姐的声音像送别,永久的送别。
  这是一条十分新奇的路。就是冒险。打过金钗的细满知道怎么走,看着脚下,找有些平缓的地方下脚,有灌木的地方可以用手抓上一把,减轻绳子的力。
  一步一步地走,走扎实;一步一步地下。但爹没有回应。他想爹肯定在下面等他,或者已经找到了那个人。
  天坑。天坑啊,天坑。
  坑壁上些许的灌木是黄栌,还有响叶杨,有盐肤木,乌桕,还有人血草。为什么靠近坑底的地方有这么多人血草,黄英英的花开得漾漾的,精神抖擞,这是为何呢?掐断了一根,流出鲜红的血来。跟坑外的人血草没有两样。
  坑底下,对,就是坑底下,他能望到的地方,胜利在望的地方,一片一片的人血草,一片一片的晕晕的黄!往下看,就像看到四月的菜花地,让人浑身躁躁的,黄得让人要发疯的颜色,就像蹚下去就是去蹈一片火海似的。
  后来想想那天有多难呢,一股强大的坠力要把你拽下这万丈深渊。绳子被乱七八糟的树枝阻挡纠缠,石头磨着随时欲断的绳子;看见了蛇、鹰窝、老鼠、飞鼠——就是那常说的催生子,还有青麂。再陡峭的山壁上都有青麂攀爬的影子。也有很罕见的草药,有金钗(一般的金钗兰)、蜈蚣钗,还有小丛红景天、灵芝、一大窝五灵脂(就是飞鼠屎)。有几次坠下去的是石头,可下面爹没有喊话。他可能躲得远远的,在观察着半空中的儿子哩。
  后来绳子依然不够,但可以看到爹为他踩出的一条路。那也很险,有的是贴着崖壁走的,滑溜,像是万年没人涉足的,本来就是万年无人下去的天坑啊!
  后来呢?后来他就丢开上头连着姐姐的绳子,好像丢开了世界,下到另一个世界去了。爹依然没有吭声。他想象着坑底的情景,那万年无人涉足的下面,毒气四溢,爬动着千万条毒蛇和老鼠——这是他梦中遇到过的险隘世界。那里有冤魂,有鬼魅……已经被树枝和石头划戳得伤痕累累的细满就这样软着双脚下到了踏实的坑底,他小心出脚,寻找着爹的影子。
  那天坑底下,跟天坑上头又有什么两样!阳光一样暖热,清风吹拂,人血草灿烂辉煌,灌木丛生,高大的乔木也千姿百态。天坑口圆溜溜的罩在头顶,坚硬的光秃秃的坑壁在阳光的炙烤下现出骨头般的颜色和质地——就是一块块站立的骨头,一扇扇骨头般的墙垣!气势磅礴,高不可攀,让人生出渺小似蚂蚁的感慨来。可也是另一番天地,让细满感到这白莲垭还有如此雄壮的景象,这可是从来没有过的。
  他终于看到了爹。爹正在草丛里寻找着什么,蹲在那儿。细满走近去,他看到了爹的面前是两副兽骨。细满一下子就记了起来,那是两只狗骨,完整的狗骨架。脖子上套着的皮套还没有腐烂。爹把那个皮套拿起来,细细地看着。在不远处,细满看到了一堆散乱的人骨,人的骷髅。那是不是奶奶说的那些土匪呢?还有许多骨头,兽骨,巨大的骨头。大得像是传说中的怪物的骨头。还有许多奇怪的脚印,大的,很大的,细满紧紧跟着他的爹,手拿着开山刀,防备有什么袭击他们。听见了水声,有一个洞,山洞。洞也很大,洞口水淋淋的,长满了厚厚的青苔。他们走进去,看到了洞里也堆着一堆堆骨头,像骨头,也像石头。许多闻所未闻的兽的头埋在泥水里,浮土中。他们出来了,像在地狱里游了一遍。细满吐出一口气看头顶,白莲垭高耸入云。那望断颈子的山顶,无数的水珠子正从上面飞腾下来,像一些鸟或者树叶,声音凄厉,又看到有许多人也坠下来了——水珠子变成了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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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忽然听见了人声——人的呻吟声!
  毛骨悚然的细满看到毛骨悚然的他爹。他爹的头发都竖了起来。他爹拨开人血草就朝那呻吟的地方跑去。
  淌了一地的血,那人静静地躺在一片人血草中,胸腔里发出若断若续的声音,无数大黑蚂蚁趴在他的身上、头上吮吸着他的血。那人一定是爬动了的,身后留下一条血路,压趴了一片片的人血草——他是想找一条路上去。想逃离这个天坑。就在细满下来时,就看到一具人骨,靠在崖壁的一棵树上,未脱节的手骨还紧紧抓着树干——那可能就是几十年前的土匪或是哪年不慎失足的采药人,人都有求生的愿望。那人面孔朝下,爹去拍他,小心翼翼的,他想把他翻过来,仰面。可搬动时那人浑身的骨头发出嘎嘎的响声——他骨头都摔坏了。他一定是坠落途中被树拦住了才没死。“快去找水来!”爹喊。细满就去找水。他摘了片叶子,接了水来,爹给那人喂水时,嘴却怎么也掰不开。“你醒醒,喂!喂!你……”那人睁了一下眼,眼已经散了光,接着头一歪,就死了。那人手里捏着什么,死死的。细满爹去掰他的手,是那块三叶虫化石,化石已经碎为三块,可依然紧紧攥在手里。细满接过那块化石,他把它们放进兜里。接着爹去动那人背着的包。包拉开了,钱。那些钱。爹把它们一张不剩地拿出来,有很多,新的。爹用双手拢了拢,拢在一起,拢成一沓,再把它折了,解开衣服,放进内衣荷包里去。爹也没看细满一眼,自己做着。细满听到那些新钱哗哗的声音,很清脆。爹就站了起来,准备走。那包没再看。可细满记起那包里还有一个手机的。他想要手机。可他爹却喝住了他:“别翻了!”
  细满不干,他想要那个东西,想拂逆爹的意志。他就去翻了。包里还有一些乱七八糟的东西。那人头上有黑色的白色的干结的血块,它们曾是液体,从脑壳里流出来的。蚂蚁太多,正在那儿狂乱地爬着,吮吸着那些血块和脑浆。
  他还是把那个手机——那个包里的硬家伙摸出来装进了口袋。他做这些的时候他爹在另一边扯草。他不再翻那个包。他爹也许知道他做完了,就抱来人血草,覆盖到那个人的身上。细满也照爹这么去做。父子俩拼命地扯人血草,手都被那鲜红的汁液染红了,终于用人血草把那人“埋”了。爹就走了。细满跟爹走。他先上,爹让他先上。
  他们上来了,来到人的世界。鸟语花香。
  
  七
  
  这一夜细满感觉到爹妈一宿未睡。起来小解的时候看到爹妈在厨房里,烙着香喷喷的酱包馍,还有火烧粑粑。
  细满早晨迷迷糊糊起来,洗脸时,爹就给他说:
  “细满,出外去躲几天,躲些时。”
  爹拿出了一沓钱给他,让他放进荷包。都是些新钱,那人的钱。
  细满知道这一刻迟早会到来。他二话没说,就背上爹妈为他准备的衣物和干粮。包是爹年轻时在河里推船用过的帆布拉链包,里面塞得满满的——不是吃的就是穿的,可以当背篓背起来。爹说:
  “下山先去剃个头。”
  爹说了这些就不说了。细满看到他的妈在角落里抹着眼睛。他想去劝几句,觉得没必要。就大声给姐翠满说:
  “姐,我走了。”
  姐大约已经知道,已有准备,就问:
  “你要到哪里去?”
  姐说这些也望着爹妈。她知道这是爹妈的意思,主要是爹的,爹就说了:
  “出去几天,等没事了再回来。”
  细满去奶奶的房里告辞。奶奶睁着眼问他去哪儿,细满就说笑着说是给奶奶去买黄豆酥回来吃。奶奶虽然八十多了,可牙齿很好,能咬得动油炸的黄豆酥。前不久,细满还真给奶奶带回来半斤黄豆酥,是在向索子店里买的。
  细满觉得自己是大人了,应说走就走。于是就迈出了门槛。狗嗅着他,挨挨擦擦,细满就赶狗,不让狗跟上来。狗在坡上就站定了,昂着头翘着尾,送他。细满向狗招手,向杉木坪上的树招手,向杉树招手。杉树很高,有紫杉、麦吊杉和巴山冷杉,麦吊杉像钓鱼竿一样站着,只长个头不长身材,瘦丁丁的,上面笼着绿色的针形叶;巴山冷杉却发出灰绿色的光芒,像铁汉子一样站着,跟山上风的凌厉的姿势一样。
  家慢慢看不见了。
  细满在山道上走着,有力地走着,头也不回。这一定是出远门,他很敏感,知道了爹的意思。人死了,他要走远一点,在人们的视线里消失,包括在山下那些村里的人眼里消失,消失一些时间,等……
  他走得太急,气喘,汗也滔滔不绝地出来了,黄豆大的汗珠,揩了又出来,他一口气走了十几里地,在一棵树下吹风。他想着坚决不朝后头看的,可他还是看了。
  白莲垭又远又高,挤在很荒凉的天边,白雾紧锁山腰,好像有山火喷出,青烟滚滚——那是云雾。山有些模糊了,像罩着一层薄纱,像往事。
  细满突然放声大哭起来。他坐在地上,手扶着父亲用过的那个包,向山冈和森林,向着峡谷,大放悲声。
  哭是一种卸重。他轻松了,开始想往哪儿走,应该怎么照顾自己。他开始数钱,是十张,一千元。他看三叶虫化石,想要找瓶胶水把它们粘起来,山下修鞋的那种胶水很好。他开始吃东西,并且喝水。他找水喝,他想要安排好自己的生活。
  他开始往长江走。
  鱼峡口是一个不错的地名。他看到了浩浩荡荡的长江。敢情这世界上还有这么多水啊,并不只有无尽无头的大山。细满有些兴奋,很兴奋,非常兴奋,一路的阴影都忘了。听说是修三峡大坝,这河口,这长江,都宽了。河底下过去是一个小镇哩,现在全淹了,崭新的房子搬到现在的山上,成了新镇。
  他看到了江上行走的巨大游船,洁白的身子,漂亮的造型,像神话中的宫殿。像水面上逡巡的巨大的鸟。不只一艘,两艘,江面上,来来往往有许多艘。江风也开阔了,水腥味浓密,两岸的山峦就像图画。
  前面终于看见了传说中的三峡大坝,如一道空中巨墙,横亘在万顷波涛之上,把长江捆了个严严实实。人可以把长江弄成这个样子?山外的人有这么大的能耐?!——山和尚。他听见有人在贬损他。山和尚是一种鸟,叫戴胜。说你山和尚就是指你没有见识,就是藏在山里的一个连老婆都讨不到的和尚。山外的人应该骄傲,应该翘尾巴。山外的人大气磅礴,山外的人不与山里的人一般见识。
  过船闸,船在那水闸里慢慢下降,好多好多船都赶进闸里,有大游船。大游船上有黄发蓝眼睛猪皮肤的外国人,男人女人。好多外国人,他们是来看中国的风景的。我看到了这么多外国人,我要回去将这些所见所闻讲给姐姐听,讲给奶奶听。
  船降下去了,降到了另一个水位,另一条江,而上面大坝关着的就是三峡水库。细满看着,仰头回望着,那高高的大坝,比山还高的大坝。他就到了宜昌。
  轮船码头可是个大码头,好多来来往往的人,好多店铺,好多商店。他突然看到了穿警服的警察,心就一惊。他就往人多的地方挤,想将自己消失进人群里。后来,他到了街上,不知道往哪儿走。他要吃东西了,想买点水喝,还想买点烟抽。不知怎么,他想抽烟,有根烟,有个打火机,像爹一样,人就能平静下来,无事一样的,身上的零钱花光了,那就要用爹给他的那一千块钱了。他找了个隐蔽无人的地方,从内面拿出那一千块钱来,飞快地抽出一张,把剩余的钱放好,就去一家铺子买东西,烟、打火机和喝的水——唉,水在城里也要钱买啊。
  他买了一包两块五的红金龙烟,打火机一块、水一块,共四块五,他把那一张百元的递进去。是个上了年纪的老人,跟爹差不多。那老人将钱看了看,摸了摸,又看了看,又掸了掸,又照了照,对里面喊:
  “快来,这里有人用假钱!”
  细满抢过钱拔腿就跑,像只受惊的兔子。
  他跑啊跑啊,手上捏着那老头所说的假钱。他拐了几个弯,终于跑到一个有树和花坛的背阴处,感到安全了,就把那钱展开。他很少经手过一百元的钱,这辈子也就两三次。他认真地摸了摸,看了看,好像是有假,再把那其余的九百元拿出来,都是一样的。他有些疑惑。他的内心很惊雷,发出很空洞的响声,仿佛一个梦破灭了。——他全是拿假钱来哄骗我们的啊!我把他推下去,竟是一堆假钱?
  一种很荒谬的感觉油然生起,连自己的躲避也没有意义了。他决定再一试,用另一张。于是他盯着了一个街头卖报纸的小孩。他随手拿了一本很花的杂志。没看清楚是什么名字,就把钱递过去让他找;那时他候在一边,瞅着没了人他才过去,那是一个空挡。那小孩把钱就那么一看,一摸,说:
  “不要。”
  “为什么?”
  “不要就不要。”
  “为什么?”有时间追问。
  “假钱,你哄不了我。”
  细满的心彻底冷了,身子全部软了。是假钱,所有的,那个人全是假钱!
  
  八
  
  一个揣着假钱的山里娃子,带着绝望和愤怒在城里行走着。他已有两天没有吃东西了,靠喝路旁店家水管里的自来水生活。这一天他实在饿得受不了了,就找一个卖烤红薯的讨红薯吃。卖红薯的看他饿得失魂落魄,就给了他一个小红薯。细满连皮都吃进去了,可没填到牙缝。牙缝里全是沙子。红薯这玩意儿在咱们神农山区是喂猪的东西,可在城里,还卖一两块钱一个。
  卖烤红薯的是安徽人,俩人交谈起来,卖红薯的就指着前面街上一排店铺,说那里会要人的。
  身无分文的细满就到那边街上,一家一家问,问到一家敲敲打打油漆味刺鼻还有切割机疯叫的五金焊接店子。老板在,拿着铅笔和钢卷尺在量钢筋,也是个穿得脏兮兮的人,手上全是黑垢。还有一个跟细满差不多大小的娃子在调油漆刷钢网。那店子里还有老板娘和一个乱跑的小妮子。老板说,反正要也可,不要也可。就要了,一个月……那老板说,做了再说,你做不做得了?
  这是一项繁重的活。可再繁重,刚开始也能做。等着吃饭的时候来临。来了,给了他一个碗,一大碗饭,跟老板一起吃。老板搛一碗菜就跑到门口一堆钢筋、窗户、铁门堆里蹲着吃,那个同样是帮工的也是,细满也就这样。菜搛得很少,怕人家说他只会吃。
  吃饱了饭,撒了一泡尿,就睡。他跟那个同龄帮工睡在用铁棍搭的铺上,在半空中的地方。下面的床睡老板一家。上面只有一米高,人只能钻进去,里面有脚臭味,鼠屎臭味,说不定还有一些见不得天日的烂虫。
  细满终于能睡了,能伸展四肢慢慢想事了。他就想事。就算是狗窝,也能舒坦地、安静地想事。
  逼我出来了。脚头的胎皮——就是老板的亲戚娃子在听收音机。他叫胎皮。胎劈?胎逼?“楼”下老板一家在看电视。街上有汽车在呼呼地驰过,隔一会儿一阵,隔一会儿一阵。我出来了。我刷锈刷漆切割钢筋和钢板。这是一个累得像骡子的活儿,学也能学点东西。可人血草会在他闭上眼睛的时候燃烧起来,像火,照亮了他的梦魇。高高的人血草,人血草的坟冢……模糊、混乱、亢奋的争吵声……那人骂着……那人掸着一张张让人愤恨万分的假钱,假钱一张张飘落成黄色的人血草……使假钱的定葬身天坑!是的,用假钱哄骗山里人的只能葬身天坑!我爬出来了,我爬出了天坑,我没有干过坑蒙拐骗的事,天坑是地狱!坏人才进地狱啊!
  
  九
  
  细满第一次跟着老板去人家家里装防盗网。
  那也就是个六楼七楼。老板要他跟胎皮一起爬出窗台,腰里捆上绳子去打洞。
  绳子吗?就绳子。家里所有的绳子,爹搓了几年准备去卖的绳子。绳子就是绳子。他系着绳子。他突然想到,爹是要他明白一些事理,要用这种残忍的方式教训一下他:杀一个人是要付出代价的!不要轻易杀人,然后,让你下临深渊——进入无底的天坑。
  要下便下。就跟当时爹要他下一样。可是,当他吊上了绳子,朝窗外一看,不知怎么,一阵大汗就铺天盖地而来。没有预兆,没有防备。那汗水就像雨一样下淌,每个毛孔突然成了“月亮窝”,比月亮窝沁得还厉害——就是哗哗往外流。
  “你是怎么了?”老板阴沉着脸看了他一眼,“你这是害怕?”
  老板又多说了一句:“你不是说可以吊的吗?”
  从来没有这样淌过汗的细满只好往窗外爬。这是另一个天坑,一个更难受的,像山一样压来的天坑。爹说过,能忍则忍,你争个什么呢?爹是在心里“说”的,他有灵犀。他悔恨,他理解了。能忍则忍。
  他流着汗,快哭出来了。他不会哭,咬着牙吊下去,死死地抓着防盗网,打孔上膨胀螺栓。他咬着牙干活,让汗淌,淌完了,身体里的水淌干了就好了。
  后来身体里的水真的淌干了,他安着防盗网,在空中。在家里,在此时——假如没发生那事,现在,我在杉木坪那红棕壤的坡地上赶牛犁地,旁边有狗和羊子,有白云。苞谷秆发出碧绿色的声响。我躺在地上,蓝韭和苔草如垫絮,气味芬芳,云影流动。更远的地方在我不想去的地方,河流、村庄和公路。我住在神仙住的地方,像白云一样生活……
  像第一次无来由的流过滚滚大汗以后,又安装了两次又流了两次滚滚大汗,让老板恨不得把他赶走。可他可怜的样子,老板又不好说出。老板是个沉默寡言的好人。
  第一个月,细满拿到了一百五十块钱。竟一晃就去了一个月,细满竟坚持了一个月。一双手被油漆泡得稀烂,眼睛因为反复被电焊弧光灼伤,红肿得像桃子。可钱是真钱。挨过老板和老板娘骂,可那是真钱。老板那小妮子,用尿滋过他的脖子,可那是真钱。他追求真钱,他微笑着,能忍则忍。他追求真钱的响声和手感,追求真钱的自在,宽厚,追求真钱的安静,瓷实,追求用难以忍受的劳动换取真钱的沉甸甸的重量。那只有他掂得出来。
  他把那一张真百元的放在假百元上,压住假钱,掩盖假钱,不让假钱露头。
  
  十
  
  老板长着尖尖的脑壳,灵活的眼睛,可是不看人,老板用自己不停的干活,来催促学徒们不停地干活。
  老板也不刻意地教你,说,把那根焊焊。细满就捉住电焊钳也戴上老板的黑眼镜,在钢筋上啄着火,就去焊了。就这么会了。老板说,下二十根一米三五的。细满就拿了卷尺去量,就在切割机撕心裂肺的切割下,把二十根一米三五的都下了,就会了。
  老板就是这么个人,要做的事,只说一句话,多一句都不说。拿了绳子,就要你下天坑。那是在惩罚你,给你烙饼,也不告诉你,第二天说,躲躲,就把你赶出了家门。老板跟爹一样。从家里带来的衣服全被电焊烧出了洞,全被油漆涂成了硬壳壳,问爹,我还躲几天?爹不回答。爹不在身边。穿着那么脏的衣服,与老板一个锅里夹菜,老板和老板娘只当没见着,只当跟叫花子进餐。一屋的叫花子,一屋的破铜烂铁还有电线,还有个猪窝般的铺。
  细满不害怕,奔真钱去的,可惜太少。那一段时间,生意出奇的好,老板做出去的防盗网还需要重新加固,因为城里盗贼太多,刚做好的网窗就被撬了,剪了,扳弯了。老板心里真高兴,常常喝酒,炒猪顺风,说,强盗有吃的,少不了咱一口。有人找他扯皮,说下的钢筋细了,稀了,做门的钢管薄了。那就得加钱,加真钱。老板没一次碰到假钱。
  细满找他学识别假钱。胎皮也会,什么线哪,水印哪,变色哪,摸上去粗粝哪,还有暗字哪(要用一种特殊电筒照)。细满学了这些,摸着假钱,在黑暗中牙齿咬得咯咯响,可你丢了命,你为这几个假钱露了富,丢了命。是我杀了他吗?——他问自己。
  胎皮在黑暗中不数假钱,手淫。把那空中的铺弄得打摆子一样摇动。然后用一个瓶子接淫水。细满说:你不动好不好。半夜,脚头的胎皮动得一塌糊涂,像梭子在机杼上来回跑动。
  天气又热,上头没窗户。细满就知道了胎皮的毛病,也不想管他,就到下面,在门口摆了个木板睡。看夜空。城里的夜空光秃秃的,灯光把星星全枪毙了,天空死干净了。可山里,咱那杉木坪上,星星满空都是,挤得像从电影院出来的人群。还有满坡满林子的萤火虫——到了夏天,萤火虫出来了,空气里浮动着一浪一浪的萤火虫,闪闪灭灭,人就浸泡在萤火虫的水波里,就像在梦中漫游……爹,我还躲几天就回?……
  汗流多了,他只有不停地喝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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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红霞就听着,看着看着快感动了,可王红霞咯咯地笑着说:“人家说山上的人像野人。”
  “谁说的?”
  “凭什么人家说一个人蛮不讲理说是‘山上赶下来的野东西’呢?”
  “那是指野兽不是人。”细满说。
  细满就要吻她,王红霞让他吻了,让他摸了,又推开他说:“我比你大哩,你要叫我姐姐,不行的,不行的。”
  细满没洗手,也没吃,没喝,品味着口中的滋味,拿手在鼻子下拼命嗅着,闻那手上留下的王红霞乳房上的味道,身体的味道。细满发着抖热着身子说:
  “管他哩,她嘻嘻哈哈的,我还是要把她娶到手。”
  
  十三
  
  大排档每天十几个小时,累死,王红霞还烫伤过一次,可老板狠心不给钱治。有一天去老板家讨钱,那老板要强行对王红霞非礼,王红霞就跑了。王红霞跑了,细满寻她不着,气得要死,就把菜不择干净,让顾客在白菜里吃出泥巴来,在空心菜里吃出蚯蚓来。老板就扣了细满半个月工钱。
  有一天王红霞就通过别人传话,要他与她到江边去见面。
  见了面,细满发现王红霞满手的洗发水味,一双手也让洗发水给泡烂了,还肿。王红霞说,在洗头房给人洗头。细满就给她说为报复老板扣掉了一百五十块钱。王红霞就哈哈地笑,很开心的样子,就摸细满的头,说,好弟弟。王红霞说,我学会了理发和染发,我就回去开一个小发廊,自己做老板,让人剥削划不来。细满说还不如到咱们山下的君山镇去。要不,我也去学美发。王红霞摇头说别学,说你去学,到美发学校要一两千块,你哪儿有钱?王红霞就说,来,细满,我给你干洗。就用双手刨细满的头。细满靠在她怀里了,后来她靠在细满怀里了。细满说,我会弄到学费的。
  细满就去奇石一条街,去卖那块化石。对化石他已经慢慢淡薄了,见着它不会想别的——想那遥远的事情。化石就是化石,卖个好价钱学一门技艺,既然出来了,就得学点东西。
  到了奇石街,找了一家出价最贵的,卖了七百块钱。细满觉得这是很多钱,够了。以后回去再捡,能捡到第一块,就有第二块,还有第三块第四块。
  还有个手机,摔坏的手机,去了二手手机市场,别人只肯出一百元买,还要备用电池和充电器。细满就没卖成。他回到宿舍,就拿出那些假钱来,心想是真钱就好了,就能交学费了。可惜那是假钱,有九张,九百元。
  细满在街上左看右看,看到女人的花花绿绿的东西,就动了想给王红霞买点什么的念头。他选择了半天,买了一条围巾,一条很洋气的围巾,金黄色的,很长,砍价只要二十八元,又不贵,又拿得出手。就找了一个公用电话给王红霞的手机打了个电话。王红霞来了,见到围巾,很高兴说谢谢你呀细满。细满握着王红霞那一双被劣质洗发剂泡烂的手,心疼地说,洗烂了。王红霞说,洗一个头提成三块钱,脚都站肿了。脱开鞋给细满看,果然是肿的,两只脚,肿得像熊掌。
  细满不能帮她,王红霞也没想细满帮她。王红霞只是说,我日他*的!——王红霞野了。
  又过了一个月,王红霞再见到细满时,染了指甲,染了头发——成金黄色了,涂了口红,还上了假睫毛,那睫毛长得怪难受的,就像是猫的睫毛,很恶心。王红霞说,好困。——王红霞打着哈欠,说,给我买块烧饼来吃。细满给王红霞买了块“掉渣儿烧饼”,王红霞还要喝牛奶。喝了牛奶,吃饱了,王红霞打着嗝,说,有烟没,给支我抽。王红霞做着要抽烟的样子,两只手指夹动着。细满内心惊骇,问,你这一段在做什么?王红霞说,你千万不要给任何人说啊,说我在发廊里做保健。
  细满就完全知道了。细满是个明白人。洗头房是洗头,很正规的,而发廊,发廊是个脏地方,做坏事的地儿。发廊里的女人叫小姐,小姐就是做坏事的,跟男人睡觉的。王红霞坚称:我告诉你了我肯定没做那种事,我是绝对不做的,只是正规按摩保健,不信你可以去看。但王红霞不告诉细满她做事的地方。分手时她让细满先走,先上车,她再上车,然后不知去向。细满试图跟踪她,却是一无所获。
  细满相信她,又不相信她,心里惴惴不安,老想着王红霞跟男人按摩时,与男人脱光了睡在一起。细满忍受不了这种幻觉和想象,他想要制止她,又想要睡她,以检验她是不是黄花闺女——这个他懂。
  见面很难,总算有一次答应见面。见面后看着王红霞穿得低低的上衣,恨不得把乳房端出来给世界看,就抱住她要跟她发生关系。可王红霞说,细满,我那手机太老了,拿不出手,能不能借点钱我买个彩屏能照相的手机?
  细满就想到他手上有个手机,胎皮说过这手机很好,但能不能照相他不知道。细满就去了手机店修理,师傅要五十元,手机包修好,还说是可以照相的,像素还不低,一百三十万的。细满就答应了。
  手机很快就修好了,很快很快。手机是彩屏还是什么和弦。细满就打电话给王红霞。王红霞就来了,见了手机,就像见到了亲娘。细满就说是他姐姐给他的,至今未用,给她,要她去配电池。细满拉着王红霞睡觉,没见红。细满就说,我不会让你干那种事了,我们回去吧,回神农架去!王红霞不干,说,跟你到高山上喝西北风去啊?我可不想回去了,就是死也要死在城里。细满睡了漂亮的王红霞,可没有快感。只有回忆起来才有一丝快感。但没出几天,他就发现下身红肿了,撒尿难受,还从尿道口里流出些脓样的东西。细满不知道怎么了,在这方面他还没有太多的经验,他只有惶恐,并且不敢找人问。不过他隐约感到这是很羞耻的事,难以启齿的事,与坑蒙拐骗,偷盗抢掠是一类的事,甚至是比它们更丑恶的事。在白莲垭,好多事情不问也可以过去,凭他自己的琢磨。比如有一年他开始遗精,姐姐帮他洗短裤,也没有说什么,似乎眨眼间都知道了这是为什么,因为他们都长大了;比如处理包皮过长——过去他并不知道包皮还是个问题,但看到每天报纸上割包皮、割包皮、割包皮的铺天盖地的广告,才知道城里人都包皮过长,从小就要挨一刀的,仔细研究了他人的包皮(在上厕所时),发现自己的包皮正好,与王红霞做那个事时,十分懂这个的王红霞也没说他包皮过长,那就包皮正在尺寸上。现在,下身出现了问题,倘若在家里,他就会给爹说,爹就会带他去找医生。可他想,在家里,是不会得这些怪病的,撒的尿清长清长,鸡巴就像没有一样,能把它忘掉了。可现在鸡巴成了一个负担,他就想——按报纸广告上说的——是不是霉菌?他就跑到一个没人的屋顶,将裤子脱下一点,对着太阳晒那个东西,想把“霉菌”(或者细菌)晒死。
  可脓依然在流,他就去找王红霞。王红霞在发廊里自称是秭归的王红霞。王红霞不在,包在,一翻,翻出身份证,王红霞也不是神农架的王红霞,是保康的王红霞。王红霞说了假话,保康与神农架阳日湾很近,怪不得王红霞对阳日湾那么熟。
  王红霞来了,细满怒气就来了,细满拉着王红霞到一个角落说:“我下身出事了。”就退下裤子给王红霞看,短裤上全是那种脓水,龟头又红又肿。王红霞没有说话,王红霞很紧张,说:“你找我干什么?”细满说:“这是你过(传染)给我的。”王红霞否认说:“我过给你?这是什么呀?我又没病。”细满说:“你为什么骗我?”王红霞说:“我骗了你什么?”细满说:“你是保康的。”王红霞不急不慌,倒笑嘻嘻地说:“那又怕什么。细满,我把什么都给你了,我警告你,你不要到处乱说呀!我都给你睡了,我又没要你什么东西。”细满说:“手机就不是东西?”王红霞说:“还说手机哩,来路不明。有人打电话给我问我这手机是怎么来的。”细满一听头就轰地一炸:“哪个打电话给你?”王红霞说:“哪个晓得!是个女的。”细满心乱成一锅粥,像有大难临头的不舒服,叮咬着王红霞说:“我这样子你说我怎么办?”王红霞见摆不脱他,说:“我给你睡了我还犯了法啊?”王红霞就跺脚走了。细满求助无门,欲哭无泪,心想只睡了一次就这样子了,这女人究竟有多大的毒?城里究竟有多大的毒?
   又拖了两天,拖不下去了,就按图索骥,找到一家什么专科门诊,鬼鬼祟祟进去,见过一个鬼鬼祟祟的老医生,老医生鬼鬼祟祟地看着他,要他到后面一个屏风去。这里还有几个人在鬼鬼祟祟地求医。轮到细满细满就去了,脱下裤子,老医生拨弄了他的下体两下,甩手说:“这是淋病,要打针哩。你是不是在外面找了小姐?”细满知道“小姐”的意思,只好点点头,也就默认了王红霞是“小姐”。“那就对了,”老医生说,“如果是女朋友,那就要一起来检查治疗,光治疗一边是不行的,要双方同治。”问了问,打一针要两百多块。细满只有两百多块,只开了一天的,就去打针。
  细满从来没有打过针,有了病就是弄点草药煎水喝,要不就是让妈刮痧,什么猪毛痧,牛毛痧。爹常说山下的药太贵,没想到城里的药更贵,按医生的说法,不花去两三千块钱这病治不好。
  细满希望一针就把人治好,就恨王红霞。想到城里的病就是多了。
  他回去的时候,听到有人喊他“齐细满”,他不由自主地答应了一声。两条黑影就突然向他扑来,把他压倒在地上,就给他戴上了手铐。
  
  十四
  
  细满被人压下的时候脸给狠狠地锉在水泥地上,脸就擦走了一块皮,流血,手臂也给人扭得像折断了一样,头发被人抓掉了不少。他记得他被推进一辆车里时两个警察左右喘着气,像跑了许多路的样子。他看了看车窗外,嘈杂的声音,乱成一锅粥的马路,人与车子慌张而有序,都自由自在,手都没被铐住。
  在派出所,他惶恐地看着他们,那些警察。他看到了那个手机,送给王红霞的手机,还有那些假钞。他一急,就感到裆里哗哗地流着脓水。一切都是因为王红霞。当问到手机是怎么来的时,他大声喊着:
  “我没有杀人!”
  他说,是他自己掉下去的。
  在细满的这十七岁里,他只与警察打过一次交道。有一次他下山去买农药,看见一个姓王的乡警,他跟那乡警说过一句话。乡警谈不上和蔼,问他是哪儿的,就这一句话。但眼前的警察不停地问,将他按在地上,让他住在许多魔鬼一样的人住的屋子里。那些人像山上的野兽,林中的鬼魅,一个个长得怪头怪脑,细满觉得他迟早有一天会与这些鬼怪关在一起,被他们打,被他们抢去饭碗的。在抢过几次饭和挨了两顿打之后,细满就说:老子杀过人的!
  ——这里的人只有说出你干过最坏的事,别人才会怕你。有一个还碎过尸将尸体煮了给左邻右舍喝汤呢——他成了狱霸。细满说他是杀人犯,那些人包括碎尸的狱霸才对他住了手。——老子是神农架的土匪!他说。他横了一条心。
  不承认杀人也不要紧,警察让他站在亮爽爽的灯光下,站着,不许睡觉。还不让他抓裆里;他裆里痒,他们让他举着双手。有一天细满就承认了。恍恍惚惚的。承认了就让他睡觉,还让他去医务室打针。
  去指认犯罪现场的那天他是在路上翻供的。看到了熟悉的青山绿水,他才记起来车是往白莲垭开去的。心里一阵轻松,又一阵恐惧。杀人是要抵命的!而且他将回去看到亲人和乡亲——他要押到山下的村里——他是一个杀人犯,一个裆里流着臭水长着奇怪疮疙瘩的龌龊人……后来他头脑一阵一阵发热,快发疯了,想喊叫,身体像要爆炸,神经要错乱了!他手上戴着铐子坐在车窗旁,看着这囚笼般的车、警察和同样是警察的司机。
  “我没有杀人!我没有杀人!!”
  他终于疯了!他要用声音冲破车顶,要让自己的身体和思绪冲出去,冲向山野,砸掉手铐,获得自由。
  他疯了,那些警察就来把他按住。他被按在座位上,身子一阵一阵狂抖,被堵住的嘴巴还在喊,喉咙和胸腔里全是喊叫,喊叫不得出来,在胸腔里、肚子里、肠子里、五脏六腑里乱窜。后来他像一只被擒的野羊,四肢软了,可肚皮和胸膛仍在大起大落,同时喉咙里发出咕噜咕噜的喘息声。
  但是他并没有屈服,正待押解的警察庆幸制服了他并喘一口气时,他们看见了细满的嘴里流出血来,而且血越来越多,越涌越多。有经验的警察扳起他的头来,知道了他是在自戕,这是犯罪分子逃脱打击的一种伎俩;他们看到,随着血呼地涌出了一个东西——那是半截舌头。细满把自己的舌头给咬掉了。他还是疯的,并没有清醒。警察在椅子下找到那截舌头,捡起来包进一个手帕里,就要司机调转头,朝宜昌开去,开回去,到医院去。
  舌头算是接不上了,离开身体时间太长。原因是他们在途中遇上暴雨,暴雨冲毁了道路。在暴雨的山道上行走的那种感觉本来是十分安静的,人可以在车上睡一个好觉。车碾压着雨水的声音和两边阴郁的森林都有让人进入深度睡眠的欲望,并使人觉得特别疲倦,特别需要一把靠椅在摇摇晃晃中投入梦乡。车却翻了。
  一个警察身负重伤,一个警察身负轻伤,把那截舌头也给弄丢了。第二天又一拨人来寻找舌头。在深沟的烂泥里终于找到了那个用手帕包着的舌头,爬满了蚂蚁,已经被蚂蚁啃噬得千疮百孔。
  细满连起诉都没有,就糊里糊涂地释放了。有人告诉他,那个死去的人是个盗卖过国家一级文物又用假钞骗人的惯犯,公安机关已接到好几起报案,都是关于这个人的。加上细满已不能说话,且不满十八岁,就这么放了。
  细满回家先是在山下打尖,山下的人说他的奶奶早就死了,埋在白莲垭上,是爹用背篓背上去的。他奶奶留下遗嘱要埋在垭子上,可以看见菩萨。山下的人见细满不说话,怎么追问也不说。细满就是不说。细满说不了。细满在向索子的小店买了火纸和香,还有一对蜡烛。他往山上走的时候,鸟语花香,天蓝得像假的。他想起奶奶要去山上见观音菩萨的举动,心里想笑。心里一笑,仿佛一切都回到了从前。他终于开口说话了,他说:“奶奶,我来看你来了!”那话只有他自己能听清楚。“啊!啊!啊!……”他叫起来,他发现他自己终于变成了一只不会说话的鸟。可鸟的叫声悦耳动听。他一路跑一路叫着,仰着头擦汗时,他看到了一朵巨大的白莲在山上飘浮着,盛开着,莲花上站着一个人,像他的慈祥的奶奶……
  
  【作者简介】陈应松,男,祖籍江西余干,1956年生于湖北公安县,1987年毕业于武汉大学中文系,出版过长篇小说《绝命追杀》、《别让我感动》、《失语的村庄》,小说集《太平狗》、《暗杀者的后代》、《松鸦为什么鸣叫》、《豹子的最后舞蹈》、《狂犬事件》、《马嘶岭血案》、《大街上的水手》,随笔集《世纪末偷想》、《在拇指上耕田》、《小镇逝水录》,诗集《梦游的歌手》等二十七部。曾获第三届鲁迅文学奖、第二届中国小说学会大奖、首届全国环境文学奖、上海中长篇小说大奖、人民文学奖、第一、二届湖北文学奖、湖北省文化精品突出贡献奖,连续五年进入中国小说学会“中国小说排行榜”中篇小说十佳。现为湖北省作家协会专业作家,中国作家协会会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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俄罗斯套娃

杨少衡

  1
  
  涂森林说,这一次机会难得,肩负重任。俄罗斯有没有老鼠?有没有蛀虫?俄罗斯老鼠对档案的危害大,还是蛀虫危害大?人家怎样灭鼠杀虫,还有防火除蟑螂?都需要调研,加以辩证分析,作为本省、本市搞好档案工作的借鉴。所以不要以为这是公款旅游,别眼红。
  柯德海笑,说算了吧老涂,别说酸话。
  涂森林也笑,说你老兄一大秘,机会多,成天跟领导在大洋上空飞来飞去,欧美南非澳大利亚,说起来跟咱们到对门中山公园遛弯差不多。不像我们档案馆里天天看的不是飞机,是蟑螂展翅飞翔。这一次亏得省里重视,体谅档案工作者清苦,组了这么个团,给了这么个机会,要不阳光哪里照得到涂森林?
  柯德海说你老弟这片林子太茂密,不是阳光照不到,是无隙可钻,一点不剩,全给挡在林子外头了。
  涂森林说所以格外渴望阳光对不对?现在赶紧敞开心扉,供柯大主任照耀关心。
  柯德海说哪里还需要,你老涂笑容满面,特别阳光特别灿烂。
  他们俩开玩笑,彼此老朋友,不必太斟酌言辞。涂森林一边给柯德海沏茶,一边询问来意。他告诉柯德海,按照省里的安排,昨天他就该启程了。这一次到俄罗斯是省档案局组的团,开天辟地第一回,全省各市档案局长无不感激涕零,提前一天汇集省城,学习培训,强化外事纪律教育。他是单位里有事,实在走不开,经向省局领导请假获准,才多留一天处理工作,搞点小动作。明天他直飞北京,在北京与团组会合,后天全体人员喜气洋洋,一起出国。
  “大主任有什么交代?”他笑问,“带个俄罗斯姑娘回来给你?”
  柯德海说恐怕不行,俄罗斯姑娘块头大,咱们黄种南方人个小,对付不了。
  “那么就发表重要讲话吧,”涂森林道,“我知道大主任无事不登三宝殿。”
  柯德海说不急,先喝茶。
  他们在市档案局二楼涂森林的局长办公室喝茶聊天。柯德海是市政府的副秘书长兼市府办主任,到访之前他曾从自己办公室来过电话,当时语气很急。听说涂森林因故推迟一天,今天之内都在市里坚守工作岗位,他才松了口气。
  “你要是走了就走了,是你自己留下来的,怪不了谁。”他对涂森林说,“老天爷就这么安排的。”
  涂森林心里有数了:肯定不是什么好事,也不是件容易办的事情。柯德海号称市府大管家,一向沉稳,城府很深,尽管彼此关系久远,他如此突然前来还是非同寻常。
  “最近跟小于聚过吗?”柯德海问涂森林。
  涂森林摇头,“小于怎么啦?”
  “他有点麻烦。”
  说得吃力一点:有,有点麻烦。柯大主任就这样,你永远都得特别留意他的用语,他嘴上说的跟他话音后边说的,通常有相当大的区别。
  柯德海提到的小于叫于肇其,是他们俩共同的朋友,眼下在市交通局当副局长。他那个局很了得,家大业大,掌握着大量资金、资源和权力,有“政府第一局”之称。此刻于肇其碰上麻烦了,事发于一位姓肖的私营运输公司老板。肖老板近年全力结交于肇其,俩人曾多次一起吃饭,混得相当熟。半年多前,冬至前后,肖老板听说于副局长有好事,急等钱用,于一个晚间趁周边无人之际,带着一个黑提包独自去了于肇其的办公室,包里装有十万元。于肇其略事推拒,最终笑纳。这位肖老板听说的所谓“好事”是什么呢?时交通局局长快到点了,想接班的有好几个,于肇其在副局长里排名第一,最有希望。但是这位子争的人多,还得到省里去跑。所谓“不跑不送,原地不动”,眼下是关键时刻。
  现在这件事被知情者举报,于肇其涉嫌受贿。
  柯德海找涂森林,讲的就是这个。涂森林听罢嘴里一“啧!”说小于怎么搞的!柯德海赶紧说明,目前只是有人举报,尚未确定。
  “小于怎么说?”涂森林问,“有还是没有?”
  柯德海说需要知道的就是这个。到底什么情况?真的假的?
  原来还没轮到于肇其来回答问题,该小于暂时无事。被举报的行贿者肖老板此刻远在山西运煤,做他的运输生意,是另外的知情者举报了他和于肇其。柯德海获知了这件事,具体怎么知道的,是收到匿名信、接到匿名电话,或者通过其他途径,柯德海没有提及,显然不便说。
  “找你商量。”柯德海说,“咱们是不是该了解一下,听听小于怎么说?”
  涂森林看着柯德海,好一会儿,忽然举起右手食指朝天上一指。
  “老柯,那边怎么样?”
  柯德海抬头往天上看。他是装的,涂森林的意思他一清二楚。他故意往天上看,还发表意见,说今天是阴天,没看到太阳。
  涂森林笑,“是天上没太阳,还是柯大主任不阳光?”
  柯德海也笑,有点尴尬,“老涂,我那椅子你清楚。”
  他说椅子,实际上是说位子。市府大主任的椅子确实比较特殊,不免会碰上一些不好做的事,不好说的话。涂森林是过来人,当然清楚。
  “开个玩笑,”涂森林说,“不问了,免得大主任为难。”
  柯德海说知道涂森林最想念阳光,他何尝不是。有的情况眼下不便多说,涂森林多听也未必好。今后他会解释,希望那时候一切都过去了。
  这时他的手机铃响。真是时候,简直有如蓄意安排。
  是赵副市长找他。领导问柯德海跑哪去了,怎么到处找不着?省里那个材料到底弄得怎么样了?柯德海连说没问题,他亲自盯着呢,材料已经梳理清楚了。
  “我马上回去向您汇报。”
  市长说快点,电话即挂断。
  柯德海对涂森林摇头,“看看,是不是水深火热?”
  涂森林笑道:“大主任嘴上可怜,其实乐在其中。”
  柯德海也笑,“你来试试,不说避之唯恐不及,肯定跑得比老鼠还快。”
  他们握手,柯德海匆匆离去,真是跑得比老鼠还快。
  没再提起于肇其。此刻大家心照不宣,多说倒没意思了。
  那天上午涂森林不吭不声,忙自己的事。要出远门了,十天半月,单位里需要安排的事情少不了。省档案局下月要来检查,得预做准备,屋顶捉漏,水沟清疏,统一灭鼠。灭鼠事项特别难,客观原因是本局大楼年事已高,房屋漏洞很多,为老鼠提供的活动空间很大,主观上是老鼠们智商提高太快,应对能力迅速长进,传统灭鼠手段对它们已经很难奏效。因此这件事安排起来很无奈,下几只捕鼠夹,四处撒点毒米,阴沟附近丢一些粘纸,不做不行,做了也就聊胜于无。
  涂森林抽个空打电话,找到了于肇其。
  “这会儿在哪里跑动呢?”他问于肇其。
  于肇其说在公路上跑动。前些天下雨,辖区内省道一座桥塌了,紧急修了段简易路让车辆绕行。这些日子天天堵车,严重的时候全线瘫痪,交通局没一天不挨骂的。
  “老涂怎么啦?好久没听你亲切的声音了。”于肇其起了疑心,“你那楼里的老鼠都捉光了?突然关心起我来了?”
  涂森林笑,说本档案大楼里的老鼠不容易捉光,捉了还生,代代相传,对付它们得有足够的耐心。但是眼下公路上有一只大老鼠在跑来跑去,这个他最不放心。公路上车多,不堵的时候每个轮子都跑得飞快,没特别留神怎么行。
  “你赶紧回来,有事找你。”他说,“明天我出远门,过期不候。”
  于肇其说那不行,眼下他在路上,下午还有个现场会在工地开呢。
  “通知会议推迟,马上调头!”涂森林毫不含糊。
  “到底怎么回事?喂!”
  涂森林放了电话。
  于肇其没有再来电话。这小于聪明过人,他对涂森林有数。这种时候,用这种方式找他,讲话这种口气,没有天大的事情也有地大。什么事能急成这样?于肇其心里可能多少有一点谱。大小是个官,哪会像电视里流行的青春偶像剧女主角一般没心没肺。有些时候,不需要地沟老鼠的智商水准,于故纸档案间钻进钻出,勤勉耕耘,蠢头蠢脑的蛀虫都会本能地感觉紧张。
  恭候小于前来之余,涂森林抓紧时间办了件事情。他叫了本局副局长、办公室主任等数位下属,一起到局大楼后部认真视察,看地沟,查墙缝,分析老鼠的走势。正忙碌间,忽有一个物体从天而降,朝涂森林身上砸去。时涂森林刚弯下腰指着让大家看地上一些小爪印,那物体恰从他肩部擦过,坠落到水泥地上,“砰”的一声巨响,顿时土崩瓦解,一地狼藉,楼上楼下一片惊叫。
  掉下来的是个花盆。连盆带土,还有盆中所植兰花。该事件纯属偶然突发,不是有谁图谋行刺本局领导。时四楼办公室一位姓胡的年轻女职员擦洗窗户,不小心把窗台上的花盆碰下来。大楼后部通常没有人来去,谁想那天恰好局长率队隆重光临。
  涂森林笑眯眯,对闯了祸几乎吓傻的年轻女职员发表感叹。他说小胡你力气太小了,为什么不多使点劲?涂森林身边那几个人一听都叫,说那还了得,再使点劲直接就砸到局长头上,局长只好进医院,没法出国了。涂森林说进医院怕什么,最好这会儿就给抬走,让医生包扎捆绑一下,明天照常动身,最多说话大一点舌头。要那样的话,说不定还是帮一个大忙,免得涂局长操心太多。
  大家都以为他是在开玩笑。
  两小时后小于遵命到达。
  他们在涂森林的办公室聊,于肇其坐的就是上午柯德海的那个位子,这叫“彼去此至”。涂森林解释说,今天的事情比较急,因为明天一早他就动身去俄罗斯。他知道于肇其去年也走过一趟,所以找于肇其紧急打听一下行情。俄罗斯怎么样?好玩不?花的什么钱?人民币用得上,还是非得卢布和美元?有什么东西可以买?难得出国一趟,总得买几颗俄国花生米什么的带回来,单位里同事,亲戚朋友,大家一起分享。就像好不容易把个老婆娶过来,办喜事了,再没钱再小气,发几颗糖还是必要的。
  涂森林笑眯眯,很和气很轻松的样子。于肇其还沉得住气,他当然知道涂森林这么召唤他,绝不是为了这个。但是涂森林不提起,他就不急着追问。他对涂森林说,去年交通系统组团赴俄考察,他在那里吃过西餐,也吃过中餐,不记得吃过花生米。人家不像咱们会折腾,油炸水煮干焖什么花生米都有。俄罗斯用卢布,美元兑换卢布也还方便,在那儿买什么东西好?俄制重型坦克不错,咱们买不起,也开不回来。但是可以采购的小物品小礼品不少,像巧克力、木套娃、首饰盒、亚麻布披肩,等等。不算贵,准备几千块钱,可以背回一麻袋,档次当然高不到哪去。于肇其自己在俄罗斯买的东西大约可属中档,是当地产的紫金项链,还有琥珀饰品,每件几千个卢布,折合人民币二三千,那东西不错,有老婆给老婆,有女朋友给女朋友,都拿得出手。但是成本略有些高,买几件可以,买多了吃不消,也有腐败之嫌。
  “身上带钱啊什么的要小心,小偷可不比咱们的差。”于肇其说。
  “你让人家洋偷偷了?”
  于肇其说没有。团组里有俩人遇上了,损失不轻。
  涂森林笑,说不错,于副局长的脑子这么清楚,不会有损本国财产,让人家的小偷占便宜。但是他估计于肇其去年出国紫金和琥珀一定买多了,经费比较紧张,决定给点赞助。这一次赴俄前,他从单位里借了点钱,打算到俄罗斯买老鼠药。现在改主意了,先借给于肇其,帮助解决亏空。
  他却不是说着玩,当着于肇其的面他打开自己的公文包,从里边取出个信封放到于肇其面前,信封并不厚,一沓,信封上写着一行字:“涂局长出差借款一万元”。
  于肇其当即变色。
  “老涂你干什么?”他把信封往涂森林面前一推,“别开玩笑。”
  “嫌少?”涂森林说,“我就这些,占十分之一,不足部分你赶紧凑去。”
  “你说的什么呀!”
  “真不明白,还是装不明白?”
  于肇其说当然是装不明白。涂森林不禁发笑。
  “很好玩啊。”他说。
  他把事情说了。套用现今公文流行格式,强调了相关的主题词:半年多前、晚间,肖姓老板、十万元、不跑不送,原地不动。于肇其不等听罢即情绪冲动跳将起来。
  “胡说八道!”他说,“这他妈谁说的?”
  涂森林说谁说的不重要。有没有比较重要。
  “没的事,造谣!”
  涂森林让于肇其不要急着表白,没用。本档案大楼只抓老鼠和蟑螂,不负责办理官员收钱受礼的案子。此刻于肇其说什么都白搭,纯属狡辩。举报者非常知情,时间地点细节一应俱全,只差现场录像为证。于肇其一口咬定没有不奇怪,犯这种事的人都这样。但是哪一个咬到最后?
  “我要是办案的,肯定让你屁滚尿流。”他说。于肇其说:“老涂你奇怪了!别人我不知道,你说的这肖老板去山西,还在那儿呢!”
  涂森林说,除了姓肖的就没人知情了?独自上门,后边一定没有人?真的只有你知我知天知地知吗?没那么简单。这种事从来不像表面看那么单纯。
  于肇其大睁眼睛看着涂森林。好一会儿,他叫道:“这话你哪听的!”
  涂森林还是那句话,从哪听到的不重要。有没有比较重要。
  “造谣!全是瞎话!”
  涂森林说他不听这个。
  “不想看你一家伙完蛋,所以才找你。”涂森林说,“你不必跟我多讲,事情你自己最清楚,该怎么办你也明白。现在还有时间,但是肯定不太多了。”
  “你倒是给我说明白些!”
  涂森林摆手,说够了,能说的就这些。
  “赶紧处理。”他说,“数额不算小,事情很严重,你自己有数。”
  “老涂你到底要我怎么办?”
  涂森林说怎么办要于肇其自己考虑。可能有几种选择,例如争取主动,投案自首,至少可以从轻发落,保住一些可以保住的东西。
  于肇其气坏了,一拍桌子站起身来。涂森林就势赶人,挥手让于肇其快走,赶紧到公路上跑动,忙碌公务。有什么好事等他从俄罗斯回来再讲不迟。于肇其不说话,黑着一张脸转过身,涂森林又把他叫住,指着桌上装钱的信封说:“先拿着吧。”
  “什么话!”
  涂森林就自嘲,说行,如此看来本次出国经费充足,可以给老婆买几条披肩。
  于肇其再次发话,还问涂森林究竟怎么回事?一个所谓知情者举报一个交通局领导,怎么会报到档案大楼这边来?简直奇怪!到底谁说的?
  涂森林说这很简单:要出国了,去俄罗斯品尝黄油和黑面包,心情特别激动,昨晚睡不着,吃了安定,结果就做梦,梦到了列宁同志。
  “他跟我说的。”他说。
  
  2
  
  第一站是莫斯科。莫斯科宇宙大饭店大楼前的广场上站着个人,戴顶圆柱形鸭舌帽,站姿一动不动,是一座雕塑。这不是俄罗斯人,却是法国前总统戴高乐。翻译小张说,这家酒店有法资背景,二十多年前莫斯科举办奥运会,运动员就住这家酒店。这里保安措施相对严密。
  小张来自省外事部门,懂俄语,到过俄罗斯,一路上他特别关注保安措施。他让大家把证件、钱和细软什么的放在贴身小包,随身携带,不要放置在行李箱里托运,以有效防盗。小张说眼下中国小偷厉害,俄国的小偷也不逊色。人家不像咱们飞车贼砍手党那样凶猛,但是技术水平高,什么锁都能开,什么包装都能解,解开了还能复原,你都不明白他怎么弄的,只知道里边的东西没了。所以细软贴身保存为宜。
  涂森林插话,让大家特别注意小张的提醒。涂森林说,他一位朋友去年访俄,团组里有两位给小偷“哈罗”了。朋友特地交代他要小心。出这种事自己很难受,别人也不快活,大家提高警惕,口袋捂紧一点。
  大家都笑,说涂局长有警惕,快传授点防盗经验,免得大家让小偷“哈罗”。涂森林说这有点难。小偷都是暗箱操作,手法不阳光,真不知道怎么对付。他的防盗高招很简单:听朋友介绍后,特地让老婆在短裤头里边加缝一个暗袋,有了这东西,不怕俄国小偷厉害,只愁卢布和细软偏少。
  众人大笑,涂森林也哈哈,如他自己所笑称,很灿烂很阳光。
  其实那时他心里正走神。说起小偷提起朋友,不禁让涂森林想念起于肇其。此刻小于怎么样?在跟谁“哈罗”?不会被谁“哈罗”了吧?
  他们是从北京直飞莫斯科的,团组相当精干,共十一名成员,团长是省局李局长。省局办公室主任小夏为秘书长,翻译小张,然后是八个组员,来自各地市。公务出访,自然公事为主,到达莫斯科,俄方接待单位提出一张接待日程,参观数个档案机构、双方同行座谈,另加游览。这时涂森林就打听红场,还有列宁墓,询问安排了没有?小张说错不了,中国来的团多有这个项目。涂森林说那好,到俄罗斯买个披肩有必要,也不能只知道买东西。好不容易来一趟,总得找点熟悉的东西,亲切亲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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果然第二天安排去了红场。俄方请了个懂中文的导游,因为日程很紧,在那里只一个上午,导游让大家二选一,或者是克里姆林宫,或者是列宁墓。两地点都挨着红场,但是没法都进,因为参观者众,都要排队,有时要排几个小时,因此只好有取有舍。团中人大都想看看克宫,涂森林则力主拜谒列宁。他说从小知道弗拉基米尔·伊里奇·乌里扬诺夫,也就是列宁。研读人家写的书,背诵人家讲的话,多少年了。这些日子工作繁忙,考虑捉老鼠多了,书读得少了,但是毕竟以前记住的东西还在。到此一游,不去看看会感到永久遗憾。
  团长拍板,“到那儿再说吧。”
  他意思是具体情况具体分析,到红场看排队状况,人太多舍一求一,人不多两全其美。这主意透着聪明。
  一行人上车去了红场。到达时天下小雨,雨濛濛中涂森林只好永久遗憾:当天因某缘故,列宁墓暂不对瞻仰者开放。但是列宁同志举着雨伞在列宁墓外频频招手,用相当熟练的中文向涂森林热情招呼:“你好!”
  是位模仿者。个头长相衣着跟电影、画报上的列宁几乎一模一样,动作语气也模仿得非常到位,足可担任特型演员。这位模仿者在红场上招徕游客,对貌似中国人者尤其热情。谁有兴趣可以跟他一起合影,来者不拒,多多益善,须付卢布若干。
  团中同伴起哄,让涂森林过去跟列宁同志拍一张,聊补未得拜谒之憾。真的见不到,仿的也行,人家还是大活人呢,特型演员,像极了,拍起来多有趣:列宁同志于列宁墓前亲切接见来自中国的涂局长。可以把照片放大了,挂办公室一面墙。
  涂森林赶紧走开,他说卢布问题不大,墙也足够,只是感觉不对。不能这么干。
  恰在其时他的手机响了,柯德海的声音传到了红场上。
  “老涂你在哪?身边有座机吗?”
  涂森林出国前,特地让局办公室给自己的手机办了国际漫游。他是局长,出门十多天,单位里总会有些事情需要联络。手机的国际长途资费贵得惊人,涂森林出国后一直开机而不接,电话铃响,看看号码显示,然后发回一条短信,告知自己出国,有事短信联络。国际短信也贵,比电话却要便宜许多。但是一看是柯德海来电话,涂森林一秒钟都没耽误,立刻接听。
  “我在外头,”他告诉柯德海,“你说。”
  柯德海问俄罗斯怎样?感觉不错吧?涂森林说俄方提供的参观点有价值。双方同行深入交流的主要障碍是语言不通,难以仔细打听防鼠灭虫等事项。其他感觉不错。
  柯德海道:“跟你说件事。”
  他的口气平和,叙述非常简洁,讲的还是于肇其。此时此刻,他们间急迫到非得进行这种国际漫游联络的事情,当然除小于无他。
  这于肇其去找柯德海了,就在几小时前。时柯德海列席市长办公会,于肇其在会场门外守候了将近一个钟头,在柯德海有事出场时把他拦住。他们去了柯德海的主任办公室,谈了二十几分钟。于肇其情绪冲动,说有人讲他拿了一个肖老板十万块钱,纯属造谣。柯德海即表示很意外,说此前没听过这事。
  “我只能这么说,老涂你知道的。”柯德海在电话里说。
  涂森林表示理解。如果柯德海可以直截了当跟于肇其谈,他就没必要绕个弯,把涂森林拖进来当第三者,让涂森林在忙于灭鼠和出国之际还要陪同操心。柯德海不直接出马,当然有他的原因。事实上那天柯德海也没有直接提出让涂森林找于肇其,他匆匆来去,含糊其辞,只说怎么办呢了解一下情况吧?不提具体要求,不言之中俩人彼此有数,心照不宣。涂森林知道柯德海要他干什么,柯德海知道涂森林会怎么办。涂森林跟于肇其谈话后曾电话反馈过,柯德海知道于肇其情绪冲动、反应激烈,却没估计到他会直接找上门来。这小于聪明过人,他知道市档案局大楼飞来飞去的蟑螂不可能获知并传递案情,涂森林的消息来源肯定很特殊,于肇其有理由猜测柯德海。明知柯德海不找他可能是大有不便,还这么主动扑上来,就是要找你,探听虚实,说明表白,于肇其就是于肇其。
  柯德海跟于肇其绕圈子,敲边鼓,只说没事就好。有事可不敢心存侥幸,这种事没有侥幸。他还让于沉住气,该找的找,不该找的别找,不要搞得到处声音,自己把自己弄得沸沸扬扬。他走后柯德海即急电涂森林,因为挺担心。于肇其在他那里表现特别情绪化,非常冲动,胡乱说话。除了自称清白,他还指控有人搞他,说搞他的目的不是不让他当局长,是想搞更大的,用心险恶。他不怕,想搞就来,他后边有人,后边的后边还有人,从市里省里一直到北京,都有人。要找的话,美国纽约联合国大楼里都能找到说话的,看他们能搞到什么程度!
  “这他妈说啥呀!”涂森林不禁着急。
  “我告诉他别乱讲话,这种时候尤其要冷静。”柯德海道,“他那种性子,怕他弄个不可收拾,真是特别不放心。”
  此刻涂森林远在俄罗斯,柯德海为什么还找他说这些?就因为特别不放心。他说,以他掌握的情况分析,于肇其恐怕不像自我表白那样清白,事情可能会变得很严重。具体情况他还不好细说,特别在电话里,等涂森林回来吧。他觉得现在恐怕还得请涂森林给小于打个电话,尽量劝导,以求稳妥。
  涂森林握着电话,好一阵不出声。末了他说,他会再给于肇其打个电话。
  “这种时候还得劳你老涂,真是没办法。”柯德海说,“你知道他就那样,当初跟我总不对路,但是听你的。”
  涂森林说柯大主任的任务真是代价太昂贵。手机国际漫游非常费钱的。
  柯德海跟着也开玩笑,让涂森林弄张发票给他,多少都行,他负责报销。
  涂森林即在红场上给于肇其打电话,没联系上,对方手机关闭。
  当天下午,接待方安排团组去莫斯科最负盛名的阿尔巴特街参观购物。下车前导游指定大家在大街附近的俄罗斯外交部大楼外集中,这座大楼是哥特式建筑,尖顶高耸,可为标志。导游让大家对表,说当晚俄方接待单位有一个招待宴会,迟到了有违外事纪律,大家一定要守时。导游建议所有团组成员把手表从北京时间调为莫斯科夏令时间,待离开俄罗斯回国再调回来,以免一路总在换算。车中一些人赶紧调表,涂森林也把手机取出来更改时间。
  他问导游:“除了购物,这条街还有什么?”
  导游说街中部有普希金及其妻子的雕像。
  涂森林说他出门从不买东西,因为不擅长这个,老婆交代他不要乱花钱,所以逛街购物,以饱眼福为基本原则。到俄罗斯情不自禁就想找一些什么,都是以前曾经很熟悉的。怀旧总是有亲切感。今天没找到列宁同志,挺遗憾,就在这里找一找普希金同志吧。车上人都笑,说涂局长这个称呼明显不当,普希金是沙俄时期俄罗斯最有名的诗人,那时候还没有布尔什维克。涂森林恍然大悟,说是他呀,明白了,写过《上尉的女儿》,为了名誉死于决斗。
  阿尔巴特街熙熙攘攘,两旁店面,街中摆铺,人来人往。团组人员入街后各自走散。涂森林背着个包独自行动,东看西看,不时拿出手机。
  于肇其总是联系不上。
  他在那条街上开始注意起木套娃,这可能是阿尔巴特街大小商铺里最普通的木制工艺品,外观多为笑眯眯披俄罗斯花头巾的小姑娘。套娃分上下两部分,下部为圆形底座,上部是娃娃的头和身子,可从中部旋开,里边车空,套着另一个小娃娃。把小娃娃再旋开,里边更小的还套着一个。大套中中套小,少的一套三、五个,大的一套十几个,全部套起来只有一个大娃娃,拆开来一溜摆开,从大到小一排俄罗斯小姑娘,一式的花头巾,一样的笑眯眯。
  涂森林觉得有趣,说这小娃娃笑容真是挺阳光。
  他在阿尔巴特街上找到了普希金及其夫人的雕像。恰好团组一个同伴从旁边走过,涂森林把他喊住,请他帮忙按一下快门,跟普希金同志合个影。这时手机响了。
  是于肇其。此刻为北京时间晚十一点出头,于肇其回到家中,看到家中座机的来电显示,知道涂森林远从俄罗斯挂了数个跨国长途进来。没有要事,当然不会如此寻找。于肇其回了电话。
  他说老涂什么事呢?
  涂森林说此刻他在阿尔巴特街,这里有很多俄罗斯套娃,出国前听于肇其说过。他在这里看到了一种套娃很特别,不是大姑娘套小姑娘,是男人相套,都是前苏联领袖人像,一个套一个,按任职时间顺序大小摆开,排列于大街上供游客选购。
  于肇其说他见过,形象画得挺夸张,有点漫画化。
  涂森林问于肇其去年赴俄,在哪买的紫金项链?阿尔巴特街吗?于肇其说不是,那种地方东西贵,导游带他们去近郊一家专业精品店,在那里买的。
  “可靠吗?会不会真假莫辨?”
  涂森林故意东拉西扯,如此国际漫游。于肇其当然知道不对头,他直截了当问:“老涂你一定听到什么了?老柯跟你怎么说?”
  涂森林说他没听老柯说什么。他在阿尔巴特街上看到各式各样的物品,突然就想起唯物论第一个命题:“世界是物质的世界。”他还想起了于肇其。以往只知道俄罗斯有三套车,现在才知道还有一种东西叫木套娃。人和人原来还可以这样套在一块。
  于肇其默不作声。
  涂森林说国际漫游费太贵了,不敢太多抒发观感,回家再细谈。远在异国,此刻很想念乡亲们,特别想念小于同志。临行前聊过天,知道于肇其碰上一些情况,心情不太好,不免一路牵挂。千万里外,禁不住还想交代一句话:冷静对待,不要情绪失控,务必做出正确抉择。该做的事要做,不该说的话别说。无论做出什么决定,都应当为之负责。无论碰到什么,都应当禁得起。此刻他身在俄罗斯,不由就想起早年这里一部名著《钢铁是怎样炼成的》,中国人很熟悉的,写的其实不是炼钢,是炼人,书里讲了人的一生应当怎么度过,很理想化,估计尘世中人很少有谁可以够得着。但是尽量少为一些什么愧疚终生,还是应当且可以做到的。大家共勉吧。
  于肇其还是默不作声,一定有些感觉。
  “说得我又舌头大了。”涂森林道别,“回头再谈。”
  于肇其很反常,突然“唔”地一下,在电话那头失声痛哭。
  他说眼下他真是非常想跟涂森林好好谈谈,像以前那样。涂森林怎么一下子跑那么远?还怎么说?他知道涂森林是关心他。没事的,他就是心情不好。发闷,着急。涂森林什么时候回来啊?不会来不及了吧?
  他把电话放了。
  涂森林看着自己的手机发愣,好一会儿。
  时恰有两位团组同伴从他身边走过,他们喊他。
  “涂局长干吗了?这么严肃?”
  涂森林即笑眯眯,灿烂而阳光。
  他说这是当年前苏联红军的帽子,是吧?
  小摊上摆着一种俄罗斯军帽,不是如今俄罗斯军人头上那种俄式大盖帽,是一种尖顶皮帽,皮帽中嵌着一粒红色五角星。印象中这是数十年前,十月革命之初苏联红军战士的帽子。涂森林兴之所至,刚在电话里跟于肇其提起的那本前苏联名著,书里主人公苏联红军战士保尔戴的帽子应当就是这种。眼下阿尔巴特大街上到处有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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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当年,有一回市政府办公室开新年晚会,各科轮流上台表演节目,综合科三个干部一起卡拉OK,唱俄罗斯民歌《三套车》。卡拉OK歌单上歌曲多如牛毛,找如此古老的外国民歌一起自娱自乐,没有特别缘故,只因为三人共事,总被周边人等戏称为“三套车”,所以自觉对号入座,拿人家的歌当自己的招牌。
  当年三个人里,涂森林是后头来的。涂森林大学里读哲学,毕业后到宣传部属下的讲师团当理论教员。理论教员给基层干部上课不容易,理论要懂,口才要好,人得活络,舌头得顺溜,知道怎么深入浅出,人家才听得下去。有的理论教员会搞创作,擅长编顺口溜,例如“远看像座庙,近看是干校,腐败分子在深造”等等,听众觉得新鲜,效果倍儿好。涂森林不行,虽然笑眯眯,对文学热爱不够,编讲义不会押韵,不知道怎么哗众取宠,且有个小毛病,一紧张就口吃,如人们所笑,“有,有时舌头有点大。”因此讲课效果不佳。偏偏有个人注意到他,政府一位副市长在宣传部编的简报上看到一篇短文,印象很深,打听这个谁写的?话不多,表达得挺清楚。结果发现了涂森林。机关里一向文牍,到处需要会写材料的,领导了解了涂森林的情况,说别看这年轻人舌头大,笔头不错,看文字就知道内秀,头脑清楚。给我吧。
  于是涂森林进了政府办的综合科,当副科长。时综合科缺写手,里边只两个干部,日常材料任务很多,彼此还内耗,有矛盾,俩人中一个是柯德海,时任科长,另一个为干事,就是小于于肇其。
  于肇其对涂森林发牢骚,表示对科长的不满。他说人家姓柯,所以当科长,发号施令,动口不动手。我们家老祖宗不行,姓了个于,人称“干钩于”,干字加一钩,也不知道钩哪去了,只能当干事,什么事都得干。
  那时候的小于已经显示出对职位的巨大热情,他对科长柯德海有意见,是认为柯德海对他不关照。小于出自名牌大学,复旦中文系,人聪明,领导意图抓得准,材料弄得快,是政府办王牌写手之一,但是年轻气盛,自视较高,看不起别人,不会处理人际关系。涂森林到来之前,政府办提了几个年轻人,小于认为无论如何自己该算一个,结果因民意较差,没轮着,其他人上了,此桌无鱼。因此于肇其不服,迁怒柯德海。柯德海年长几岁,为人处事成熟得多,本也搞材料出身,当科长后逐渐收手,亲自捉刀日少,主要从事“协调和文字把关”。科里除于肇其外,原本还有一个写手,后来调走了,大材料一来都压到小于身上,小于说有事要他干,好处不给他,如此不公怎么行?格外不满。
  涂森林安慰他,说来日方长,别着急。彼此同事和为贵。
  柯德海也有不满,他跟涂森林说,小于不成熟,功利心太强,非常情绪化,这么闹像个什么?不像话。
  涂森林说小于可取之处也有啊,大材料出手挺快的。
  当时于肇其闹别扭,没心思干活,涂森林一声不吭,什么都先顶起来。有天晚上他到办公室加班,搞科长交办的一份应急材料,这材料本该小于干,人家不干,只好归涂。叫做干事甩手,副科长接着。远远的看到办公室亮着灯,却是小于来了,在办公桌边乱翻。涂森林开玩笑,说小于这么认真,学习什么重要文件?于肇其把手一摊,抓着的却是涂森林刚拟一半,随手丢在办公桌上,正准备当晚加班搞完的稿子。
  “你行,这部分写得利索。东西摆着呢,比那个强多了。”于肇其说。
  涂森林笑笑,没多说话。
  后来涂森林笑眯眯,在柯德海和于肇其间和稀泥,调和双方关系。如他们经常代书于纸上供领导们讲话时朗读的那样,叫做“不利于团结的话不说,不利于团结的事不做”。一个科室有没有这么一个人,情况总是大不一样,就像有了一块两面胶,你才有望把两块疙疙瘩瘩的木板粘在一起。涂森林就是这两面胶,科里气氛渐渐比较融洽,慢慢的就有了综合科三套车之说。
  那时候于肇其跟涂森林走得最近,无话不谈。于肇其说机关里笔头强的还有很多,涂森林最让他服气的是为人。涂森林好人一个,正派、友善,跟他的笑容一样,人虽随和,心中有谱。于肇其称自知性格上有毛病,跟别人搞不来,涂森林却能容他,大人有大量,说什么都听,能帮就帮,于不露声色间指点劝告。俩人一块工作真是有幸,让他学到很多,长进不少。
  三人共事近两年,机会来了,于肇其老家那个县的政府办副主任退休,要找人接替,必须是能写材料有办公室工作经验的。于肇其有兴趣,因为该职在当地属中层领导,不像市政府科长副科长其实都是“干钩于”,不算领导,只能算些大干事。他毛遂自荐,亦请柯德海、涂森林帮着说话。两位科长联手隆重推荐,于肇其终于衣锦还乡。
  于肇其提拔荣调之际,科里三套车开进酒店,一起吃一次饭,为小于饯行。于肇其喝了点酒,略有些得意忘形,情不自禁拿《史记》中陈胜、吴广说事。当年陈胜尚未揭竿而起当陈胜王,还在田头地脚充苦力时与伙伴们有约,叫“苟富贵,无相忘”。于肇其说咱们一样,今后出头了,彼此不要忘,还得互相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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涂森林即开玩笑,说小于这是干吗啦?企图谋反还是拉帮结派?
  于肇其说你这家伙说哪去了。咱们这是三套车嘛。
  柯德海说毛主席当年讲过,为了一个共同的革命目标,走到一起来的。
  于肇其回县里当他的中层领导,起初还顺利,很快又不行了。这人性格上确实有毛病,自视太高,目中无人,加上情绪化,不容易得人缘。几年下来,一直原地踏步,领导不欣赏,群众不看好,陷在县里升不上去,揭竿而起,自立为王那就更难。相比之下,柯德海、涂森林很顺利,坐在办公桌边彼此搭档,一路往上,先是柯德海提副主任,涂森林接科长,后来柯转正,涂再接。一晃数年,时逢下边县区换届,柯德海对涂森林说这是个机会,下去干几年愿意不?有一段基层领导的工作经历,对今后发展可能有利。涂森林说那当然好,听主任安排。此刻柯德海不说运筹帷幄,也有些长袖善舞了。这人办事缜密周到,颇受市里头头器重,不声不响就把事情运作起来。那年秋天涂森林离开政府办,派到县里任职,当副书记,去的刚好就是于肇其那个县。柯德海交代了一句话:“关照一下小于,情况不太好。这人咱们都了解。”
  涂森林到来时,恰跟当年一样,于肇其很不得志,牢骚满腹,这一次不满的对象是县里的书记汪涛。这书记性格强悍,说一不二,用干部很挑剔,他看不上于肇其,成见很深,总是把他丢在一边。涂森林去时,恰逢县直班子调整,县政府办主任缺位,于肇其是资深副主任,轮也该轮上了,书记却说不行,这人撑不起来,另外找一个。涂森林悄悄努力,百般建议,末了才给于肇其争取了一个主任科员头衔,聊为安慰。于肇其很气愤,说汪书记搞小圈子,只计亲疏,唯要自己人,不管水平和能力,让这种人压着就跟叫阎罗王打勾似的,十八层地狱之下休想翻身。涂森林说别急,不是有那句话吗?运动是绝对的,事物总是处在发展变化之中,沉住气。
  小于要能沉得住气,恐怕早是另一番气象。这人不甘寂寞,东方不亮西方亮,总是要想办法。有天晚间他突然跑到涂森林的办公室,一脸神秘,关门闭窗,拿出一张纸让涂森林欣赏。
  “这回他死定了。”他说。
  他拿的并不是谁谁的死亡判决书,是涉及本县书记汪涛的一封举报信。此信当时在县里已沸沸扬扬,发送范围甚广,涂森林自己也收有一张,内容主要是指前些时候汪涛的父亲重病,后去世,汪利用为父亲举丧之机大肆收礼、敛财,严重违反党纪。于肇其对涂森林说,这件事已引起省领导重视,省有关部门即将立案调查。
  “他跑不了了。”
  涂森林说这种事谁干了谁跑不掉。咱们心中有数就成。
  于肇其说姓汪的种瓜得瓜,种豆得豆,这回肯定要给弄下来。汪涛不光一直压着小小的于肇其,对身为副书记的涂森林也一样。这两年涂森林在县里工作,最难最重的活儿都是他的,好的事总归别人。该书记疑心极重,对涂森林不信任,不放心,旁人都看不下去,机关内外到处都有议论。
  涂森林说小于咱们不说那些。
  “赵县长说了,涂副有能力,早就该重用的。”
  涂森林明白了。于肇其不是没事找事前来传播小道消息,他负有重大使命。于肇其提到的赵县长叫赵纪,他跟书记汪涛不和,由来已久。这俩人个性都很强,为人处事风格很相像,时常在一些具体事项上意见相左,磕磕碰碰,有时弄得很不愉快。他俩背景也都相当,汪涛担任书记多年,上层人脉丰富,赵纪则是后起之秀,跟市里主要领导的关系十分密切。一个县里,书记县长两位主官闹矛盾,机关内部必定很复杂,环境氛围必定很恶劣,特别是性格如汪涛和赵纪这俩人者,情况尤其严重,涂森林感触至深。这段时间里汪涛赵纪俩人的矛盾趋向表面化,有传闻说汪涛书记强烈要求上级将县长赵纪调离本县,而赵纪表态坚决不走。
  涂森林对班子里的事情当然清楚,汪涛、赵纪跟他当年碰上的柯德海、于肇其不同,彼此间矛盾深得多,如涂森林所自嘲,他所惯用的“涂氏两面胶”伎俩不管用了。他到县里后,一向就事论事,与双方都保持一点距离,不去跟谁靠谁。为此书记汪涛对他有些看法,可能猜忌他脚踩两只船。县长赵纪则多次对他示好,说涂副为人正派,会协调,有水平,可惜还没机会充分发挥出来。
  现在机会来了,通过于肇其悄悄降临到涂森林的身上。这天晚上于肇其找涂森林,是郑重其事前来传话并协调动作的。于肇其说,省里决定调查汪涛被举报事项,这只是个由头,汪涛的其他问题可能也会涉及,一个一般违纪案可能会变成反腐大案。赵纪县长让他把这一情况赶紧告知涂副书记。
  涂森林说:“小于,这种事怎么归你管了?”
  于肇其说,赵县长知道他跟涂森林是老同事老朋友,私交一直很好,所以跟他说这些事。他明白赵县长的想法,自告奋勇来找涂森林。这段时间于肇其跟县长赵纪走得近,一来他是政府办副主任,工作上接触多;二来他认为书记汪涛对己不公,而赵纪比较欣赏他,他当然就靠过去了。
  “老涂,现在是个机会。”于肇其强调。
  确实是机会。县长赵纪准备抓住机会跟书记汪涛摊牌,他可能掌握有一些重要线索,时机不成熟不能拿出来,此刻恰当其时。如果汪涛出问题走人,甚至倒台,赵纪可能接任,于肇其必得重用。涂森林是副书记,身份特殊,赵纪希望他跟他站在一起。具体要做些什么还待细细商议,首先涂森林当然得通过于肇其传递一个明确态度:没问题,坚决支持赵县长,联手行动。而后赵纪自会找涂森林深谈。
  “赵县长说过,涂副好合作,当县长是最佳人选。”于肇其说。
  这话要由赵纪跟涂森林当面说会显得太直露,有些像是开支票做交易了。通过于肇其转述比较含蓄,留有余地。可想而知,到时候即使涂森林没当上县长,其他好处也该会有的。
  涂森林却还老样子,“惯用伎俩”。
  他说:“小于你肯定搞错了。赵县长那么有水平的人,哪会这样掺和。”
  于肇其发急道:“老涂你怎么啦?不相信我了!千真万确!”
  涂森林说可能吗?他觉得不对。如果汪涛有问题,上级决定查他,咱们当然坚决拥护,端正态度,认真配合,知道什么反映什么。但是这种事该怎么办就怎么办,没必要掺杂个人考虑,搞其他动作。
  “咱们坚决反对腐败。咱们行事也应当阳光,对吧小于?”他说。
  于肇其叫:“老涂!怎么说到那个去了。”
  涂森林发笑,说彼此相处多年,都清楚的。他涂森林一向就这个样,这种时候想的就那个东西。现在是夜间,明天一早太阳总归要出来。那就可以看到阳光了。
  于肇其悻悻离去。
  两天后县里开大会,涂森林在主席台上见到了赵纪。他俩在班子里排名靠近,排位经常紧挨。赵纪见到涂森林就沉着一张脸。那时候会议尚未开始,还可容领导们抽空聊几句,赵纪问了涂森林一句话:“阳光是个啥呀?”
  显然于肇其把话搬过去了。显然赵纪感觉不太好。
  涂森林笑眯眯的。他对赵纪说,当年他参加工作时,安排在讲师团,时常给各单位上理论课。为什么待不下去了?因为人家认为他讲课有问题,平时在台下好好的,上了台一紧张就口吃。所以走人。他对此一向不服,认为自己素质其实不错。今天上这个台,让赵县长一追问,发现确实还是不行,“有,有时舌头有点大。”阳光是个啥?太阳光嘛。这么说等于没说,对不对?赵县长的问题得从光子啊电磁啊能量啊什么的去论述,他涂森林还真不行,因为学的不是那专业。
  “我在大学读的是马哲,马克思主义哲学。老师没教过那个。”他说。
  赵纪说是这样啊。
  一个月后,本县领导层发生大地震,书记汪涛被停职审查,带离本县。果如于肇其所传,汪涛案初起时似乎是一般违纪案,这人父亲去世,丧事大操大办,许多人前往吊唁、送礼。有人把当时情况录像下来,举报到省里。省有关部门很重视,作为纠风案子开展调查,这一查竟查出了一个腐败大案,从收礼受贿直至买官卖官,涉案金额百余万。汪涛因之倒台,赵纪接任书记。
   于肇其被提起来担任副县长,不久又兼常委,开始大红大紫。于肇其在与腐败分子汪涛的斗争中态度坚决,立场坚定,冲锋陷阵,指哪打哪,不留后路,奋不顾身,终于如愿以偿。与此同时涂森林陷进汪涛案中,几乎身败名裂。
  这是因为阳光。天亮时它出来了,天黑时它没有了,人有时得为它付出代价。但是这一次涂森林所付代价之沉重,不说他自己估计不足,连春风得意的于肇其都大感意外,目瞪口呆。
  柯德海非常生气,说小于真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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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从莫斯科到圣彼得堡有几种走法?答案恐怕有无数种。例如你可以赶着三套车,或者开动二战时德军败兵丢弃在战场上的坦克前往。当然这只就理论上而言。对涂森林这样的旅行访问者来说,旅游巴士、民航班机还有火车,就此三选。从北京前往上海,差不多也这样。负责安排本团组这段行程的旅行社确定让大家坐火车,是夜班火车的软卧车厢,晚间上车,睡一觉,一早到达。如此安排比较节省时间和经费。
  涂森林说,十月革命前夕,列宁也是坐火车进入圣彼得堡的。不过他不是从莫斯科这边去,是从芬兰赶回俄国。当时圣彼得堡是俄国的首都。到了苏联时期,圣彼得堡改称列宁格勒,前苏联解体后才又改了回去。
  这是常识,大家都知道。此刻的问题不在这里。
  随团的外事办小张感觉很紧张。他有经验,他说现在大家要格外注意。
  据说这一趟火车上高手如林,水准异乎寻常,他们对各国旅客非常钟情,尤其对喜欢泡方便面节省经费以购买紫金项链的中国旅客特别钟情。前些时候,曾经有中国旅行团组游客接连于莫斯科至圣彼得堡区间的火车上被盗,损失惨重,游客藏进箱包甚至裤衩口袋里的钞票都难幸免。事情出得太频繁太出格,以至惊动双方官方,俄方加强了治安管理,中方有关外事部门则郑重发布通报,提醒来自中国的旅行团组和游客注意安全,尽量不要乘坐该区间夜间火车以防不测。
  涂森林说咱们要提高警惕。不要以为坐软卧,车门一锁睡觉,小偷就钻不进来。
  小张说涂局长讲得对。不当回事,你睡着了,他就进来了。你那个车门锁算个啥?人家身手不凡,技术水平高,得克格勃真传,007来了照偷不误。
  如何对付这些车上高手?打110,叫警察?那不行,俄国警察不说普通话,中国游客不懂俄语,没法对话,无法沟通,各说各的,实不如聋子哑巴还能用手语交流,所以不能多指望,得自主防贼。小张有一个高招,需要使用特殊装备。不是007电影里詹姆斯·邦德用的进口高级特工装置,是产于中国的出口小物件,木质,细条状,上粗下细,一式两支。那就是筷子,很普通的东西。小张说现在咱们只能打不对称战争,拿土货对洋贼,土法上马,以中制夷,小筷子比红外探测仪好用。
  当时在俄餐馆用午餐,一会儿换把刀,一会儿换根叉,就是不用筷子,因此小张也就说说了事。涂森林却当真了,他说今晚动身去火车站前,安排的是吃中餐,大家记住筷子。在俄罗斯要筷子得上中餐馆,如今中餐馆遍布全球,俄罗斯也不例外,不怕有关防盗设备供应不足。
  出门在外,防盗防骗防拐卖,真真假假,开开玩笑,大家其实也没太当回事。当晚吃中餐,没有谁想起所谓的不对称防盗,外事办小张自己都没再提起,倒是涂森林记得牢,饭吃一半,起身跑到柜台找去,这一次不是找俄罗斯旧日风物来熟悉熟悉,亲切怀旧,是找中式筷子。他从服务生那里要了一把一次性筷子走回来,即在桌边分发,一人一双,剩下的还有七八双,他自己全部带走。他说这是备用品,有弄丢的弄坏的,尽管找他补,保证满足大家,不惜舍己为人。
  大家都笑,说涂局长真热心,不如咱们成立一个防盗领导小组,就委任他当组长。
  涂森林脸上笑眯眯的,很欣喜。他说领导小组组长职务太高了,不敢要,建议设一个临时保安,由他毛遂自荐。这个任务太光荣了,机会太难得了,不竭诚替大家防范小偷,为全团出访圆满成功作贡献,只怕今后再没机会了。
  虽是玩笑,话讲得还是有些奇怪。但是当时没有谁予以特别注意。
  涂森林催促小张赶紧介绍火车防盗要领,因为大家马上就要出发,不要被人家小偷暗箱操作了。小张即在饭桌上示范,原来其所谓不对称防盗法很简单,就是用一截筷子把软卧车厢门后的锁扣别住,那样,哪怕手中有无数智能钥匙,任何小偷也无法从外边打开门锁。
  涂森林摇头,说小张这个法子有缺陷,认识上存在片面性。外头的人进不来,里头的人出去怎么办?比如上厕所?
  小张说不错,上厕所得拉掉这卡子,否则开不了门。回来后还得用筷子把锁卡住,才能保证安全。夜间上厕所是个危险环节,因为那时车厢门已经失去特殊防护,所以一定得把一个同伴叫醒,让他盯着,别让小偷乘虚而入。
  他把大家弄得分外紧张。当晚出发,满眼老外,个个人高马大,不知哪位先生是贼,大家不免忐忑。他们去了车站,该车站设在莫斯科,却称圣彼得堡车站,这是人家的命名方式,往圣彼得堡去的列车都在这里发车。车站里人山人海,人家还不检票,时间到了,让旅客穿过候车大厅直接上火车,查验车票都在车上。上了车大家才发现糟糕,在劫难逃,看来此行只能束手就盗:因为某一个失误,办理票务者没拿到联票,团组意外地给打散了,俩人一组、三人一组,分在两节车厢不同的软卧包厢里。自命为本团组临时防盗保安的涂森林最麻烦:单列,无同伴,跟三老外合用一个包厢。
  涂森林穿行各个包厢,询问大家是否还需要筷子?结果一样,哪都用不上,因为各包厢都杂有外人。大家问涂森林自己的情况如何?他笑,说除他之外,包厢里三位国际友人,两个黑的,一个白的,均大块头,来历不明。两位黑老外一上车就说话,一路笑,嘎嘎嘎,很快活,说的似乎不是俄语。另一位白老外年纪较轻,国籍莫辨,说话不多,上车后从包里掏出只玻璃瓶,静悄悄自个儿就喝上了,是伏特加。以非专业的眼光,看不出三位朋友中哪一个比较像贼。如此形势,真要有盗贼光临只好“哈罗”,听便,反正身上钞票就这一卷,多乎哉?不多也。这种事说到底可遇而不可求,洋贼土贼都一样,要的只是钱,对领导干部的生命及政治生命兴趣不大。
  “很惭愧,对不起大家信任,帮不上忙。”涂森林说,“只好各自提高警惕。”
  当晚涂森林独自警惕,一夜似睡非睡。午夜他披衣起身,出包厢到外头走廊,窗外微微发亮。时值六月,北国夜空明亮。涂森林没再回包厢睡觉,他隔着车窗观察,看着平坦广阔的俄罗斯原野、茂密的林木和林间小屋渐渐显现在晨曦中。
  团里同伴小夏出来解手,一看挺吃惊。他说涂局长干吗?这还早呢,就睡不着了?都好几天了,时差还没倒过来?涂森林发笑,说跟时差没关系。眼下他在执勤,值班保安,加强戒备,以防车上小偷暗箱操作。
  纯属笑谈。此时他根本睡不着,心情极复杂。与时差无关,与远方在涉。
  小于出事了。
  前天下午,于肇其被办案人员从办公室带走,走得很轰动。于肇其早已不是当年的小干事,这些年多有修炼,似应成熟许多,事到临头,竟然异常情绪化、沉不住气。办案人员把他带离办公室时,他表现尚可,只是脸色发白,脚步不稳。到楼下他忽然变态,说不行,他要去打个电话。办案人员让他先上车,其他事再说。他不干,众目睽睽之下在停车场扭来扭去,就是不上车。他还喊叫,歇斯底里,说他没拿人钱,不怕人搞他鬼。他市里省里包括北京都有人,搞鬼的小心他回头算账。最后他自己瘫在地上,被人架上了车子。
  于肇其案的关键环节是肖老板。这个环节有戏剧性:于落案之前,肖老板从山西归返,被办案人员从机场直接带走,请去协助办案。肖老板极爽快地承认送钱属实,数额也没错,足足十万,十捆。但是这笔钱于肇其早已如数归还。肖老板说,就在送钱的第三天晚间,于肇其把他叫到办公室,让他把那十万元钱带回去。肖老板提供了于肇其还钱的种种细节,描述得精确完整,无懈可击。于肇其退钱时跟他讲了一席话,句句义正辞严,掷地有声。一起腐败案审查的结果,是发现了一个主动退赃、廉洁自律的优秀干部。本案至此大体可以告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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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办案人员有些疑问,肖老板提供的退款细节太完美,竟然比送钱的细节记得还清楚,尤其是所描述的于肇其退赃讲话,听起来像是领导干部在做廉政报告,肖老板这样生意人怎么会倒背如流,水平这么高?他们没有轻易放过肖老板。这些人是专业人员,他们有经验,他们跟肖老板闲聊,东问西问,旁敲侧击,发现破绽,质疑究竟,于猝不及防间突击要害。肖老板毕竟跑车出身,类似阵势见识不多,经验明显不足,水平实无法与专业人员抗衡,一张嘴越说越乱,前后矛盾,漏洞百出。仅仅一天时间他就投降,不玩了,坦白交代。原来肖老板的口供是于肇其代为拟写的,于肇其拿了他的钱,真的也退了,却不是他说的那个时间,只是在前几天。那天肖在山西,于肇其匆忙前来,把钱送到家里交给肖妻,用肖家的电话给肖老板挂了长途,俩人在电话里商定怎么说,统一了口径。
  于肇其因此正式涉案被查。于肇其情况有些特别,他确实拿了人家十万元,但是确实是退还了,尽管不是起初的那个时间,毕竟是在案发之前主动退还。这还需要追究吗?办案部门没放过他,因为他们有疑问,除了这十万块钱,他们怀疑他另有受贿,而且还牵涉到一个非常特殊的因素。
  原来于肇其受贿十万的线索不是出自什么举报信或者电话,也非出自群众反映,是一个被严密看管正在接受审查的官员举报的。这官员是市公路局的一个科长,姓刘。公路局属交通系统,刘科长为于肇其属下。这人年轻得志,手中有点小权,行事很不检点。今年春该科长下县检查工作,到一家桑拿厅洗桑拿,并嫖娼,用公款开支。两个月后事发,被查。这家伙不知查的什么,误以为发于他事,起初缄口不说,慢慢地越挖越多,竟然五毒俱全,年纪轻轻,黄赌毒黑贿,什么事都沾。审查一月有余,这人知道自己事情大了,为求有重大立功表现,争取减罪,他举报了于肇其。原来肖老板给于肇其送钱竟是这人在后边安排的。肖老板因为生意的关系,跟这位刘多有经济往来,时肖老板找刘办一件事,刘说事情还得过于局长的手,于局长最近有好事,肯定要钱用,赶紧上。肖老板心领神会,跟刘商量了送钱的数额和方式。那天晚上于肇其在局里有事,刘先到办公楼探过,看准无人,一个电话把肖老板叫来。肖拎着个包独自上去,一举事成。刘科长躲在后边,主要是担心于肇其心存顾忌,发现另有人知就不敢拿,因此决定暂不露面,当个无名英雄,为于局长谋点利应点急,一朝事成,迟早有好处。结果一朝有事,他立马就把于局长咬了出来。
  问题因此挺严重:公路局刘姓科长接受审查一月有余,于肇其无动于衷。等到他举报于肇其受贿,于肇其忽然就有动作,急急忙忙上门退贿。这是巧合吗?世上哪有这么巧的事情!如果不是巧合,那就是于肇其听到了风声。他怎么可能知道呢?难道有人把消息传递给他了?严密监管之下,这边刚录下口供,那边就知道了,这还了得!哪个环节出问题了?谁泄的密?办案人员内部有人里通外部,还是另有漏洞?得立刻搞清楚,捉鬼堵漏,否则案子哪里办得下去!
  所以小于插翅难逃。于肇其是副局长,领导干部,见的场面多,经验相对丰富,事到临头会不会比肖老板表现更优秀一些?看来没有。于肇其于案发前抢先退了赃,串了供,做了手脚,做了足够准备,但是一听说肖老板被扣,表现即很失常,坐立不安。他可能还心存侥幸,觉得手脚天衣无缝,不会有事,或许还有望因为拒贿退赃、廉洁从政得分,当上局长。没料一眨眼间办案人员已经围拢上来。心理落差太大,难以承受,他被带走时接近歇斯底里,接下来的情况很难料想。
  涂森林在团组前往圣彼得堡的前一天傍晚得知了消息。那天下午六点来钟,柯德海从办公室给他挂来电话。时涂森林他们都还在车上,下午的参观日程刚刚结束,大家正乘车前往餐厅。那时的交通特别拥堵,车子行进慢如蜗牛。
  柯德海没在电话里细谈,他说有点事,让涂森林到餐厅后用固定电话跟他联系。涂森林说他恐怕还得一个来小时才能到餐厅,那就是国内半夜两三点,还联系吗?柯德海说不管多晚,他都在办公室里。
  涂森林明白了。情况挺严重。
  晚餐时,涂森林发现那家中餐馆有长途电话卡发售,三百卢布一张,可支持数小时通话,没打完到其他地方能接着用。这种电话资费比手机国际漫游便宜多了,让人的感觉就像捡了钱似的。涂森林即买卡,用餐馆柜台边的电话机,赶紧打。
  他这才知道事情复杂了。
  柯德海口气平静,却透着懊悔。他说那一天涂森林说他不阳光,他确实很无奈。他只能说到有人举报于肇其受贿,不好说明其他。要是真把消息来源说出来,让涂森林知不能为而为,对涂森林也不好。他考虑,万一有事,责任他自己承担就是了。本来估计等涂森林回国,事情差不多也就过了,打算那时再跟涂森林说明清楚。现在看来不行,特别是于肇其的情绪和表现令人担忧,事情好像一直在往下滑,向坏的方向发展,他觉得还是应当赶紧告知,让涂森林有个思想准备,免得被动。
  涂森林好一会儿说不出话来。
  他明白自己掉进漩涡了。从柯德海说的情况看,于肇其案眼下的重点已不是有没有受贿,而是案情如何走漏。在不知前因后果的状况下,他涂森林成了消息传递链条的一个关键环节。没准于肇其已经崩溃了,涂森林三字已经写在办案人员的笔录上。
  柯德海说:“老涂你怎么样?”
  涂森林说没怎么样。
  “也可能一切正常,暂时还没事。”他说,“咱们保持联系。”
  涂森林说好的。
  柯德海问俄罗斯怎么样,身体还行?涂森林说到目前为止还行。团组定于明天晚间动身,乘火车从莫斯科到圣彼得堡,就是列宁格勒。
  放下电话后回到餐桌上,同伴们开玩笑,说涂局长跟谁打电话呢?难道是小蜜?看涂局长一脸的笑容,多阳光多灿烂啊。
  也巧,那时有位同伴于饭桌边展示他采购的物品,里边有几个套娃。涂森林顺手抓起其中一个,举起,把手中笑眯眯的俄罗斯小姑娘摆在自己的脸颊边。
  他笑,特别笑眯眯的,“看看,挺像的对不?阳光灿烂?”
  众人笑,有的说还真像,有的说哪里啊,不像。
  涂森林一看桌旁还有一条花披肩,他顺手抓过来,把披肩往头上一搭,有如手中俄罗斯小姑娘套娃头上的花头巾。
  “这就差不多了吧?”
  众人大笑,前俯后仰。
  此后涂森林收集一次性筷子,主动加强团组防盗工作,号称临时保安,在软卧包厢外守夜执勤,跟大家打哈哈。他是吃饱了撑着还是喜欢搞笑?都不是。万般无奈中,他情不自禁要找点事,因为心绪难平。
  到达圣彼得堡的时间是清晨。团组全体人员整整一夜的火车旅行有惊无险,全团平安,没有哪一个有幸与小偷邂逅。因此大家都很愉快,圣彼得堡的阳光显得格外灿烂。
  这是夏季,时值夏至前夕,位近极地的俄罗斯北部区域昼长夜短,已近极致。夏季的北国竟然也那么热,团组乘坐的旅行车外观很漂亮,却无空调,车窗为封闭式,一行人坐在车里,穿行于圣彼得堡的炎阳之下,不时因塞车止步,于街头好好暴晒一番。于是人人喊热,个个大汗淋漓,如中餐馆刚出笼的肉包子湿淋淋水分充足。涂森林开玩笑,还是阿尔巴特街上的灵感,他说各位领导明白了吧,钢铁就是这样炼成的。
  涂森林在圣彼得堡给柯德海最后打了一次电话。这一次还是用卡,在所居宾馆里。涂森林告诉柯德海他已经到达圣彼得堡,一会儿去参观,到当年十月革命时布尔什维克起义队伍攻打的冬宫。今晚有两个自费项目,一是乘游艇游涅瓦河,二是到冬宫皇家小剧场欣赏俄罗斯顶尖的芭蕾舞剧团演出《天鹅湖》。据说都非常值得看。
  柯德海说:“只能二选一吗?”
  涂森林说二选二也可以,交卢布就成。眼下圣彼得堡的白天长,晚上天不黑,人们管这叫“白夜”。这个时段可供充分利用,游完涅瓦河,再看芭蕾舞,时间足够。问题只在卢布,对咱们而言最终还是物质基础比较薄弱,人民币不够宽松。

    柯德海说难得去一趟,该看就看,该花要花,别留下遗憾。
  柯德海通报了于肇其的最新情况,这就是没有任何新情况。于肇其还在里头,没有消息。在注意到可能有漏洞之后,办案部门加强了防范。
  就这些。
  团组人员参观冬宫,里边金碧辉煌,人山人海,当年攻打冬宫的枪炮声已经不闻,只有照相机闪光灯此起彼伏。导游在冬宫卖关子,他领大家穿过一条走廊,指着一个入口说眼下此路不通,但是今晚可以走。这里通向冬宫的皇家小剧场,那个剧场就几百个座位,环境一流,当年专供沙皇和王公贵妇们观看演出。在俄罗斯圣彼得堡冬宫的皇家小剧场,看世界一流的俄国顶尖芭蕾舞艺术家表演旷世经典,全球仅此一处。
  涂森林决定了,他去涅瓦河。那个项目比较节省卢布,但是主要不是因为卢布。
  他说到圣彼得堡想找什么呢?找一条船。这条船早先大家都很熟悉,很亲切的,他知道它停泊在圣彼得堡的涅瓦河上,叫阿芙乐尔,是巡洋舰。十月革命爆发那天,该艇于涅瓦河上用艇炮轰击冬宫,支援起义队伍的进攻。所谓“十月革命一声炮响”,讲的就是那个。当年形势紧张,估计冬宫皇家小剧场暂时停业,没有经典芭蕾上演。
  晚饭后他们去码头,乘游艇沿涅瓦河行进。时过黄昏,圣彼得堡明净的天空依然明亮如昼。涅瓦河两岸气势宏大,尽揽俄罗斯北方大都会美丽风光。涂森林在船头远眺,看到一艘舰船静静停泊在前方,他说肯定是它,阿芙乐尔。十月革命胜利后他们让它永久停泊在这条河上,作为一个时代的见证和纪录。
  游艇从阿芙乐尔巡洋舰旁驶过,速度很快,涂森林拿出相机,请身边同伴帮他按一下快门,以阿芙乐尔和船上的大炮为背景。这是涂局长与十月革命。
  下船后,团组兵分两路,一批好汉进攻冬宫,去看芭蕾,余下的人进攻超市,买巧克力。大家都说俄罗斯的巧克力不错,超市卖的比旅游商店可能要便宜,因此导游率冬宫之外的团组残部打进超市。涂森林没心情采购物品,他在超市里转了一圈,出来坐在超市外一条长椅上,外事办小张跟在后头也出来了。
  “涂局长不买点东西?”他问。
  涂森林说这里目不暇接,弄得他头昏,不知道买些啥。
  “涂局长好像有些心事?”
  涂森林一怔,问小张怎么看的?小张说涂森林跟大家一块时总是笑眯眯的,独处时表情忽然就变得挺沉重。涂森林说小张真是会观察。他到俄罗斯,情不自禁总在东找西找,找什么呢?旧日曾经熟悉的一些东西。这些东西在人家这里都已经成为过去了,为什么他还想找?说不清楚。人有时会特别想念一些什么,特别在它已经消失或者似乎要消失的时候。
  忽然有一个俄罗斯小男孩走到涂森林面前,站住,仰脸,叽里咕噜跟他说了一大串话。涂森林不觉发愣,摇头,小男孩的话他一点都听不懂。小男孩大约六七岁,模样很可爱,衣着整洁,一头褐色鬈发上全是汗。
  “小张,这孩子怎么啦?肚子痛吗?”涂森林不禁发急,“你问一下。”
  小张跟小男孩对话,然后发笑。
  “他说他的女朋友口渴了,”小张说,“问你能不能让她喝一口水。”
  涂森林手里抓着一瓶可乐,是在超市里买的。天气很热,汗出得多,得补充水分。“女朋友?在哪?”
  小男孩从一旁柱子后边拉出一个小姑娘。这孩子更小,四五岁模样,暗红头发,大眼睛,长睫毛,腮帮红扑扑的,漂亮得像个大洋娃娃。这洋娃娃也是一头一脸的汗,鬈发给汗水粘在前额上。笑眯眯的,很可爱。
  涂森林不觉发笑,把一瓶可乐递给小男孩。
  “送你们了。”
  小男孩快活极了,道谢,拉着他的小女友走开。涂森林哈哈哈,很开心。他说这小男孩真不错,很勇敢,够汉子,带女朋友出来玩,不能让她渴着。小姑娘真漂亮,就像里边柜台上摆着的小套娃。孩子们多阳光啊,看着就心里舒服。
  一个国际漫游电话打到他的手机上。涂森林没接,回了条短信。对方很执著,再挂两次,涂森林接了,却是市里机关党委的一位副书记。该副书记说知道涂森林在国外,因为事情比较急,非通话不可。他询问涂森林什么时候从俄罗斯返回?能不能提前结束行程,先回来?是市里一位主管领导的意思。“七一”快到了,档案局支部有望评为先进支部,领导要亲自到档案局搞一次调研,就等着涂森林。
  涂森林说谢谢关心。很高兴领导看中,他会想办法尽快返回。团组的日程安排比较紧,来去航班都早经预定,不知能否调整。他会赶紧联系清楚,如果能够调整,他会争取提前结束行程,立刻往回赶。
  “事情很急,领导时间排不过来,不能耽误了。”电话那头强调。
  “我明白,放心。”涂森林道。
  涂森林收起电话。他心明如镜:这电话不对。电话里提到的事情很重要,却没重要到需要直接通话,验明正身,让一个出国在外的人赶紧回去的程度。提出这个要求肯定另有原因,此时此刻还会有什么这般严重?只会是于肇其案。
  估计这个案子已经突破,小于把能说的都说出来了。接下来轮到涂森林了。估计那边那些办案人员肯定都大吃一惊:怎么是涂森林?他哪里得知的消息?难道档案楼里的老鼠成精了,学会了偷听和传递情报?
  现在唯涂森林是问,可他竟然一家伙跑那么远,去了俄罗斯。得让他赶快回来,搞清情况,案子才能接着办下去。但是不能用电话追问,也不能把传唤的真实原因告诉涂森林,毕竟人在国外,不在有效管理范围内,得防止意外,别叫跑了。
  涂森林当即关闭手机,切断了自己与外界的直接电信联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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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当年涂森林在县里工作,有一天开会上主席台,跟时任县长的赵纪座位相邻。赵纪问了他一个问题:“阳光是个啥?”涂森林自嘲,说让赵县长一追问不禁口吃,阳光是个啥他还真是说不清楚。后来涂森林为“阳光是个啥”付出了沉重代价,他成了前县委书记、腐败分子汪涛的同案,受到严厉审查,灰溜溜离开岗位。该结局几乎让所有人目瞪口呆。
  涂森林从来不是所谓“汪涛的人”,要说县长赵纪对涂森林感觉不好,书记汪涛肯定更为不好。涂森林到县里任职后,与汪涛除工作来往,几乎没有个人关系。汪涛对涂森林相当猜忌,因为涂森林似乎有意与他保持距离。涂森林不能挨紧一点,投靠一些,成不了所谓自己人,至少混个还可以吗?以涂森林的阅历和处世能力,那不算难事,但是他没有。为什么?让涂森林自己说,还是“阳光是个啥”,他不愿意。汪涛的许多作为,包括其霸道、用人和谋私,让涂森林心里颇不屑。所以汪涛犯案,被查办为腐败分子,最不可能陪办的应当是涂森林。稍微知道一点情况的人都这么认为,谁知道栽进去的还就有他。
  汪涛案是从查究其为父治丧始发的。汪涛是外地人,家在省城近郊乡下,父亲是个乡镇干部,退休后一直居住在老家乡村。汪父因患癌症在省城大医院住院近半年,而后不治身亡。汪涛在老家乡下为父亲举丧,书记家中此类大事,全县各级干部不免关心,大家口口相传,结伴前去吊唁,沉痛哀悼,衷心慰问,自然不能空手。那些天人多,车来车往,至汪家村道数日堵塞。汪涛事发后,上级彻查当时情况,竟有一副乡长一次送上红包十万元以示哀悼之沉痛,不久该干部于汪手上提任乡长。
  涂森林居然也有一份,被记录在案,数目小了一点,五千元。涂森林并未参加汪父的葬礼,对汪宅道路堵塞亦无贡献,因为当时县领导们碰头研究,派了另一位领导代表县各套班子前去吊唁,其他人不多操心,该干吗干吗,坚守工作岗位。虽有如此决定,当时仍有不少县领导用各种名目往省城跑,亲自前往悼念,当然都是与汪涛走得近的。涂森林不在其列,没上门,但是他送了钱。涂森林本人供认不讳。
  他说这笔钱情况不同,与死人和葬礼无关。
  他怎么回事呢?有些缘由。
  那时省里开农村工作会,涂森林在班子里管农业,这事归他。省里会议布置了一件事,比较复杂,时间要求很紧,必须回县后立刻传达研究,确定意见。涂森林不敢怠慢,不待回县,即于省城打汪涛的手机,报告情况,请他确定时间研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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汪涛很烦,说先看着办吧,这些天没时间。
  涂森林说恐怕不行。书记不发话,这事其他人拍不了板。
  汪涛说等两天吧。他不在县里,也在省城。情况不太好,老父亲看来是不行了。
  涂森林放下电话后踌躇许久,最后决定上医院看看。汪涛的老父亲重病,在省城住院,涂森林有所耳闻。因为汪涛从不跟他说起,涂森林也就“佯装不知”。但是此刻不一样,不知道就算了,告诉你了你还能再“佯装不知”?不说汪涛是一把手,管着他,就算一般同僚,家中有这种麻烦,不去关心一下,也有悖人之常情。
  涂森林不是自己一个人去的,他带了一个人,是跟他一起到省城开会的县农办一位副主任。涂森林让他先了解一下情况,打听书记的父亲住在哪家医院几号病房。县农办副主任年纪轻,会办事,悄悄几个电话,搞明白了。年轻人操办了一个果篮,拎于手中,坐着车跟着涂森林去了医院。涂森林特地拖了点时间,到医院已是晚间十点半,不是通常探视病人合适时段,比较不会跟个谁谁在病房内外邂逅,彼此还得哈哈。他们在医院没见着汪涛,有汪涛的亲属在病房看护,病人浑身插着管子,已在昏迷中。
  农办副主任对汪涛家人介绍涂森林,说涂副书记来看看老人家。汪涛家人拿出一个本子,让来客写上名字,该本子厚厚的已经写了大半本。农办副主任写完名字即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红包放在桌上,说:“涂书记一点小心意。”
  五千元因此记录在案。事后涂森林责怪该副主任,问他为什么擅自主张,没先请示一句?那人很委屈,说这是规矩啊,都这样。
  涂森林不说话了。回到县里他即拿了五千元给该副主任。那人哪里敢要,死活不拿,至涂森林发火才带走。
  后来事发,涂森林说,那天晚上在医院里实在没办法,他不能把红包从病人亲属的手里再抓回来。事后他也不能严斥农办副主任,因为涉及县委书记,不是一般人物。涂森林承认自己还心存想法,猜测汪涛可能会将各单位、个人奉送的款项一一退还,不是都有记录吗?意外付出的这五千元尚有回收可能。哪想人家照单尽纳,根本没那个意思。县农办副主任对该款项亦一五一十做了交代,与涂森林提供的细节没有出入,事实清楚,证据确凿。涂森林探望病人,给红包,不管是否情愿,毕竟花的是自己的钱,绝对不是假公济私,侵占国有财产,挥霍公款。这还有问题?
  赵纪说有,涂森林这些钱交到谁的手里?腐败分子,擅长进行权钱交易的汪涛。以往涂森林笑容满面,不偏不倚,貌似正派,给人的是一种假象,他在暗地里自有作为。他的“阳光”是个啥?现在清楚了。
  那段时间里,县里两位主管闹矛盾,有传说汪涛强烈要求上级把赵纪调离本县。要是此计得逞,赵纪走了,县长位子不就空下来了吗?旁的人不就有机会了吗?对赵纪的继任者,汪涛会有相当的发言权,涂森林需要这个发言权,他想当下一任县长,这五千块钱就是证据。这只是开始,所谓“投石问路”,石块投过了,路问清楚了,接下来免不了就是银块和金块。涂森林“一点小心意”的含义尽在于此。
  赵纪很记仇。涂森林送给汪涛的那笔钱是农办副主任交出去的,后者已供称事前未请示,非涂森林授意,赵纪不相信,不予采纳。如果真是这样,涂森林为什么不当场制止?事后涂森林为什么还要自掏腰包补上贿款?涂森林辩解说自己没办法,当时那种情况,只好认账。赵纪认为这纯属事后自我洗刷。要是汪涛不出事,涂森林会这么说吗?他再怎么说,无法改变自己给汪涛送钱的事实。对涂森林还得彻查,除了已知的这一笔,会不会还有其他尚未记录在案的买官之款?
  涂森林因此陷入麻烦,曾数度被办案人员请去了解情况,就自己与汪涛的关系和金钱往来做出交代和解释。外界不断风传他“进去了,进去了”。也算涂森林活该,汪涛倒台后,查出本县大小近百名干部以这样那样方式送过钱,其中涂森林的这笔款子最小,但是他的官衔最大,毕竟书记县长之下差不多就数副书记了。因此各有关材料均以涂森林为主要代表:“涉嫌送贿买官的有该县县委副书记涂森林以下近百名干部。”汪涛案为当时省内一大官员腐败案,上级领导非常重视,不断有重要批示自上传下,责令严查严处,胆敢卖官者绝不轻饶,胆敢买官者也绝不轻处。上有领导千钧批示,下有赵纪不依不饶,涂森林置身其间,真是如火如荼。
  那时柯德海拉了涂森林一把。柯德海对涂森林的为人秉性最清楚。涂森林是否想进步,当得大点,例如干个涂县长?不能说绝对没想过。盼得重用,勇挑重担,涂森林不能免俗。但是为了这个不择手段,他不会,他不是那种人。涂森林接受调查后,屡次向上级申诉反映,柯德海让他沉住气,要禁得起。他自己遍寻领导,帮助递送涂森林的申诉,反映情况。有关方面经多方调查,未发现涂森林有更多问题,柯德海即找领导建议让涂森林离开。他说涂森林表面笑眯眯很随和,为人却比较清高,跟谁都隔点距离,但是正派,能力强。有问题应当查,没有进一步的问题,最好让他走,不要再留在县里。涂森林是从政府办出去的,这人材料拿得起来,协调能力也强,可以让他回来,还当副主任。
  这行吗?谁说涂森林没问题?五千块钱记录在案,有上级领导批示查办。但是除此之外暂无他事,所以可以斟酌。这一斟酌最可能遇到的障碍是县里,赵纪,如果赵纪立意揪住不放,市领导很难下决心。柯德海想了一个办法,打电话把于肇其找来,这会儿用得上这一套车。此刻于肇其已经提任副县长,开始大红大紫。
  “现在你帮得上忙。”柯德海说,“赵纪最信任你,你可以说话。”
  于肇其说他曾多次为涂森林解释,说涂森林确实不是汪涛那一路人。但是赵纪不听,反责怪于肇其不成熟,为人情所惑。
  “再去说。”柯德海说,“没忘当年吧?咱们一起工作,他对你最好。”
  于肇其还念旧谊,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他找赵纪,又被赵纪狠训一番。于肇其没放弃,说自己实在是心里不安,说得很冲动,至声泪俱下。
  末了市里做出决定,涂森林调市档案局工作。领导考虑不能让他回政府办,因为毕竟有点事,安排到要害部门不合适。时档案局恰急需领导。该局老局长突发心肌梗死,送医院一住半年,奄奄一息,无法工作。该局有一女副局长,是专业人员,年轻,没有行政能力,主持半年,弄得个档案大楼乱七八糟,上班时间干部溜得一个不剩,唯老鼠满走廊跑。所以得赶紧找一个人去管事,涂森林正合适。市档案局与档案馆是一套机构两块牌子,二级局,副处建制,涂森林本可平调当局长,但是人家老局长还躺在医院,活着,没死,不好立刻免掉,就让涂森林任副局长,主持工作,保留原待遇。正常情况下,一个县委副书记哪能这样安排,恰涂森林情况不太正常,五千块钱摆在那里,安排低些,也算对其所犯错误的一种处理,对上级领导有个交代。
  涂森林到档案局报到后,于肇其悄悄从县里到市里,找个僻静饭馆,把柯德海和涂森林一起请来,三位旧日同事一起吃了顿饭。不是什么“苟富贵,无相忘”,主要是慰问性质。时涂森林境遇不佳,柯德海于肇其在席间频频劝慰,要涂森林宽心,来日方长。涂森林笑笑,说没事,他过得去。人都有弱点,他也有,有些事免不了就要碰上,活该。经过这么一场,体会很深刻。
  “一言以蔽之,阳光就是阳光,不是个啥。”他说。
  涂森林在市档案局主事半年,老局长去世,涂森林被任命为局长。那段时间里涂森林想方设法上下争取经费,改造本市档案设施,在十分陈旧的档案大楼里开展防火、捕鼠、灭蟑、除蛀虫运动,竟大有建树,很受好评。一晃两年过去,汪涛案的影响已经消退,对涂森林的同情议论渐多,柯德海问涂森林是不是有心另谋岗位,例如回办公室继续搭档,帮柯主任管管材料?如果愿意,他可以再找领导推荐要求。涂森林说容他认真考虑一下。
   再过半年,涂森林死心塌地,没打算再走,因为已经不可能了:赵纪荣升,从县里提到市里,直接就任常务副市长,成了柯德海的顶头上司。这个领导很强势,管得了事,也管得着人。他对涂森林很了解,知道该档案局长的阳光是个啥。
  于肇其跟着领导水涨船高,从县里调市直工作,安排在交通局,在副局长里排名第一。那个位子含金量高,不像老鼠蟑螂之类东西面目可憎,颇让很多人眼热、心跳不已。上面有人,下面有腿,手中有权,于肇其春风得意。这人却有一好,果然有些富贵不忘,跟涂森林有来有往,比跟柯德海走得还勤。公事私事,只要涂森林开口,他从不推辞。各种场合里,他无不声称对老涂最敬重,因为为人。
  谁能想到会有这么一天。
  出访前夕,柯德海急找涂森林通报于肇其情况时,涂森林把手往天上一指,说那边怎么样?他是有所指的,问的就是赵副市长,赵纪。当时柯德海装傻,说今天是阴天,未见阳光,他的意思也很明白,即这个不便说。事实上,从一开始涂森林就心里有数,事情跟赵纪有关。涂森林对赵纪相当了解,这人有霸气,却不贪财,不会伙同于肇其受贿。但是最不希望于肇其犯案的会有他一个,因为于肇其是他一手提起来的爱将,他们的关系不说路人皆知,起码不是秘密,于肇其出事将极大影响他的声誉。赵纪对牵涉自己爱将的事项肯定很重视,于肇其被举受贿,他有可能知道,因为他在上层,会有些特殊渠道。赵副市长一定异常震怒,但是他不能直接把小于叫来,拍桌子打耳光追问其究竟,因为一旦“亲自”卷入案子,他就没有退路了,弄不好可能陷入很复杂很麻烦的境地。置之不理又会使自己身陷被动。这时候就需要一个可靠的人来为他紧急处理该事项,力争于事有补,一旦无果也不至造成太大麻烦。谁最合适呢?涂森林。他跟于肇其感情不错,他的话于肇其比较听,他还不会引发人们太多联想,谁都知道他当初为赵纪所不容。但是赵纪也不能“亲自”向涂森林授意,除了不宜直接卷入,还因当年赵县长涂副书记俩人多有情况。因此有劳柯德海。
  涂森林找于肇其谈话之前,有花盆自天而降,差点砸中他。当时涂森林感叹要给砸中说不定是帮他一个大忙。当时他已经有所预感。但是很无奈,有一类人注定得去舍己为人。涂森林对赵副市长没有太多亲切感,对于肇其却无法坐视不顾。人跟人有时候无可奈何很滑稽会这么弄在一起,一个套一个。
  
  6
  
  当年,列宁同志参加星期六义务劳动,到莫斯科郊外植树。列宁同志看到两位参加劳动的年轻人行为很奇怪:前一位在地上挖坑,后一位不下树苗,把前一位挖的坑直接填埋了事。列宁同志走过去询问究竟。挖坑的瓦西里同志说,根据安排他负责挖坑。填坑的谢尔盖同志说,他的任务是负责填土。本来还有一位阿辽沙同志,他负责种树苗。昨天晚上阿辽沙去偷东西,让警察逮住了,所以没有来。
  这是导游讲述的一个笑话。他说该笑话表现本地一些人的个性特点,他们就是一根筋。此间老外的性格实在不知道怎么形容,只好用一个词,叫奇怪。很奇怪,他们奇怪得理直气壮,格外有幽默感。
  涂森林说:“现在清楚了,原来他叫阿辽沙。”
  他故意找碴儿,说这个故事肯定是你们编的,跟人家俄罗斯无关。故事不完整,没有透过现象看本质。关键在于列宁同志怎么反应?弄半天没告诉大家。
  导游说:“这还用说,列宁同志很生气。”
  大家都笑,哈哈,很高兴。
  涂森林继续执勤,履行其临时保安职责。他让大家都检查一下随身物品,有没有该拿的没拿上?大家要提高警惕,提防阿辽沙同志,现在应该称阿辽沙先生。
  众人大笑,说这一路数涂局长最称职。
  哪想偏就是这一次,有人没注意涂森林的提醒,事情就出来了。他们团组秘书长是省局办公室主任小夏,除办理团组外事联络活动外,兼管各杂务。一个团组出门,总会有一些公共开支,需要准备足够的钱。小夏有一个黑公文包,任何时候均不离身,如大家所笑,内含巨额公款,很吸引眼球。那天是团组在圣彼得堡的最后一日,参观建于芬兰湾畔的沙皇夏宫。返回旅店后,小夏哭丧着一张脸,大喊坏了,有贼。
  这人其实忠于职守,警惕性不低。当天始终拎着其公文包及包中巨款,哪怕照相留影也未离手。但是他在出门时犯了个错误:把一个纸包留在宾馆客房的保险柜里,与团组的文书材料放在一起。该纸包装有一时用不上的人民币和美元,本应收进公文包随身带走,但是物件一多,急时不免出错,也以为东西锁进保险柜,还设了密码,应当不要紧的。晚间回到酒店,他想起要查看一下,一瞧保险柜完好无损,放心了。打开保险柜,里边物品井井有条,纹丝不乱,包括他那个纸包,该在哪在哪,该多厚多厚,因此更放心了。这人细致,他想还是数一下吧,把纸包打开,一数才发现坏事了,里边装有两万多人民币,一张不少,还有一千多美元,一文不剩。
  于是全团紧张,所有人翻箱倒柜,未发现新盗情。
  涂森林表示检讨,说很痛苦,临时保安失职了。他批评小夏,说他反复提醒,怎么就没听进去?阿辽沙没去种树,干什么呢?跑这里来了嘛。他也宽慰小夏,说幸亏阿辽沙有幽默感,一根筋。好用的拿,不好用的不拿,暗箱操作还这么有派。要是咱们那些毛贼,不吐一口痰奉送,也保证卷个一干二净,一张人民币都不会留着。
  这当然纯属排遣。有什么办法呢?
  当晚团组离开圣彼得堡前往伊尔库茨克。伊尔库茨克地属远东西伯利亚,紧挨贝加尔湖,南方不远就是蒙古国。伊尔库茨克是团组在俄罗斯访问的最后一站,从俄国西部东飞伊尔库茨克,团组踏上了返回之旅。他们乘的是夜航班机,红眼航班打折高,有助于节省时间,还节省住宿费。但是很累人。六七个小时的航程,加上时差影响,让人吃不是吃睡不是睡,找不着北,团组成员个个飞得东倒西歪,痛苦不堪。涂森林还那句话:钢铁就是这样炼成的。
  涂森林在宾馆里用电话卡给妻子打了一个电话。涂森林的妻子是大夫,在市医院上班。涂森林把电话挂到她的诊室,妻子一听是他就叫,说他们天天找你,连我都急坏了,电话挂不通,怎么你也不往回挂一个?涂森林笑,说咱们管自己,别管他们。小六怎么样了?小六是他们的儿子,时为高二年级学生,涂森林挺牵挂他。妻子说小六还那样,天天放学踢球,作业都得做到半夜。涂森林说给他弄点好吃的,补一补。妻子问涂森林现在到哪了?哪天到家?涂森林说时候未到,急什么。
  “也怪了,”妻子说,“你在的时候什么声音都没有,你一走,天天电话不断,追着找人。让我告诉你赶紧给局里打电话。我说我也找不到你,还不信呢。”
  涂森林说没啥破事,除了老鼠就是蟑螂,别管他们。再来电话还那么说,找不到人,也没电话。可能手机叫人家洋贼偷了。没事,时候到了人就有了,今天晚上没见着,没准明天太阳一出,人就从天上掉下来了。
  收了电话,涂森林出门,还是笑眯眯,涛声依旧。团组同伴不知他心事重重,还问涂局长高兴个啥?眼看回家见老婆了?或者还有小蜜?涂森林笑,说现在不考虑老婆和小蜜,主要提防阿辽沙先生。眼看功德圆满,不要功亏一篑。他的包里还有一把一次性筷子,但是不乘火车,怕是用不上了。大家还有什么防盗高招?没有新招,还是各自警惕。涂森林嘴上说贼,心里想着刚才那个电话。他也一样,绝无高招。知道那边阵阵催促为个啥,就是不知道怎么办。返程在即,无计可施。
  团组在伊尔库茨克的日程很紧凑。公务之余,安排了贝加尔湖之行。据说贝加尔湖是世界上最深的淡水湖,拥有地球六分之一的淡水资源,该湖汇许多河流之水,却只有一个出口,叫安加拉河。这条河流经伊尔库茨克市区,水量充沛,景致浩大。沙俄时期,西伯利亚还是蛮荒之地,这一带是沙俄当局流放犯人之地。这段历史已经是很靠后了,此地蓝色湖水茂密森林无边草原更早的记载远过近两千年,中国的西汉年代,有一位著名历史人物叫苏武,汉武帝命他出使塞外,使命未成,被匈奴人捕获,流放至寒冷荒芜、罕有人迹的漠北,于北海牧羊,该北海即今日的贝加尔湖。本团成员对先贤牧羊故地都很向往,尽管远古遗迹可能早已不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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涂森林还想在伊尔库茨克继续他的寻找,有如在莫斯科和圣彼得堡。大老远一趟出访俄国,大家都会有些想法。有的人想给老婆买一条紫金项链,以及一块琥珀饰品;有的人想努力拍照以示到此一游;有的人想吃俄餐,再试试没有黄油的黑面包,像十月革命之初的列宁同志一样。涂森林想干什么?找点东西,例如列宁墓,阿芙乐尔巡洋舰,等等,很熟悉,又很陌生。他跟赵纪说过,他是读“马哲”的,这里的很多东西与之相关甚深。涂森林也不是一开始就抱定这种念头,确定参加团组前来俄罗斯时,想的跟大家没太多不同,除了公务考察和交流,完成任务,余下的自然就是哪里好玩?买些什么?不枉来了一趟,诸如此类。有一件事忽然改变了他的心境,就是于肇其。随着自己一步步陷入麻烦,心绪难以排遣,俄罗斯之行忽然别有所求,尽管此地遗存虽在,实已失落。
  对涂森林的紧急召唤电话再次翩然而至。
  这个电话比较稀罕,是本局女副局长打来的。几天前涂森林已经关闭了自己的手机,他本人在俄罗斯飞来飞去,莫斯科圣彼得堡伊尔库茨克,这女局长怎么找得到他?人家很绝,从省局问到本团团长的手机,通过团长也就是省局李局长找到了涂森林。
  女局长说急死了急死了,涂局长怎么把手机关了?到处找不到,急死了。
  涂森林笑,说行了,身体太重要,死了就完了。手机国际漫游资费贵得吓死人,所以停了,不能让它吓死。
  女局长讲的还是那件事:市里一位领导要到局里调研,打了好几次电话,让催促局长赶紧回来。人家领导另有重要工作,时间安排很紧。涂森林说这件事知道了,他们跟他说过,没关系,他会抓紧时间。
  女局长说局里大事不好,市管理局请来的生物专家在大楼后边山坡上发现一个大白蚁窝,体积巨大。本局所存档案近些年屡遭蚁害,几次扑杀,总是不能根治,这回终于发现缘由。管理局要求档案局领导共商治蚁方案,可能得拆除围墙、开挖地下室,情况很急,不能再拖。这种事她哪里做得了主,请局长赶紧回来处理。
  涂森林说知道了,不要多说,李局长的手机也是国际漫游,你这一句话把省局多少钱给坑进去了,还不如让李局长把这些钱拨下来给咱们治白蚁。
  他心里有数。涂森林的这位女副手是个业务尖子,本局档案存档情况了如指掌,能在最短时间里找到所需要的资料。但是她行政能力一塌糊涂,比只知道挖坑填坑的谢尔盖和瓦西里还要一根筋。肯定有人教她电话里怎么说。如此曲线找人,通过省局李局长抓住涂森林,绝对要有比她高的智商才行。
  显然他们在那边挺着急的。
  涂森林很理解,彼此彼此,都很着急,心情差不多,急的是同一件事,只是角度不同。说来也巧,恰逢出国,否则他可能早被紧急传唤到某张椅子上,绞尽脑汁试图回答某个难以回答的问题,哪像现在还能自由自在,于俄罗斯东看西找,开展防盗工作。但是接下去又能怎么办呢?
  他必须对自己与于肇其的谈话做出解释。他有两种选择,一是否认,说自己没跟于肇其谈过那些事,于肇其无法提供证据,这样他自己解脱了,小于将雪上加霜。他也可以承认事实,把柯德海拖进本案。涂森林不缺理由,他实事求是,他是在完全不知内情的状况下卷入的。柯德海表示过,有问题他来承担责任,柯大主任显然已经做了最坏的打算。柯德海是不是准备把后边另外的环节,例如赵纪副市长隆重推荐出来,那是他的事,涂森林不了解,也不用管。问题是伤及二位以自保,让涂森林很痛苦,很难办,很不愿意。他又无法自己来承担责任,因为无从解释。当初他曾经糊弄于肇其,说是出国激动,睡不着觉,梦见列宁同志说的。估计这句话已经成为口供,记录在于肇其的审问笔录里。涂森林还能跟办案人员这么说吗?搞什么笑!
  于是回到了老地方。“阳光是个啥?”阳光不是个啥,阳光就是阳光。
  涂森林没再跟柯德海联系,柯大主任眼下肯定也很痛苦。当年他们三套车在政府办综合科种树,柯德海是瓦西里,管挖坑,涂森林是谢尔盖,管填土,中间有一个阿辽沙,就是于肇其,他负责种树,却跑去偷东西,让警察逮住了。很惭愧,列宁同志有理由生气。从于肇其到涂森林,到柯德海,包括后边可能的谁谁,他们在一个链条上,或者说是一个一个套在一起。也许你不想这样,但是你确实就在里边,原因种种,有些是外界的,有些是自己的毛病。很无奈。
  现在谢尔盖同志走投无路了。
  那天下午,团组按日程计划前往贝加尔湖。动身之前,涂森林突然改变主意,拒不随团前往,独自留在酒店里。
  他也不是无缘无故突然变卦,是出了一个意外。团组出发前,导游说贝加尔湖上风大,气温低,大家多带点衣服。涂森林回了趟房间,意外发现自己行李箱的密码锁打不开了。仔细一看,锁上的拉链扣只扣了一边,另一边没扣上。有人动过了他的箱子,改掉了他的密码。涂森林看着自己的行李箱好一阵发呆。
  难道是小偷?盼望已久的阿辽沙先生终于跟涂局长“哈罗”了?涂森林自愿充当团组临时保安,一路高喊“狼来了”,狼一直躲在森林里,即使在前往圣彼得堡的夜间火车那般高危区域,大家仍安然无恙。等大家以为天下无狼,人家来了,一下手就打开旅店的保险柜。小夏遭窃后,涂森林曾安慰他,说阿辽沙先生一根筋,有幽默感,只拿好用的,不随地吐痰,有派。阿辽沙先生听了很高兴,引为知己,于是就偷涂森林。这一回他决定留点痕迹,把密码给你改了,让你打不开自己的锁。但是他只扣上一边的拉链锁,另一边给你留着,你可以把这条链拉到底,虽不能整个打开行李箱,却可拉开一侧的箱缝,你可以把手从这条缝伸进去,把箱里的东西一件一件拽出来,形同一个刚出道的笨小偷。假如包里的物件比较大,那就麻烦,你得用劲把那条缝撑大才能取出,那可能会严重损伤你的行李箱。
  大家询问涂森林是在哪让阿辽沙先生暗箱操作了?涂森林回想,竟无法确定。涂森林此行带有一箱一包,根据他自己宣布的安全防盗暂行条例,要害东西包括各细软都放包里,随身携带。如大家所笑,他的包很大,足可装下半个俄罗斯。包里不放的东西则放行李箱,为防小偷破坏,他基本不上密码锁,无论走到哪里,一律不设防,欢迎参观,反正里边没什么值钱的。涂森林笑称这是“阳光防盗法”,这种办法很有效,双方都不费劲,没意见,皆大欢喜。但是在圣彼得堡的最后一晚,涂森林启用了行李箱的密码锁,因为返程在即,涂森林参与本团组成员疯狂购物,买了些东西。所谓疯狂购物是开玩笑,这一组人消费能力相近,都不怎么样,无力疯狂。买了东西,包里放不下,只能放进行李箱。乘飞机得托运行李箱,这就得上锁。到达伊尔库茨克,下飞机取回行李后直奔旅店,当时没开箱,没检查,没注意到有何异常。此刻骤然发现,实无法判定是何地高手动的手脚。
  涂森林很懊恼,说事实证明还是应当阳光,哪怕防盗。他说不能去贝加尔湖了,得赶紧处理。不上贝加尔,不是白到伊尔库茨克了?谁都这么说。涂森林不听。他说也许还有以后吧,得赶紧先办这个,设法弄开箱子,搞清楚被人家拿走了什么。
  大家都笑,说涂局长满箱的紫金琥珀失踪,怕回去没法跟老婆交代?涂森林说可不是,夫人在家翘首以待呢。大家说丢了就丢了,上哪找阿辽沙先生讨要?想开点,闷在这里难受,不如到贝加尔湖上散散心。涂森林说真是没心思了。
  无论大家如何劝说,涂森林死活不走。如他所说,真是没心思了。这一路行进,一路防贼,亦真亦谑,谁有涂森林这般起劲?最后大多数人啥事没有,偏偏就是他让贼光顾了,简直是蓄意嘲弄。难道谁防盗则谁活该遭贼,谁想念阳光谁活该让阳光烧灼,眼下世间就这个道理?涂森林很不服。此刻遇偷只是由头,他心结难解,渴望独处,不想笑眯眯四处走。访俄日程将尽,即将踏上归途,如何应对依然无计,真是日暮途穷。需要决定怎么办,打定主意,可供他自由享用的时间已经不多了。
   团组成员登车离去,涂森林把房门一关,独自在房间里处理密码箱。他的解密操作很笨,就是把所有数对按大小顺序挨个试过。这个密码锁有三排数字链,最小一组数是三个O,最大一组是三个9,从最小到最大共一千组数字,其中必有一个是密码。幸好这种锁只有三排链,哪怕再多一排简直就没法弄了。这种活很单调很机械,需要细致和耐心。涂森林一边慢慢动手解码,一边心绪起落,反复思忖迫在眉睫的归途。可供他选择的办法似乎有几个,但是没有一个是可行的。不像他手中的密码锁有一千种选择,其中必有一个准确可用。
  他用了近一个小时时间,终于转到了一个有效数据,按钮嗒一声弹开,解密成功。这时他已经试过了近七百组数据。笨办法往往最有效。
  他仔细翻查了行李箱。里边的东西居然一应俱全,毫发未损。阿辽沙先生果然奇怪,不知他究竟何意。
  涂森林异常无奈。箱子已经开启,但是依然无解。
  他打开门,独自离开旅馆。行李箱就丢在房间地上,这回不说上锁,干脆拉链也不拉,整个行李箱敞开于地,彻底阳光。该带的东西放进包里,随身背走。所住旅店挨着安加拉河,涂森林到了河边,沿河畔道路漫无目标行走,对岸有一列火车缓缓开行,那就是著名的西伯利亚大铁路,伊市的兴起与该路关联莫大。
  他还想在这里找点什么。事实上现在他什么也找不到,这是一座陌生的城市,除了近两千年前的苏武,这里没有他认识的人。因为语言不通,在此地他与聋子哑巴无异,跟任何人都无法交流。
  他走到一个广场,那儿很空旷,广场中央平台,一炬火焰从地面腾起,静静燃烧。这应该是一个纪念性广场,可能与二战有关。全俄各地有很多类似建筑。
  有一群孩子让涂森林止步不前。是一群中学生,他们在举行某种仪式。孩子们着制服,成四路纵队,两排男生,两排女生,由两位男孩旗手和两位女孩护旗手为先导,从场外道路进入广场。孩子们步履整齐,挺胸,昂首,高抬手臂,走正步,广场上空回响着他们整齐的脚步声。
  涂森林驻足观看。训练有素的男孩女孩们进行的可能是这一广场的常规仪式,估计每日此刻都要进行。纵队正步进入广场后分开,两路沿两侧行进,两路环中部平台列队,旗手和护旗手跨步,迈向燃烧的火焰。孩子们很认真,整整齐齐,动作一丝不苟,面容严肃,近乎虔诚,稚气而阳光。他们戴一式的船形软帽,有一排白色蝴蝶连成线状,翩翩翻动于行列间,那是队伍中的女孩扎在耳畔辫根处的白花。
  涂森林想起阿尔巴特大街上的尖顶皮帽,还有嵌在帽间的红五星。
  他眼角发涩,被意外打动。
  那时真是格外想念阳光。
  
  7
  
  飞机降落在省城机场。一切正常,本局驾驶员在机场外恭候局长,不见其他人。
  团组在机场解散,大家各奔前程。涂森林赶路,回市里,有两小时的车程。
  涂森林曾经推测,可能不待到家,就会被从省城机场直接带走,去协助办案。一直到走下飞机那一刻,他还不知道自己将如何面对办案人员,怎么回答问题。对涂森林来说,他的问题非常简单,又无比复杂,有如“阳光是个啥”。
  出乎意料,平安无事,安抵家门。
  这时他才听到了一个意外消息:于肇其出事了。
  小于早就出事了,涂森林远在莫斯科就已知晓。现在人们传的事跟那时听的不一样,当然也有直接连带关系。当时小于是“进去了”,现在则是“出来了”。
  于肇其不是正常出来的。从那种场合正常“出来”有两种情况,一种是交代清楚了,没问题或问题不大,放出来了。一种是有问题且比较大,直接送入监牢,进入司法程序。两种情况都属正常,小于同志创造了一个异常。
  他被秘密送往市郊,严密监护于一家精神病院。据说住的是隔离室,其设施有如动物园关猛兽的铁笼子。
  这个人本就有些性格弱点,很情绪化。近年一帆风顺,前途似锦,自我感觉良好,个人预期很高。一朝突然摔倒,情感落差太大,受不了。从事发开始,涂森林找他谈话那时起,他就显得神经极度紧张,以后表现种种,越发严重。“进去”不久,他的精神即彻底崩溃。时下人间奇相种种,类似场合不乏装疯卖傻事例,有的受审官员随地大小便,满脸污垢,胡言乱语,以抗拒交代,这是装的。小于看来不是装的,他真的疯了,还是狂躁型的,带攻击性。据说他拿牙齿咬办案人员,以头撞墙,声称自己是美国电影《第一滴血》里的史泰龙,要杀光所有挡他道的。精神病发作的间歇期间他也交代问题,但是反复不已,今天说拿人十万,明天说是一亿,今天说是这个,明天说是那个,有时说是做梦,玉皇大帝在梦里告诉他:“苟富贵,无相忘。”
  涂森林预期中的讯问因此无限期推延,可能因为于肇其的供词已难以相信。
  两个多月后,经过特殊许可,柯德海与涂森林悄悄驱车前往市郊,探望了病中的于肇其。时于案已经趋缓,作为老同事,且都有一定身份,有关方面容许他们做不事声张的探视,给病人予人道主义关怀。到了病房,涂森林发现不像人们所传那么恐怖,小于没给关在铁笼子里,不知是不是因为病情有所好转,攻击性不再特别严重。于肇其已经完全变了模样,神情呆滞痴迷,脸面浮肿。穿着病号服,躺在他的病床上不起来。他对旧日“三套车”竟然全无感觉,像是不认识柯德海和涂森林了。
  涂森林给于肇其带去一个俄罗斯木套娃。涂森林说,这一次在那边寻访了一些旧址,重温了一些往昔,感受不少。那里虽然早都变了,记忆中的一些东西还在,让他联想很多。他几乎什么都没买,参加疯狂购物,就要这种套娃,买了还不少,一式共十个,足足装了半个行李箱。路上行李箱曾被小偷光顾,密码都让人家改了,那时他心里特别不好受,怕东西被洗劫一空。费好大劲弄开密码锁,一看还好,都在。他特地数了数,十个套娃还是十个,大大小小共五十个俄罗斯小姑娘,人家小偷不要,一个都没带走。难得到俄罗斯一趟,得给家人同事朋友包括各级领导带点小礼物。他觉得这套娃挺好,最讨人喜欢,小姑娘的笑容多灿烂多阳光。
  “都这样多好。”他说。
  他在于肇其的病房里把套娃的包装盒打开,取出里边那个包着花头巾的俄罗斯小姑娘。旋开大套娃,掏出里边的小套娃,再旋开,一个一个摆在于肇其病床边的小桌上,从大到小一共五个,五个俄罗斯小姑娘都包花头巾,笑眯眯,几乎一模一样。
  于肇其看着那些小姑娘,忽然不再呆滞痴迷,有所反应了。他难得地挤出一个笑容,是一种怪笑。只听他喉咙咕噜咕噜响,似乎想说句什么。
  他们俩侧耳倾听。不知所云,一个字都听不清。
  
  【作者简介】杨少衡,男,祖籍河南省林州,1953年生于福建省漳州,西北大学中文系毕业。1969年上山下乡当知青,1977年起,分别在乡镇、县和区市机关部门工作。1979年开始发表小说,已发表小说二百余万字。出版有长篇小说《相约金色年华》、《金瓦砾》,儿童文学长篇小说《危险的旅途》,中短篇小说集《彗星岱尔曼》、《西风独步》、《红布狮子》、《秘书长》、《林老板的枪》等。现在福建省文联工作,中国作家协会会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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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个中篇结束。

另外我还有从去年10月到今年2月的,如果大家喜欢请回复,我会开贴发上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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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窑主
王大进

  1
  
  金德旺那天半夜里被惊醒了,醒来后就再也没能睡着。
  他是被噩梦吓醒的。
  梦里他被人追杀,他在前面拼命地跑,而后面的人也拼命地追。眼看着就要追上了,而他却四肢无力,根本跑不动。他急啊!他急出了一身的冷汗。在黑暗里,他愣了好久,才明白自己其实是安全的。他在数千里外的异乡。他现在是在一个繁华热闹的大城市里,躺在自己家的豪宅里的宽大舒适的席梦思床上。他是安全的,他想。他离过去的那个地方相隔很远呢。那些人想找到他,也并非一朝一夕能做到的。当然,要有心想找,也并非难事。他相信有人是不甘心的。只是他不知道那人是谁。
  所以,他担忧。
  他已经有几年没再做这样的梦了?是的,自己都快要忘记了。他差不多以为自己可以安然无恙了,而这再一次梦起,提醒了他的警觉。是的,他不能掉以轻心。前两天他去东门市场的那个小浴室去洗澡,他就听人说了,原来一个做窑的老板(他没见过这人,但也听说过名字)被人绑架了。仇家勒索五十万,家里人救人心切,只好如数送到指定的地方。然而,又等了三天两夜,却没发现人回来,这才报告警方。警方最后在一百多公里的外地的一个山沟里,发现了他的尸体。警方推断,这并不是一般的勒索,而更可能是仇杀。勒索,只是表面上做的一个幌子。至少,不是主要目的。
  金德旺听了,心里有些不寒而栗(虽然事实上他早有准备)。毫无疑问,自己过去肯定也有数不清的仇家。有些仇家,他是知道为什么结下的;有一些,他则根本就不知道。甚至,他们当中的人,他根本听都没听说过,更别提见面了(就像在梦里一样,他根本看不清那些追他的人是谁,全都看不清面目)。他能理解那些恨他的人。总之,都是因为暴富而产生的后遗症(或者,应该更准确地说,是并发症)。它们就像当初的财富积累一样,财富越多,仇恨就越多。
  如果说过去金德旺仅仅只是一种担心,那么,这个晚上,他真的很强烈地感觉到了来自远方的威胁。那个威胁,正由远及近,非常的真实。他躺在黑暗里,能听到隐约的逼近的“咚咚”脚步声。理智告诉他,事实上那只是他的心跳,但他就是忍不住那样想。他赤着脚,去了趟卫生间,路过客厅时,看了看钟,上面才是两点多一点。
  不知过了多久,金德旺再次迷迷糊糊地睡着了。他听到外面下雨了,风雨声大作,院里的树枝发出“噼里啪啦”的声音。电闪雷鸣。他看到一个矫捷的身影,跳过了花园的栅栏,穿过草坪,再径直在楼下,推开了气窗,然后翻进了女儿的那个房间……
  金德旺紧张得喘不过气来,他要大声地叫,却根本发不出声音。猛地,他被人推醒了。醒来后知道,自己再次做的是梦。
  “你是怎么了?”老太婆在黑暗里问他。
  他没有马上回答,因为他还有些惊恐。半晌,他说:“做梦了。”然后,他悄悄地坐起来,披衣下楼。外面已经有些泛白了。要是过去在乡下,早就起来了。进了城里的这些年,他已经养成了那种城里人才有的懒惰。而家里的其他人,比他更甚,尤其是小儿子,不睡到九十点钟,是绝不起床的。对这一点,他简直是深恶痛绝,就算是城里人,也早该起来上班了。但是,事到如今,他又能有什么办法呢?
  不再睡了,他想,自己是铁定不能再睡了,也睡不着了。他不想再被噩梦惊扰。他有些不放心,轻轻地来到楼下,看到一切都是好好的,没有半点的异样,这才放下心来。转而,他又想到,自己这样的神经过敏,是很可笑的。这里的保安措施应该是很好的,二十四小时都有人巡查。要知道,这里是豪华别墅区,单幢别墅都是好几百万,住着的大多都是很有身份的人。当然,除他之外。
  在这个问题上,金德旺是有点心虚的。所以,他从不和这个小区里的其他人交往。他也知道,事实上有一些人在知道他家的身份后,是有点瞧不起他们的。当然,他也不在乎。他自己过自己的日子,并不关别人家的什么事。只是有时他自己感觉在这个城市里,像是浮悬在半空里的,不踏实。如果依他个人的心愿,他更愿意生活在老家那个穷山沟沟里。当然,穷的是别人,穷的不是他。然而,他也是过过穷日子的。就算当时过的是穷日子,他现在回忆起来,觉得那日子也还不算很难过。现在到了城里,锦衣玉食,反倒不舒服起来了。也许,是离了那方的水土,缺了地气。俗话说得好,一方水土养一方人嘛。
  人是泥做的,哪能离得了土地?城里到处都是水泥、钢筋,楼板把人架空了,和大地隔开。所以,金德旺后来专门在楼下铲了一块草地,搞了一块裸地,弄得物业管理很有意见。有意见他也要弄,他说他不沾地气,是要生病的。
  他真的不想到城里来。
  但是,现实就是这样,他不想离也得离。他们老家那里的许多窑主都到城里买了房子,一时成了一种潮流(他们当中的人,很多都非常精明,至少金德旺觉得要比自己强。相比之下,他是个老实人)。嚷嚷得最凶的就是儿女们,他们年轻,特别渴望到城里来,做城市人,感受新鲜。同时,他也想到,到城里,不失为一种很好的退路。
  当然,事实证明到城里还是明智的。否则,早晚还要出更大、更多的事故,以致不可收拾。几年前的那场重大事故已经让他害怕了。早撤早安全!
  在安全与舒适之间,不能两全。
  在这个问题上,他只能选择安全。
  金德旺庆幸当时的选择。
  
  2
  
  贫困的时候特别想有钱,以为有钱就意味着幸福。现在才知道,就算有钱了,也一样会烦心。对这一点,金德旺现在是深有体会。大儿子和大儿媳妇虽然不和他们住在一起(他们是在前面的另一幢楼里),但经常吵架。都是一些乱七八糟的琐事,吵,吵得人心烦。老二和老三都还好,比较而言。女儿也是他的一块心病,结婚两年多,突然跑回来了。当初他是坚决反对和那个人好的,可是她根本不听劝。现在,她总算尝到恶果了。
  然而,这样跑回来住在娘家算什么?她不能这样一直住在家里,不明不白的。他可以给她一大笔钱,让她嫁人,出去过。可是,现在她这样子,又是在城里,能嫁谁?金德旺心里烦,但嘴上却说不出来。老太婆疼女儿,也不许他说,甚至都不许他流露一点的责怪。
  金德旺就忍了,不说。是自己生的女儿,有什么好埋怨的呢?
  但问题在于,他总有一天会老去,身后的一些事怎么处理呢?他是家长,总想安排好身后的一切。不安排好,他放心不下。而且,事情的发展,都不一定容他自然地老去。很有可能,他就遭逢到什么不测。当然,他从没把这样的担心对家人说过。他不想让老太婆、女儿和媳妇忧心。而且,儿子们对这样的担心根本不屑一顾。
  但金德旺却时刻地警惕着。他不怕死,他怕的是家里人遭遇到什么祸事。他一把年纪了,什么样的事情没经历过?他也有过九死一生的经历。他四十来岁的那一年,在矿上干活,也被活埋过。他和另外三个人整整被困在井底下一个多星期。双手拼命地扒封堵的煤石,十个指头都扒破了,鲜血淋淋。
  那样的经历他一辈子都忘不了。
  他把这个经历讲给东门市场里小浴室的那个修脚工听的时候,那个小伙子有点不相信。是啊,谁会相信一个“巨富”会有那样的经历呢?平时一起喜欢到这个小浴室来洗澡的,有好几个窑主。看上去,他们都是一个比一个土气,但谁也猜不透他们到底有多少家底。当然,他们全都保持着低调,就像这城里的任何一个吃最低生活保障金的贫困老头一样。是的,他们虽然有钱,但他们却保持着过去的那种简陋的生活习惯。就像这洗浴,他们仍然喜欢在这种池子里浸泡,而不是像年轻人出入那种豪华的桑拿。
  只有在这种在城里已经显得很低级的浴池里,他们才洗得舒坦。
  那个年轻的修脚工对金德旺很热情,总是努力地把他伺候得很到位。他在巴结他。显然,挣一份钱不容易。同时,也可能是因为他才来不久。金德旺每次来洗澡,都是让他来修脚。虽然小伙子的刀功和手法并不好,但因为第一次就是他修的,习惯了。最主要的,是那小伙子有一口西山口音,金德旺觉得听了亲切。
  在这样的一个人海茫茫的繁华大城市,能遇到一个小老乡,应该说是一件很惬意的事。他后来甚至还对老太婆也说了。
  老太婆在家才闷呢,在这个城市里,她听不懂别人的说话,别人更听不懂她的方言。她在家里,就像是被软禁了。
  她说她总是做梦在老家那个穷山沟沟里。
  金德旺在心里,是有点可怜她。但是,他又能怎么样呢?也许,像她自己说的,只盼着最后把自己葬回那个地方。当然,他也会。叶落归根。这个地方,他们心里都不会把它当家。这个城市里的家,是属于孩子们的。
  “你是西山哪的?”他问那个修脚的小伙子。
  “一个小村子……我们那是个穷地方。”小伙子说。他说话时有些闪烁,似乎不太愿意多说。当然,一定是穷地方。金德旺知道,他们那地方整个都是穷的。同时,他也能理解他的闪烁其辞。他年轻,出来做这种不太体面的工作,多少都有些不肯坦白,就像很多女子到城市里的洗头房从事那种正当或不正当的工作一样,不仅年龄是假的,连名字和出生地都是假的。要是不穷,谁会出来做这种事?
  在老家人的眼里,修脚工当然也是一种下贱的行当。
  金德旺觉得他出来打工还是对的,在老家,除了下煤窑,还能有什么挣钱的路子呢?而下窑,等于就是一脚跨进了鬼门关。谁也不知道哪天会出事。事实上,一旦当了窑工,性命就是随时不保的。对有些人来说,就是躲得过初一,也躲不过十五。光棍小伙子还好,要是有了媳妇和孩子,再出了事,那可真是遭罪。
  看上去小伙子身材很结实,而且也厚道。他有一头粗硬鬈曲的头发,黑黑的脸,一对眼睛很亮。他几乎不笑。但金德旺感觉到了他对自己热情。他表现热情是用动作来表示的,就是一旦金德旺躺下,他就迅速地捧起他的脚丫子忙起来。
  闲谈中,金德旺知道这个小伙子姓和。
  和,是个很稀有的姓。
  金德旺想到那个很流行的古装电视剧,里面的大奸臣和珅。
  “你是和珅的后人?”
  “不是,”小伙子冷冷的,语调却又很平静,“你叫我和三就行了。”
  金德旺满意他,觉得他比自己的二儿子要稳重多了。
  他喜欢稳重的人。
  也就是从这个小伙子的嘴里,金德旺听说了,有人在到处寻找自己。谁会“到处寻找”?如果不是有很急切的仇恨,谁会?当时他正在修脚,听了这个消息一愣,腿脚抽搐了一下,修刀就在他的趾头上划了一个口子,鲜血直流。小伙子忙不迭地赔不是,但金德旺却一点也没责怪他。
  “他是个什么样的人?”他问。
  谁都听得出他语气里的担心。
  “黑黑的一个人,头发乱蓬蓬的,眼睛凹进去很深,左脸上有块很长的黑疤。是个高个子。听他的口气,很冲,像有什么深仇大恨似的。”小伙子说。
  不是他所认识的,不是他的故友,也不是家里的旧亲。
  “听他的口音,是哪的人?”金德旺追问。
  小伙子依旧低着头,不紧不慢地说,“听那口音……好像也是我们的老乡。也许,是黑槐峪那边的。”
  “你告诉他了吗?”金德旺有点紧张。
  “没有。”小伙子说,“我们有规矩,不能乱说客人的情况。你是我们这里的顾客,我却不知道他是什么样的人。”
  这是对的,金德旺想。
  “你知道我是谁?”他问。
  小伙子说:“当然,知道一点。你是这里的熟客了。”
  “我们必须知道客人的大概身份,知道客人的脾气和喜好,特别是年纪大的客人,万一有什么事情也好处理。”小伙子说。
  “他没说找我什么事?”
  “没有。”
  “他什么时候来的?”
  “来过好几次了,偏巧你都不在。但最近没来,可能是因为没探听到你,到别处去了。”小伙子说。
  金德旺不语,但心里却翻腾开了。他知道,但凡这样找他的,一定不会是什么好事。他要有足够的准备。毫无疑问,他并不认识小伙子描述的这个人。但是,越是不认识的,这种人就越是危险。
  现在,他在明处,而凶狠的对手却在暗处,他不能不担心。
  担心极了,因为金德旺无从揣摩对手的心思,不知道他的目的,更无法预测最后的结果。他真的感到了一种强烈的危险,在逼近。
  
  3
  
  家里人都说金德旺的脸色不太好。
  有好些日子,金德旺没有再去那个小浴室,他怕撞到修脚小伙子所说的那个人。光听那个小伙子的简单描述,他就知道,自己根本不可能是那个人的对手。他知道,要是一个人千里迢迢地赶来找他,就绝对不可能轻易地、简单地对付。十有八九,是来寻仇的。也许,一句话不说,验明了身份,上来就是一刀子。有些人,的确是亡命之徒。
  金德旺在窑上经营多年,他有体会。
  是的,有好多人扬言要寻仇。他们认为他欠下他们某个亲人的命。但金德旺认为,事情并不能怪他。他只是个开小煤窑的。谁来挖煤,早就应该知道一只脚是踏进了鬼门关。一个愿打,一个愿挨,这是两厢情愿的事情。古语说得好,“人为财死,鸟为食亡”。而一旦出了人命,他能怎么办?他只是一个小煤窑主,不是慈善家。出了事,他不可能完全满足那些人提出的条件的。如果那样,他还开小煤窑干什么?他开煤窑,就是为了赚钱的。再说,他也没少花过钱,县里的,乡里的,甚至村里的,都要花钱。
  有什么办法呢?他只能满足他们。他们是爷,自己是小二子。没有他们顶着,自己的窑根本就不可能开下去。也正因为有他们顶着,所以他可以不理会那些闹事的窑工亲属。
  恨他的人当然就多。
  话说回来,哪个小煤窑主不招人恨呢?那种小煤窑,怎么会不出事。或是冒顶,或是透水,或是瓦斯爆炸,早已是见怪不怪了。
  最大的一次事故是在五年前,坑道底下发生了瓦斯爆炸,金德旺当时真的吓得瘫了,半天爬不起来。到现在,他也还能记得当时的情形。如果当时能调动大型的挖掘机、通风机和抽水泵,也许还能救活几个。但是,一个小煤窑哪有那么多的设备?据说县里的公安要抓他,他逃在外地躲了半个月。最后也还是乡里的某位领导帮他摆平了,但胁迫他交出原来的开采权。他知道,他要不交出来,事故的那一关是过不去的。人家早就眼馋他的小煤窑了。
  一交出去,就一了百了。
  那个领导安排户口悄悄地迁出,并且承诺说保证不向任何人透露他一家的行踪。金德旺怕了,也累了。他想:出了那样大的事,能安全地全身退出,也是一种很好的选择。直到后来,金德旺才知道,那个领导把他名下的小煤窑,交给了自己的小舅子。而对前面的事情,推得一干二净。
  把责任全推到他身上了。
  金德旺成了一个潜逃犯。
  虽然,那不是官方(警方)的定义,但民间的百姓,尤其是那些死去的窑工家属,一定就是这样看的。加上过去陈年累积下来的,究竟有多少人仇恨自己,金德旺心里没准数。这些人,越积越多。他们之前没找他,那是处于一种短暂的间歇。他们就像是大雷雨前的乌云,在慢慢地聚集,越滚越浓,越聚越厚。一旦时机来临,就电闪雷鸣。
  金德旺感觉到了压迫。
  但是,在家里闷了好几天后,金德旺又受不了了。他感觉憋得慌。浑身上下,像是长了疥癣一样,奇痒难熬。他挠得后背、腿上,都是一道道的血痕。他需要到浴池里去泡一泡。只有泡着烫烫的热水,嘴里发出“口兹口兹”声,心里才会得到放松。他的心底里有话,但不想对家里的其他人说,他真的是怕待在家里了,天天晚上做梦。他也不知道最近突然是怎么了。他梦到那个又黑又高、脸颊上长着疤痕的男人,手持大砍刀,追到他家里来。要不就是梦到他们在黑暗的坑道遇见了,周围全是瓦斯爆炸后的混乱现场。仇人相见,分外眼红。而金德旺在黑暗的坑道里,是那样的孤立无援。而潮湿的岩壁上,现出一张张恐怖的鬼脸,他们伸出一只只漆黑的手来,掐住了他的脖子,让他喘不过气来……
  他很困惑和萎靡。
  他需要出去透气。同时,他也想到外面去听听各种传言,尤其是关于自己的。而浴室里当然是个好地方,那等于是个小小的各种地下消息的集汇地。与其这样窝在家里,不如主动去探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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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不能被动地、毫无防备地挨打,他想。
  他也要弄清对方的来头和身份。
  那天下午,他到达浴室内的时候,已经有两三个旧相识泡在浴池里了。经常在这里聚的,总有十几个有钱的窑老板。他们都把家安在了这数千里外的大城市,而实际上还操控着老家西山的煤窑。在城里的时候,他们几乎每隔一天就会来泡一泡,用他们自己的话说,就是“要泡一泡身上的煤灰和油腻”。这些人都是貌不惊人却又飞扬跋扈的有钱人。他们张狂。他们张狂,是因为他们有钱。
  太有钱了!
  一方面,他们可以挥金如土,一顿饭就吃掉好几千;另一方面,他们也可以锱铢必较,惜钱如命,比如在支付一些窑工工钱或赔偿的问题上。他们从豪华的酒楼出来,却立即就要钻进这简陋、污脏的小浴室。他们不喜欢有漂亮小姐出入的那种桑拿洗浴中心。他们知道,那种桑拿只是玩玩而已,要洗澡,却还是这种小浴池才更过瘾。泛浑的浴池水,永远是滚烫的,洗得心里舒坦、畅快。也许,他们要泡的并不只是身上的“煤灰和油腻”,而是心里别的什么。
  金德旺知道,他们其实是有点看不起自己的。他们有他们的理由,因为他们比他聪明,也更霸道、张狂。他羡慕他们。相比较而言,他们比他更年轻些,要小个几岁。有时很奇怪,到了这个年龄,就算是年轻一两岁,仿佛就不是一类的人了。金德旺其实也知道,他们的不一样,不单是年龄上(而且,事实上这几乎就不成其为差异),更重要的区别是在观念上、处事风格上。他知道,他们比他更能干,更狡猾,更工于心计。他们见过的世面比他广,识字多,有心计。在社会上呼风唤雨,神通广大。在县里、乡里,编织了一张密不透风的网,把所有需要的人都网罗进去,进行利益的最大化。而自己只是个土包子出身,相对而言,更本分老实些。
  “这几天你怎么没来?”一个叫老邱的人问。
  金德旺有些懒懒地说,“家里有点事。”
  “是舍不得媳妇吧?在家里陪媳妇?”老邱打着趣。
  金德旺却笑不起来。是的,这一点也不好笑。他出门的时候,看到大儿子的那辆银色宝马车不见了(原来他是停在会所的前面的),大概又是出去了。不用说,儿媳妇肯定又生气。儿媳妇不能不生气,据说儿子现在在外面有别的女人,是什么KTV包房里的小姐。一定是个狐狸精啊。儿子现在大了,他管不了了,金德旺感叹着。他只能装糊涂。他自己坐公交车,来到了东门市场里的这个小浴室。谁也不知道这小浴室是他们当中的哪一个先发现的,后来慢慢地像是变成了他们这几个人的俱乐部。更准确地说,他们是几个固定的常客。他们泡了澡以后,就聚在一起,单独形成一个小圈子,和其他的客人分开。
  “爷,你可是有几天没来了。”那个修脚工小伙子看到他,打着招呼。
  金德旺不喜欢现在别人叫他金老板,或是金窑主。他现在既不是窑主,也不是老板。他喜欢这小伙子叫他“爷”,尤其他那一口浓重的乡音。
  “这几天……没什么事吧?”金德旺问。
  “没有。”和三说。
  金德旺在心底舒了一口气。
  “我……听人说……好像……他和你……有什么……仇恨。”小伙子犹犹豫豫地说。
  “你听谁说的?”
  “……别人说的,不当真。”和三说,“说他在找下手的机会。”
  金德旺脸色阴沉。
  “有人说,那个人知道你家住在什么地方。”
  “说明他可能跟踪过你。”
  “你要小心点,爷。”
  “这年头,外面什么人都有。”
  金德旺的脸色发紫了。
  “你应该找人对付他。”小伙子说。
  金德旺不语。
  “真的,”和三说,“既然他这样子,来者不善,你就要主动下手。你现在在明处,他在暗处。你只有主动下手,让他出现在明处。”
  “看爷这样子,怎么会有那样的仇人呢?爷不像是个招惹人的人啊。”
  金德旺觉得小伙子说话真的很暖心,贴心贴肺的。是啊,自己招惹过谁啊?他谁也没招惹。要怪,只怪自己开了小煤窑。有人说,开煤窑的老板个个心黑。但是,心不黑行吗?但更黑的其实不是窑主。一定要说窑主黑,那也是被逼无奈。可是,问题在于,人们的眼睛一般只盯着窑主。
  自己是到了走霉运的时候了,金德旺这样想。老家的那些窑主们,比他狠得多,有些人真正是吃人不吐骨头,但他们现在过得都比他好,安生。人与人,不好比。
  金德旺想到,自己也是有过走运的时候的。他只是一个土生土长的农民,不像别人,当过兵,或者是从县里的什么单位退下来的,承包了小煤窑。他完全是靠自己的那点吃苦拼命精神,一点点地做大的。当中也有过挫折,他就经常低三下四的,像个龟孙子一样,小心地赔不是。他也有自尊,也要面子,可是,不这样,又能怎么办呢?只有懂得弯屈,才能更懂得伸张。就是这样,他委屈了十年,他做大了。
  一家人在农村里都风光。
  他受到别人的尊重。
  真的,他做梦也想不到自己能发起来。每天的钱哗啦哗啦地往家流。那阵势,都让他有点害怕了。他满足,老太婆也满足。事实上,一家人全满足。在梦里,他都能笑醒了。
  像梦一样。
  那天晚上,金德旺回家的时候,感觉自己有点恍惚,他以为自己是和那帮同乡的窑主们喝酒喝多了。他也知道,自己平时是绝不止这点酒量的。他从东门市场外的一个酒店出来,拒绝了一个老板用新买的劳斯莱斯送他。自己坐公交车往回走。在公交车里,他总感觉后面有人盯着他。细看,却又是什么人都没有。中途,他下了车,他想甩掉跟踪他的人。他步行。路上,他还是感觉有人盯着他。
  天上下起了小雪,纷纷扬扬的。
  金德旺突然决定,不再径直回家。他要到另一个地方去,这样还可以迷惑跟踪者。他想起来,已经有好久没有到她那边去了。
  他应该去看一看。
  
  4
  
  金德旺变得心事重重,人也变得越来越寡言。
  他变得更加的小心了,时时刻刻都很敏感,疑神疑鬼的。甚至,由此他对家人产生了一种厌恶。是的,他首先看不惯的就是女儿。他发现女儿脸色苍白,好像是怀孕了的样子。女儿是个操心货!他想。当初她选择的那个人,他是坚决不同意的,结果她却私奔了。现在,她突然又不声不响地回来了。而那个男人,居然也不来找她。问她,她却冷着脸,硬邦邦地说:“他死了!”倒好像是怪他们的不是。
  他们最后肯定会离婚的,金德旺想。
  千万别是怀孕,怀孕了,有了孩子,以后怎么办?
  “神经!她怎么可能会怀孕?她都回来六七个月了,哪来的身孕?”老太婆说。
  金德旺想想也是,自己太糊涂了。
  一切都是被那些乱七八糟的消息弄的,他想,有点六神无主。这点,连那个女人都看出来了。
  那个女人现在在城里当钟点工,自己一个人在靠近郊区的地方租了一个低矮破旧的民房。金德旺坐着出租车,好不容易才找到那个地方。而她对金德旺的到来,显得很吃惊。
  “你怎么来了?”她口气里透着明显的不高兴。
  “我……来看看你……都怕你不住在这个地方了。”金德旺说。
  女人三十来岁的样子,瘦瘦的,脸色有些黄。金德旺觉得她有些变了,变得比过去更瘦了,但是也更精神了。她现在带着孩子过。孩子在这里上小学。男人死了好些年了,就是在金德旺家的窑上。说起来,她还是他的远房侄媳。
  也正因为是远房的侄媳,所以,金德旺给她做了超出一般赔偿高得多的赔偿。也因为超出了一般的赔偿,所以有人后来说金德旺是有心的。老天作证,金德旺是被冤枉的。他当时完全没有想到要和她发生些什么。况且,他赔偿给她的钱,她根本没得全,大约有一大半都被她丈夫家的其他人拿走了。至于后来他们的关系发展,那完全是另外一回事了。
  村里村外,以及窑上,说闲话的人不少。老太婆也和他吵。但他也倔得很,不理他们。人为什么要有权有势?不就是想让自己过得更滋润一些嘛!他挣钱养家那样辛苦,他就不能享受吗?说闲话的那些人,更多的是妒忌。谁爱妒忌谁妒忌去吧,他却照旧行他的事。
  金德旺喜欢她,喜欢她的模样,喜欢她的年轻。他在她身上,感受到了男人的快乐。她当时并不情愿跟他好,因为风言风雨的太难听。她感觉很难堪,经常哭。他就哄她,不仅拿语言哄她,也拿钱哄她。就这样,保持了好几年的关系。直到几年前,她突然就从村里消失了。有人传言,说她到城里打工了。
  她在骨子里,其实是个很要面子的女人。
  金德旺以为再碰不到她了,却不承想去年在街上无意中又相遇了。
  很自然地,金德旺想和她再修旧好,她却变得很冷漠。他尾随着她,在她租住的房子里磨了半天,她也不肯同意。他给她钱,她也不要。金德旺当然不死心,先后又去过好几次,其中有一次到底让他得了手。但他临出门时,她对他说,如果他下次还敢这样,她就要抓破他的脸皮,让他破相。
  金德旺相信她是认真的,后来真的就没再敢来。
  那个晚上,她看出了他的异样,他就告诉她,好像有仇人在找他。他心事重重。她听了不吱声。孩子已经睡了。金德旺就轻车熟路地去搂她,她抗拒着。他就强行地把手伸进怀里。“不要,我早说过了,不要这样。”她用力地推他。她的力气居然比他大得多,反复推了一会儿,金德旺就累了,坐在了床边。
  “够了,我不想再这样了,没有意思。”她的脸红一阵白一阵的。
  金德旺喘着气,眼前的一切,正离他远去。
  “那你……以后……就这样?”他问。
  “就这样。我现在做钟点工,同时干四五户人家,一个月也有一千多块钱。我让孩子在这里上学。就这样,也挺好的。”她说。她没有告诉他,事实上,她现在有一个人追求她。是她干活的一户人家的女主人介绍的。那是一个离异的中年男人。他对她很满意。她对他也是满意的。她需要一个归宿。如果一定要说有什么不足的话,那就是她觉得他脾气有点急躁。她对他说过自己过去的不幸,也提到过金德旺。但她没提过去的那段往事。
  金德旺在那个晚上很是沮丧,最后悻悻地离开了。他知道这个女人是认真的,下定了决心要和他一刀两断。虽然恨得有点牙痒,却也无可奈何。突然间,他想到,其实应该把这个女人介绍给那个修脚的小伙子。那小伙子的年龄也不小了,应该说下媳妇了。但是,他估计,他还没有。也许,那小伙子并不愿意,但至少自己可以表现出一下对他的关心。
  那个晚上,雪越下越大。
  城市里的下雪天让他感觉很怪异。
  金德旺在富丽花园小区的外面,看到不远处的路边站着一个人。那人高高的个子,穿着黑色的防雨的滑雪衣。他看不清那人的面目。他看那个人,那个人也看他,但只是望了一下,那人就转过身去。当时都已经是十一点多了,谁会那样站在路上呢?形迹可疑。
  仅仅是一个行人?
  不,不可能,他想。
  大概有两三分钟,他看到那个男人又向富丽花园这边望了望,然后调头走了……
  
  5
  
  修脚工和三对金德旺的请求半天也没答应。
  “你不是说有个哥们儿认识黑道上的吗。”金德旺着急了。
  “钱我照付,照规矩。”
  “只要妥当,钱我是不会少的。”
  “你放心,我也不会让你白帮忙。但是一定要隐蔽,要安全。”
  金德旺盯着修脚工小伙子的眼睛。
  “放心,这种人是职业的,不会牵扯到你。”金德旺向他保证说。
  小伙子还是不作声。
  金德旺是真急了。他觉得他胆太小了。这种事,他在西山的老家煤窑也干过。有一些难缠的死难窑工家属,经常到窑上闹事。金德旺一方面是通过乡政府或派出所出面做工作,另一方面就是花钱找一些不明不白的打手来,教训一番。而且,后一种往往更有效。那些人明知是他找人干的,但又找不到确凿的把柄,也只能作罢。
  “真要这样干?”半天,小伙子缓缓地问。
  金德旺说:“当然。我真的是急了,你要帮忙啊,我不会亏你的。”
  这种事,金德旺不想让家里人知道,也不想儿子们插手。儿子们都是冲动的。年轻人,一冲动就容易出事。他要自己悄悄地解决,就像过去一样。不解决不行了,他已经真实地感受到了危险。就在那个晚上,发现小区外面有个异样的人物后,后半夜,他起来小解时,又隐约看到小楼的外面有人影晃动。他不顾寒冷,披衣追出去,却发现外面什么都没有。雪一直下着,一片白茫茫的。到了第二天早晨,他来到楼下,仔细查看,发现草坪上有许多杂乱的脚印。
  脚印当然不是自家人的,也不是小区里的保安。
  这说明,人家开始准备实际行动了。
  他对自己的安全及家人的安全担心了,迫在眉睫。
  “你想怎么做?”年轻的修脚工问他。
  金德旺想了想,说:“恶打一通,教训一顿,下一条腿,或者膀子就行了。”
  “行。”
  “不要透露我半个字。”
  “爷,你放心。”
  “千万千万,小心谨慎。”
  “行,这事我能办妥。”
  “事成之后,我不会亏待你的。”金德旺说。
  “你过去的窑上是不是有个姓朱的窑工?”
  姓朱?也许是有的。金德旺想,窑下那些挖煤工,天南地北的都有(而且,事实上一般都是录用外地的。本地的一旦出事,处理起来比较麻烦),各种姓氏肯定也都有。但具体到哪个窑工姓什么,他根本不知道。他也不可能知道。有些窑工,他连面都没照过。
  “四十多岁。说一年在你家的窑上出了事。他有三个女儿,一个儿子。说当时一共有五个人被埋在底下。据说别人家都得到了赔偿,他家却没有。后来听说他家来人闹了,结果却挨了一顿打。经过乡里调解,最后只领到三千块钱。是不是?”
  金德旺想起来,是有过一个姓朱的,出事的。当时事情闹得挺大的。当时所以会没有给他家和别人家一样的赔偿,是因为有窑工认为事故是由姓朱的引起的。
  “……据说,来找你算账的,是姓朱的那个窑工的小弟弟。他是在南方什么地方打工,还在什么地方习过武。他在外面扬言,想说要你的性命……”年轻的修脚工和三说。
  金德旺的脸色像猪肝一样的紫。
  “据说为了找你,他找了好长时间了。一直在找。”他说,“他跑了好远,找了大大小小十几个城市。”
  “他找到这边来,已经有一个多月了。听人说,他知道你家住的地方了,观察了好久了。他在找机会下手。”他说。
  “爷你可要小心。”
  金德旺在心里叹口气,强打精神说:“我不怕的。我活了几十年,什么样的事情没有经历过?大风大浪都闯过来了,我还怕这点事?再说,我们那个小区还是比较严的。”
  小伙子轻声地说:“小区的保安有什么用?就算你报警,也没用。只要他没下手,你就不能说他犯法。等他下了手,爷你就迟了!”
  “这样的人,一定是恨透了你,成了亡命徒了!”
  “你要帮我,帮我找人。”金德旺急急地说,“要找人对付他。”
  “行。”
  “我相信你,”金德旺说,“一切都拜托你。我知道你是有办法的。”
  修脚工面上没有表情。
  金德旺相信他。越是这样的人,越是值得信赖。别看他只是一个小浴室里的修脚工,干的是下贱的活。但是,正像俗话讲的,“猫有猫路,蛇有蛇路”。各人的道道是不一样的。在这个小浴室里,他亲眼看到有一个膀大腰圆、胳膊上刺了一条盘着的硕大的恶龙的人,和年轻的修脚工拍拍打打的。他们不会是朋友,但是他们是熟悉的。这只是表面上的,私底下呢?谁也说不清。
  就是因为这说不清,给了金德旺巨大的想象空间。他只能把希望寄托在这个年轻的修脚工的身上。是的,他现在是要反过来巴结他,希望他能救他的命。他真的问他是否有女人,修脚工说还没有。他就告诉他,他准备给他介绍一个,哪怕是把自己的女儿说给他。
  他要解决掉眼前的危机。
  他需要他。
  
  6
  
  大雪一场接着一场。
  时间过得很快,转眼就快到年底了。金德旺家的人都知道了,外面有个现实的威胁。好多次,他们看到有身份不明的黑衣人,在小区外面转悠。他们把情况反映给保安,保安也上前盘问了,可是那个人却支支吾吾地不肯说。他反复说明的就只有一句话:我在这里又不犯法。这里的道路是属于大家的,人人都可以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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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保安觉得人家理由充分,无计可施。
  金德旺有次约了两个儿子,一起去寻找那个人。他们都有一决高下的强烈意愿。结果,那个人看到他们仨气势汹汹地走过去,就调头走了。看来,他也是有所惧怕的。这让金德旺比原来多了一些信心。
  也就是在这个时候,女儿的男人寻来了。他居然就是在那个小浴室找到金德旺的。他是听一个知情的西山人说,有几个窑主经常会到那个小浴室里洗澡,如果可能,他会找到自己的老丈人的。他当时并不抱希望,却不曾想真的就遇到了。他说寻了好多地方,好不容易才找到。
  金德旺对他是不满意,却也无可奈何。毫无疑问,小两口闹矛盾,男人要负很大的责任。他作为长辈,当然是把女婿臭骂了一通。女婿一脸的惭色,一句嘴也不敢顶。女婿原来就在他家的窑上干活,不知怎么女儿就偏偏看上了他,也许真的就是鬼迷心窍啊!
  这是金德旺第一次看到这个女婿。原来他根本就不认识他。而且,女儿当时离开家的时候是私奔的。应该说,这个女婿看上去还相当不错,个子高高的,眼睛亮亮的,很精神。甚至可以说是很帅的。也许正是因为这一点,让女儿迷上了。
  金德旺并不知道,和女婿一起来到这个城市的,甚至是一同来到这个小浴室的,还有另一个人。这个人年纪和金德旺的女婿仿佛,但身体更壮一些,长得也土气,完全是个老实农民的样子,但骨子里又有一股狠劲。他的右手有残疾,只有三根手指。他自己说是被机器铰掉的。他和他的女婿是结伴来到这个地方的。他们一路上聊了很多,甚至还很投缘。但他在听说他是寻找丈人金德旺家的时候,就不再多说自己的事了,甚至竭力否认和掩饰曾经说过的一些经历。当然,这并不妨碍他们一路上结伴而行的愉快。也许是出于没见过世界的那种农民式的羞怯,在同伙找到自己的丈人后,他就悄悄地失踪了。
  女婿的要求很简单,是要求女儿跟他回去。因为,快要过年了。
  但女儿却坚决不同意。
  她好像是铁了心要离婚了。当然,事实上他们根本就没有正式领取结婚证书,从法律上说,这婚姻是不存在的。但金德旺却并不这样想,女婿也不这样想,结婚就是结婚。只要事实上有了夫妻之事,他们就是夫妻了。
  金德旺希望女儿能妥协一下。事已至此,女婿已经被他骂过了,还能怎么样呢?他已经想好了,出一笔钱,在城里也给他们买一小套房子,然后让他们想办法自己生活。进一步地想一下,多了女婿这样一个男人,也更加壮胆。万一有什么事,也是人多力量大。那天他带着女婿离开小浴室的时候,和三悄悄地对他说:他听说,那个人扬言,不会让他安生过年。“你帮我物色的人呢?找好了没有?”他问。年轻的修脚工说:“已经联系好了。过一些时候,我让你们见面。价钱你们自己谈,我不要你们一分钱。你是爷,以后常来照顾我的生意就行了。”金德旺当时甚至有一些感动,真的,多好的小伙子啊!
  老太婆对他的这个想法,也很支持。她当然不知道当家男人内心里的真实想法。她只希望有女儿在身边,不要离得太远,可以陪她说话。
  金德旺把想法对儿子们说了。儿子们当然不能反对。他对女儿女婿也说了,女婿一脸的感动,而女儿却还撅着嘴。他知道她是使性子,其实心里是满意的。一方面,是做给自己的男人看,耍耍威风;一方面也是表示在家庭财富上,自己其实是有权分享的。但她仍然是不满意的,因为谁知道会给她买什么样的房子呢?如果不能和兄弟们的房子是一样的,只是普通的公寓房,那就明显是受到了欺负。是不公正的。
  但是,显然,父母们是不可能给她买别墅的。
  所以,一想到这个,她就有点不高兴。
  但金德旺是高兴的。毫无疑问,这个年,一大家子是可以幸福团聚的。他要通过一家的团聚喜庆气氛,扫除心里多日的压抑与恐慌。一切都好得很,没有什么要紧的,他在心里这样安慰自己。什么样的事情他没经历过?再说,就算是那样危险出现了,他也正在努力地安排着应对措施。
  他相信他的措施不久就会生效。
  他不会让那个威胁成为现实的。
  他要抢在那个威胁的前面。
  他想:一定要过个快乐、甜蜜的好年,冲一冲最近的霉气。
  
  7
  
  年,是越来越近了。
  繁华大城市的过年气氛和乡下山沟沟里的明显不一样。人们还是照常上班,照常做事,和平时没有什么两样。老太婆和媳妇一直抱怨着。金德旺觉得她们应该习惯才对。这已经是不止一次在城里过年了。以后,怕得永远这样了。
  年货都是大儿子忙的。
  新来的女婿也挺好的,一直在家里待着,陪着女儿。
  金德旺忽然发现,他已经有好多天不做噩梦了。这当然是件好事。他需要摆脱梦魇。不仅要摆脱沉醉中的梦魇阴影,更要摆脱(不,是清除)现实中的梦魇阴影。那个叫和三的年轻修脚工告诉他,事情就快安排妥当了。他向他保证说,找的是非常合适的人选。那人心狠手辣,做事麻利,不会留下一点后遗症。最最关键的是,保证让那些找“爷”麻烦的人,从此不再有“麻烦”。
  小伙子是个值得信赖的人,金德旺想。
  金德旺想过要先付一笔钱给他,作为找人的酬劳,但小伙子却坚决不收。他说,等一切安排好了再说。他让他准备好五万块钱,到时和打手见面时,如果满意,要交给打手。金德旺一口就应承了。为了自己和全家人的平安,五万块钱是值得的。
  大概就在除夕前的半个月,金德旺又到小浴室去洗澡,看到了和三。和三居然也在洗澡。在热水里,他显得白白净净的,红光满面,一双眼睛贼亮。他把头发都浸湿了,向后梳,露出光洁的脑门,非常年轻、利索。有熟悉的澡客问他怎么不修脚了,他笑着回答说:“辞了,我要回老家过年了。”
  这是金德旺第一次看到他那样开朗的笑。
  笑得那样的年轻、灿烂。
  “以后不再来了?”
  “不来了。”
  “多勤快的小伙子啊,干得好好的,说走就走了。也是啊,到了娶媳妇的年龄啦。”一些澡客说。
  “父母年纪大了,总要回去的。”他说,“要回去过年,他们才能开心。”
  众人唏嘘着,觉得农村的孩子和城里的不一样。他们出生农村,不仅懂得生活的艰辛,更懂得孝敬父母。
  “我的事你帮我办了没有?”金德旺有点急,小声地问。
  “妥啦。爷,你就放心吧。早两天就妥了,想通知你的。但估计你这一两天就会来。一会儿洗完澡,我就带你去见人。”
  金德旺心里“怦怦”地跳了。
  他几乎等不得了。
  他要迫切地见到那个人,然后吩咐他怎么做。这两天,那个穿黑衣的男人又在小区外面出现了。要抓住这个机会,一举逮住那个人,然后痛揍一顿。或者,他们用其他极端的方式也行,只要保证从此那人不再威胁到自己就行。
  足足又磨蹭了有半个多小时,年轻的小伙子回到外间的休息室,穿起了衣服。他让金德旺不要声张,悄悄地跟在他的身后。要分开走。金德旺知道他是个细心的人,如嘱而行。
  在一条小巷口,金德旺上了一辆小中巴。他的手里紧紧地捏着一只塑料袋,里面装着他刚从一个银行柜员机上取出来的两万块钱。年轻的修脚工和他并排坐在一起。开车的是个推着平顶头的小伙子。金德旺注意到,他的右手只有三根指头。能想象得出来,应该是和黑社会有关,金德旺想。一定是打架受了伤。看来,修脚工还的确有一套,找的是道上的人。“这是到哪?”金德旺问。“去一个偏远的地方,见一个人。到时你和他谈妥了,如果满意,就把钱付给他。只付两万块钱定金就行了,事成之后,再付余下的。”
  天空灰灰的,城市也是灰灰的。
  车子过了人民南路,就出了主城区,然后驶上了环城公路。经过第一个收费点,上了三号立交,半小时后就又下了高速,拐上了一条像是通往乡村的沙石道,两边都是农田、河流、树木。修脚工指挥着开车人。显然,开车人对道路并不熟悉。
  “很远吗?”金德旺有点忐忑。
  “不远。”修脚工脸上明显有了些不耐烦。
  车外是一片荒凉的景象。
  金德旺看着车外的景象,倒生出了一种亲切感。是啊,他喜欢乡村,厌恶城市。在乡村,他是一条鱼,可以游得自由自在;在城市里,他像是关在一只笼子里的老猫。冬季里,老猫开始掉毛,一天天地在衰老。
  车子继续向前开着……
  路越来越窄,车子行驶在弯曲坎坷的小路上就像一只小船漂泊在大海上,不停地颠簸。天色也越来越暗。大片的田野和起伏的丘陵,看上去真是荒无人烟。
  在一个像是废弃了的仓库前,车子停了下来。
  “下车。”修脚工说。
  金德旺下了车。
  “小和,这是什么地方?”金德旺突然感觉到有些慌张。
  年轻的修脚工笑了起来,露出一口洁白的牙齿。
  “我不姓和,我是‘火’,怒火的‘火’,火山。”他说。
  司机也跳下了车,从车座底下抽出了一支短筒的自制猎枪。
  “找你好多年了,”修脚工说,“一直在等机会。想不到你会有今天。”
  金德旺的脸上现出了死亡的苍白色。
  “想不明白是怎么回事,是吧?”三指人脸色铁青,语气中带着讥讽。
  “很简单,我们就是找你报仇来的。”修脚工说,“一命抵一命。”
  金德旺被眼前的一幕搞糊涂了。他不知道怎么回事。事前一切都是好好的,他那么信赖这个年轻的修脚工,怎么突然间就变成了自己的对立面?不管如何,眼下的境况非常不好,他陷入了一个前所未有的圈套。他掉进了深深的陷阱,孤立无援。他想挣扎着,爬到陷阱外去,但看来根本不太可能。面前的两个人,正朝他逼过来,随时要置他于死地。
  “不要这样,你们有什么仇恨,我们可以商量了解决。”金德旺哆嗦着,惊恐地看着他们的脸,说。他在注意他们的反应。他希望他们能有所缓和。
  “去你妈的!你过去商量了吗?”三指人怒吼着,“你是人吗?你还是人吗?你一定不记得,我父亲死在你家的窑下,我那年去要赔偿,还挨你找的人打。我这右手的两根指头,就是那次被你指挥人用砍刀剁掉的!”
  “畜生!他就是一头畜生。”修脚工笑着,“他连他的侄媳妇都睡。”
  “你们不要这样,不、不要这样。我们有话好商量。我赔、赔、赔你们钱。出、出了那种事,也不能、能、能怪我。西、西山哪家土窑不、不出事?和、和三,我和你无怨无仇,你劝劝他。”金德旺感觉浑身发冷,他绝望地看着昔日的修脚工,希望他能帮他一把。谁家的窑上不出事?在窑上,死人的事情是经常发生的。谁死谁活,那就是看命了。一切都是命中注定的。
  “你和我无怨无仇?”修脚工根本就不听他的,他直盯着他,就像盯着一只濒死的狗,“你不知道吧?几年前,我的父亲和我一个弟弟都死在你家的窑底下。你一条人命才赔了五千块钱。你家大儿子买了一只宠物狗,还他*的花了一万块钱。你是人吗?”
  “想不通这一切是怎么回事,是吧?”他嘲笑着,盯着他。
  “是的,一切都是我安排好的。”他说。
  “为了有今天的这一刻,我想了好多种办法。”他说。
  “我睡不着,失眠。有时,一想起来我就激动。我做梦都想这一天的到来。”他说。
  起风了。
  西北风开始裹挟着小雪,猛扑过来。细细的坚硬雪粒,抽打在他们的脸上,冰冰凉。四下的旷野里,除了风声,什么也没有。远远近近,都没有一点人影。而暮色,则像从天而降的浓雾,从四周里向这边合拢。
  “不要让他明白。多少人死在底下,不也是不明不白的?”三指人怒吼着,同时,举起了手里的短筒猎枪。
  金德旺哆嗦着,转身就跑。
  三指人“砰砰”地打了两枪。
  金德旺还在跑。
  但是,他的腿是软的。他想到了自己过去做过的梦。那种腿软的感觉和梦里是一样的。这种验证的感觉,让他惊恐极了。
  在他的身后,修脚工接过了三指人的猎枪,端着,瞄准。
  四下里静极了。
  北风呼啸,雪也越下越大,越来越猛,纷纷扬扬的。
  “砰!”
  金德旺张开双臂,向前扑倒,就像是一只中弹的大鸟……
  
  8
  
  一个多星期以后,金德旺的尸体才被人发现。
  金家的人当然是伤心欲绝。这是一个巨大的灾难。他们第一次深切地感受到了失去亲人的悲痛。但是,他的死亡,在他所居住的这个繁华大都市里,却是波澜不惊。城市是个五光十色的万花筒,新鲜事物和各种刺激的消息层出不穷。
  十天以后,他出事的消息传回了数千里外的西山,传回了他自己过去的老家。
  人们叹息一声,觉得他死得太早了。
  不管怎么说,他才刚刚真正地过上好日子呀。
  这一切,难道只是命吗?
  原刊责编韩樱
  
  【作者简介】王大进,男,1965年生于江苏射阳县,毕业于南京大学中文系,当过代课教师、图书馆员、报社编辑。出版长篇小说《阳光漫溢》、《欲望之路》、《我的浪漫婚姻生涯》等多部,另有中短篇小说计三百余万字。现为江苏省文联创研中心专业作家,中国作家协会会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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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个中篇,天天跑鲜花,忘了这里。不好意思[em15]

[此贴子已经被作者于2007-4-18 11:28:02编辑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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摘豆记
姚鄂梅

  明天就是小锐跟阿珠去小姑山的日子。小锐说,这事要是说出去,人家肯定会笑话我们无知的,但我的确想去见见那个高人。阿珠却说,谁笑话你呀,大家都一样,都想知道自己的结局。
  小锐去了一趟超市,出来就直奔阿珠那里。阿珠正挺着六个月的大肚子,往窗户上钉一块塑料布。窗户不知出了什么问题,有一扇总是关不严,咝咝漏风,冷气蛇一般往屋里直钻。上次来,小锐就见阿珠跟房东理论过。房东说,我只租房,不负责房内的取暖设施。阿珠问他,窗户也算取暖设施?房东看了她一眼。一个月才一百块钱,请问你想要个什么样的窗户?
  这是一栋正在拆迁中的老式平房,据说附近要建一个大广场,不知什么原因,人都搬走好久了,老房子却迟迟不见拆除,房主们不甘心地跑回来,见缝插针地赶在破土之前把房子租了出去。房租倒是便宜,就是条件太差,缺窗少门,还时不时断水断电,感觉就跟住在废墟上差不多。
  小锐放下手中的购物袋说,我买了明天的午饭,还有你喜欢的酸话梅,我喜欢的绿茶瓜子。
  阿珠说,那水果就由我来买吧。
  她们一直这样执行着不太精确的AA制。小锐虽说是城里的孩子,但她还没工作。阿珠虽然有工作,但她是乡下来的,那点儿工资就像水上的纸船,禁不起一点儿晃荡。
  阿珠钉好最后一颗钉子,爬了下来。小锐塞给她一颗酸溜溜的话梅,她眯起眼睛说,还是租你们家房子好,冬天还记得过来检查一遍门窗,连棉帘子也给重新整理一遍。
  阿珠在这个城市租下的第一间房子就是小锐家的。有一次,三妈,也就是小锐的母亲,临时把收房租的任务交给了小锐,说你去催催吧,已经过了一个星期了,你就跟她讲,再不交就走人,你们都是年轻人,讲点儿狠话不要紧。三妈是个长年吃素的人,吃得连吓唬人的本事都没有了。小锐就在催房租的时候第一次见到了阿珠。阿珠手上拎着钥匙,正要出门。小锐不由得后退一步,离阿珠远一点儿。这是她多年来的习惯,遇到身高超出自己很多的人,总要不动声色地挪开一点儿,就像遇到什么危险,本能地想要绕开一样。小锐是个小矮子,她总跟人说她有一米五,实际上,她心里清楚,她撑死了只有一米四六。阿珠把她让到小桌边,求她宽限几天,最多十天,要不,最多一个星期,她一定把房租如数备齐,亲自送过去。阿珠示意小锐也坐下来,小锐不坐,站在那里,从上往下看着她。小锐突然喜欢上了这个角度,一个高挑而又美丽的女人,一个正在向她乞求着的女人,她心里蓦地升起一股快意,这快意驱使她做出一个大胆的决定,她没有像母亲交代的那样,讲点儿狠话,拿出点儿厉害,而是说,那就再给你一个星期吧。她们一起往外走,阿珠问她,你回家吗?小锐嗯了一声,随口问她,你呢?阿珠笑着说,告诉你你可别笑我,我一个朋友说她那边来了个会相面的人,我想过去看看。小锐一听,马上来了精神,问她,我可以跟你一道去吗?阿珠一把拉过她的手说,当然可以,女人都喜欢算命。
  就在那天,她们同时陷入对命运的忧虑当中,她们成了两个同病相怜的人。相面的人断言,阿珠会结三次婚,会生一个女儿,小锐则要到三十五岁才会结婚,而且终生无子。阿珠一路垂着脑袋,拎在手上的包哐哐地打着腿,小锐强打精神说,别听他胡说,只是个游戏而已。尽管如此,受挫的心还是久久无法振作起来。看到一个卖冷饮的小摊,阿珠停下来买雪糕。小锐不要,她担心吃了她的雪糕,她会把房租拖得更久。阿珠强行递给她说,房租交不起,吃雪糕的钱还是有的,命不好又怎么样?命越是不好,越是要好好对待这条命,你说是不是?
  小锐就是因为这几句话对她心生好感的。她安慰阿珠:就算结三次婚又有什么可怕?伊丽莎白·泰勒还结了八次婚呢,至少说明爱你的人很多,总比我强,三十五岁才结婚,还不如就说我就是狗不理,拖到最后草草处理掉。阿珠也反过来安慰她,晚婚也不是坏事,至少你不会伤那么多心,离婚能不伤心吗?小锐却说,那说明你有故事呀,什么故事也没有,比如一块木头,怎么会伤心呢,所以说,人不怕伤心,就怕没故事。阿珠反问,那人家为什么还要说平安是福呢?小锐接着问,那人家为什么又说平淡无味呢?既然无味,福又从何谈起?俩人就这样你一言我一语,以不可思议的速度,在最短的时间里完成了从认识到熟悉到亲密的过程。从那以后,她们就开始来往起来,不是小锐去阿珠那里串门,就是阿珠给小锐打个电话。三妈不赞成小锐跟一个乡下来的打工妹交往,接到她的电话就捂着话筒冲小锐瞪眼睛。小锐就说,我交往的人你看不上,你看上的人,人家又瞧不起我,你干脆把我关在箱子里算了。
  小锐并不觉得跟一个乡下来的打工妹做朋友有什么不妥,何况这个乡下来的阿珠那么漂亮。她一直喜欢跟漂亮的女孩子在一起,但她一直没有这样的机会,初中开始,她就陷入日甚一日的孤立状态,她不如她们高挑抢眼,成绩也不如她们好,偏偏她自尊心又很强,对她们敬而远之,她们当然也不主动亲近她,久而久之,她就成了被人忽略的小黑点。好歹读到高中毕业,同学们不是上大学去了,就是找到工作了,只有她还闲待在家中,想来想去,她不知道自己应该去干点儿什么,出去应聘什么的肯定不行,别说只是个高中生,人家一看她的个头就摇头,自己创业又还没找到方向,只好先留在家里干干家务。眼看就要二十一岁了,各方面都还没个头绪,三妈很是着急,又不敢表露出来,小锐是她这一生的痛处,他们一家人都是高个子,不知为什么,唯一的女儿,却是个地地道道的小矮子。孩子越来越大,她的内疚也一天比一天强烈,她看不到小锐的将来,只能从现在开始,一边从自己做起,悄悄坚持吃素,希望能为小锐积点儿福,一边努力满足小锐的各种要求,尽量让她过得舒心一点儿。不出去工作也可以,她养着她;实在喜欢跟阿珠做朋友也可以,她让着她;说起话来尖牙利齿也可以,至少可以不被人家欺负;处心积虑收罗增高药物,虽然是白费力气,她还是紧着她,心甘情愿地掏钱,毫不犹豫地支持。
  阿珠的工作似乎也不稳定,一会儿说在做缝纫,一会儿说在给人看店,后来又说是去了美容院,去了发廊,去了餐馆,去了足疗室,现在,阿珠什么也没干,她所在的发廊不想看到一个大肚子洗头小姐,她却一副无所谓的样子。不要我算了,我回家专门给明超洗头。阿珠的男朋友叫明超,在建材市场做事。阿珠总说,我们俩才是真正的一见钟情。阿珠几乎是一遇到他就想到了结婚,明超却说,等我攒够钱再说吧。阿珠说,难道人家都是堆起一座金山才结婚的?明超还是说,总得先攒点儿钱吧,一个新郎官儿,手上没几个钱,脸面往哪搁。一直拖到有了孩子,明超还是说,先打掉吧,以后再生不迟。争执了几个回合,阿珠屈服了,俩人去了医院,检查了一番,医生对阿珠说,你的情况比较特殊,我建议你最好还是生下这孩子,有可能做了这个,以后再也不能生育了。阿珠一听就傻了眼,明超也愣住了,俩人大眼瞪小眼望了一阵,阿珠带头跑了出来。她想来想去,她这一生不能没有孩子,她得把这个孩子生下来,就算先生孩子后结婚,她也要把孩子生下来再说。明超低着头,闷闷地说,让我再想想,再想想。孩子却不管他们想没想好,一天天在肚子里长得飞快。直到有一天,明超对她说,结婚那天,人家笑话你是个大肚子新娘,你可别不好意思,也别怪我。阿珠一听,高兴得又是哭又是笑的,她知道,明超这是同意结婚了。阿珠从此一头扎进怀孕的喜悦当中,不停对小锐讲述自己当初的英明决策。我宁肯背个未婚先孕的臭名声,也不能做个不能生孩子的女人,你想想,明超这么帅的男人,要是没有自己的孩子,该是多么遗憾哪,我一定要给他生个孩子,世上这么多男人,我就想生他的孩子。
  小锐总觉得阿珠对明超喜欢得过分了。只要她们在一起,阿珠就在讲明超,他喜欢吃什么,说话如何幽默,如何有工作能力,老板如何给他加薪,给他许诺,明超对她又是如何体贴,嘴里说先不要孩子,实际上每次都给她带来辣得流泪的凉拌面。她自打一怀上就喜欢吃辣的。她很羡慕阿珠,但也很担心,她虽没谈过恋爱,但她知道,一个人太爱另一个人,另一个人就会产生优越感,优越感可不是什么好东西。
  崔道士云游到小姑山的消息是阿珠从别处听来的。据说这个崔道士简直太神了。得了不孕症的妇女去找他,回来后多半会老来得子;司机们去找他,画一道符,贴在车窗上,再也没出过交通事故;学生家长去找他,本来成绩不怎么样的孩子,迅速成为好学生,稳稳当当考进大学。这还不算,他最大的本领其实是看相,他能一眼看出一个人的前世今生,以及这一生的流年运势。据说他经常被一些神秘的官员用小汽车接走,待若上宾。有一件事不知是怎么流传出来的,说是一个官员面临体制改革机构精简的难题,单位一共有三十多号人,要把三分之一的人员精简下来,安排到下面的企业里去,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各种关系盘根错节,稍有不慎,就会给自己种下祸根。这位官员想到了崔道士,他派人把崔道士接来,俩人商议一番后,决定模仿垂帘听政的架势,让崔道士悄悄坐于帘后,官员再挨个找人谈话,如崔道士觉得此人适于下放,就在后面轻轻叩一下桌子。如此这般。一个星期过后,原以为会炸锅的机构精简竟风平浪静地解决了。直到今天,据说那位官员还与崔道士保持着热线联系。也许就是这些人抬起了崔道士的架子,据说他每天只看十个人。十个人一满,哪怕人家是从百里之外辛辛苦苦赶来的,他也是甩手就走,理都不理人家。偏偏他越是架子大,找他的人就越多,小姑山这个地方,因为沾了崔道士的光,已经从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山丘发展成闻名遐迩的旅游胜地了。
  阿珠的想法很简单,她想要崔道士给她看看何时结婚,明超虽然口头上答应结婚,但具体哪天去办,他又不着急了。他总是说,反正在孩子出生前,有结婚证拿给人家看就行了。反正不让你做未婚妈妈就行了。她也不好硬拖着他去,她怕把他逼急了反而不好,她想让崔道士给她一颗定心丸。
  小锐则还是那个老问题,她到底还有没有一丝长高的希望,虽然她知道不大可能,但又总是不甘心地抱着一丝侥幸。身高就是她这一生的总开关,她一直这么想,只要她能达到正常人的身高,她的人生马上会是另外一种样子,她可以尝试去做很多事情,比如到那个名叫五月蔷薇的婚纱店去做化妆师。这几年,她没事就买些时尚杂志来看,尽管她很少化妆,但怎么化,时下的潮流是什么,化妆用具是些什么,她早就了然于胸。许多个晚上,她等家人都睡了,就往自己脸上胡涂乱抹,一张平庸的脸,常常被她弄得面目全非,连自己都认不出来。前段时间,亲戚家女儿出嫁,让她陪着去拍婚纱照,她发现,新娘所崇敬的化妆师,技术上不过如此,换上是她,未必就不如她化得好。那天她真有一股冲动,她想去对店老板说,我来当你们的化妆师吧。但她最终没有说出口,那几个化妆师,也许技法平庸,但人家个头多高啊,穿上店里的工作服,走来走去,袅袅娜娜,就像是婚纱模特。除此以外,她还有一个隐秘的希望,她想要一个身材高大的男朋友。对于男人,她有自己的认识,一个男人可以丑一点儿,但不可以没个头,没个头就等于没风度,但以她现在的身高,怎么可能找到一个个头高高风度翩翩的男人呢?所以小锐去找崔道士只有一个目的,求他给她一个可以增高的秘方,既然他连不孕症都能治好,身高问题应该也不是绝症。
  阿珠找出最厚的棉袄套在身上,说天太冷了,明天就穿这件吧。又摸着肚子问小锐,我看起来是不是特别臃肿?小锐摇头。这是真的,也许是阿珠太高太瘦,也许冬衣本来就是那个笨笨的样子,阿珠看上去真的不像是个六个月的孕妇。
  
  三妈对小锐的小姑山之行有点儿不以为然,不高兴地说,还在搞这些把戏!
  所谓这些把戏,其实是三妈最先搞起来的。那次三妈带小锐去了万觉寺。那位慈眉善目的住持看了小锐一阵,回头对母亲说,这孩子投胎投错了,让她假叫爹娘吧,要不就把她过继给别的人家。家里当然舍不得把小锐过继给别人,只好让她假叫爹娘。父亲在家里排行老三,便叫他三爹,自然,母亲也就成了三妈。
  第一次听见女儿叫她三妈,她就有种剜心之痛,好像这个女儿再也不是她的了,好像她们之间的血缘关系真的有了改变。她转头去看自己的丈夫,他不说话,摇摇头走开去,他也一样感到别扭。也许是长高心切,小锐却没觉得有什么不自然,张口三妈,闭口三爹,竟一次都没叫错。差不多叫了三个多月,这对由爸爸妈妈演变而来的三爹三妈才慢慢习惯过来。一直叫到今天,小锐的身高还是没有一丝变化。眼看假叫爹娘的药方失效了,三爹三妈的称呼却改不过来了,小锐大大咧咧地说,我已经不习惯再喊你们爸爸妈妈了,就这样喊下去吧。
  一个人一旦执著于某个念头,就很容易变得疯狂起来。这些年来,世上所有据说可以增高的办法,小锐都拿来一一试验过。
  她试过拉伸法。她费了很大周折,找了很多地方,打了两个大铁环,让三爹给她钉在墙上,每天把自己吊在铁环上,一吊就是三四个小时,还让三爹或哥哥抱住她使劲儿往下拉,拉得骨节嘎吧嘎吧响。坚持了一年多,也没什么效果,倒显得腰长腿短了,只好赶紧停住。
  也试过跳高。幸亏她家住在一楼,她指挥三爹在门前的空地上挖了个小沙坑,再架上简易跳高架,每天早晚在那里跑啊跳啊,到最后,她随随便便纵身一跃,就可以跳到一米多高,可身高仍然没有变化,只得怏怏地填了沙坑,继续去想别的办法。
  还试过食物疗法。就是有选择性地进食,吃面条,吃空心菜、豇豆、黄瓜、茄子、甘蔗、山药,等等,凡是长条形的东西,都可以放心进食,而所有圆的扁的短的,如大米、土豆、西红柿、南瓜等,碰都不碰。这样坚持了一段时间,也没有效果,倒弄得全家人十分紧张,每次去买菜,首先要扫视全场,看看可有长条形的东西。
  当然,各种增高药物,增高鞋垫,更是从来没有断过。最有争议的一次,小锐决定到整形医院去做断骨增高的手术。这个决定太疯狂了,家里为此专门展开了讨论,首先是技术过不过关的问题,然后是费用的问题,这可不是一笔小钱,说不定要卖掉房子才够,卖房子可是件大事,大家为此争论不休。末了,小锐慢悠悠地说,在你们心目中,我还不如一栋房子值钱。哥哥小声辩解,又不是得了不治之症,非得倾家荡产。小锐说,请你来试试身高一米四六的人生吧,我倒情愿得个不治之症。小锐这样一说,大家都不吱声了。哥哥又鼓起勇气说,是不是你的身高问题解决了,你的幸福就有了保障呢?很多个子很高的人,她的人生也是一塌糊涂呢。小锐大声喊道,就算一塌糊涂,我也无话可说。最后,家里终于同意了小锐的计划,也同意卖掉房子。就在做出决定的这个晚上,电视里碰巧播出了一个做断骨增高手术的专题报道,一个并不矮小的女孩,为了能够更高一点儿,毅然躺上了手术台,结果,手术后她再也站不起来了,她从此要在轮椅和拐杖的帮助下生活。她拍打着残废的双腿,对着镜头号啕大哭:早知道会这样,我宁肯不要长高了。看到这里,小锐早已泪流满面,她猛地意识到,这正是上天对她的警告,不然,为什么不早不晚,偏偏是在她做出那个决定后,电视里就播出了这个节目呢?
  从那以后,小锐再也没在家人面前提起关于增高的话了,也许她把最后一线希望埋进了心底,比如她开始留意打扮,到处收罗关于身体矮小者的打扮秘诀。她开始节食,据说是细瘦者显得个高。几番折腾下来,小锐变成了一个头发高高束在头顶,脚下踩着三寸高跟鞋,面露饥黄的干瘦女孩,这不要紧,面色可以用粉底和胭脂来调节,身高却是实打实的,来不得一点儿虚招子。有一阵子,她给自己折腾得月经都没了。三妈责备她瞎来,她却两眼一瞪,反正你个高,不懂得矮个子的苦恼。这样折腾了一阵。有一次,小锐帮别人去小学接一个放学的孩子,门房的老头竟冲她喊,小同学,还没下课呢,你是几年级的,怎么现在就跑出来了?小锐当场气得两眼发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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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刚亮,小锐和阿珠就动身了。去小姑山的长途汽车上午只有一班,错过了七点那趟,就得等到下午了,按说,下午出发,不慌不忙在小姑山住一宿,第二天再坐车回来,是很好的安排,尤其对于怀孕的阿珠,更是最合适不过的。但她们不这样想,她们都不是那种出得起钱的人,所以只好清早出发。
  清晨六点的大街,除了几辆早班汽车,几乎没什么行人,街道空旷,令人神清气爽。小锐深吸了几口气,突然感到一丝莫名的激动,就小声对阿珠说,崔道士今天肯定会给我们一个好答案的,我有预感。阿珠一笑,其实她也有这种感觉,起初她以为是刚刚起床精力充沛的缘故,现在小锐提醒了她,原来那不是身体上的感觉,那是身体以外的感觉。
  一路上,俩人一边吃东西,一边谈着跟崔道士有关的那些令人振奋的故事,小锐突然说,待会儿上山,我们就不要说话了,我听人说,上山求签,或是算命,一路上一定不能大声喧哗,要在心中默念自己所求的事。阿珠说,看来你是真的相信这些呀。
  小锐说,废话,不信它我这么远跑来干吗?我又没疯。你呢?难道你不信吗?
  阿珠摇头。我不知道,我只是很想有人告诉我,明超到底是怎么想的。
  小锐说,他现在好像比以前来得稀了?以前我每次都在你那里碰到他,现在难得碰上一回。
  现在到了旺季了,一天到晚发货送货,没时间了,据说忙得吃饭都没时间,已经吃了三天大饼了。
  但愿吧。
  你说,他不会知道我以前的事吧?他要是知道了,我可就麻烦了。
  但愿吧。
  阿珠瞪了她一眼:但愿但愿,你就只会说但愿。
  小锐淡淡一笑,一声不吭,心里却在说,谁让你以前那么做呢?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
  关于阿珠以前的那些事,小锐也是后来才知道的。她去阿珠那里串门,那时阿珠还住着她们家的出租房,好几次都撞见阿珠有男性客人,两个人不是亲亲热热地坐着谈笑,就是坐在乱成一团的床边上。小锐感到脸红,阿珠却不觉得难为情,也没遮遮掩掩,还大大方方地介绍。这是我老乡。这是我表哥。这是我亲戚。这是我以前的同事。这是我以前的同学。没有客人的时候,小锐就直愣愣地说,没想到你客人还挺多呀。阿珠只是笑笑。小锐又问,为什么你的客人都是男的呢?阿珠说,我怎么知道,他们就是男的呗。小锐接着问,为什么你说他是你老乡,你们的口音却不一样呢?还有,你的同学看上去比你大得多呢。
  阿珠只好说了实话。是的,我的男朋友是比较多一点儿,可我都二十三了,我不该交男朋友吗?像我这个年纪,谁没有男朋友?
  依我看,这些人多半都是结了婚的。
  阿珠只好进一步承认:我才不管他们结没结婚呢,我对他们没有非分之想,也不破坏别人的家庭。你还小,你不知道,有一种男朋友根本就不指望结婚。
  那算什么?我总觉得你们不像是在谈恋爱,就算是,你怎么能同时跟这么多人谈恋爱呢?
  我也没办法,拒绝的话,会伤人家自尊心的。
  你太随便了,时间一长,会把自己的名声搞坏的。
  阿珠就不吱声了,低头坐在那里。
  你实话告诉我,你不是收钱的那种吧。
  阿珠看了小锐一会儿,忍不住说了实话。在这个城里,她就小锐一个跟她不一样的朋友,如果她不能对她说实话,又有什么必要交她这个朋友呢?所以她认真地说,如果他们给我钱,我凭什么不要呢?我缺的就是钱。
  天哪!这不是交易吗?你怎么这样啊,你怎么是这种人哪。
  小锐一急,阿珠也生起气来。你以为我喜欢这样吗?我又不像你们这些城里人,有家人,有工作单位,有领导,到处都是保护你们的人,我什么都没有,我生活在这里,但这里什么都不属于我,一切都跟我没关系。我也是人,我也想过好日子,我也想吃得好一点儿,穿得好一点儿,过得开心一点儿。你以为我生下来就喜欢这样吗?我也不是一开始就变成这样的,我根本就没想到会变成这个样子。最开始那个男人是我的老板,他来找我,我怎么敢得罪自己的老板?那是我家里托了好多人才找到的工作。后来,他老婆发现了,他就把我辞了,悄悄推荐我到另一个地方,结果,那个老板也跟他一样,再后来,老板们有交际需要,又把我推给另外的人。我也不能得罪人家,因为我得罪不起。
  还是怪你自己,他辞了你,你还让他给你出主意?你不会自己去找工作吗?
  既然工作那么好找,你为什么不去给自己找一个?
  我跟你不一样,你别把话引到我身上来,我还没说完呢,你就不会拒绝吗?面对这些流氓,你为什么总是那么软弱?你得学会说不。
  阿珠脸上浮起一个讥诮的笑。说不?你真是让我笑死了,我说得起吗?一会儿老板扣你工资,一会儿让你明天别来了,一会儿老板自己也破产了,你做了那么长时间都白做了。何况我还不能只顾养活自己,我还要给家里寄钱,我家里有生病的母亲,还有读书的弟弟。换成是你,你当然说得起那个不字了,你不工作,照样有人供你吃供你穿,你不工作,也没人找你要钱买肥料,夷阋涎В愕比凰档闷鹨桓霾蛔帧?
  实在坚持不了,就回老家呗,谁说一个农村人非要在城里讨生活呢?
  你去村里看看,年轻人都走光了,你一个人留在那里,他们会笑话你没能耐的。我也试过,回去过了春节就不走了,结果,你猜村里人怎么说?他们问我,你为什么要留在家里?未必你连白莲子都不如?白莲子小时候得过脑膜炎,脑子有点儿不灵光,她家一个亲戚把她带进城里,据说在那里看管一个收费厕所。小锐,你不要用那样的眼光看我,我也是后来才知道的,有些城里的女人,她们有工作,也有钱,甚至有丈夫,但她们一样有交易上的男朋友,他们可能不给她钱,但他们给她想要的东西,那不是一样的吗?
  阿珠这样一说,小锐就不知该如何反驳了,她似乎也有她的理由。但这只是理由,而不是道理,道理不该是这样的,道理应该是哪样的呢?小锐一时也说不清楚。
  这是小锐第一次接触这样的女人,以前,她只在报纸上看到过,总以为这种女人离自己很远,没想到一不小心,真的就见到了这种人,还和这种人做起了朋友,而且这种人还不是她想象的那种龌龊的形象,阿珠看上去很淳朴很老实的,她从不知道卖弄自己的漂亮,她简直没把自己的漂亮当回事,比如她会胡乱皱眉,张大嘴打出曲里拐弯畅畅快快的哈欠,比如她会用手背狠狠地擦汗,使劲儿揉脸揉眼睛,就像她揉的不是自己的皮肤,而是一块肮脏的桌布,她还喜欢不分青红皂白乱吃一气,不像城里的女孩子,吃起东西来,恨不得带上天平,计算计算营养,检测检测热量。世道就是这么不公,她越是拿自己的漂亮不当回事,她的漂亮越是显得纯正,耐人寻味。
  小锐想来想去,觉得阿珠唯一的出路,也许就是结婚,找一个人替她分担一点儿生活的压力,她才能对那些诱惑说不,才能规规矩矩地过自己的生活。
  阿珠说,谁说不是呢?如果我有那个运气,我一定会紧紧抓住不放的。
  后来,小锐就在那里看见了明超。那段时间阿珠在一家美容院里做,她让阿珠把美容院里的杂志带几本回来给她看看,她好像渐渐找到了自己努力的方向,她对化妆这一行越来越有兴趣,她想多看看书,积累点儿知识,某一天去做个化妆师。那天她去拿杂志,她站在外面敲门,开门的就是明超。
  明超是个眉清目秀的小伙子,看上去稍显单薄。小锐一眼就发现,他跟她以前在这里见过的男人不一样。阿珠正在炉子上煮着冬瓜排骨汤,这也是以前没有过的,阿珠说她从不给她的客人煮东西吃。她说,我是不会随便给人煮饭的,我只给自己的老公煮。
  阿珠留小锐在那里吃饭,她似乎乐于向小锐介绍明超。这次她不说他是她的老乡或者同学什么的了,对于他的身份,她什么也不说,她只说,这是明超!
  明超一走,她就望着小锐说,完了,我这回认真了,我看他也是。小锐说,这不正好吗?阿珠的目光就有点儿忧郁,半晌才说,希望没什么波折才好。小锐说,记住一点,不该说的就别说。
  阿珠慢慢回想明超的样子,在民工当中,明超算是一表人才了,和阿珠站在一起,看上去非常般配。有那么一阵,小锐心里竟涌起一点儿说不清楚的嫉妒,特别是当她听说明超家就在城郊时,简直不是嫉妒,而是绝望了。跟阿珠做了这么长时间朋友,她早就熟悉了她们这种人的打算,找一个家在城郊的人嫁掉,婚后依然留在城里打工,再用打工的钱把城郊的房子扩建一番,装修一番,有条件的话,甚至可以弄成别墅的模样,这样一来,她们就跟地道的城里人没什么区别了,甚至跟城里的有钱人没什么区别了,一样在城里工作,一样在周末回到乡间别墅里去。看来,阿珠马上就要过上这种生活了。小锐赶紧抓起一把瓜子嗑起来,借以掩藏起自己复杂的心情。她想想自己的一切,觉得自己才是世间最倒霉的人,她住在城里,却连乡下来的阿珠都不如,阿珠有工作,她没有,阿珠有男朋友,她做过那些丑事后,居然还能找到男朋友,而她呢,直到今天,她连男人的手都没碰过。她走在街上,没有一个知心的朋友,连那些关系一般的同学们都已不知去向。她回到家里,三妈成天带着自己的小狗,三爹一张脸永远埋在报纸堆中,哥哥们更是对她视而不见。她完了,她不可能有像样的工作,不可能有像样的男朋友,更不可能有城郊的别墅。往前走下去,她还有什么呢?她什么也不会有了,只能这样一天一天毫无希望地挨下去了。
  阿珠说,我得退掉你家的房子,我不能再在这里住了。阿珠说搬就搬,第二天就跟三妈结清了房租。又过了几天,小锐接到一个陌生的电话。阿珠说,是我,我换了新号码了。
  这么说,现在是一个崭新的阿珠了?
  是呀,过去的一切全都埋葬了,可我舍不得你这个朋友,你现在是我唯一的过去。我又在餐馆里干了。小锐放下电话就跑到那个餐馆去找她,还不到吃饭的时候,阿珠穿一身戏服似的工作服,正在大厅里使劲儿擦洗窗户桌椅。看到小锐,笑眯眯地走了过来。她本来就很漂亮,这身工作服把她衬得更加光彩夺目。
  是明超把你变成这样的?
  是啊,我一看见他,就觉得这个人会改变我,就想跟过去一刀两断,恨不得重新出生一次。这真是很奇妙的事情,我以前从来没有过这种感觉。
  那他是什么感觉呢?
  阿珠就咯咯地笑起来,笑完了才小声说,他说他恨不得连班也不上了,就黏在我身边算了。
  新租的房子就是那片正在拆迁的临街小平房,比小锐家的出租房差远了,屋里已经有了一些男性用品,男式拖鞋,衬衣裤子。小锐问她,你们会结婚吗?阿珠说,应该会吧,明超是家里的独生子,独生子总是会早早地结婚的。
  小锐禁不住发起呆来。阿珠说,要不要我帮你介绍一个男朋友?让明超在他同事中帮你找一个吧。
  小锐在心里哧地笑了一下,难道阿珠真把自己当成跟她一样的人了?嘴上却说,还早着呢,我可不想那么早就结婚。
  阿珠知道自己比小锐大三岁,就顺着她说,是早了点儿。又说,就算我给你介绍男朋友,你也不一定看得上,像你这样的,怎么会跟我们一样嫁给打工的?最不济也得嫁一个小老板呀。
  小锐终于笑起来。什么老板呀,现在的老板一抓一大把,在屋里摆上两张小桌,把临街的墙面打穿,就成了堂而皇之的餐馆老板,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多大个老板呢。
  尽管笑了,内心的忧郁却始终挥之不去。她很想看看前面有什么,可她什么也看不见。
  
  小姑山到了。尽管不是周末,人还是不算少。好不容易到了山顶,像在医院挂号一样出钱抽了签,这才排着队,一步一步缓缓向那个黑洞洞的小屋移过去。崔道士就在那里面。没有看见出来的人,进去的人从另一个门出去了。
  终于见到传说中的崔道士了。方方正正的国字脸,稀稀拉拉的黄色长须,头包青帕,身穿道袍。也许是跟前面的人刚刚结束谈话的缘故,崔道士抱着茶壶,大口大口地喝起来。喝完了,才转过头来看了小锐一眼,又接过她手中的签,沉思片刻,说道:
  其实你不应该这么矮的,你应该是个高个子,你家里人都是高个子。
  小锐一听,惊讶地睁大了眼睛,他是怎么知道的呢?
  但你前生做了一件恶事,这件事影响了你的身高。补救的办法也不是没有,从今天开始,一直到春节,我看看。崔道士掐了一会儿指头说,到春节刚好还有四十九天,这四十九天里,你必须每天做一件善事,七七四十九天过后,你再去量一量,你的身高会有一个突然的变化。
  小锐的脸蓦地发起烧来。她猛地想起过去的一幕,她向三妈哭着嚷道,谁知道你前世做了什么,如今报应到我身上来了。看来她错了,前世作了恶的不是三妈,而是她自己,她错怪了三妈了。又一想,还好,四十九天就能赎回,不就是一个多月吗?一个多月后,她就不是现在的小锐了,她就会是一个新的小锐,一个新的形象,不禁振奋起来。她问道,什么样的事才能算是善事呢?
  很多事情都是,比如给乞讨的人一点儿资助,给盲人引路,等等,遇到什么事就是什么事,关键是在这些小事里,能体现你的一片善心就行。实在没等到机会的话,就去菜场买点儿活物放生,这是最简单最有效的方法,我劝过很多人做善事,以抵消冤孽,他们多半都是采取这种方法。你还得有个计数的方法,比如你可以准备一只小瓶子,每做一件善事就往里面丢一颗豆子,如果你真能照着我说的去做,到春节那天,你应该可以积满四十九颗豆子,到时你拿着那四十九颗豆子来找我,我今年会在小姑山过春节,我保证你会看到一些奇迹。
  从崔道士那里出来,小锐久久不能平静,她捂着怦怦乱跳的心,一边坐在道观外面的台阶上等阿珠,一边想着崔道士的话,如果她摘满了四十九颗豆子,到了春节那天,她真能看到奇迹吗?她想,自己好歹也算受过中等教育的人,不能过分相信一个道士,她试着用科学的办法来求证崔道士的话,她今年虚岁二十,人家都说,女长十八就回头,男长三十慢悠悠,难道她在二十岁的时候,身高还会有个突如其来的变化?似乎没有科学依据呀。又一想,也说不定,她本来就是个发育很晚的人,在同学们全都迎来了初潮的时候,她仍然混混沌沌像个中性人一样跑来跑去,她是在十六岁那年才迎来初潮的,比最早的同学足足晚了五年,这是不是意味着她的整体发育速度也要比她们慢五年呢?
  没多久,阿珠也脸上红扑扑地出来了。小锐正想对她说什么,又想起崔道士的叮嘱:不可对外人转述我对你说过的话,别人知道了就不灵了,只好硬生生地把话憋了回去。
  阿珠似乎也有这样的想法。俩人对望了一阵,还是阿珠先说了。崔道士交代过,他跟我的谈话要保密,所以我什么也不能告诉你。
  我也一样!小锐一笑,俩人手拉着手,心满意足地向山下走去。
  刮了大半天的风突然住了,太阳从破棉絮似的云堆里钻了出来,给枯黄的山峦抹上一片金黄,收割过的田野分外空旷,灰黑的鸟群从田间次第飞起,三三两两落在电线上,落在树梢。小锐正看得出神,阿珠在旁边碰了碰小锐,附在她耳边低声说,不知为什么,我的心情突然好多了。小锐一笑:不瞒你说,我也是。
  回程的路似乎近了许多,城市很快就近在眼前。阿珠说,如果你不急着回去,陪我去一趟百货商店吧,我得去那里买点儿东西。
  阿珠买的是红色的绒线。小锐说,现在就开始给宝宝织毛衣了吗?
  也不全是,不过,是该给他准备几件衣服了,这孩子真是太巧了,预产期正好在春节。
  阿珠看来心情真的不错,竟提出请小锐吃晚饭。她们经常互相请客,当然,是很简单的那种,一碗米线啦,一碗面条啦,一个烤红薯啦。这一次,阿珠出手特别大方,竟然是火锅。俩人要了一只火锅,几碟泡菜,在街边那个只有两张桌子的小餐馆里热乎乎地吃起来。阿珠说,知道吗?崔道士说我今年春节会结婚呢。
  天哪,他真厉害,难道你肚子都这么大了,他还一眼就看出你没结婚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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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是我告诉他的。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一看见他,还没开口呢,眼泪就哗哗地流了下来。真是没想到,我从没当着陌生人的面流过眼泪,当时也不知怎么搞的,一接上他的目光,我就觉得整个人全都垮了,泪如泉涌,想忍都忍不住。
  他呢?他怎么劝你的?他不会还帮你擦了眼泪吧?
  当然没有,他盯着我的脸看,又把我的手拿过去,翻过来倒过去地看,然后他就告诉我,就要柳暗花明了,今年春节,一定会有花轿等着你。然后他又告诉我……不行,我不能告诉你,崔道士说了,不能泄露,不然就不灵了。你呢?他跟你说了什么?能不能向我透露一点点?
  小锐想了又想,字斟句酌地吐出几个字。我,可能还会长高一点儿。
  俩人笑嘻嘻地望着对方,小锐突然说,我们喝点儿啤酒提前庆贺一下吧?阿珠刚一点头,小锐又想起了什么,改口说,不对,不要啤酒,孕妇不能沾酒的,还是要饮料吧,冰过的橙汁好不好?
  
  崔道士交代的机密,小锐连家里人也没透露半分。从小姑山回来后,第一件事就是找出那个透明的小花瓶,擦得干干净净的,摆在床头柜上,看了一会儿,又觉得不妥,如果三妈进来看见这个花瓶,她怎么向她解释?想了想,她把小花瓶藏进了衣柜里。
  第二天起,她主动承揽了家里买菜的工作。她决定采取那个最简单的放生法来摘豆子。每天到菜场的第一件事,就是去买一只活物,一条小鱼啦,一只小虾啦,菜贩子们不肯卖给她,太少了,没法称,她只好买一条大的,再搭配着买条小的,大的带回家烧了吃,小的拿去放生,几天下来,菜贩子们跟她混熟了,有时也会把一些实在小得不像样的小鱼小虾送给她,这时她就很高兴。在花钱方面,她一直是个斤斤计较的人,她总记得自己没有工作,从不敢乱花家里一分钱。她记得崔道士的话,事情的大小轻重都没有关系,关键是一颗向善的心。不管多么小的小鱼小虾,它终归是一条生命,不管她花没花钱,她终归是从人的口边把它抢了下来,给了它一条生路。
  有时小锐也犯愁,并不是每天都能碰到鲜活的小鱼小虾的。她也知道行善不只是放生一个办法,但她自己有很多局限,她不能去向大街上的乞丐施恩,因为她没有钱,也不能去领养一个弃婴,因为她没有能力,而且她还是一个未婚的姑娘,家里也不会答应。有那么一两天,她没有买到小鱼小虾,踯躅在菜场边,不知该上哪里去。想来想去,她觉得她不能放过任何一天,不能放过任何一个机会,否则她就凑不齐四十九这个数字了,她就不能在春节那天看到那个奇迹了,所以她一定得完成当天的任务。她壮着胆子来到那个卖蛇人面前,那条蛇还是活的,她想买下那条蛇,然后放了它。蛇可比小鱼小虾贵多了,她咬牙用掉了当天的全部菜金。但她却不敢碰那蛇,只能远远地站着,央求卖蛇人帮他拎出去。卖蛇人走了一截,突然回过头来说,小姐,你这是发的哪门子善心呢?就算你放了它,过几天我们还会把它抓回来的,它就是给人吃的命。任他怎么说,小锐就是不吱声。前面不远的地方有一片小树林,树林旁边有一条小河,她想,到了那里,蛇总会有办法逃出去的。为了防止卖蛇人耍滑头,小锐站在一旁盯着,亲眼看见那条蛇蜿蜒而去了才放心地往回走。卖蛇人直摇头,问家里是不是有人怀孕了,他见过孕妇来菜场买活物放生的,但没见过像她这样的小姑娘来放生。
  小锐马上想到了阿珠,就说是啊,是有人怀孕了。正这样想着,阿珠突然打来电话,眼泪吧嗒地要她过去一趟,问她什么事又不肯说。
  到了那里才知道,明超已经有一个星期没跟阿珠联系了。起初以为是工作忙,就没去打扰他,他上个星期就说过,最近进了一批货,质量上有点儿问题,正在跟厂方交涉,所以有点儿忙。今天早上,阿珠在炉子上做好骨头汤,想打个电话让明超过来吃饭,才发现他手机居然停机了,又打到他店里,接电话的是个小丫头,问她什么都说不清。阿珠说完,眼泪就冒了出来。小锐你说,他是有意这么做的是不是?
  小锐猛地想起两个多月前的一件事来。说来羞愧,那次竟是阿珠串通明超给她介绍男朋友的,事先也没告诉她,只说请她到某个地方吃饭,她就兴冲冲傻呵呵地去了。三个人坐了一会儿,不知怎么回事,阿珠衣服上一颗扣子突然掉了下来,就说,我到旁边那个小裁缝铺去缝一下就来,很快的。明超说,你快点儿啊,人家就要来了。小锐这才知道,不是他们三个人吃饭,还有一个人要来,一个男人。明超说,小锐你等会儿仔细看看,这个人是我在建材市场的同行,很有能力,家境也不错,如果你看得中的话,我再去跟他讲。小锐正要摆手说不行,人已经来了,个头不太高,笃笃实实的,还戴副眼镜。明超马上站起来,对小锐说,这位是马老板。马老板立即谦虚地摆手:什么老板,打工的。明超又指小锐对马老板说,这是小锐,是我女朋友的好朋友。
  噢,你女朋友呢?马老板扫了小锐一眼,抬头四顾。
  不管她,她有点儿小事,一会儿就回来。
  小锐一看就知道没戏,那种人不是她喜欢的,她也清楚,那种人也不会喜欢她。别看那人长得不咋的,但偏偏是那种人,还最喜欢抢眼的美女,而且自己又是个什么老板,更是自以为是。气氛顿时有点儿尴尬,幸好点菜的服务员过来了,就在明超埋头点菜的时候,阿珠也回来了。小锐看见她笑嘻嘻地走过来,走着走着,突然放慢了脚步,脸色也跟着变了。顺着她的视线看过来,那个马老板也在似笑非笑看着她。
  阿珠勉强坐下来,听明超给她介绍,她一边向马老板点头,一边慢慢红了脸。才上了两道菜,阿珠突然喊头疼,说要提前回去。马老板说,刚才还好好的,怎么突然就头疼起来了呢?你不会是太紧张了吧,你放心,明超知道我,我这个人很随和的,既不会害人也不会坑人,你就坐下陪我们喝一杯吧。听他这样说,阿珠只得留了下来,小锐隐约感觉到,阿珠有点儿心不在焉,好几次把空空的筷子放进嘴里都不知道。眼看马老板跟明超喝上劲儿了,俩人借着上洗手间的机会逃了出来。
  想到这里,小锐问阿珠,上次你们要给我介绍的那个马老板,你们以前是不是认识?
  我也不瞒你了,我担心的就是这个,他以前跟我有过一阵……你说,会不会是他跟明超讲了什么?真是倒霉,偏偏明超就跟他混在一起。
  小锐回答不出,她不知道男人们会不会把这样的事说出来,换了是她,她是不会说出去的,阿珠以前那些事,她就从来没对家里人提起过。但男人跟女人毕竟不同。
  赶紧去找他呀,叫我来有什么用?
  阿珠却怎么也不敢自己去,她害怕明超当着她的面说出分手之类的话来,她害怕她一直担心的事情终于发生了,所以她请小锐替他去一趟建材市场,帮她问问明超去了哪里,左求右求,小锐只好同意了,却又突然想起了什么,问她,你有明超家的住址吗?
  没有,我要那东西有什么用?
  当然有用,就算他跑了,他的家总是跑不掉的。
  他干吗要跑呢?他跑了我怎么办?求你别吓唬我,千万别用这种话来吓唬我。
  个把月不见,阿珠脸上突然浮肿起来,两只脚也肿得像两支棒槌,她早已不施脂粉,脸上还长出了许多痘痘,她央求地望着小锐时,眼圈发红,眼里充满了泪水,嘴唇也跟着急爆了似的,断裂出一层白色的皮屑。小锐突然觉得,阿珠不再漂亮了,去小姑山时,小锐还没有这种感觉,那时她看上去还容光焕发,不仔细打量,根本看不出她是个孕妇,似乎就是两个星期的工夫,阿珠的形象突然来了个飞跃,从一个漂亮的姑娘猛地一下变成了一个笨重无比的孕妇。
  小锐来到建材市场,找到明超所在的那个店铺,是一个女孩子守店,小锐想了想说,明超呢?说好了今天送样品过去,等了半天也没去,害得我大老远地跑过来。小女孩忙不迭地说,明超调到城西新建的建材市场去了,请问你要看什么货,我拿给你。小锐不理她,问了新建材市场的详细地址,在心里冷笑一声,这个明超,你也真是笨,你以为换个地方,把手机停掉,就能躲开阿珠了?
  小锐毫不费力就找到了明超。明超一看见她,就拉着她来到个僻静的地方。
  阿珠都快急死了,你干吗突然不理她了?
  明超光是阴沉个脸,不说话,小锐又紧逼一步。阿珠究竟哪里对不起你了,还没结婚,天天挺着个大肚子,好多人都在议论这件事呢。这种时候给她打击,出了事怎么办?
  架不住小锐的步步紧逼,明超突然说,既然你这样讲,我就对你说实话吧。那次给你介绍马老板的时候,本来是正准备跟她回家结婚的,但你知道马老板后来对我说了什么吗?你知道他怎么对我说的吗?明超突然红了脸,定定地望着小锐,什么也不说了。
  小锐有些明白了,又不好显得她是个知情者,只好继续装糊涂。他说什么了?
  你真不知道吗?你们是朋友,你居然不知道她以前做过鸡?
  小锐霍地站了起来。她没想到他竟然会说出那个字眼,她盯着他,好像他连带着也污辱了她似的。
  明超还在说。不错,她的情况是很不好,家里穷得丁当乱响,母亲又有病,还有弟弟要上学,工作也不顺。不错,她的模样是在那里,就算她不想那样,那些男人也会打她的主意,但她,她居然在我面前隐瞒一切,就像什么也没发生一样,还堂而皇之地跟我谈婚论嫁,想用一个孩子来逼我就范,觉得我老实好欺负是吧?我偏不让她欺负!
  那你想让她怎么办?把一切都告诉你,天天哭丧着脸向你赔罪向你道歉乞求你的原谅?你就没有做过一点儿错事吗?世上有那么多的小偷,每天都要回家面对自己的妻子,监狱里那么多抢劫犯杀人犯强奸犯,一样有妻子儿女去探监,还有那么多妓女,难道她们不是卖淫到九十岁一百岁,就是中途上吊自杀?她们后来不也一样被男人娶走了吗?
  当他说出鸡这个字眼后,小锐顿时就懵了,她知道自己正和阿珠一起站在理亏的一方,但她不甘心,无论如何,就算狡辩,她也要为阿珠找到一些辩护词,她不能就这么灰溜溜地回去,不能在这个乡下来的小伙子面前认输。天哪,这样的话题,她该怎么辩护啊。没想到,情急之下,竟说出一串令自己也感到目瞪口呆的话来。她看到明超的眼神慢慢软了下去,她就知道,她的辩护产生效果了。
  没几分钟,明超的眼神又强硬起来。是这样的,你说的这些也对,但是请你站在我的立场上想一想,将来我们一家人走在大街上,人家会在后面指指戳戳,他老婆以前是做什么的,他妈妈以前是做什么的,如果你是这个家庭的一员,你会是什么感觉?我的人生才刚刚开始,我没有权利给自己选择一份简单干净的生活吗?其实我一直在忍,从我知道那些事,到现在已经快两个月了,我没有一天不在煎熬当中,我选择不告而别,不去戳穿这一切,就是对她最大的尊重,她自己做过的事,难道没有自知之明吗?为什么还要逼着我把这一切都说出来?
  那你就忍心抛下她,让她一个人收拾残局?你知道她的肚子现在有多大了吗?小锐再也找不到辩护词了,声音不由得低了很多。
  只有我走了,她才能去把那个孩子做掉。
  她不会做的,她要是做了,她这辈子可能再也做不了母亲了。
  那也不是我的错,她跟任何男人都会遇到这样的难题。你最好劝她赶紧去做掉,不然她会害了孩子。
  就算她执意生下来,你也不会认那孩子对吗?
  明超腮边的肌肉跳了跳,望着别处说,是的,我做不到,我斗争了这么久,我都快疯了,我不想再在这个问题上纠缠不休了。他的表情看上去真的很痛苦。
  你真狠心,真像个男子汉,我希望你以后不会做噩梦,希望你后半辈子良心上能够平平安安。
  别跟我说这个,谁来替我着想?我今年才二十二岁,我比她还小一岁,在她以前,我从来没有谈过恋爱,她却早就是个老手了,她以为我老实,单纯,好欺负,她就装好笼子让我钻,换了你是我,你会傻乎乎地钻进那个笼子吗?
  小锐想了想说,你把她想得太聪明了,以她的智商,她根本不会装什么笼子,也没有把握人家一定会钻她的笼子,我倒觉得她才有点儿傻乎乎的。
  这回她真生气了,不知是替阿珠生气,还是对某种说不清楚的事物生气,总之,就像她自己切身经历了这场眼看就要失败的恋爱一样,她恨恨地看了明超一眼,噔噔噔地走了。
  
  阿珠站在路口,眼巴巴地看着小锐跳下公车,一步一步向巷口走来。小锐看得出来,她很紧张,像个等待揭榜的学生。
  小锐想,也许要慢慢来,不能猛地一下对她实话实说,她脑子里浮现出这样一幕,阿珠听说后,突然两眼一翻,倒在地上,胯间血流如注。电影里都是这样的,孕妇们受了刺激,立即早产。要真是那样,小锐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
  她慢慢走到阿珠面前,装出轻松的样子说,没找到他人,他们那个店门关着,好多店铺都关着,说不定进货去了。再等几天吧,等他回来会给你电话的,要是过几天还没电话,我再帮你跑一趟。
  阿珠似乎信以为真,悄悄吐出一口气。回到阿珠的小屋,小锐猛地发现,阿珠用红绒线结了许多万字结,一个一个串了起来。小锐数了数,三十五个,正好是她们从小姑山回来的天数,正好是她的豆子的数量,难道这些红色的万字结就是崔道士给她出的主意?
  小锐问她,你这些绒线结,是不是每天结一只?
  你怎么知道?
  我随便问问而已。小锐心里清楚了,一定是崔道士告诉她的,一定是关于抓住男人的妙方,但她不忍心给她点破。她突然有点儿失望,如果这个小戏法真的能让阿珠把明超牢牢抓在手里,为什么她结了三十五个以后,明超还是离开了她呢?如果绒线结是荒谬的,她的四十九颗豆子是不是也跟这些绒线结一样牵强可笑呢?
  但是,不信它还能怎么办?姑且听之,姑且信之,除此以外,她也像阿珠一样,没有其他更有效的办法。她看看专心编绒线结的阿珠,顿生同病相怜之感。不管怎样,怀有一个愿望总是好的,不是有梦想成真的说法吗?也许曾经有什么人的梦想真的实现过呢。
  转眼又过了一个星期,阿珠又给小锐打来了电话,声音还是哭叽叽的。小锐只得丢下手边的杂事,赶了过去。
  阿珠一见小锐,就孩子似的放声大哭起来。
  明超还是没打电话给我,他再也不会理我了,他要抛弃我了,我该怎么办?我和孩子该怎么办?
  小锐趁机说,要不,我们去把孩子做掉吧,这种不负责任的男人,根本不值得为他生个孩子。
  我不能,就算他抛弃我,我也要生下这个孩子。
  小锐想起明超那天痛苦的表情,心想,是该再去探探他的口风了,一个思想斗争激烈的人,如果不抓紧时机给予引导,很可能就走到别的路上去了。
  转了两次公车,才到达城西的建材市场。找到那家建材店,人家说,明超啊,他辞工了,昨天刚刚辞的。小锐感到自己的头嗡地一下变大了,呆了一会儿才急吼吼地说,不可能的,不可能的,他去了哪里?他说没说过他要去哪里?
  人家直摇头。小锐脸都红了,不停地嚷,你们一定要告诉我这个人去了哪里,否则我就去报案。人家问她是他什么人,为什么找他,小锐稍一思索,就说,我是你们的客户,他拿了我的钱,却没有给我送货,你们说我该不该找他?你们要是不告诉我他的去向,我就去登报,就去告你们,你们这叫什么店,收了人家钱,又不送货,还说什么辞职了,根本就是合伙诈骗!那些人一听,顿时紧张起来。这小子,居然对老子耍滑头,看老子怎么收拾他。可找了又找,的确找不到任何关于明超去向的蛛丝马迹。小锐说,你们当时雇他的时候,就没留下他的家庭住址吗?这下提醒了那些人,又是一阵翻找,果然找到了。小锐赶忙抄下那个地址,佯装生气地扬言,要是这个地址有错,我回头还是要找你们算账的。
  出了建材市场的大门,小锐心里一直响着一个声音;抛弃呀,这才是真的抛弃呀。又想,阿珠听了不急疯才怪呢。
  果然,阿珠一听就傻了眼,哇哇大哭起来。小锐吼住了她,又把前一次找他的经过也跟她讲了一遍,没想到这一讲,阿珠反而不哭了。她擦干了眼泪,一声不吭地坐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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