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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帖]drunkpiano 新作: 烟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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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7-02-08 16:04操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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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
  
  转眼情人节了。
  
  中午从公司出来吃午餐的时候,吴香趁机拐到大街上溜达了一圈。公司就在中城,所以她就沿着第五大道漫无目的地往前走。
  
  吴香喜欢大街。年轻的夫妇推着婴儿车在街上走,情侣在车站边旁若无人地依偎着等公车,步履蹒跚的老太太穿着毫不气馁地考究,要饭的黑人眼眶里泛着皎洁的一点白,栓在路边的一条狗蹲着默默地等待主人。
  
  她喜欢热闹。
  
  热闹让她觉得温暖,哪怕是别人的热闹。
  
  就象平时她回到家里,第一件事总是打开电视,打开电视后总是找情景喜剧,哪怕不看,也要开着,只是想让那西里哗啦的笑声塞满自己的房间。
  
  她随便靠着一堵墙,站住,点了烟抽。
  
  刚下过雪,天地都亮得晃眼。
  
  左边,大教堂前面,很多游人在打转。一对夫妇,问她能不能给他们照个相。
  
  Sure。
  
  吴香叼着烟,给他们拍了一张相。
  
  Thanks.
  
  

[此贴子已经被作者于2007-2-8 16:17:30编辑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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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7-02-08 16:05操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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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然后那两个笑脸,就一直停留在吴香的脑子里。男的,胖胖的,红红的脸蛋上裹着黑的灰的白的络腮胡子。女的,胖胖的,弯弯的眉眼,白色的毛线帽子下面钻出来金黄的刘海。
  
  多么标准的couple。
  
  年龄越大,吴香越热爱庸俗。
  
  好莱坞电影,皆大欢喜的结局,令人肉麻的喜剧,Barns and Noble里教你怎么发财的书,郊区客厅里的圣诞树,胖胖的中年男人和胖胖的中年女人。
  
  她能想到最浪漫的事,就是和一个庸俗的男人一起慢慢变老。
  
  在公司专心致志地跟别人钩心斗角,勇往直前地挣钱,在家里早上看报纸,晚上看足球,政治上充满了狭隘而幼稚的观点。
  
  最好四大名著一本都没读过,人家谈论苏格拉底他就问:苏个什么?
  
  吴香把手伸进口袋,掏出一个东西,打量起来。
  
  Motorola最新的razor款式手机,现在市场上卖疯了,全纽约――也许全美国的人――都在用。她给蒋刚买的情人节礼物。毕竟,这是他们第一个valentine’s day。
  
  昨天下班的时候买的。说实话,在verizon的店里看到零售价是300块时,吴香还真有点犹豫。不是心疼钱,而且怕人家笑她傻。所有人都是等着换plan或者手机续约的时候换手机的,哪有傻乎乎单买手机的。还300块。
  
  可她还是买了。
  
  她本来就是一个傻乎乎的人。
  
  对人好,就好到底,好成一个笑话为止。
  
  跟蒋刚date也有一、两个月了,她也能看出来,她对蒋刚的热情远胜于蒋刚对她的热情。周末,总是她计划两人一起干什么。平时,也是她去他家多,他去她家少。打电话,十次里面有八次是她打给他。她已经把他拉来跟自己最重要的“闺密”们吃过饭了,他到现在――除了室友张启博――还没有给她介绍过任何自己的朋友。
  
  但是,她过了那个计较的年龄了。或者,她从来没有过那个年龄。什么欲擒故纵,软硬兼施,狡兔三窟,那些个伎俩,她从来不用。不是不会,也不是不懂,只是不想。她舍不得让自己变成那样。也不舍不得对自己喜欢的人那样。她相信自己喜欢的人,是应该有那个勇气、那个善良、那个智力去超越这些的,是应该和她一样傻的。
  
  所以她才会主动对蒋刚说我爱你。
  
  所以人家生日,她会主动买了花跑到人家家里去。
  
  所以她会傻乎乎地花300块钱给他买一个手机。
  
  她是一直把自己热气腾腾的心端到别人面前,让人左手拿刀右手拿叉去切去吃去蘸酱油的。
  
  吴香把手机放回口袋,踏着变成泥泞的雪,走回办公室去。
  
  一整个下午,她都在等蒋刚电话。
  
  下午同办公室的Lucy还收到一束花。她“my God”“my God”地喊半天后,就开始给男朋友Jerry打电话,sweetie,honey,sweetheart排着队从她嘴里冒出来,几里瓜啦吵得吴香带上了耳机。
  小娜还给她发了个贺卡,一个大白兔胸前不断跳出闪闪的红心。
  
  I love you,大白兔说。
  
  两点,三点,四点,五点,五点半。到五点半的时候,吴香实在按耐不住了,给蒋刚打了一个电话。
  
  结果蒋刚说他这个星期都特别忙,忙一个“很重要的presentation”,晚上要加班,要不今天就不一起吃饭了,晚上回家直接回她家然后再庆祝。
  
  好吧。
  
  吴香放了电话,发起呆来,发了一会儿呆,扭头一看,Lucy已经走了。
  
  她也关了灯回家。
  
  走到家门口,仰头看了一眼自己的窗口,其实也看不出一片窗口中哪个是自己的,决定不回家了。
  
  但又无处可去。
  
  Starbucks。
  
  她走到离家最近的starbucks,买了一盘salad吃。她一边嘎吱嘎吱地啃着菜叶子,一边透过starbucks的窗玻璃,看外面的大街。
  
  行人变少了,而且个个显得心事重重。
  
  四处的灯光倒是亮起来了,然而只是照亮这城市的苍凉。
  
  纽约是一个多么苍凉的城市啊,吴香想,虽然他们都说它多么华丽多么热闹多么富贵。
  
  也许是这华丽这热闹这富贵让它苍凉。
  
  她看见街对面有一个女人在打车,已经打半天了,就是打不到。每过一辆出租,她就拼命挥手,但是没有一辆停下。交通指示灯,从白变红,从红变白,一闪一闪。街对面最热闹的那个地方,是一个花店,灯火通明,好多人在买花,一圈圈臃肿的背影,围着一桶桶红的白的黄的玫瑰。墨西哥伙计系着一条脏兮兮的围裙,麻利地剪枝,包装,收钱。
  
  不能看了,吴香扭过头来。
  
  越看越觉得自己是整个世界的局外人。
  
  但是怎样才不是一个局外人呢?回家听电视里西里哗啦的笑声?在办公室里输入分析那一堆冷冰冰的数字?
  
  有时候吴香真担心自己会象一个氢气球一样,一不小心就飞到了太空去。
  
  背井离乡,没人疼没人爱,多么抽象的存在,没准哪天真的就,走着走着飞到了太空去呢。
  
  吴香又从口袋里掏出那个手机。
  
  突然觉得很没意思。
  
  晚上,蒋刚果然到了吴香家。
  
  不好意思,本来想买一束花的,但是太晚了,花店都关门了,他说。他说这话的时候甚至都没有看着吴香,而是在研究他的袜子上的一个破洞。
  
  吴香没有拿出那个手机。
  
  不是生气,只是突然没有了热情。递出那个手机,需要一系列与之配合的表情、动作、言语、音调,她就是,没有力气完成那一系列动作。
  
  多难啊,得笑,得说话,音调还要高,表情还要兴奋,眼神还要欣喜。
  
  坐在starbucks发呆的时候,她和整个世界隔着一块厚厚的窗玻璃,现在,吴香蜷在床上,抱着自己的胳膊,想,这个坐在眼前研究破袜子的男人,其实也在玻璃的那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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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7-02-08 16:06操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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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
  
  张启博可以自豪地说,在这场孙维朱令案大战中,他是战斗到最后的那批人。
  
  到一月底的时候,各大论坛对这个案件的关注已经渐渐淡化了,发贴量回帖量已经从滚滚洪流变成了涓涓细流。然而,便是这涓涓细流之中,还坚守着最后一批战士。张启博就是其中一个。他已经身心疲惫,口干舌燥,已经拧干了大脑里的最后一滴水。他就此案件的日灌水量,也从最高值50贴,慢慢降到40贴,20贴,5贴,直到有一天,他发现自己每灌一水,要等24个小时左右才有人跟贴,才开始放弃阵地。
  
  在最后一贴中,他深情地重复了一遍他已经灌了8遍的观点:“其实,对于朱令的父母来说,重要的不是抓住孙维与否,而是起诉清华,这才是朱令医疗费可持续获得的来源。”
  
  然后他转身离开了这个大坑。
  
  他觉得自己已经仁至义尽了。他谴责了孙维――如果你不是凶手为什么你不敢起诉贝志诚?他骂了贝志诚――你丫基本事实都没搞清楚就敢信口开河。他诅咒了公安――妈的你们怎么就不出来做一个声明?他分析了朱令身边所有的人际关系――细到朱令上铺的女生第三任男友是谁的地步。他向朱令的父母表达衷心的慰问――并指出他们的前途取决于起诉清华因为他们管理药品不善责任重大……
  
  张启博离开孙维坑的时候,问心无愧。
  
  虽然到最后他也搞不清楚到底孙维有没有投毒。
  
  虽然他内心深处更倾向于认为中毒不一定意味着有人投毒很可能这仅仅是一个可怕的玄妙的意外事故而群众们一浪高过一浪的声讨其实纯粹就是瞎激动白忙乎这热闹说到底不过是一群真实生活中道德冷漠的人试图通过网络意淫来获得道德高潮而已。
  
  然而,离开这个大坑,又去哪里呢?
  
  张启博举目四望,悲哀地发现和平与发展已经成了当今论坛的两大主题,他一手拿着锄头,一肩扛着纯净水箱,却发现自己已经无家可归了。
  
  在一个没有大坑的时代,他只想做一个平凡的网民。
  
  好在没有大坑,还有小坑。网络平静的日子里,张启博只好在各个论坛的小坑之间颠沛流离,告诫自己“勿以坑小而不挖”。
  
  网势艰难,他甚至放弃了自己一贯的“创新求实,锐意进取”灌水原则,转身去灌了以下这些老掉牙的老坑:春晚有没有意义;朝鲜战争对中国到底有没有好处;中国铁路的垄断要不要打破;医疗改革为谁服务;大饥荒有没有饿死3千万人;抵制日货能不能强国;中国更需要胡适还是更需要鲁迅……不得不承认,给这些老坑灌水时,张启博是有些无精打采的。想当年,也就是6年前还在国内的时候,他就曾经在这些经典坑里驰骋纵横,杀敌无数。6年过去了,他还在这里,简直是个老留级生。历史不但没有前进,甚至还出现了某种倒退――当年那些开坑之父们已经纷纷弃网而去,现在这些小罗罗们水平往往根本不能望其项背。
  
  坑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
  
  他也搁置了自己“以谣言为依据,以搞笑为准绳”的灌水宗旨,竟然跑到了以下这些毫无幽默感、只有假大空的伪思想坑里跟人严肃地跟人“商榷”、“探讨”、“切磋”:中华民族的精神是什么;儒家和佛教的相通之处;人大代表的素质如何;要不要美式民主……跟那帮张牙舞爪的小罗罗们“探讨”要不要美式民主的时候,张启博真想抽自己一个大耳光,你丫跟这些人浪费什么时间,这帮天天嚷嚷着要不要美式民主的人知道什么叫美式民主吗作为一个纯正的理工生我他妈最受不了一个人在对概念缺乏基本定义的情况下就开始讨论问题。
  
  但是,不得不承认,由于无谣言可传,无热闹可凑,穿行在小坑之间,他也学到了不少真正的知识。比如范冰冰的胸是真是假,比如黎明到底年纪多大,比如深圳的小姐多少钱一个晚上,比如SK-II是个化妆品品牌而不是一种新型的电子游戏……徜徉在知识的大海里,张启博感到些许的安慰。
  
  同时,张启博像个地质队员一样,四处探测潜力坑。有一度,他以为章子怡演日本妓女被骂这坑有潜力,于是他拼命往此坑灌水,后来发现这场讨论很快就不了了之了。还有一度,他看好中俄散打比赛坑,却发现俄国那个二流国家早就无力激起中国人的民族自尊心了。还有一度,他以为芙蓉哥哥的半裸体秀能引发一场新的网络狂欢,结果发现人们现在对芙蓉系列菊花系列天仙系列都已经有了严重的审美疲劳。
  
  直到有一天,“无极”出现在了地平线上。
  
  其实,似乎也没有太多可以解释。
  
  2006年,那是一个春天。凯哥从地平线的那头走来,网民从地平线的那端走来,中间是一个血淋淋的馒头。然后,凯哥消失了,消失在网民们黑压压的、沙尘暴一样的阵势当中。再然后,当网民们转身离去的时候,音容宛在的凯哥已经变成了一个空空的骨架,骨架上方,是一个高大伟岸的、腾云驾雾的大馒头。
  
  张启博就是在那风卷残云的沙尘暴当中感受到了2006年春天的来临。
  
  以下言论记录了张启博在那个历史性时刻的革命立场。
  
   “反革命装逼饭,人人得而恶搞之。”
   “什么法律不法律,这么烂的片子,不恶搞不足以平民愤!”
   “其实,也不怪凯哥,都是陈满神惹的祸,凯哥认识满神之前,还是挺牛的。”
   “这种恶搞都要起诉,要不咱们也起诉他羞辱观众的智力?”
   “我看凯哥跟胡戈是在相互炒作,估计底下两人是哥俩好呢。”
   “洪晃这时候跑出来骂前夫,最毒妇人心,最毒妇人心啊!”
   “我决定去开一个馒头店,请胡戈做形象大使。”
   “给胡戈捐钱?捐!捐!我捐两个馒头行吗?”
   “靠,快去看网易调查!支持陈凯歌的有843票,占4%,支持胡戈的有14760票,占84%,民心向背,一目了然。”
   “其实,我就是凯哥,主要是上次看谋谋拍《英雄》丢人丢大发了,俺不忍心,所以也拍一烂片,转移群众注意力,有福同享有脸同丢。”
   …………
  
  就这个无极坑,张启博足足灌了一个星期。
  
  有一个晚上,深夜两点,张启博实在是灌水灌累了,他伸个大懒腰,靠到转椅的椅背上发呆。
  
  CFA。CFA。CFA。脑子里机械地转动着这几个音节。
  
  累得连惊慌都不会了。
  
  岂止CFA,那个实验报告,写了一半,放那已经一个星期了,还没有写另一半。
  
  昨天老板碰见还说,小张啊,我们要work harder啊。
  
  老板总要求张启博work harder。Harder,harder,每次他说这话,张启博就想起A片里西方女人的大喊大叫。
  
  他打开电脑里的itunes,随便点一首英文歌开始放。他听的所有英文歌,都是他在国内听的。
  
  I’m sailing,I’m sailing
  Home again, cross the sea
  I’m sailing, stormy waters
  To be near you, to be free
  
  他觉得有点孤单。
  
  岂止孤单,他觉得自己好像在腐烂。所有的夜晚,象同一个夜晚,粘乎乎地粘在他身上,怎么拽也拽不下来。
  
  也许应该去追女孩?
  
  他立刻打消了这个想法。
  
  想好了的,等找到工作以后再追女孩。现在,他一个二流学校穷化学phd student,长得充其量只能说是“一般”,谁要?如果我是女孩,我肯定是不要的,他想。
  
  何况他身边现在也没什么让他心动的女孩。
  
  他站起来,去上厕所。一推门,吓一大跳。
  
  吴香。
  
  对不起,对不起啊!张启博吓得赶紧带上门,往走廊里退。
  
  往房间里走的时候,张启博觉得很恐怖。
  
  什么人啊?上厕所也不开灯,就那么披头散发地坐在马桶上。黑漆漆地,坐着。我推门,她竟然没有被吓着,那么镇定地,咳嗽一声。
  
  不行,我明天得跟蒋刚说说。
  
  算了吧,人家的女朋友,下次敲门就是了。
  
  张启博回到房间,摊到床上。扭头,看见黄乎乎油腻腻的一个大月亮,贴在窗前。
  
  Can you hear me, can you hear me
  Through the dark night far away
  I am dying, forever trying
  To be with you, who can sa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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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7-02-08 16:07操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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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
  
  吴香,我要离婚。
  
   从gym出来,走在大街上,头发还湿漉漉的陈小娜突然对吴香说。
  
   What?!
  
   吴香站住。
  
   小娜扭头,对落在后面的吴香嬉皮笑脸地说,我要跟耿原离婚。
  
   您老人家,这唱的是哪出啊?吴香追了上来。
  
   我已经决定了。
  
   怎么了怎么了?有外遇了?
  
   没有。
  
   我不信。
  
   真没有。
  
   那耿原有外遇了?
  
   没有。
  
   那这是怎么了?
  
  我不爱他了。
  
  不爱他了?发生了什么了,你就不爱人家了?
  
  什么也没有发生,就是不爱了,也许从来就不爱,就是现在突然有勇气承认了。
  
  总得发生了点什么吧?
  
  Ok,昨天晚上,我们看完电影,去吃饭。坐在那里。我看着他吃面条的样子,突然觉得特别丑,特别特别丑,丑得我都害怕,还一个劲擤鼻涕,餐巾纸堆了一桌子。
  
  然后呢?
  
  没然后了,然后我就不爱他了。
  
  你有毛病啊你,谁吃面条的样子特优雅啊?
  
  不是啊,不仅仅是吃面条的样子。当一个人厌倦另一个人的时候,他看对方一举一动、一言一行都不顺眼的。
  
  碰到一个红灯,吴香和小娜站住。五颜六色的车从身边扫过,他们身边的人越积越多。
  
  厌倦了?
  
  就是每天面对这个人。醒过来是他,睡过去是他,吃饭是他,看电视是他,出去玩是他,回家里又是他,吃米饭是他,吃面条又是他,烦死了!
  
  吴香笑起来,脑子里浮现出耿原那张憨厚的脸,在面条的热气中大汗淋漓的样子,不断地吸鼻涕,餐巾纸堆了一桌子。
  
  要我说,当一个人说他厌倦了谁谁谁的人,其实他厌倦的是自己。因为他自己不能让生活变得有趣起来,所以迁怒于人。
  
  可能吧,就算我是厌倦了自己吧!我要找一个能够让生活变得有趣的人!
  
  红灯变绿了,吴香和小娜裹在人群里向街对面流过去。车的声音很吵,吴香几乎是喊着说:人家凭什么要让你的生活变得有趣?!
  
  所以我才要离婚啊!小娜也喊着答。
  
  靠,歪理!吴香气笑了。小娜,你看看我,血的教训。敲锣打鼓地找男朋友,什么下场?九牛二虎之力也搞不定一个男人。别说耿原这样的,现在你给我半个耿原那样的,我连滚带爬都要跑过去抢!
  
  你是你,我是我。
  
  不是我打击你,小娜,你以为你是谁啊?也30了,还长个大饼脸,你看看人家李嘉欣、人家关之琳,就算那么漂亮、那么有钱,又怎么样?有什么男人对她们死心塌地啊?
  
  那我就一个人过。
  
  还来劲了你。
  
  我跟耿原结婚的时候,就是个惯性,根本没多想。现在,我觉得我们之间根本没有了爱情,我不甘心。这辈子不能就这样了。
  
  爱个屁呀你!5年后人家耿原怀里挎着一个比你年轻漂亮得多的小姑娘、而你被8个男人甩了之后连第9个甩你的男人都找不到了因为人家连玩都不想玩你了,明白?
  
  你知道你这是什么吗?小娜突然站住,气愤地对吴香说。
  
  什么?
  
  恐吓。你这是赤裸裸的恐吓。你以为我没想到你说的这些吗?但是――陈小娜站在一个消防栓旁边,身影倒映在路边店的玻璃窗里,大饼脸上的鼻头冻得红红的。红鼻头的小娜非常严肃的、几乎是英勇地对吴香说,但是,我不能――把恐惧当成爱情!说完了她又接着往前走,雄纠纠气昂昂,如果因为害怕找不到对我更好的,害怕找不到挣得一样多的,害怕孤单,害怕生病了、老了没人照顾而选择跟他在一起,那就是把恐惧当成了爱情,那也是对他的不尊重。
  
  切,我还说你把琼瑶小说当作了现实呢。
  
  我已经现实30年了,就不能歇会儿吗我?
  
  林立的高楼下面车水马龙。人潮人海中,两个中国女孩在第六大道和57街的路口,辩论恐惧可不可以成为婚姻的理由。其中那个红鼻头的女孩手上下飞舞,越说声音越大,从昨晚的面条说到了女权现状,然后又从女权现状说回了昨晚的面条。另外那个女孩一直不屑地摇头,反复强调恐惧是人类最最最基本的心理所以因为恐惧而去做任何事情都没有必要感到羞耻。红灯已经变过四次了,天上已经飘走了一朵、两朵、三朵云。
  
  吴香口干舌燥,突然灵机一动,说,我知道了,耿原阳痿了。
  
  小娜大笑,你个女流氓,脑子里就那点流氓事。
  
  吴香彻底蔫了。
  
  那,你跟耿原说了吗?
  
  还没呢,正想着怎么跟他说呢,怕他伤心。
  
  我求求你了,小姐,再想想吧。
  
  小娜沉默了一会儿,说:好吧,我再想想。完了又补充一句,对了,你刚才说我什么来着?还说我长个大饼脸,你以为你脸形多好看啊,切!包子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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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

蒋刚好久没有这么勤奋工作了。事实上,蒋刚从来没有这么勤奋地工作过。
  
  自从工作以后,“上班”这个词总是和这些画面联系在一起:每天早上被闹钟闹醒后感到痛不欲生;地铁里密密麻麻的人群;办公室惨白的日光灯;电脑屏幕上几十行几百行几千行的code;给Tim请教问题时他心不在焉的表情;Group meeting时令他似懂非懂的笑话;单位旁边的中餐馆油腻腻的菜单本;公司party上几个中国同事缩在角落里聊台湾局势。
  
  就那么日复一日日复一日日复一日日复一日日复一日日复一日日复一日。
  
  有什么理由勤奋呢?
  
  中学起早贪黑做习题的时候,还有个大学可以期待。大学起早贪黑考G托的时候,还有个美国可以期待。出国以后起早贪黑做实验编程序写作业的时候,还有个“上班”可以期待。现在,期待什么呢?
  
  正当蒋刚垂头丧气过着这驴拉磨的生活的时候,Team leader辞职了。Team leader的平方找到他头上了。Team leader的立方求他办事了。第一次,上班四年来,蒋刚感到工作中有一点振奋人心的东西。
  
  150多个million啊。
  
  150多个million是这个student loan项目的投资总额。
  
  我王老五哪见过这么多钱啊。这1.5个亿美元,将象大瀑布一样哗哗哗地穿过我调校的model,然后model将三下五除二,算出这1.5个亿能给投资者们带来多少回报,我们公司又能分到几勺羹。1.5亿,就是中间溅出几滴小水花,我们组也大发了。如果帮Bruce把这个项目给搞定了,丫年底怎么也得给我发个“劳动模范”奖状吧?
  
  而且还是这个紧要关头。Tim辞职而去,项目岌岌可危,这不就是传说中的雪中送炭吗?
  
  虽万千程序员,吾往矣。
  
  更重要的是――这一点蒋刚可没好意思跟李察德或者张启博说――这可是他从一个programmer跳成businessmen或至少半programmer半businessman的宝贵机会。众所周知,大多数中国人印度人在华尔街都是做technical support。众所周知,由于种族语言文化等因素,大多数中国人印度人一辈子都只能在华尔街做technical support。这叫从小被煽动去做“未来的主人翁”的蒋刚如何甘心呢?在他35岁生日的那个夜晚,当他google出若干伟人35岁时的成就时,他几乎都已经甘心了,几乎都已经决定将自己的下半辈子象一盘剩菜一样吃掉了,这时候,150多个million的项目出现了。
  
  他想象:他presentation成功 --> rating agency给项目升级 -->投资者砸钱 -->小组业绩大涨 --> Bruce将拍着他蒋刚的肩膀说:You’re great!
  
  从此他将在更高更大的舞台上发光发热。
  
  别的先不说吧,如果这个项目做成了,这个组team leader的位置肯定就是他了。这个组他待的时间最长,技术最扎实,就是论资排辈也应该排到他。如果再把这个项目搞定,嘿嘿,Bruce实在没有理由不,蒋刚用美国人的语法想道,提拔他。
  
  Team leader的平方Ray也给了他各种暗示。 “Make it through this time, and our company will definitely remember you。”他说。
  
  Definitely remember you。这暧昧,靠。
  
  昨天在电梯里碰见Bruce,“嘿!――”那音调,那高兴,那热情,假的跟真的一摸一样。
  
  所以这段时间蒋刚加班加点,每天工作14、5个小时。用旧数据测model的可靠性,调整risk factor的系数值,将已购买的那两千份student loan一个个输入model去simulate学生还款的概率,统计结果的平均值。要知道,他完全是自己一个人在摸索一个崭新的领域。碰到问题,连个请教的人都没有。这个星期里,他一共只刮了两次胡子,在办公桌前吃了8顿饭,上厕所时脑子里想的都是default risk,如果不是吴香每天都给他打一个电话他简直想不起来自己还有个女朋友。
  
  不过蒋刚喜欢这种挑战,就像他小时候喜欢做数学题,把做数学题当成了兴趣爱好。过去这些年过得颓废无趣,多半也是因为生活失去了挑战性。
  
  他觉得,自己过去四年,只用了他那140的智商里面的前面80,这个星期才真正开始动用那剩下的60。过去四年,他这辆全新奔驰被逼着在限速20麦的公路上磨蹭,现在,终于,发动马达全速前进啦。
  
  “下个星期一”终于到了。
  
  “Mr. Gomweige, thanks for being here with us today. My presentation has three parts…”
  
  蒋刚穿着他四年来只穿过三次的灰色西装,带着他在镜子前反复练习过的“职业微笑”,用他百分百正宗的山东英语开始了presentation.
  
  台下坐着rating agency派来的那个中年男子Mr. Gomweige,Bruce,Ray,还有一些蒋刚不认识的、介绍了也记不住的公司同事。
  
  当然还有,他的“前途”。
  
  作报告的过程中,蒋刚看见Mr. Gomweige一直面带微笑,频频点头。Bruce,Ray还有其他一些同事,像小学生一样,哗哗哗地记着笔记。最重要的是,他还看见自己,一个35岁的中国老青年,在曼哈顿中城一栋摩天大楼里,对着一群美国白人侃侃而谈把他们给忽悠得一愣一愣。
  
  蒋刚介绍了这个model的distribution模式,model有哪些risk factors,以及每个risk factor的p value,介绍了系数的的计算方法和数据来源,最重要的是,介绍了目前两千份student loan的simulate结果。
  
  “To summarize,” 最后他说,“according to my model, the return rate of this project will be 7 percent in 5 years, which meets the expectation of investors, and with this return rate, the default risk in five years, my model suggests, is 1.3 percent.”
  
  接下来的问答中,用蒋刚事后的回忆来说,可以说是“对答如流”。有一个片断,在谈到利率变化对这个项目的影响时,他还即席发挥了他对美国宏观经济的看法,当场贩卖了李察德最近传授给他的宏观经济心得。最令他得意的是,在Mr. Gomweige问为什么商业银行要把这些student loan转手卖掉时,蒋刚甚至成功地用幽默化解了这个问题:“I don’t know. Maybe because they don’t have a Chinese like me doing math for them.”
  
  这可是他第一次在正式场合用英语玩幽默。
  
  最后,Mr. Gomweige离开会议室的时候,微笑着对蒋刚说:I’m very impressed。
  
  Impressed就好,蒋刚想。你高兴了Bruce就高兴了,他高兴了我就高兴了。
  
  Bruce一口气跟蒋刚说了三个thank you。他做完presentation的时候说了一个,离开办公室的时候又说了一个,上电梯的时候又说了一个。
  
  I’m looking forward to working with you more in the future。他还说。
  
  More in the future。
  
  Exactly。
  
  接下来的两天,蒋峰身轻如燕,心情大好。
  
  第三天,传来rating agency给评分项目升级的消息。
  
  Yes!
  
  当Ray拍着他的肩膀说“congradulations”的时候,蒋峰感到一种传了半天球终于 “进了!”的狂喜。事实证明,蒋峰我能够在关键时刻发挥自己的聪明才智挽狂澜于即倒。事实证明,35岁根本不是一个盖棺定论的年龄一切都还可以从头再来。事实证明,中华民族的优秀儿女不仅仅会编程写代码而且和美国人一样能忽悠干大事。
  
  如果转身一头撞开玻璃,他可以象超人那样展翅翱翔。
  
  那天晚上,蒋刚主动约了吴香吃饭,他在那餐饭上对吴香说的话,简直超过了他过去一个月对她说的话的总和。事实上,他几乎是把那个presentation在吴香面前重新做了一遍。那天深夜,他在床上的表现也格外生猛,仿佛他浑身所有的螺丝都被拧紧了一遍。
  
  其实,吴香也是很可爱的一个女孩。黑暗中,蒋刚枕着自己的胳膊,想起刚才回家时,她在电梯里脱了胸罩当钥匙甩。
  
  蒋刚就这样得意洋洋地过了几天。
  
  星期五的早上,Ray领着一个陌生男人走进办公室,对着蒋刚、李察德、Mike, Julia说:“This is Alan. From today on, he’ll be your team leader. George, could you report to him about the student loan project today?”
  
  不等蒋刚答话,Alan热情地伸出手来,说:“Oh, George, I’ve heard many great things about you.”
  
  蒋刚推了推眼镜,微笑着,朝他伸出了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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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7-02-08 16:08操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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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
  
  It’s raining. I miss you.
  
  星期六早上,吴香给蒋刚发了一个短信。
  
  她是被雨声吵醒的。吵醒了之后,她穿着睡衣睡裤,上了个厕所,然后干脆坐在马桶上不起来。
  最近她老坐在马桶上。她觉得自己得了阴道炎。或者尿道炎。或者宫颈炎。或者盆腔炎。反正是有什么炎症,一上厕所下面就痛,一痛,她就只有这样蹲着才舒服。
  
  以前跟粟向东在一起时也是这样。只要进入一个sexually active的阶段,就是这样。
  
  她把手机带到了厕所。
  
  万一蒋刚给她回短信呢。
  
  她坐在马桶上,回忆刚才的梦。梦见在一个欧洲小镇旅游,邂逅一个男人。他好像得了什么病,在接受化疗,住在一个医院的四层。他们就在医院的一个角落里相互挑逗,黑乎乎的走廊尽头是一张床,床上挂着破破烂烂的蚊帐,蚊帐上有一根被切断的血淋淋的手指。她和那个男人就抱在一起摸啊摸,突然发现那个男人好像既有男性的生殖器,也有女性的生殖器,很恐怖。吴香感到害怕,飞快地逃跑,但怎么也找不着护照了,要到大使馆去盖章,可是去大使馆的路被雪给封住了。
  
  什么跟什么呀。
  
  吴香叹了一口气。
  
  It’s raining. I miss you.
  
  她扬起头,听外面的雨声。
  
   坐了一会儿,好受一点了。拿起手机,回到房间。她趴到床上,开始上网看八卦新闻。
  有一则新闻,真是让她大惊失色。那个新闻说,德国有一个女人,时时刻刻要性高潮,一天平均有240次高潮。240次!她看见什么都兴奋,哪怕是玻璃杯子,哪怕是公共汽车上的扶手。她所有的男朋友都被她吓着了,都不敢跟她在一起了,因为他们实在满足不了她的性欲。
  
  高潮狂。天哪,这个世界上竟然还有这种病。吴香啧啧称奇。
  
  这个世界,一定要这样贫富悬殊么?钱是这样,长相是这样,智力是这样,原来,连性高潮也是这样么?
  
  It’s raining. I miss you.
  
  她低头看了看手机,还是没有回短信。
  
   我真是,受够了自己。为什么一旦跟一个男人在一起,他便无处不在、无时不在呢?我吃饭吃了什么,我想跟他说。我昨晚做梦梦见什么,我想跟他说。我听见好听的歌,想发给他。甚至逛商场,我都觉得自己有义务给他买衣服。
  
   爱一定要这样张着一个血盆大口么?
  
   它就不能收敛一点,谦虚一点,谨慎一点,冷静一点,象个电脑那样,随时可以开,随时可以关,随时可以休眠?
  
   吴香抬头看了一眼挂在墙上的钟,10点了。
  
  她跳起来,决定去做laundry。右手拽着洗衣服的大篮子,左手拎着洗衣液,往门外走。走到电梯口,突然想起没有拿手机。把衣服筐扔电梯口,回家拿手机。
  
  240次啊,我靠。
  
  等laundry时,吴香脑子里一直漂浮着这个数字。
  
  她恨不得立刻打一个电话给蒋刚,告诉他这个消息。但是她不想吓着他。
  
  她会说蒋刚你知道吗有一个女人一天要达到240次高潮。他会说怎么了。她会说没怎么。他会说然后呢。她会说没然后了。他会说你有别的事吗。她会说我没别的事。
  
  然后他会觉得她有神经病。她也会觉得自己有神经病。
  
  关键是,她总有一种分享一切的冲动。她想要的是天衣无缝的intimacy。她恨不得能生活在他体内,他也生活在她体内。她觉得爱情就是两个人变成了有四只眼睛、两个鼻子、两张嘴的一个人。
  
  她跟他在一起的最大问题,就是不能尽情地爱他。总要掖着藏着一点,总怕成为他的负担。她其实并不介意她爱他比他爱她要多,她是有那个心胸的,她不一定非要作公主被人宠的,但是她介意不能尽情地给予。
  
  会憋坏的。
  
  那些不能释放的爱,堆在心里,会烂,会霉,会发臭。
  
  臭得身边所有的人都能够闻得出来。
  
  但是还能怎么样呢?蒋刚已经暗示了她,两个人“不一定要每天打电话”。周末“要留一天做自己的事”。结婚“其实是挺违反人性的”……一句话,不要有太多奢望。
  
  他能感受到蒋刚在自己身边划了一个圈,她吴香不可以走进那个圈里。
  
  洗完衣服,随便吃了点中饭,吴香开始发呆。
  
  雨停了。就是他回短信,也没有意义了。
  
  她决定给蒋刚写信,拿出纸和笔,漫无目的地写道:
  
  “小时候,我老家春天下很多雨。每天晚上吃完饭,回到房间,该做习题了。但我总不想做。就趴那听一会儿雨。不是惆怅,反而是喜悦。觉得下雨是老天爷悄悄发的甜食。”
  
  “前两天读到一本杂志上说,21世纪最大的挑战是气候变化,全球变暖。他们说这事不是将要发生,而是正在发生,已经有去无回了。我们已经完蛋了,可以开始倒计时了。可是为什么没人感到害怕呢?包括我自己。我想人类就是这么愚蠢,如果是集体的悲剧,就不算悲剧了。别人的痛苦,总能抵消掉自己的痛苦。人就是这么愚蠢。但其实真正承受痛苦、死亡的,是一个一个的人。是自己。”
  
   “今天看到网上说,有一个女人,一天有240次高潮。多么变态啊。可是后来我又想,我不也很变态么?其实我,是一个情绪上的高潮狂。时时刻刻非要感到一点什么。快乐。悲伤。愤怒。委屈。甜蜜。苦涩。随便,什么都好,反正就是需要那么一个重量,压在精神的G点上,然后高潮迭起。我就是这样把男人吓跑的。就是这样。”
  
   “小娜说,恐惧不是爱。我想她是对的。问题是,我们能拿恐惧怎么办呢?它是不会因为你看穿了它而消失的。我不稀罕正确,我太渺小了,实在是正确不起啊。”
  
  “那么,同情算不算爱呢?”
  
  “说这些,你不会懂的,因为你不想懂,而我从来不愿不想去勉强。”
  
  吴香写完信,装进信封,封好,塞进一个盒子里。
  
  不会寄的。
  
  她只是想把肚子里那些会霉会烂会发臭的东西,倒掉。倒出来了,人就变得更清洁。
  
  把信放进去之前,她瞟了一眼盒子里的内容。
  
  整整一盒子没有寄出去的情书。
  
  最上面的那封,收信人为“粟向东”。
  
  她有点好奇,抽出里面的信纸,打开,一句话冷不丁地跳入眼帘:所有的恋爱都应当是初恋,不受一点记忆的污染,没有一丝寻找的疲惫。
  
  吴香一怔,随即把那张纸叠好,塞回了信封。
  
  又觉得下面疼,吴香赶紧回到卫生间,在马桶上坐着。又看了一眼手机,今天第43次看手机。心中默默复述了一遍刚才读到的话:所有的恋爱都应当是初恋,不受一点记忆的污染,没有一丝寻找的疲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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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
  
  到三月份,李察德的4万块钱只剩下两万块了。
  
  也就是一个星期的事。
  
  之前几个月虽然没挣什么钱,但也没怎么跌。左手挣,右手赔,大抵持平。现在倒好,他买的一个游戏股票,本来就把他给套住了,这周干脆拉肚子似的,一泻千里。眼看着帐号里那点钱,一天薄一点,到现在,就剩一半了。
  
  两万啊,一年的存款啊。一年365天,天天忍受挤地铁、忍受Tim的白眼、忍受公司附近那个烂中餐馆的午饭,一点一点忍出来的啊。
  
  一大早,坐在电脑前,李察德看着自己etrade帐号上的一片红色江山,不由地悲从中来。看见蒋刚走进办公室,他可算逮着一个倾诉对象:靠,盛大,全完了!他对着包还没来得及放的蒋刚嚷嚷,妈的财务报表一出来,亏了6千多万,股票彻底扯蛋了。我就一直抱着侥幸心里,想着它已经到谷底,到谷底了,该反弹了,该反弹了,结果丫一直跌,昨天上季度报表一出来,干脆彻底歇菜了……
  
  你不是说游戏股票有前途吗?蒋刚隔着cubicle隔板答话。
  
  没错啊!我判断的也没错啊,人家网易游戏、Nine City,都涨了,就他妈盛大狂跌,跟绑了秤砣一样,死心塌地往下跌!从40块跌倒14块,靠,我跟你说,我研究了这么久行业走向,发现游戏行业很有前途,这个大方向是没错的,可惜错看盛大了!
  
  那是为什么?
  
  为什么?它她妈把招牌游戏给弄免费了,游戏不挣钱了,就靠增值服务了,新的产品出来市场又不买帐。早知道我买网易买nine city……其实有分析师事先发出警告了,我没听,我琢磨着它40跌倒20了,怎么也到底了。关键是妈的CISCO在盛大报表出来之前突然买了盛大9%的股票,我以为能帮着盛大起死回生,靠,这CISCO纯粹是扰乱市场信号! ……你知道我这次最大的教训是什么?
  
  蒋刚抬起头来,笑眯眯地看着他。
  
  我最大的教训就是绝对不能随便跟着大户买进卖出,人家他妈的输的起,放长线,钓大鱼,市场一大动,也就是挠它一痒痒,咱们心脏不好,一个报表就人仰马翻,晚了,晚了!
  
  蒋刚没说什么,只是客套地“嗯嗯啊啊”了几句。他不炒股票,也不懂。他那点钱,老老实实拿去买了基金。
  
  李察德骂骂咧咧地回到自己的办公桌,发起呆来。
  
  怎么办?
  
  再过两个月小蓓她妈就来了。再过四个月,小小李察德就要来报道了。
  
  想到这里,李察德嘴角边又浮出一个笑。
  
  前两天确认了,是儿子。这可把李察德乐坏了。他就是想要儿子,儿子长大了可以陪他打球下棋喝酒。小蓓倒是有点失望,她还指望生个女儿给她梳各种小辫子呢。那天从医院回去的路上,李察德一直在炫耀他的胜利,小蓓恨恨地说:你以为你50岁的时候还能打得动球啊,切!我让我儿子打得你满地找牙。
  
  想到这里,李察德笑得更灿烂了。
  
  一闪念的快乐之后是心慌。
  
  两万块啊。
  
  这要是租房子,起码租一年。
  
  越想越堵。
  
  这段时间小蓓已经开始四处找新房子租了,再晚了,我就搬不动家了。她说。
  
  而李察德还不甘心,对一步到位买房子,还抱着一线希望。
  
  看来只有一招了,他自言自语道。
  
  什么招?蒋刚以为李察德还在跟他说话。
  
  做option啊,李察德又站起来,再一次转到蒋刚面前,股票leverage太低了,我要把两万炒到十万,要炒到猴年马月啊。
  
  做option你可要当心,我有个哥们,一个月之内把十万块做到了三千块。
  
  没错,我也知道好几个人做option做的血本无归。但我现在反正一共剩两万了,再赔也就是赔这两万了,如果挣了,可能就不只挣两万了,你说对不对?我没啥可失去了,无产阶级失去的只有锁链。
  
  对无产阶级来说,两万也不少了。
  
  我豁出去了!反正两万也付不了房子的downpay,我现在死猪不怕开水烫了。
  
  李察德说干就干。当天就开始在网上收集关于option的材料,又在amazon上买了两本关于option的书,晚上更是四处出击,给他的狐朋狗友们打电话,切磋“股艺”。虽然周祥和刘小卓赔得一塌糊涂,不还有宋海洋这样的先进事迹吗?人家号称他的房子就是做option做来的,俺就不能try一try吗?俺又不指望做出一栋房子,就是一个房子的downpay而已。巴菲特说得好:冒险不一定能成功,但是不冒险肯定不能成功。
  
  不对,哪是巴菲特说的,分明我自己想的。警句啊。
  
  “冒险不一定能成功,但是不冒险肯定不能成功!”半夜三点,李察德挤进被窝时,推醒刘小蓓,两眼放光地对半梦半醒的她说。
  
  神经病。小蓓翻了一个身,嘟囔道。
  
  我又没跟你说话,我是教育我儿子呢!李察德踌躇满志地躺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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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7-02-08 16:09操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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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
  
  周末吴香组织大家去吃饭唱卡拉OK。
  
  吴香叫了小娜和蒋刚,蒋刚叫了李察德和张启博,李察德叫了刘小蓓,小娜又叫了耿原,反正浩浩荡荡一大堆人。
  
  张启博有一种感觉,就是他到美国来以后,参加的所有饭局都是同一顿饭。
  
  热门专业冷门专业。好老板坏老板。绿卡排队。房价。车价。股价。税多税少。公司。跳槽。回国。Global pay还是local pay。保险。401K。老印老黑。谁回国了。谁跳槽了。谁从国内娶了一个老婆来。谁回国后把这边的老婆给踹了。说来说去总是这些事。
  
  甚至蒋刚这次说的笑话,都跟上次一样。
  
  他说他有个女同学看见公司的合同上写着401K,以为工资是401,000$,大喜过望,觉得pay得怎么这么高啊,结果这事成了她终生的笑柄。
  
  于是大家还是跟上次一样哈哈大笑。
  
  也聊赵老师,8228,无极,超女,但是关于中国的讨论,仅限于那些网上炒得最热的话题。大洋对岸的那块大陆,终究是模糊下去了。
  
  所有的中餐馆也似乎是同一个餐馆。小小的,破破的,油油的,桌子与桌子把过道挤成窄窄得一小条,墙上挂着俗不可耐的吉祥物,邻桌的老外桌上永远放着一盘芝麻鸡。
  
  去年张启博回国时见识了中国那些新开张的餐馆,那装修,那场面,气吞山河。
  
  他倒也不稀罕那个。问题是,他觉得,小小的、破破的、油油的餐馆应该和大口喝酒、大声骂娘联系在一起。如果没有这些,那小、那破、那油,就全都没有了意义。
  
  在这里吃饭大家都不喝酒。就是喝,也是袖珍的啤酒瓶里寡淡的一小点,就那样,还分十八口喝呢。
  
  有一个片刻,他觉得很滑稽,一群来自那个半球的博士硕士,在flushing这个移民区角落里,一小口一小口地抿着啤酒,聊着绿卡、401K这样民工落户的事。
  
  我们的祖国象花园,花园的花朵真鲜艳。
  
  如果没有全球化,如果没有现代化,这同一批人,也就是老老实实呆在山东的、山西的、江苏的……村里当个农民了吧。
  
  蒋刚说了,象我这样学化学的,可以在村里卖酱油。他学生物的,可以做个养猪专业户。李察德学工程出身,可以做个打铁匠。象吴香那样的,抽烟,说脏话,还有两分姿色,年轻的时候兴许可以到镇上当个妓女。
  
  多和谐的社会啊,非要跑到美国来当民工,全都是吃饱了撑的。
  
  与在网络上相反,生活中张启博沉默寡言,甚至经常心不在焉。他不停地走神,然后又不停地被大家热烈的讨论给拽回来。
  
   “什么才女?徐静蕾那博克,也就是一个小学五年级的作文水平,也不知道怎么就红起来了。”陈小娜说。
  
  “年收入的4倍?我听说还有人买房买6倍的呢,那才是货真价实的死撑一族,那才叫悲壮呢。”蒋刚说。
  
  “做faculty比去industry难多了,象我们学生物的,一个接一个地做postdoc,累死你,永无出头之日。”还是蒋刚说。
  
  “人民币升值有什么不好?中国人手里的钱都更值钱了,不是好事吗,打击一下那些一点技术含量都没有的出口企业有什么不好?帮助调整产业结构啊,对不对?”李察德说。
  
  “其实美国这些同性恋也是得寸进尺,都让他们civil union了,都说财产保险遗产分配都跟婚姻一样了,非要弄个结婚的名称干嘛。”李察德又说了。
  
  “本来perm出来以为等绿卡终于游戏了,现在又来个排期,气死我了。”刘小蓓说。
  
  “民主党也就会瞎吵吵,现在伊拉克打成这样,天天骂布什,当年大多数可不都赞成来着,事后诸葛亮还装得牛B哄哄的,够烦人的。”耿原说。
  
  …………
  张启博觉得,他脑子里有一盏蜡烛,烛光在不停地摇摆,所以眼前的饭桌一会儿浮现出来,一会儿又黯淡下去。
  
  他承认,他是个自卑的人。
  
  到美国来了之后,他学到了一个词,叫self-conscious。他觉得这个词真好,他就是太self-conscious了。比如他想说一句话,话到嘴边,他立马会想:这样说是不是很愚蠢呢?我应该怎么修正这句话,让它显得更合适更聪明更幽默呢?然后他就画蛇添足说出一句比咽回去的那句话要蠢的多的话。
  
  穷,长得不好看,最重要的是,非常平庸。这就是他的自我意识。他觉得自己唯一不平庸的地方,就是能意识到自己的平庸。这是他与蒋刚李察德耿原不同的地方。他们都自我感觉良好。不停地骂布什笨以为自己比他聪明,笑江core以为自己没有那么可笑,骂李亚鹏以为自己比人家长得好看。他的自我是一个深渊,而他们的,是一个茶杯。
  
  当然他有时候也羡慕他们,怎么可以那么不加思索地活着呢?怎么说出那么多废话做出那么多蠢事还不嫌弃自己呢?
  
  也许是误解,也许他们并不那样简单。
  
  这个想法让他觉得安慰,把每个人都想象一个深渊让他觉得安慰,但有时候再仔细听听他们说的话,他又觉得自己实在是自作多情。
  
  而网络的好处就是可以摆脱那个深渊。网络就是自由。对于张启博来说,自由的最大障碍不是政府,不是贫困,不是愚昧,是自我。
  
  在网上,张启博变成了一个ID,无数个ID,来无影去无踪。骂布什骂江core骂李亚鹏。
  
  他不停地换ID。一个ID用的时间太长,就有了它的自我。他不要那个自我。
  
  而且网络ID永远不会长青春痘。他觉得自己强烈的自我意识起源于当年脸上那些青春痘。因为那些青春痘,他总是试图逃避别人的目光,并且感到别人看他的时候看见的只是那些青春痘。但是他又觉得也许强烈的自我意识只是来自于他的哲学家倾向,与世界、与自己天生的距离感。又或者,每一个长满青春痘的少年都将无可救药地长成一个哲学家。
  
  大家后来去唱卡拉OK的时候,他看着手舞足蹈的李察德,心中又升起那种熟悉的羡慕:一个人该多么不在乎自己才能放任自己这样手舞足蹈啊,简直没有比他唱歌更难听的人,但是他却扯着巨大的嗓门高唱:都是你的错!轻易爱上我!让我不知不觉满足被爱的虚荣!
  
  还有蒋刚,非要点唱孟庭苇的“羞答答的玫瑰静悄悄地开”,说自己“最适合忧郁路线”,而且还边唱边做各种“忧郁”的动作,逗得几个女孩哈哈大笑。
  
  还有耿原,上来就点非要点一首周杰伦的“rap”,紧赶慢赶也没有追上过一句完整的歌词,别人都笑岔气了,他却还举着话筒毫不气馁地结结巴巴往下念。
  
  他们为什么都那么“搞笑”呢?为什么等我唱那首“星星点灯”的时候,气氛立刻就冷场了呢?我怎么就唱得那么严肃呢?我为什么就发不出什么怪声扮不出什么鬼脸做不出什么可笑动作呢?更关键的是,我为什么会“思考”要不要发怪声做鬼脸做可笑动作呢?我为什么会“担心”自己发怪声做鬼脸做可笑动作的效果呢?
  
  还有那个吴香,蒋刚唱歌的时候她甚至跑过去使劲kiss了人家一口,引起一片喝彩,她之前犹豫了吗?“思考”了吗?“担心”了吗?
  
  甚至刘小蓓,挺着个大肚子也跟着音乐不停地摇头晃脑。我为什么就不能象她那样摇头晃脑呢,为什么我一摇头晃脑就觉得自己其实是在“表演”与环境的融洽呢?
  
  多么变态啊,我。
  
  他走出去抽烟。
  
  Flushing的街道,让他想起中国八十年代的某个小县城。混乱、破旧,生机勃勃。时间已晚,街上终于没有那么多人,小商店小门脸在路边疲倦地打着盹。四处是垃圾。对面的路灯,照着停在路边的一个大货车,上面写着“富记食品公司”。
  
  借个火。
  
  吴香突然出现。
  
  张启博给她点了烟。
  
  并立刻感到不自在,而且这种不自在随着每一秒钟的沉默在急剧增加。
  
  我是不是该说点什么呢?我说什么比较合适呢?如果我说“你们公司忙吗”,是不是很让人扫兴呢?如果我说“女孩子抽烟的可不多”,会不会冒犯她呢?如果我说“你唱歌挺好听的”,会不会听上去很假呢?
  
  吴香吐了一口烟,笑着说,你唱歌挺好听的。
  
  没有没有,我唱得不好,你唱歌挺好听的。
  
  嗯,我也觉得我唱歌挺好听的。
  
  说完大笑,张启博也笑了起来。
  
  又一片沉默。吴香跟张启博一同望着对面的富记食品车。
  
  张启博飞快地抽烟,试图赶紧结束这尴尬的时刻。
  
  你跟蒋刚同居多久了?吴香又问。
  
  张启博笑。他觉得出于礼貌,他应该对“同居”这个词报以微笑。
  
  呃――,在尴尬慌乱之中,他竟然抬起手腕,低头看了一下手表。
  
  吴香大笑,没有必要回答得那么详细!
  
  张启博也笑。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看手表。他觉得自己太可笑了,以至于他都原谅了自己的白痴。
  
  吴香的笑声在空气里余音袅袅。
  
  张启博突然觉得有一点温馨。
  
  这样爽朗的笑声,在这样一个超现实的地方,又是这样一个初春的夜晚。
  
  两年了吧,我跟蒋刚同居两年了,他说。
  
  哦,挺长时间了。
  
  零3天5个小时46秒,张启博假装又看了一眼表。他终于小小地搞笑了一把,不加思索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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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7-02-08 16:09操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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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
  
   怎么跟耿原说呢?
  
   这几天陈小娜心事重重。
  
   自从她那天突然下定决心要跟耿原离婚之后,她就一直在思考这个问题。
  
  直接,out of nowhere,突然跟他说“我不爱你了,我要离婚”?小娜觉得没有那个勇气――她无法面对耿原的伤心。也许可以给他写一封信?那样可以更理智地把问题说清楚,但是耿原也许会觉得这是对他极大的轻视――两人好了十几年最后一封信就要把他给打发了?离家出走?就像《克莱默夫妇》里面的克莱默太太一样,收拾个行礼箱,然后神秘而诗意地离开?可是去哪呢?我还得上班挣钱呢,分手还想浪漫,我真是吃饱了撑的。
  
  无可否认,为了让分手这事显得理直气壮、水到渠成,这段时间,她潜意识里一直在努力恶化他们的关系。
  
  耿原说话的时候,她刻意留心他说了哪些废话。耿原沉默的时候,她又刻意留心他多久没有主动跟她说话。耿原吃饭的时候,她注视着他那张油乎乎的大嘴。耿原洗碗的时候,她就不断指摘他洗得多么不干净。有一次耿原说她胖,她就揪着这么一件无关紧要的小事跟他吵了半天。
  
  他在餐馆点的菜不对,他对伊拉克战争的态度不对,他走路的姿势不对,他看的电视节目不对。
  
  她甚至觉得,他现在放屁都比以前臭了。
  
  当然她也会想到以前那些美好的时刻。校园里,两个稚气未脱的大学生手拉着手去上自习。在国内刚工作时,两个人挤在单位的小小宿舍里用酒精炉煮面条吃。在西岸读书时,两个人兴冲冲地去海边看日出,开到半路才想起来在西岸太阳不可能从海上升上来。第一次带他去她家,她培训他千万不能驼背因为她爸爸是军人最讨厌小伙子驼背,然后很长一段时间耿原连上厕所都挺胸收腹正视前方……每每想到这些,小娜就命令自己不要接着往下想因为过去是过去而现在是现在。
  
  然后她又决定放任自己想,因为回忆这个东西就像口香糖,嚼着嚼着也就没有了味道。

  两人做爱的时候,她紧紧地闭上眼睛,觉得一睁眼就看见另一个自己在冷冷地看着这一个自己,这个巨大的谎言。
  
  吴香也许是对的。她说所有人的婚姻到最后可能都是麻木不管他们曾经多么相爱。她说如果我跟耿原分手了我可能再也找不到对我更好的男人了。她说恐惧是人类最原始的情感所以人因为恐惧去忍受一些东西并没有什么可耻。甚至她说我长了个大饼脸也是实事求是。可是――
  
  一个人怎么能允许自己生活在谎言当中呢?
  
  一块石头钻进鞋子里,天天穿着它走路,它不咯脚,你不痛么?
  
  终于有一天,当耿原边大汗淋漓地吃面条边说起“我妈又催我们生孩子了”时,小娜突然放下手中的筷子,鼓起勇气说:耿原,我有件事想跟你说。
  
  19。
  
   自从Alan到组里以后,蒋刚的工作回到了原来的轨道上。
  
  他沮丧了一个星期,情绪又恢复了正常。
  
  本来嘛,这里是美国。世界是我们的,也是他们的,但终究是他们的。
  
  情绪恢复了正常的蒋刚,继续每天早上被闹钟闹醒,跟着密密麻麻的人群挤地铁,坐在办公室惨白的日光灯里盯着电脑屏幕上几十行几百行几千行的code,在小组开会时听着令他似懂非懂的笑话保持微笑,从单位旁边的中餐馆油腻腻的菜单本上点菜,和公司里的几个中国同事在party的角落里聊台湾局势。
  
  直到三月中的一个晚上,他接到老同学郭长杰的电话。
  
  寒暄了几句之后,郭长杰说出了他打电话的真实意图:办网站。
  
  他的想法是这样的:他们几个各地的哥们,串连起来,办一个网上定餐的网站。
  
   具体是这样的,郭长杰说,我们把网站办起来,然后到自己所在的城市,挨家挨户的给餐馆打电话,让他们register,慢慢建立一个庞大的餐馆网络,各种风味的都有,然后普通的用户,就可以到我们的网站上来点take out了。
  
   那我们怎么挣钱呢?
  
   别人办网站怎么挣钱,我们也怎么挣钱啊。开始肯定是要自己投一笔,我们哥们几个凑。然后等人气上来了,点击率上来了,就可以找风险基金,我有一个哥们,以前做过网站,写过风险基金的proposal,也申请过,他知道怎么弄,弄到什么程度就可以申请风险基金了。
  
   那我们怎么吸引顾客呢?
  
  首先当然是要靠优惠政策了,我们可以跟餐馆商量,凡是从我们的网站上order takeout的订单,在开始,比如说吧,三个月期间,都要比正常的价格低10%,不行我们自己贴钱,在开始三个月期间,用优惠价来吸引顾客。当然同时也要打广告,可以一开始在一些免费的bbs啊、online forum啊,打游击地登广告,自己花点钱也可以。还可以在地铁口、餐馆门口、各个写字楼、公寓楼门口塞啊,对不对,这种广告,不多的是……
  
  这样的网站,现在没有吗?不可能吧?
  
  有是有,不多,而且我们要办出自己的特色,这个特色,就是餐馆可以自己register,现在有的那些,都是站方和餐馆协议加入,我们这个系统,要让餐馆可以自己加入,你想,我们一家一家去打电话去邀请,最多也就联系几百家,最后还是要靠知名度让人家自己来登记,就跟我们登记一个yahoo帐号那么简单,这样才能真正发展壮大。而且,我们要马上动手,不然就彻底晚了――
  
   那人家餐馆愿意加入吗?
  
   这有什么不愿意的?双赢啊!郭长杰似乎对蒋刚的一切问题都有心理准备,他们就是在网上register一下而已,又不损失什么,还增加销量,他们有什么不愿意的?
  
   有这么容易吗?
  
   容不容易,我跟你说,不怕你做不到,就怕你想不到!想不到就难,想到了就容易!我跟你说,这个商业模式,绝对有可行性的――
  
   可是,我觉得一般人order takeout,都有固定的餐馆了,而且都习惯打电话了,人家会到网上去order吗?
  
   一切都要网络化,这还有什么疑问吗?现在不是有一个fandango吗?连买电影票都上网了,那你还可以说人们都习惯去电影院买电影票了,谁会去网上买电影票?结果怎么样?网上买电影票的多的是!我们把网络设计得科学一点、人性化一点,把各个餐馆的menu给上载上去,让顾客一上去,就发现自己有特别多的选择。网络订餐的优越性在哪?多样化、规模化,对不对?
  
   那我能干什么呢?
  
   办网站啊!我想动员七、八个哥们,分三、四个试点城市做起,一开始大家有力出力,有想法出想法。不过要加入的,每个人都要投5000美元。但是第一步,就是先把网站办起来对不对?你们几个会写code的,先把网站的基本框架搭起来,基本的功能实现了,然后我们才好去找餐馆register,然后才好做广告,然后才好招揽顾客,对吧?总而言之,把网站办起来,是第一步。当然,同时,我们分头都在自己的城市里,做一点市场调研,去餐馆打听打听,它们有没有兴趣……等我们把网站功能给实现了,上载了百把个餐馆信息的时候,我和张奕天――就是我说的那个写过venture capital proposal的那个哥们,着手准备venture capital的事情……更关键的是什么?在美国做,对我们来说,就是一个试点,重要的是以后要把相关业务拓展到中国去……中国人生活节奏越来越快,以后越来越多的家庭,迟早也是要走order takeout这条路的。在北美,就是一个实验,真正要打动那些venture capital的,还是中国这个大市场,你想,中国几亿人,就是百分之零点几的人口……
  
  郭长杰越说越激动,哗哗哗地讲了讲了一个小时。蒋刚也越听越心动。都具体到哪个月具体做什么,每一个人的分工是什么,以及先期一共要投多少钱了。蒋刚不得不承认,郭长杰是一个非常好的煽动家,在他们长达两个小时的对话结束之时,蒋刚已经相信三年之后,他们都将要成为百万富翁了。
  
  那天晚上,他心潮澎湃。
  
  越想越觉得郭长杰的主意很牛。
  
  对,郭长杰说得没错,要发财根本不能指望在老美的公司干出什么眉目,必须自己单干,必须走开公司拿风险基金然后上市的路。这是唯一的“捷径”,年纪轻轻,没有背景,没有资金,只有这一条路!
  
  就算失败了,又怎么着呢?就当交5000美元学费呗,我还涨经验值呢,人家李察德炒股交学费还一交两万呢!
  
  关键还是郭长杰的想法比较合理,看不出什么大的漏洞。
  
  固然,蒋刚去年就已经有了一次办网站失败的经验了,但那主要是贺进――那个项目的发起者,蒋刚上一个公司的老同事――没有任何关于申请风险基金的经验。更早的时候,也就是蒋刚还在读生物博士的时候,他们几个哥们还试图弄一个生物工程的项目,和国内某工业园区合作,当时他们甚至利用暑假回国跑了一趟去“洽谈”,但是最后也同样是不了了之。
  
  失败个十次八次,总得有一次成功的吧!
  
  蒋刚兴奋地跑到张启博的房间,问,哎,老张,如果打10%折,让你去网上order 晚饭,你order吗?
  
  当然order,每天省10%,一年下来,省很多呀,怎么了?张启博从电脑桌前抬起头,问。
  
  没什么,随便问问。
  
   蒋刚兴高采烈地回到房间,无以表达他的振奋心情,于是走到房间角落,拿起那个20磅重的、布满灰尘的哑铃,斗志昂扬地举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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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
  
  吴香已经不能不去看医生了。
  
  这些天,下面已经疼到了让她坐立不安的地步。她尿频,尿急,而且尿完了之后是剧痛。
  
  同办公室的Lucy,已经非常奇怪地打量她好多次,最后还是忍不住地问了她:Why do you go to the restroom all the time?
  
  Why? Because I’m fucked up in my sex life! In fact, in my whole life! 吴香坐在办公楼的马桶上,愤愤地想。
  
  This is what you get when you get close to man! 她继续想象这场不存在的对话。They suck you up! Like a black hole!
  
  疼的时候,她觉得好像有人冲着那下面灌了一壶滚烫的辣椒水,火烧火燎。
  
  关键是,上班都不能集中注意力了。电脑里还有一堆数据要处理、要分析呢,头还等着要报告呢。
  
  原以为熬一熬就过去了,就像以前和粟向东在一起时那样。没想到这次它来势如此凶猛,装聋作哑还不行了。上次蒋刚要跟她做,她用肚子疼给搪塞过去了,明天呢?明天又要在一起了。
  
  上次做爱,哪里是做爱,简直就是受刑,吴香疼得撕心裂肺。
  
  回到办公室后,趁着Lucy不在,吴香给妇科医生打了一圈电话,终于约到一个当天下午的时间。
  
  放下电话,她发了一会儿呆,又打了一个电话。
  
  反正下午是要请假了,不如再约一个心理医生。
  
  最近她的情绪象过山车一样起伏,她觉得自己应该看一看心理医生。
  
  有的时候,没来由地,觉得了无生趣。有时候,心静如水。如果情绪有温度,可以测量,她相信自己的情绪一会儿是100度,一会儿是0度,一天要那么来回振荡200次。
  
  那天晚上,也就是给蒋刚写信的那天晚上,她觉得自己的情绪降到了零下50度,冷得她瑟瑟发抖,缩在床上,盖上两床被子也无济于事。
  
  还失眠,还早醒,书上说,那是抑郁症的一个显然标志。
  
  早醒的那些个凌晨,对着窗外灰蒙蒙的天色,有那么一些片刻,她想,死亡真的有那么可怕吗?不就是纵身一跳的事?
  
  她想象,那是跳到了一个蔚蓝的、温暖的海洋里。
  
  不疼,只有自由,只有温暖。
  
  那天下午,从妇科医生那出来,手里还捏着医生开的药单子,她又走着去另一条街去看心理医生。
  
  走在路上,吴香觉得好热,她解下围巾,挂在手上。这才意识到,春天来了,2006年的春天。33岁的春天。
  
  她在大街上停住,仰头看天,却被光线刺痛眼睛。
  
  什么时候开始,觉得这个世界跟自己不再有关系呢?这天,这地,这街道,这人群。
  
  医生是一个很严肃的印度裔中年男人。
  
  你想自杀吗?他问。
  食欲体重有变化吗?
  对事物的兴趣有变化吗?
  家庭有精神病史吗?
  生活中有什么重大挫折吗?
  和你男朋友关系如何?
  ……
  
  吴香根本不信任他。她为什么要相信这么一个表情里满是倦怠、看上去比她更抑郁的印度男人呢?他那么严肃地在一个小本子上写写记记谁知道他不是在本子上写bullshit、bullshit、bullshit呢?他每天见那么多饶舌的抑郁症患者会不会有把其中随便一个扔出窗外的冲动呢?
  
  但是吴香还是非常努力地讲述着自己的经历。她觉得看心理医生本质上跟撒酒疯没什么区别,都是借个胆子撒娇而已。
  
  “I think it’s love.” 当他问到她为什么抑郁的时候,吴香抬起头说。
  
  “How so?” 他问。
  
  吴香又低下头,捏着手里的围巾,几乎是在自言自语。她说她觉得爱是一个累赘。不,是一种疾病。她说她觉得残酷的人才能够生存,因为这是一个达尔文主义的世界,任何有病的生物都会被淘汰。她说她好像背着一个十字架在奔跑,别人笑她跑得慢,其实,她只是被爱拖了后腿而已。她说因为有的人需要爱,有的人不需要,所以这个世界不公平。
  
  “Then don’t fall in love. You can’t afford to love.” 他说。
  
  “But I live for love.” 她说。
  
  那天晚上,当蒋刚关了灯坐到床边的时候,吴香的身体绷得比一根木头还紧。
  
  他的手伸过来了。
  他的嘴凑过来了。
  他的嘴在寻找她的嘴。
  他的手伸到下面去了。
  他把她的内裤给拽了下去。
  他掏出了他勃起的家伙。
  
  黑暗中,吴香感觉他的气息、他的重量、他的温度压了过来,仿佛一个恐怖小说里的老房子,咯噔,被锁上了房门。然后一个脚步,沉重的脚步,在向她靠近。她想起那个梦,医院的走廊,远方的小镇,陌生的男人,被雪封住的马路。她跑啊跑,怎么也跑不出那个梦境。她听见自己的呼吸,只听见自己的呼吸,在黑暗中回荡,越来越沉重。
  
  ……哦……嗯……嗯嗯……哦……哦哦……啊……啊啊……轻点…… …哦哦……啊……啊啊……哦……嗯……噢……哦……哦哦……啊……啊啊……啊啊!……哦!……啊!……哦……嗯……嗯嗯……哦!……哦哦!……嗯……啊啊……
  
  医生说不可以的,阴道发炎的时候不能够性交。
  
  医生还说不可以的,象我这样的人,不能够爱上任何一个人。
  
  But I live for love.
  
  But you can’t afford to love.
  
  But I live for love.
  
  But you can’t afford to love.
  
  …………
  
   终于,完了。
  
  蒋刚长长地出了一口气,咕咚,滚动床的另一边,顺手把避孕套摘下来,扔到床边的垃圾篓里。
  
  你……有那什么吗?蒋刚突然问。
  
   什么?
  
   那个……high point?
  
  吴香身体紧紧地蜷成一团,背对着蒋刚,她极力控制着身体的颤抖,轻声说,有。
  
  沉默了一小会儿,蒋刚突然问:哎?你说,那是什么感觉?
  
   什么是什么感觉?
  
  女人的high point啊。
  
  吴香没作声。
  
  哎,问你呢。
  
   就是……触电的感觉。
  
   然后呢?
  
   然后,电波在身体里扩散。
  
   然后呢?
  
   然后,整个人象烟花一样升起来,完全是身不由己的上升,升到很高很高的地方,高到让你感到恐慌,然后在空中,就那么散开,那么一哄而散。发生的时候,你觉得很艳丽,发生之后,又觉得很徒劳。
  
   好玄啊。
  
  吴香看着窗外。非常淡的月色,从窗外照过来,把桌上的一只杯子拉出一个长长的影子。有风,地上的树影在风中抖抖瑟瑟,大街上的汽车,从窗口拽出一条条流动的光波。
  
  真的又是一个春天了。
  
  似水流年啊。
  
  我爱你,吴香说。
  
  我也爱你,蒋刚说。
  
  眼泪从吴香的眼角涌出来,然后,止不住地,排山倒海地往外涌。
  
  她站起来,用尽量平静的声音说,我渴了,喝点水去。
  
  你没事吧?
  
  没事。
  
  走到厨房,蹲在地上,橱柜的阴影里,33岁的吴香,2006年春天的吴香,呜咽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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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
  
  “白烨那纯粹是自作自受,不过丫太倒霉了,一个人为整个文坛挨骂。”
  
  “关他陆天明屁事,凑这热闹干嘛?”
  
  “操,韩粉就是红卫兵,骂他们红卫兵怎么了,红卫兵就是这德行,没脑子有激素,就等着领袖一挥手,指哪打哪。”
  
  “要我说纯粹就是新流氓跟老流氓夺权的斗争!”
  
  “中国人就是这样,政坛不敢骂,商坛腆着脸往里冲,看来看去也就是文坛好欺负,不骂丫骂谁?”
  
  “陆川真要孝顺,好好劝劝他老子别四处插手。”
  
  “高小松一世英名毁于一旦啊,为这点破事,这么个八竿子都打不着的白烨惹一身臊,话又说回来,他也就是唱过几首娘娘腔的歌,这饭也不能吃一辈子啊。”
  
  “上阵父子兵,掐架亲兄弟,操,新浪这煽风点火的本事,整个一个三八婆。”
  
  “让韩寒有话好好说?操,有话好好说还有你们这群傻B好戏看吗?得了便宜还卖乖!”
  
  “还真有人开始分析韩白之争的历史意义了,什么历史什么意义啊?不就是一帮闲得蛋疼的文人跟一帮闲得蛋疼得网民互相撒娇吗?”
  
  “对话?对什么话?人一个五、六十岁的老头跟一个一、二十岁的小屁孩,有啥话可对啊?你想在体制里往上爬,我想讨好网络上的红卫兵,对鸡巴话。”
  
  “80后作家搞的不是文学?搞的是不是文学有什么重要啊?还真把文学这两字当贞节牌坊供起来了?人家就是把文学搞成狗屎又怎么了?”
  
  …… ……
  
  周末的晚上,张启博再一次投入了灌水大战。最近的主题是韩白大战。象以往所有的论战一样,他逮谁骂谁,既没有永恒的朋友,也没有永恒的敌人,更没有永恒的利益,只有永恒的搅混水。
  
  当然他也骂自己。
  
  你丫放着迫在眉睫的CFA不好好准备在网上装嫩跟这帮弱智红卫兵一起起哄把一个屁大都没有的事愣是整成了屁大你他妈骂韩寒你知道韩寒是谁吗你他妈骂白烨却连白烨的原文都根本没有看你丫大周末的不做实验不看书学习也就罢了好歹出去看个电影约个女孩吃个饭整个正常人的生活结果却他妈趴这跟一群三八唧唧歪歪人胡总书记说了以辛勤劳动为荣以好逸恶劳为耻照这么说你整个不就是一个无耻之徒我看猥琐男这个词简直就是给你量身定做。
  
  终于,骂累了。
  
  张启博靠在电脑前的旋转椅上,整个人耷拉下来。
  
  耷拉了一会儿,打起精神,又条件反射地窜到网上。
  
  这回四处溜达看博客。一个无关的人连向更多无关的人,一个接一个,小叶子,正八角形,米歇尔,水银,阿宁,午夜跳舞,三明……张启博跟着往前走啊走啊走,很快就迷路了,最后发现自己趴在一个四川省某市某师范大学工作的女青年“蓝月亮”的博客前发呆。
  
  她说她妈生病了正在住院。
  
  她说医生让她妈CT但是她不知道医院是不是坑她花钱。
  
  她说她给她妈买了一束花结果医生不让留那因为怕病人花粉过敏。
  
  张启博想象世界的某个角落,一个女青年手里抱着一束花,在一个病房里跟一个老太太讨论CT该不该做。
  
  张启博以前总是想象如果所有的房子、所有的墙壁都是透明的,这个世界该多么有趣多么荒谬。现在好了,不用想象了,有了博客,世界已经实现透明化了。
  
  既不有趣也没那么荒谬。
  
  他又顺着蓝月亮的链接往下窜。
  
  他发现博客界似乎在流行一种叫“点名问答”的游戏――每个人都声称“这个游戏好无聊啊,我真的不想做啊”,然后非常认真地非常自恋地回答所有问题。
  
  你喜欢什么颜色爱听什么歌哪一年初吻关任何人屁事。
  
  问题是,闲着也是闲着。
  
  屁事也比屁事没有强。
  
  想到这里,张启博决定自己点自己的名,动手做一套题。
  
  1:一天早上起来,发现自己身边的人都变成蛤蟆似的只会跳,只会呱呱叫,你怎么办?
   答:照镜子。
  
   2:请形容一下你理想中的结婚场景吧。
   答,结婚还需要场景?不就是一张纸吗。
  
  3:初吻的地点,时间,对象。
  答:沙发上,23岁,不重要。
  
  4:最想到什麽地方定居。和谁一起去。以及原因。
   答:冰岛,和一条狗,感觉那里人少。
  
  5:你认为孙悟空和黑猫警长哪个更性感点?
  答:你丫得色成什么样才会把孙悟空跟性感联系起来?
  
  6:说出三样最喜欢的物品,看着这几个名词并排写在一起就觉得开心。
   答:你,妈,逼。
  
  7:畅想一下你的晚年生活
   答:在冰岛钓鱼。
  …… ……
  
  真变态啊,100多道。
  
  做完了,发给谁呢?
  
  张启博突然意识到自己其实也没什么朋友,就算有那么几个,也对于向他们暴露自己以及对于窥视他们没有什么兴趣,而这个游戏的乐趣本来就在于暴露与窥视。
  
  他直接关闭了word窗口。码了半个小时的字,一删了之。
  
  我喜欢什么颜色爱听什么歌哪一年初吻确实不关任何人屁事。
  
  张启博重新靠到椅背上,耷拉下来。
  
  得,又浪费半个小时。
  
  算了,横竖是浪费,别跟自己过不去了。
  
  你以为学CFA不是浪费吗,你以为写实验报告不是浪费吗,你以为约个妞出去吃饭看电影不是浪费吗,你以为看电视不是浪费吗,你以为浪费穿上马甲就不是浪费吗。
  
  他决定去客厅看一会儿电视。
  
  电视不好看,他很快关了,靠在沙发上发呆。
  
  张启博突然觉得自己是个不幸的人。
  
  不是因为丑,不是因为穷,不是因为爹妈死了,不是因为缺少朋友,而是因为麻木。
  
  就是没有欲望。就是反高潮。就是自暴自弃。就是觉得,没有什么真正值得争取的东西。
  
  每天吃垃圾食品上垃圾网站发表垃圾言论做垃圾实验写垃圾报告但是没有什么闪光的东西引领他离开垃圾。就是有,他也视而不见,因为他没有力量成为他想成为的那个人。他的智慧只够他看透自己的平庸,却不够他超越这份平庸。
  
  有的时候,走在路上,或者坐在电脑前,或者在实验室里,他特别想呕吐。他多么需要一场惊天动地的呕吐啊,把他这腐朽的、恶心的、肮脏的、渺小的、平庸的、丑陋的灵魂给吐出来。但是,他吐不出来。他一直得背着那个灵魂东奔西走,因为那就是他的父母,他的爷爷奶奶,他的孩子,他的子子孙孙,他的自我。此刻,他怀着那个呕吐的强烈愿望,蜷在沙发默默地打瞌睡。他想一口气冲到布鲁克林桥然后从上面跳下去,但是他甚至没有兴趣去体验自杀中所包含的戏剧性。他希望有个残忍的高跟鞋,象网上那个虐猫女人的高跟鞋一样,踩碎自己的脑袋。
  
  然后,他睡着了。
  
  半梦半醒间,听见走廊尽头蒋刚的房间里,吴香的叫床声。
  
  然后又睡着了。
  
  然后隐约听见他背后、厨房里吴香的哭声。
  
  小小的,有节奏的,间或夹杂擤鼻涕的声音。
  
  张启博彻底醒了。
  
  他不敢动弹,但也没有惊慌失措,甚至没有好奇,仿佛这样一个夜晚,就应该有一个女人在厨房里哭泣。
  
  他在黑暗中看着窗外,对面的一栋小楼,楼顶上一个美国国旗在风中轻轻飘扬,一辆摩托车突突突地开了过去,几个少年在嘻嘻哈哈地说笑。
  
  他不知道甚至不关心吴香为什么在厨房里哭,但是他有一个奇怪的冲动,就是站起来,走到吴香身边,抱住她。他还有一种更奇怪的自信,就是如果他这样做了,吴香不会惊慌,不会尴尬,仿佛这一切是水到渠成自然而然,仿佛不需要解释他就已经理解了她的一切委屈,仿佛他们只是一只巨大的手上的两个棋子,被安排在一起。
  
  但是他没有站起来。
  
  因为他发现自己的眼眶,莫名地,充满了泪水。
  
  他不知道这是为什么。他并不悲伤,并不心痛,并不委屈,他只是想呕吐而已。
  
  张启博涕泗横流地躺在沙发上,摒住呼吸,听着吴香的哭声,直到它在黑暗的那头,慢慢地平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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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
  
  这几天可把吴香给累坏了,她自己都活得不耐烦呢,还必须隔三差五地安慰小娜。
  
  陈小娜自从那天晚上出于对虚假爱情的唾弃对诚实人格坚贞不屈的追求而对她10年的恋人4年的老公耿原提出离婚要求之后,就崩溃了。
  
  她崩溃的理由很简单:耿原竟然同意离婚了。
  
  就在当天晚上!
  
  平静地!
  
  这实在是陈小娜万万、万万没有想到的事情。她预计了耿原可能会伤心欲绝,然后他们会抱在一起痛哭流涕两、三个月才真正开始结束这段感情。她预计了耿原可能会无比愤慨,控诉她薄情寡义忘记他们在一起那么多年美好的时光忘记当年为了和她在一起他从一个更好的学校转到一个一般的学校忘记她当年生病的时候他顶着老板的白眼天天请假去医院陪她。她预计了他可能会同意分居,给她一段时间让她冷静思考象电视里的那些男子汉一样说“我希望你想好自己真正想要什么以后再做决定。”
  
  但是,但是,但是――
  
  他竟然在陈小娜心情沉痛地说完那一番分手告白后,冷静地说:“其实,分手的事情,我也想了一段时间了,只是不忍心说,没想到你先说了。”
  
  当时陈小娜五雷哄顶。
  
  世界史立刻改写了。
  
  你也想一段时间了?!多久?!为什么?!你怎么不早说?!我怎么从来没有看出来?!如果我今天不跟你说你要等多久才跟我说?!……小娜的悲痛情绪当即掉头,变成极大的愤慨。她觉得自己过去几年,不,十几年的,生活象一个巨大的肥皂泡,被耿原这么轻轻一捅,就破了。那天晚上没有象她想象的那样,结束在耿原伤心欲绝请求她再给他一段时间的画面里,相反,结束在她歇斯底里地把家里所有能摔的东西给摔了一遍直到耿原死死地把她抱在怀里说“对不起,我说错话了,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的镜头里。
  
  他怎么能对我这样呢?啊?吴香,你说,他怎么能对我这样呢?
  
  从那天起,接下来的两个星期里,陈小娜就在不断地追问吴香这个问题。
  
  你不是想要离婚,他也想要离婚,那不正好吗?起初,吴香还想跟她讲道理。
  
  不一样的!这根本是两码事!坐在吴香家的客厅里,小娜哭诉道:问题是,过去这些年,我完全生活在谎言中!如果不是我主动提分手的事,我有可能一辈子都生活在谎言中!
  
  吴香递给她一张纸巾。
  
  这回轮到小娜的桌子前堆满脏兮兮的纸巾了。
  
  天天早上在地铁告别的时候,总是一句“我爱你”,谎言,全是谎言!吴香你能体会那种感觉吗,啊?那么多年的感情,就好像你们俩辛辛苦苦地养一个孩子,养了14年,突然有一天,他就告诉你,其实他跟你从来没有生过那个孩子,那个孩子是假的!不存在!可是你分明是记得那个孩子长什么样,笑起来什么样,哭起来什么样,可他根本不认那个帐!
  
  可你不也说,你不爱他了吗?
  
  我那是一时糊涂!
  
  切,吴香心里想,要是耿原那天晚上苦苦哀求不肯放手,你哪里会拐这个弯?人啊,就是一个字,贱。
  
  而且,我有怀疑的时候,我就跟他说了,他呢?小娜继续控诉,他把怀疑全部埋在心里,美名其曰怕伤害我!那意思这些年他对我的好,全都是施舍,天下还有比我更傻的人吗?啊,吴香?我真是蠢透了,我原来天天是抱着一个要饭的碗,坐在人家的屋檐下,人家天天给我扔钢崩来着,我还以为那是爱情,你说,我是不是很蠢?我是不是天下最蠢的人?
  
  没有最蠢,只有更蠢,吴香拍拍小娜的肩膀。
  
  小娜竟然没有破涕为笑。她完全沉浸在自己的倾诉里。
  
  他说结婚不久就意识到也许不该结婚,他说我们俩这么多年下来,其实更像是兄妹,早就没有什么火花了……
  
  那也不是不爱你了,就是爱的另一种方式而已。
  
  他甚至说,有时候周末一听说我要加班,他还挺高兴的,因为这样就有自己的时间了……
  
  那也不一定是因为你,跟任何人在一起时间长了,天天在一起,都会感到窒息。
  
  窒息!没错,他那天就是用这个词!他说有时候跟我在一起感到窒息!小娜“刷”又抽了一张餐巾纸,擤了一把鼻涕,我就是想不通,这么多年,日日夜夜,全都是谎言,你说,假如我这次不跟他说,他还会瞒我多久?不等吴香回答,她又接着说,我都怀疑,他是不是有别人的女人?我问他,他说没有,但是,我现在怎么能相信他?他可以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地撒谎说他爱我,他怎么就不能多制造一个谎言?
  
  爱情不是这样非黑即白的,小娜。
  
  就是非黑即白!爱就是非黑即白的!什么亲情,什么友情,什么兄妹情!我最恶心的就是这一套!明明不爱了,就拿这些来为自己的懦弱说事,我最恶心这一套!
  
  吴香被小娜身上爆发的战斗力吓了一跳。
  
  那你们现在怎么办?
  
  不知道……谎言一旦揭穿,怎么回得去?他倒是说我们再努力,可这怎么可能?如果两个人没有把话说透,还可以装聋作哑,现在,事情全都摊到桌面上了,一点台阶都没有了……上个月还跟我说生孩子的事,吴香,男人怎么能这样?今天跟你说要跟你生孩子,明天就告诉你他不爱你?
  
  从吴香家出来后,陈小娜去超市买了一堆冰淇淋。每次心情不好的时候,她就吃冰淇淋解压。
  
  她回家以后,坐在沙发上吃冰淇淋。
  
  吃了几口,又伤心地哭了。
  
  她想起以前那些美好的时刻。校园里,两个稚气未脱的大学生手拉着手去上自习。在国内刚工作时,两个人挤在单位的小小宿舍里用酒精炉煮面条吃。在西岸读书的时候,两个人一块儿海边看日出,结果到半路才想起来在西岸太阳不可能从海上升起。第一次带他去她家,她培训他千万不能驼背因为她爸爸是军人最讨厌小伙子驼背,然后很长一段时间耿原连上厕所都挺胸收腹正视前方……想到这些,小娜泪如雨下。
  
  于是她吃啊吃啊吃,把整整一筒冰淇淋吃光了。
  
  接着吃第二筒。
  
  她又想起第一次认识耿原的情景,第一次约会的情景,第一次kiss的情景,第一次做爱的情景,第一次吵架的情景。她想起他为了她,从一个更好的学校转到了一个一般的学校读书。她还想起那次生病,他顶着老板的白眼,天天到医院来陪她。
  
  耿原你怎么能对我这样呢?你怎么能这样呢?
  
  小娜自虐一般地吃着冰淇淋,吃到第二筒的三分之二的时候,她开始作呕。冰淇淋都化了,她就舀着喝。等到喝完的时候,开始肚子疼,呕吐。
  
  等到耿原回家的时候,看见陈小娜,他10年的恋人4年的老婆,坐在深夜的客厅里,冻得乌青,身边一堆冰淇淋盒子,头发蓬乱,衣冠不整,眼泪鼻涕一把抓。
  
  耿原你怎么能对我这样呢?你怎么能这样呢?她哭着说。
  
  他想起当年那个跟他手拉着手去上自习的的女孩。
  
  那时候她对他说,爱一个人,就是想跟他去海边看日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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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
  
  这段时间蒋刚忙得焦头烂额,上班都变得心不在焉。Alan不在的时候,他就窜到网上,到处找关于开发网站的文章读,或者直接到各个商业网站反复浏览,试图从中找到网站的构架思路。
  
  事实证明,开发一个商业网站比他原先想象的难多了。
  
  首先设计他不懂,颜色啊,logo标语啊,版面安排啊,广告位置啊,怎么吸引眼球啊,他一窍不通,只能到fandango、freshdirect、priceline、netflix、豆瓣等地方抄袭想法。
  
  更重要的是,网站要实现哪些功能,大家在mailing list上吵了一个星期也没有吵出结果。有的人主张“极简主义”,就是让读者能够按地点、按风味搜索餐馆和菜单,有的人主张“信息的最大化”,还要有“推荐餐馆”功能,消费者给菜打分和review的功能,餐馆附近的娱乐场所信息,甚至“食品文化”的介绍等等等等。
  
  比如为给菜打分的问题,蒋刚跟张奕天吵得一塌糊涂。
  
  张奕天说让消费者给菜打分至关重要。Netflix,他说,你看netflix这么火,为什么?很重要一个原因就是通过打分和review让消费者自身建立一个信用网络。
  
  什么netflix?蒋刚反驳,看电影每次都要看不一样的电影,点菜大家都喜欢反反复复点同样几个菜,性质根本不一样,消费者review在takeout中根本没有什么意义!人家priceline会让消费者review航空公司吗?
  
  怎么能跟航空公司比?全世界一共几家航空公司?航空公司信息过滤比餐馆简单多了!
  
  每个人吃饭taste根本不一样,你爱吃什么还要问我吗?再说了,brocolli and chicken,一看菜名,信息就出来了,还review什么呀?
  
  那照你说restaurant review这个行业都没有存在的必要了?
  …………
  
  类似的架,一天吵好几次。
  
  技术上也困难重重。蒋刚以前只编辑过一些个人主页之类的小儿科,对实现网站的交互功能一无所知。现在,要让餐馆能够登记,能够上载、更改信息,消费者能够登记,能够按地点、按餐馆、按价格的分类查找信息,信用卡的支付,多次消费打折的实现,数据库的存储连接,服务器的购买……每一个貌似简单的细节背后,都埋伏着无数千缠百绕的问题,甚至一个字体大小的调整问题,都可能出奇不意地花上他三个小时。
  
  相比开发网站的这些麻烦,更让蒋刚头疼的是“用户调查和说服”。郭长杰给每个人定了“任务”:每个人都要调查、说服自己所在地的50个餐馆加入他们的网站。
  
  蒋刚本来最同情的工作就是推销员,现在他自己成了一个。
  
  每天晚上下了班,吃了饭,他就厚着脸皮四处出击。
  
  你好,我是takeoutmall公司的一个工作人员,我们有一个专门提供takeout order服务的网站,餐馆可以在上面登记,并上载自己的菜单,不知道你们愿不愿意加入……
  蒋刚本来就不是一个特别皮厚的人――碰上中餐馆还好点,碰上其他餐馆,加上说英语这一层,简直比要饭还要艰难。
  
  他甚至为此印了一个名片。
  
  工作四年都没有印过任何名片,为这么一个八字还没一撇的网站,蒋刚愣是把自己的名字打上了一个硬纸片,纸片上写着:manager: George Jiang。
  
  郭长杰说了,每个人都印manager,就差没说后半句了:反正跟国民党的纸钞似的,随便印,谁信谁傻B。
  
  很多时候,要花半个小时才能彻底说清楚他的意图。
  
  还有一些时候,把意图说清楚了之后,餐馆人员回答:我不是经理啊,我不知道啊,你明天再来好不好?
  
  靠,你早说啊,蒋刚愤愤地想。
  
  后来他干脆写了一个广告文本,跟人家略略解释一下之后,就把广告散发给餐馆经理。有一回,路过一个发了广告的餐馆,看见自己的广告躺在门口的地上,脏兮兮的,布满了脚印,刹那间,悲从中来。
  
  于是他鼓舞自己,万事开头难嘛!
  
  虽然几个星期下来,他的兴奋劲已经过去了,但是总的来说,还是保持着斗志。毕竟,大家对网站功能慢慢达成了共识,都开始着手自己的那一摊技术任务。毕竟,在过去两、三个星期里,他已经成功说服了16家餐馆加入他们的网络。毕竟,他们是一个团队,泄气的时候可以互相鼓励。每次蒋刚动摇的时候,郭长杰一个电话过来,他那洪亮、开朗的声音一忽悠,蒋刚就又来了劲。
  
  再不济,看看人家张朝阳、李彦红、马云等人的先进事迹。
  
   人家不也是一步一步过来的吗?不都是三、四年就窜起来了?现在大家都看到他们多么多么风光,开始的时候人家有多艰难,别人又怎么知道?
  
  固然,据说办网站成功的例子只有千分之一。但是我们的team要技术有技术,要经验有经验,要教训有教训,又在美国,又有好点子,又认识风险基金里的人,能跟其它那千分之九百九十九比吗?
  
  用我们李察德最近常挂在嘴边的话来说:冒险不一定成功,但是不冒险肯定不能成功。
  有一天晚上葛亚光竟然从国内打了个电话过来,问蒋刚在不在北京买房子。葛亚光是蒋刚大学时代最好的哥们,一起踢了四年球。现在他在一个银行关键部门做到了高层,他们的客户,一家房地产公司,手下有一个房子可以以“内部价格”卖给葛亚光,就专门打电话来问蒋刚要不要。
  
  你不是说你迟早要海归吗?晚买不如早买!
  
  不急不急,蒋刚应付道,回头再说吧。
  
  这可是千载南逢的机会啊,比市场价便宜将近二十万呢!我跟你说,我不是买不起,问题是我已经两套了,再多可能会出事,有好事我不是想着哥们嘛,呵呵。
  
  蒋刚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说服葛亚光他不必要不着急不打算现在买房子。
  
  当然他没说那个最重要的原因:他没钱。
  
  虽然海华的穷酸已经是举世皆知的笑料了,问题是,那是葛亚光啊,当年蒋刚的小跟班,一口一个“蒋队长”啊。
  
  挂了电话,蒋刚瞪着电脑屏幕,过了好一阵,才把情绪重新调整到网站的事情上。
  
  刚才想到哪了?
  
  Flash,对,flash的问题。
  
  妈的,就这么一个小小flash的问题,花了我三个晚上!
  
  24.
  
  在纽约迎来2006年春天的同时,李察德也迎来了他的股票的春天。
  
  三月底、四月初的那几个星期,他的股票价值以平均一个星期涨一万的速度在往上窜。
  
  一天下午,打开etrade帐号,发现里面已经有5万多块的时候,李察德不禁象美国女人叫床那样高喊:Yes! Yes! Yes!
  
  前一段时间股票跌的时候,他都不忍心打开etrade。每天进去的时候,仿佛女孩看恐怖片,又想看,又不敢,恨不得蒙住眼睛然后再透出一条缝。现在好了,他一天痛痛快快打开几十次etrade,虽然时有小跌,但是帐号上总归是一片绿水青山。
  
  形势不是小好,是大好啊!李察德对蒋刚说。
  
  怎么了?
  
  全扳回来了,还挣1万多!看来这个LSPE好样的,没有辜负我!当时我要买它的时候,我那哥们周祥说还要在等,还会跌,我就说不会了,不可能了,他还不听,现在他后悔死了…… 你知道我炒股最大的经验是什么吗?
  
  哟,改经验了?蒋刚眉开眼笑。
  
  最大的经验就是,跟着老婆走!如果不是我老婆喜欢这个牌子的化妆品,我根本注意不到这家公司,如果我注意不到这家公司,肯定也不会买它的股票,所以,所以啊――人和股票,就像人跟人一样,是有一个缘分的,我跟这个股票,是真有缘分啊!
  
  你老婆除了这个化妆品还喜欢什么?赶紧告诉我,我也沾点光。
  
  李察德大笑,接着发表成功经验,我就说要做option吧?这个股票,本身才从52块涨到57块,我那点钱,就是全拿来买了它才涨百分之多少?百分之十!但是做option呢,你看,我1块6进去,4块8出来,一口气涨三倍!李察德有点犹豫要不要把具体数字告诉蒋刚,但是又难以自控炫耀的心理,还是忍不住说了,一百手就他妈挣3万多!
  
  蒋刚倒抽一口凉气。
  
  虽然是挣了,晚上刘小蓓却跟李察德吵了一架。
  
  刘小蓓坚决让他撒手别干了:行了行了,把本已经挣回来了,还挣一万多,别做了!我受不了这个刺激了!
  
  她上次吓怕了。
  
  上次李察德把4万炒成2万时,刘小蓓心都碎了。
  
  切,你懂什么!李察德正沉浸在成功的喜悦里呢,哪听得进刘小蓓的意见。
  
  得了吧你,你走运一次不可能次次走运!如果炒股真的这么好挣钱,谁都不要上班工作了!
  
  走运?你真以为仅仅是走运啊?你给我走一个运看看。知道什么叫判断力吗?这里面是有规律的!不懂你别瞎参合。
  
  你懂,就你懂!华尔街那么多聪明人,B-school那么多聪明人,那么多得诺贝尔奖的,都没你聪明,全世界就你找着规律了!
  
  两人吵了半天,最后达成协议:等李察德把股票炒到8万时,他就必须把其中4万给抽出来,转成基金帐号,剩下的4万,才能拿去炒股。
  
  我算是明白赌徒是怎么回事了!刘小蓓气呼呼地往床边走,不赔光是不会罢休的!赢的时候就是本事大,输的时候就是运气差,阿Q!
  
  李察德没搭理她。
  
  要不是看在小李察德的份上,连刘小蓓那个条件他都不会答应。依他的想法,一口气炒到10万再撒手。
  
  女人懂什么,就知道省省省。
  
  想到这里,他又有点心疼。他想起上次他们一块儿去买菜,走到卖木瓜的地方,有好几种,刘小蓓犹豫不决,最后手还是伸到了价格便宜的那一堆里。虽然最后在李察德的坚持下,买了贵的那一种,但是他忘不了她当时的眼神。
  
  看到木瓜时的惊喜,看到价格时的失落,对比不同价格时的犹疑。
  
  那几个弯拐的,让李察德揪心。
  
  老婆怀孕6个月,买个木瓜吃还要挑便宜的,我李察德混得真是狗屎不如啊。
  
  他叹了一口气。
  
  李察德回到etrade帐号上,又检阅了一遍自己的股票。
  
  加油!他心里对今天刚买的一个制药公司股票喊了一句,仿佛那是一匹赛马。
  
  他的下一个赌注,就压它身上了。
  
  那要真是一匹赛马就好了,他李察德肯定给它吃香的,喝辣的,再找匹美母马来贿赂它。
  
  检阅了一遍帐号,李察德紧接着转到了纽约时报网站的房地产栏目,仔仔细细搜索浏览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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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5.
  
  在耿原同意离婚之后,陈小娜的心路历程可以分为三个阶段:第一个阶段是伤心,主要表现为动不动跑到吴香家去以泪洗面,以至于最后吴香都说“下次你到我家来要自带纸巾”,疯狂地购买各种冰淇淋一日三餐狂吃,见到耿原就控诉“你怎么能对我这样”?这个阶段持续了两个星期。
  
  第二个阶段是抓狂。为了侦察耿原有没有外遇,她不惜趁耿原不在时,闯入他的msn记录,逐字逐句地翻阅。又到他的各种文档、照片里查找信息。还好,没有找到任何蛛丝马迹。
  
  有一次半夜,她悄悄爬起床,拔下耿原正在充电的手机,蹑手蹑脚地钻进卫生间,仔细查看有没有什么可疑的来电以及短信。翻来翻去,仔细回想耿原所有或远或近的朋友名字,还是没有查到任何可疑信息,小娜如释重负,坐在浴缸边沿上发呆。
  
  那一刻她看见自己,一个咬牙切齿、蓬头垢面的中年妇女,手里揣着老公的手机,深更半夜,在卫生间里进行侦察。
  
  她想起“手机”里那几个歇斯底里的女人。
  
  我怎么也这样可悲啊。
  
  就像以前吴香说的,你不贪是因为你没有当官,你不贱是因为你没有被人甩。所谓原则,所谓坚强,所谓潇洒,不过是轻轻一拉拉链就掉下来的裤子而已。一个牛校phd,一个金融公司的白领,一个从小到大的女强人,到最后,剥去所有的光环,也不过是一个市井怨妇。
  
  这个抓狂阶段,又持续了两个星期。
  
  然后陈小娜才进入了那个最可怕的阶段:心寒。
  
  伤心也好,抓狂也好,那还是一种努力,还需要热情,还是她陈小娜与时间拔河,誓把她的男人给抢夺回来。
  
  但是,四月底的一天,当陈小娜试图通过耿原的投资帐号寻找外遇的线索时,她惊讶地发现,耿原把他帐号上的6万块钱,一分不剩地转走了,转走的时间,竟然是小娜跟他提出离婚的第三天。
  
  那一刻,陈小娜的血流凝固。
  
  她不觉得悲伤,或者愤怒,她觉得恐怖。
  
  多么恐怖啊,14年了,这个睡在她身边的男人,竟然完全是个陌生人。
  
  她讨厌过他吃饭的样子,讨厌过他说的废话,讨厌过他放屁臭,点菜烂,支持布什,走路难看,看垃圾电视,但是她从来没有怀疑过一点:他正直,他慷慨,他是一个好人。
  
  她以为他们刻骨铭心地爱过,就算不爱了,也是水乳交融的亲人。
  
  结果呢,区区6万块,区区6万块啊。
  
  总归还是有一点相知的吧?比如他爱吃羊肉,他睡觉爱睡外面,他走路的时候有点八字脚,他喜欢看篮球赛,他围棋曾经是业余五段,他来自黑龙江省哈尔滨市,他身高一米七五,血型是O,他今年32岁,他的名字叫耿原。
  
  不,他不爱吃羊肉,他睡觉爱睡里面,他走路的时候一点也不八字脚,他最讨厌看篮球赛,他哪里会下什么围棋,他来自云南省昆明市或者安徽合肥但绝对不是黑龙江哈尔滨市,他身高一米六五或者一米八五但绝对不是一米七五,血型是A或者B或者AB但绝对不是O型,他今年22岁或者42岁但绝对不是32岁,他的名字叫张原刘原李原王原赵原但绝对不是耿原。
  
  一切都不再可信,这个人,这个每天早上在地铁口对你说他爱你的人,完全是一个陌生人。
  
  陈小娜觉得冷。
  
  不,不止是冷,还有脏。
  
  就是那种特别特别肮脏的感觉,仿佛过去14年她在帮着一个男人强奸另一个女人。
  
  从那个片刻起,她不再侦察耿原的聊天记录电话记录财务记录,也不再哭哭啼啼,更不再买冰淇淋狂吃,甚至耿原下班回来在她眼前晃的时候,她也完全看不到这个人。她看到的,只是一个戴眼镜的、身高一米七五的中国男人,奇怪地闯入了她的家门。他穿着奇怪的衣服,吃着奇怪的饭,发出奇怪的声音,做着各种奇怪的事情。
  
  她好像昏迷了14年,然后醒在一个完全陌生的世界里。
  
  她让耿原睡客厅里,自己则动手找房子。
  
  这事她甚至没有跟吴香说。
  
  同情、怜悯、愤怒、安慰、讨伐,她都不再需要。
  
  有一个片刻她恨恨地想,我他妈一定要把那6万给弄回来,就是花12万块打官司我也要把那6万给弄回来,但是更多的时候,她想算了吧算了吧算了吧,他已经侮辱了我们曾经拥有的一切而我不能够做一个同谋。
  
  有一天晚上下班,一想到回家要面对耿原,她就不想回家。她坐着地铁,漫无目的,一站一站往下坐。坐到尽头,又倒回来,随便换一辆车,接着坐。就这样在纽约迷宫一般的地铁里,和那些无家可归的流浪汉一道颠簸。
  
  到半夜的时候,车里的人都睡了。胖胖的西班牙裔妇女,拇指上缠着纱布的墨西哥少年,手里拿报纸的老头儿。地道里的灯光从他们脸上疾驰而过。陈小娜看到终点站的名字:Coney Island。
  
  多好听的名字,她想,我就在这里下车吧。
  
  她隐约记得别人提起过,说coney island曾经在20年代热闹非凡,现在衰败而荒芜。
  
  她下车的时候,是四点。
  
  迎面而来的,是一幅巨大的壁画,里面的人,都是三角形的脸,和两只分得很开的眼睛。几个骑摩托的人在大街上飞奔过去。一个大招牌:Frober's Fantasic,在深夜里,不合时宜地闪闪发光。两个胖胖的黑人女孩,穿着紧身衣,在不远处快乐地尖叫。
  
   然后再走,就没有人了。一整条大街,都是她的了。
  
   她不觉得害怕,只觉得疲倦。
  
  好不容易看到一个24小时店。她走进去,磨磨蹭蹭走到柜台前,问那个胖胖的女人:Where is the beach?
  
  What?
  
  Beach.
  
  Why do you want to go to beach at this time, baby? It’s not safe.
  
  I want to,陈小娜有点尴尬,I want to watch sunrise.
  
  那天从海边回去之后,陈小娜惊喜地发现,原来柳暗花明又一村,她的离婚大战在“心寒”之后还有一个崭新的阶段:斗志昂扬。当天晚上她跑到吴香家,絮絮叨叨地说她要在夏天之前把婚给离了,要把两个人刚买两年的房子给卖了分了,还要把那6万美元给夺一半回来,哪怕耿原把它给转国内去了,也得夺回来,不然就跟他打官司。当吴香说“对,就是拿回来擦屁股也得要回来”时,小娜说,“为什么要擦屁股呀?我要一分一分、一秒一秒地好好花!”
  
  那天晚上,她就在吴香家睡了,而且睡得特别香。
  
  事实上,后来她就再也没有回自己的家睡过。她很快找到了自己的房子,搬了出去。

  很久以后,夏天的一个黄昏,陈小娜和吴香在河边公园散步,两个人站在72街哈得逊河码头喝饮料时,吴香看见陈小娜对着夕阳眯缝着眼睛,莫名其妙地说:你知道吗?海边日出一点也不好看,海水很浑浊,太阳也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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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6
  
  如果他今天比我先到,就加一分。
  
  走在去朵颐餐馆吃饭的路上,吴香默默地跟自己说。
  
  这段时间她天天在考虑分手的问题。
  
  即使吴香并不需要一个男人对她千娇百宠,但也需要一点关爱,也希望上次若跟他提起感冒了,下次见到她会问“感冒好了吗”,也希望他在有事不接电话的时候能够拿起话筒来说“我正在忙,待会儿给你打过去”,而不是把她撂在悬念之中,也希望他能够在周末去外地开会之前能够跟她打一声招呼而不是到了才说“我不在纽约啊”。
  
  她自觉自己所求无多,但却屡屡落空。
  
  蒋刚当然有他的好处,不然她也不会举棋不定。他还算聪明,还算英俊,还算幽默,还算开朗,还算――身心健康――以她33岁的生活经历,已经知道这世上能够称得上“身心健康”的人实在是少得可怜。他简单,乐观,从不多愁善感。而她正好相反,她厌倦自己的程度,与她喜欢蒋刚的程度成正比。
  
  有的时候,她这样为蒋刚开脱:也许他对任何女孩都是这样,对我没准已经算是他能够对一个女人做到的最好程度了。或者这样开脱:到这个年龄,你也不能要求一个男人为你疯狂了。或者这样:他其实是喜欢我的,只是比较不善表达而已……她想方设法地为蒋刚寻找借口,直到找不到了为止。
  
  上次来她家,她让他路上帮她买点牛奶,他给忘了。上上次,他在那上网,每次跟他讲话,要问三遍他才答一句。上上上次,在他家帮他洗了一池子的碗,连声“谢谢”都没有……都是小事,她知道都是小事,可是一件一件、一件一件加起来,就成了大事。有一次他路过一个卖首饰的小摊,给吴香买了一条项链,把她给感动坏了。可是,每发生一件好事,就发生十件坏事,资不抵债,一点小感动总是被更多的寒冷所淹没。
  
  如果换在十年前,她也许会反反复复跟他谈,跟自己谈,电话一讲讲八个小时,自虐似的把热情耗尽。现在,不会了。她没有了那种能量。更重要的是,十几年失败的恋爱下来,她变得宿命,不再相信自己的力量,尤其不再相信语言的力量。什么东西如果扛得太辛苦太累,也就识趣地撒开了手去。
  
  还有做爱,她不想做但是她不能跟他说。她之所以不能跟他说是因为她知道,他们的感情的“存款”本来就是薄薄一叠,哪能支付这样昂贵的“亏损”。若有足够的关爱,足够的怜惜,大约她也会撒娇,也会抱怨,也会耍赖,也会一脚把他踹下床去,但是这个男人,是那个出差都忘了跟你打招呼的男人,生病了也想不起慰问你的男人,问一句话要说三遍的男人。
  
  但是痛还是在那里。吃药,抹药膏,用药水泡澡,各种方法都试了,也不见真正好转。
  蒋刚今天竟然真的早到了,吴香看见餐馆门口他的身影,给他加了一分。
  
  如果他认认真真地注视我、对我笑,而不是一看见我,转身就进餐馆,给他再加一分。
  减一分。
  
  如果小姐问要不要茶水时,他问一句“你要吗”再回绝,就又加一分。
  
  又减一分。
  
  如果点菜的时候,他问“你想吃什么?”并且对我的提议无条件接受,加一分。
  
  还好,加一分。
  
  吴香脑子里忙着加加减减。统计学多了,便有一种数量化一切的习惯。
  
  很快,她就算不清楚了,忘记了他一共得了多少分,失了多少分。她只知道,后来他们去看电影,坐在电影院里,吴香一直在心里默默地命令他:握我的手,握我的手,握我的手。但是他始终没有。
  
  她当然可以去主动握他的手,但是她真的很想知道,如果她不去握他的手,他会不会主动去抓她的手。
  
  他没有,所以应该给他减去很多很多的分。
  
  看电影的时候,非要坚持看这个破动作片,减一分。没有问要不要吃Popcorn,减一分。始终没有握一下她的手,减很多分……吴香越减越心慌。这些她都可以不在乎的,都是鸡毛蒜皮的小事,但是――
  
  I need a sign. Any sign.
  
  坐地铁回家的时候,她对自己说,如果从这一站到蒋刚家里那一站的总站数是偶数,就在一起,如果是奇数,就分手。
  
  她数了数,9站。
  
  Ok,不算不算。如果我现在一回头,站在我正后方的人是一个男人,就是在一起,如果是一个女人,就分手。
  
  她一回头,是个女人。
  
  不算不算不算。如果地铁来了,1路车比对面的2路车先到,就是在一起,如果2路车比1路车先到,就是分手。
  
  2路车先到。
  
  她心服口服。
  
  输了,真的是输了。
  
  坐在车里,她还在想:要给他最后一次机会,拉我的手,拉我的手,请你拉我的手。
  
  还是没有。
  
  你怎么了?蒋刚看见吴香表情凝重,一言不发,有点奇怪。
  
  没怎么,吴香的心猛烈地跳动,她抬头看着蒋刚,明明这个人在眼前,却觉得他被一个黑洞吸附而去,越来越小,越来越小,变成一个黑点,及至消失。
  
  今天几号?
  
  五月五号,怎么了?
  
  没怎么,吴香说,我今天不去你家了,待会儿小娜要去我家住,我得给她开门。
  
  哦,刚才怎么没听你说?
  
  我忘了,才想起来。
  
  好吧,那我明天去你家。
  
  好。
  
  吴香抬起头,看地道里的光从眼前掠过,自己的影子,他的影子,映在火车的玻璃窗上。他刺猬似的头发,薄薄的嘴唇,挺拔的鼻梁,眼镜下略微有点鼓的眼睛。
  
  她轻轻抓住蒋刚的手。
  
  蒋刚,谢谢你。
  
  快到转车的那一站的时候,摇摇晃晃的车厢里,吴香抬起头,笑着说。
  
  谢我什么?
  
  吴香不说话,只是微笑,拉着他的手。她希望这个男人关于这个女人的最后记忆,是微笑的,是温柔的,是慈悲的,她的最后一句话是“谢谢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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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7
  
  李察德和刘小蓓已经连着三个周末出去看房子了。刘小蓓喜欢长岛的一个房子,李察德看上皇后区的一套。李察德决定听她的。
  
  刘小蓓走进那个townhouse的时候,眼睛刷地亮了起来,比她在商店里看到木瓜的眼神还要明亮一百倍,他不忍心熄灭那点光亮。而且,他自己确实也挺喜欢长岛那个房子的。皇后区的好处是交通方便,买菜方便,但是小区环境本身,的确和长岛没法比。
  
  价格是40万,比他们原先的预算还低一点,两千英尺,楼上楼下,四室一厅。
  
  “其实我一直就觉得townhouse比house还好,有个左邻右舍的,有人气,多好,而且house一般是木头的,townhouse一般是砖头的,我就喜欢砖头房子……你看那个厨房,后面连着一个大院子,小孩要是大了,可以在那里搭个小游乐园,正好……还有客厅那墙,淡绿色的多提神……还有那种拱形的窗户,看起来特别古典……”
  
  接下来几天,刘小蓓一直沉浸在兴奋当中,喋喋不休地跟李察德论证这个选择的明智。要不是他们还答应了下周去另外两个地方看房子,李察德没准这两天就给agent打电话敲定这个房子了。
  
  股票上个星期就涨到8万了,也不知道小蓓是没有注意到还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反正她没提起先撤4万的事。她不提李察德自然也不提了。说实话,这个关头,他也很心慌――万一“咣叽”跌回去呢?现在他看那个制药厂股票,就跟看一堆积木似的,堆得越高就越觉得摇摇欲坠。但是他又实在不忍心在这个时候撤资。这个制药公司下个星期一要公布财务报表,根据华尔街各方预测,每股收益会涨1毛钱,所以当时买它的时候,李察德就把expire的时间设到了下周二。而且,这个公司开发的某种新药有突破性的进展,实在没有理由相信能有什么大的风险。
  
  除非上帝故意跟他作对,愣是在大好形势下横插一腿。
  
  他算了算,只有一口气挣到10万才说得过去。40万的房子,头期付20%,就去掉8万,总不能交完首期,银行帐号上一分钱没有吧,总得买点家具什么的,既然住到长岛了,还得先买个旧车,小蓓她妈马上就来了,这转眼间家里四口人吃饭呢。
  
  所以这两天,他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犹如一个重病病人等待医院的检查报告,惶恐不安。由于脑子高度兴奋,晚上辗转反侧很久才能入睡,早晨起床,眼睛都没有睁开,人就坐到了电脑前。
  
  周三,没事。周四,没事。周五,没事……就在李察德为这个星期平安度过而庆幸,都可以开始倒计时他的option到期时间的时候,星期五下午收盘以后,他下班之前又去查了一眼etrade,却看到一个晴天霹雳的新闻。
  
  新闻说该公司昨天收到美国证券交易所的一封信,说该公司“made insufficient or inaccurate disclosure in its public filings with regard to its relationship with, and payments to, a consultancy firm and its affiliates both prior to and subsequent to its listing on the Amex ……”
  
  李察德越读越快,越读越迷糊,但是结论是清楚的:这个公司在某个程序问题上违背了美国证券交易所的上市条件,如果这个问题不更正,可能会被摘牌。
  
  若是往常,他会拍案而起,然后唧唧刮刮骂半天。但是此刻,他站不起来,也骂不出来,只觉得心往下沉,人也跟着往下沉,沉到一个沼泽里,被泥泞堵了鼻子眼睛嘴,发不出声音。
  
  别着急,别着急,他命令自己,冷静点,也许情况不是那么糟,主要不过就是和一个咨询公司关系的问题吗?跟公司本身的业绩又没有什么关系,也许不会影响投资者信心?只是一个程序问题,一个程序问题……可是他的身体还在沼泽里往下沉,无法自控地,因为他内心深处知道,这样的指控必然会带来投资者起诉该公司,而问题一旦涉及到官司,少说要几个月时间,多说要好几年,才能够把问题解决。虽然可能是一个小问题,最终会解决,股票价格会重新稳定下来,问题是――他李察德等不及了,他的option下周二 expire。
  
  喊天天不应,哭地地不灵。
  
  竟然还有这样倒霉的事,竟然还有这样倒霉的事。你看准了股票趋势,你算准了它的time value,你分析它的公司财务,你还分析了华尔街预期……你把你所有的经验教训都给派上用场了,结果它飞来这么一个横祸。这简直就是跟上帝下棋,它都已经把一棵棋子给举了起来,结果又反悔把它给退了回去。
  
  上帝多么无赖。
  
  多么多么无赖!
  
  以往赔钱的时候,他会有种拿把大砍刀冲到大街上砍人的冲动。但是此刻,他只想缩起来,缩成一小团,一小点,然后消失。
  
  走不走啊?蒋刚收拾了东西准备下班。
  
  你先走吧,我待会儿再走。李察德抬头僵硬地笑笑。
  
  蒋刚走了。
  
  李察德还是没法消化AMEX这封信的含义,脑子嗡嗡嗡响作一团。如果我没有作option的话,如果我听了刘小蓓的话,做到一定程度抽走4万存起来的话,如果我当时没有买这个股票的话,如果这个狗屁公司跟咨询公司没有任何瓜葛的话……不行,不行,思绪走到哪都是死路一条。
  
  你以为你走狗屎运了,你以为你春风得意了,结果呢,你风驰电掣地在高速上飞奔,上帝果然横插一腿,绊你个人仰马翻。
  
  他想起长岛那个townhouse,上下两层,厨房后面的院子,淡绿色的客厅墙壁,拱形的窗户,还有刘小蓓那明亮的眼神。
  
  他想象他们一家三口坐在那个院子里玩耍休闲。
  
  他想象一个好爸爸好丈夫就是一个把房子车子老婆的化妆品孩子的学费给轻轻松松变出来的魔术家。
  
  他真想狠狠扇自己几个大耳光。
  
  刘小蓓说得对,如果做股票这么好挣钱,就难以解释为什么这个世界上聪明人那么多但是靠股票发财的人却这么少――仅此一条就可以说明那些前仆后继往前冲以为自己能靠炒股发财的人是傻B。对,包括我,李察德。尤其是我,李察德。
  
  如果是4万,找一个10% downpay的mortgage,然后再拼拼借借,也许还可以动手买房子,现在呢?瞧瞧你干了什么好事,你个大傻B。
  
  别着急,别着急,也许事情真的没有那么糟,也许星期一一开盘,发现投资者根本不鸟它AMEX。毕竟每股收益涨一毛呢……别做梦了,现在的股市,布什打个喷嚏,布尔盖茨放个屁,它都要抖三抖,何况人家直接威胁你摘牌的可能性……可这只是一个小的技术问题,有眼光的人都能看出来这个公司的股价给低估了……得了吧你,炒股的人哪有那个耐心,等你慢慢解决技术问题,开玩笑……
  
  李察德在办公室枯坐着。夕阳一格一格从窗头爬过,直到最后沉了下去。
  
  他胃疼,他心痛得胃疼。他也不知道为什么心痛会引起胃疼,但是他确确实实在读到那条新闻之后,就开始感到胃疼。
  
  对不起,小蓓。
  
  李察德在黑暗中抱着自己的肚子,心中念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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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8

   两个月下来,网站的事似乎没有任何实质性的进展。技术上,网站的框架到现在还是漏洞百出,而且他们三个负责技术的程序员,在忙乎了几十个日日夜夜之后,突然有一天张奕天问:哎,你说,我们为什么没有在国内找一个专业开发网站的公司去做这个事呢?为什么要自己在这拼死拼活地干呢?
  
  一句话点醒梦中人。是啊,怎么早没想到呢?他们中间没有一个有开发网站的经验,而且,国内公司的开价也不会太高。他们这两个月折腾来折腾去,纯粹就是“事倍功半”。
  
  市场方面,还就属蒋刚这边比较积极响应――其他几个人,估计是因为所在城市地广人稀加上书生意气性格腼腆加上英语障碍,总共也没有出去跑几趟。两个月下来,几个城市加起来,能敲定加入他们takeoutmall网络的,也就是7、80家餐馆。说实话,蒋刚心里还挺不平衡的:弄半天,就我自己在死皮赖脸地搞推销啊,这帮人倒好,就等着搭便车呢。
  
  更重要的是,洛山机那边的冯旭有一天突然在email group里发信说,他找到好几个类似的网站――etakeout,mealmenu,foodcourt等等,说白了,其实这事早就有人在做。人家早想到了,动手更早,只不过是郭长杰一开始没有发现而已。就算这个商业模式不错,要发财也是人家先发财,哪里轮得到蒋刚他们。
  
  冯旭是最早提出撤出团队的。他还是学生,对他来说,5000美元的确是个不少的数目。
  
  这些天,连郭长杰鼓劲也不灵了。虽然他私下里跟蒋刚骂冯旭骂了半天,但是随着负面消息越来越多,蒋刚听得出来,连郭长杰自己都不那么自信了。他们的email group,email流量从一天3、40封降到1、20封,到4、5封,直到现在,一两天也就那么一两封。
  
  蒋刚自己,也不再象以前那样,上班的时候见缝插针地上网搜索网站开发信息,下班的时候四处出击到餐厅做广告,晚上还专心致志去攻克技术难题。有一天,他发现自己已经连着三个晚上在打魔兽世界,没有碰网站的事,心里隐约明了,这个网站是不会有未来了。
  
  真正致命的打击,还是张奕天带来的。他说,他跟那个风险基金的哥们私下沟通过了,人家说以前资助过类似的项目,不太成功,除非他们自己先期做出“impressive”的客户流量,否则他是没法说服老板投资这个项目的。
  
  靠,我们还等着他们的钱来做出客户流量呢,他们等着我们的客户流量才给钱,我等你蛋生鸡,你等我鸡生蛋,这不是死结吗?郭长杰忿忿道。
  
  也好,蒋刚心里却想,其实大家都在消极怠工了,现在有了这个打击,也都有台阶下了,各回各家,各找各娘。似乎也没有谁正式宣布“解散”,但是从五月中开始,渐渐地email不发了,电话不打了,技术方面不商量了,那个还没来得及诞生的takeoutmall,也就胎死腹中了。
  
  蒋刚这段时间心情不好,还有一个原因。
  
  吴香消失了。
  
  那天晚上,他们坐地铁回家时,他就发现吴香有点不对,但是他也不知道她是怎么了。
  后来给她打电话,她再也没有接过。
  
  打了三五个之后,蒋刚给她发email,问怎么了。
  
  她说分手吧,两个人不合适。
  
  他说怎么不合适?挺合适的呀。
  
  吴香再也没有回email。
  
  接下来这段时间,蒋刚感到很困惑。他承认他不是一个温柔体贴之人,他承认他并不为她感到疯狂,他承认有的时候明明知道一个小小的举措可以哄她开心但是他一懒也就没有做,但是,他还是喜欢她的呀。他还是愿意跟她“发展”的呀。他觉得这个女人很懂事所以跟她在一起一点儿也不累。他觉得这个女人挺聪明所以跟她说话还有一点儿乐趣。他甚至觉得这个人挺可爱总是给生活带来一点小惊喜。
  
  但是我都35了之前都谈过7、8场恋爱了你还能指望我为一个女人感到疯狂吗何况我就是年轻的时候也没有为任何女孩疯狂过。而且我这么忙一会儿工作一会儿网站不可能天天跟你儿女情长。而且我本来就不是一个敏感的人很难看出来别人到底想要什么如果你觉得我做的有什么不好为什么不可以早说。而且我本来就不是一个很愿意表达很愿意起腻的人有十分感情最多表现出五分何况本来可能也只有六七分。
  
  蒋刚承认,他错误地判断了形势――他以为象她这样33岁了的女人,象她对他一直这么温柔体贴,所以他是牢牢地把握了主动权,没想到分手的时候,她可以这样决绝。
  
  也许是有了别人。
  
  站在电梯里,他想起吴香叼着烟,把胸罩解下,说“这玩意儿一天不消灭,妇女一天不解放”。去朵颐吃饭时,看到菜谱上的“青椒皮蛋”,他会想吴香因为那是她每次都要点的菜。有一次哥们去唱卡拉OK时,他听到有人唱“记事本”这首歌的时候也觉得有一点伤感,因为吴香没事就爱哼哼这歌。看到门背后被吴香倒吊起来的干玫瑰,他会想起一月初的时候,她突然出现在他家门口清脆地说“生日快乐”。
  
  但是蒋刚的小伤感,也就持续了一个来月。就是这点伤感,还有三分之一是不肯服输的较劲,还有三分之一是想到又要重新去认识女孩讨好女孩的头疼,只有三分之一,真正是失去的伤心。
  
  他本来就不是一个很激烈的人。激烈的爱或者激烈的痛,他都没有那个兴趣。活到35岁,恋爱的各种失败,就像创业的各种失败,都已经成了家常便饭。这些事情,也就是伤他个皮毛而已。打个趔趄,站起来重新是条好汉。
  
  一个月的低落,三分之一的伤心,that's it。
  
  茫茫人海里,蒋刚还是那个华尔街投资银行白领蒋刚。
  
  嘻嘻哈哈,得过且过,偶尔会突然为自己“什么都不是”而吓出一身冷汗,更多时候是挤在地铁的人群里昏昏欲睡。跟郭长杰打电话的时候问:“最近有什么好点子啊?发财可别忘了我!”碰到李察德说:“股票炒得怎么样了,有没有新的经验教训?”碰到张启博则问:“网上有没有认识什么美女?记得有福同享啊!”
  
  天下本无事,庸人自扰之。
  
  六月初的时候,蒋刚被一个哥们叫到新泽西某地去踢球。除了叫他去的刘钦,其他人都不认识,都是在大纽约地区工作、上学的中国人,好像是一个网站上群众自发发起的活动。
  
  太阳当头,绿草如茵,出汗的感觉真好。
  
  可惜年纪毕竟大了,平时运动又少,踢个十来分钟就已经上气不接下气了。
  
  当年的“蒋队长”不行了,妈的。蒋刚双手撑着膝盖,气喘吁吁地站在操场边上休息。另一个站在他旁边等待着上场的哥们,在做一些简单的热身动作。
  
  踢不动了?那哥们笑嘻嘻地问,我看你传球的动作挺专业的,是不是以前踢过专业的?
  
  蒋刚站直了,哪里哪里,以前也就是在学校的校队踢过,还因为踢得不好,给开除了!现在更不行了,根本跑不动。
  
  你是在新泽西工作?以前好像没见过你。
  
  不是,在纽约呢,蒋刚说,说罢伸出手去,对了,我叫蒋刚。
  
  哦,我在新泽西工作,老跟他们来踢球,那个哥们也伸出手来,我叫粟向东。
  
  粟向东?蒋刚觉得名字有点耳熟,这个姓比较少见啊好像?
  
  对,特少见,每次自我介绍的时候,我都得跟人解释一下,上面一个西,下面一个米,我以前有个女朋友干脆叫我“西米露”,呵呵。
  
  蒋刚的血顿时凝固了,背上的毫毛竖了起来。
  
  你,你认识一个叫吴香的女孩吗?蒋刚尽量稳住情绪。
  
  吴香?她就是我说的那个叫我西米露的女孩啊,怎么这么巧?你也认识她?
  
  哦,她是,蒋刚咽了一口口水,说,她是,她是我一个朋友的朋友。
  
  她现在怎么样了?我们分手以后就再也没有联系过了。
  
  还好吧,不知道,蒋刚还是没有从震惊中恢复过来,我的朋友说,说,说她最近好像消失了。
  
  消失?哈哈,她当时跟我也是莫名其妙地玩消失,这个女的,我觉得这儿有点毛病,粟向东说着,比划了一下脑子的部位,说完有点不好意思,又补充了一句,其实我也不是特别了解她,就是去年跟她谈了两个月恋爱,不好说,我刚才说的,你别告诉你的朋友啊,别到时候人家来找我算帐,那女孩,人倒是个好人,就是有点怪。
  
  我不会……不会跟他说的,蒋刚努力消化粟向东刚才说的一切,怎么拼也拼不成一个逻辑通顺的故事。
  
  他们下来个人,我上去了啊!粟向东说着跑上了球场。
  
  剩蒋刚站在操场边上,绿草、人群、远处的房子,近处的声音,都融化在了强烈的日光里。
  
  他的心剧烈跳动着,脑子里一片混乱。吴香坐在他家窗台上跟他讲那个“刻骨铭心”的故事的情景,仍历历在目。她说粟向东长得象个犯罪分子。她说他20岁生日的时候来找她。她说他们在一起十年分手十次和好十次。她说她回国的时候在餐馆碰见他但是他已经结婚了。她说他后来到美国来留学他们就又在一起了。她说他们本来打算重新和好的但是他回国以后出车祸死了……蒋刚的脑子越转越快,越转越乱。他觉得自己似乎搞清楚了一点什么,又觉得这个女人完全地深不可测。他转身走向自己放衣服放包的地方,找到手机后,拨通了吴香的电话。
  
  还是没有人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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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9
  
  诗人还在那里,吴香往地铁站走的时候,突然意识到自己已经很久没有注意到他的存在了。当初每次见到他的时候,总觉得别扭,总想绕道而行,后来时间长了,也就习惯了,再后来,根本就注意不到他的存在了。
  
  半年下来,也不知道他的诗卖出去几首。
  
  今天之所以注意到他,是因为他竟然站在自己的“诗摊”桌子上,朝着整条大街,大声地朗诵自己的诗歌。
  
  彻底疯了,吴香想。
  
  夏天是个疯狂的季节,冷静的人是可耻的。
  
  大约是因为阳光晴好,又是周末,竟然有一堆围观者站在诗摊前聆听他的朗诵。甚至有一条狗,都蹲在那,仰起头,认真地注视着这个手舞足蹈的人,做若有所悟状。
  
  夏天就是不一样啊,整个大街,如同一条煮开了锅的水,咕咚咕咚,冒着沸腾的气泡。垂头丧气了一整个冬天的人们,重新挺胸抬头,相互热情问候。你好啊,汤姆。你好啊,乔治。你好啊,詹妮弗。你好啊,凯瑟琳。
  
  吴香自然也跟着心情好。穿了新裙子,白底黑花,卡腰,头发刚染,略带红色,指尖夹着一根烟,神清气爽地走在大街上。
  
  她要去见袁可。
  
  袁可是她一个月前认识的,刚开始约会。他们今天约了“去中央公园走走”。
  
  路过“诗摊”的时候,吴香停下了脚步,加入了聆听的人群,反正也得把烟抽完才能下地铁。
  
  也许,诗歌就是应该这样被大声朗诵的,吴香想,如果一首诗不能这样在大街上被大声朗诵,它就没有必要被创作出来。可是,竟然听不懂。本来吴香就英语一般般,又是诗歌,大街上又吵,又加上诗人的黑人口音,吴香完全不知道他在念什么。只见他非常激动地张牙舞爪,时不时配合一点滑稽的小动作,人群中时不时迸发一点笑声,有时候还冒出一点掌声。
  
  吴香听了五分钟,只好放弃。
  
  她转身离开,转身的时候听见诗人高声念:“No, I don’t love you / She says to him/ I’m just taking my desire for love / as love itself.”
  
  吴香愣了一下,竟然听懂一句。
  
  不,我并不爱你
  她对他说
  只是把对爱的需要
  当成了爱而已
  
  吴香回头看了一眼诗人,钻进了地铁去。
  
  中央公园自然象以往一样热闹非凡。阳光,草地,跑步的、滑冰的、划船的、骑车的美男美女。三口之家躺在湖边晒太阳,世界各地的旅行者们在雕塑喷泉面前举着V字手语照相,业余乐队在空地上唱有点摇滚又有点抒情的歌曲。吴香老觉得,如果一个人想自杀,那么他应该到中央公园来走走,到这儿来走走,没有人好意思去死的。
  
  不过也没准,美男美女,绿草如茵,怎么看怎么充满塑料感。
  
  吴香和袁可肩并肩在湖边散步,他们已经这样走了两个小时。
  
  你叫没叫他离婚?袁可问。
  
  象所有的恋人那样,第三次约会,他们谈到了恋爱史。
  
   没有,吴香答,真爱到一定份上,占有欲就会变得不那么重要,而且,我也不想让他为难,他跟他老婆孩子通电话的时候,我都走开。
  
   那他自己呢?
  
   我想他心里肯定也有挣扎,但是他也不说。他当时跟公司的合同,毕业后肯定是要回去的,他的优势也是在中国。
  
   后来他毕业时就走了?
  
   嗯。但是他走之前那天晚上,突然来找我,说:吴香,我们从头再来吧。那天晚上,我们真是热血沸腾啊,哭哭笑笑的过了一晚上。一会儿回首往事,一会儿盘算将来,一会儿说他不走了,一会儿说他先回去我再回去,一会儿说我们一起回去……后来说好,他先回去,办离婚,把一切处理好,我再回去,反正我对美国也没有什么留恋的。
  
   那你怎么没回去?
  
  他回国第二天出车祸死了。
  
  袁可说不出话来。
  
  俗吧?吴香回头,看着拉下半步的袁可,我跟&*%$的故事就是挺俗的。
  
  没有,不是那个意思,袁可跟了上去,手足无措间,他尴尬地问:你刚才说他叫什么来着?
  
  林荫小道上冒出来一只小松鼠,它抱着一棵大树爬啊爬,窜得飞快,很快消失在参天大树的树杈里,吴香的眼神跟着它跑,头仰得都快掉下来,阳光从密密麻麻的树杈间渗漏下来,落在她的脸上。
  
  她回过头,笑着说:他叫蒋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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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到纽约四年还没有去看过7月4号的国庆烟花,张启博对凑热闹没兴趣。
  
  但是今年不同。老同学葛新两口子专门从康州过来看烟花,张启博陪他们转了一下午,晚上正好一起去。本来还想干脆叫上蒋刚,结果他说他们同事Mike叫他去他家烧烤,Mike住长岛,下午烧烤,晚上再去Jones Beach看烟花,正好,那边人少,不挤。
  
  李察德一家也去,蒋刚说完又补充一句。
  
  张启博顺嘴问,李察德怎么样了?好久没听你说起他了。
  
  挺好的,他们搬到新泽西去了,那边便宜,两室一厅才一千二,蒋刚靠在门框边,叹一口气,沉默了一会儿,又有点振奋地说,他老婆马上要生了,我们都说让刘小蓓使把劲,最好赶在今天生,跟美国同一天生日,以后一过生日几亿人庆祝,多好!
  
  呵呵,没准还有几亿人诅咒呢,张启博笑道。
  
  张启博最近过得不错――老板回国两个月,他就跟放假了一样,简直成了一名肮嗨薄I洗蜯IT的日本版画事件、台湾罢扁事件、还有一年一度的六//四大战,都因为急着赶一个项目申请书没有灌爽。最近可就爽呆了,前两天晚上他一口气就香港人游行事件灌了一百来贴。
  
  天下兴亡,匹ID有责,网络公民张启博非常有责任心地想。
  
  六月份的CFA最后还是取消了,赔了一千块钱报名费。
  
  没事,十二月还有一次呢,他自我安慰。
  
  在决定放弃六月份的CFA之前,他又试过一次戒bbs。那是他所有的戒BBS尝试中最成功的一次,一共坚持了两个星期。要不是因为跟蒋刚共用网线,他甚至有决心跟网络公司打电话取消家里的网络连接。到第二个星期的时候,他失魂落魄之极,发现自己虽然不上网灌水了,但也没有认真看书学习。他以为人生的选择在于无聊和充实之间,结果发现不过是在无聊和更无聊之间。
  
  有一天晚上他一个人跑到林肯中心去听了歌剧。
  
  他想过一个健康的晚上。而他所能想到的最健康的――健康到变态的――消遣方式,就是听歌剧。
  
  结果不出所料,他在歌剧厅里睡着了。
  
  台上衣着华丽的演员们在耀眼的灯光下咿咿呀呀地高歌,台下表情肃穆的听众被感动得如痴如醉,只有张启博,在观众席的深处,耷拉着的脑袋一下、一下往前点去。
  
  回家以后他又恢复了上网。
  
  上着上着,就上到了七月。
  
  同实验室的崔强告诫张启博说,虽然烟花是9点开始放,他必须7点就赶到东河那边,否则根本挤进不去了。他还说,他们应该往东河上边的高架桥上走,那里视野更开阔。
  
  张启博听从了崔强的建议,领着葛新两口子,7点整就赶到了中城东河的高架桥上。果然是人山人海。虽然他们已经早到了两个小时,桥上已经水泄不通,只留下一行窄窄的过道。张启博他们好不容易钻到一小片空地,葛新拿出他们带来的毯子,死皮赖脸地在两块毯子之间挤出了自己的空间。
  
  张启博百无聊赖,后悔没有带一副牌来打。还是葛新的老婆王薇薇想的周到,她带来了杂志、报纸、指甲油、gameboy游戏机和ipod,张启博申请听她的ipod。
  
  都是小女孩听的歌,有几首还挺好听的。有一首歌,声音高而飘:是谁导演这场戏,在这孤单角色里,对白都是自言自语,对手都是回忆……张启博还专门摘下耳机,让王薇薇听,问这是什么歌。
  
  许茹云的,独角戏。王薇薇说。
  
  什么戏?
  
  独角戏!
  
  那不就是没戏吗?张启博笑嘻嘻道,带上耳机接着听。周围的世界都在那高而飘的歌声里模糊下去,只剩他自己,顺着声音漂,直到人们倒计时的声音一浪高过一浪,把ipod里的声音压住。
  
  Ten, nine, eight……three, two, one!
  
  砰!
  
  第一朵烟花在河上盛大地升起,观众们一片沸腾。
  
  张启博赶紧拔了耳机,站起来,跟着大家往桥的栏杆那边钻。
  
  真好看,比他想象的壮观多了。黑暗里,东河上,烟花一个接一个升起,大团大团地,在天上开成芙蓉、牡丹、菊花、兰花……五颜六色,流光溢彩,点亮了整个天空,并与水中的倒影接应,填满人们的视线。爆破的一刹那,烟花劈头盖脸地向人群砸下来,不,向他张启博砸下来,似乎离他非常近,近到触手可及,近成一句耳语,可他还来不及听清,这幻象又在夜空里溶化了去。
  
  周围的人们不断发出赞叹的惊呼,后面的人往前面挤,推推搡搡中,张启博听见一个中国女孩的声音:那边,那边有空地――
  
  他一回头,看到一个一闪而过的侧影。
  
  吴香。
  
  他的心一动。
  
  吴香和几个人在一起,还在往人群的深处中钻,估计是一直没有找到一个有利的地势。其中有一个人,张启博认出来了,以前一起唱过卡拉OK,好像叫陈小娜。
  
  要不要喊吴香一声,打个招呼?
  
  张启博的心跳加快。
  
  自从蒋刚跟吴香分手,他已经两、三个月没有见过吴香了。
  
  他回头看天上的姹紫嫣红,却开始心神恍惚。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紧张,那只是别人的女朋友而已,确切地说,别人的前女朋友而已。
  
  他想起三月的那个午夜,站在flushing那家卡拉OK厅的门前,富记食品车的对面,吴香每说一句话就蹦出一串爽朗的笑声。还有后来,四月的那个夜晚,他躺在客厅的沙发上,听见吴香在隔壁厨房里小声哭,而他自己,莫名地跟着泪流满面。
  
  曾经也是有一点心动的吧,只是碍着是朋友的女友,便没有深究。
  
  曾经也是有一点温暖的吧,与性别无关的那么一点温暖,仿佛那个午夜他们俩漂流到了同一个孤岛上,坐在同一堆篝火旁。
  
  打个招呼?算了吧。
  
  就这么算了?打个招呼吧。
  
  张启博心里反复挣扎,最后决定还是算了。
  
  得了吧,还能怎么样?我还能去追她不成?哥们的前女友,怎么好意思去追?就算去追,她肯定也看不上我,又丑又穷,我自己都讨厌自己,更何况,张启博突然想起,蒋刚前一段模模糊糊地提起,吴香有点神经病。
  
  他记得蒋刚说这话的时候,右手抬起来,比划了一下大脑的部位,说:那个女的,这儿有点毛病。
  
  其实,还不知道是不是呢,就一个侧影,也没看清楚。想到这里,张启博又觉得有点好奇,他扭头向吴香的方向看去,可是她已经消失了。他的眼神在人群中钻来钻去,却再也找不到那几个人的身影。就在山西青年化学博士候选人张启博站在曼哈顿的东河高架桥上,被他的自我意识缠绕得无法动弹的片刻,令他动心的大龄女青年情绪高潮狂吴香已经融解在了茫茫人海里。与此同时,吴香在人堆的另一端,牵着陈小娜的手往前走,一颗巨大的烟花在她的头顶开放。她停下来,和众人一道仰望天空,烟花照亮她的脸庞,并向她的瞳孔深处坠落,喧嚣沉寂,天地清凉,所有的儿童都在等待神的糖果,小娜还在往前挤,吴香拉住她,大声说:你看。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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呵呵,转完了,造福一下像我自己一样喜欢在华人上跟帖子的人。[em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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