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生的儿子跟我打架一直打了两个学期。他叫啸正,高高瘦瘦的个子,我是想不通他怎么老打不过我。打不过也不跑,就用书包遮着脑袋。但是他也不老实,每次明知道会惹到我恼火,还是要惹,惹完又被我打。他成绩时好时坏,全看他开心。不过他对大不列颠百科全书倒是能背出很多,背的时候像倒豆子一样快。
一天下午,海晨哥哥不知道从哪里推来个自行车。18寸的,正好适合小孩子骑。他说是他二楼邻居阿昆哥的。
“阿昆哥,噢不对,阿昆叔叔自己不要骑啊?”我们问。他叫哥哥,我们得叫叔叔。我估计,应该是自己认识的可以叫哥哥,大人带着认识的就得叫叔叔了。阿昆叔叔大概二十出头,整天背个军用书包,见人就嘿嘿一笑。他人不高走路还驼着背,头发乱蓬蓬的,胡子拉碴,连我们那群热心做媒的妈妈们都没有隔三差五地提起他、热情给他推荐各路单身待嫁女孩子。
海晨哥哥有时候会去阿昆叔叔那里,因为他有很多连环画。海晨哥哥带我们去过几次,阿昆叔叔家里就是一个小房间,才6平米,除了床和桌子,还有热水瓶和饭盒,连环画到处都是,椅子上,床上,地上,还有柜子里,随手都可以拿起一本。阿昆叔叔对我们小孩子挺好的,他那里只有烟没有糖,但是连环画任看,有我们爱不释手的他就送给我们。尼娜选了《丁丁历险记》,我选了《西游记》,蓉儿选的是《白雪公主》,小步拿了一本《皮皮鲁》。后来小步把她的书送回去了,因为她爸爸说连环画是“野书”,把她关在门外,不还书就不让回去。蓉儿则是让她妈按照白雪公主的衣服帮她做了一套裙子和一条头带,漂亮得我们都羡慕不已。
海晨哥哥经常帮阿昆叔叔买砚台墨汁,看阿昆叔叔画画。阿昆叔叔会把从工厂里带回来的红肠方腿给他,他会拿过来跟我们一起吃。那段时间我们伙食比较好,因为啸正的加入,我们时不时还有大排和肉圆。医生的儿子不是很喜欢吃,每次从老姑娘那里拿到那么多肉,也不知道怎么办,索性趁我们都在的时候走到弄堂里打开饭盒,谁要谁拿。我们一面玩一面吃,手都不洗,脏的一塌糊涂。回去大人们看到我们衣服上的油渍,就知道我们又了吃了啸正带来的肉。
阿昆叔叔跟海晨哥哥很熟,海晨哥哥要什么都可以随便拿,包括他的自行车。海晨哥哥自己骑了两天就学会了,决定教我们一起骑。他总觉得带着我们干点正事是他的责任。
我们四个一排站开,啸正虽然罕见地出门了,但是笑呵呵地坐在台阶上,拿了他的百科全书在看。海晨哥哥先展示撑脚架和刹车,还有打铃怎么打,然后让我们每个人都坐上去感受一下。小步和尼娜都够不到地,左右扭着,上上去就倒下来,踏板都踩不到。
我和蓉儿稍微高一点,正好能脚尖够到地面,可以坐上去。我用力踩了一下,车一点不动,海晨哥哥说,“你放了刹车呀。”
“那刹车在哪里啦?”
“在你手里呀!”
结果关于放刹车的事情,他又教了我十分钟。
蓉儿倒是灵巧,上了车居然能坐稳,还踩了两圈踏板,但是车往一面斜的时候,她一下子倒下去了,水泥地蹭到手。她站起来,也不扶车,拼命地摸着自己的手,看到出血了,眼泪啪嗒啪嗒地就掉下来了。“我不骑了。”
“骑自行车都要摔跤的呀,”尼娜说,“摔几次就好了。”
“我手摔破了,跳舞不好看了。我要回去涂红药水。”蓉儿说着就往家里跑。
“那……我也不骑了,”小步嗫嚅地道,“我也怕摔跤。”
“你人小,我扶的动,只管往前面踩,不要担心。”海晨哥哥在后面说。
小步骑上去以后,海晨哥哥使劲在后面抓住后座,人跟着车子左右晃,晃了两下小步就跳下来了。尼娜于是赶紧上去,“海晨哥哥,我来我来。”
尼娜上去之后用力往前踩,车子居然保持平衡往前骑了五米开外,吓得海晨哥哥在后面喊,“慢点慢点,我抓不住了。”
到了晚上的时候,每个人都有了点进展。学骑自行车就成了我们那一周的活动。下午太阳好,我们做完功课,海晨哥哥就推自行车出来。我和尼娜、小步轮流骑,啸正拿个饭盒坐在那里看书。那几天他拿到的是油煎带鱼,又肥又鲜又香又脆。我干脆不骑车了,坐在他旁边吃带鱼。
“今天食堂里没吃带鱼呀,你怎么会有?”我问。
“我妈妈自己做的。”
“那你妈妈会做面拖蟹伐?我也喜欢吃的。”
“我去问问看噢,有的话明天带给你。不过螃蟹吃多了字会写的像蟹爬。”
“我毛笔字写的很好的呀。”
“那就是你走路会像蟹爬。”啸正一本正经地说。于是他又被我打了一顿。打完他,我的结论是,大不列颠百科全书的书壳挺硬的,不能用巴掌拍,只能上面虚晃一招,下面用拳头打他。不过他的皮夹克也挺硬的,真是不太容易打。
我吃完半盒带鱼的功夫,尼娜差不多学会了骑自行车。虽然笼头左右晃,但基本上能骑出去10米了,海晨哥哥跟着在后面拍手叫好。结果他一放手,尼娜的车就撞到电线杆子上了。
“啊呀,我以为你会刹车的。”海晨哥哥赶紧过去帮她把车扶起来,“下次我不松手了。”
“我不怪你呀,你不松手我怎么自己骑?”尼娜说,“不过好像撞的车龙头有点歪掉了。”
“那个没问题,我掰回来就好了,你让开,我力气大。”
尼娜成了我们中间学的最快的一个,她学会了直行和转弯,甚至打铃。一面骑一面开心地叮铃铃叮铃铃的。
我磕磕撞撞地也学会了,但是不会看前面,只会看自行车下面。
“抬头看前面呀,你要撞到电线杆了。”海晨哥哥在那里叫。我听了害怕,也不会打铃,情急之下赶紧叫,“让开让开呀。”结果还是撞了,还好车速不快,笼头没撞歪。海晨哥哥哭笑不得,“你叫什么呀?电线杆又不会让开的咯。”我委屈地道,“我又不会打铃。”海晨哥哥没办法,就说,“那你开始骑,我叫你抬头你就抬头,这个会吗?”我点头。
再次上了车,这次居然我也学会大转弯了,从弄堂口往里面骑,还没得意,就听到海晨哥哥着急地叫,“头抬起来,头抬起来!”
我一抬头,看到前面 有个人,但是特别紧张,不会打铃,连喊“让开”的想法都没有了,一个劲地左右转笼头。但是因为看着前面的人,笼头就盯着前面的人上,没几秒钟,直挺挺地就撞到那个人了,正中间,仿佛有“咣“的一声。
车撞到人,我跳下来,抬头一看那个铁塔一样的身形,吓得我脑子都不会转了。我撞到的是老姑娘,她难得打扮了一次,穿了个花绒线衫,戴了个围巾,被我撞得七歪八裂,绒线衫上有一条自行车油印子,围巾打的结也被扯紧,勒到她的脖子上,像是有人把她半路吊了起来。她站在那里,脸色铁青,深吸了一口气,酝酿着打算爆发出火山崩裂的吼叫。她的嘴唇一点 一点张开,眼看着一股洪水般的气流要冲出来。
“谁教你骑自行车撞人的?”她的怒吼响彻整个弄堂,把树叶都震了下来,“给我面对墙壁站好!”
我刚要去站墙壁,又想起来不对,现在不是在学校里,她不可以体罚我,于是道,“骑自行车又不犯错,我干嘛要站墙壁?我撞了你道歉就是了。”
老姑娘被我一顶撞,竟然想不出更强的理由,于是咬着牙齿恨恨地道,“你还嘴硬!”说着,一把把自行车的车杠抓了过去,“自行车没收,不许骑了。”说完,就把自行车拖了过去。
她的习惯就是没收的东西全部扔到她院子里的一个仓库顶上,谁都拿不到。已经有好几个球和一个儿童车在上面了。
我抓着不放手,但是根本抵不过她的力气,连人带车被她拖着走。想到车也不是我的,明天阿昆叔叔要骑去上班的,我更着急了,使劲拽着不松手。老姑娘200斤的体重,拖自行车和我根本不是问题。眼见着我们都要被她拖回她的院子了。
“你要么站墙壁,要么车子给我没收。“她从牙缝里挤出一句。
“我就是不站墙壁。“我拉着车继续顶撞。我和小步的脾气完全相反,她被大人打了马上就认错,我是随便怎么都不服软的。
我快被她拖到院子里的时候,啸正跑了过来,“我的自行车气打好了?”说完,他冲我递了个眼色。
“啊?噢噢......还......没打。”我说。
“我爸明天要骑去上班的!”啸正道。
老姑娘听了停了下来,“你的车?”
啸正点头,“我叫她帮我到弄堂口打气的,我爸爸太忙了,今天晚上又开会。”
老姑娘一听到医生,原本咬牙切齿的脸突然挤出了笑容,“他最近好伐?”快要被她捏到变形的自行车杠也被松开了。
“好的呀。他叫你这两天过去一次,他的外国同事过来参观,可以会诊,他帮你留个位子。”
“啊呀,那真是太好了呀。对不起,我不知道自行车是你的,赶紧拿回去,你爸工作要紧。快点拿回去。”老姑娘一把扯过自行车就往啸正手里送,又狠狠瞪我一眼,“回头教训你!叫你家长到学校来……”
“她妈妈在帮我爸爸的外国同事当翻译,不要打扰她妈妈。”啸正又说。
“啊……”老姑娘原本凶神恶煞的脸一下子扭曲了,不知道接下去做什么表情。
“是呀,我爸爸请她妈妈过去帮忙的。”啸正大大咧咧的样子。我特别怀疑的看了他一眼,觉得那些事情我怎么都不知道。
“噢噢,那……那……下次骑车小心一点啊,”老姑娘的语气变得温柔起来,“撞到我没什么,撞到电线杆子就疼了。”
说完,她正了正自己的围巾,又拍了拍毛衣,自言自语地道,“没什么没什么,回去肥皂洗洗就好了,我先出去了。”
啸正推着车,朝我摆摆手,叫我赶紧走。
“哎,你爸爸那里真的有会诊吗?还有我妈妈真的去当翻译了吗?”我跟在后面小声问。
“我爸爸是有资料在麻烦你妈妈帮忙翻译呀,会诊吗,我胡说的。我爸那边我去解决,他听我的。”啸正得意地说。
我们回到自己的院子里,大家都围过来问怎么了,我把事情前前后后说了一遍,大家才送了一口气,说是本来都差点回家叫自己家长去找老姑娘说情的,海晨哥哥自己差点找过去顶罪。听到问题解决了,大家都觉得啸正特别了不起。
“没什么的,你们以后如果去急诊要找赵医生,就说我叫你们去的,他会帮你们开好的药的。”啸正又加了一句。
“啸正,你以后也要当医生吗?”小步崇拜地问。
“噢,不是,我以后要当法官。”
“什么是法官?”
“很难解释了,就是我们旁边的法院你们知道吗,在里面工作的,里面的头儿。”
“你当头儿我也要打你。”我说。
“为什么又要打我啊?”啸正委屈起来。
“不为什么呀,法官不穿皮夹克,打起来手不疼。”我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