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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家一起读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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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家一起读小说

现在我来为大家叙述一个我的亲身经历。我叫曼娜,忆起往事觉得非常有趣,我的经历大概和每个少女是一样的,希望各位读者能够从我的经历中得到些乐趣。


  那已是十几年以前的事了,而我少女时代的这段往事,至今都还能回味到幸福的刹那,甚至对我的少女时代,还有些留恋之心,使得我体内卷起一股热潮,掀起人性本能的冲动,浑身发热,血流加快。


  初恋时的心情,我不说,恐怕我们每个朋友也会知道的,那是多么的浪漫,又是多么的大胆,多么的活泼,女孩子平时是那样的斯文,她们内心中的想法是没人能知道的。可一但开始恋爱,接触异性,她们就会开始不顾一切地去追寻男女之间的乐趣,甚至比对方还要主动百倍,平时的正经,也不过是时机的把握罢了。


  我的青春随着无情的岁月已渐渐消失了,年龄一天一天的大了起来,我已是两个孩子的母亲了,两个双胞女儿,大女儿叫爱华,小女儿叫爱云。


  当我在怀孕期间,我的丈夫病重逝去了,我生下了这两个孩子,苦熬岁月,两年后,经朋友介绍又重新结了婚姻。


  虽然我现在的生活很幸福,但我现在的丈夫和我的两个爱女也时常有让我难以齿的事情发生,使我感到一股说不出的滋味。不提这些了,还是谈我个人的事情吧。


  我经常回忆那少女时代的生活,以此来丰富我的内心生活。回忆,是甜蜜的,每当这时,我都会感到有一股暖流冲击着我全身的每根神经,尤其是我们女人那神秘之处,使我更加爱我少女时代的初恋生活。人生如梦,转眼百年啊!


  年青的朋友,爱惜自己的青春吧,使那甜蜜的初恋生活更加有趣,更加充实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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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我十八岁那年,我还在一所中学读书,当时,由于我的一门学科不及格,而且对于学习也不重视,所以我放弃学业,报考了一所体育学校,以前我曾经想当一个风流的电影时星的梦想也就这样成泡影,但凭我那优美健康的身姿及体育技能,没费甚么力气便考中一所体育学院。


  时间一晃,三个月了,学院马上要放假,放假后我回到了我的家乡——珠江三角柳林镇。这是一个风景优美的小城镇,江面上飘着白帆,天空飘着白云,真是名不虚传的好地方。


  姑娘十八一朵花,我十八岁也正是姿色迷人,分外漂亮的年月,就拿我的身姿来说,不是夸口,比电影明星有过之而无不及,我一米七五的高个,一头黑亮的披肩发,鸭蛋脸,两道细细的柳叶眉下水汪汪的大眼睛,还有一双丰满的乳房向上翘翘着,起来路来微微抖动,高高的鼻梁配着樱桃红的小嘴唇,全身都显示出了少女特有的诱人魅力。


  我的性格也很活泼,有些小伙子爱接近我和戏弄我,当时我总是红着脸故意不理他们,他们还经常在背后议论我。其时我们少女在一起谈论是和小伙子们一样的,都想早点和异性接触,甚么亲吻哪、拥抱呀,也想亲身体会一下,男女在一起的滋味。


  在这段时间里和我的表哥少华产生了爱情。他是从福州回来渡假的,今年二十二岁,他总是带着微笑的脸,潇洒的高个,嘴上长出黑色的胡子,显示出男性成熟的象征,他那发达的头脑给人以机智的印象。


  说实在的,所有的这些并不那么吸引我,而真正吸引我的是表哥那鼓鼓的下身,两腿之间夹着,透过紧身裤子还能看得到的雄壮的yīn茎。


  一想到这里,我的yīn户就激烈的发热,痒得好像yīn道里有甚么东西,马上就要涌出来一样。我们接触后,感到他还算一位有礼节,并且很开朗的男性,他的嘴很能说,我常常坐在他的身旁,让他讲一些有趣的故事。记得有一回,我装做害怕,靠近了他的身子并排坐下,我看得出他对我十分动情,但还不敢对我放肆,我深深的理解他。


  自从我爱上他以后,我这颗心整天在受着一种折磨,只要一接近他,全身就有一股说不出的感觉——多想让他的yīn茎插入我那发痒的yīn道呀!


  有一回,我用手故意装作无意的样子,放在他的大腿根部,慢慢接近了他那鼓起来的地方,他一下子就把我抱进了他的怀里,用那颤抖着的嘴唇吸住了我的嘴,又狂狂吻我的脸和脖子,放肆的吻着,我受不了这样热辣辣的狂吻,一把握住了那又鼓又高而又特别硬的地方——真硬呀!


  这时,从远处有人走过来,我急忙将手松开,表哥也看到了有人,马上站了起来对我说:「曼娜,我们走吧。」我点点头,也站了起来,两人并行走着,不知不觉走到了树林深处,我们背靠一棵大树坐了下来,我听到了他的心跳声。


  夜幕降临了,林外的湖水,像天空一样宁静,偶而传来几声青蛙的鸣叫声。


  ——多么宁静的夜啊,有多少对的青年夫妇,正在这时享受着美好的幸福啊!


  表哥伸出一只发热的手扶在我的肩上说:「你身上冷吗?」


  我说:「有点冷。」


  实际上我并不冷,只觉全身有着一种难以形容的滋味,我紧紧靠在表哥的怀里,他轻轻地用那有些颤抖的手抚摸着我的头发,我回过头来,看到他的眼里闪着强烈的光芒,我将头轻轻地靠在了他那结实的胸膛上,听到了他的心脏「咚咚咚」


  跳得很快。他使劲搂着我纤细的腰部,我感到有个东西在我的腰部突突地跳动,逐渐发硬。突然,他猛地搂住我的身体,一只手开始解我的上衣钮扣,另一只手伸了进去,将我那白色的乳罩扯开,一下握住了我那软绵绵而富有弹性的乳房。


  说不出的一股舒服传遍了全身,顿时感到软绵无力、发热,我不由得无力地说:「表哥呀,你要干甚么?哎呀?……唷。」


  「让我摸摸嘛!」表哥说,边说边来回地摸着。我的一只手紧紧的搂住了他的脖子,另一只手伸到他那挺硬的地方,握着那「咚咚」发跳的东西,真幸福呀!


  表哥的手在我的身上来回地搓着,渐渐的往下摸着,不知不觉摸到了我的腰部,轻轻的解开了我的腰带,我的心里乱极了,忙用手止住了他那上下胡乱揉摸的手,于是他又猛地亲住了我的嘴和脸,一下子又猛吸住我的奶头,拼命用嘴唇吸揉着。


  「喔……真舒服……嗯……哼哼……啊……哎呀!……我受不了……哎呀!」一种幸福冲动,我无意中呻吟起来。


  他说:「不要紧的,别怕,舒服吧?」


  「舒服极了,你真好。」我点了点头,全身无力地靠在他的身上,任他肆意摆布,他迅速地将我的腰带解开来,把手插进我那长满黑色阴毛的处女地,那丰满肥大的yīn户湿润了,他用手抚摸着我那雪白的大腿,来回摸着,一会儿又用手摸住我那湿润的yīn唇,一会儿又用手来回地滑动,时而抓住我的阴毛,时而又用手指捏住我的yīn蒂。


  我的心随着那刺激我阴部的手在激烈的跳动着,兴奋得喘不过气来,全身的血液好像都集中在阴壁上,马上就要涌出来似的,我浑身无力地抬起头说:「表哥,我不是在做梦吧?」


  表哥对我笑笑说:「好妹妹,不是在做梦,我爱你爱得有些发狂了。」接着他的手又在我的乳房、腰间、大腿及阴部狂摸,我浑身真的一点力气也没有了,他看到我的样子,将我扶了起来,休息了一会儿。


  不知不觉间,我竟然睡着了,也不知道过了有多长时间,我渐渐的醒来时,觉得我那有些发涨的yīn道里似有些甚么东西插着,睁眼一看,他正冲着我笑,用他的手指插进了我那湿润的yīn道里,顿时我的脸发热,不好意思地把他的手从yīn道里拔了出来,就觉得阴部湿乎乎地发热,yīn唇两边的阴毛上沾满面了淫液,随着他的手流出的yín水弄湿了裤子,我惊讶地说:


  「表哥,你看呐,这么多呀!」


  「没事的,那是淫液。」少华笑了笑说。


  说着,边伸手把流出来的淫液擦拭干净,擦的时候,我充血的yīn蒂「突突」地跳得更加过瘾,于是我更兴奋了,yín水一股一股从yīn道流了出来。


  这时,他又让我躺在地上,将我全身衣服脱解了个干净,初时我还有些不好意思,可我的心里和我那细嫩的肉体真是巴不得呀,他微笑着对我说:「好妹妹,不要怕。」就这样,我全身一丝不挂地躺在他怀里,任他随着欣赏着。


  夜静极了,我那对丰满而富有弹性的乳房和那软嫩长满黑毛的阴部、丰满的大腿,随意的任他开心摆弄着,突然,他双手紧紧的把我抱住,伏下身来,用嘴猛的一下吸住了我的rǔ头。


  真过瘾!一股暖流传遍全身,我情不自禁地双手抱住他的头部,使劲往乳峰上按着,磨擦着,他又亲往我的脸,又狂吸我的阴毛,又用舌头挑开覆盖着yīn蒂的黑毛,使牙轻轻咬住我那早已发涨、「突突」跳动着的yīn蒂。


  此刻,我真把握不住了,性交的渴望在我全身回荡着,yīn道内更加激烈的发痒,憋得浑身不断抖动,淫液一股一股的从yīn道内涌了出来,沾在他的嘴上和胡子上,只见他嘴对着yīn道使劲吸着流出来的yín水咽着吃,感觉全身就像触电般的发麻,多么希望他马上把那硬东西插入我yīn道内猛插几下,可他没有这样做,只是拼命地亲了又亲,舔了又舔,吸了又吸。


  过了好一会,他抬起头来问:「好妹妹,你尝过性交的滋味吗?那真正美极了,很是过瘾,又是那么醉人,今天太晚了,明天我们再来玩吧!」我真感到扫兴,便用手擦了擦乳房,又用三角内裤擦了阴部的淫液,心里说:「白流了这么多浆呀!」我忙把衣服穿好说:「嗯,表哥,我们走吧,明天我们再来。」


  他抬起头,揽住我的腰,我们搂着走出了漆黑的树林,他看了一下表,已经是午夜两点多钟了,他把我送到家门口,又紧紧搂我吻了一阵,这才说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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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我接到表哥少华的一张纸条,约我到草地等他,也就是他的住所,并说要送我一件珍贵的礼物,我的心跳加快,只盼夜幕早点降临,好不容易等到太阳落山,草草地吃了几口晚饭,就向他约我的地方走去。


  到那儿以后,只见少华身穿漂亮笔挺的西装,早已在此等候了,见我过来,急忙有礼貌地打招呼,拉着我的手,我们手拉手向一旁他的住处走去。


  这所房子,是他父亲以前住过的,现在给了少华,房间里的布置非常讲究,也十分安静,墙上的一束束鲜花发出了醉人的香味。


  我们进屋坐在沙发上,他的一只手摸在我的乳房上,另一只手给我倒了杯咖啡,冲我说:「曼娜,你今天打扮的真漂亮。」


  我不好意思的笑了笑,低下头两眼紧盯着地板。今天,我打扮的确很漂亮:苗条的身子,上身穿一件水红色的网纱上衣,丰满的双乳把衣服撑得鼓鼓的,白色的乳罩显得格外突出,下身穿一件黑色肉纱裙,露出半截雪白的大腿,脚蹬一双米黄高跟皮鞋,透过纱裙可清楚的看到里面那粉红色小三角内裤,把那又肥又大的yīn户紧包着,就像大腿中间夹着个小馒头一样。


  这时他总是冲我笑个不停,开口问我:「咖啡好喝吧?」


  我点点头,就这样我们聊着天,最后他说:「我们去吧。」


  我想,他的进攻就要开始了,我早已做好思想准备,就等他那宝贝往我这里插了。


  我真有些憋不住了,可是他竟把我请到一间浴室里,说了声:「请进去吧!我在外面等你。」这时我才明白他的用意,是让我把身子洗净再干,没办法,只好脱光了衣服。


  低头看了看我那雪白又嫩的大腿,和那粉红色的肉体,两块肥大的yīn唇上面密密麻麻的阴毛覆盖着那已经充血突出的yīn蒂,不由想起了昨天晚上那一幕幕动人的情景,阴毛盖着的yīn唇又痒了起来,yīn唇张开着,好像是要吃东西似的,接着从yīn道里流出一股白色的粘液,我下意识地用手摸了一下,「好家伙,又这么多!」顺手又摸了一下那高隆的乳房,感到比以前更加丰满了许多,也更富有弹性了。


  我正想着,隔壁好像有人走动,我急忙将门开了个缝向外张望。


  「哎呀,少华今天太美了。」我不由得差点叫出声来。只见他浑身上下一丝不挂,半躺在沙发上等候着,那黑亮的阴毛有一大片,比我的多得多,而且又很长,最引人注意的是那根强而有力的yīn茎,足有半尺多,粗得就像孩儿的胳臂,挺勃得在两腿中间竖立着,还有节奏地在一跳一跳的摆动着,再看那个大guī头,就像个鸡蛋,还特别高。


  此时的我,强烈的性交欲望像电流般的传遍了全身,性感冲击着我那肥大的阴部,我的yīn唇激烈的张合得让人心慌。


  我忙把身子洗净,盼望能快点做那好似天仙般的妙事——性交,我又特意将阴部洗了又洗,搓了又搓,手在阴部的磨擦,使性的要求更强烈了,我急忙擦干了身子裸体走出浴室,坐在了他赤裸的身体旁边。


  他燃着了一支香烟,好像没有这回事似的抽着,只是两眼火辣辣地盯着我一丝不挂的身体。


  当我看到他那坚挺的yīn茎时,性的渴望更加难忍,心跳急剧加速得都快从嘴里跳出来似的,兴奋之余不由的说了声:「时间不早了,你还不快来,都快痒死我了,快点来呀!」我焦急的催着他。


  他伸手摸住我那一对丰满的乳房,我就势倒在他怀里,肉挨着肉,他摸着、吻着,一下子搂住我的腰,把我抱起来放在床上,我不好意思地打了他一下,他随后上床紧紧抱住了我,用嘴猛亲我的乳房、阴部及全身,又仔细地欣赏着我那丰满的阴部和那密密麻麻的阴毛,见他又用一只手指抠进了我的yīn道,一进一出,我感到十分舒服,发痒、憋涨,我实在难以控制。


  他又用沾满淫液的手往我嘴里抹,真是快乐呀!


  他随意地在我身上乱摸着,他可能是累了,躺在我的身边,两具胴体紧紧地依偎着。这都不算甚么,更精彩的还在后边呢!


  我们稍微休息了一会儿,他突然爬了起来,压在我的身上,双手用力揉着我的两个乳房,又捏住了乳房顶端的那对rǔ头,狠狠地捏了几下,由于性的作用,我控制不住这强烈的性刺激,我不停地使劲摆动着屁股,他又在我的嫩屁股上乱摸,只觉得他的手伸到了我的yīn户,手指分开两片yīn唇,两只手指同时插进了yīn道,真舒服!


  他的另一只手不断在乳房上揉着、捏着、搓着,我的性需要急剧上涨,yīn道里发热得难受,阴水一股接着一股的往外流,他起身跪在我两条大腿中间,手握住那根像铁棒似的yīn茎,用另一只手的两指把yīn唇分开,用yīn茎的大guī头在我的yīn道口来回磨擦润滑着。


  接着,只见他下胯往前猛地一挺,发出「哧」的一声,那沾满yín水的guī头挤进了我的yīn道,由于我是头回尝到真家伙的威力,痛得我叫出了:「哎呀!痛死了,我受不了啊!」他像是没听到我的叫,紧接着又再往里一挺,我真受不了这样大的yīn茎啊!


  「哎呀,痛死我了……憋死我了……喔喔……小点劲呀……哼哼喔……痒……撑裂了。」我不断呻吟着,可他不理这些,只是狠狠的往里插。


  不知是痛得麻木了,还是适应了,倒觉有些美妙感,舒服得很过瘾。yīn茎在我的yīn道里开始有节奏的抽插,梦境般的美妙感也随着来回的磨擦而增长,越来越感到舒服了。真美呀!太过瘾了。


  我那软绵绵的身子都支持不住了,我便用手攥住了他那粗硬而且有些发烫的ròu棒往外拽了一下,可他抱住我的屁股更加猛劲的往里插,没办法,只有随着他的性子任意摆布吧。


  他在上面来回上下「噗哧」、「噗哧」抽动着,喘着粗气。


  「别太猛了呀,那样我受不了啊!」他喘着粗气,安慰我说:「不要紧的,开始有些痛,那是yīn茎刺开了你的处女膜,现在好点了吧?」我从鼻子里「嗯」了一声。


  yīn茎在我yīn道里随便插着,时而又搅着插,插得越深,越觉得舒服,搅得越好,越觉美妙。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了,我舒服地轻轻呻吟着:「喔……真对你没办法……哎唷……哼哼……嗯……轻点……美极了……」我yīn道里涨得受不了,可他越见我这样,就越是加劲的插、快速的抽,这是我第一回享受真正性交的快感。


  突然,他发狂似地抱得我更紧,简直叫我喘不过气来,只觉得来回磨擦的yīn茎变粗涨得厉害,而且比开始时硬得多,抽插的速度也加快了,越来越长,越来越粗,越来越硬,yīn茎的强力越来越大,他越喘气越急。


  「哎呀……我受不了……舒服……哎呀……你这是……喔!」我止不住地狂叫起来。


  这时,他的yīn茎在我yīn道里急速抽送,然后,又猛插几下,就觉得yīn道里有一股股的热液,从那ròu棒里射出来,射在阴壁上,好不舒服,我问他:「太舒服了,这是怎么回事?」


  他说:「那是我的jīng液,经过你我的肉体的磨擦,射进了你的yīn道里,舒服吗?」我点头哼了一声,激烈而美妙的性交结束了。我顺手捏了一把他那还在我yīn道里的yīn茎,「喔」心想,「这样软绵绵的,比刚才差多了。」


  他慢慢抬起胯来,把软绵绵的ròu棒抽了出来,我体内的阴水随着yīn茎流出,流了足有半茶杯,再加上他射出的jīng液,还能少了吗?


  我俩在这次激烈的性交后都累了,便躺在床上休息了一会儿。


  我躺着回想起了那会儿的激烈情景,一只手便伸过去摸住他那软唧唧的ròu棒,玩着那已软缩的guī头,不一会儿,感到他那ròu棒又渐渐发硬、发长、发热,「咚咚」的跳起来,我侧起头看去,「呀!」真吓人,比刚才还要厉害,ròu棒上的表面青筋盘绕,guī头涨大,发着紫红的光,我的手都快攥不住这突然变大的家伙了,这阵势我真有些畏惧。


  突然,他再次起身按住我,将我的两腿抬高而上,在我的屁股后面,双手攥着ròu棒,冲我的yīn道猛刺过来。


  「哎呀!」痛得我竟喊出了声,他没刺进去,也不听我的叫喊,又一次冲刺,插进去了。这下可不得了,我的yīn道痛得像火烧一样,我眼含泪,急忙用双手支住他的胯部,使他不能再住深处插进,他见我支住了挺进的胯,就用那结实的前胸挤压我高耸的乳房,我感到有些头晕。


  他慢慢将yīn茎拔了出来,又分开我的腿,把阴毛分开,猛地吸住我的yīn道口,舌头在yīn道里来回乱搅,含了yīn道又吸吮我的奶头。经过他的一阵吸舔、摆布,我的欲望逐渐剧增,yīn户一松一紧地张合著。


  他让我爬在他身上,我按他说的爬了上去,他就将我的屁股扒住,用那硬挺的ròu棒对准了yīn道使劲往里猛挺,但不好进,我背过一只手,帮他将ròu棒挤了进去。不知怎的,不像刚才那么痛了,反之倒有一种快感,我兴奋地吻着他的嘴,他用嘴一下吸住我伸出来的舌头,吸吮着我的口水。


  他的yīn茎开始抽动了,屁股有节奏地向上顶抽,性交的快感传遍我的全身,我憋不住便使劲摆动屁股,一种说不出的滋味使我进入仙境般的美妙。


  现在,我真感觉到性交的快乐,是任何事情都不能替代的享受。


  yīn茎越来越快地抽插着,我们就这样用两具肉体磨擦,发出电麻似的舒服感。此刻,我感到了无比的快乐,我不知如何来形容和表白这种快乐兴奋的心情。


  就这样,我们拥抱着,各自发泄着性欲。我的阴水不断往外流着,阴水把我们两人的阴毛沾在一起,黑乎乎的、一卷一卷的、乱烘烘的黑毛沾在一起,分不清他的还是我的,jīng液和阴水的混合液沾在我俩肚皮上,yīn唇随着他的yīn茎继续运动着。


  突然,他像一匹脱缰的野马,用尽全身的力气,向上猛顶几下,性交的快感达到了高氵朝,我俩都喘着气,一下,两下……我们搂得更紧了,他的动作速度告诉我——他要shè精了。


  我全神贯注地等待享受这shè精的刹那间,这时,他的yīn茎迅速变硬、变粗、变长,我觉得射出的jīng液一股股喷在我的阴壁上,热乎乎的舒服极了!


  此时,我俩正疲倦地沉浸在一片幸福之中。


  我俩这次性交时间不短,我觉得yīn道里有一种难以形容的舒服劲儿,太累了。


  他拖着疲倦的身子,把那软缩了的yīn茎从我这里拔了出来,随着yīn茎的抽出,一股白浆从yīn道里涌了出来,床面湿了一大片。


  刚才发生的事情像梦一样过去了,我的阴部沾满了许多jīng液和淫液,他把身子反过来用舌头舔了又舔,又将他的yīn茎在我肚皮上擦了擦,我们坐了起来,这次性交使我特别满足,我流了许多yín水,他也射了许多jīng液。


  这一晚我们拥抱着玩到了大天亮。


  自从我们这次性交后,我对性的要求更加渴望了,性的冲动也更大了,这次是我一生中得到性快感的最高峰了,这种幸福甜蜜的生活,我是永远不会忘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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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05-30 00:07操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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光阴如梭,几个月过去了,少华接到大学通知,速回校到苏联去学习,我们匆匆告别,我也到了开学的时候。我回到了体育学院,他几次来信要我安心等他回来,他的信只能安慰我的心,可满足不了我的肉体和我性欲的要求,我的阴部不是想他的书信,而是他那强硬粗大的yīn茎。


  自从我们性交过以后,我的yīn道里经常发痒不止,对性的需要更加强烈了,当时我正处在十八岁的年龄,又是精力旺盛的年代,多么希望能够马上再给我一回性的满足啊!每当我想到这里,我的yīn户就激烈的发痒、发热,真难以忍受这煎熬的时光啊!


  可能我这种感觉,也是每个少女青春期对性的急切需求的正常表现吧,这种忍受可真不是滋味,真想和我表哥少华见上一面,用他健康的身体来温暖我,用那粗壮的双臂拥抱我,用他那铁棒似的yīn茎使劲地再插进我发痒的yīn道几下,也想用我的舌头来尝一下他特有的口水,让他在我细嫩的乳上房上吻个够。


  在这些日子里,我每天晚上都难以成眠,使我胡想一通地忍受着性的饥饿。


  由于性的刺激,渐渐地觉得我的yīn道里发干,有时,真多么想能有一个小伙子快来进攻我这无人开耕的「荒草地」,让我亲口尝尝几滴那奶露般的jīng液呀!


  我自已不止一回的脱光了衣服躺在床上,自我欣赏那雪白软嫩的肉体和那肥大的yīn户。我躺在床上,把两条大腿分开,用手抚摸着那肥嫩丰满的yīn户,性冲动时,我就用两只手指插进yīn道里,来回抽送,磨擦着那狂痒的yīn道,不一会儿就会流出很多白水来,我就这样来解脱性的需要。


  有时性欲很强烈,yīn蒂充血,涨得一鼓一鼓地跳动,我就把那流出来的阴水吃了,也尝一下他爱吃的东西,果然不差,但是达到的美妙,还是不如用那yīn茎抽插的过瘾,没办法,只能用这办法来满足我这里,没甚么欢乐,性欲也达不到高峰,这个时候,我多么盼望表哥少华能马上回来呀,我实在受不了这性的冲击。


  有时便把床单卷成卷,使劲搂抱住,磨擦着发痒的yīn户,刺激着yīn唇不住张合,使那盖在阴毛下面、yīn道中间的yīn蒂突突跳动,再让那阴水发泄出来。当时要是有个小伙子理解我的话,那会有多美呀!有时我的性交欲使我难受得要命,就将我那羽毛球拍的握把插入里面猛搅。


  想起这些事情我也是发笑,可差不多每个少女也都有过类似的体验吧?


  总之,这也算是我少女时的青春史吧!也是一个少女为满足性要求所经过的一个阶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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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晃两年过去了,可我的表哥还没回来,也可能他在外边又有了相爱的女人。我现在已是体育学院三年级的学生了,在这漫长的岁月里,我又爱上了我们系的一位同学,一个姿态优美、而且体操技能相当优秀的人,他叫林涛。


  由于年龄的增长,我的性需要也在逐渐增强,有些忍受不住,几回在宿舍想和他性交,但都没成。


  终于,在我二十二岁那年和林涛结了婚。他是一位华侨,不管从哪个方面来讲都比表哥少华优越。现在我来为你们谈谈我们的新婚之夜吧!


  由于我饱尝性交的乐趣,又长期忍受了一段性的饥渴,所以,在新婚之夜,马上就想和他欢乐一番。


  好不容易等到客人走净,由于以前和表哥的一些事情我并没有告诉他,所以不敢过急地去吸引和调逗他的性,暂时忍受着阴部发痒的痛苦,等他来亲吻我、拥抱我,只好用聊天来调逗他,没想到他只说些和此不相干的事,也不来逗我。


  过了好一会儿,可能是他的性上来了,翻身一把按住我,将我紧紧的抱住,我等着他的摆弄,可他搂着我不动,只是吻个不停,也不用手来抠摸我的阴部。


  我想,可能是在考验我吧!


  「他怎会知道我以前的事情呢?」我正想着,他伸手捏住了我的乳房,可还是不去动我的阴部,我闭着眼不敢看他,只等他的行动了。他越来越重地揉着我的乳房,要知道女人的乳房为性敏感的部位,他继续用力揉着,我实在无法憋住了,便把那肥嫩的yīn户向他挤了过去,正挨住他的guī头,感觉到它的硬度,有节奏地跳着,粗涨得好像要把我那肥肥的yīn户挑起来似的。


  这时我的yīn道开始一松一紧地在张合了,yīn蒂跳得厉害,两片yīn唇张合着感到刺痒的难受,阴水流满了yīn道,有股憋得说不出来的难受。


  我用力使yīn户挤着他的yīn茎,可他却不用一点力来挤我,我实在忍受不住,用一只手慢慢地插入yīn道,在里边来回抠着,我的这些行动是相当小心的,怕他感觉到了。在我抠的时候,阴水顺着我抠动的手流了出来,流在我的大腿上,我急切地等待着他的下一步行动,心里说:「小宝贝呀,怎么还不快进来,快点来吧!」可他还是只抱着我,直到天亮也没有行动。


  朋友们,你们可想而知,那是甚么样的难受吧!一整夜,我都痛苦地煎熬着,就像快饿死的人见了馒头不让吃一样啊!


  第二天、我们起了床,他见我很不高兴,便说:「亲爱的,别生气,好戏还在后头呢!今晚床上见。」


  我洗理完毕,找他的人也来了,大家一起吃过了饭,他便和同事们出去了,我心神不安,巴不得马上天黑。


  夜幕降临了,他还没有回来,我便脱衣上床等他,不到一会儿,他回来了,他看到我在床上等着,便急忙脱光衣服上床。


  突然,他猛地用大腿挟住我的细腰,把我搂了在怀里狂吻,他叫我躺平了,猛地压住我,用他那胸膛使劲地挤着我的乳房,然后又用嘴吸住了我的奶头,这样一来,弄得我浑身发着奇痒,控制不住,这已是第二个男性来玩弄我了。


  这时他调过身去,把头伸到我的两条大腿中间,疯狂地吸吮着两片肥大的yīn唇,又用舌头来回的舔着yīn蒂。就我个人的经验,我们的女人的yīn蒂是性最敏感的部位,比起乳房敏感得多。


  他继续舔着,直舔得我心里发慌,yīn道发痒、发热,我的屁股不由得使劲来回摆动,我喘不过气来,涨得尿液直想往外流,我急着要小便,可他见我如此抖动,便使劲地抱紧我,他无意地分开我的大腿,刚分开,我就小便了,他见流出了尿液,忙伸过头去,用嘴吸住了尿道口,竟把流出的尿液全吃了,他又将我的两腿往大处分开,准备进攻,我此时的心情又兴奋、又激动,我又能得到天仙般的乐趣了。


  我的yīn道更痒了,yīn蒂有些红肿,只见他低下头来,看着我的yīn户说:「天哪,这样肥大呀!」由于性的作用很厉害,yīn唇显得就更肥大了,阴水顺着yīn道口流了出来,我的性欲已达到了高峰,看见他手握强壮的yīn茎,我惊奇了:「呀!比表哥的还粗大有力」,不过这回我不怕了,并且愿意越是粗大越好,我尝过了粗的滋味,小了还满足不了我的需要呢!


  想着,他的guī头已在我那流着阴水的yīn道口来回地磨擦着,我早已做好了思想准备,想让它——yīn茎,立刻冲刺进来,解解我这已忍受了几年的饥饿。他这人也真是的,还没往里面插,只是用手紧握他的yīn茎,并仔细地盯着我yīn道的紧度和深度。


  突然,我的全身像过电一样麻木。还没等我反应过来,那guī头猛地插进了我的yīn道,他轻声问我:「曼娜,痛吗?」此刻我的心在激烈地跳动着,说不出话来,心想:「你是在试探我,看我是不是被别的男人玩过,真够狡猾的呀!」


  我稍微平静了一下说:「很痛呀,你慢点吧。」就这样,他才把留下的半截yīn茎插了进去,看样子他也有些等不及了,毫不留情地插了起来。


  我表哥少华在插我的时候,只管是一味地猛冲猛刺,毫不考虑性交的技巧,这次和林涛的性交,却有紧有慢,让人回味。yīn茎不停地在yīn道里猛插着,有节奏地活动着,一会慢慢地往外抽,又猛的插进去,双手还不停的摸着我那浑身抖动的嫩肉,一会儿又将我的大腿合紧,一会又将大腿撇开,我浑身的肉体像吃了麻药一样,四肢无力,软绵绵的。


  突然,他用那粗大的yīn茎在里面猛搅,太舒服了,就这样我们玩了一个多钟头,就觉得一股一股热乎乎的jīng液射进了yīn道里,他shè精了,可我假装不知。你们想,他的家伙比少华的还大,我能感觉不到他的shè精过程吗?刚才他要shè精时,觉得yīn茎涨得像个茶杯在yīn道里一样,yīn道像要裂了一样,舒服地痛了几下,要不是这几年性欲的增长,我还真受不了这几下呢!


  我用深情的眼光看着他那样子,他慢慢将yīn茎抽出了半截,我伸手握住了他那半截ròu棒,他停止了往外的抽动。我这一搂不要紧,他的ròu棒又发起硬来,接着又猛插进去,又激烈地抽插几下,又一股jīng液射入了yīn道,这回射出的jīng液好像有些发烫似的,使我舒服极了。我真痛快,也真是佩服他,我为能找到这样一个丈夫高兴。


  看他的样子还不想罢休,他顺手拉过一个枕头,将它放在了我的屁股底下垫着,我不知他要干甚么,他让我把两腿抬高分开,他用手理了一下我那乱烘烘的阴毛,分开了那两片肥大的yīn唇,一下子爬到我肚子上,yīn茎准确地插了进去,插到了最深的底部,顶住了子宫,一个劲地上下插送。真舒服呀!比前两次过瘾多了。


  我感到yīn道里的guī头更大了,我问他:「这是怎么回事?」他喘着粗气对我说:「这是枕头的作用。」我的yīn唇张合的速度加快了,平时还没有这样过呢,真是我平生最快乐有趣的一次了。


  我突然感到yīn道涨得厉害,还没来得及多想,便有一大股热乎乎的jīng液射入我那已装满jīng液的yīn道里,这回可真受不了呀!随着泄的快感,他将yīn茎拔了出来,「滋」的一声,这下不得了,由于射入的jīng液太多了,我的yīn道容不下这么多jīng液,所以,随着yīn茎的拔出,一直喷了床上一大片,有趣的性交结束了。


  他慢慢地从我身上爬了起来,一只手攥着那虽已泄精,可还是那样大得出奇的yīn茎,他要我用嘴吸住那粗大的yīn茎guī头,我不禁看了他一眼,见他正盯着我看,我伸过头去,张口含住了那蘑菇形的guī头,撑得我嘴真难受,一股热乎乎带些骚味的感觉传入嘴中,我轻轻用牙咬了一下,吓了他一跳,忙把yīn茎抽了出来,像疯了似的搂着我的头欣赏着,他放开我的头,双手紧紧抱住我,摸着我全身白嫩的肉体,他的手摸住了我那圆润丰满的屁股,手又摸到了屁股沟,将一个手指抠进我那紧缩的屁眼。


  「你净胡摆制人,我痛得受不了。」我说着便把他的手指拽了出来,带出一股臭味,我忙用纸给他把手擦净。


  「舒服吗?来,我们再玩会儿吧。」他轻声问了我一声,我也没回答。低头看去,他那ròu棒又硬硬的挺了起来。我心想,他怎么这么大的劲呀!


  这时,他要我反过身来,他让我自已攥住自己的乳房,然后用yīn茎在我屁股上磨来磨去。他像是看出了我的性欲很大,二话没说,一下子从我的屁股沟中间将ròu棒挺进了yīn道里,这下顶得更深,顶得我子宫都有些痛,我也是第一回坐在他两腿上性交,虽然有点痛,可这种痛是美妙的,我的性一下子达到了高峰,真太棒了!他的胯一撅一撅的,使我疲倦的身子再次达到高氵朝。


  我浑身都在抖动着,屁股坐在他的腿上狂扭着,yīn道里从没有过如此奇痒过,我浑身的嫩肉都被ròu棒插得舒服透了。


  「你快使劲吧,用力的插吧!劲越大越好!喔……真痛快!……再快点喔……」我真不知说甚么才好,不由得叫了起来。


  突然,他死命抱着我,吻着我的脖子、肩,手紧握着我那发涨的乳房在搓着,此时,我感到他的ròu棒在yīn道里有气无力的摆动了几下,啊!又shè精了,真了不起呀!


  他双手松开了我,我起身看着他累的样子,他像一滩泥似的躺着,满身汗,双眼闭着。我心疼地抱住他亲了亲,又为他舔干净ròu棒上那说不清是阴水还是jīng液还带有血丝的白水,我也累得快差不多了。


  我们睡下不一会儿就天亮了,在这晚上,我流出多少阴水啊!他又为我射出多少jīng液啊,再看他的yīn茎已软绵绵地弯弯着,又看一下我的yīn户,都红到显得有些发肿了,床上留下一片湿乎乎的阴水,而我的乳房比以前更丰满了。


  灿烂的阳光一束束的从外面照射进来,我赶忙起床做早饭,又把熟睡的林涛叫起床,他冲我笑着说:


  「你的感觉怎么样?有粗鲁的地方请你多多谅解。」说着亲了我一口,我忙说:「哪里,我从你身上看到了希望和幸福,你让我十分的满足,以后我们永远相爱,度过美好的一生。」


  他又说:「我希望你能早日成为孩子的母亲。」我听着,脸上红了,心里有种说不出的高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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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怀孕三个多月,就在这段时间,林涛得了一种奇怪的病,经过四处求医,也无能为力——他去逝了。


  七个月后,我生下一对双胞女儿,两个女儿也渐渐长大。两年后,我结交了一位和我同样命运的男人,后来我们结了婚,又开始了新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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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查特莱夫人的情人》


第一章


  我们根本就生活在一个悲剧的时代,因此我们不愿惊惶自忧。大灾难已经来临,我们处于废墟之中,我们开始建立一些新的小小的栖息地,怀抱一些新的微小的希望。这是一种颇为艰难的工作。现在没有一条通向未来的康庄大道,但是我们却迂回前进,或攀援障碍而过。不管天翻地覆,我们都得生活。


  这大概就是康士丹斯·查太莱夫人的处境了。她曾亲尝世界大战的灾难,因此她了解了一个人必要生活,必要求知。


  她在一九一七年大战中和克利福·查太莱结婚,那时他请了一个月的假回到英国来。他们度了一个月的蜜月后,克利福回到佛兰大斯前线去。六个月后,他一身破碎地被运返英国来,那时康士丹斯二十三岁,他是二十九岁。


  他有一种惊奇的生命力。他并没有死。他的一身破碎似乎愈合了。医生把他医治了两年了,结果仅以身免。可是腰部以下的半身,从此永久成了疯瘫。


  一九二零年,克利福和康士丹斯回到他的世代老家勒格贝去。他的父亲已死了;克利福承袭了爵位,他是克利福男爵,康士丹斯便是查太莱男爵夫人了。他们来到这有点零丁的查太莱老家里,开始共同的生活,收入是不太充裕的。克利福除了一个不在一起住的姊妹外,并没有其他的近亲,他的长兄在大战中阵亡了。克利福明知自己半身残疾,生育的希望是绝灭了,因此回到烟雾沉沉的米德兰家里来,尽人事地使查泰莱家的烟火维持下去。


  他实在并不颓丧。他可以坐在一轮椅里,来去优游。他还有一个装了发动机的自动椅,这一来,他可以自己驾驶着,慢慢地绕过花园而到那美丽的凄清的大林园里去;他对于这个大林园,虽然表示得满不在乎的样子,其实他是非常得意的。


  他曾饱经苦难,致他受苦的能力都有点穷乏了。可是他却依然这样奇特、活泼、愉快,红润的健康的脸容,挑拨人的闪光的灰蓝眼睛,他简直可说是个乐天安命的人。他有宽大强壮的肩膊,两只有力的手。他穿的是华贵的衣服,结的是帮德街买来的讲究的领带。可是他的脸上却仍然表示着一个残废者的呆视的状态和有点空虚的样子。


  他因为曾离死只间一发,所以这剩下的生命,于他是十分可贵的。他的不安地闪着光的眼睛,流露着死里生还的非常得意的神情,但是他受的伤是太重了,他里面的什么东西已经死灭了,某种感情已经没有了,剩下的只是个无知觉的空洞。


  康士丹斯是个健康的村姑样儿的女子,软软的褐色的头发,强壮的身体,迟缓的举止,但是富有非常的精力。她有两只好奇的大眼睛。温软的声音,好象是个初出乡庐的人,其实不然。她的父亲麦尔·勒德爵士,是个曾经享有鼎鼎大名的皇家艺术学会的会员。母亲是个有教养的费边社社员。在艺术家与社会主义者的渲染中,康士丹斯和她的姐妹希尔达,受了一种可以称为美育地非传统的教养。她们到过巴黎、罗马、佛罗伦斯呼吸艺术的空气,她们也到过海牙、柏林去参加社会主义者的大会,在这些大会里,演说的人用着所有的文明语言,毫无羞愧。


 这样,这姐妹俩从小就尽情地生活在美术和政治的氛围中,她们已习惯了。她们一方面是世界的,一方面又是乡土的。她们这种世界而又乡土的美术主义,是和纯洁的社会理想相吻合的。


  她们十五岁的时候,到德国德累斯顿学习音乐。她们在那里过的是快活的日子。她们无拘无束地生活在学生中间,她们和男子们争论着哲学、社会学和艺术上的种种问题。她们的学识并不下于男子;因为是女子,所以更胜于他们了。强壮的青年男子们,带着六弦琴和她们到林中漫游。她们歌唱着,歌喉动人的青年们,在旷野间,在清晨的林中奔窜,自由地为所欲为,尤其是自由地谈所欲谈。最要紧的还是谈话,热情的谈话,爱情不过是件小小的陪衬品。


  希尔达和康士丹斯姐妹俩,都曾在十八岁的时候初试爱情。那些热情地和她们交谈,欢快地和她们歌唱,自由自在地和她们在林中野宿的男子们,不用说都欲望勃勃地想更进一步。她们起初是踌躇着;但是爱情这问题已经有过许多的讨论,而且被认为是最重要的东西了,况且男子们又是这样低声下气地央求。为什么一个少女不能以身相就,象一个王后似的赐予恩惠呢?


  于是她们都赐身与平素最微妙、最亲密在一起讨论的男子了。辩论是重要的事情,恋爱和性交不过是一种原始的本能;一种反应,事后,她们对于对手的爱情冷淡了,而且有点憎很他们的倾向,仿佛他们侵犯了她们的秘密和自由似的。因为一个少女的尊严,和她的生存意义,全在获得绝对的、完全的、纯粹的、高尚的自由。要不是摆脱了从前的污秽的两性关系和可耻的主奴状态,一个少女的生命还有什么意义。


  无论人怎样感情用事,性爱总是各种最古老、最污秽的结合和从属状态之一。歌颂性爱的诗人们大都是男子。女子们一向就知道有更好更高尚的东西。现在她们知之更准确了。一个人的美丽纯洁的自由,是比任何性爱都可爱的。不过男子对于这点的看法太落后了,他们象狗似的坚持性的满足。


  可是女人不得不退让,男于是象孩子般的嘴馋的,他要什么女人便得会什么,否则他便孩子似的讨厌起来,暴躁起来把好事弄糟。但是一个女人可以顺从男子,而不恨让她内在的、自由的自我。那些高谈性爱的诗人和其他的人好象不大注意到这点。一个女人是可以有个男子,而不真正委身让他支配的。反之,她可以利用这性爱去支配他。在性交的时候,她自己忍持着,让男子尽先尽情地发泄完了,然而她便可以把性交延长,而把他当作工具去满足她自己的性欲。


  当大战爆发,她们急忙回家的时候,姐妹俩都有了爱情的经验了。她们所以恋爱,全是因为对手是可以亲切地、热烈地谈心的男子。和真正聪明的青年男子,一点钟又一点钟地,一天又一天地,热情地谈话,这种惊人的、深刻的、意想不到的美妙,是她们在经验以前所不知道的,天国的诺言:"您将有可以谈心的男子。"还没有吐露,而这奇妙的诺言却在她们明白其意义之前实现了。


  在这些生动的、毫无隐讳的、亲密的谈心过后,性行为成为不可避免的了,那只好忍受。那象是一章的结尾,它本身也是令人情热的;那是肉体深处的一种奇特的、美妙的震颤,最后是一种自我决定的痉挛。宛如最后-个奋激的字,和一段文字后一行表示题意中断的小点子一样。


  一九一三年暑假她们回家的时候,那时希尔达二十岁,康妮①十八岁,她们的父亲便看出这婉妹俩已有了爱的经验了。


  ①康妮,康士丹斯的呢称。


  好象谁说的:"爱情已在那儿经历过了。"但是他自已是个过来人,所以他听其自然。至于她们的母亲呢,那时她患着神经上的疯疾,离死不过几月了,她但愿她的女儿们能够"自由",能够"成就"。但是她自己从没有成就过什么,她简直不能。上代知道那是什么缘故,因为她是个不上进和意志坚强的人。她埋怨她的丈夫。其实只是因为她不能摆脱心灵上的某种强有力的压制罢了。那和麦尔肯爵士是无关的,他不理她的埋怨和仇视,他们各行其事。所以妹妹俩是"自由"的。她们回到德累斯顿,重度往日学习音乐,在大学听讲,与年青男子们交际的生活。她们各自恋着她们的男子,她们的男子也热恋着她们。所有青年男子所能想,所能说所能写的美妙的东西,他们都为这两个少妇而想、而说、而写。康妮的情人是爱音乐的,希尔达的情人是技术家。至少在精神方面,他们全为这两个少妇生活着。另外的什么方面,他们是被人厌恶的;但是他们自己并不知道。


  很明显;爱情——肉体的爱——已在他们身上经过了。肉体的爱,使男子身体发生奇异的、微妙的、显然的变化。女子是更艳丽了,更微妙地圆满了,少女时代的粗糙处全消失了,脸上露出渴望的或胜利的情态。男子是更沉静了,更深刻了,即肩膊和臀部也不象从前硬直了。


  这姊妹俩在性的快感中,几乎在男性的奇异的权力下面屈服了。但是很快她们便自拨了,把性的快感看作一种感觉,而保持了她们的自由。至于她们的情人呢,因为感激她们所赐与的性的满足,便把灵魂交给她们。但是不久,他们又有点觉得得不偿失了。康妮的男子开始有点负气的样子,希尔达的对手也渐渐态度轻蔑起来。但是男子们就是这样的;忘恩负义而永不满足!你要他们的时候,他们憎恨你,因为你要他们。你不睬他们的时候,他们还是憎恨你,因为没别的什么理由。或者毫无理由。他们是不知足的孩子,无论得到什么,无论女子怎样,都不满意的。


  大战爆发了。希尔达和康妮又匆匆回家——她们在五月已经回家一次,那时是为了母亲的丧事。她们的两个德国情人,在一九一四年圣诞节都死了,姊妹俩恋恋地痛哭了一场,但是心里却把他们忘掉了,他们再也不存在了。


  她们都住在新根洞她们父亲的——其实是她们母亲的家里。她们和那些拥护"自由",穿法兰绒裤和法兰绒开领衬衣的剑桥大学学生们往来。这些学生是一种上流的感情的无政府主义者,说起话来,声音又低又浊,仪态力求讲究。希尔达突然和一个比她大十岁的人结了婚。她是这剑桥学生团体的一个老前辈,家财富有,而且在政府里有个好差事,他也写点哲学上的文章。她和他住在威士明斯泰的一所小屋里,来往的是政府人物,他们虽不是了不起的人,却是——或希望是——国中有权威的知识分子。他们知道自己所说的是什么或者装做知道。


  康妮得了个暂时轻易的工作,和那些嘲笑一切的,穿法兰绒裤的剑桥学生常在一块。她的朋友是克利福·查太莱,一个二十二岁的青年。他原在德国被恩研究煤矿技术,那时他刚从德国匆匆赶回来,他以前也在剑桥大学待过两年,现在,他是个堂堂的陆军中尉,穿上了军服,更可以目空一切了。


 在社会地位上看来,克利福·查太莱是比康妮高的,康妮是属于小康的知识阶级;但他却是个贵族。虽不是大贵族,但总是贵族。他的父亲是个男爵,母亲是个子爵的女儿。


  克利福虽比康妮出身高贵,更其上流,但却没有她磊落大方。在地主贵族的狭小的上流社会里,他便觉得安适,但在其他的中产阶级、民众和外国人所组合的大社会里,他却觉得怯懦不安了。说实话,他对于中下层阶级的大众和与自己不同阶级的外国人,是有点惧怕的。他自己觉得麻木了似的毫无保障;其实他有着所有优先权的保障。这是可怪的,但这是我们时代的一种稀有的现象。


  这是为什么,一个雍容自在的少女康士丹斯·勒德使他颠倒了。她在那复杂浑沌的社会上,比他自然得多了。


  然而,他却是个叛徒,甚至反叛他自己的阶级。也许反叛这字用得过火了,太过火了。他只是跟着普通一般青年的愤恨潮流,反对旧习惯,反对任何权势罢了。父辈的人都是可笑的,他自己的顽固的父亲,尤其可笑。一切政府都是可笑的,投机主义的英国政府,特别可笑,车队是可笑的,尤其是那些老而不死的将军们,至于那红脸的吉治纳将军②更是可笑之至了。甚至战争也是可笑的,虽然战争要杀不少人。


  ②吉治纳(itchener)一九一四一一六年英国陆军部长。


  总之,一切都有点可笑,或十分可笑,一切有权威的东西,无论军队、政府或可笑到绝点。自命有统治能力的统治阶级,也可笑。佐佛来男爵,克利福的父亲,尤其可笑。砍伐着他园里的树木,调拨着他煤矿场里的矿工,和败草一般地送到战场上去,他自己便安然在后方,高喊救国,可是他却入不敷出地为国花钱。


  当克利福的姊妹爱玛·查太莱小姐从米德兰到伦敦去做看护工作的时候,她暗地里嘲笑着佐佛来男爵和他的刚愎的爱国主义。至于他的长子哈白呢,却公然大笑,虽然砍给战壕里用的树木是他自己的。但是克利福只是有点不安的微笑。一切都可笑,那是真的;但这可笑若挨到自己身上来的时候?其他阶级的人们,如康妮,是郑重其事的;他们是有所信仰的。


  他们对于军队,对于征兵的恐吓,对于儿童们的糖与糖果的缺乏,是颇郑重其事的。这些事情,当然,都是当局的罪过。但是克利福却不关心,在他看来,当局本身就是可笑的,而不是因为糖果或军队问题。


  当局者自己也觉得可笑,却有点可笑地行动着,一时紊乱得一塌糊涂。直至前方战事严重起来,路易·佐治出来救了国内的局面,这是超乎可笑的,于是目空一切的青年们不再嘲笑了。


  一九-六年,克利福的哥哥哈白阵亡了。因此克利福成了唯一的继承人。甚至这个也使他害怕起来。他早就深知生在这查太莱世家的勒格贝,作佐佛来男爵儿子,是多么重要的,他决不能逃避他的命运。可是他知道在这沸腾的外面世界的人看来,也是可笑的。现在他是继承人,是勒格贝世代老家的负责人,这可不是骇人的事?这可不是显赫而同时也许是十分荒唐的事?


  佐佛来男爵却不以为有什么荒唐的地方。他脸色苍白地、紧张地固执着要救他的祖国和他的地位,不管在位的是路易·佐治或任何人。他拥护英国和路易·佐治,正如他的祖先们拥护英国和圣佐治一样;他永不明白那儿有什么不同的地方。所以佐佛来男爵吹伐他的树木,拥护英国和路易·佐治。


  他要克利福结婚,好生个嗣子,克利福觉得他的父亲是个不可救药者,顽固。但是他自己,除了会嘲笑一切,和极端嘲笑他自己的处境外,还有什么比他父亲更新颖的呢?因为不管他心愿与否,他是十分郑重其事地接受这爵衔和勒格贝家产了。


  大战起初时的狂热消失了。死灭了。因为死的人太多了,恐怖太大了。男子需要扶持和安慰,需要一个铁锚把他碇泊在安全地下,需要一个妻子。


  从前,查太莱兄弟姊妹三人,虽然认识的人多,却怪孤独地住在勒格贝家里,他们三人的关系是很密切的,因为他们三人觉得孤独,虽然有爵位和土地(也许正因为这个),他们却觉得地位不坚,毫无保障。他们和生长地的米德兰工业区完全隔绝;他们甚至和同阶级的人也隔绝了,因为佐佛来男爵的性情是古怪的,"固执的,不喜与人交往的。他们嘲笑他们的父亲,但是他们却不愿人嘲笑他。


  他们说过要永久的住在一块,但是现在哈白已死了。而佐佛来男爵又要克利福成婚。父亲这欲望并不正式表示,他是很少说话的人,但是他的无言的、静默地坚持,是使克利福难以反抗的。


  但是,爱玛却反对这事!她比克利福大十岁,她觉得克利福如果结婚,那便是离叛他们往日的约言。


  然而,克利福终于娶了康妮,和她过了一个月的蜜月生活。那正在可怕的一九一七那一年;夫妇俩亲切得恰如正在沉没的船上的两个难人。结婚的时候,他还是个童男,所以性的方面,于他是没有多大意义的。他们只知相亲相爱,康妮觉得这种超乎性欲的男子不求"满足"的相亲相爱,是可喜的。而克利福也不象别的男子般的追求"满足"。不,亲情是比性交更深刻,更直接的。性交不过是偶然的、附带的事,不过是一种笨拙地坚持着的官能作用,并不是真正需要的东西。可是康妮却希翼着生些孩子,好使自己的地位强国起来,去反抗爱玛。


  然而,一九一八年开始的时候,克利福伤得一身破碎。被运了回来,孩子没有生成。佐佛来男爵也忧愤中死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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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一九二零年的秋天,康妮和克利福回勒格贝老家来,爱玛因为仍然憎恶她弟弟的失信,已到伦敦租了间小房子住下。


  勒格贝是个褐色石筑的长而低的老屋。建筑于十八世纪中期,后来时加添补,直至成了一座无甚出色的大房屋,它坐落在一高丘上,在一个够优美的满是橡树的老林园中。可惜得很,从这儿看见附近煤矿场的烟雾成云的烟囱,和远处湿雾朦胧中的小山上的达娃斯哈村落,这村落差不多挨着园门开始,极其丑恶地蔓延一里之长,一行行的寒酸肌脏的砖墙小屋,黑石板的屋顶,尖锐的屋角,带着无限悲伤的气概。


  康妮是住惯了根新洞,看惯了苏格兰的小山,和苏色克斯的海岸沙丘的人,那便是她心目中的英格兰,她用年轻的忍耐精神,把这无灵魂的、丑恶的煤铁区的米德兰浏览了一遍,便撇开不顾了,那是令人难信的可怕的环境,是不必加以思索的。以勒格贝那些阴森的房屋里,她听得见矿坑里筛子机的轹轹声,起重机的喷气声。载重车换轨时的响声,和火车头粗哑的汽笛声。达娃斯哈的煤堤在燃烧着,已经燃烧好几年了,要熄灭它非一宗大款不可,所以只好任它烧着。风从那边吹来的时候——这是常事——屋里便充满了腐土经焚烧后的硫磺臭味。甚至无风的时候,空气里也带着一种地窖下的什么恶味。甚至在毛黄花上,也铺着一层煤灰,好象是恶天降下的黑甘露。


  然而,世事就是这样,一切都是命定的!这是有点可怕的,但是为什么要反抗呢?反抗是无用的,事情还是一样继续下去。这便是生活,和其它一切一样!在晚上,那低低的黝黑的云天,浮动着一些斑斑的红点,肿涨着,收缩着,好象令人痛苦的火伤;那是煤地的一些高炉。起初,这种景色使康妮深深恐怖,她觉得自己生活在地窖里。以后,她渐渐习惯了。早晨的时候,天又下起雨来。


  克利福自称勒格贝比伦敦可爱。这地方有一种特有的坚强的意志,居民有一种强大的欲望,康妮奇怪着,他们除此以外,还有什么尝试的东西。无论如何,见解和思想他们是没有的。这些居民和这地方一样,形容枯搞,丑陋,阴森而不和睦。不过在他们的含糊不清的土话里和他们在沥青路上曳着钉底鞍。一群一群的散工回家时候的嘈杂声里,却有些什么可怕而有点神秘的东西。


  当这年轻的贵族归家时,谁也没有来欢迎他。没有宴会,没有代表,甚至一朵花也没有。只是当他的汽车在阴森的林中的潮湿空气里开过,经过那有些灰色绵羊在那里吃着草的园圃斜坡,来到那高丘上黑褐色的屋门前时,一个女管家和她的丈夫在那里等着,预备支吾几句欢迎的话。


  勒格贝和达娃斯哈村落是毫无来往的。村里人见了他们,也不脱帽,也不鞠躬。矿工们见了只是眼睁地望着。商人见了康妮举举帽子,和对一个任何熟人一样,对克利福相通的深渊,双方都抱着一种沉静的仇恨。起初,康妮对于村人这种淫雨似的下个不尽的仇恨,很觉痛苦。后来她忍耐下来了,反而觉得那是一服强身剂,是予人以一种生趣的什么东西,这并不是因为她和克利福不孚众望,仅仅是因为他们和矿工是完全不同的两种人罢了。在特兰以南的地方,这种人与人之间的极端隔绝也许是不存在的。但是在中部和北部的工业区,他们间的隔绝是言语所难形容的。你走你的。我走我的!奇怪的相克的人类感情!


  虽然,在无形中,村人对于克利福和康妮还有点同情,但是在骨子里,双方都抱着"别管我们罢"的态度。


  这儿的牧师,是个勤于职务的约模六十岁的和蔼的人。村人的"别管我们罢"的无言态度把他克服了,差不多成了无足轻重的人物,矿工的妻子们几乎都是监理会教徒,面矿工们却是无所信仰的,但是即使这牧师所穿的那套制服,也就够使村人把他看成一个异常的人了。是的,他是个异常的人,他是亚士比先生,一种传道和祈祷的机械。


  "管你是什么查太莱男爵夫人,我们并不服你!"村人的这种固执的本能的态度,起初是很使康妮十分不安而沮丧的。当她对矿工的妻子们表示好感的时候,她们那种奇怪的、猜疑的、虚伪的亲热,使她觉得真难忍受。她常常听见这些女人们用着半阿谀的鼻音说:"啊!别小看我,查太莱男爵夫人和我说话来着呢!可是她却不必以为因此我便不如此!"这种奇异的冒犯的态度,也使康妮觉得怪难忍受。这是不能避免的。这些都是不可救药的离叛国教的人。


  克利福并不留心他们,康妮也不学样。她经过村里时,目不旁视,村人呆望着她,好象她是会走的蜡人一样。当克利福有事和他们交谈的时候,他的态度是很高傲的,很轻蔑的,这不是讲亲爱的时候了,事实上,他对于任何不是同一阶级的人,总是很傲慢而轻蔑的。坚守着他的地位,一点也不想与人修好。他们不喜欢他。也不讨厌他,他只是世事的一部分,象煤矿场和勒格贝屋予一样。


  但是自从半躯残废以来,克利福实在是很胆怯的。他除了自己的仆人外,谁也不愿见。因为他得坐在轮椅或小车里,可是他的高价的裁缝师,依旧把他穿得怪讲究的。他和往日一样,系着帮德街买来的讲究的领带。他的上半截和从前一样的时髦动人。他一向就没有近代青年们的那种女性模样;他的红润的脸色,阔大的肩膊,反而有牧人的粗壮神气。但是他的宁静而犹豫的声音,和他的勇敢却又惧怕,果断却又疑惑的眼睛,却显示着他的天真性。他的态度常常起初是敌对地傲慢的,跟着又谦逊、自卑而几乎畏缩下来。


  康妮和他互相依恋,但和近代夫妻一样,各自守着相当的距离。他因为终身残废的打击,给他的内心的创伤过重,所以失去了他的轻快和自然,他是个负伤的人,因此康妮热情地怜爱他。


  但是康妮总觉得他和民间的来往太少了。矿工们在某种意义上是他的用人,但是在他看来,他们是物件,而不是人;他们是煤矿的一部分,而不是生命的一部分;他们是一些粗卑的怪物,而不是象他自己一样的人类。在某种情境上,他却惧怕他们,怕他们看见自己的这种残废。他们的奇怪的粗鄙的生活,在他看来,仿佛象刺猬的生活一样反乎自然。


  他远远地关心着他们,象一个人在显微镜里或望远镜里望着一样。他和他们是没有直接接触的。除了因为习惯关系和勒格贝接触。因为家族关系和爱玛接触外,他和谁也没有真正的接触。什么也不能真正接触他。康妮自己也觉得没有真正地接触他。也许他根本就没有什么可以接触的东西,他是否定人类的交接的。


  然而他是绝对地依赖于她的,他是无时无刻不需要她的。他虽魁伟壮健,可是却不能自己照顾自己,他虽可以坐在轮椅里把自己滚来滚去,他虽有一种小自动车,可以到林园里慢慢地兜兜圈子,但是独自的时候,他便象个无主宰的东西了。他需要康妮在一块,以使他相信自己是生存着的。


  可是他是雄心勃勃的。他写些小说,写些关于他所知道的人的奇怪特别的小说。这些小说写得又刁又巧,又恶辣,可是神秘得没有什么深意。他的观察是异于常人的,奇特的,可是却没有使人能接触、能真正地接触的东西。一切都好象在虚无缥缈中发生。而且,因为我们今日的生活场面大都是人工地照亮起来的一个舞台,所以他的小说都是怪忠实于现代化生活的。说恰切些,是怪忠实现代心理的。


  克利福对于他的小说毁誊,差不多是病态地易感的。他要人人都说他的小说好,是无出其右的最上作品。他的小说都在最摩登的杂志上发表,因此照例地受人赞美和非难。但是非难于克利福。是如刀刺肉般的酷刑。仿佛他的生命都在他的小说里。


  康妮极力地帮助他。起初,她觉得很兴奋,他单调地、坚持地给她解说一切的事情,她得用全力去回答和了解。仿佛她整个的灵魂、肉体和性欲都得苏醒而穿过他的小说里。这使她兴奋而忘我。


  他们的物质生活是很少的。她得监督家务。那多年服侍过佐佛来男爵的女管家是个干枯了的毫无苟且的老东西。她不但不象个女仆,连女人都不象。她在这里侍候餐事已经四十年了。就是其他的女仆也不年轻了。真可怖!在这样的地方,你除了听其自然以外;还有什么法子呢?所有这些数不尽的无人住的空房子,所有这些德米兰的习惯,机械式的整齐清洁!一切都很秩序地、很清洁地、很精密地、甚至很真正的进行着。然而在康妮看来,这只是有秩序的无政府状态罢了。那儿并没有感情的热力的互相联系。整个屋子阴森得象一条冷清的街道。


  她除了听其自然以外,还有什么方法?……于是她便听其自然了。爱玛·查太莱小姐,脸孔清瘦而傲慢,有时也上这儿来看望他们。看见一切都没有变动,觉得很是得意。她永远不能宽恕康妮,因为康妮拆散了她和她弟弟的深切的团结。是她——爱玛,才应该帮助克利福写他的小说,写他的书的。查太莱的小说,世界上一种新颖的东西,由他们姓查太莱的人经手产生出来。这和从前的思想言论,是毫无共通,毫无有机的联系的。世界上只有查太莱的书,是新颖的,纯粹地个人的。


  康妮的父亲,当他到勒格贝作短促的逗留的时候,对康妮说:"克利福的作品是巧妙的,但是底子里空无一物。那是不能长久的!……"康妮望着这老于世故的魁伟的苏格兰的老爵士,她的眼睛,她的两只老是惊异的蓝色的大眼睛,变得模糊起来。"空无一物!"这是什么意思?批评家们赞美他的作品,克利福差不多要出名了,而且他的作品还能赚一笔钱呢。……她的父亲却说克利福的作品空无一物,这是什么意思?他要他的作品里有什么东西?


  因为康妮的观点是和一般青年一样的:眼前便是一切,将来与现在的相接,是不必彼此相属的。


  那是她在勒格贝的第二个冬天了,她的父亲对她说:


  "康妮,我希望你不要因环境的关系而守活寡。"


  "守活寡!为什么呢?为什么不呢?"康妮漠然地答道。


  "除非你愿意,那便没有话说了!"她的父亲忙说。


  当他和克利福在一起而没有旁人的时候,他把同样的话对他说:


  "我恐怕守活寡的生活不太适合康妮。"


  "活活守寡!"克利福答道,把这短语讲得更明确了。


  他沉思了一会后,脸孔通红起来,发怒了。


  "怎么不适合她?"他强硬会问道。


  "她渐渐地清瘦了……憔悴了。这并不是她一向的样子。她并不象那瘦小的沙丁,她是动人的苏格兰白鲈鱼。"


  "毫无斑点的白鲈鱼,当然了!"克利福说。


  过后,他想把守活寡这桩事对康妮谈谈。但是他总不能开口。他和她同时是太亲密而又不够亲密了,在精神上,他们是合一的;但在肉体上,他们是隔绝的;关于肉体事件的讨论,两人都要觉得难堪。他们是太亲密了同时又太疏远了。


  然而康妮却猜出了她的父亲对克利福说过了什么,而克利福缄默地把它守在心里,她知道,她是否守活寡,或是与人私通,克利福是不关切的,只要他不确切地知道,和不必一定去知道。眼所不见,心所不知的事情,是不存在的。


  康妮和克利福在勒格贝差不多两年了,他们度着一种漠然地生活,全神贯注在克利福和他的著作上。他们对于这种工作的共同兴趣不断的浓厚。他们谈论着,争执着行文结构,仿佛在那空虚之中有什么东西在发生,在真正发生似的。


  他们已在共同工作着,这便是生活——一种空虚中的生活。


  除此之外,其他一切都不存在了。勒格贝,仆人们……都是些鬼影。而不是现实。康妮也常到园里与园圃相连的林中去散步,欣赏着那里的孤僻和神秘,脚踢着秋天的落叶,或采摘着春天的莲馨花。这一切都是梦,真实的幻影。橡树的叶子,在她看来,仿佛是镜子里摇动着的叶子,她自己是书本里的人物,采着莲馨花,而这些花儿也不过是些影子,或是记忆,或是一些宇。她觉得什么也没有,没有实质,没有接触,没有联系!只有这与克利福的共同生活,只有这些无穷无尽的长谈和心理分析,只有这些麦尔肯爵士所谓的底子里一无所有而不能长久的小说。为什么底子里要有什么东西?为什么要传之久远?我们始且得过且过,直至不能再过之日。我们姑且得过且过,直至现在"出现"之日。


  克利福的朋友——实际上只是些相识——很不少,他常把他们请到勒格贝来。他请的是各种各样的人,批评家,著作家,一些颂赞他的作品的人们。这些人都觉得被请到勒格贝来是荣幸的,于是他们歌颂他。康妮心里明白这一切,为什么不呢?这是镜中游影之一。她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好的地方。


  她款待着这些客人——其中大部分是些男子。她也款待着克利福的不常来的贵族亲戚们。因为她长得温柔,脸色红润而带村乡的风态,有着那易生色斑的嫩白的皮肤,大大的蓝眼睛,褐色卷发,温和的声音和微嫌坚强的腰部。所以人家把她看成一个不太时髦,而太"妇人"的女子。她并不是男孩似的象一条"小沙丁鱼",她胸部扁平,臀部细小。她太女性了,所以不能十分时髦。


  因此男子们,尤其是年纪不轻的男子们,都对她很献殷勤。他是,她知道如果她对他们稍微表示一点轻桃,那便要使可怜的克利福深感痛苦,所以她从不让这些男子们胆大起来。她守关那闲静而淡漠的态度,她和他们毫无密交,而且毫无这个意思。因此克利福是觉得非常自得的。


  克利福的亲戚们,对她也很和蔼。她知道这种和蔼的原因,是因为她不使人惧怕。她也知道,如果你不使这些人有点怕你,他们是不会尊敬你的。但是她和他们也是毫无密交。她接受他们的和蔼和轻蔑,她让他们知道用不着剑拨弩张。她和他们是毫无真正的关系的。


  时间便是这样过着。无论有了什么事。都象不是真正地有那么回事,因为她和一切是太没有接触了。她和克利福在他们的理想里,在他们的著作里生活着。她款待着客人……家里是常常有客的。时间象钟一样地进行着,七点半过了是八点,八点过了是八点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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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觉是大家一起读小黄文😁🤫


Pazg987123 发表于 2021-05-30 08:50

都是名著啊,第一部不读不了解不同人生,第二部不读不了解不同社会。


《查泰莱夫人的情人》是英国作家D·H·劳伦斯创作的一部长篇小说,首次出版于1928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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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然而,康妮感着一种日见增大的不安的感觉。因为她与一切隔绝,所以不安的感觉便疯狂似地把她占据。当她要宁静时,这种不安便牵动着她的四肢;当她要舒适地休息时,这种不安便挺直着她的脊骨。它在她的身内,子宫里,和什么地方跳动着,直至她觉得非跳进水里去游泳以摆脱它不可。这是一种疯狂的不安。它使她的心毫无理由地狂跳起来。她渐渐地消瘦了。


  这种不安,有时使她狂奔着穿过林园,丢开了克利福,在羊齿草丛中俯卧着。这样她便可以摆脱她的家……她得摆脱她的家和一切的人。树林象是她唯一的安身处,她的避难地。


  但是树林却不是一个真正的安身避难的地方,因为她和树林并没有真正的接触。这只是她可以摆脱其他一切的一个地方罢了。她从来没有接触树林本身的精神……假如树林真有这种怪诞的东西的话。


  朦胧地,她知道自己是渐渐地萎靡凋谢了;朦胧地,她知道自己和一切都没有联系,她已与实质的、有生命的世界脱离关系。她只有克利福和他的书,而这些书是没有生命的……里面是空无一物的,只是一个一个的空洞罢了。她朦胧地知道,她虽然朦胧地知道,但是她却觉得好象自己的头碰在石头上一样。


  她的父亲又惊醒地说:"康妮,你为什么不找个情人呢?那于你是大有益处的。"


  那年冬天,蔑克里斯来这儿住了几天,他是个年轻的爱尔兰人,他写的剧本在美国上演,赚过一笔大钱。曾经有一个时候,他受过伦敦时髦社会很热烈的欢迎;因为他所写的都是时髦社会的剧本。后来,这般时髦社会的人们,渐渐地明白了自己实在被这达布林的流氓所嘲弄了,于是来了一个反动。蔑克里斯这个字成为最下流、最被轻视的字了。他们发觉他是反对英国的,这一点,在发觉的人看来,是罪大恶极的。从此,伦敦和时髦社会把他骂得体无完肤,把他象一件脏东西似的丢在垃圾桶里。


  可是蔑克里斯却住在贵族助梅惠区里,而且走过帮德街时,竟是仪表堂堂,俨然贵绅;因为只要你有钱,纵令你是个下流人。最好的裁缝师也不会拒绝你的光顾的。


  这个三十岁的青年,虽然正在走着倒霉运气,但是克利福却不犹豫地把他请到勒格贝来。蔑克里斯大概拥有几百万的听众;而正当他现在被时髦社会所遗弃不时,居然被请到勒格贝来,他无疑地是要感激的。既然他心中感激,那么他无疑地便要帮助克利福在美国成名起来,不露马脚的吹嘘,是可以使人赫然出名的,不管出的是什么名——尤其是在美国,克利福是个未来的作家,而且是个很慕虚名的人。还有一层便是蔑克里斯曾把他在一出剧本里描写得伟大高贵,使克利福成了一种大众的英雄——直至他发觉了自己实在是受人嘲弄了的时候为止。


  克利福这种盲目的、迫切的沽名钓誉的天性,他这种要使那浮游无定的大千世界——其实这种世界是他自己所不认识而且惧怕的——知道他,知道他是一个作家,一个第一流的新作家的天性,是有点使康妮惊异的。从她的强壮的、善于引答人彀的老父亲麦尔肯爵士本身,康妮知道艺术家们也是用吹牛方法使自己的货色抬高的。但是她的父亲用的是些老方法,这些老方法是其他皇家艺术学会的会员们兜售他们的作品时所通用的。至于克利福呢,他发现各种各样的新宣传方法。他把各种各样的人请到勒格贝来,他虽则不至于奴颜婶膝,但是他因为急于成名,所以凡是可用的手段都采用了。


  蔑克里斯坐着一部漂亮的汽车,带了一个车夫和一个男仆来到了,他穿得漂亮极了;但是一看见了他,克利福的乡绅的心里便感到一种退缩。这蔑克里斯并不是……不确是……其实一点也不是……表里一致的。这一点在克利福看来是毫无疑义了,可是克利福对他是很有礼貌的;对他的惊人的成功是含着无限羡慕的。所谓"成功"的财神,在半谦卑半傲慢的蔑克里斯的脚跟边,张牙舞爪地徘徊着,保护着他。把克利福整个威吓着了;因为他自己也是想卖身与财神,也想成功的,如果她肯接受他的话。


  不管伦敦最阔绰的的区域里裁缝师、帽子商人、理发匠、鞋匠怎样打扮蔑克里斯,他都显然地不是一个英国人。不,不,他显然地不是英国人;他的平板而苍白的脸孔;他的高兴举止和他的怨恨,都不是一个英国人所有的。他抱着怨恨,愤懑,让这种感情在举止上流露出来,这是一个真正的英国绅士所不齿为的。可怜的蔑克里斯,因为他受过的冷眼和攻击太多了,所以现在还是处处留神,时时担心,有点象狗似的尾巴藏在两腿间。他全凭着他的本能,尤其是他的厚脸皮,用他的戏剧在社会上层替自己打开了一条路,直至赫然成名。他的剧本得到了观众的欢心。他以为受人冷眼和攻击的日子过去了。唉,那知道这种日子没有过去……而且永不会过去呢!因为这冷眼和攻击之来,在某种意义上说,是他咎由自取的。他渴望着到不属于他的英国上流社会里去生活。但是他们多么写意地给他以种种攻击!而他是多么痛恨他们!


  然而这达布林的杂种狗,却带着仆人,乘着漂亮的汽车,到处旅行。


  他有的地方使康妮喜欢,他并不摆架子,他对自己不抱幻想。克利福所要知道的事情,他说得又有理,又简洁,又实际。他并不夸张或任性。他知道克利福请他到勒格贝来为的是要利用他,因此他象-个狡猾老练的大腹贾似的,态度差不多冷静地让人盘问种种问题,而他也从容大方地回答。


  "金钱!"他说。"金钱是一种天性,弄钱是一个男子所有的天赋本能。不论你干什么:都是为钱;不论你弄什么把戏,也是为钱,这是你的天性中一种永久的事。你一旦开始了赚钱,你便继续赚下去;直至某种地步,我想。"


  "但是你得会开始才行。"克利福说。


  "啊,当然呀,你得进到里面去,如果你不能进去,便什么也不行,你得打出一条进路;一旦有了进路,你就可以前行无阻了。"


  "但是除了写剧本外,还有弄钱的方法么?"克利福问道。


  "啊,大概没有了!我也许是个好作家,或者是个坏作家,但我总是一个戏剧作家,我不能成为别的东西。这是毫无疑义的。"


  "你以为你必定要成为一个成功的戏剧作家么?"康妮问道。


  "对了,的确!"他突然地回转头去向她说:"那是没有什么的!成功没有什么,甚至大众也没有什么。我的戏剧里,实在没有什么可使戏剧成功的东西。没有的。它们简直就是成功的戏剧罢了,和天气一样……是一种不得不这样的东西……至少目前是这样。"


  他的沉溺在无底的幻灭中的迟钝而微突的眼睛,转向康妮望着,她觉得微微战栗起来。他的样子是这样的老……无限的老;他似乎是个一代一代的幻灭累积而成的东西,和地层一样;而同时他又象个孤零的小孩子。在某种意义上,他是个被社会唾弃的人,但是他却象一只老鼠似的竭力挣扎地生活着。


  "总之,在你这样年纪已有这种成就。是可惊的。"克利福沉思着说。


  "我今年三十岁了……是的,三十岁了!"蔑克里斯一边锐敏地说,一边怪异地笑着,这笑是空洞的,得意的,而又带苦味的。


  "你还是独身一个人么?"康妮问道。


  "你问的是什么意思?你问我独自生活着么?我却有个仆人。据她自己说,她是个希腊人,这是个什么也不会做的家伙。但是我却留着他,而我呢,我要结婚了。啊,是的,我定要结婚了。"


  "你把结婚说得好象你要割掉你的扁桃腺似的。"康妮笑着说,"难道结婚是这样困难的么?"


  他仰慕地望着她,"是人,查太莱夫人,那是有点困难的!我觉得……请你原谅我这句话……我觉得我不能跟一个英国女子,甚至不能跟一个爱尔兰女子结婚……"


  "那么娶-个美国女子!"克利福说。


  "啊,美国女子!"他空洞地笑了起来,"不,我会叫我的仆人替我找个土耳其女人,或者一个……一个什么近于东方的女人。"


  这个奇特的、沮丧的、大成大就的人,真使康妮觉得奇怪。听说,单在美国方面,他就有五万金元的进款。有时他是漂亮的,当他向地下或向旁边注视时,光线照在他的上面,他象一个象牙雕刻的黑人似的,有着一种沉静持久的美。他的眼睛有点突出,眉毛浓厚而奇异地糨曲着,嘴部紧缩而固定,这种暂时的但是显露的镇静,是佛所有意追求而黑人有时超自然流露出来的,是一种很老的、种族所默认的东西!多少世代以来,它就为种族的命运所默认,而不顾我们个别的反抗。然后,悄悄地浮游而度,象一只老鼠在一条黑暗的河里一样。


  康妮突然奇异地对他同情起来。她的同情里有怜悯,却也带点憎恶,这种同情差不多近于爱情了。这个受人排挤、受人唾弃的人!人们说他浅薄无聊!但是克利福比他显得浅薄无聊得多,自作聪明得多!而且蠢笨得多呢。


  蔑克里斯立刻知道她对他有了一种印象。他那有点浮突的褐色的眼睛,怪不经意地望着她。他打量着她,打量着她对于他的印象的深浅。他和英国人在一起的时候,是永远受人冷待的。甚至有爱情也不中用。可是女子们却有时为他颠倒……是的,甚至于英国女子们呢。


  他分明知道他和克利福的关系如何。他们俩象是一对异种的狗,原应互相张牙舞爪的,而因情境所迫,便不得不挂着一副笑脸。但是和一个女人的关系如何,他却不太摸得着头脑了。


  早餐是开在各人寝室里的。克利福在午餐以前从不出来,饭厅里总是有点忧闷。喝过咖啡后,蔑克里斯恍恍惚惚地烦燥起来,不知做什么好。这是十一月的一个美丽的日子……在勒格贝,这算是美丽的了。他望了那凄凉的园林。上帝哟!什么一块地方!


  他叫仆人去问查太莱夫人要他帮什么忙不,因为他打算乘火车到雪非尔德走走。仆人回来说,查太莱夫人请他上她的起坐室里坐坐。


  康妮的起坐室是三楼,这是屋座中部的最高层楼。克利福的住所,不待言是在楼下了。他觉得很荣耀的被请到查太莱夫人的私人客室里去。他盲目地跟着仆人……他是从不注意外界事物或与他的四周的事物有所接触的。可是在她的小客室里,他却模糊地望了一望那些美丽的德国复制的勒瓦和塞扎纳①的作品。


  ①勒努瓦(Rbnoir)塞扎纳(Cexanne)颤是法国近代印象源大画家.


  "这房子真是可爱。"他一边说一边奇异地微笑,露着牙齿,"住在这样的高楼上,你真是聪明啊。"


  "可不是吗?"她说。


  她的房子,是这大厅里唯一的华丽新式的房子,在勒格贝,只有这个地方能够表现点她的个性。克利福是从来没有看过这房子的,而她也很少请人上这儿来。


  现在,她和蔑克里斯在火炉边相对坐着谈话。她问他关于他自己、他的父母;他的兄弟的事情……他人的事情,康妮总是觉得有趣而神秘的,而当她有了同情的时候,阶级的成见便全没有了。蔑克里斯爽直地说着他自己的事,爽直地、诚实地披露着他那痛苦的、冷淡的、丧家狗的心情,然后流露着他的成功后的复仇的高傲。


  "但是你为什么还是这么孤寂呢?"康妮问道。


  他的微突的、刺探的、褐色的眼睛,又向她望着。


  "有的人是这样的。"他答道。然后他用着一种利落的,讽刺的口气说:"但是,你自己呢?你自己不是个孤寂的人么?"康妮听了有点吃惊,沉思了一会,然后答道:"也许有点儿;但并不是全然孤寂着,和你一样!"


  "我是全然地孤寂的人么?"他一边问,一边苦笑着,好象他牙痛似的,多么做作的微笑!他的眼睛带着十分忧郁的、忍痛的、幻灭的和惧怕的神气。


  "但是,"她说,看见了他的神气,有点喘气起来:"你的确是孤寂的,不是么?"


  她觉得从他那里发出了一种急迫的求援,她差不多颠倒了。


  "是的,的确!"他说着,把头转了过去,向旁边地下望着,静默着,好象古代人类般的那种奇异的静默,看见了他冷淡她的这种神气,使康妮气馁了。


  他抬起头直望着她,他看见一切,而且记住一切。同时,象一个深夜哭喊的小孩,他从他的内心向她哭喊着,直使她的子宫深处都感动了。


  "你这样关心我,你真是太好了。"他简括地说。


  "为什么我不关心你呢?"她发着那种强勉的、疾嘶的、常嘶声的苦笑。


  "啊,那么……我可以握一下你的手吗?"他突然问道,两眼差不多用催眠力似地疑视着她。他用这恳求;直感动到她的子宫深处。


  她神魂颠倒地呆望着他,他定了过来,在她旁边跪下。两手紧紧地扭着她的两脚,他的脸伏在她的膝上,一动也不动。她已完他地迷感着了,在一种惊骇中俯望着他的柔嫩的颈背,觉着他的脸孔紧压着她的大腿。她茫然自失了,不由得把她的手,温柔地,伶悯地放在他的无抵抗的颓背上。他全身战栗起来。


  跟着,他始起头,用那闪光的,带着可怖的恳求的两眼望着她;她完全地不能自主了,她的胸怀里泛流着一种对他回答的无限的欲望,她可以给他一切的一切。


  他是个奇怪而娇弱的情人,对女人很是娇弱,不能自制地战栗着,而同时,却又冷静地默听着外界的一切动静。


  在她呢,她除了知道自己的委身与他以外,其他一初都不在意了。惭渐地,他不战栗了,安静起来了,十分安静起来了。她怜悯地爱抚着他依在她胸前的头。


  当他站起来的时候,他吻着她的双手,吻着她的穿着羔羊皮拖鞋的双脚。默默地走开到房子的那一边,背向着她站着。两个人都静默了一会。然后,他转身向她回来,她依旧坐在火炉旁边的那个老地方。


  "现在,我想你要恨我了。"他温和地,无可奈何地说道。她迅速地向他仰望着。


  "为什么要恨你呢?"她问道。


  "女子们多数是这样的。"他说,然后又改正说:"我的意思是说……,人家认为女子是这样的。"


  "我即使要恨你,也决不在此刻恨你。"她说。


  "我知道的!我知道的!应该是这样的!你对我真是太好了……。"他悲惨地叫道。


  她奇怪着为什么他要这样的悲惨。"你不再坐下么?"她说。他向门边望了一望。


  "克利福男爵!"他说,"他,他不会……?"她沉思了一会,说道;"也许!"然后她仰望着他,"我不愿意克利福知道……,甚至不愿让他猜疑什么,那定要使他太痛苦了。但是我并不以为那有什么错处,你说是不是?"


  "错处!老天爷呀,决没有的,你只是对我太好罢了……好到使我有点受不了罢了,这有什么错处?"


  他转过身去,她看见他差不多要哭了。


  "但是我们不必让克利福知道,是不是?"她恳求着说,"那一来定要使他太痛苦了。假如他永不知道,永不猜疑,那么大家都好。"


  "我!"他差不多凶暴地说,"我不会让他知道什么的!你看罢。我,我自己去泄露!哈!哈!"想到这个,他不禁空洞地冷笑起来。她惊异地望着他。他对她说:"我可以吻吻你的手再走吗?我想到雪非尔德走一趟,在那儿午餐,如果你喜欢的话,午后我将回这里来喝茶,我可以替你做点什么事么?我可以确信你不恨我么——你不会恨我罢?"他用着一种不顾一切口气说完这些话。


  "不,我不恨你。"她说,"我觉得你可爱。"


  "啊!"他兴奋地对她说:"我听你说这话,比听你说你爱我更喜欢!这里面的意思深得多呢……那么下午再会罢,我现在要想的事情多着呢。"他谦恭的吻了她的两手,然后走了。


  在午餐的时候.克利福说:"这青年我真看不惯。"


  "为什么?"康妮问道。


  "他是个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家伙……他时时准备着向我们攻击。"


  "我想大家都对他太坏了。"康妮说。


  "你惊怪这个么?难道你以为他天天干的是些好事么?"


  "我相信他是有某种宽宏慷慨的气量的。"


  "对谁宽宏慷慨?"


  "我倒不知道。"


  "当然你不知道啊,我恐怕你把任性妄为认作宽宏慷慨了。"


  康妮不做声,这是真的么?也许。可是蔑克里斯的任性妄为,有着某种使她迷惑的地方。他已经飞黄腾达了,而克利福只在匍匐地开始。他已用他的方式把世界征服了,这是克利福所求之不得的。说到方法和手段吗?难道蔑克里斯的方法和手段,比克利福的更卑下么?难道克利福的自吹自擂的登台术,比那可怜无助的人以自力挣扎前进的方法更高明么?"成功"的财神后面,跟着成千的张嘴垂舌的狗儿。那个先得到她的便是狗中之真狗!所以蔑克里斯是可以高举着他的尾巴的。


  奇怪的是他并不这样做。他在午后茶点的时候,拿着一束紫罗兰和百合花回来,依旧带着那丧家狗神气。康妮有时自问着,他这种神气,这种不变的神气,是不是拿来克敌的一种假面具,他真是一条可怜的狗吗?


  他整个晚上坚持着那种用以掩藏自己的丧家狗的神气,虽然克利福已看穿了这神气里面的厚颜无耻。康妮却看不出来,也许因为他这种厚颜无耻并不是对付女人的,而是对付男子和他们的傲慢专横的。蔑克里斯这种不可毁灭的内在的厚颜无耻,便是使男子们憎恶他的原因。只要他一出现,不管他装得多么斯文得体,上流人便要引以为耻了。


  康妮是爱上他了。但是她却设法自抑着真情,坐在那儿刺着绣,让他们去谈话。至于蔑克里斯呢,他毫不露出破绽,完全和昨天晚上一样,忧郁,专心,而又冷漠,和主人主妇象远隔得几百万里路似的,只和他们礼尚往来着,却不愿自献殷勤。康妮觉得他一定忘掉了早上的事了。但是他并没有忘掉。他知道他所处的境地……他仍旧是在外面的老地方,在那些天生成而被摈弃的人所处的那个地方。这回的恋爱,他毫不重视。因为他知道这恋爱是不会把他从一只无主的狗——从一只带着金颈圈而受人怨骂的无主狗,变成一只享福的上流家的狗的。


  在他的灵魂深处,他的确是个反对社会的、局外的人、他内心里也承认这个,虽然他外表上穿得多么入时,他的离众孤立,在他看来,是必需的;正如他表面上是力求从众,奔走高门,也是必须一样。


  但是偶然的恋爱一下,藉以安慰舒神,也是件好事,而且他并不是个忘恩负义的人;反之,他对于一切自然的,出自心愿的恩爱,是热切的感激,感激到几乎流泪的。在他的苍白的、固定的、幻灭的脸孔后面,他的童子的灵魂,对那女人感恩地啜泣着,他焦急地要去亲近她;同时,他的被人摈弃的灵魂,却知道他实在是不愿与她纠缠的。


  当他们在客厅里点着蜡烛要就寝的时候,他得了个机会对她说。


  "我可以找你吗?"


  "不,我来找你。"她说。


  "啊,好罢!"


  他等了好久……但是她终于来了。


  他是一种颤战而兴奋的情人,快感很快地来到,一会儿便完了。他的赤裸裸的身体,有一种象孩子似的无抵抗的希奇的东西:他象一个赤裸裸的孩童。他的抵抗力全在他的机智和狡猾之中,在他的狡猾的本能深处,而当这本能假寐着的时候,他显得加倍的赤裸,加倍地象一个孩子,皮肉松懈无力,却在拼命地挣扎着。


  他引起了康妮的一种狂野的怜爱和温情,引起了她的一种狂野的渴望的肉欲。但是他没有满足她的肉欲,他的快感来得太快了。然后他萎缩在她的胸膛上,他的无耻的本能苏醒着,而她这时,却昏迷地,失望地,麻木地躺在那儿。


  但是过了一会,她立刻觉得要紧紧地搂着他,使它留在她那里面,一任她动作着……一任她疯狂地热烈地动作着,直至她得到了她的最高快感。当他觉着她的疯狂的极度快感,是由他硬直的固守中得来的时候,他不禁奇异地觉得自得和满足。


  "啊!多么好。"她颤战地低语着。她紧贴着他,现在她完全镇定下来了,而他呢,却孤寂地躺在那儿,可是带着骄傲神气。


  他这次只住了三天,他对克利福的态度,和第一天晚上一样:对康妮也是一样,他的外表是毫无改变的。


  他用着平时那种不平而忧郁的语调和康妮通信,有时写得很精彩。但总是渲染着一种奇异的无性爱的爱情。他好象觉得对她的爱情是一种无望的爱情,他们间原来的隔阂是不变的。他的深心处是没有希望的,而他也不愿有希望。他对于希望存有一种恨心。他在什么地方读过这句话:"一个庞大的希望穿过了大地。"他添了一下嘴说:"这希望把一切有价值的东西都扫荡无余了。"


  康妮实在并不了解他;但是她自己觉得爱他。她的心里时时都感觉到他的失望。她是不能深深地、深深地爱而不存在希望的。而他呢,因为没有希望在心里,所以决不能深爱。


  这样,他们继续了好久,互相通着信,偶尔也在伦敦相会。她依旧喜欢在他的极度快感完毕后,用自力得到的那种强烈的肉的快感。他也依旧喜欢去满足她。只这一点便足以维持他们间的关系。


  她在勒格贝非常地快活。她用这种快活和满意去激励克利福,所以他在这时的作品写得最好,而且他几乎奇异地、盲目的觉得快活。其实,他是收获着她从蔑克里斯坚挺在她里面时,用自力得到的性的满足的果子。但是,他当然不知道这个的,要是知道了,他是决不会道谢的!


  然而,当她的心花怒放地快乐而使人激励的日子过去了时,完全过去了时,她变成颓丧而易怒时,克利福是多么晦气啊!要是他知道个中因果,也许他还愿意她和蔑克里斯重新相聚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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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康妮常常预感到她和蔑克——人们这样叫他——的关系是不会有什么结果的。可是其他的男子好象不在她的眼里。她牵系着克利福。他需要她的大部分生命,而她也给他。但是她也需要一个男子给她大部分的生命,这是克利福没有给也不能给的。于是她不时地和蔑克里斯幽会。但是,她已经预知这是要完结的。和蔑克斯没有什么东西可以长久的。他的天性是要迫使他破坏一切关系而重新成为自由的、孤独的、寂寞的野狗的。在他看来,这是他的大需要,虽然他总是说:她把我丢弃了!


  人们以为世界上是充满着可能的事的。但是在多数的个人经验上,可能的事却这样的少。大海里有许多的好鱼……也许……但是大多数似乎只是些沙丁鱼和鲱鱼。如果你自己不是沙鲱鱼,你大概便要觉得在这大海里好鱼是很少的。


  克利福的名声日噪起来,甚至赚着钱了。许多人来勒格贝看他。康妮差不多天天要招待客人。但是这些都是些沙丁鱼或鲱鱼,偶尔地也有一尾较稀罕的鲇鱼或海鳗。


  有几个是常来的客,他们都是克利福在剑桥大学的同学。有一个是唐米·督克斯,他是服务军界的人,一个旅长,他说:"军队生活使我有余暇去思想,而且免得我加入生活的争斗。"


  还有查理·梅,他是个爱尔兰人,他写些关于星辰的科学著作。还有一位也是作家,他叫韩蒙。他们都和克利福年纪相仿,都是当时的青年知识分子。他们都信仰精神生活。在精神生活范围以外的行为,是私事,是无关重要的。你什么时候上厕所,谁也不想打听,这种事除了自己外,谁也不感兴趣的。


  就是日常生活上大部分的事情也是这样。你怎样弄钱,你是不是爱你的太太,你有没有外遇,所有这一切只是你自己的事,和上厕所一样,对他人是没有兴趣的。


  韩蒙是个身材高瘦的人,他有妻子和两个孩子,但是他和一个女打字员亲密得多了。他说:"性问题的要点,便是里面并没有什么要点。严格地说,那就不是个问题。我们不想跟他人上厕所,那么为什么我们要理睬他人的床第间事?问题就是这儿。假如我们把床第间事看成和上厕所一样,那便没有什么问题了。这完全是无意义无要点的事;这仅仅是个不正当的好奇心的问题罢了。"


  "说得对,韩蒙,你说得真对!但是如果有什么人跟朱丽亚求爱,你便要沸腾起来;如果他再追求下去,那你便要发作了……。"朱丽亚是韩蒙的妻子。


  "咳,当然呀!要是什么人在我的客厅里撤起尿来,我定要发作的。每个东西有每个东西的位置。"


  "这是说要是有人和朱丽亚躲在壁龛里恋爱起来,你便不介意么?"


  查理·梅的态度是有点嘲弄的,因为他和朱丽亚曾有过点眉目传情的事,而给韩蒙严峻地破坏了。


  "那我自然要介意。性爱是我和朱丽亚两人间的私事;如果谁想插进来,自然我要介意的。"


  那清瘦而有雀斑的唐米·督克斯,比起苍白而肥胖的查理·梅来,更带爱尔兰色彩。他说:"总而言之,韩蒙,你有一种很强的占有性和一种很强的自负的意志,而且你老想成功。自从我决意投身军界以来,我已经罕与世俗接触,现在我才知道人们是多么切望着成功和出人头地,我们的个性在这方面发展的多么过火!当然,象你这样的人,是以为得了一个女子的帮助是易于成功押。这便是你所以这样嫉的缘故。所以性爱在你看来是……你和朱丽亚之间的一种关系重大的发电机,是应该使你成功的东西。如果你不成功,你便要同失意的查里一样,开始向女人眉来眼去起来。象你和朱丽亚这种结过婚的人,都标着一种旅客手蕈上一样的标签,朱丽亚的标签上写的-韩蒙太太-,好象属于某人的箱子似的。你的标签上写是-韩蒙,由韩蒙太太转交。啊,你是很对的,你是很对的!精神生活也需要舒适的家庭和可口的饭菜。你是很对的。精神生活还需要子孙兴旺呢!这一切都以成功与否为转移,成功便是一切事情的中轴。"


  韩蒙听了似乎有点生气。他对自己的心地清白、不随俗浮沉是有点自负的。虽然这样,他确实是希望成功的。


  "那是真的,你没有钱便不能生活。"查理梅说,"你得有相当的钱才能生活下去……没有钱,甚至思想都不能自由,否则你的肚子是不答应地的。但是在我看来,在性爱上,你尽可以把标签除去。我们既可以自由地向任何人谈话,那么为什么我们不能向任何我们所喜欢的女子求爱呢?"


  "好色的色尔特人的说法。"克利福说。


  "好色!哼!为什么不可以?我不明白为什么同一个女人睡觉,比同她跳舞……如谈天气的好坏,有什么更大的害处,那不过是感觉的交换代替思想的交换罢了。那为什么不可以?"


  "象兔子一样的苟合?"韩蒙说。


  "为什么不可以?兔子有什么不对?难道兔子比那神经病的,革命的,充满仇恨的人类更坏么?"


  "可是我们并不是兔子呀。"韩蒙说。


  "不错,我们有个心灵。我有些关于天文的问题要计算,这问题于我差不多比生死还重要。有时消化不良妨碍我的工作,饥饿的时候妨碍得更厉害。同样,性的饥饿也妨碍我,怎么办呢?"


  "我想你受的是性欲过度后的消化不良的苦罢。"韩蒙讥讽地说。


  "不是!我吃也不过度。性交也不过度。过度是可以自由制止的。但是钢笔便没有办法,你想叫我饿死么?


  "一点也不!你可以结婚呀?"


  "你怎么知道我可以结婚?结婚也许不宜于我的精神结构。结婚也许要把我的精神变成荒谬。我是不适于结婚的……那么我便应该象和尚似的关在狗笼里么?没有这样狂妄的事,我的朋友,我必要生活和弄我的计算。我有时也需要女人。这并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事,谁要发什么道德风化的议论,我都不睬。如果有个女人,象个箱子似的带着我的名字和住下场的标签,到处乱跑,我定要觉得羞耻的。"


  因为和朱丽亚调情的事,这两个人自抱着怨恨。


  "查理,你这意思倒很有趣。"督克斯说,"性交不过是谈话的另一种形式,不过谈话是把字句说出来,而性交却是把字各项做出来罢了。我觉得这是很对的。我以为我们既可以和女子们交换时好时坏的意见。也尽可以和她们交换性欲的感觉和情绪。性交可以说是男女间肉体的正常的谈话,谈起来也会是索然无味的。同样的道理,假如你和一个女子没有共通的情欲或同情,你便不跟她睡觉。但你是若有了……


  "你若对一个女人共有了相当的情绪或同情时,你便该和她睡觉。"查里梅说,"和她睡去,这唯一可干的正经话。同样的道理,要是你和谁谈得有味时,你便谈个痛快。这是唯一可干的正经事。你并不假惺惺地咬着舌头不说。那时你是欲罢不能的。和女人睡觉也是这个道理。"


  "不,"韩蒙道,"这话不对。拿你自己来说罢,老梅,你一半的精力浪费在女人身上。你固然有才能,但你决不会干你应该干的事情。你的才能在那另一方面用得太多了。"


  "也许……不过,亲爱的韩蒙,不管你结过婚没有,你的才能却在这一方面用得太少了。你的心灵也许保持着纯洁正直,但是你的心耿是干枯下去的。在我看来,你那纯洁的心灵却干核得和木竿一样。你愈说愈干。"


  唐米·督克斯不禁大笑起来。


  "算了罢,你们两个心灵!"他说,"你们看我……。我并不干什么高尚纯洁的心灵工作,我只记取点他人的意见。然而我既不结婚,也不追逐女人。我觉得查里是很对的;要是他想去追逐女人,他很自由地可以不追逐得过火。但是我决不禁止他去追逐。至于韩蒙呢,他有的是占有的天性,因此那迳直的路和狭隘的门自然是适合他的了。你们瞧瞧着罢,他不久便要成为真正的英国文豪,从头到脚都是ABC的。至于我自己呢,我什么都说不上,我只是个好花舌的人,你的意见怎样,克利福?你以为性爱是帮助一个男子在世上成功的发电机么?"


  在这种情境里,克利福是不太说话的。他一向是不当众演说的,他的思想实在缺少力量,他太摸不清头脑而且太易感动了。督克斯的问题使他不安地脸红起来。


  "晤!"克利福讷讷着说,"无论怎样我想我没有多大的意见……我想,-结婚罢,不要多说了-,这大概便是我的意见。虽然,在一对相爱的男女之间,房事是一件重要的事,这是当然的了。"


  "怎样重要呢?"督克斯问道。


  "啊……那可以促进亲密。"克利福说,这种谈话使他不安得象一个女子一样。


  "好,查里和我都相信性交是一种互通声气的方法,象说话一样。要是一个女子开始同我作性的谈话,自然时机一到,我便要把这种谈话同她到床上去完成。不幸的是没有女子同我开始谈这种话,所以我只好独自上床去,而我的身子也不见得有什么更坏……至少我这佯希望,因为我怎么知道呢?无论如何,我没有什么天文计算要被妨碍,也没有什么不朽的著作要写,我只是个隐匿在军队里的懒汉罢了。"


  房子里沉静下来了。四个男子在吸烟。康妮坐在那儿,一针一针地做活……是人,她坐在那儿,她得一声不响地坐在那儿。她得象一个耗子似的静坐在那儿,不去打扰这些知识高超的贵绅们的每项重要的争论。她不得不坐在那儿;没有她,他们的谈话便没有这么起劲;他们的意见便不能这么自由发挥了。没有康妮,克利福便要变成更局促,更不安,更易烦躁,谈话便无生气。唐米·督免斯是最健谈的;康妮的在场,有点使他觉得兴致勃然。她不大喜欢韩蒙,她觉得他在心灵上是个自私自利的人,至于查理·梅,她虽然觉得他有的地方可喜,却有点讨厌他,管他的什么星象。


  多少晚上,康妮坐在那儿听这四个人或其他一二个人的讨论!他们的讨论从来没有什么结果,她也不觉得多大的烦恼。她喜欢听他们的心曲,特别是唐米在座的时候,那是有趣的。他们并不吻你,摸触你,便是他们却把心灵向你盘托出。那是很有趣的。不过他们的心是多么冷酷啊.


  然而有时也有点令她觉得讨厌。他们一提起蔑克里斯的名,便盛气凌人地骂他是杂种的幸运者,是无教育的最贱的下流人,但是康妮却比较尊重他。不论他是不是杂种的下流人,他却一直向目的地走去。他并不仅仅用无限的言词,到处去夸耀精神生活。


  康妮并不讨厌原始精神生活;并且她还从中得到奋激,但是她觉得人们把精神生活的好处说得太过于铺张扬历了。她很喜欢那香烟的烟雾参加这些"密友夜聚"——这是她私下起的名字,她觉得很有趣,而且觉得自得,因为没有她默默在座的时候,他们连谈话都不起劲。但无论如何、那儿有个深不可解的神秘,他们空洞地、无结果地谈论着,但是谈论的究竟是什么,她怎么也不能知道。而蔑克里斯也弄不明白。但蔑克并不想做什么,他只求明哲保身,竭力哄骗人家,正如人家之竭力哄骗他一样。他实在是反对社会的,这是克利福的他的密友们都反对他的缘故。克利福和他的密友们是拥护社会的;他们多少是在拯救人类,至少是想开导人类的。


  星期日的晚上,有个起劲的聚谈,话柄又转到爱情上。


  "祝福把我们的心结合为一的联系,……"唐米·督克斯说,"我很知道这联系究竟是什么……此刻把我们结合起来的联系,是我们的精神的交触。除此以外,我们间的联系的确少极了。我们一转过了背,便互相诋毁起来,象所有其他的该死的知识分子一样,象所有的该死的人一样,因为所有的人都这么干。不然的话,我们便把这些互相诋毁的话,用甜言蜜语隐藏起来。说也奇怪,精神生活,若不植于怨恨里和不可名状的无底的深恨里,就好象便不会欣欣向荣似的。这是一向就这样的!看看苏格拉底和拍拉图一类人罢!那种深假如大恨,那种以诽谤他人为无上快乐的态度,不论是他们的敌人普罗塔哥拉斯(Proagoras)或是任何人!亚尔西比亚得斯(Alcibides)和其他所有的狐群狗党的弟子们都加入作乱!这使我们宁可选择那默默地坐在菩提树下的佛,或是那毫无诡谲狡猾的心而和平地向弟子们说教的耶酥。不,精神生活在根本上就有什么毛病。它是植根于仇恨与嫉、嫉与仇恨之中的。你看了果子便知道树是什么了。"


  "我就不相信我们大家都这样仇恨的。"克利福抗议说。


  "我亲爱的克利福,想想我们大家互相品评的样子罢。我自己比任何人都坏。因为我宁愿那自然而然的仇恨,而不愿那做作的甜言蜜语。做作的甜言蜜语就是毒药。当我们开始说克利福是个好人这一类的恭维话时,那是因为克利福太可怜了的缘故。天呀,请你们说我的坏话罢,这一来我却知道你们还看得起我。千万别甜言蜜语,否则我便完了!"


  "啊!但是我相信我们彼此是诚实地相爱的。"韩蒙说。


  "我告诉你,我们安得不相爱……因为我们在背地里都说彼此的坏话!我自己便是一个顶坏的人。"


  "我相信你把精神生活和批评活动混在一起了。苏格拉底在批评活动上给了一个大大的推动,这点我是和你的意见一致的,但是他的工作并不尽于此。"查里·梅煞有介事地说。他们这班密友们,表面上假装谦虚,实在都是怪自命不凡的。他们骨子里是目空一切。却地装出那低首下气的神气。


  督克斯不愿再谈苏格拉底了。


  "的确,批评和学问是两回事。"韩蒙说。


  "当然,那是两回事。"巴里附和说。巴里是个褐色头发的羞怯的青年,他来这儿访督克斯,晚上便在这儿过夜了。


  大家都望着他,仿佛听见驴子说了话似的。


  "我并不是在讨论学问……我是在讨论精神生活。"督克斯笑着说,"真正的学问是从全部的有总识的肉体产生出来的;不但从你的脑里和精神里产生出来,而且也从你的肚里和生殖器钳制其他一切。这两种东西便只好批评而抹煞一切了。这两种东西只好这样做。这是很重要的问题。我的上帝,我们现在的世界需要批评……致命的批评。所以还是让我们过着精神的生活,‘尽量的仇恨,而把腐旧的西洋镜戳穿罢。’但是你注意这一点:当你过着你的生活时,你至少是参与全生活的机构的一部分。但是你一开始了精神生活后,你就等于把苹果从树上摘了下来;你把树和苹果的关系——固有的关系截断了。如果你在生命里只有精神生活,那么你是从树上掉下来了……你自己就是一个摘下来的苹果了。这一来,你便逻辑地不得不要仇恨起来,正如一个摘下来的苹果,自然地不得不要腐坏一样。"


  克利福睁着两眼,这些活对他是毫无意义的。康妮对自己暗笑着。


  "好,那么我们都是摘下来的苹果了。"韩蒙有点恼怒地说。


  "既是这样,让我们把自己来酿成苹果酒好了。"查里说。


  "但是你觉得波尔雪维克主义怎样?"那褐色头发的巴里问道,仿佛这些讨论应庐归结到这上面似的;


  "妙哪!"查里高叫道,"你觉得波尔雪维克主义怎样?"


  "算了罢!让我们把波尔雪维克主义切成肉酱罢!"督克斯说。


  "我恐怕波尔雪维克主义是个太大的问题。"韩蒙摇着头郑重地说。


  "在我看来,"查理说,"波尔雪维克主义就是对于他们所谓的布尔乔亚的一种极端的仇屈服主义;至于布尔乔亚是什么?却没有确实的界说。它倾向资本主义,这是界说之一。感情和情绪是决然地布尔乔亚的,所以你得发明一个无感情无情绪的人。"


  "其次谈到个人主义,尤其是个人,那也布尔乔亚,所以定要铲除。你得淹没在更伟大的东西下面。在苏维埃社会主义下面。甚至有机体也是布尔乔亚,所以。归高理想机械。机械是唯一个体的、无机体的东西。由许多不同的但都是基要的部分组合而成。每个人都是机械的一部分。这机器的推动力是仇恨……对布尔乔亚的仇恨-在我看来,波尔雪维克主义便是之样。"


  "的确!"康米说,"但是你这篇话,我觉得也可以作为工业理想的确切写照;简言之,那便是工厂主人的理想,不过他定要否认推动力是仇恨罢了。然而推动力的确是仇恨;驿于生命本身的仇恨。瞧瞧米德兰这些地方罢,不是到处都是仇恨么,但那是精神生活的一部分;那是台乎逻辑的发展。"


  "我否认波尔雪维克主义是合乎逻辑的,它根本就反对前提上的大前提。"韩蒙说道。


  "但是,亲爱的朋友,它却不反对物质的前提;纯粹的精神主义也不反对这物质的前提……甚至只有这物质的前提它才接受呢。"


  "无论如何,波尔雪维克主义已经达到事物的绝底了。"查里说。


  "绝底!那是无底的底!波尔雪维克主义者不久便要有世界上最精的、机械设备最佳的军队了。"


  "但是这种仇恨的状态是不能持久下去的,那定要引起反动的……"韩蒙说。


  "那,我们已经等候多年了……我们还要再等呢。仇恨是和别的东西一样日见滋长的。那是我们的最深固的天性受了强暴的必然结果;我们强迫我们的最深固的感情,去适合某种理想。我们用一种公式推动我们自己,象推动一部机械一样,逻辑的精神自以为可以领导一切,而一切却变成纯粹的仇恨了。我们都是波尔雪维克主义者,不过我们假仁假义罢了。俄国人是不假仁假义的波尔雪维克主义者。"


  "但是除了苏维埃这条路外,还有许多其他的路呀。"韩蒙说,"波尔雪维克主义者们实在是不聪明的。"


  "当然不,但是如果你想达到某种目的,有时候愚蠢是一种聪明方法。我个人认为波尔雪维主义者,不过我们另起一个名称罢了。我们相信我们是神……象神一样的人!波尔雪维克主义者,我们便得有人性,有心,有生殖器……因为神和波尔雪维克主义者都是一样的:他们太好了,所以就不真实了。"


  大家正在不满意的沉默着,巴里突然不安地问道:


  "那么你相信爱情罢,唐米,是不是?"


  "可爱的孩子!"唐米说,"不,我的小天使,十有九我不相信;爱情在今日也不过有许多愚蠢的把戏中之一种罢了。那些娇媚态的登徒子们,和那些喜欢-爵士-舞,屁股小得象领钮般的小妮子们苟合,你是说这种爱情呢?还是那种财产共有,指望成功,我的丈夫我的太太的爱情呢?不,我的好朋友,我一点儿也不相信!"


  "但是你总相信点什么东西罢?"


  "我?啊,理智地说来,我相信要有一个好心,一条生动的xxxx,一个锐利的智慧,和在一位高尚的妇女面前说-妈的屎-的勇气。"


  "那么这种种你都具有了。"巴里说。


  唐米·督克斯狂笑起来。"你这个好孩子!要是我真具有这种种,那就好了!不,我的心麻木得象马铃薯一样,我的xxxx萎垂不振,若要我在我的母亲和姑母面前说-妈的屎!-,我宁可干脆地把这xxxx割了……她们都是真正的高尚妇女,请你注意;而且我实在是没有什么智慧,我只是个附庸精神生活的人。有智慧,这是多么美好的事情!有了智慧,一个人全身的各部分——便或不便说出的各部分,都要活泼起来。xxxx对于任何真正有智慧的人都要指正起头来说:你好?勒努瓦说过,他的画是用他的xxxx画出来的……的确的,他的画是多么美!我真想也用我的xxxx作些什么事情。上帝奈何一个人只能这么说!这是地狱里添多了一种酷刑!那是苏格拉底发端的。"


  "但是世界上也有好女子呢。"康妮终于拾起头来说。大家听了都有些怨她……她应该装聋作哑才是。这一种谈话她竟细细地听,那使他们大不高兴了。


  "我的上帝?要是她们对我来说不好,她们好又与我何干?"


  "不,那是没有办法的,我简直不能和一个女子共鸣起来,没有一个女子使我在她面前的时候觉得真正需要她,而我也不打算勉强我自己……上帝,不,我将依然故我的度我的精神生活。这是我所能做的唯一的正经事。我可以和女子们谈天,而得到很大的乐趣!你以为怎样,我的小朋友?"


  "要是一个人能够保持着这种纯洁的生活,是就可以少掉许多麻烦了。"巴里说。


  "是的,生活是太单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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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一个二月的有淡淡阳光的降霜的早晨,克利福和康妮出去散步,穿过大花园向树林里走去,克利福驶着他的小自动车,康妮在他旁边步行。


  寒冷的空气里依然带着硫磺气味,但是他们俩都已习惯于这种气味了。近处的天边,笼罩着一种蛋白石色的霜和烟混成雾,顶上便是一块小小的青天。因此;使人觉得是被磁禁在一个圈子里,老是在圈子里。生命老是象个梦幻或疯狂,被关禁在一个圈子里。


  一些绵羊在园中的干枯的乱草丛里嗤喘着,那儿的草窝里积着一些带蓝色的霜,一条浅红色的小路,象一条美丽的带子似的,婉蜒地横过大花园直至树林门口。克利福新近才叫人在这小路上铺了一层从煤坑边取来的筛过的沙砾。这些焚烧过而没有硫磺味的沙砾。在天气干燥的时候,呈着鲜明的浅红的虾色,在天气阴湿的时候,便呈着更浓的蟹色。现在这条小路是呈着淡谈的虾色,上面铺着灰白带蓝的薄霜、康妮很喜欢这条铺着细沙的鲜玫瑰色的路径。天下事有时是有弊亦有利的。


  克利福小心地从他们的房屋所在的小山丘上,向着斜坡驶了下去。康妮在旁边用手扶着车子。树林在他们的面前展开着,最近处是擦树丛林,稍远处便是带紫色的浓密的橡树林。树林的边缘,一些兔子在那儿跳跃着或咀嚼着,一群小乌鸦突然地飞了起来,在那小小的天空里翱翔而过。


  康妮把树林的门开了,克利福慢慢地驶了过去,到了一条宽大的马路。这马路向着一个斜坡上去,两旁是修剪得很整齐的擦林。这树林是从前罗宾汉打猎的大森林的残余,而这条马路是从前横经这个乡野的很古很古的大道。但是现在,这只是一条私人树林里的马路了。从曼斯非尔德来的的路,至此往北折转。


  树林里,一切都静息着。地上千叶子的背面藏着一层范霜。一只鸟粗哑地叫着,许多小鸟震着翼。但是这儿已没有供人狞猎的野兽,也没有雄鸡。因为在大战时都给人杀光了。树林也荒着没人看管,一直到现在,克利福才再雇了一个守猎的人。


  克利福深爱这个树林,他深爱那些老橡树。他觉得它们经过了许多世代都是属于他的,他要保护它们,他要使这个地方不为人所侵犯,紧紧地关闭着,使之与世界隔绝。


  小车子馒慢地驶上斜坡,在冰陈了的泥块上颠簸着前进,忽然左边现出一块空地,只有一丛枯稿了的蕨草,四下杂布着一些斜倾的细长的小树,几根锯断了的大树桩,毫无生气地露着顶和根;还有几处乌黑的地方,那是樵夫们焚烧树枝乱草和废物过后的痕迹。


  这是大战中佐费来男爵伐木以供战壕之用的一个地方,在马路的右边渐次隆起的圆丘,一片光溜溜,怪荒芜的。圆丘的顶上,从前有的很多橡树,现在一株也没有了。在那儿,你从树梢上望去,可以看见煤矿场的铁道和史曲门的新工厂。康妮站在那儿远眺着。这儿是与世界隔绝的树林中的一个开口。从这开口即使可与世相通。但是她并不告诉克利福。


  这块光地,常常便克利福觉得非常地忿怒。他曾参与大战,他知道战争是怎么一回事,但是大战并没有使他忿怒,直至他看见了这光溜溜的小山之后,才真正地忿怒起来。他现在正叫人重新植些树木。不过这小山使他看了便怨恨他的父亲。


  小车儿徐徐地向上前进,克利福坐在车里,呆板地向前望着。当他们到了最高处时,他把车停住,他不肯向那不平的斜坡冒险下去了。他望着那条马路向下降落里在蕨草和橡树中间形成的一个开口。这马路在小山脚下拐弯而淹没,但是它的迂回是这样的美好而自然,令人联想起往日的骑士们和乘马的贵妇们在这儿行乐的情形。


  "我认为这儿是真正的英格兰的心。"在二月谈淡的阳光下坐着的克利福对康妮这样说。


  "是吗?"康妮说着,却听见了史德门煤矿场发来的十一点钟的气笛声。克利福是太习惯于这声音了,他一点也没有注意。


  "我要使这个树林完整……。谁也不许侵犯它。"克利福说。


  克利福这话里,带着某种愤慨悲伤的情绪。这树林还保存着一点荒野的老英格兰时代的什么神秘东西,但是大战时候佐佛来罗爵的伐木却把它损伤了。那些树木是多么静穆,无数弯曲的树枝向天空上伸,灰色的树干,倔强地从棕色的蕨草丛中直立!鸟雀在这些树木间飞翻着,多么安稳!从前,这儿有过鹿,有过弓手,也有过骑驴得得地经过的道士。这地方还没有忘记,还追忆着呢。


  克利福静坐着,灰白和阳光照着他的光滑的近全栗色的头发,照着他的圆满红润的、不可思议的脸孔。


  "当我来到这儿时,我比平时尤其觉得无后的缺憾。"他说。


  "但是这树林比你的家族还要老呢。"康妮温和地说。


  "的确!"克利福说。"但这是我们把它保存的。没有我们,它定已消灭了,象其余的森林似的早巳消灭了,我们定要保存点老英格兰的东西。"


  "一定要么?"康妮说,"甚至这老英格兰不能自已存在,甚至这老英格兰是反对新英格兰的东西,连英格兰本身都要没有了。"克利福说。"我们已有着这块土,而且我们爱它,那么定要保存它。"两人忧郁地静默了一会。


  "是的,在一个短时间内。"康妮说。


  "在一个短时间内!这是我们仅能做到的,我们只能尽我们的职份。我觉得自从我们有这块地以来,我们家族中每个男子都曾在这儿尽过他的职份,一个人可以超越习俗之外,但是传统惯例是定要维持的。"他们又静默了一会。


  "什么传统惯例?"康妮问。


  "英格兰的传统惯例!就是这个!"


  "啊!"她徐徐地说。


  "这是不得不有个儿子的原因,一个人不过是一条链索中的一环啊。"他说。


  康妮并不喜欢这链索的话,但是她并不说什么,她觉得他那种求子的欲望是怪异地不尽人情的。


  "可惜我们不能有个儿子。"他说。


  他的淡蓝色的眼睛凝视着她。


  "要是你能和另一个男人生个儿子,那也许是件好事。"他说,"要是我们把这孩子在勒格贝养大,他便要成为我们和这块地方的。我不太相信什么父道,要是我们养他,他便是我们的,而继承我们。你不觉得这是件值得考虑的事么?"


  康妮终于抬起眼睛向他望着。孩子,她的孩子,于他是个物件似的,是个物件似的!"但是另一个什么男人呢?"她问道。


  "那有什么大关系?难道这种事情和我们有什么很大的影响么?……你在德国时不是有过情人么?……现在怎么了?不是差不多什么都没有了么?我觉得在生命里,我们所做的那些小动作,和我们与他人发生的那些小关系,并不怎么重要。那一切都要消逝。而且谁知道那一切都消逝到哪儿去了呢,哪儿是旧年的自已……在一个人生命中能持久的东西,这才是重要的东西。我自己的生命,在她的长久的持续与发展里,于我是重要的,但是与人发生的偶尔关系,特别是那偶尔的性的关系,有什么重要呢?这种种关系,如果人不把它们可笑的夸大起来,事情便象鸟交尾似地过去。事情本来应该这样,那有什么重要呢?重要的是终身的结合,重要的是一天一天的共同生活并不是那一两次的苟合。你和我,无论发生怎样的事情,我们终是夫妻。我们彼此习惯着在一块。我觉得习惯是比任何偶尔的兴奋都重要的。我们所凭以生活的,是那长久的、缓慢的、持续的东西,并不是什么偶然的瞬息的快感。两个人住在一块,一步一步地达到一致。他们的感觉密切地交贯着。结婚的真谛便是这个,并不是性行为,尤其不是那简单的性作用。你和我由结婚而互相联系着。命运已经不幸地把我们的肉体关系斩断了,我们只要能够维持着结婚的基本东西,这性的问题我想终可以容易解决的——不见得比找牙种医生治牙更难解决的。"


  康妮坐在那儿,在一种惊愕和恐怖的情绪中听着,她不知道他说得究竟有理还是无理。她爱蔑克里斯,至少她自己这样想。但是她的爱不过是她和克利福的结婚生活中的一种开心的小旅行罢了。她和克利福的结婚生活,那便是由多年的苦痛和忍耐所造成的又长又慢的亲密的习惯。也许人类的灵魂是需要些开心的小旅行的,而且不可去拒绝这个需要的。但是所谓旅行,那是终得归家来的。


  "无论什么男人使我生的孩子你都不介意么"她问道。


  "用得着么,康妮?我相信你的选择的本能是高尚的。你决不会让一个坏男人接触你的。"


  她想起了蔑克里斯!他是克利福所认为坏男人的那种人。


  "但是,男人和女人对于坏男人的看法也许是不同的。"她说。


  "不见得。"他答道,"你是看重我的。我不相信你要找个我所绝不喜欢的男人,你一定不会那样做的,。


  她静默着,逻辑谬误到绝点时,是不容人答辨的。


  "我要是有了个男人,你要我告诉你么?"她偷偷地向他望了一望。


  "一点也不要。我还是不知道的好……不过,偶尔的性行为,和长久的共同生活比起来,那不算什么,这一点你和我意见一致,是不是?你相信长久的共同生活比性欲的事更重要吧?我们已到了不得不如此的地步,那么在性欲上只好请便罢,是不是?总之,那些一瞬的兴奋有什么重要关系呢?难道生命的整个问题,不是在累车积月地、慢慢地、创造一个完备的人格么?不是生活于一种完备的生活中么?一种不完备的生活是没有意义的。如果缺少性的满足使你不完备,那么找一个对手去。如果没有儿子使你不完备,那么,只要你能够,生个孩子罢,不过,做这种事要以获得一个完备的生活为目的。要以获得一个长久而和谐的完备生活为目的。这,你和我是可以共同去做的……你说是不是……我们是能够,如果我们能使自己适应于需要,而同时把这种适应和我们持久的共同生活打成一片。你的意见是不是这样?"


  康妮觉得有点给这些话语压倒了。她知道他在理论上是对的。但是在事实上,当她考虑到和他过着那种持续的生活时……她不禁犹豫了。难道真是她的命中注定了,要把她今后的一生都断送给这个人么?就这样完结了么?


  只这样就完结了么?她只好知足地去和他组成一种持续的共同生活,组成一块布似的,也许偶尔地,在这布上绣上一朵浪漫的花。但是她怎能知道明年她又要如何感觉呢?谁能知道?谁能说一个年年有效的"是"字?这个小小的"是",是一出气便溜出来的!一个人为什么定要对这轻如蝴蝶的一个安负长久的责任呢?这个小字儿,当然要象蝴蝶似地飘飘飞逝,好让其他的"是"和"不"替上的!


  "我相信你是对的,克利福。就我所能判断的说,我和你意见相同,不过生活也许要完全改变面目的。"


  "但是生活没有完全改变面目以前,你是同意罢?"


  "呵,是的!我相信我的确同意。"


  她看见了头棕色的猎犬,从路穷的小径里跑了出来,向他们望着,举着嘴,轻轻吠着,一个带着枪的人,轻快地跟着猩犬,向他们走来.仿佛要向他们攻击的样子。但是他突然站住了,向他们行了一个礼,然后回转头向山下走去,这不过是个新来的守猎人,但是他却把康妮吓了一跳,他出现得这样的突然,象是一种骤然的威吓,从虚无中跑出来。


  这人穿着深绿色的线绒衣,带着脚绊……老式的样子,红润的脸孔,红的髭须,和冷淡的眼睛。他正迅速地向山下走。


  "梅乐士!"克利福喊道。


  那人轻快地回转了身,迅速地用一种姿势,行了个兵士的礼。


  "你可以把我的车子转过来,再把它推动吗?这样比较好走一些。"克利福说。


  那人马上把枪挂在肩上,用那种同样的奇异的姿态走了上来,又敏捷又从容好象他要使自己不能人看见似的。他是中等的身材,有点消瘦,很缄默,他一点也不看康妮,只望着那车子。


  "康妮,这是新来的守猎人,叫梅乐士。你还没有和太太说过话罢,梅乐士?"


  "没有,先生。"这回答又快又冷淡。


  这人脱下了他的帽子,露着他的浓密的近金栗色的头发。他用那种充分的,无惧的、平淡的视线,向康妮的眼里直望着,好象他要看看她是怎样一个人似的,他使她觉得羞怯。她羞怯地低下了头。他把帽子放在左手里,微微地向她鞠了一个躬,象个绅士似的。但是他一句话也不说,他手里拿着帽子,站在那儿静默了一会。


  "你在这儿有些日子了吧,是不是?"康妮问他道。


  "八个月了,太太……男爵夫人!"他镇静地改正了称呼说。


  "你喜欢在这儿吗?"


  她望着他的眼睛,他带着讥讽的,也许是鲁莽的神气,把眼睛闭了一半。


  "啊,是的,谢谢你,夫人!我是在这儿生长的……"他又轻轻地鞠了一个躬,然后回转身去,把帽子带上,走过去握着车子,他的声调,说到最后几个字时带着沉重的拖连的音……也许这也是由于侮慢罢,因为他开头说话时,并不带一点儿土音的。他差不多可说是个绅士呢,无论如何,他是一个奇异的、灵敏的、孤独的人,虽然孤独,但他却有自信心。


  克利福把机器开动了,那人小心地把车子移转过来;使它面向着那渐次地向着幽间的榛林下去的山直线。


  "还有什么事么,克利福男爵?"他问道。


  "是的,你还是跟我们去好,万一车子走不动了的话,这机器上山用实在是不够力的。"


  那人的眼睛,专心地探望着他的猎犬,猎犬望着他,微微地摇着尾巴,一种轻轻的微笑,嘲讽的或戏弄的但是和蔼的微笑,显现在那人的眼里,一会儿便消失了,他的脸上也毫无表情了。他们下着山坡,车子走得有点快,那人扶着车背,使它安稳地前进,他的神气,与其说是仆役,不如说是个自由的兵士。他有点什么地方使康妮想起了唐米·督克斯。


  当他们来到擦树丛林时,康妮突然跑到前头去把窗门打开了。康妮扶着那扇开着的门,两个男人经过时都向她望着,克利福带着非常的神气,另一个是带着一种冷静的惊异的样子,想看看她究竟是怎样一个人,她看见他的蓝色的平淡的眼睛里,带着一种苦痛的超脱的神情,但是这眼睛里有着一种什么热力,但是他为什么这样的孤高,这样的远隔呢?


  当他们通过园门后,克利福把车子停住了,那个人赶忙跑了回去,谦恭地把园门关好。


  "你为什么那样忙着开门呢?这事梅乐士会做的。"克利福问道,他的镇静泰然的声音,表示着他是不高兴的。


  "我想这样你可以一直开进去,不必停着等。"康妮说。


  "那么让你在后面跑着赶上来么?"克利福问道。


  "呵!我有时倒喜欢跑一跑呢?"


  梅乐士回来重新扶着车子,好象什么都没有听见的样子,可是康妮却觉得他留意着一切,当他在林园里推着车子上那有点峻峭的山丘时,他嘴唇张着,呼吸有点急了起来。他并不怎样强壮呵!虽然他是奇异地充满着生气,但是他是有点脆弱和干涸的。她的妇人的本能感知这个。


  康妮跟在后边,让车子继续前行,天色变成了灰暗了,雾环绕着的那块小青天合拢了,好象盖上了盖子似的。这时天气严冷起来,雪就要下了,一切都是灰色,全是灰色!世界好象是衰疲了。


  车子在那浅红色的路尽头等着,克利福转头来看康妮来了没有。


  "不累吗?"他问道。


  "啊,不!"她说。


  但是她实在是累了。一种奇异的疲乏的感觉,一种渴慕着什么,不满着什么的感觉,充满着她。克利福并没有注意到:这种事情不是他所能知觉的。但是那个生疏的人却觉晓着,康妮觉得在她的环境和她的生命里,一切都衰败了,她觉得她的不满的心情,比那些小山还要古老。


  他们到了屋前,车子绕到后门去,那儿是没有阶沿的。好容易克利福从那小车里把自己投到家里用的轮椅里。他的两臂是又敏捷又有力的。然后康妮把他那沉重的两条死了的腿搬了了过去。


  那守猎人,一边等待着主人的辞退,一边端详地、无遗地注视着这一切,当他看见康妮把克利福的两条死腿抱起来放到轮椅里去时,他恐怖得脸色苍白起来。他觉得惊骇了。


  "梅乐士,谢谢你的帮忙。"克利福漠然地说,说着把椅子向走廊里滚去。


  "没有别的事情了么,先生?"那平淡、象在做梦的声音说道。


  "没有了,早安!"


  "早安。先生。"


  "早安!谢谢你把车子推上山来……我想你不觉得太重吧?"康妮望着门外的那个守猎的人说道。他的眼睛立刻和她的相遇了,好象梦中醒转的样子。他的心里已有了她了-


  "呵,不,不重"他迅速地说。然后他的声音又带了那沉重的土腔:"夫人,早安!"


  午餐的时候,康妮问道:"你的守猎人是谁?"


  "梅乐士!你已经见过他了。"克利福说。


  "是的,但是他是从哪儿来的?"


  "从虚无中来的。这是达娃斯哈人……一个煤矿工厂的儿子,我相信。"


  "他自己也曾做过矿工吗?"


  "做过矿场的铁匠,我相信,做过铁匠的工头。在大战前……在他没有去投这国以前,他曾在这儿当过两年守猎人。我的父亲很看得起他;所以当他回来要在矿场里再当铁匠的时候,我叫他到这儿再当守猎人,我实在很喜欢得到他……在这儿要找个好的守猎人,差不多是件不可能的事……那非要一个熟识附近居民的人不行的。"


  "他结了婚没有?"


  "他曾结过婚。不过他的女人跟了几个不同的男子……最后是跟了一个史德门的矿工走了。我相信她现在还在史德门罢。"


  "那么他现在是孤身一个人了?"


  "多少是!他有个母亲住在村里……他还有一个孩子,我相信。"


  克利福用他那无光彩的稍为突出的蓝眼睛望着她,这眼睛里显现着某种暗昧的东西。在外表上看来,他好象是精明活泼的,但是在背面,他便同米德兰一带的气氛似的,烟雾沉沉。这烟雾好象蔓延起来,所以当他用那奇特的样子注视着康妮,一边简明地回答着她的问话时,她觉得克利福的心灵的背后,给烟雾和虚无充满了。这使她害怕起来,这种神气使他似乎失去了人性,而差不多成为一个白痴了。


  模糊地,她感悟了人类灵魂的一条伟大的法则,那便是当一个人受了创伤的打击,而肉体没有被击死的时候,灵魂便好象和肉体一样痊愈起来,但这只是外表罢了,实在那不过是习惯恢复过来的一种机械作用。慢慢地,慢慢地,灵魂的创伤开始显露,好象一个伤痕,起极是轻微的,但是慢慢地它的痛楚加重起来,直至把灵魂的全部充满了。正当我们相信自己是痊愈了,而且把它忘记了的时候,那可怖的反应才最难忍受是被人觉察出来。


  克利福正处在这种情境中,当他觉得"痊愈"时,当他回到勒格贝时,他写着小说,相信着无论怎样他的生命是安全了,他好象把过去不幸的遭遇忘记了,而精神的均衡也恢复了。但是现在,一年一年地过去了,慢慢地,慢慢地,康妮觉得那可惊可怖的创伤回复起来,把他布满了。好些日子以来,那创伤是深伏着,好象没有那回事似地不被人觉察,现在,这创伤徐徐地在惊悸的、几乎是疯痪的开展中使人觉着了。精神上,他仍然是安好的,但是那疯瘫——那太大的打击过后的创伤——渐渐地开展在他的感觉之中了。


  虽然那创伤是在他身上开展,康妮却觉得开展到她身上来了。一种对于所有事物的内在的惊怖,空虚、冷淡,一步一步地开展在她的灵魂里了,当克利福好的时候,他还能兴致勃勃地谈论,或可以说是,他还能支配将来,譬如在树林里时,他还对她说着要有个孩子给勒格贝一个继承的人。但是第二天,这一切漂亮话只象是些枯死的树叶,绉缩着而成为碎粉,毫无意义,一阵风便给吹散了。这些话并不是有真生命的苍经的树上叶子,富有青春力量。它们只是一个无目的的生命的一阵落叶。


  她不觉得一切都是无目的的。这娃斯哈的矿工又说着要罢工了,而康妮觉得那不是力量的表现,那不过是大战留下的一个创伤,隐伏了一些时日后,慢慢浮现出来,而产生了这种不安的大痛苦和不满现状的恐怖。那虚伪的不人道的大战所留下的创伤是太深了,太深了……那定要好些时日,才能使后代人的活血去把深藏在他们的灵魂和肉里面的无限的创伤的黑白块溶解。那定要有一个新的希望才行。


  可怜的康妮!岁月悠悠地过去,她在她的生命的空虚之前战栗着。克利福和她自己的精神生活,渐渐地觉得变为空虚了。他们的结婚生活,克利福所常说的那种基于亲密习惯的完备生活,有些日子竟成为完全的空洞。纯粹的虚无了。那只是些漂亮的言词。全是些漂亮的言词。在这些虚伪的言词上面,唯一的真实就是空虚。


  当然,那儿也有克利福的成功,那成功的财运,他差不多是著名了,他的书一年可以赚一千镑,他的像片随处都是;在一个画展里有一幅他的半身像,还有其它两处画展也有他的肖像在。他的作品似乎是最入时中最入时的东西。凭他的宣传的本能,那残废者的奇异的本能,在四五年之间,他已成为青年"知识界"中最出名的一个了。康妮就不太清楚究竟才智在哪里。的确,克利福幽默地对于人的分析,动机的考究,未了把一切弄成碎片,在这一点上,他的技巧是很出色的,但是那有些象小狗儿的戏滤,把沙发上的垫枕撕了个破碎的样子,不同的便是克利福并不是那样天真,那样戏谑,而是奇异地老成持重,和固执地夸张自大罢了。"那是怪异的,空虚的。"这便是康妮的灵魂深处所反复地觉着的:"那一切都是空虚,一个空虚的、令人惊异的炫耀。"然而,那终是一个炫耀!一个炫耀!一个炫耀啊!


  蔑克里斯把克利福拿来做他的一个剧本的中心人物;剧情已经拟好,第一幕也已经写完了。因为蔑克里斯对于空虚的炫耀。比克利福更高明。他们这些人的所有的热情只剩下这个炫耀的热情,在性欲上,他们是没有热情的,甚至是死的。现在,蔑克里斯所欲望的不是金钱了,克利福呢,他从来就没有把金钱看得最重要,但是他能够弄钱时还是不肯放松的。因为金钱是成功的象征。成功,这便是他们所欲望的。他们俩都想弄个美丽的炫耀,凡一个人所能做到的自我的炫耀全做出来,以博得民众一时欢心。


  奇怪哟,这种对于财运的卖身。自从康妮跳出了这圈套以来,自从她惊愕得麻木了以来,这一切只是空虚。甚至这种对于财运的卖身,克利福快活得很,他又要在炫耀之中了,而这一次,却是他人把他来炫耀,而且是有利于自己的炫耀呢。他请蔑克里斯把写就了的第一幕带到地勒格贝来。


  蔑克里斯来了:那是夏天,他穿着一套灰白的衣裳,戴着羔皮的手套。他带了些可爱的浅紫色的兰花给康妮。第一幕的读出是个大大的成功。甚至康妮也迷醉了……迷醉到骨髓里了。蔑克里斯呢,他也迷醉了——为了他自已有这样迷醉入的能力。在康妮的眼睛里,他这时真是卓越非凡,而且十分漂亮。她从他身上,看出了一种再不迷于幻景的人类的古老的滞息情态,一种极端的不纯洁,而这不纯洁到了极端,也许说是纯洁的。在他的至高无上的卖身于财运的远处看来,他似乎是纯洁的,纯洁得象非洲的象牙面具似的。那象牙面具上的阴处和阳处的不纯洁,都给梦幻变为纯洁了。


  当他使查太莱夫妇神迷惊服的时候,这是蔑克里斯生命中最可贵的片刻,他已经成功了,他使他们惊服了,甚至克利福一时都钟情于他了……如果我们可以这样说的话。


  第二天,蔑克显得比一向更不安:躁急着,自抑着,两只不安的手插在裤袋里,康妮在夜间没有去找他;而他又不知到哪间屋去找她。正值他在得意的时候,这种撩人的风情真好苦人呵!


  他跑到楼上她的起坐室里去。她知道他要来的。她看出了他的不安。他问她对于那幕剧的意见……她是否觉得好!他需要受人赞美,那可以给他一种微妙的热情的颤战,这颤战比性欲极度满足时的颤战更甚。她对他的剧本是空虚无物的。


  "喂!"他最后突然地说道:"你和我为什么不把事情干脆地做去呢?为什么我们不结婚呢?"


  "但是我已经结婚了。"她惊愕地说,但是她并不感觉着什么。


  "呵!那有什么关系!他可以和你离婚的。你问我为什么不结婚呢?我是想结婚的。我知道这对我是最好的事情……结婚而过个正常生活。我现在过的是一种非人的生活,这种生活简直把我的精神和肉体都撕碎了。喂,你看,你和我,我们真是天生一对……好象手和手套一样。我们为什么不结婚呢?你有什么理由不让我们结婚呢?"


  康妮望着他,惊愕着,但是并不感觉着什么。男人都是一个样儿:他们是不顾一切的。他们象火箭似地向天上冒,而希望你跟着他们的小竿儿同上天去。


  "但是我是已经结了婚的人了。"她说,"你知道我是不能丢弃克利福的。"


  "为什么不能?为什么不能?"他叫道,"半年一过,他便不觉得你没有了,除了他自己的存在以外,别人的存在于他是无关紧要的。依我所知道,你于他是无用的,他只想着他自己。"


  康妮觉得这话很真切。但是她也觉得蔑克不过是个自私自利的人罢了。


  "难道所有的男人不都是只想着他自己么?"她问道。


  "是的,多少是的,我承认。一个人不得不如此达到他的目的。不过问题并不在这里。问题是一个男人所能给与女人的是什么:他能否使她快乐?要是他不能的,他对这女人便没有权利……"他停着,用他那几乎催眠的,褐色的圆眼睛望着她,"我,我认为我能够给一个女人她所要求的一切幸福。我可以保证这个。"


  "什么样的幸福呢?"康妮问着,总是以那种满是热情,其实毫无感觉的惊愕神气望着他。"各种各样的幸福和快乐,衣裳,珠宝,无论哪个夜总会,只要你愿意去,无论哪个人,只要你愿意认识;所有的时髦东西……旅行,和到处受人尊重;……总之,各种各样的幸福和快乐。"


  他洋洋得意地说着,康妮望着他,象是被迷惑着,而实际她却毫无感觉,所有这些金碧辉煌的允诺,连她的心的外表都感动。在其他的时候,她的自我的最外的部分,要是听了蔑克这番话,是要感到颤战的,现在甚至一点感应都没有了。她简直不觉得有任何感觉,她不能"动"。她只是端坐着,象是被迷惑着,实在毫无所感,她不过觉得什么地方有一种钱财的臭味。


  蔑克如坐针毯似的,在椅子里身子向前倾图,用一种歇斯底里病者似的神气向她注视着,他究竟是由于虚荣心而期望着她说"是"呢,不是惊悸着她真的说了出来?谁能知道?


  "我得想一想。"她说,"现在我不能回答你,你可以把克利福看着不算什么,但是他是紧要的。如果你想一想他是多么需要……"


  "老天爷啊,如果一个人细看起我们所需要的东西,我很可以说我是多么孤独无依,一向就是孤独无依而需要跳出这种情态哟。老天爷!如果一个人什么东西都没有,只有拿自己的无能去乞人怜爱……"


  他转过身去,两只手愤怒地在裤袋里乱动。那天晚上他对她说:


  "今夜你到我的房里来吧,好不好?我不知道你的睡房在哪里。"


  "好罢!"她说。


  那晚上,他的奇异的、象孩子似的、脆弱的裸体,比一向更显得他是一个兴奋的人。在他还没有完毕以前,康妮觉得她简直不能得到终极的快感。他的裸体和他的孩子似的软嫩,引起了她的炽热的情欲。他完毕了以后,她在一种狂自的骚动中,摇摆起伏着她的腰部继续下去,而他呢,用着毅力和种牺牲的精神,英武地挺直着在她的里面,直等到她带着奇异的细微的呼喊而得到了她的最高度的快感的时候。


  最后,当他从她那儿抽退时,他用一种苦味的,几乎是嘲讽的细声说道:


  "你难道不能和男人一起完毕吗?难道你定要在你觉得喜欢的时刻,一个人自己干着完毕么?"


  这短短的几句话,在那种时候,是她有生以来少有过的打击。原来他献身与人的那种被动的态度,很显然地便有他交欢的唯一的真样子。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她说。


  "你知道是什么意思。我完毕了以后你还是继续着。尽是继续着……我不得不倒悬在那儿,咬紧着牙关,直等到你用你自己的力量干完了才休!"


  正当她给一种不能以言语形容的快乐燃烧着,正当她滋生着一种对他的爱情的这个时候,这种意外的粗野的话把她惊呆了。毕竟他是象许多现代的男人们一样,差不多一开始就要完毕,因此使妇人不得不以自力活动着。


  "但是,你愿意我继续下去而得到我自己的满足么?"她说。


  他阴沉地笑着,说:"我愿意!你真好!你以为我愿意悬在那儿,咬紧着牙关,等你向我冲撞!"


  "但是你不愿意么?"她坚持着说。


  他回避着这个问题。"所有的女人都是一样,"他说,要不是她一点儿也不享受,象是死了的样子,便是等男子完了,才来开始使自己享受,男人只好悬在那里等。我还没有碰到一个和我一起享受完毕的女人。"


  这种新奇的关于男性的知识,康妮只听着一半。她被他那种反对她的感情和他那种不可思议的粗野惊呆了。她觉得真是无辜。


  "但是你愿意我也得到我的快感吧,是不是?"她重复地说。


  "啊,算了!我很愿意的。但是一动不动地悬在那儿,等着女人享受,那决不是好玩的事哟。……"


  这话是康妮有生以来所受到的最残酷的打击。她心里的什么东西被毁灭了。她并不怎样要蔑克;在她没有开头以前,她并不想要他。她好象从来没有真正地想要他。但是,他既然开头了,她觉得那是很自然的要使自己也从他那儿得到快感。为了这个,她几乎爱他了……那晚上,她差不多爱他了,而且想和他结婚了。


  也许他本能地知道这个,所以他才那样的粗野,而把一切、一切的海市蜃楼全都破坏了。所有她对他的性感,以至对任何男子的性感,在那晚上都崩毁了。她的生命和他的生命完全地分开了,好象他这个人是从来没有存在过似的。


  她继续度着她毫无生气的日子。现在什么也没有了。只有那克利福所谓的完备生活的空壳子,那种两个人彼此习惯着在一个屋顶下面的长日漫漫的共同生涯。


  空虚!接受这生命的庞大空虚好象便是生活的唯一目的了。所有那些忙碌的和重要的琐事,组成了空虚的全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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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为什么我们现在,男人和女人都不真正相爱了?"康妮问着唐米·督克斯,他多少象是她的问道之神。


  "啊,谁说他们不相爱!我相信自人类被创造以来,男女的相爱没有更甚于我们今日了,他们是真情相爱的,拿我们自己来说……我实在觉得女人比男人更可爱。她们的勇气比男人大,我们可以开诚布公地对待她们。"


  康妮沉思着:"呵,是的,但是你从来就还没有和她们有过什么关系哟!"


  "我?那么我此刻正在做什么?我不是正和一位女人诚恳地谈着话吗?"


  "是的,谈着话……"


  "假如你是一个男子,你想,除了和你诚恳地谈话以外,我还能和你怎样?"


  "也许不能怎样,但是一个女人……"


  "一个女人要你去喜欢她,和她谈话,而同时又要你去爱她,追求她。我觉得这两件事是不能同时并行的。"


  "但是这两件事应该可以并行才是!"


  "无疑地,水不应该这样湿才是呵,水未免太湿了。但是水就是这样湿的!我喜欢女人,和她们谈话,所以我就不爱她们,不追求她们。在我,这两件事是不能同时发生的。"


  "我觉得这两件事是应该可以同时发生的。"


  "好吧。但是事情才就是这样,若定要事情成为别样,这我可没有法子。"


  康妮默想着。"这不见得是真的,"她说,"男人是可以爱女人,并且和她们谈话的。我不明白男人怎么能够爱她们而不和她们谈话,不和她们亲热。他们怎么能够?"


  "晤,这个我可不知道。"他说,"为什么要一概而论呢?我只知道我自己是这样。我喜欢女人,但是我不追求她们,我喜欢和她们谈话,但是谈话虽然使我在某一种说法上和她们发生亲密,但是一点也不使我想和他们接吻。你看我就是这样!但是不要拿我当作一个一般的例子,也许我正是一个特殊的例子。我是一个喜欢女人但是不爱女人的男人之一,如果她们要迫我装模作样地讲爱情,或做出如胶似漆的样子,我还要恨她们呢。"


  "但是那不使你觉得悲哀吗?"


  "为什么要悲哀?一点也不!当我看见查里·梅和其他许多与女人有关系的男人时……不,我一点也不羡慕他们!如果命运送给我一个我能爱而追求的女人,那好极了。但是我从来就没有得到过这样的女人……我想我是冷淡的;但是有些女人却是我非常喜欢的。"


  "你喜欢我吗?"


  "很喜欢。而你可以看出,在我们之间是没有接吻的问题的,可不是吗?"


  "不错,"康妮说。"但是也许我们之间应该要有这问题吧?"


  "为什么,请问?我喜欢克利福,但是假如我走去抱吻他,你要作何感想?"


  "但是其间没有不同的地方么?"


  "不同的地方在哪里,拿我们来说吧?我们都是没有智慧的人类,男女的关系是放在度外的,放在度外的,如果我突然在此刻玩起那大陆上的男性的把戏,向你显示着性欲,你要觉得怎样?"


  "那我一定要觉得可恨。"


  "你瞧!我告诉你如果我真是个有男性的人,我是永远不会遇着一个和我相投的女人的,可是我并不芥蒂于心。我喜欢女人,那就完了。谁还去迫我爱她们。或假装爱她们,而玩那性的把戏吗?"


  "我决不这样迫你,但是这其中恐怕有些谬误的地方吧?"


  "你也许这样觉得,我却不。"


  "是的,我觉得男女之间有什么不对劲的东西。女人对男人再也没有魔力了。"


  "而男人对女人呢,有没有?"


  她考虑了问题的那一面。


  "不甚有。"她诚实地说。


  "那么好,我们不要再说这个了。只要我们做好人,互相坦直而合礼便得了,至于那不自然的讲爱情,我是绝对地拒绝的!"


  康妮知道他确是对的。但是他的一番话,使她觉得这样的无主宰,这样的迷悯,她觉得自己好象一枝草梗似地迷失在一个荒凉的池泽上,她的和一切事物的要点在哪里?


  那是她的青春反叛了。这些男子仿佛是这样的老,这样的冷淡。一切都仿佛是苍老冷淡。蔑克里斯是这样令人失望,他是毫无用处的。男子们不要你,他们实在不需要一个女人,甚至蔑克里斯也不需要。


  而那些坏蛋们,假装着他们需要女人,而发动那性的把戏,这种人比一切更坏。多么悲惨呵!可是一个人不得不忍痛迁就。


  那是非常真实的:男人对于女人已没有真正的魔力了,假如你能瞒着你自己去幻想他们还有魔力,正如康妮瞒着她自己去幻想着蔑克里斯还有魔力一样,那是最好的一件事。同时你只是敷衍着生活下去,那是毫无什么的。她很明白人们为什么要有醇酒宴会、爵士音乐和却尔斯登舞……这些宴会的东西。原来你得让青春沉醉。否则青春要把你吞掉。但是,多么可憎呵,这青春!你觉得象麦修彻拉一样老,而这青春却沸腾着,使你坐寐不安。多么卑贱的一种生活!而毫无希望!她几乎真想跟蔑克去,而把她的生活变成一个不尽的醉酒宴会,一个爵士音乐的长夜。无论如何那总比打着哈欠等死为上呢。


  一个她觉得不愉快的早晨,她一个人到树林里去散步,沉郁地走着,不留心着什么,甚至不知道她自己在何处,不远处的一声枪响吓了她一跳,而激起她的怒气。


  她向前走着,她听见了些声音,退缩了。有人在这儿呢!她是不愿意遇着什么人的。但是她的灵敏的耳朵呼着了另一种声响,她惊悸着,原来是一个孩子的哭声。她再听着,听见什么人在骂孩子。她迅速地向那湿路上下去,阴郁的感情的怒气充满着她。她觉得自己已准备好了要去向谁发脾气了。


  转过一个弯,她看见两个人在她面前的路上,守猎人和一个穿着紫色外套,带着鼹鼠皮帽的女孩,女孩正在哭泣。


  "喂,不要哭了,你这小鬼子。"那人怒叫道。


  孩子哭得更厉害了。康妮走上前去,眼睛发着光,那人回转身来望着她,冷淡地行了一个礼,他的脸正气得发白。


  "什么事?她哭什么?"康妮问道,很坚决的,但是有点喘不过气来。


  一个轻轻的微笑,好象嘲弄人似的,显现在那人的脸上。"那,你得问她去。"他用他的沉浊的土音冷淡地答道。


  康妮觉得好象被他在脸上打了一下似的,气得脸色都变了,她抖擞着精神,望着他,她那深蓝色的眼睛茫然地发着亮。


  "我是问你。"她喘着气说。


  他举着帽子向她行了个奇特的鞠躬——"对的,男爵夫人,"他说。然后他又带着土音说"但是我不能告诉你。"他变成了一个士兵似的,令人不可捉摸的态度,脸孔烦恼得发青。


  康妮转过身到孩子那里去。这是一个九岁或十岁的女孩,红赤的脸,黑头发——"什么事呀,亲爱的?告诉我你哭什么?"康妮在这种情境中路着那人之常情的温情说道。孩子故意的呜咽得更厉害了。康妮更温柔地对待她。


  "好了,好了,不要再哭了!告诉我别人对你怎么欺负了!"……声音中带着无限地温慰。同时她在绒编织的短衣袋里摸着,恰好找到了一个六便士。


  "不要哭了!"她向孩子弯着身说,"你看看我给你什么东西!"


  呜咽着,吸着鼻涕,掩着哭肿了的脸的一只拳头移开了,一只灵动的黑色的眼睛向六便士瞥了一瞥。她还中鸣咽着,但是轻了许多——"好,好,告诉我什么事,告诉我!"康妮说着把钱放在孩子的肥厚的小手里,这只小手把钱接着。


  "那是……那是……为了猫猫!。"


  呜咽减低了,抽噎着。


  "什么猫猫,亲爱的?"


  等了一会,那握着六便士的羞缩的小手伸了出来,指着一丛荆棘。


  "在那儿!"


  康妮望着那儿。不错,她看见了一只大黑猫,身上染着血。狞恶地躺在那儿。


  "啊!"她憎恶地叫道。


  "这是一只野猫,夫人。"那人嘲讽地说。


  他向康妮眼里望着,猛捷地,傲慢地,一点也不隐藏着他的感觉:康妮的脸色变红了,她觉得她刚才发了他的脾气,这个人并不尊敬她了。


  "你叫什么名字?"她和气地向孩子问道,"你肯告诉我你的名字吗?"


  孩子吸着鼻涕;然后用一种矫揉造作的尖声道:"康妮·梅乐士!"


  "康妮·梅乐士!呵,这是个美丽的名字呢!你是和爸爸一同出来的吗?他向那猫猫开枪是吗?但那是一只坏猫猫吗?"


  孩子用她那勇敢的黑眼睛望着她,探究着她,打量着康妮这个人和她的怜爱的态度。


  "我本来要跟奶奶留在家里的"女孩说。


  "是吗?但是你的奶奶在那儿?"


  孩子举起手臂,向马路下边指着:"在村舍里。"


  "在村舍里?你要回到她那里去么?"


  想起了刚才的哭泣,突然发抖地抽噎起来——"是的,我要去!"


  "那么来吧,我带你去好么?"把你带到你奶奶那里去好么?这样你爸爸便可以做他所要做的事情了。"——她转过脸去向那人说道:"这是你的女孩,是不是?"


  他行了一个礼。轻轻地点了点头。


  "我想我可以带她到村舍里去吧?"康妮问道。


  "如果夫人愿意的话。"


  他重新向她的眼睛望望着,用他那种冷静的、探究的、不在乎的眼光望着她。这是一个很孤独的人。只管着他自己的事的人。


  "你喜欢同我到村舍里,到你奶奶那里去么,亲爱的?"


  那孩子又通告着那尖锐的声音,娇媚地说:"是的!"


  康妮并不喜欢她,这个娇养坏了的阴险的小女性,但是她却替她揩了脸,拉着她的手,守猎人行了个礼,不说什么。


  "早安!"康妮说。


  到村舍里差不多有一英里路。还没有到那守猎的人富有风趣的村舍以前,康妮已经觉得太讨厌那女孩了。那孩子是猴子创造的狡猾,而且是这样的泰然。


  村舍的门开着,听得着里面的声响。康妮犹豫着,孩子撤开了手,向屋里跑去。


  "奶奶!奶奶!"


  "怎么,你已经回来了!"


  祖母刚把火炉用黑铅油过,那天是星期六的早晨。她穿着粗布的围裙,手里拿着一个黑刷子,鼻子上染着黑灰,走到门边来。她是有点干枯了的小妇人。


  "啊,怎么!她叫道,当她看见了康妮在门口站着,急忙地用手臂擦着脸;


  "早安!"康妮说,"她哭了,所以我把她带回来的。"


  祖母向孩子迅速地瞥了一瞥。


  "但是,你爹爹在哪儿?"


  女孩牵着她祖母的裙,痴笑着。


  "他在那边,"康妮说,他把一只野猫打死了,把小孩吓慌了。"


  "呵,那不应该这样麻烦你的,查太莱夫人;你太好了,但是真不应该这样的麻烦夫人呀!"


  "没有什么麻烦,这还可使我散散步呢。"康妮微笑着说。


  "你太好了!你真太好了!呵,她哭了么?我早知道他们俩走不了多远就要生事的。这女孩子怕他,她就是怕他。他好象是她的陌生人似的。完全陌生人,这父女俩。我看他们是不容易合得来的,她爸爸是个古怪的人。"


  康妮不知道说什么好。


  "你瞧,奶奶!"孩子作媚态说。


  那老妇女望着孩子手中的六便士。


  "还有六便士!呵,夫人啊,你真不应该,真不应该。你瞧,查太莱夫人对你多好!你今天真是运气哟!"


  她把"查太莱"这个字象一般平民似的读成"查莱"——"你瞧,查太莱夫人对你好不好!"——康妮不由得望了望那老妇人的黑鼻子,老妇女重新用着腕背擦着脸,但是没有擦着那黑灰。


  康妮正要离开她们……"啊,多谢得很,查莱夫人!一一说谢谢查莱夫人?"——最后这句话是向小孩说的。


  "谢谢你。"孩子尖声地说。


  "好孩子!"康妮笑着说。她说着"早安"走了。走远了以后,心里觉得很高兴已经离开她们了。她觉得有些奇怪,那清瘦而骄傲的人的母亲,会是这个干枯的小妇人。


  当康妮走了以后,那老妇人连忙跑到厨房后间里,向一块小镜子照着。她看见了自己的脸孔,忍不住顿起脚来。"自然啦,穿着这围裙,肮脏着这个脸鼻,便给她碰着了!她定要说我是多漂亮了!"


  康妮慢慢地走回家去。"家!……用这个温暖的字眼去称这所愁闷的大房子。但是这是一个过了时的字了,没有什么意义了。康妮觉得所有伟大的字眼,对于她的同代人,好象都失掉了意义了:爱情、欢乐、幸福、父、母、丈夫,报有为有权利的伟大字眼在今日都是半死了而且一天一天地死下去了。家不过是一个生活的地方,爱情是一个不能再愚弄人的东西,欢乐是个"却尔斯登"舞酣时用的词,幸福是一个人用来欺骗他人的虚伪的语调。父亲是一个享受他自己的生涯的人,丈夫是一个你和他同住而要忍心静气和他住下去的人。至于"性爱"呢,这最后而最伟大的字眼,只是一个轻挑的名称,


  用来指那肉体的片刻销魂——销魂后使你更感破碎——的名称,破碎!好象你是一块廉价的粗布做成的。这块布渐渐地破碎到无物了。


  剩下的唯一的东西,便是倔强的忍耐。而倔强的忍耐中,却有某种乐趣。在生命之空虚的经验本身中,一段一段地,一程一程地,有着某种可惊的满足,不过就是这样!这常常是最后一句话;家庭、爱情、结婚,蔑克里斯,不过就是这样!一个人到瞑目长眠的时候,向生命分别时的最后一句话也是:不过就是这样!


  至于金钱呢?也许我们便不能这样说。人总是需要金钱的。金钱,成功,这"财神"——这名字是唐米·督克斯依照亨利·詹姆士的说话,常常拿来象征成功的——那是永久需要的东西。你不能把你最后的一枚铜子花光了,结尾说:不过就是这样!不,甚至你还有十分钟生命,你还是需要几个铜子。若要使生命的机械运转不停,你便需要金钱,你得有钱。钱你得有。其他的什么东西你实在不需要。不过就是这样!


  当然,你在世上生活着,这并不是你的过错,你既生活着,你便需要金钱,这是唯一的绝对的需要品,其余一切都可以不要,你看,不过就是这样!


  她想着蔑克里斯,想着她要是跟他时所能有的金钱,甚至这个,她还是不想要他,她宁愿帮助克利福用著作去内部矛盾来的小钱。因为这个钱实在是她帮助他赚来的。下-"克利福和我,我们用著作一年赚一千二百英镑。"她对自己这样说。赚钱!赚钱!从无中赚得!从稀薄的空气中赚得!这是一个人可以自夸的唯一的了!此外一切都管它的!


  这样。她缓缓地回到克利福那里去,重新和他合力,从虚无中找出篇把小说:所谓小说,那便是金钱。克利福好象很关心着他的小说是否被人认为第一流的文学,但是她,她却满不在乎。虽然她的父亲常说:"克利福的作品里空洞无物。"但是她的简单坚决的回答是:"去年赚了一千二百英镑!"


  要是你年轻,你只要咬紧着牙;忍耐着,等到金钱从无中开始拥来,这是力量的问题,这是志愿的问题,一种微妙的、有力量的南愿从你身体里进发出来,使你感觉得金钱之神秘的空虚:一张纸上的一个字,它是一种魔术,无疑地它是一个胜利。财神!要是一个人不得不出卖自身的话,还是卖给财神去好!我们甚至正在献身与他的时候,还可以轻蔑着她以求自慰。


  克利福当然还有许多孩子气的想头。他要人家视他为"真正好作家",这是愚蠢的想头。真正好作家,是个能攫着许多读者的人。做一个"真正好作家"而没有读者,那有什么用?大部分的"真正好作家"都象赶不上搭公共汽车的人,究竟呢,你不过活一回要是你赶不上搭公共汽车,你便只好留在街头,和其他没有赶上车的失败者们在一起。


  康妮计划着冬天来了时,要和克利福到伦敦去过一个冬。她和他都是好好地赶上了公共汽车的人。所以他们很可以骄傲地坐在上层炫耀一番。


  最不幸的就是克利福日趋见不着时,分心,而陷于空洞抑郁的病态中。这是他的灵魂的创伤外发了的缘故。可是这却使康妮觉得穷迫。啊,上帝呀!要是意识的运用不灵活了,这怎么好呢?由它罢,我们尽力做去好了,难道我们就这样让自己失尽了勇气么?


  有时她悲痛地哭着,但是,她一边哭着,一边对自己说:"傻子把一些手绢哭湿了;好象哭了就有什么用处似的!"


  自从她和蔑克里斯发生关系以后,她已下了决心不再需要什么东西了。没有办法解决时,这似乎是最蠢的解决方法。除了她自己已得到的东西外,她不再需要什么东西了。她只愿把她已得到的东西好好地料理下去。克利福,小说,勒格贝,查泰莱男爵夫人的地位,金钱,名誉。她要把这一切好好地料理下去!爱情、性欲这一类的东西,只是糖水!吞了它而把它忘记就是。如果你心里不牵挂着它,它是没有什么的,尤其是性欲……更没有什么!决心忍耐着,问题便解决了,性欲和一杯醉酒,都是一样地不能持久的东西,它们的效力是一样,它们的意义也差不多。


  但是一个孩子!一个婴儿,那却是令人兴奋的事情。她决不能冒昧从事。首先得要找到那个男子。说来也奇怪,世界上竞没有一个男子是她喜欢跟他生个孩子的。和蔑克生孩子吗?这是多么可憎的想法!那等于想跟兔子生孩子一样!唐米·督克斯?……他是一个在自己身上完结的人。此外,在克利福的许多友人中,没有一个人不使她想到要和他生孩子便使她感到可鄙。其中虽然也有几个,如果拿来做情人还算可以过去,甚至和蔑克!但是若要和他们生个孩子,咳!那是屈辱而可憎的!


  就是这样!


  虽然,康妮的心灵深处,却想着孩子。等待吧!她要把这些同代的男子们,在她的筛子上细筛一遍,看看有没有一个合用的——"到耶路撒冷的街头巷角走走看,看你能找到一个-男子-不。"在这预言者的耶路撤冷,找不着一个男子,虽然那么雄性的人类多着,但是一个"男子",那是不同的东西呵!


  她想,也许,那得要一个外国人:不是英国人,更不是爱尔兰人,得要一个真正的外国人.


  但是等待吧!等待吧!冬天来了她要带克利福到伦敦去,下一个冬天,她要带他到法国南部,或意大利去。等待罢!孩子和问题是不着急的。这是她的私事。对婚事她是怪女性的,她是十分郑重其事的。她决不会冒险、随便,她决不!一个人差不多随时都可以找到一个情人;但是找个使你生孩子的男人……那得等一等!等一等!那是很不同的事情——"那耶路撤冷的街头巷角走走看……"这并不是爱情的问题,那是找一个"男子"的问题。呵,你私下也许要恨这个男子。但是,如果他是个你所要的男子,那么一点私人的恨有什么重要!这并不是恨与爱的问题哟。


  天下着雨,和通常一样,园里的路太湿了,克利福不便坐着车子出去,但是康妮还是想出去。现在她天天一个人出去,大部分是在树林里。那儿,她是真正的孤寂。愚不见半人影。


  这天,克利福有什么话要吩咐守猎的人,而仆人却因患着流行感冒,不能起来——在勒格贝好象总有谁在患流行感冒似的——康妮说她可以到村舍那边去。


  空气是软的,死的,好象世界就要断气了。一切都是灰色的。滑湿、静寂。煤矿场的声音也听不着,因为今天停工了,好象世界之末日到了!


  树林里,一切都是毫无生命似地静息着。仅有无叶的树枝上落下来的雨滴,发着空洞的微音,在老树丛中,只有无边的灰色,绝望的静止,寂默,虚无。


  康妮朦胧向前走着。这古老的树林发出一种古代的忧郁,这却使她觉得有点安慰。因为这忧郁比之外面世界的那种顽固的麻痹状态还要好些。她喜欢这残余的森林的"内在性"和那些老树的列盲的陈忍。它们象是一种静默的力量,却又是一种有生命的现实。它们也是等待着,固执着,含忍着,等待着而发挥着一种斯默的权能。也许它们只等着他们的末日——被人所伐,被人运走!森林之末日,对于它们是一切之末日!但是,也许它们的高傲的有力的静默,那大树的静默,是含有其它的意义的。


  当她从树林的北边出去时,她看见了守猎人的村台。这是一个有些灰暗的、棕争的石砌的屋,有着尖角的屋翼和雅致的烟囱,冷静孤僻,好象是没有人住似的。但是烟囱里却冒着一缕轻烟,而屋晨前的围着栏杆的小花园,也修理得很是清洁。门关闭着。


  现在她到门前了,她觉得那人,那有着奇特锐敏的眼睛的人,使她有些羞缩。她不喜欢对他传达命令,她轻轻地拍着门,也没有人答应,她从窗口向内窥视,看见了里面的阴沉沉的小房子;那种差不多不祥的隐秘情形,好象不愿被人侵犯似的。


  她站在那里听着,好象听见了屋后有些声响。因为没有人听见她,所以她气忿起来,她不愿就此干休。她绕着屋子走了过去,在村舍后边,地面是高凸的,所以后院子是陷在里面,四周围着矮矮的石墙,她再绕过去,站着了,在那小院子里,离她有两步远的地方,那人正在洗着他自己,一点儿也不知道有外人来了。他的上身全裸着,那棉裤子在他的瘦小的腰际悬着,他的细长的自哲的背部,在一盆盛着肥皂水的盆上弯曲着,他把头浸在水里,用一种奇异的迅捷的小动作摇动着他的头,举起他瘦长的白皙的两臂,把耳朵里的肥皂水挤出来。又迅捷又灵敏,好象一只鼬鼠在玩着水似的,完全地孤独着。康妮绕着回到村舍前面去,急忙地向树林里走开了。她不由自主地,很为感动。毕竟这只是一个男子在洗身罢了,一点也不值得惊怪的。


  但是那种印象,于她却是一个奇异的经验:她和身体的中部好象受了打击似的,她看见了那沉重的裤子在他腰际悬着,那纯洁的、白皙的、细弱的腰,骨路在那儿微徽显露着,这样一种纯粹地寂寞着的男子的孤独的感觉,使她改正仲不安。那是一个独居着而内心也孤独着的人的完全的、纯洁的、孤独的裸体,不单这样那是一个纯洁的人的美。那不是美的物质,更不是美的肉体,而是一种光芒,一个寂寞生活的温暖的白光,显现而成的一种可从触膜的轮廓:肉体!


  这种印象深入到了康妮的肺腑里,她知道的,这印象嵌在她的心里面了,但是她的心里却觉得有点可笑:一个在后院里洗身体的男子!无疑地他还用着恶臭的黄色的肥皂呢!——她觉得有点讨厌;为什么她偏偏碰着了这种不高尚的私事!


  她一步一下地走开,忘记了自己在走着。过了十会,她坐在一棵树桩上。她的心太乱了,不能思索什么了,但是在迷乱之中,她仍然决意要去把克利福的话送给那人。无论如何她得送去。不过还得让那人穿衣服的时间。只是不要让他出去就得了,因为大概是准备着出去的。她向着村舍慢慢地走回去,耳朵探听着。当她走近了村舍时,那村舍还是和刚才一样。一只狗吠了起来,她拍了拍门,心里不由自主地跳着。


  她听见了那轻轻地下楼的声音。他敏疾地把门打开了,使她吃了一惊。他自己也好象不安的样子,但是他立刻露出了笑容。


  "查太莱夫人!"他说,"请进来吗?"


  他的样子是这样的斯文而自然,她只好跨过了门槛。而进到那间有点沉郁的小屋里。


  "克利福男爵有点话吩咐你,我就是为这个来的"她用她的温柔的、有点喘急的声音说道。


  他用他那蓝色的、洞视一切的眼睛望着她,这使她的脸微微地向旁边躲开。在她的羞惧中,他觉得她是可爱的,而且可以说是美丽的。他马上占了上风。


  "请坐坐好吗?"他问道,心里想着她是不会坐下的。门还是开着。


  "不坐了,谢谢,克利福男爵想问你,如果……"她把吩咐的话对他说,无意地向他的眼睛望着,现在,他的眼睛是温暖的,仁慈的,一种特别地对妇人而有的仁慈,无限的温暖,仁慈,而且泰然。


  "好的,夫人,我就去看去。"


  答应着她吩咐的话时,他完全变了,他给一种坚硬和冷淡的神气笼罩着了,康妮犹豫着。她应该走了,但是她用着一种颓丧的样子,向这所整洁的,有点忧郁的小屋子四下打量着。


  "你只一个人住在这儿吗?"她问道。


  "是人,夫人,只一个人。"


  "但是你的母亲呢?"


  "她住在村中她自己的村舍里。"


  "和孩子在一起么?"康妮问道。


  "和孩子在一起!"


  他的平凡的、有点衰老的脸孔,显着一种不可解的嘲笑的神气。这是一个难于捉摸的、不住地变换的脸孔。


  当他看见了康妮的莫名其妙的样子时,他说道:


  "晤,我的母亲每星期六上这儿来收拾一次。其余的时间都是我自己料理。"


  康妮再望着他。他的眼睛重新笑着。虽然带点嘲讽的神气,但是很蓝,很温暖,而且慈祥。她惊异地望着他。他穿着长裤和法兰绒的衬衣,结着灰白色的领带,他的头发柔软而润湿,他的脸孔有点苍白而憔悴。当他的眼睛不带笑的时候,显得很苦痛前的样子,但是总不会把热力失掉了。突然地,一种孤独的苍白色呈现在他的脸上:她在那儿并不是为了他呵。


  她有许多话想说,可是说不出来,她只向他望着,说:


  "我希望没有打扰你吧?"


  一个轻轻的讥讽的微笑,把他的眼睛缩小了。


  "不,我刚才正在梳头发,请你原谅我没有穿上外衣,但是我并不知道是谁在敲门。这儿是从来没有人来敲门的。意外的声音是使人觉得不祥的。"


  他在她面前走着,到了园路的尽头,把门打开了。他只穿着衬衣,没有那笨重的棉绒外衣,她更看出了他是多么的细瘦,而有点向前颂曲,但是,当她在他面前走过的时候,她觉得他的生动的眼睛和浅褐色的头发,有点什么年轻活泼的地方,他大约是个三十七八的人了。"


  她局促地走到了树林里,她心里知道他正在后面望着她。她使他这样的不安而不能自抑。


  他呢,当他走进屋里时,他的样子不象是一个守猎的人,无论如何不象是一个工人,虽然他有些地方象本地的平民,但他也有些和他们很不相同的地方。


  那个守猎人,梅乐士,是一个奇怪的人。"她对克利福说,"他差不多象一个上流阶级的人。"


  "真的吗?克利福说,"我倒没有注意。"


  "但是他不是有点特别的地方么?"康妮坚持着说。


  "我想他还不坏,但是我不太知道他。他是旧年才离开军队的——还没有到一年。我相信他是从印度归来对,他也许在那边得了一些什么怪癖。他也许是一个军官的传令兵,这把他的地位弄好了一些。许多士兵都是这样的。但是这于他们是没有好处的。当他们回到了老家的时候,他们便只好恢复旧态下"


  康妮凝望着克利福,心里沉思着。她看见了他对较下阶级的稍有上升希望的人所生的那种狭窄的反感,她知道这是他那一类人的特性。


  "但是,你觉得他是有点什么特别的地方么?"她问道。


  "老实说,我不觉得,我毫没有注意到什么。"


  他奇异地,不安地,半猜疑地望着她。她觉得他并没有对她说真话。说真切点,他并没有对他自己说真话。他厌恶人家提起什么有特别地方的人。人得站在他的水平线边,或以下,而不应该超出。


  康妮又感觉到她同代的男子们的狭隘和鄙吝。他们是这样地狭隘,这样地惧怕生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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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当康妮回到楼上她寝室里去时,做了一件很久以来没有做的事:她把衣服都脱光了,在一面很大的镜子面前,照着自己的裸体。她不太知道究竟她看什么,找什么,但是她把灯光移转到使光线满照在她的身上。


  她想到她常常想着的事:一个赤裸着的人体,是多么地脆弱,易伤而有点可怜!那是多么地欠缺而这完备的东西!


  往昔,她的容貌是被人认为美好的,但是现在她是过时了,有点太女性而不太有象像男的样式了。她不很高大,这种风韵也许可以说便是美。她的皮肤微微地带点褐色,她的四肢充满着某种安逸的风致,她是身躯应有饱满的流畅下附的华丽,不过现在却欠缺着什么东西。


  她的肉体的坚定而下奔的曲线,本应成熟下去的,现在它却平板起来,而且变成有点粗糙了,仿佛这身体是欠缺着阳光和热力,它有点苍白面无生气了。


  在完成一个真正的女性上,这身体是挫败了,它没有成就一个童男似的透明无理的身体;反之,它显得暗晦不清了。


  她的Rx房有点瘦小,象梨子似的垂着。它们是没有成熟的,带点苦味,而没有意义地吊在那儿。她在青春时期所有的一一当她年轻的德国情人真正爱她的肉体的时候所有的,那小腹的圆滑鲜明的光辉,已经失掉了。那时候,她的小腹是幼嫩的,含着希望的、有着它所特有的真面目。现在呢,它成为驰松的了,有点平板而比以前消瘦了,那是一种驰松的瘦态。她的大腿也是一样,从前富着女性的圆满的时候,是那样的灵活而光辉,现在却是平板、驰松而无意义了。


  她的身体日见失掉意义,成为沉闷而赠晦,现在只是一个无意义的物质了。这使她觉得无限的颓丧的失望。还有什么希望呢?她老了,二十七岁便老了。是啊,为着牺牲而老了。时髦的妇女们,用外表的保养法,把肉体保持得象一个脆嫩的瓷器似的放着光辉。瓷器的内面自然是什么都没有的。但是,康妮却连这种假借的光彩都没有。啊,精神生活!她突然觉得狂愤地憎恨这精神生活!这欺骗的精神生活!


  他向后边那面镜子照着,望着她的腰身。她是日见纤瘦了,而这种纤瘦的样子于她是不台适的。当她扭转身去时,她看见她腰部的皱折是疲乏的,但是从前却是很轻盈愉快的!臀部两旁和臀尖的下倾,已失掉了它的光辉和富丽的神态了。失掉了!只有她那年轻的德国情人曾爱过这一切。而他却已经死去近十年了。时间过得多快!他死去已经十年了,而她现在只有二十岁!她曾藐视过的,那壮健青年的新鲜的笨拙的性欲!现在她何处可以找到呢?男子们再也不会有了。他们只有那可怜的两秒钟的一阵抽搐,如蔑克里斯……再也没有真正的人性的性欲,再也没有那使人的血液沸腾,使人的全身全心清爽的性欲了。


  虽然,她觉得她身体归美的部分,是从她背窝处开始的那臀部的悠长的下坠,和那两靡臀面的幽静思睡的圆满。如阿拉伯人说的,那象是些沙丘,柔和地、成长坡地下降。生命在这儿还带着一些希望,但是这儿也一样,她是比以前消瘦了,不成熟了,而且有点涩苦了。


  但是她的前身却使她悲伤起来。这部分已经开始驰松了,现着一种差不多衰萎的松懈的消瘦,没有真正生活就已经老了。她想到她将来也许要有的孩子,她究竟配不配呢?


  她穿上了睡衣,倒在床上苦痛地哭泣。在她的苦痛里,她对克利福,他的写作,和他的谈话,对所有欺骗妇人和欺骗她们的肉体的男子们,燃烧着一种冷酷的愤懑!


  这是不公平的,不平的!那肉体的深深不平的感觉,燃烧到了她灵魂的深处。但是,虽然如此,翌日早晨的七点钟。她还是照样起来,到楼下克利福那里去。她得帮助他梳洗更衣的一切私事,因为他已没有用男仆。而他又不愿意一个女仆人来帮助他。女管家的丈夫——他是当克利福还是孩童的时候便认识他的。帮助着他做些粗笨的事情。但是康妮却管理着一切私事,而且出于心愿。那是无可奈何的,但是愿意尽她所能地去做。


  所以她几乎从不离开勒格贝,就是离开也不过一二天,那时是女管家白蒂斯太太照料着克利福,他呢,日子久了自然而然地觉得康妮替他所做的事情是当然的,而他这种感觉毕竟也是自然的呵。


  虽然,在康妮的心里,却开始燃烧着一种不平的和彼人欺骗的感觉,肉体一旦感觉到了不平,这种感觉是危险的。这种感觉要发泄出来,否则它便要把怀着这感觉的人吞食的。可怜的克利福!那并不是他的过错。他比康妮更是不幸呢。这一切都是人间整个灾祸的一部分啊。


  然而,他真是没有一点儿可以责备的地方么?那热力的欠缺,那温暖的肉体的简单接触的欠缺,不是他的过错么?他从来不温热,甚至也不慈和,他只有一种冷淡、受过高等教养的人对人的恳切与尊重。但是他从来没有过一个男子对于妇人所有的那种温热。甚至如康妮的父亲对她所有的那种温热他都没有。那种男子的温热,虽只为着男子自己,而男子也只这样作想,无论怎样,一点男性的热烈是可以把一个妇人温暖起来的。


  但是克利福并不这样,他那一代的人并不这样,他们的内心都是坚绝无情,他们以为热情是卑劣的东西。你得冷酷下去,守着你便可以守着的地位。但是,如果你不是那一阶级那和囊类的人,这便不行了死守着你的地位,觉着你自己是属于统治阶级的人,那不是好玩的事,那有什么意义?因为甚至最高贵的贵族,事实上已没有什么地佼可守,而他们的所谓统治,实际只是滑稽把戏,全不能说是统治了,那有什么意交?这一切只是无聊的胡闹罢了。


  康妮的反抗的感觉,潜然地滋生了。那一切究竟有什么用处?她的牺牲,以她的生命牺牲于克利福,究竟有什么用处?毕竟,她有什么于人有用的地方?那儿只有那种冷酷的虚荣心,没有温热的人道的接触,正如任何最下流的犹太人般的缺德,欲望着卖身与成功的财神。甚至克利福,那样的冷淡,那样的远引,那样的相信自已是属于统治的阶级,尚且不禁垂着舌头,喘着气息,追逐于财神之后,实在,在这种事中。蔑克里斯是尊严些的,他的成功是大得多的,真的,细看起来,克利福只是个丑角;而一个丑角是比一个光棍更卑下的。


  在这两个男人中间,她对于蔑克里斯是较有用处的。而他比克利福也更需要她,因为任何一个好看护都能看护一个两腿风瘫的人!如果拿他们所做的英雄事业来说。蔑克里斯是个英雄的老鼠,而克利福只是个玩把戏的小狗。


  家里现在来了些客人,其中一个是克利福的教母爱娃本纳利爵士夫人。这是一位六十岁的、有个红鼻子的瘦小的妇人,她是一个寡妇,依旧还有点贵妇的派判断,她出身名门,并且有名门的气性。康妮很喜欢她。当她愿意的时候,她是这样的简单率直,而且外表上是这样慈蔼。其实她对于守着她的地位,而且守到比他人高一点的它术上,她是个能手。她一点也不是个热利的人,她太相信自己了。在社交上,她是这样地善于冷静地守着自己的地位,而使他人向她让步。


  她对康妮很是亲切,用着她的出身高门的人的观察,象尖锐的钻子一样,努力地把她的妇人的灵魂的秘密刺穿。


  "我觉得你真可钦佩。"她对康妮说。"你替克利福真是出了惊人的力。他的天才的焕发,我是从不怀疑的。现在他是惊天动地了。"……爱娃对于克利福的成功,是十分得意的骄傲的。因为那是有光门槛的!至于他的著作嘛,她倒是毫不关心的,关心干什么呢?


  "啊,我不相信我出了什么力。"康妮说。


  "那一定是你的力。除了你以外,还有谁能出力呢?我觉得你得出报酬实在不够呢。"


  "怎么说的?"


  "你看你怎样的关闭在这里!我对克利福说过:要是这孩子那天反叛起来,你是活该哟。"


  "但是克利福从来没有拒绝我什么的。"康妮说。


  "你听我说吧,我亲爱的孩子,"本纳利夫人说着;把她的瘦小的手放在康妮的臂上,"一个女子得过她的生活,否则,她使要后悔没有生活过,相信我吧!"她再啜了一日白兰地,那她也许就是后悔的形式吧。


  "但是,我不是正在过我的生活么?"


  "不,我不这样想。克利福应该把你带到伦敦去。让你走动走动。他所有的那一类的朋友们,对于他自己是很好的,但是对于你呢,假如我是你的话,我却不能满意。将空度了你的青春;你将在后悔中度你的老年生活。甚至中年生活。"


  这贵妇人给白兰地的力量镇静着,渐渐地陷在沉思的静默中了。


  便是康妮并不很想到伦敦而给本纳利夫人引导到那时髦的社会里去。她觉得她和那种社会是合不来的。并且那种社会是不能使她发生兴趣的。她很觉得那种社会的下去,有一种怪异的令人畏缩的冷酷;象拉布拉多地土壤一般,地面上生长着一些愉快的小花朵,可是一尺以下却是冰冻的。


  唐米·督克斯也在勒格贝,此外还有哈里·文达斯罗贾。克·司登治魏和他的妻奥莉芜。他们间的谈话是不连贯的,不象好友们在一块时那们地一泻千里,大家都有点发闷,因为天气既不好,而消遣的东西又只不过打打牌子和开着留声机跳跳舞罢了。


  奥莉芜正在念着一本描写将来世界的书,说将来孩子们是要在瓶子里用人工培养出来的,妇女们是可以"超脱"的。


  "那是件美妙的事哟。"她说,"那时妇女们便可以享受她们的生活了。"原来她的丈夫同登治魏是希望生个孩子的;她呢,却不。"你喜欢怎样的超脱呢?"文达斯罗狞笑着问她。


  "我希望我自然地超脱出来。"她说,无论如何,将来是要比现在更台理的,而妇女们不会再给她们的-天职-累坏了"


  "也许她们都要飘飘欲仙了。"督克斯说。


  "我实在觉得如果文明是名副其实的话,便应该把肉体的弱点大加排除。"克利福说,拿性爱不说,这便是很可以不必有的东西。我想,假如我们可以用人工在孩子里培养孩子,这种东西是要消灭的。"


  "不!"奥莉芙叫道:"那也许要给我们更多好玩的东西呢。"


  "我想,"本纳利夫人带着一种沉思的样子说:"假如性爱这东西消灭了,定会有旁的什么东西来代替的。吗啡,也许。整个空气中浮散着一点吗啡,那时人人定要觉得了不得的爽快呢。"


  "每到星期六,政府便在社会散布些以太,这一来星期天全国人民准快活!"贾克说:"那似乎好得很;但是星期三,我们又怎样呢?"


  "只要你给忘却你的肉体,你便快活。"本纳利夫人说,"你一想起了你的肉体,你使苦痛。所以,假如文明有点什么用处的话,它便要帮助我们忘掉肉体,那时候时间便可以优哉游哉地过去了。"


  还要帮助我们把肉体完全除掉呢。"文达斯罗说,"现在正是时候了,人类得开始把分的本性改良了,尤其是肉体方面人本性。"


  "想想看,假如,我们象香烟的烟似地漂浮着,那就妙了!"康妮说。


  "那是不会有的事。"督克斯说,"我们的老把戏就要完了;我们的文明就要崩毁了!我们文明正向着无底的井中、深渊中崩毁下去。相信我,将来深渊上唯一的桥梁便是一条-法乐士-"


  "唉呀,将军,请你不要胡说乱道了!"奥莉英叫道。


  "是的,我相信我们的文明是要倒塌了。"爱娃姑母说。


  "倒塌了以后要来些什么呢?"克利福问道。


  "我一点儿也不知道,但是我想总会来些东西的。"老夫人道。


  "康妮说,来些象是烟波似的人,奥莉英说,来些超脱的妇女,和瓶子里养的孩子。达克斯说,-法乐士-便是渡到将来去的桥梁。我奇怪究竟要来些什么东西?"克利福说。


  "呵,不要担心这个!"奥莉芜说,"但请赶快制造些养孩子的瓶子,而社我们这些可怜的妇女们清静好了。"


  "在将来的时代,也许要来些真正的人。"唐米说:"真正的,有智慧的,健全的男人,和一些健全的可爱的女人!这可不是一个转变,一个大转变么?我信今日的男子并不是真男子,而妇人们并不是妇人。我们只演着权宜之计的把戏,做着机械的智慧和实验罢了。将来也许要来一个真男真女的文明。这些真男真女将代替我们这一小群聪明的小丑——只有七岁孩童的智慧的我们。那一定要比虚无缥缈的人和瓶子里养的孩子更其奇观。"


  "呵,男人们如果开始讲什么真正的妇人的话,我不谈了。"奥独笑说。


  "当然啊,我们所有的唯一可贵的东西,便是精神。"文达斯罗说。


  "精神!"。贾克一边说,一边饮着他的威士忌苏打。


  "你以为那样么?我呢,我以为最可贵的是肉体的复活!达克斯说,"但是肉体的复活总会到来的,假如我们能把精神上的重载;金钱及其他,推开一些,那时我们便要有接触的德漠克拉西,是肉体的复活!"她实在一点都不知道那是什么意思,但是那使她得到安慰,好象其他不知意义的东西有时使人得到安慰一样。


  然而一切事物都是可怖的愚蠢。这一切,克利福、爱娃姑母、奥莉芙、贾克及文达斯罗,甚至督克斯,都使她厌烦不堪。空话-空话,只是些空话!这不尽的空谈,令人难受得象人地狱一般。


  但是,当客人都走了时,她也不觉得好过些。她继续着作她的忧郁的散步,但是愤懑的激怒,占据着她的全身,她不能逃避。日子好象发着咬牙声似地过去,使她痛苦,却毫无新的东西来到,她渐渐地消瘦了。甚至又管家也注意到了,问她是不是有什么不舒服,甚至唐米·督克斯也重复说她的身体日见不好,虽然她并承认。只是那达娃斯哈教堂下的小山旁直立着的那些不祥的白色墓石,开始使她惧怕了。这些墓石有一种奇特的、惨白的颜色,象加拿拉的大理石一样,象假牙齿一样的可憎,她可发从园中清楚地望见。这些假牙似的丑恶的墓石,耸立在那小山上,难她一种阴森的恐怖,她觉得她不久便要被埋葬在那儿,加入那墓石和墓碑下的鬼群中,在这污秽的米德兰地方。


  她知道她是需要帮助的。于是她写了一封信给她的姊姊希尔达,露了一点她的心的呼喊:"我近来觉得不好,我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希尔达从苏格兰赶了来。那是三月时候,她自己驶着一部两入座的轻便小汽车。响着喇叭,沿着马路驶了上来,然后绕着屋前面的有两株山毛榉树的那块椭圆形的草坪。


  康妮忙赶到门口台阶上去接她。希尔达把四停了,走了出来抱吻了她的妹妹。


  "啊,康妮哟!"她说,"怎么样了?"


  "没有怎么!"康妮有点难过地说,但是她知道她自己和她姊姊是恰恰地相反的,这一点使她痛苦着。从前,这姊妹俩,有着同样的光辉而带点金黄的肉色,同样的棕色的柔软的头发,同样的天然地强壮丽温热的体质。但是现在呢,康,妮瘦了,颜容惨淡,她的颈项从胸衣上挺出来,又瘦又带点黄色。


  "但是你是病了,孩子哟!"希尔达用那种从前婶妹俩同有的温柔而有点气怒的声音说。希尔达比康妮差不多大两岁。


  "不,没有什么病。也许是我烦恼的缘故",康妮说,她的声音有点可怜。


  希尔达的脸上,焕发着一种战斗的光芒。虽然她的样子看起来温柔而肃静,查她是一个有古代女弄士的风度的女子,和男子们是合不来的。


  "多可怕的地方!"她深恨地望着这所可怜的残败的老勒格贝,轻轻地说。她的外貌是温柔而温热的,象一个成熟了的梨子一样,其实她却是一个道地的古代的女武士。


  她静默地进去见克利福。克利福心里想,她长得真漂亮,但同时她却使他惧怕。他的妻家的人没有和他一样的举止仪态。他认为他们是有点外边人的样子,但是既已成了亲家,便只好以另眼相看了。


  "他堂皇地、谈蓝色的眼睛有些凸出;他的表情是不可思仪的,但是很斯文。不过希尔达哪里管他态度怎样镇定,她已准备战斗了。他就是教里或皇帝,她也不怕。


  "康妮的样子太不健康了。"她用柔软的声音说道。她华丽的灰色的眼睛,不转瞬的望着他。她和康妮一样,有着那种很处女的神气,但是克利福很知道那里面却隐藏着多么坚强的苏格兰人的固执性。


  "她瘦了一点。"他说。


  "你没有想什么法子?"


  "你相信想法子有什么用处么?"他问道。他的声音是很英国式的,又坚定又柔和。这两种东西常常是混在一起的。


  希尔达直望着他没有回答。她同康妮一样,随曰答话不是她的能事。她只是不转瞬地望着他,这使他觉得很难受,比她说什么都更难受。


  "我得把她带去看看医生。"过了一会希尔达说,"你知道这附近有好医生吗?"


  "我不太知道。"


  "那么我要把她到伦敦去,那儿我们有一位可靠的医生。"


  "克利福虽然怒火中烧,但是不说什么-


  我想我还是在这儿过夜吧。"希尔达一面脱下手套一面说,"明天早晨我再把她带到伦敦去。"


  克利福愤怒得脸色发黄。到了晚上,他的眼睛的白膜也有点发黄了。他的肝脏是有毛病的,但是希尔达依旧是这样地温逊如处女。


  晚饭过后,当大家似乎安静地喝着咖啡时,希尔达说。"你得找个看护妇或什么人来料理你的私事才好,最好还是找个男仆。"


  她的声音是那样的缓和,听起来差不多是温雅的。但是克利福却觉得她在他的头上用棍子击着似的。


  "你相信那是必要的么?"他冷淡地说。


  "当然呵!那是必要的,否则父亲和我得把康妮带开去位几个月才行,事情不能照这样子继续下去的。"


  什么事情不能照这样子继续下去?"


  "难道你没有看见这可怜的孩子怎么样了么?"-希尔达问道,两眼固视着他。她觉得他这时候有点象是煮过了的大虾。


  "康妮和我会商量这事的。"他说。


  "我已经和她商量过了。"希尔达说。


  克利福曾经给看护们看护过不少时间,他憎恶他们,因为她们把他的一切私密都知道了,至于一个男仆!……他就忍受不了一个男子在他的身边,那还不如任何一个妇人的好。但是为个么康妮不能看护他呢?


  姊妹俩在次日的早晨一同出发。康妮有点象复活节的羔羊似的。在驶着车的希尔达旁边坐着,的点细微,麦尔肯爵士不在伦敦,但是根新洞的房子是开着门的。


  医生很细心地诊验康妮,询问着她的生活的各种屑事。


  "在画报上我有时看见过你的。"和克利福男爵的像片,你们差不多都是名人了,可不是?好温静的女孩子们都长大了,但是画报上虽然刊着你的像片,你却还是个温静的女孩子呢,不要紧的,不要紧的,各个器官都毫无病状。但是却不能这样继续下去!告诉克利福男爵,他得把你带到伦敦,或带到外国去,给你点娱乐消遣的东西。你得要娱乐娱乐才行。那是不可少的,你的元气太衰了,没有一点儿底蓄。心的神经状况已经有点异状了,是的,是的,就是这神经太不好了!到于纳或比亚力治去玩一个月,准保你复原起来,但是一定不能,一定不能这样继续下去。否则将来怎样了,我是不敢说的。你消耗着你的生命力,而不使它再生。你得要散散心,找些适当的有益的健康的娱乐!你只消耗着你的元气,而授有递补些新的元乞。你知道那是不能继续下去的。伤神的事!避免伤神的事!"


  希尔达紧咬着牙关,那是含有意思的。


  蔑克里斯听见她们都在伦敦,赶快带着玫瑰花来。


  "为什么,怎么样不好了?"他叫道,"你只剩下一个影子了。咳,我从来没有见过变得这么厉害的!为什么你全不让我知道?和我到尼斯去哪!到西西里去吧!去吧、和到西西里去,那儿此刻正是最可爱的时候。你需要阳光!你需要好好的生活!啊,你是日见衰萎下去了!跟我去!到非洲去!咳,该死的克利福,丢了他跟我去罢。你们一离婚我便要马上娶你,来吧,试一试新的生活吧!天哟,勒格贝那种地方是无论谁都要闷死的!肮脏的地方!鬼地方!无论谁都要闷死的!跟我到有阳光的地方去吧!你需要的是阳光,阳光和一点常态的生活。"


  但是,就这样干脆地抛弃了克利福,康妮却过意不去。她不能那佯做。不……不!……她简直不能。她得回勒格贝去。


  蔑克里斯厌了,希尔达并不喜欢蔑克里斯,但是她觉得他似乎比克利福好一点。她们妹妹俩又回到米德兰去了。


  希尔达向克利福交叔叔。克利福的眼睛还是黄的。他也是一样。他有他的焦虑过头的地方。但是他不得不听希尔达的一番话和医生的一番话;他却不听——当然啦——蔑克里斯的那番话的。他听着这个最后通隙,麻木地不做一声。


  "这儿是一个好男仆的地址,他服侍过那个医生诊治的一个残废人,那病人是前月死了的,这是一个很好的用人、他一定肯来的。"


  "但是我并不是一个病人,而且我不要一个男仆。"克利福这可怜的家伙说。


  "这儿还有两个妇人的地址,其中一个是我见过的,她很合适,她是一个五十上下的妇人,安静、壮健、和蔼,而且也受过相当的教养……"


  克利福只是倔怒着,不答应什么。


  "好吧,克利福,要是到明天还没有什么决定,我便打电话报给父亲,我们便把康妮带走。"


  "康妮愿意走么?"克利福问道。


  "她是产愿意走的,但是,她知道这是不得不的事。我们的母亲是癌症死的,她这病是神经耗损后得来的,我们不要再冒同样的险了。"


  到了次日。克利福出主意雇用波尔敦太太,她是达娃斯哈教区内的一个着护妇。显然这是女管家白蒂斯太太想起。波尔敦太太正在辞去教区里的职务而成为一个私人看护。克利福有一种怪癣,他很怕把自己委身于一个不相识的人。但是,当他的一次患了猩红热的时候,这位波尔敦太太曾经服侍过他,他是认识她的。


  妹妹俩立刻去见波尔敦太太。她住在一条街上的一所新房子里,这条街在达娃斯哈是算得高雅的。她是一个四十多岁的样子够好着的妇人,穿着看护妇的制服,白色的衣领和白色的围裙。她正在一个壅塞的小起坐室里煮着茶。


  波尔敦太太是顶殷勤顶客气的,看起来似乎很可爱。她说话时带着点土音,但说的是很正确的英语,因为她多年琐看护过那些矿工病人,并且他们都贴服地服从她,所以她对她自己是很自尊而且很自信的。简言之,在她的小环境里,她是村中领导阶级的一个代表,很受人尊敬。


  "真的,查太莱男爵夫人的脸色真不好!是哟,她从前是那样丰美的,可不是吗?但是一个冬天来她就瘦弱了!啊,那是难堪的,真的可怜的克利福男爵!唉,那大战,好多的痛苦都是大战的啡恶啊!"


  波尔敦太太答应了如果沙德罗医生可以让她去的话,她马上就可以到勒格贝去。她在教区里还要尽半个月的职务,但是他们也许可以找到一个替手的。


  希尔达忙跑过去见沙德罗医生。到了下个星期日,波尔敦太太便带了两口箱子,乘着马车到勒格贝来了。希尔达和她谈过几番话。波太太是无论何时都准备着和人谈话的。她看起来是宋的年青!热情来了时,是要把她的有点苍白的两颊潮红起来的。她是四十七岁了。


  她的丈夫德底·波尔敦,是在矿坑里出事死的。那是二十二年前的事了,那时正圣诞切,他抛下了她和两个女,其中一个还是襁褓之中,呵,这小女孩爱蒂斯现在已和雪非尔德的一个青年药剂师结了婚了。名他一个是在齐斯脱非尔德当教员,她每星期末了便回家来看望母亲,如果波太太不到旁地方去的话。年轻人今日是根写意的了,不象她——爱微·波尔敦——年轻的时候了。


  德底·波尔敦在煤矿穴晨发生爆炸而丧命时,是二十岁。那时,前的一个工友向他们喊着躺下,大家都及时躺下了,只有德底,他就这样丧失了性命。事后判查时,矿主方面他们说德底是慌张起来想逃走。没有服从命令,所以事实上,他是由自己的过错死的。于是赔偿费只有三百镑,他们还认为这是恩惠,因为死者是由自己的过错死的。而且这三百镑他们也不肯一次交给她;(她是想拿这笔钱来开个小铺子的。)他们说,要是一次交了她定要花光,也许要花在醉酒上呢!她只好每星期去领三十先令。是的,她只好每个星期一的早晨上办事处去,在那里站着直等两个钟头才轮到她;是的,差不多四年中,她每星期一都去。两个孩子都是这样幼小,她能怎样呢?但是德底的母亲却对她很好。当孩子们会走路时,白天里她常把她们看管着,而她,爱微,波尔敦呢,却到雪非尔德去上战地医院的课。到了第四年,她又攻读看护的课程,而且得到了文凭。她决心不领先他人,而自己养育她的孩子。这样,她在阿斯魏特医院当了一个时期的助手。达娃斯哈煤矿公司的当事人,——事实上便是克利福男爵——看见了她能独身奋斗,却对她起了艰感,他们给了她教区看护的位了,事事从旁先后,这是她不能不说的。她在那里工作着,直至现在,她觉得这工作在些使她疲乏了,她需要找点清闲些的事了,一个教区看护的工作,是个不忙的工作呵。


  "是的,公司对我很好,我常常这样说。但是我永忘不了他们对德底所说的话,因为从来没有一个矿工是象德底那样隐健丽勇敢和,而他们所说的话,等于骂他是个懦夫。但是,他已死了,他再也不能说什么以自白了。"


  她的话里奇异地显示着各种感情的交错。她喜欢那些她多年来看护过的矿工们,但是她觉得自己比他们高得多。她差不多觉得自己是上层阶级的人,而同时,她心里却潜伏着一种对于统治阶级的怨恨。老板们,在工人与老板们中间起着争论的时候,她是常常站在工人方面的,但是如果那儿并没有什么争论的话,她是热切的希望着自己比工人高,而属于上层阶级的。上层阶级盘惑她,引起她的英国人所特有的脐身于显贵的热望。她到勒格贝来真是使她心醉极了,她心醉着能够跟查太莱男爵夫人谈话,老实说,这位男爵夫人不是那些矿工的妻子们比得上的!这是她敢率直地承认的。但是,一个人却可以觉察出来,她是有着一种对查太莱家的仇恨的,有着和种对老板们的仇恨。


  "啊,是的,当然哪,那一定要使查太莱夫人操劳过度的:幸得她有个婶婶来帮助她。男子们是想不到的。他们无论尊卑都一样,他们觉得一个女子对他们所做的事是当然的。啊,我常常把这话对矿工们说。但是掩饰利福男爵也有他的难处。他是个两腿残废的人呢。查太莱家里一向都是些很自尊的人,常常总站在人的上头,这倒也是他们的权利。但是现在,受着这么一打击!这对于查太莱夫人是很难受的,也许她比他人觉得更难受呢。她是多么地缺憾啊!我有德底只有了三年,但是老实说,我有了他这许久,我是有过一个我永不能忘记的丈夫,干人中也找不出他这样的一个人的,他是快活得和春天一样的人。谁能想到他要死于非命呢?直到现在我还不相信他是死了;虽然是我亲手洗净他的尸体的,但是我从不能相信他是死了。我觉得他没有死,没有死,我决不能说他是死了啊。"


  在勒格贝讲这种话是新鲜的,康妮觉得很新鲜的听着,那使她发生了一种新兴趣。


  起首的时候,波尔敦太太在勒格贝是很泰然的;但是渐淡地,她的安泰的样子和趾高气扬的声调失掉了,她成为惊惧不安的人了,对于克利福,她觉得害羞,差不多觉得惧怕,并且静默不敢多言。倒喜欢她这样,他不久便重整了他的威严,让她替他忙碌着而不自知。


  "她是个有用的废物!"他说。康妮听了惊讶地圆睁着两眼,但她并不反驳他。两个不同的人所处的印象是这么相异呵!


  不久。她对那看护的态度变为王候式的威严了。她本来就等待着这个。他却不等她知道已将所等待的做到了。他人所等待于我们的事情,我们是灵敏一感到而且做到的!当她从前看护着受伤的矿工们或者替他们敷药时,他们多么象些孩子,对她倾谈着,诉说着他们的苦痛。他们常常使她觉得自己是多么高贵,多么超人地执行着她的义务。现在克利福却使她觉得自己微小得象一个仆人,而她也只好忍气吞声地接受这种情境,以讨好上层阶级的欢心。


  她来报侍他的时候,噤若寒蝉。她的长而标致的脸孔上,两只眼睛只敢向地下望。她很谦卑地说:"这个要我现在做么,克利福男爵?那个要我做么?"


  "不,现在不用管,我以后再叫你做。"


  "是的,克利福男爵。"


  "半点钟后你再来吧。"


  "是的,克利福男爵。"


  "把这些旧报纸带出去吧。"


  "是的,克利福男爵。"


  她温顺地走开了。半点钟后,她又温顺地回来。她给人差使着,但她并不介意。她正经验着上层阶级是怎样的一个阶级。她不抱怨克利福,也不讨厌他,他只是一个怪物,一个上层阶级的怪物——这个阶级是她今日以前所不认识的,但今日以后,她便要认识了她觉得和查太莱夫人在一起时好过得多了。在一个家庭里毕竟是女主人才算要紧呵!


  波太太每天晚上帮助克利福上床就寝。她自己睡在隔着一条走郎的一间房子里,夜里如果他按铃叫她,她得去,早晨她也去帮助他。不久,她服侍他一切梳洗穿着的事了,甚至还要替他刮脸,用她的柔和而女性的动作替他刮脸。她被和蔼,很机巧,她不久便知道怎样去管束他了。汉你在他的两颊上涂着肥皂的泡沫,柔和地擦着他粗硬的胡须时,他毕竟并不怎样于普通的矿工啊,那种高傲的神气和不直率的样子,并不使她难过,她正尝试着一种新和经验。


  虽然,在克利福的心里,他总不太宽恕康妮,因为她把她从前替他所做的私人工作都交给一个外来的雇佣的妇人了。他对自己说,她把他们两人间的亲密之花杀害了,但是康妮对这个却满不在乎,所谓他们间的亲密之花,她觉得有点象兰花,寄生在她的生命的树上,这样生出来的花,在她看来,是够难看的。


  现在,她比以前自由了,她可以在她楼上的房子里,幽雅地弹着琴,而且唱着:"不要摸触那刺人的野草……因为爱之束缚不易解开。"她直至最近不没有明白那是多么不易解开,那爱之束缚。但是我谢天,她现在把它解开了!她是这样的愉活,她现在是孤独了,不必常常和克利福说话了,当他是一个人的时候,他打,打,打,打着打字机,无穷地打着。但是当他不"工作",而她又在他身边时,他便谈着,总是谈着,无限细微地分析着各种人手、因果、性格及人品,她已经够胺了,好几年以来,她曾经爱过这些谈话,直至她受够了,突然地,她觉得再也不能忍受了。好了,她现在清静了,她真是感恩不尽哟。


  他们俩的心灵深处,好象生着成千成万的小根蒂和小丝线,互相交结着而成了一个混乱的大团,直至再也不能多生了,而这个植物便渐渐萎死下去。现在,她冷静地、细密地把他俩的心灵间的交错的毛团清理着,好好地把乱丝一条-条地折断,忍耐而又着急地想使自己自由起来。但是这第一种爱情的束缚,比其他的束缚都难解脱,虽然波尔敦太太来了,那量个大大援助。


  但是,他还是和从前一样,每个晚上他总要和康妮亲密地谈话:谈话或高声地念书。但是,现在康妮可以设法叫彼太太在十点钟的,时候来把他们中断了,于是十点钟的时候,康妮便可以到楼上去,一个人孤独着。有了波太太,不必替克利福忧虑什么了。


  波太太同白蒂斯太太在女管家的房子里吃饭,这种办法是大家都方便的。真奇怪,从前仆人的地方是那么远,现在象是移近了,好象在克利福书房门口了,因为女锭家白太太不时到波太太的房里去,当康妮和克利福孤独着的时候,她可以听见他们俩低声地谈着话,她好象觉得着那另一种强有力的雇佣者的生命在颤动着,而把起侍室都侵占了。这便是自从波尔敦太太来到勒格贝后的变化。


  康妮觉得自己已经解脱而进到另一个世界了,她觉得连呼吸都不同了。但是她还是惧怕,自己问着究竟她还有多少根蒂一……也许是侦关生死的根蒂,和克利福的根蒂交结着。虽然这样,她毕竟是呼明得更自在了,她的生命要开展一种新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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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波尔敦太太对于康妮也是很慈爱地看护的,她觉得她必要把她的女性的职业的看护,扩张到女主人的身上。她常常劝男爵夫人出去散步,乘汽车到由斯魏特走走去,到新鲜空气里去,因为康妮已经成了个习惯,整天坐在火旁边。假装着看书,或做着活计,差不多不出门了。


  希尔达走了不久以后的一个刮风天,波太太对她说:"你为什么不到树林里去散散步,到守猎人的村舍后边去看看野水仙?那是一幅不容易看到的最美丽的景色。并且你还可以采些来放在房里呢,野水仙总是带着那么愉快的风姿,可不是么?"


  康妮觉得这主意很不坏,看看水仙花去!毕竟呢,为什么这样困守愁城,摧残自己?春天回来了……"春大显身手秋冬去复回,但是那欢乐的日子,那甜蜜地前来的黄昏或清晨,却不向我回来。"


  而那个守猎人!他的纤细的白皙的身体,象是一枝肉眼不能见的花朵里的孤寂的花心!她在极度的颓丧抑郁中竟把他忘记了,但是现在什么东西在醒转了……幽暗地,在门廊与大门的那边……所要做的,但是通过那些门廊与大门。


  她现在更有气力了,走起路来也更轻快了,树林里的风,不象花园里的风那么紧吹着她而使人疲乏。她要忘记,忘记世界和所有可怖的行尸走肉的人们,在三月的风中,有无穷的词语在她的心中迅疾经过:"你得要投胎重生!我相信肉体之复活!假如一粒小麦落在地下面不死,它是要发牙的……当报春花生长晨,我也要露出头来看太阳!"


  一阵阵的阳光乍明乍暗,奇异的光辉,林边棱树下的毛莫草,在阳光照耀下,好象金叶似的闪着黄光,树林里寂静着,这样地寂静着,但给一阵阵的阳光照得揣揣不安,新出的白头翁都在开花了,满地上散布着它们苍白的颜色。整个树林都好象苍白了。"在您的呼吸之下,世界就成苍白了"


  但是这一天,那却是珀耳塞福涅的呼吸;她在一个寒冷的早晨,从地狱中走了出来,一阵阵的风呵着冷气,在头顶上,那纠缠在树枝间的乱风在愤怒着。原来风也是和押沙龙一样,被困着,但是挣扎着想把自己解脱出来,那些白头翁草看来多么怕冷的样子,在它绿色的衣裙上,耸着洁白的赤裸的肩膊。可是它们却忍得住。在小径的旁边,还有些抉出的小莲馨花,乍开着黄色的花蕾。


  狂怒的风在头顶上吼叫着,下边只有一阵阵的冷气,康妮在树林里奇异兴奋起来,她的两颊上潮红涌起,两只眼睛蓝得更深。她蹒跚地走着,一边采些莲馨花初出的紫罗兰,又香又冷的紫罗兰。她只管前进着,不知自己是在那里。


  末了,她到了树林尽头的空旷处,她看见了那带绿色的石筑的村舍,远看起来差不多是淡红色的,象是一朵菌的下面的颜色,村舍的石块绘阳光温暖着。在那关闭着的门边,有些素馨花在闪着黄色的光辉。但是静寂无声。烟囱里不冒烟,也没有狗吠声。


  她静默地绕到屋后面去,那儿地势是隆起的,她有个托词,她是来看野水仙的。


  它们都在那儿,那些花柄短短的野水仙,在发着沙沙的的声响,摇动着,战栗着,这样的光耀而富有生命,但是它们都在闪避着风向,而不知何处藏匿它们的脸儿。


  它们在窘迫至极的时候,摇摆着那光辉的向阳小花瓣,但是事实上也放它们喜欢这样——也许它们喜欢这样地受着虐待。


  康妮靠着一株小松树下,这小松树在她的背后,荡动着一种奇异的、有弹性的、有序的、向上的生命。直耸着,流动着,它的树梢在太阳光里!她望着那些野水仙花,在太阳下变成金黄颜色,这同样的太阳,把她的手和膝疯都温暖起来,她甚至还闻着轻微的柏油昧的花香。因为是这样的静寂,这样的孤独,她觉得自己是进入到了她自己的命运之川流里去了。她曾经被一条绳索系着,颠簸着,摇动着,象一只碇泊着的船。现在呢,她可以自由飘荡了。


  冷气把阳光赶走了。野水仙无言地深藏在草荫里。它们整天整夜在寒冷中这样深藏着,虽然是弱质,但是那么强悍!


  她站了起来,觉得有些硬直,采了几朵野水仙便走了。她并不喜欢摘断花枝,但是她只要一两朵去伴她回去。她不得不回勒格贝去,回擂格贝的墙里去。唉!她多么恨它,尤其是它坚厚地墙壁!墙归墙!虽然,在这样的风里,人却需要这些墙壁呢。


  她回到家里时,克利福问她道


  "你到那儿去了?"


  "一直穿过了树林,你瞧,这些小野水仙花不是很可爱么?想一想,它们是从泥土中出来的!"


  "还不是从空气里和阳光里出来的。"他说。


  "但是在泥土中形成的。"她反驳他说,自己有点惊异着能反驳得这么侠。


  第二天午后,她又回一到树林里去。她沿着落叶松树丛中的那条弯曲而上知的大马路走去,直至一个被人叫做和约翰并的泉源。在这山坡上,冷气袭人,落叶松的树荫下,并没有一朵花儿。但是那冰冷的泉源,却在它的自里带红的纯洁的细石堆成的小井床上,幽烟地涌着。多么冰冷,清澈,而且光亮!无疑地那晰来的守猎人添放了些小石子。她听着溢出的水,流在山坡上,发着叮略的细微声。这声音甚至比那落叶松林的嘶嘶的怒号声更高,落时松林在山坡上,遍布着忿怒的、无叶的、狞恶的暗影。她听见好象一些渺小的水铃在鸣着。


  这地方阴森得有些不祥的样子,冷而且潮湿。可是,几个世界以来,这井一定曾经是人民钢水的地方,现在再也没有人到这里来饮水了。阂围的小空地是油绿的,又冷又凄惨。


  她站了起来,慢慢地步回家去,一边走着,她听见了右边发着轨微的敲击声,她站着静听。这是锤击声还中一只啄木鸟的啄木声?不,这一定是锤击声。


  她继续走路,一边听着,她发现了在小杉树的中间,有一条狭窄的小径,一条迷失的小径。一条迷失的小径,但是她觉得这条小径是被人走过的,她冒险地沿这小径上走去,那两旁的小杉树,不久便要给老橡林淹没了,锤击的声音,在充满着风的小杉树,不久使要给老橡林淹没了。锤击的声音,在充满着风的树林之静默中——因为树木甚至在它们的风声中,也产生一种静默——愈来愈近。


  她看见了一个幽秘的小小的空地,和一所粗木筑成的幽秘的小屋,她从来没有到过这儿的!她明白了这是养育幼稚的幽静的地方,那守猎的人,只穿着衬衣,正跪在地上用铁锤锤击着什么,狗儿向她走了过来,尖锐地疾疾地吠着,守猎人突然地抬起头来,看见了她。他的眼睛里表现着惊愕的神气。


  他站了起来向她行礼,静默地望着她,望着她四肢无力地走了近来,他埋怨她不该侵犯了他的孤独,这孤独是他所深爱,而认为是他生命里唯一的和最后的自由。


  "我奇怪着迷锤声是怎么来的。"她说着,觉得自己无力,而气急。而后有点怕他因为他晕佯直直地望着她。


  "我正准备些小鸟儿用的笼子。"他用沉浊的土话说。


  她不知怎么说好,而且她觉得软弱无力。


  "我想坐一会儿。"她说。


  "到这小屋里坐坐吧。"他说着,先她走到小屋里去,把些废木树推在一边。拖出了一把榛树枝做的粗陋的椅子。


  "要给你生点吗?"她答道。


  便是望着她的两手:这两只手冷得有些紫了。于是他迅速地拿了些松枝放在屋隅的小夸炉里,一会儿,黄色的火焰便向烟囱里直冒。他在那火炉的旁边替她安顿了一个位子。


  "坐在这儿暖一暖吧。"他说。


  她服从着。他有着一种慈爱的保护者的威严,使他马上听从。她坐了下来,在火焰上暖着两手,添着树枝,而他却在外边继续着工作。她实在不愿意坐在那儿,在那角落里火旁边藏匿着,她宁愿站在门边去看他的工作。但是她巳受着人家的款待,那么她只好服从。


  小屋里是很舒适的,板壁是些没有上漆的松木做的。在她坐的椅子旁,有一张小桌子,一把粗陋的小凳,一条木匠用的长板凳,还有一日大木箱,一些工具,新木板,钉子和各种各样的东西挂在钩子上,大斧、小斧、几个捕兽的夹子,几袋东西和他的外衣,那儿并没有窗户,光线是从开着的门边进来的,这是一个杂物的储藏室,但同时却也是一个小小的庇护所。


  她听着锤击声,这并不是一种愉快的声音,他是不高兴的。一个女人!侵犯了他的自由与孤独,这是多么危险的侵犯!他在这大地上所要的,便是孤独,他是到了这步田地的人了,但是,他没有力量去保卫他的孤独;他只是一个雇佣的人,而这些人却是他的主子。


  尤其是,他不想再和一个女人接触了,他惧怕,因为过去的接触使他得了一个大大的创伤。他觉得,要是他不能孤独,要是人不让他孤独,他便要死,他已经完全与外界脱离了;他的最后藏身处便是这个树林:把他自己藏在那儿!


  康妮把火生得这样的猛,她觉得温暖起来了一会儿她觉得热起来了。她走出门边坐在一张小凳上,望着那个工作着的人。他好象没有注意她,但是他是知道她在那儿的.不过他仍然工作着,似乎很专心地工作着,他的褐色的狗儿坐在他的旁边,视察着这不可信任的世界。


  清瘦、沉静、而又敏捷,那人把笼子做好了,把它翻了过去,试着那扇滑门,然后把它放在一边。然后他站了起来,去取了一只旧笼子,把它放在刚才工作着的板上。他蹲伏着,试着上面的木棒是不是坚实,他把其中的几根折断了,又开始把钉子拨出来,然后他把木笼前后翻转着考量,他一点儿也不露着他觉察了有一个女人在那儿。


  康妮出神地望着他。那天当他裸体的时候她所觉得的那种孤独,她现在能在他的衣服下感觉出来:又孤独,又专心,他象一只孤独地工作着的动物。但是他也深思默虑着,象一个退避的灵魂,象一个退避一切人间关系的灵魂。即在此刻,他就静默地、忍耐地躲避着她。这么一个热情的躁急的人的这种静默,这种无限的忍耐,使康妮的子宫都感动了。她可以从他俯着的头。他的又敏捷又安静的两只手和他那纤细多情的弯着的腰部看出这些来,那儿有着什么忍耐着退缩着的东西,她觉得这个人的经验比她自已的深广,深广得多了。也许比她的还要残酷。想到了这个倒使她觉得轻松起来,她差不多觉得自己没有负什么责任了。


  这样,她坐在那小屋的门边,做梦似的,全失了时间和环境的知觉。她是这样地仿佛着,他突然地向她望了一望,看见了她脸上那种十分静穆和期待的神情。在他,这是一种期待的神情,骤然地,他仿佛觉得他的腰背有一支火馅在扑着,他的心里呻吟起来,他恐怖着,拒绝着一切新的密切的人间关系。他最切望的便是她能走开,而让他孤独着,他惧怕她的意志,她的女性的意志,她的新女性的固执,尤其是,他惧怕她的上流社会妇女的泰然自若、果敢无畏的您情任性。因为毕竟我只是一个佣人,他憎恨她出现在这个小屋里。


  康妮忽然不安地醒转过来,她站了起来,天色已经黄昏了;但是她不能走开。她向那人走了过去,他小心翼翼地站着,他的憔悴的面孔僵硬而呆滞,他注视着她。


  "这儿真舒服,真安静。"她说,"我以前还没有来过呢。"


  "没来过么?"


  "我看我以后不时还要到这儿来坐坐。"


  "是吗?"


  "你不在这儿的时候,是不是把这屋门锁起的?"


  "是的,夫人"


  "你认为我也可以得一片钥匙么?这样我便可以不时来坐坐。钥匙有两片没有?"


  "据我知道,并没有两片。"


  他又哼起他的土话来了。康妮犹豫着:他正在反对她了。但是,难道这小屋是他的么?


  "我们不能多弄一片钥匙么?"她用温柔的声音问道,这是一个妇人决意要满她的要求时的声音。


  "多弄一片!"他一边说,一边用一种忿怒和嘲弄的混合的眼光望着她。


  "是的,多做一片同样的。"她说,脸红着。


  "也许克利福男爵另有一片吧。"他用土话说。


  "是的!"她说,"他也许另有一片,要不我们可以照你那片另做一片,想想那用不了一天的工夫,在这一天内你可以不用钥匙吧?"


  "我可不能说,夫人!我不认识这附近谁会做钥匙的。"


  康妮气得通红起来。


  "好吧!"她说,"我自己管去。"


  "是的,夫人。"


  他们的视线遇着,他的眼睛是冷酷的,险恶的,充满着厌恶和侮蔑,漠然于未来的事情。她的眼睛则含恨的。


  但是,她的心里是难过的,她看见了当她反对他时,他是多么地厌恶她。她担负了他是在一种失望的神情中。


  "再会吧!"


  "再会,夫人!"——他行了一个礼粹然地转身走了。


  她把他心里隐忧着和狂暴的旧恨——那对于坚执的妇人的愤怒——撩醒了,而他是无力反抗的,无可奈何的,他知道这个!


  她呢,她对于男性的固执也感到愤怒。尤其是一个仆人!她忧闷地、带恨地回到家里。


  她看见波尔敦太太在那棵大山毛榉树下等着她。


  "我正不知道你什么时候回来,夫人。"她快活地说。


  "我回来晚了吧。"她妮问道。


  "啊……不过克利福男爵等着喝茶罢了。"


  "那么你为什么不替他弄呢?"


  "啊,我觉得我的位子不适合那种职务哟,并且我不相信克利福男爵会喜欢的,夫人。"


  "我不明白他为什么会不喜欢。"康妮说。


  她进里面书房里去会克利福,那把旧的铜开水壶正在扎盘上开着。


  "我来晚了吧,克利福?"她说着,把她采的几朵花安置了,再把茶叶罐取了来,她站在扎盘旁边,帽子没有取下,围巾也还在颈上。"我真抱歉!为什么你不叫波太太弄茶呢?"


  "我没有想到这个。"他冷嘲地说,"我不太觉得她在茶桌上执行主妇的职务是合适的。"


  "啊,拿银茶壶来斟茶,并不见得怎么神圣。"康妮说。他奇异地望着她。


  "你整个下午做什么来?"


  "散散步,坐在一个背风的地方休息。你知道大冬青树上还有小果子吗?"


  她把她的肩披除了,但是还戴着帽子。她坐下去弄着茶。烤的面包一定已软韧不脆了。她把茶壶套子套上茶壶,站起来去找一个小玻璃杯,把她的紫罗兰花放在,可怜的花辨,在柔软的枝头低垂着。


  "他们会活转来的!"她一边说,一边把杯子里的花端在他的面前让他闻。


  "比朱诺的眼睑还要温馨。"他引起了这句话说。


  "我觉得这句诗和这些紫罗兰一点关系也没有。"她说,"伊丽莎那时代的人都是有些空泛不着边际的。"


  她替他斟着茶。


  "那个养育幼雉的小屋,你知道有第二片钥匙吗?"


  "也许有吧,为什么?"


  "我今天无意中发现了这个地方——以前我从不晓得有这么一个地方的,我觉得那儿真可爱,我不时可以到那里去坐坐,是不是?"


  "梅乐士也在那里吗?"


  "是的!就是他的铁锤声使我发现那小屋的。他似乎很不乐意我去侵犯了那个地方。当我问他有没有第二片钥匙时,他差不多唐突起来了。"


  "他说了什么?"


  "啊,没有什么。只是他那对人的态度,他说钥匙的事他全不知道。"


  "在我父亲的书房里也许有一片吧。这些钥匙白蒂斯都认得,所有钥匙都在那里。我得叫他去找出来。"


  "啊,劳驾您!"她说。


  "哎,你刚才不是说梅乐士差不多唐突起来了么?"


  "啊,那是值不得谈起的,真的!但是我相信他是不太喜欢我在他的宫堡里自由出入的。"


  "我也这样想。"


  "但是我不明白为什么不呢?毕竟那又不是他的家。那又不是他的私人住宅。我不明白为什么要是我喜欢时,我不能到那儿去坐坐?"


  "的确!"克利福说,"这个人,他自视太高了。"


  "你觉得他是这样的人么?"


  无疑的,他是这样的一个人!他认为他是一个特别的人。你知道他曾经娶过一个女人,因为和她合不来,他便在一九一五年那年入了伍,而被派到印度去。不管怎样,他曾在埃及的马队里当过一时的蹄铁匠,他常常管着马匹,这一点他是能干的。以后,一个驻印度军的上校看上了他,把他升做一个中尉的军官,是的,他们把他升为一个军官。他跟他的上校回印度去,在西北部弄了一个位子。他在那里得了病,于是他得了一份恤金,他大概是去年才离开军队的吧。这当然喽,象他这种人要回到从前的地位去是不容易的事,但是他倒能尽他的职务,至少关于我这里的事他是能尽职的。不过,我是不喜欢看见他摆出中尉梅乐士的样子的。"-


  "他讲的是一日德尔贝的话.他们怎么能把他升为一个军官呢?"


  "呵,他的土话是他觉得要说晨才说的,象他这种人,他能说很正确的英语的。我想他以为自己既重陷在这种地位是,便最好说这种地位的人所说的话罢了。"


  "为什么这些事你以前不对我说?"


  "啊,这些浪漫史我是厌烦的,浪漫史是破坏一切秩序的,发生浪漫史是万分可惜的。"


  康妮觉得同意于这种说法,这些无得可以适合的、不知足的人,有什么用处?


  好天气继续着,克利福也决意到树林里去走走。风欧来是冷的,但并不令人疲惫,而且阳光象是生命的本身一样,又温暖又充实。


  "真奇怪,"康妮说,"在一个真正新鲜而清朗的日子里,人觉得多么的不同,普通的时候,一个人觉得甚至空气都是半死的。人们正在连空气都拿来毁灭了。"


  "你这样想么?"他问道。"


  "是人,我这样想,各种各样的人的许多烦恼、不满和愤怒的气氛,把空气里的生气毁灭了。这是毫无可疑的。"


  "也许是空气的某种情况把人的生气削减了吧?"


  "不,是人类把宇宙摧残了。"她断言道。


  "他们把自己的巢窠摧残了。"克利福说。


  小车子前进着,在擦树的矮林中,悬着些淡金色的花絮,在太阳晒着的地方,白头翁盛开着,仿佛在赞赏着生之欢乐,正如往日人们能够和它们一同赞赏的时候一样,它们隐约地发着苹果花香。康妮采了一些给克利福。


  他接在手里,奇异地望着这些花。


  "啊,您啊,您是末被奸污的幽静的新妇……"他引了这句诗说,"这句诗与其用在希腊瓶上,似乎远不如用在这些花上适合。"


  "奸污是个丑恶的字!"她说,"这是人类把一切事物奸污了。"


  "啊,我可不知道,但是蜗牛们……"


  "甚至蜗牛们也不过只知道啮食,而蜜蜂们并不把东西奸污呢。"


  她对他生气起来,他把每样东西都变成空虚的字眼。紫罗兰拿来比未诺的眼睑,白头翁拿来比未被奸污的新妇。她多么憎恨这些空虚的字,它们常常站在她和生命之间:这些现成的字句,便是奸污者,它们吮听着一切有生命的东西的精华。


  这次和克利福的散步,是不太欢快的。他和康妮之间,有着一种紧张的情态,两个人都假装着不去留意,但是紧张的情态是存在着的。骤然地,她用着女子的本能的全力,把他摆脱,她要从他那里摆脱出来。尤其要从他的"我"从他的空虚的字句,从他的自我的魔力中,从他的无限的单调的自我的魔力中解脱出来.天又开始下雨了,但是,下了一两天后,她冒着雨走到林中去,一进了树林,她便向那小屋走去。雨下着,但天气并不冷,在这朦胧的雨天中,树林是这样地寂静,这样地隔绝,这样地不可亲近。


  她来到了那块空旷的地方,一个人都没有!小屋门是锁着的。她坐在那粗陋的门檐下的门槛上。蜷伏在她自己的暖气里。她这样静坐着,望着霏霏的雨,听着雨滴的无声的声,听着风在树枝上的奇异的叹息,而同时却又仿佛没有风似的,老橡树环立着,它们的灰色的有力的树干给雨湿成黑色,圆圆的,充满着生命,向四阂进发着豪放的树枝,地上并没有什么细树乱草。有的是繁衍的白头翁,一两株矮树、香木、或雪球树,和一堆淡紫色的荆棘。在白头翁的绿衣下面,衰老而焦红的地方。末被奸污!而全世界却都被奸污了。"某种东西是不能被奸污的,你不能奸污一罐沙丁鱼,许多女子象罐里的沙丁鱼,许多男子也是一样,但是她的内在的、怨恨的、不可拒抗的力量压着她,使她象麻痹了似地钉在那儿。


  被奸污!唉!一个人是可以不待被人摸触而被奸污的!一个人是可以被那些淫秽的死字眼和鬼缠身似的死理想奸污的!


  一只褐色的雨琳湿了的狗,跑着走了前来,它并不吠,只是举着它的湿尾巴。守猎人跟在后面,穿着一件象车夫穿的黑油布的给雨淋湿的短外衣,脸孔有点红热,她觉得当他看见了她时疾速的步伐退顿了一下,她在门搪下那块狭小的干地上站了起来,他无言地向地行个礼,慢慢地走上前来,她准备要走开了。


  "我正要走了。"她说。


  "你是等着要进里面去么?"他用土话说道。他望着小屋,并不望着康妮。


  "不,我只坐在这儿避避雨。她尊严地、镇静地说。


  他向她望着,她象是觉得冷的样子。


  "那么,克利福男爵没有另一片钥匙么?"他问道。


  "没有。但是没有关系。我很可以在这屋搪下避雨的,再见!"她恨他的满口的土话。


  当她走开时,他紧紧地望着她,他掀起了他的外衣,从他的袋里,把小屋门的钥匙取了出来。


  "你还是把这片钥匙拿去吧,我会另外找个地方养幼雉去。"


  她望着他问道:"这是什么意思?"


  "我说我会另外找个地方养幼雉去,要是你到这儿来,大概你不喜欢看见我在你的旁边。老是来来往往,忙这忙那的。"


  她望着他,明白了他的模糊不表的土话的意思。她冷淡地说:


  "为什么你不说大家说的英语?"


  "我?我以为我说的是大家说的英语呢。"


  她忿怒地静默了一会。


  "那么,要是你要这钥匙,你还是拿去吧。或者,我还是明天再交给你吧,让我先把这地方清理出来,你觉得好不好?"-


  她更气了。


  "我不要你的钥匙,"她说:"我不要你清理什么东西出来。我一点也不想把你从这小屋里赶走,谢谢你!我只要不时能到儿来坐坐,象今天一样,但是我还可以坐在这门檐下。好了,请你不要多说了。"


  他的两只狡猾的蓝眼睛又向她望着。


  "但是,"他用那沉浊的迂缓的土话说,"小屋是欢迎夫人来的,钥匙是她的,其他一切都是她的。不过,在这个季节,我得饲养小雉,我得忙这忙那的。如果在冬天,我便差不多用不着到这小屋里来。但是现在是春天了,而克利福男爵要我开始养些雄鸡……夫人到这儿来时,无疑地不愿意我老是在她周围忙忙碌碌。"


  她在一种朦胧的惊愕中听着他。


  "你在这里于我有何关系呢?"她问道。


  "这是我自己要觉得碍事!"他简单地但是意味深长地说。她的脸红了起来。


  "好!"她最后说,我妨碍你好了,但是我觉得坐在这儿,看你管理着站雄鸡,于我一点也没有关系,而且我还喜欢呢,但是你既以为这是碍你的事,我便不丙妨碍你好了,你不要害怕了,你是克利福男爵的守猎而不是我的。"


  这句话是奇异的,她自己也不知道她为什么说出了这样的话。


  "不,夫人,这小屋子是夫人的,夫人随时喜欢怎样就怎样。你可以在一星期前通知我把我辞退了,只是……


  "只是什么?"她不知所措地问道。


  他怪可笑地把帽子向后推了一推。


  "只是,你来这里时,尽可以要求这小屋子你一个人用,尽可以不愿意我在这儿忙这忙那的。"


  "但是为什么?"她恼怒地,说"你不是个开化了的人么?"你以为我应该怕你么?为什么我定要留心你和你的在与不在?难道那有一点儿关系么?


  他望着她,脸上显着乖戾的笑容。


  "没有的,夫人,一点儿关系也没有的。"他说。


  "那么,为什么呢?"她问道。


  "那么,我叫人另做一片钥匙给夫人好吗?"


  "不,谢谢!我不要。"


  "无论如何我另做一片去,两片钥匙好些。"


  "我认为你是个鲁莽的人!"康妮说,脸红着,有些气急了。


  "啊,啊!"他忙说道,"你不要这样说!啊,啊!我是不含坏意的,我只是想,要是你要到这儿来,我便搬迁,而在旁的地方另起炉灶,那是要花好大的功夫的,但是如果夫人不要理会我,那么……小屋子是克利福男爵的,而一切都听夫人的指挥,听夫人的便,只要我在这儿做这做那的时候,夫人不要理会我就完了。"


  康妮迷乱得莫名其妙地走开了。她不知道自己究竟是不是给他侮辱了,是不是给他极端干了,也许他说的话并不含有什么坏意,也许他不是要说,如果她去那小屋里,她便要他避开。好象她真有这个意思似的!好象他那傻子在不在那里,有什么关系似的!


  她在纷乱的屋中回家去,不知道自己在想着什么,感觉着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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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康妮惊讶着自己对于克利福的厌恶的感觉,尤其是,她觉得她一向就深深地讨厌他。那不是恨,因为这其中是并没有什么热情的,那是一种肉体上的深深的厌恶,她似乎觉得她所以和他结婚,正因为她厌恶他,一种不可思仪的肉体的上厌恶他,则实际上,她所以和他结婚,是因为他在精神上吸引她,兴奋她的缘故。在某种情形之下,他好象是比她高明,"是她的支配者。


  现在,精神上的吸引已经衰萎了,崩溃了,她所感到的只是肉体上的厌恶了。这种厌恶从她的心的深处升起,她体悟了她的生命曾经给这兢兢业业恶的感觉怎样地咀食着。


  她觉得自己毫无力量,而且完全地孤独无诊了。她希望有什么外来的救援,但是整个世界中并没有可以救援的人。社会是可怕的,因为它是癫狂的。文明的社会是癫狂的。金钱和所谓爱情,便是这个社会的两个狂欲,其中金钱尤为第一,在混沌的疯狂里,一个人在这两种狂欲中——金钱与爱情中——追逐着。看着蔑克里斯!他的生活,他活动,只是癫狂罢了。他的爱情也是一种癫狂症。


  克利福也是一样,所有他的谈话,所有他的作品,所有他的使他自己飞黄腾达的狂野的挣扎!这一切都是癫狂,事情却越见坏下去,而成了真正的狂病了。


  康妮觉得惊怕得麻木了。但是还好,克利福对她的操纵,改向波尔敦太太施展,她觉得轻松了许多,这一点是克利福自己不知道的,好象许多癫狂者一样,他的癫狂可以从他所不自知的事物的多少看出来,可以从他的意识的空虚看出来。


  波太太态度在许多事情上是可钦佩的,但是她有一种驾驭他人怪癖和坚持自己的意志的无限的固执,这是新妇女们的一个癫狂的标志。她相信自己是全身全心地尽忠于他人。克利福使她觉得迷惑,因为他常常或一直使她的意志挫折,好象他的本能比她的更精细似的,是的,他比她有着更精细更微妙的坚持意志的固执性,这便是克利家庭副业的地方吧。


  "今天天气多么美好!"有时波太太要用这种迷人的动听的声音说,"我相信你今天坐着小车子出去散散步,一定要觉得写意的,多美丽的太阳!"


  "是么?给我那本书吧——那边。那本黄皮的。哎,把那些玉簪花拿开吧!"


  "为什么,这样好看花!它们的香味简直是迷人的。"


  "恰恰是那味道我不爱闻,我觉得有些殡葬的味道。"


  "你觉得么?"她惊讶地听道,有点觉得恼怒,但是被他的威严压服了,她把玉簪花拿了出去,深觉得他难于应付。


  "今天要我替你刮脸呢,还是你喜欢自己刮呢?"老是那种温柔的,阿澳的,但是调度有方的声音。


  "我不知道。请你等一会吧。我准备好了再叫你。"


  "是的,克利福男爵!"她温柔地、屈服地答道。然后静静地退发出去,但是每次的挫折,都增强了她的意志。


  过了一会他按铃时,她马上便到他那里去。他便要说:


  "我想今天还是你替我刮脸吧。"


  她听了心里微微地颤动起来,她异常温柔地答道:


  "是的,克利福男爵!"


  她是很伶俐的,她的抚触是温柔的,缠绵的,而又有点迂缓的,起初,她的手指在他的脸上的这种无限的温柔的抚触,渐渐地她的手指尖熟悉了克利福的脸颊和嘴唇,下颔和颈项了,他是个养尊处优的人,他的脸孔和头部是够好看的,而且他是一位贵绅士。


  她也是个漂亮的妇人,她的苍白的有点较长的脸孔,非常肃穆;差不多是用着爱情,她可以提着他的咽喉,而他好像对她驯服起来了。


  她现在是什么都替他做了。他也觉得在她手里比在康妮手里更自然、更无羞赧地去接受她的卑贱的服役了。好喜欢管理他的事情,她爱担任他的身体上的所有的事情,至于最微贱的工作。有一天,她对康妮说:


  "当你深深地认识他们的时候,一切男子实在都是些婴孩。啊,我看护过达娃斯哈矿里最可怕最难对付的工人,但是他们一有什么痛苦,而需要你的看护的时候,他们便成为婴孩,只是些大婴孩罢了。啊,所有的男子都是差不多的。"


  起初,波尔敦太太相信,一位贸绅,一位真正的贵绅,如克利福男爵,是会有什么不同的,所以克利福开始占了上风,但是渐渐地,如她所说的,当她深深地认识了他的时候,她发觉他并不异于他人,只是一个有着大人的身体的婴孩罢了,不过这个婴孩的性情是怪异的,举止上斯文的。他富有威权,他有种种她所毫无而他能够用以驾驭她的奇异的知识。


  有时康妮很想对克利福说:


  "天哟!不要这样可怕地深陷在这个妇人的手里吧!"但是,她并没有说出来,因为她始终觉得她并不怎么把他放在心里。


  他们俩依旧守着从前的习惯,晚上直到点钟,是要在一起度过的,他们谈着,或一起读着书,或校阅着他的草稿。但是此中的乐趣早已消失了,他的草稿使康妮烦厌,但是她还是尽她的义务,替他用打字机抄录着,不过,不要等待多时,那将是波太太来做这工作了。


  因为康妮对波太太来做这工作了。


  因为康妮对疲太太提议过她应该学习打字,波太太是随时都准备着动手的人,她马上便开始了,而且勤勉地练习着,现在,克利福有时口念着一封信叫她打,她可以打出来了,虽然是有点缓慢,但是没有错了,他很有耐性地把难字和遇着要用法文时一个个的字母念给她。她是这样的兴奋,所以教授她差不多可说是一件乐事了。现在,晚饭过后,有时康妮便借口头痛到楼上房里去了。


  "啊,不要担心,你回房里去休息,亲爱的。"


  但是她走了不久,他便按铃叫波太太来玩皮克或齐克纸牌戏,甚至下象棋了,他把这些游戏都教给了她;康妮觉她波太太那种红着兴奋得象女孩子似的样子,手指怪不安地举着他的棋子又不敢动的样子,真是难看,克利福用着一种优胜者的半嘲弄的微笑,对她说:


  "你应当说:我调子了!"


  她的光亮的惊异的眼睛望着他,然后含笑地驯服地低声说:


  "我调子了!"


  是的,他正教育着她,他觉得这是一件快乐的事,这给他一种权威的感觉。而她呢,也觉她迷醉,而同时,她使他觉得需要她在身边,她的天真的迷醉,对他是一种微妙的深深的阿瘐。


  康妮呢,她觉得克利福的真面目显露出来了:他有点肥胖臃肿,有点庸俗,平凡,并没有什么才气,波太太的把戏和她的谦卑的威风,也太透明了,不过康妮所奇怪的便是这个妇人从克利福那里所得到的天真的迷醉,说她是爱上了他,这是不对的,他是一位上流社会的人,一位有爵衔的贵绅,一个相片在许多画报上登着,能够写书吟诗的人。他只是觉得和这第一个人亲近,使他迷醉罢了,她迷醉到了一种怪异的热情的地步。他的"教育"她,对她所引起的一种兴奋的热情,是比恋爱所能引起的更深更大的。实际上,不可能有爱情的活动,跟另种热情——知识的热情,和他一样有知识的热情一道,使她迷醉到骨髓里。


  在某一点上,毫无疑义这妇人是钟爱他了:姑无论我们把钟爱两字怎样看法,她看起来是这样漂亮,喧佯年轻,她的灰色的眼睛有时是迷人的,而同时,她还有一种隐忧的温柔的满足样子,那几乎是得意的、秘密的满足。咳!这种秘密的满足,康妮觉得多么讨厌但是克利福之深陷于这个妇人的手中,是无足惊异的!她深深地坚持地爱慕他,全心全身地服侍他,使他可以任意地使用她。他觉得被馅媚,是无可惊奇的了。


  康妮详细地听着他们俩的谈话,大部分是波太太在说话,她对他说着一大堆达娃斯哈村里的闲话,那是比闲话甚的,什么格丝太太、佐治。爱里欧、美福小姐凑在一起。关于平民生活的事情,只要波太太一开口,那是比一切书本都详细的,所有这些平民都是她所深悉的,她对他们的事情是这样的感觉兴趣,这样的热心。听她说话是令人叹服的,虽然那未免有点儿屈辱,起初,她不敢对克利福"说起达娃斯哈"——这是她自己的口吻,但是一说起了就多么起劲!克利福听着,是为找"材料",他觉得其中的材料有的是,康妮明白了他的所谓天才就是:知道利用闲话的一种伶俐的能干,聪明,而外表则装作满不在乎。波太太,当然"说起达娃斯哈"来是很起劲的。甚至滔滔不绝的,什么事情她不知道!她很可以说出十二部书的材料来呢。


  康妮很迷愕地听着她。但是听了后又常常觉得有点羞耻。她不应该这样好奇地、津津有味地听着她的。不过,听他的人最秘密的故事毕竟是可以的,只要用一种尊敬的心听着,用一种体贴的锐敏的心,去同情于挣扎受苦的人的灵魂。因为,甚至笑谑也是同一的一种形式呢,真正的定夺我们的生命的。东西,便是盾我们怎样广布或同缩我们的同情、这点便是一篇好小说之最重要的地方。它——小说,能够引导我们的同情心流向新的地境,也能够把我们同情心从腐朽的东西引退。所以,好小说能够把生命最秘密处启示出来,因为生命中之热情的秘密处,是最需要锐敏的感悟之波涛的涨落,去作一番澄清和振作的工作的。


  但是小说也和闲话一样,能够兴奋起虚伪的同情,而为灵魂的机械的致伤。小说能够把最龌龊的感情瘭崇起来,虽然这种感情在世人的眼中是"纯洁"的,于是小说和闲话一样,终于成为腐败了。而且和闲话一样,因为常常地假装着站在道学方面说话,尤其是腐败不堪了。波太太的闲话,是常常站在道学方面说的-他是这么一个-坏-男子,她是这么一个-好-女人。"这种话常常不离她的口,因此康妮从波太太的闲话里,能够看出妇人只是一个甜言蜜语的东西,男子是太忠厚的人,但是根据波太太那种错误的、世俗的同情心的指引,太忠厚使一个男子成为"坏"人,而甜言蜜语使一个妇人成为"好"人。


  这便是听了闲话使人觉得耻辱的缘故,这也是多数的小说,尤其是风行的小说,使人读了觉得耻辱的缘故,现在的民众只喜欢迎合他们的腐败心理的东西了。


  虽然,波太太的闲话,使人对达娃斯哈村得了一个新认识,那种丑恶的生活多么龌龊可怖!全不象从表面上所见地那么平淡所有这些闲话中的主人翁,自然都是克利福所面熟的,康妮只能知道一二。听着这些生活故事,人要觉得那是在一个中非洲的野林中,而不象在一个英国的村中。


  "我想我们已经听见爱尔苏女士在前星期结了婚吧,谁想得到!爱尔苏女士,那老鞋匠詹姆士。爱尔苏的女儿。你知道他们在源克罗起了一所房子。老头儿是去年摔在地上死的;他八十三岁了,却精健得象一个孩子似的,分在北士乌山上一条孩子们在冬做的滑冰道上摔了一跤,把大腿折断了,那便完结了他的生命。可怜的老头儿,真是可怜,好,他把所有的钱都传给黛蒂了,他的男孩子们却一枚铜板都没有得到!黛蒂呢,我是知道的,她长五岁,……是的,她去年秋天是五十三岁。你知道他们都是些很信教的人,真人!父亲死后,她开始和一个琴卜绿的男子来往,我不知道你们认识他不,他叫威尔谷,是一个红鼻子。够好看,上了年纪的人,他在哈里孙的木厂里做工,好,他至少有六十五岁了;但是如果你看见了他们俩臂挽着臂,和在大门口接吻的情形你要以为他们是一对年青的鸳鸯呢!是的,在正对着派克罗的大路的窗口上,她坐在他的膝上,谁都可以瞧得见。他是有了几个四十岁以上的儿子的人了,他的太太的死去,也不过是两年前的事呢!如果那老詹姆士·爱尔苏没有从坟墓里爬出来生她的气,那是因为他出不来;他生前对她是很严厉的!现在他们结了婚了,到琴卜绿去住了。人们说,她从早至晚都穿着一件睡衣跑来跑去,多不体面的事!真的,我敢说这些上了年纪的人的行为是不体面的!他们比年轻的人更坏,更令人厌恶呢。我常说:去看好的有益的电影戏,但是天啊,不要去看那些情剧和恋爱片,无论如何,不要让孩子们去看!但是事实上,大人比孩子更坏,而老年人尤其坏!说起什么道德,没有人会理会你的,人们是喜欢怎样做就怎样做,我不得不说,他们是无所谓道德不道德的。但是在这样的年头儿,他们不得不把风头收敛一下了,现在矿务不景气,他们也没有钱了,他们的抱怨是令人骇怕的,尤其是妇女们。男子们都是这样的好,这样的忍耐!他们可有什么办法,这些可怜虫!但是妇女们呢,啊,他们还是继续下去,她们凑着钱去绘玛丽公主的结婚送礼,但是当她们看见了公主所得的礼物都是些华贵堂皇的东西时,她们简直气疯了,她是谁,难道她比我们更值钱?为什么史磺爱格公司①给了她六件皮外套,而不给我一件?我真侮气出了十先令!我奇怪我出了十先令给她,她要给我什么东西?我的父亲的收入这样少,我甚至想一件春季外套都买不起,而她却几车几车地收。现在是时候了,穷人们应得些钱来花,富人们是享福享得够了,我需要一件新的春季外套,我实在需要,但是我怎么才能得到呢?我对她们说:"算了,得不到你所想的这些艳丽的东西,也就算了,你能吃得饱穿得暖已经是四天之福了,而她们却驳我说:"为什么玛丽公主并不穿上她的破旧衣裳说四天之福呢?还要我们别介意!象她这样的人,收着几车几车的衣裳,我却不能得一件春季的新外套,这真是奇耻大辱,一位公主!一位公主就能这样!那都是钱作怪,因为她有的是钱,所以人便越多给她!虽没有人给我钱,但我和他们有同样的权利呢,不要对我说什么教育,钱才是好东西,我需要一件春季的新外套,我实在需要,但我不会得到的,因为我没有钱……"


  她们所关心的,便是衣裳。她们觉得拿七八个金镑去买一件冬季的外套——你要知道她们只是些矿工的女儿们哟——两个金镑去买一顶夏天的孩子帽。是很当然的,她们戴着两金镑的帽子到教堂里去。这些女儿们。要是在我年轻的时候,她们只要有一顶三先令帽子,已经要骄傲了!听说今年监理会派的教堂举行纵会时,他们要替礼拜日学校的孩子们建造一种讲坛似的太平台,高到天花板一样高,那礼拜日学校女生第一班的教员谭荪女士对我说,咳,这平台上的人穿的许多新的礼拜衣裳,价值定在一千镑以上!时候是这么不景气!但是你不能阻挡她们这么干。她们对于衣裳装饰品颠狂的,男孩们也是一样:他们找的钱全都花在他们自己身上:衣服,烟,酒,一星期两三次跑到雪非尔德去胡闹。唉!世界变了,所有这些青年,都无所忌惮,无所尊敬了,上了年纪的男子们,便都是那么柔顺,那么顺心。真的,他们让妇女们把一切都拿去。事情所以便到了这步田地。妇女们真是些恶魔呢,但是青年儿子们都不象他们的父亲了。他们什么都不能缺少,什么都不能牺牲,他们是要都为自己,要是你对他们说,应该省点钱成个家,他们便说:那用不着着急,我要及时享乐,其余一切都用不着着急。啊,他们是多么鲁莽,自私!一切都让老年人去干,一切都越来越糟了。"


  克利福对于他的本村开始有个新认识了他常常惧怕这个地方;但是他相信安隐无事的。现在……


  "村人中社会主义和波尔雪维克主义很盛行吗?"他问道


  "啊,"波太太说,"听是听得见有一些人在高叫的,不过这些叫的人大都是些外面有钱妇女。男子们并不管这些东西的。我不相信达娃斯哈的男子会有变成赤色的一天的。他们对那种事情是太稳当了,但是年轻人有时也饶舌起来。那并不是因为他们真正有心。他们只要口袋里有点钱到酒店里去花,或到雪非尔德去胡闹,此外什么都不在他们的心上,当他们没有钱的时候,他们便去听赤党的天花乱附的宣传。但是没有人真相信。那么你相信没有什么危险么?"


  "啊,没有。只要买卖不坏,危险是不会有的,但是如果事情长期地坏下去,年轻人便不免要头脑糊涂起来。我告诉你:这些都是自私的放纵坏了的孩子,但是,他们不见得会做出什么事情来的。他们无论什么事都不认真,除了坐在两轮摩托车上出风头,和到雪非尔德的跳舞厅去跳舞。没有事情会使他们正经的,最正经的人是穿着晚服到跳舞厅去,在一群女子的面前熔耀一番,跳着这些新出的却尔斯登舞,什么不干!有时公共汽车上,挤满着这些穿着晚服的青年,矿工的儿子们,到跳舞厅去,不要说其他带了女朋友乖汽车或双轮摩托车去的人了。他们对什么事都不认真……除了对于东加斯脱和黛比的赛马会:因为他们每次赛马都要去赌的。还有足球呢!但是甚至足球也不象以前了,差得远了。他们说,玩足球太苦了,不,星期六的下午,他们订为不如乘双轮摩托车到雪非尔德或匿汀当玩去。"


  "但是他们到那里去干什么?"


  "呀,他们在那里闲荡……到讲究的茶园如美卡多一样的地方去上晚茶……带着女友到跳舞厅或电影院或皇家剧院去,女孩们和男孩们一样的放流。她们喜欢什么便做什么的。"


  "当他们没有钱去供这种种挥霍的时候又怎么样呢。"


  "他们总象是有钱似的也不知道怎么来的,没有钱的时候,他们便开始说些难听的话了,但是,据我看来,既然这些青年男女们所要的只是金钱来供享乐和买衣裳,怎么会沾染着什么波尔雪维克。他们的头脑是不能使他们成为社会主义者的,他们不够正经,他们永不会够正经地把什么事情正经看待的。"


  康妮听着这一番话,心里想,下层阶级和其他一切阶级相象极了,随处都是一样:达娃斯哈或伦敦的贵族区梅费或根新洞都是一样。我们现在只有一个阶级了:拜金主义者,男拜金主义者和女拜金主义者,唯一不同的地方,就是你有多少钱和人需要多少钱罢了。


  在波太太影响之下,克利福开始对于他的矿场发生新兴趣了,他开始觉得事情是与自已有关系的,一个新的扩展自己的需要在他心里产生了。毕竟他是达娃斯哈的真主人,煤坑,便是他。这点使他重新感到权威,那是他一向惧怕着不敢想的。


  在达娃斯哈只有两处煤场了:一处就叫达娃斯哈,其他一处小新伦敦。从前达健斯哈是一个著名的煤场,曾内部矛盾过大钱的。但是它的黄金时代已经过去了。新伦敦从来变没有多大出息,平素不过能混过日子就是。但是瑞时候坏了,象新伦敦这种矿场是要被人放弃的了。


  "许多达娃斯哈的男子们都跑到史德门和怀德华去了。"波太太说,"克利福男爵哟,你去史德门看过大战后成立的那些新工厂吗?啊!哪一天你得去看看,那全是些新式的设备啊,伟大的化学工厂建筑在煤坑上;那全不象是个采煤的地方了。人们说,人们说,他们从化学产品所得的钱,比煤炭所得的还要多……我忘记了是什么化学产品了而那些工人的宿舍,简直象王宫!附近的光棍们当然是趋之若鹜了。但是许多达娃斯哈人也到那里去了;他们在那边生活很好,比我们这里的工人还好。他们说,达娃斯哈完了,再过几年便要关闭了。而新伦敦是要先关的。老实说,如果达娃斯哈煤坑停工了,那可不是好玩的事!在罢工的时候,已经是够不幸了,但是老实说,如果真的倒毕下去,那便要象是世界的末日来到了,当我年轻的时候,这是全国顶好的煤矿场,那时在这里作工的人都要私自庆幸的。啊,达娃斯哈弄过不少钱呢!而现矿工他却说,这是一条沉着的船,大家都得离开了。真令人寒心!但是当然,不到不得已的时候,许多的不会就些离开的,他们不喜欢那些新式的,掘得很深的,用机器去工作有矿坑。有些人是看见了那些铁人——他们所起的名称——就生怕的,那些砍煤的机器代替了以前的人工。但是他们所说的话,在从前放弃人工织袜的时候就有人说过了,我记得还看见过一两架那种人工织袜机呢。但是老实说,机器越多,人也好象越多了!他们说。你不能从达娃斯哈的煤炭里取得和史德门那里一样的化学原材,那是奇怪的事,这两处煤矿相距只有三哩路。总之,这是他们所说的,但是人人都说想点方法改善工人的生活,不雇用女工——所有那些每天跑到雪非尔德的女子们——那是可耻的。老实说,达娃斯哈矿场,经过这许多人说是完了,说是象一只沉着的船似地离开了……。


  "但如果复活起来,哪时谈起来一定有趣呢,但是人们什么不说呢!自然呀,当在大战的时候,什么都是蒸蒸向荣的,那时候佐佛来男爵自己把财产嘱托保管起来,这样所有的金钱才可以永远保全下去,我也不明白怎样,这是人们传说的!但是他们说,现在连主人和东家都得不着什么钱了。真难令人相信,可不是!我一向相信煤矿的事业是永久永久地继续下去的,当我还年轻的时候,谁想得到今日这种情形呢,但是新英格兰公司已关门了,大量高维克林公司也一样,是的,那真好看呢,如果到那小树林里去看看高维克林矿场在树木间荒芜着,煤坑下面生满了荆棘,铁轨腐锈得发红,死了的煤矿场,那是可怕得象顽强神本身一样的。天呀,要是达娃斯哈关门的话,我们将怎样呢?……那真令人不忍想象。除了罢工以外,总是挤挤拥拥的人骆在工作着,甚至罢工的时候,如果钱还没有得到手,风花还是转着的,这世界多奇怪,我们今年不知明年事,真是茫茫然啊。"


  波太太的一番话,引起克利福的争斗的新精神,他的进款,波太太已指示过了,因为有他父亲的遗产,是无虞的,虽然那并不是一笔大进款。实际上,他并不真正地关心那些煤坑。他所欲夺得的是另一个世界,文学和荣耀的世界。换句话说,是名誉的成功的世界,而不是那劳工的世界。


  现在,他明白了名誉的成功与劳工的成功之间的不同了:一个是享乐的群众,一个是劳工的群众。他呢;站在个地位上,供给着享乐的群众以享乐的粮食——小说;这点他是成功了,但是在这享乐的群众以下,还有个狰狞、龌龊而且可怕的劳工群众。而这个群众也有他们的需要。供应这种群众的需要,比去供应其他群众的需要是可怖得多的工作。当他写着他的小说,正在那一边发迹的时候,这一边达娃斯哈却正在碰壁了,他现在明白了成功的财神有两个主要的嗜欲:一个是著作家或艺术家一类的人所供给的馅媚、阿谀、抚慰搔爬;而另一个是可怕的嗜欲是肉和骨。这财神所吃的肉和骨,是由实业上发财的人去供给的。


  是的,有两在群的狗在争夺着财神的宏爱:一群是馏媚者,他们向她贡献着娱乐、小说、影片、戏剧;其他一群不太铺线的但是粗野得多,向供给着肉食——金钱的实质。那装饰华丽的供给娱乐的狗群,彼此张牙舞爪地吵嚷着争取财神的这宠爱。


  但是比起那另一骆不可少的、内肉供给者们的你死我活地暗斗来,却又相差千里了。


  在波太太的影响之下,克利福想去参与另一群狗的战斗了,想利用工业出品的粗暴方法,去争取财神的宠爱了,他张牙舞爪起来了。在某种程度上,是波太太激化成就了一个大丈夫,这是康妮不曾做到的,康妮冷眼旁观,并且歙他觉知他自己所处的情态,波太太使他感觉兴趣的只是外界的事物,在内心他开始软腐了,但是在外表上他却开始生活了。


  他甚至勉强地重新回到矿场里去,他坐在一个大桶里,向矿穴里降下。他坐在一个大桶里,被人牵曳着到各个矿洞,大战前他所尽知而似乎完全忘记了的许多事情,现在都重新显现在他眼前了;他现在是残废了,端坐在那大桶里,经理用着强有力的灯光,照着矿脉给他看。他不太说话,但是他心里开始工作了。


  他开始把有关采矿工业的专门书籍重新拿来阅读;他研究着政府的公报,而且细心地阅读着德文的关于代矿学、煤炭化学及石脑油尖类化学的最新书报。当然,最有价值的发明人家是保密的。但是,当你开始探求采矿工业技术上的深奥,和研究各种方法之精密以及煤炭的一节化学可能性时,你是要惊愕近代技术精神之巧妙及其近于高的智慧的。那仿佛妖魔本身的魅幻的智慧,借给了工业的专门科学家。这种工业的专门科学,比之文学与艺术那种可怜的低能者的感情的产物有意味多了。在这园地中,人好象是神,或有灵感的妖魔,奋斗着去发现。在这种活动中,有些人精神的年龄,是高到不能计算的。但是克利福知道,这些同样的人,如果讲到他们的感情的与常人的生活状态上来,他们的精神年龄大约只有十三四岁——只是些柔弱的孩童罢了。这种天壤的相差则令人惊怖的。


  但是管这个干吗,让人类在感情上和"人性的"精神上陷到愚钝的极端去,克利福是不关心的。让这一切都见鬼去吧。他所注意的是近代采煤工业的技术,和达娃斯哈的再造。


  他一天一天地到矿场里去,他研究着,他把所有各部门的经理、工程师,都严厉地考询起来,这是他们从来没有梦想到的。权威!他觉得在自己的心里,滋生着一种新的权威的感觉:对所有这些人,和那内千矿工的权威。他发现了:他渐渐地把事情把握到手里来了。


  真的,他象是再生了,现在,生命重新回到他身上来了!他以前和康妮过着那种艺术家的和自学者的孤寂的私生活,他是渐渐地萎死下去的,现在,他屏除了这一切,他让这一切睡眠去了。他简直觉得生命从煤里从矿穴里蓬勃地向他涌来,于是,矿场的龌龊空气也比氧气还要好了,那予他以一种权威的感觉。他正开始他的事业了,他正在开始他的事业了。他就要得到了,得手了!那并不是象他用小说所得到的那种胜利,那只是竟尽精力,用尽狡猾的广告的胜利而已,他所要的是一个大丈夫的胜利。


  起初,他相信问题的解决点是在电力方面;把煤炭变成电力,以后,又来了个新主意。德国人巳发明了一种不用火力的发动机,这发动机所用的是一种新燃料,这燃料烧起来只要很少的量,而在某种特殊的情形下,能发生很大的热力。


  一种新的集中的燃料,烧得慢而热力又猛,这主意首先引起了克利福的注意;这种燃料,得要一种界和刺激物,光是空气的供给是不够的,他便开始做着实验,耸得了一位聪慧的青年来帮助他,这青年在化学的研究中,是有很高的成绩的。


  他觉得凯旋了。他锤从自我中跳出来了。他的从自我中跳出和毕生私愿已经实现了。艺术没有使他达到这个目的,反之,艺术只把他牵制了。但是现在呢?他的私愿已实现了。


  他并不知道波太太多么扶助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是多么领先她。但是有一件显然的事,就是当他和她在一起的时候,他的声调就变成安闲亲切的,差不多有些庸俗的了。


  和康妮在一起,他显得有点僵硬的样子,他觉得他该她一切一切的东西,所以对她尽可能地表示敬意与尊重,只要她在外表上对他还有敬意。但是很显然地,他在暗地里惧怕她。他心里的新阿咯琉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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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一)

 

  康妮现在十分孤独,到勒格贝来的人少了,克利福不再需要这些人。他是奇怪的,甚至一般知友他也索性不要了,他宁愿有一架无线电收音机,所以他发了不少钱安设了一架,花了不少的气力绥把机器弄好了。虽然米德兰的气候不好,但是有时他还可以听着玛德里和法兰克福的。


  他可以连续几个钟头坐在那儿听着那扬声器的吼叫。这把康妮的头弄错了。但是他却迷幻地坐在那儿,脸上的表情是空洞的,好象一个失了灵魂的人,听着,或名胜是呼着那无法说出的东西。


  他真正在听?抑或那只是当他心底里有事时所用的催眠剂?康妮可不知道,她逃避到自己房屋或树林里去。有时一种恐怖占据着她,一种对于那蔓延了整个文明人类的初期狂病所生的恐怖。


  但是现在克利福正向着这样一个实业活动的不可思议的世界猛进了。他差不多变成了一只动物,有着一个实用的怪壳为表,一个柔软的内髓为里,变成了一只近代实业与财政界的奇异的虾蟹,甲壳虫类的无脊动物,有着如机器似的钢甲和软闪的内部,康妮自己都觉得全摸不着头脑了。


  她还是不能自由,因为克利福总是需要他。他怪不安宁,好象生怕被她遗弃了的样子。他里面的软浆需要她,这是一个孩子的需要,差不多可以说是一个白痴的需要。查太莱男爵夫人。他的妻子,定要留在他的身边,在勒格贝。否则他便要象白痴似的迷失在一个荒野上。


  康妮在一种恐柿的情态中,明白了这种惊人的依赖生活。她听着克利福对他手下的经理们、董事们和青年科学家们说话,他的聪明锐利的眼光,他的权威,他的对于这些所谓实干家们的奇异的物质的权威,使他惊骇了。他自己也成为一个实干家了,而且是这么一个异乎寻常的、锐利而有权威的实干家,一个太上的主子。康妮觉得在克利福的生命的转变关头,这些都是波太太的影响所致的。


  但是这个锐利的实干家,一旦回到了他的个人感情生活时,他又几乎成为一个白痴了,他把康妮象神一般地敬爱,她是他的妻,一个更高的生物,他以一个崇拜偶象的心,奇异时卑贱地崇拜她,好象一个野蛮人,因为深怕甚至嫉恨神的权威而去崇拜神的偶像,一个可怖的偶像。她唯一要求的事,便是要康妮立誓不要离开他,立誓不要遗弃他。


  "克利福,"她对他说"一但她得到了那小屋门的钥匙以后了你是不是真的要我哪一天生个孩子?"


  他的灰色的有点突出的眼睛,向她望着,表示着几分不安。


  "我是无所谓的,只要我们间不生什么变化。"他说。


  "变化什么?"她问道。


  "不使你我间发生变化,不使我们相互的爱情生变化,要是有什么变化的话,我是决然反对。可是,哪一天我自己也许可以有个孩子的!"


  她愕然地望着他。


  "我的意思是说,这些日子里,我那个也许可以恢复过来的。"


  她者是愕然地望着他,他觉得不安起来。


  "那么,要是我有个孩子,你是不愿意的了?"她说。


  "我告诉你,"他象是一只穷巷的狗,赶快答道,"我十分愿意的,但要那不影响到你财我的爱情,否则我是绝对反对的。"


  康妮只好静默无言,惊惧地轻蔑地冷静着。这种谈话是白痴的呓语,她再也不知道他在说着什么了。


  "呵!那不会影响到我对你的感情的。"她带点嘲讽的意味说。


  "好!"他说,"关键就在这儿,如果那样的话,我是毫不介意的。我想,有个孩子在家里跑来跑去,而且知道他的伟大前程已被确定,这太可爱了。我的努力得有个目的,我得知道那是你生的小孩是不是?亲爱的,我一定也要觉得那是我生的一样,因为,这种事情,全是为了你。你知道的,是不是?亲爱的,我呢,我是毫无重要的,我是一个零,在生命的事件上,唯有你才是重要的。你知道的,是不是?我是说,要是没有你,我是绝对地一个零,我是为你和你的前程活着的。我自己是毫无重要的。"


  康妮看着他,心里的反感和厌恶越深下去。他所说的都是些败坏人类生存的可怖的半真理。一个有理智健全的男子,怎么能对一个妇人说这种话?不过男子们的理智是不健全的。一个稍为高尚的男子,怎么能把可贵的生命责任诿在一个女人身上,而让她孤零零地在空虚之中?


  但是,半点钟后,康妮听着克利福对波太太用兴奋起劲的声音谈话,露着他自己对地这个妇人的无热情的热情。仿佛她是他的半情妇、半乳母似的。波太太小心地替他穿晚服,因为家里来了些重要的企业界的客人。


  在这时期,康妮有时真觉得她快要死了。她觉得自已是给妖魔的的谎言,给可怖的白痴的残暴压得要死了,克利福在企业上的奇异的能干使她惧怕,他自称的对他的崇拜使她慷怖,他们之间已经什么都没有了。她现在再也不模独他,而他也再不摸独她了,他甚至再也不友好地捏着她的手了,不,因为他们已完全分离了,他只用着崇拜偶像者的宣言去挖苦她,那是失尽了势能的人的残暴,她觉得她定要发狂了,或要死了-


  她尽可能地常常逃到树林里去,一天下午,当她坐在约翰井旁边,思索着,望着泉水冷清地沸涌的时候,守猎人突然出现在她的旁边。


  "我替你另做了一把钥匙,夫人!"他一边说,一边行礼把钥匙交给了她。


  "呀,太感谢你了!"她慌忙地说。


  "小屋里是不太整洁的。"他说,"请你不要怪我。我只能尽我可能地收拾了一下。"


  "但是我是不要麻烦的,在一个星期的光景,我便要把母鸡安置起来,但是这些母鸡不会怕你的,我早晚都得看管他们,但是我会尽我的能力少搅扰你的。"


  "但是你并不搅扰我呢。"她坚持着说,"如果是我搅扰你的话,我宁可不到那小屋里去的。"


  他用他的灵活的蓝眼睛望着她。他好象很慈蔼而又冷淡。虽然他的样子看起来瘦弱有病,但是他的肉体与精神是健全的,他有点咳嗽起来。


  "你咳嗽吗?"她说。


  "这没什么……受了点凉罢了,前些时患了肺炎,给我留下了这咳嗽,但是没有什么关系。"


  他疏远地站着,不愿接近她。


  早晨或午后,她经常地到小屋里去,但是他总不在那里,无疑地他是故意躲避她。他要保持着他的孤独与自由。


  他把小屋收拾得很整洁,把小桌子和小椅子摆在火炉旁边,放了一堆起火的柴和小木头,把工具和捕兽机推到很远的角落里去,好象为了要消灭他自己的形迹似的,屋外边,在那靠近树林的空地上,他用树枝和稻草搭了个矮小的棚,是给小雄鸡避风雨的,在这棚下有五只木笼子。有一天,当她到那里时,她看见笼子里有了两只棕色的母鸡,凶悍地警备着,正在孵着雉鸡的蛋,很骄傲地箍松着毛羽,在它们的性的热血里,深深地沉味着。康妮看了,差不多心都碎了.她觉得自己是这样的失落无依,毫无用处,全不象个女性,只有一个恐怖的可怜虫罢了。


  不久,五个笼子都有了母鸡,三只是棕色的,一只是灰色的,还有一只是黑色的,五只母鸡都同样是在它们母性的重大而温柔的抚养职务中,在母性的天性中,筵松着毛羽,紧伏在卵上。当康妮在它们面前蹲伏下去时,它们的光耀的眼睛守视着她,它们忿怒地惊惶地发着尖锐的咯咯声,但是这种忿怒大概是每当被人迫近时的女性的忿怒。


  康妮在小屋里找到了些谷粒。她用手拿着去饲它们,它们并不吃,只有一只母鸡在她手上猛啄了一下,把康妮吃了一惊,但是她却焦苦着想把些什么东西给它们吃,给这些不思饮食的孵卵的母鸡,她拿了一罐子水给它们,其中一只喝了一口,她喜欢极了。


  现在,她每天都来看这些母鸡。它们是世界上唯一可以使她的心温暖起来的东西了。克利福的主张使她全身发冷,波太太的声音和那些到家里来的企业界的人们的声音,使她发冷。蔑克里斯偶尔地写给她的信,也使她觉得同样的冷颤。她觉得如果没有什么新的事情来到,她定要死了。


  虽然,这是春天了,吊钟花在树林里开花了,擦子树正在发芽,好象一些青色的雨滴似的。多么可怕哟,已是春天了,一切都是这样的冷,这样的无情,只有那些母鸡,这样奇异地筵松着毛羽伏在卵上,是在他们母性的孵化的热力中温暖着!康妮不住地觉得自己就要晕倒了。


  有一天,那是阳光华丽的可爱的一天,莲馨花在擦树下一簇一簇地开着,小径上缀满着许多紫罗兰花,她在午后来到鸡笼边。在一个鸡笼前面,一只很小很小的小鸡在傲然自得地瞒跚着,母鸡在惊骇地叫喊。这只纤小的小鸡是棕灰色的,带了些黑点,在这时候,这整个大地上最有生气的东西,就是这只小鸡了。康妮蹲了下去,在一种出神入化的状态中注视着它。这是生命!这是生命!这是纯洁的,闪光的,无恐惧的新生命!这样的纤小,而这样的毫无畏惧!甚至它听着了母鸡的惊叫而蹒跚地走进笼子里去藏在母鸡的毛羽下面,它也不是真正惧怕什么,它只当作那是一种游戏,一种生活的游戏,瞧!一会儿过后,一只小小的尖头儿,从母鸡的金棕色的毛羽里冒了出来,探视着这花花的大千世界。


  康妮给这一幅美丽的画图迷住了。而同时,她的被遗弃的妇人的失望的感觉浓厚到他一向所没有过的程度,那使她忍受不了。


  她现在只有一个欲望,便是到林中这块空地上去,其他的一切都不过是苦痛的梦。但是为了尽她的主妇的职务,她有时是整天留在家里的。那时,她觉得自己也仿佛空虚上去,成为空虚而疯狂了。


  有一天黄昏的时候,用过茶点以后,她不管家里有客没有,她便逃了出来,天已晚了,她飞跑着穿过了花园,好象她怕被人叫回去似的,当她进树林里去时,攻瑰色的太阳,正向西方沉没,但是她在花丛中赶紧走着,大地上的光明还可以继续多时的。


  她脸色徘红,神情恍馏地走到林中的空地上。那守猎的人,只穿着衬衣,正在关闭鸡笼的门,这样小鸡才可以安全度夜,但是还有三只褐色的活泼的小鸡,在那稻草棚下乱窜着,而不听从的焦急的呼唤


  "我忍不住要赶来看看这些小鸡!"她一边气喘着说,一边羞赧地望了望了那守猎人,好象不太留意他似的,添了些新生的么?"


  "到现在已经有三十六只了。"她说,"还不坏?"


  他也一样感觉着一种奇异的快乐,去等候着这些小生命的出世。


  康妮蹲在最后的一个笼子面前,那三只小鸡已经进去了。但是她们的毫无忌畏挑战头儿,从那黄色毛羽中钻了出来,一会儿又藏了进去,只有一只小头儿,还在那广大的母体向外窥视着。


  "我真喜欢摸摸它们,"她说着,把她的手指胆怯的从笼格里伸了进去,但是那只母鸡凶悍地把她的手啄丁一下,康妮吓得向后惊退。


  "你看它怎么啄我!它恨我呢!"她用一种惊异的声音说,"但是我并不伤害它们呀!"站在她旁边的他,笑了起来,然后在她旁边蹲了下去,两膝开着,自信地把手慢慢地伸进笼里,老母鸡虽然也啄了他一下,但是没有那样凶悍。缓缓地,轻轻地,他用他那稳当而温和的手指,在老母鸡和毛羽中探索着,然后把一只微弱地嗽卿的小鸡握在手中,拿了出来。


  "喏!"他说着,伸手把小鸡交给她,她把那小东西接在手里,它用那两条小得象火柴杆似的腿儿站着,它的微小的、飘摇不定的生命颤战着,从它那轻巧的两脚传到康妮的手上。但是它勇敢地抬起它的清秀美丽的小头儿,向四周观望着,嗽的叫了一声。


  "多么可爱!多么无忌惮"她温柔地说。


  那守猎人,蹲在她的旁边,也在欣赏着她手里的那只无畏惧的小鸡、忽然地,他看见一滴眼泪落在她腕上。


  他站了起来,走到另一个笼前去,因为他突然觉得往昔的火焰正在他的腰边发射着,飞腾着,这火焰是他一向以为永久地熄灭了的。他和这火焰狰扎着,他背着康妮翻转身去,但是这火焰蔓延着,向下蔓延着,把他的两膝包围了。


  他重新回转身去望着她。她正跪在地上,盲目地,慢慢地伸着两手,让那小鸡回到母鸡那里去,她的神情是这样的缄默这样的颠沛,他的脏腑里,不禁燃烧着对她哀怜的情绪。


  他自己也不知道在做着什么,他迅速地向她走过去,在她旁边重新蹲下去,他从她手里接过了小鸡。因为她正在害怕那母鸡,正要把它放回笼里去,在他的两腰背后,火焰骤然激发起来,比以前更为强烈了。他惶恐地望着她,她的脸孔躲了过去,在她孤独凄凉的无限苦楚中盲目地哭泣着。他的心突然熔化了,象一点火花,他的手伸了出来,把手指放在她的膝上。


  "不要哭。"他温柔地说。


  她听了,把两手掩着脸,觉得她的心真是碎了,一切都无关重要了。


  他把手放在她的肩上,温柔地,轻轻地,他的手沿着她的背后滑了下去,不能自主地用着一种盲目的抚慰的动作,直到了她的弯曲着腰际。在那儿,温柔地,温柔地,用着一种盲目的本能的抚慰,他爱抚着她的腰窝。


  她找到了她的小手绢,盲目地揩着眼泪。


  "到小屋里去罢。"他用镇静的声音说。


  说了,他温柔地用手扶着他的上臀,使她站了起来,慢慢地带她向小屋走去,直至她进了里面。然后他把桌椅推在一边,从一只用具箱里取出了一张褐色的军毡,慢慢地铺在地上。她呆本地站着,向他脸上望着。


  他的脸孔是苍白,没有表情的,好象一个屈服于命运之前的人的脸孔似的。


  "躺在这儿罢。"他温柔地说,然后把门关上了。这一来,小屋里黑暗了,完全黑暗了。


  奇异地,驯服地,在毡子上躺了下去,然后她觉着一只温柔的,不定的无限贪婪的手,触摸着她的身体,探索着她的脸,那只手温柔地,温柔地爱抚着她的脸,无限的温慰,无限的镇静,最后,她的颊上来了温柔的吻触。


  在一种沉睡的状态中,一种梦幻的状态中,她静默地躺着。然后,她颤战起来,她觉着在她的衣裳中,那只手在温柔地,却又笨拙地摸索着,但是这只手,却知道怎样在它所欲的地方,把她的衣裳解开了。他慢慢地,小心地,把那薄薄的绸裤向下拉脱。直脱到她的脚上,然后在一种极乐的颤战中,他摸触着她温暖而柔软的肉体,在她的肚脐上吻了一会。他便马上向她进去,全然进到她柔软而安静的肉体里的和平之中去。


  在一种沉睡的状态中,老是在一种沉睡的状态中,她静默地躺着。所有的动作,所有的性兴奋,都是他的,她再也无能为力了,甚至他的两臂楼着她那么紧,甚至他身体的激烈的动作,以及他的精液在她里面的播射,这一切都在一种沉睡的状态中过去,直至他完毕后,在他的胸膛上轻轻地喘息着时,她才开始醒转过来。


  这时她惊愕了,朦胧地问着自己,为什么?为什么需要这个?为什么这个竟把她的重负减轻而给她以和平的感觉?这是真的么?这是真的么?


  她的近代妇女的烦恼的心还是不能安息下来,这是真的么?她知道,假如她自己献身与这个人,那么这便是真的;但是假如她固守着自己时,这便是不真了。她老了,她觉得自己是一百万岁似的老了。总之,她再也不能支持自己的重量了。她是整个放在那里,任人拿去,任人拿去。


  那人在神秘的静息中躺着。他感觉着什么?他想着什么?她不知道,她觉得他是一个陌生人,她是不认识他的。她只好等待,因为她不敢扰乱他的神秘的静息。他躺在那儿,他的两臂环抱着她,他的身体在上面,他的潮湿的身体触着她,这样的近.完全一个陌生人,却又吵令人感觉不安,他的静息的本身是令人宁泰的。


  这一点,当他最后激醒转来而从她的身上抽退时,她是觉得的,那好象他把她遗弃了似的,他在黑暗中,把她的衣裳托了下来,盖在她的膝上。他站了一会,显然地在整理着他自己的衣服,然后他安静地把门打开了,走了出去。


  她看见在那橡树的梢头,落日残辉的上面,悬着一轮明亮的小小月亮,她赶快站了起来,把衣裳整理好,然后她向那小屋的门边走去。


  树林下面是昏暗了,差不多黑了。可是树林的上面,天还带着水晶似的幽明,不过没有那种睛朗的白光了。那从林下的昏暗中向好了过来,他的脸孔昂举着,象是一个灰点。


  "我们走罢!"他说。


  "到哪儿去?"


  "我陪你到园门口去。"


  他有他的料理事情的状态,他把小屋的门锁上了,然后跟着她出去。


  "你不懊悔吗?"当他在她旁边走着时问她道。


  "不!不!你呢?"她说。


  "为那事!不!"他说,过了一会,他加了一句:"不过还有别的事情罢了。"


  "什么别的事情?"她说。


  "克利福男爵,其他的人,和一切的纠纷。"


  "什么纠纷?"她沮丧地问道。


  "事情常常是这样的,于你于我都是一样,总有些什么纠纷的。"他在昏暗中,稳定地走着。


  "你懊悔么?"她说。


  "在某一方面是有点儿的!"他一边回答,一边仰望着天空。"我自以为和这些事情是断绝了,现在我却又开始起来了


  "开始什么?"


  "生活"


  "生活!"她应声说道。感觉着一种奇怪的兴奋。


  "那是生活。"他说,"没有法子避免的。如果你避免它。你便等于死。所以我只好重新开始,我只好这样。"


  她却不把事情看成这样。但是……


  "那是爱情。"她欢快地说。


  "无论那是什么,反正一样。"他回答道。


  他们在静默中,在渐见昏黑下去的林中前进着,直至他们将到园门口的时候。


  "但是你不憎恨我罢?"她有点不安地说。


  "不,不。"他答道。突然地,他用着那种古代的结合人类的热情,把她紧紧地抱在怀里。"不,我觉得那个太好了,太好了,你也觉得吗?"


  "是的,我也觉得。"她有点不诚实地答道。因为她实在并没有觉得怎样。


  他温柔地,温柔地,热吻着她。


  "假如世界上没有这许多人,那就好了。"他悲伤地说。


  她笑着,他们到了园门口了,他替她把门打开。


  "我不再送了。"他说。


  "不!"她把手伸了出去和他握别,但是他却用双手接着.


  "你要我再来么?"她热切地问道。


  "是的!是的!"


  她离开了他,向园中过去,他在后边望着向灰暗的园中进去,心里差不多感着痛苦地望着她走了。


  他原本是要守着他的孤独的,现在他使他再想起人间的关系来了。好恰牺性了自由,一个孤独者的自由。


  他向黑暗的林中回去,一切都静寂着,月亮也沉了,但是他听得见夜之声响,他听得见史德门的机器和大路上来往的车辆。他慢慢地攀登那赤裸的山坡。在山上,他可以看见整个乡村,史德门的一排一排的火光,达娃斯哈煤小灯光和达娃斯哈村里的黄光。昏暗的乡村里,随处都是光,远过地,他可以看见,高炉在发着轻淡的粉红色,因为夜色清明,白热的金属发着玫瑰的颜色,史德门的电灯光,又尖锐又刺眼!多么令人难解的含着恶意的光辉!这一切米德兰工业区的夜的不安和永久的恐怖。他听得见史德门的车盘响着,载着七点钟的工人到煤坑里去,矿场是分三班轮流工作的。


  他向幽暗的僻静的树林里下去。但是他知道树林的僻静是欺人的了。工业的嘈声把寂静破坏了。那尖锐的灯光,虽不能见,也把寂静嘲弄着。再也没有谁可以孤独,再也没有僻静的地方,世界再也不容有隐遁者了,现在,他已经得到了这个妇人,并且加了自己一个新的痛苦与罪罚的枷锁了,因为他从经验得知这是怎么一回事的。


  这并不是妇人的过失,甚至不是爱情过失,也不是性欲的过失,过失是从那边来的,从那邪恶的电灯光和恶魔似的机器之嚣声里来的,那边,那贪婪的机械化验的贪婪世界,闪着灯光,吐炽热的金属,激着熙来攘往的喧声,那儿便是罪恶所在的地方,准备着把不能同流台污的东西一概毁灭,不那世界全果把这树林毁灭了,吊钟花将不再开花了,一切可以受作用的东西,定要在铁的跟随之下消灭。


  他用无限的温情想着那妇人,可怜的无依无靠的人,她不知道他自己是这样可爱。呵!太可爱了!她所接触的庸欲之流太不配她了!可怜的人儿,她也有点象野玉簪似的易伤地嫩弱,她并不象近代女子似的,全是树胶品和白金。他们要压倒她!那是毫无意义了,他们要压倒她,如同他们压倒一切自然的温柔的生活一样,温柔!她有点什么温柔的东西,象滋长着的温柔的玉簪花似的温柔的东西,这东西是今日化学品的妇女们所没有的了,但是他定要诚恳地把她保护一些时日,只一些时日,直至无情的铁世界和机械化的贪婪世界把她和他自己同时压倒。


  他带着他的狗和枪,到了他阴暗的村舍里,把灯点了,把火炉里的火生了,然后吃晚餐:一些面包和奶酷一些小葱头和酒。他在他所深爱的静默中孤独着。他的房子是清洁的。整齐的,但是有些冷清,可炉火是光耀的,炉床是白,白漆布铺着椅子上面悬着的一盏煤油灯也是光亮亮的,他想拿一本关于印度的书来看,但是今晚他却不能看书了,他穿一件衬衣,坐在火旁边,并不吸烟,但是有一杯啤酒在手旁边,他思念着康妮。


  实在说来,他是懊悔发生了那种事情的,那懊悔也许大部分是为了她的缘故,他感觉到一个预兆,那并不是过失或罪恶的预兆,这一点他的意识是不会扰乱的,他知道一个人的意识所最怕惧的,是社会,或是自己,他并不惧怕自己。但是他很显然地惧怕社会,他本能地知道这社会是恶毒的、半疯狂的野兽。


  那妇人!要是她能够在城里和他在一起,而除了他俩以外,世界绝无第三者了,那么多情欲重新涌了起来,他的xxxx象一只活的小鸟似地兴奋着,同时他又觉得被一种恐惧压制着,他恐惧着自己和她要被外面那些电灯光里含恶意地闪耀着的"东西"所吞食,她,这可怜的年轻的人儿,在他看来,她只是一个年轻的女性的生物罢了,但是这却是一个你曾深进过,并且他还在欲望着进去的一个年轻的生物。


  在欲望中,他奇异地打着哈欠,伸着懒腰,因为他远离男女们孤独地生活着已经四年了,他站了起来,把灯火弄小了,拿了外衣和枪,带着狗儿出去。那是一个繁星之夜,欲望,以及对于外界的恶意的"东西"的恐惧情绪推着他,他缓缓地,幽幽地,在树林中巡逻,他爱黑暗,他把自己投在黑暗的怀里,夜色正适合于他的膨胀的欲望。这欲望,无论如何象是一种财富,不时地兴奋着的他的xxxx,火焚着他的两腰!呵!要是可以和一些人联合起来,去和那外界的、闪光的、电的"东西"抗战,去把生命的温柔,女人的温柔,和自然的欲望的财富保存起来,那就好了!但是所有的人都是在那边,迷醉着那些"东西",胜利着,或惨败于那机械化的念婪或念婪的机械主义铁蹄之下。


  康妮,在她这方面,差不多并不思索什么,她赶快穿过了花园回家去,她还来得及吃晚饭的。


  可是,当她到了门口时,门是关着了,这一来她得去按铃了,这却使她烦恼起来,来开门的是波尔敦太太。


  "呀!你回来了,夫人!我正开始奇怪着你是不是迷失了呢!"她有点笑谈地说,"但是克利福男爵却没有问起你;他同林先生谈着话,我看他是在这儿晚餐吧,是不是,夫人?"


  "大概是罢。"康妮说。


  "要不是迟一刻钟开饭?这一来你可以从容地换衣裳了。那也许那样好些。"


  林先生是矿场的总经理,是一个上了年纪的北方人,他有点软弱不振,这是克利福不满意他的地方,他不能迎合战后的新环境,和那些战后的矿工们一样,只守着他们的老成持重的成规。但是康妮却喜欢林来先生,虽然她讨厌他的太太的诌媚样子,心里高兴着他的太太并没有来。


  林来留在那儿吃饭,康妮显得是个男子们所极喜欢的主妇,她是这样的谦逊,而又这样的殷勤体贴,他的很大的蓝眼睛和她的幽娴的神态,是尽把她的心事掩藏起来的。这把戏康妮做得多了,已经差不多成了她的第二天性了,奇怪的就是当她做着这把戏时,虽然这是她的第二天性,而她却把一切都从心里忘掉。


  她忍耐着等待着,直至她能上楼去,去思索自己的事情。她老是等着,等待好象是她拿手的事情了。


  但是,当她回到房里时,她依旧觉得模糊而昏乱.他究竟是怎样的一种人呢?他真喜欢她么?她不太相信,不过他是和蔼的。有着一种什么温暖的、天真的、和蔼的东西,又奇特而骤然,这东西差不多使她的子宫不得不为他展开,但是她觉得他也许对于任何妇女都是这么和蔼的,虽然是这样,他的和蔼却是奇异地使人觉得温慰的。他是一个热情的人,健全而热情的人。但是他也许并不是很专一的,他对她这样,而对任何妇女也许一样,那真是泛然不专的态度,她之于他,实在只是一个女性罢了。


  但是,也许这样还要好些,毕竟他所爱她的地方就是她的女性,这是从来没有男人做过的,男人们只爱她的外表,而不爱她的女性。他们残酷地轻蔑这女性,或茫然地不知有这女性。男人们对于康妮小姐或查太莱男爵夫人都是十分主蔼的,但是对于她的性却不然了。他呢,他是全不管什么康妮小姐或查太莱男爵夫人的,他只温柔地爱抚着她的两腰或她的Rx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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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二)


  第二天,她到树林里去,那是一个灰色安静的午后,沉绿的水银菜,在擦子树林下蔓生着,所有的树都在静默中努力着发芽了。她今天几乎可以感觉着她自己的身体里面,潮涌着那些大树的精液,向上涌着,直至树芽顶上,最后发为橡树的发光的小芽儿,红得象血一样。那象是涨着的潮水,向天上奔腾。


  她,来到林中的空旷地,但是他并不在那儿,她原来也只是抱着一半的心到这儿会他的,小雄鸡儿轻捷得象昆虫似的,远在笼外奔窜着,黄母鸡在栏干里挂虎地咯咯着,康妮坐了下来,一边望着它们,一边等待着,她只是等待着,她差不多看不见什么小鸡,她等待着。


  时间梦一般的悠悠地过去,而他却不来,她只好怀着一半希望等着他,他是从不在下午到这儿来的,茶点的时间到了,她得回家去,但是她得很勉强地迫着自己,然后才站了起来走开。


  当她回家时,霏霏的细雨开始下起来。


  "又下雨了么?"克利福看见了她摇着帽子上的雨滴,这样说:"只一点儿细雨。"


  她默默地她静默地斟着茶,出神地深思着她的心事,她今天实在想会会那守猎人,看看那究竟是不是真的,那究间是不是真的。


  "回头你要不要我给你念念书?"克利福问道。


  她望着他,难道他猜疑什么了?


  "春天使我觉得点有头晕……我想去休息一会儿。"她说。


  "随你便罢,你真觉得不舒服吗?"


  "是的,有点儿疲倦……这是春天到了的缘故,你要不要波太太来和你玩玩牌?"


  "不!我听听收音机好了。"


  她听见了他的声音里,含着一种满足的异常的音调,她到楼上寝室里去,在那儿,她听见放音机在呼号着一种矫揉造作的娇媚蠢笨的声音,这象是一种嚣喧,象是一个人摹舍己为人一个老贩的令人呕吐的声音,她穿上了她的紫色的旧雨衣,从一个旁门闪了出去。


  蒙蒙的细雨好象是遮盖着世界的帐幕,神秘,寂静而不冷。当她急促地穿过花园时,她觉得热起来了,她得把她的轻雨衣解开了。


  在细雨中,树林是静息而比几的,半开着的叶芽,半开着花,和孵估万千的卵子,充满着神秘,在这一切朦胧暗昧中,赤条条的幽暗的树木,发着冷光,好象反怕衣裳解除了似的,地上一切青苍的东西,好象在青苍地低哦着。


  在那空旷处,依然一个人也没有,小雄鸡差不多都藏到母鸡的毛以下去了,只有一两中较冒失的,还在那草棚下的干地上啄食着。它们都是犹豫不安的。


  好!他还没有来,他是故意不来的,也许,什么事情不好了罢,或者她最好是到村舍里去看看。


  但是她是生成要等待的。她用她的钥匙,把小屋门打开了,一切都很整齐,谷粒盛在一只箱里,几张毡子摺垒在架上,稻草整洁地堆在一个角落里,这是新添的一堆稻草,一盏风灯在钉子上悬着,在她躺过的地上,桌子和椅子也都放回原处了。


  她走开着门口,坐在一张小凳子上,一切都非常静寂!细,雨轻柔地被风史着,但是风并没有声音,一切都没有声息。树木站立着,象是些有权威的生物,朦胧,幽明,静温而有生气,一切都多么地有生气!


  夜色又近了,她得回去。他是在躲避着她。


  但是突然地,他大踏步地来到了空旷处,他穿着车夫似的油布的短外衣,湿得发亮,他向小屋迅疾地望了一眼,微微地行了个礼然后转身走到鸡笼边去,他静静地蹲了下去,小心地注视着一切,然后小心地把笼门关好了。


  最后,他慢慢地向她走了过来,她还是坐在小凳上。他在门廓下站在她的面前。


  "你来了。"他用着土话的腔调说。


  "是的!"她望着他说,"你来晚了。"


  "是的!"他一边回答,一边向林中望着。


  她缓缓地站了起来,把小凳子拉在旁边


  "你要进来吗?"她问道。


  他向她尖锐地望着。


  "要是你天天晚上到这儿来,人们不会说什么吗?"他说。


  "为什么?"她不明白地望着他,"我说过我要来的,没有人会晓得的。"


  "但是他们不久终要晓得的,"他答道,"那时怎么办好?"


  她不知道怎样回答的好。


  "为什么他们要晓得呢?"她说。


  "人们总会知道的。"他凄然地说。


  她的嘴唇有点颤战起来,她油油地说;


  "那我可没有法子。"


  "不。"他说,"你不来是可以的,要是你愿意。"他低声地添了一句。


  "但是我不愿意不来。"她用怨声说。


  他无言了,回转眼睛向树林里望着;


  "但是假如人晓得了,你将怎样?"他终于问道,"想想看!你要觉得多么屈辱,一个你的丈夫的仆人!"


  她望着他的侧着的脸。


  "你是不是,"她支吾地说,"你是不是不要我了?"


  "想想看!"他说,"要是人们知道了,你将怎样!要是克利福男爵和……大家都……"


  "那么,我可以走。"


  "走到那儿去呢?"


  "无论那儿!我有我自己的钱,我的母亲给了我两万镑保管着,我知道这笔钱克利福是不能动的,我可以走。"


  "但是假如你不想走呢?"


  "哪里话!我将来怎样,我才不管呢。"


  "呀,你这样想吗?但是你是要考虑的,你不得不考虑,人人都是这样的,你要记着你是查太莱男爵夫人,而我是个守猎人,假如我是一位贵绅的那么事情自然又不同了,是的,你不能不顾虑的。"


  "我不,我的男爵夫人又怎么样!我实在恨这个名称,人们每次这样叫我的时候,我总觉得他们嘲弄我。他们实在是在嘲弄我!甚至你这样叫我的时候,你也在嘲弄我的。"


  "我!"


  这是第一次他向她直望着,向她的眼里直望着。


  "我并不嘲弄你。"他说。


  当他这样望着她时,她看见他的眼睛阴郁起来,完全阴郁起来,两只瞳孔张大着。


  "你不顾一切地冒险么?"他用着一种沉哑的声音说,"你应该考虑考虑的,不要等以后太迟了"


  他的声音里,含着一种奇民蝗警告的恳求。


  "但是我没有什么可以失掉的东西。"她烦恼地说,"假如你知道实在的情形是怎样,你便要明自我是很喜欢失去它的,但是你是不是为你自己有所惧怕呢?"


  "是的?"他简单地说,"我怕,我怕!我怕那些东西。"


  "什么东西?"她问道。


  他奇异地把头向后来歪,指示着外面的世界。


  "所有的东西!所有的人!所有他们。"


  说完,他弯下身去,突然在她愁苦的脸上吻着。


  "但是,"他说,"我并不顾虑那些!让我们受用罢,其他一切管它的!不过,要是那一天你懊悔起来·……"


  "不要把我抛弃了。"她恳求道。


  他的手指抚触着她的脸,突然地又吻了她一下。


  "那么让我进去罢。"他温柔地说,"把你的雨衣脱了。"


  他把枪挂了起来,脱下了他的湿外衣,然后把毡子拿了下来。


  "我多带了一张毡子来。"他说,"这样,要是我们喜欢的话,我们可以拿一张来的。"


  "我不能久留呢,"她说,"晚餐是七点半开的。"


  他向她迅速地顾盼了一下,然后望着他的表。


  "好的。"他说


  他把门关了,在悬着的风灯里点了一个小小的火。


  "哪一天我们要多玩一会儿。"他说。


  他细心地铺着毡子,把一张招叠起来做她的枕头,然后他坐在一张小凳子上,把她拉到他的身边,一只手紧紧地抱着她,另一只手探摸着她的身体。当他摸着了她的时候,她听见他的呼吸紧促进来,在她的轻薄的裙下,她是赤裸裸的。


  "呵!摸触您是多么美妙的事!"他一边说,一边爱抚着她的臀部和腰部的细嫩、温暖而隐秘的皮肤。他俯着头,用他的脸颊,频频地摩擦着她的小腹和她的大腿。他的迷醉的状态,使她再次觉得有点惊讶起来。他在摸触着她生动而赤裸的肉地所感得的美,这种美的沉醉的欣欢,她是不了解的。这只有热情才可以了解,当热情没有了或死了的时候,那么,美所引起的美妙的惊心动魄是不可了解的,甚至有点被物的,温暖的生动的接触之美,比之眼见的美要深厚得多,她觉着他的脸在她的大腿上,在她的小腹上,和她的后臀上,温柔地摩着。他的髭须和他的柔软而通密的头发,紧紧地擦着她;她的两膝开始颤战起来了,在她的灵魂里面,狠遥远地。她觉着什么新的东西在那里跳动着,她觉着一种新的裸体在那里浮露了出来,她有在这害怕起来,她差不多希望他不要这样爱抚她了,她只觉得被他环抱着,紧束着然而,她却等待着,等待着。


  当他强烈地感到安慰与满足,面向他的和平之域的她的里面进去时,她还是等待着,她觉得自己有点被遗忘了但是她知道,那是一部分她自它的过失,她想这样便可以固守着她与他的距离,现在也许她是命定了要这么固守着了。她一动不动地躺着;她觉着他在她坦克面的动作,她觉着他深深地沉伏着的专心,她觉着当他插射xx精液时的骤然的战栗,然后他的冲压的动作缓慢了下来,这种臀尖的冲压,确是有些可笑的。假如你是一个妇人,而又处在当事人之外,一个男子的臀尖的那种冲压,必定是太可笑的,在这种姿态这种动作中,男人确是十分可笑的!


  但是她仍然一动不动地躺着,也不退缩,甚至当他完了时,她也不兴奋起来,以求她自己的满足,好象她和蔑免里斯的时候一样,她静静地躺着,眼泪慢慢地在她的眼里满溢了出来。


  他也是一动不动,但是他紧紧地搂着她,他的两腿压在她的可怜的两条赤裸的腿上,想使她温暖着,他躺在她的上面,用一种紧密的无疑的热力温暖着她。


  "您冷吗"他温柔地细声问道,好象她很近很近的。其实她却觉得远隔着,被遗忘着。


  "不!但是我得走了。"她和蔼地说。


  他叹息着,更紧地楼抱着她,然后放松了,重新静息下来。


  他还没看出流泪,他只以为她是和他一样舒畅。


  "我得走了。"她重新说道。


  他从她那儿抽退了,在她旁边跪了一会,吻着她的两腿的里面,把她的裙拉了下来,然后在微微的激光里,毫无思索地把他自己的衣服扣好,甚至连身也没有转过去。


  "哪一天您得到村舍里来。"他一边说着,一边热切地安闲在望着她。


  但是她还是毫无生气地躺在那儿,沉思着,望着他,陌生人!陌生人!她甚至觉得有点怒恨他。


  他把他的外衣穿上,找着他的摔在地上的帽,然后把枪挂在肩上。


  "来罢!"他用他的热烈,温和的眼睛望着她说。


  她缓缓地站了起来,她不想走;却又不想留。他帮助她穿上了她的薄薄的雨衣,望着她是不是衣裳都整理好了。


  然后他把门打开了,外面是很黑了。在门廊下坐着的狗儿,看见了他,愉快地站了起来,细雨在黑暗中灰灰地降着。天是很黑了。


  "我得把灯笼带去。"他说,"不会有人的。",在狭径中,他在她面前走着,低低地把风灯摇摆着,照着地上的湿草和蛇似的光亮的树根,苍暗的花,此外一切都是炙灰的雨雾和黝黑。


  "哪一天您得到村舍里来。"他说,"您来不来?反正山羊或羔羊都是一样的了。"


  他对于她的返种奇特固扫诉欲望,使她惊讶着,而他们之间却没有什么东西,他也从来没有对她真正地说过话,则且她不自禁地憎恶他的土话,他的"您得来"的粗俗的土好象不是对她说的,而是对任何普通人的说的,她看见了马路上的指形花的叶儿,她知道他们大约是走到什么地方了。


  "现在是七点一刻,"他说,"你赶得及回去吃晚饭的。"他的声调变了,好象他觉察着了她的疏远的态度。当他们在马路上转过了最后一个弯,正向着榛树的篱墙和园门去的时候,他把灯火吹熄了。他温和地握着她的手臂说:"好了,这里我们可以看得见了。"


  但是,话虽这样说,实在不容易啊。他们脚下踏着的大地是神秘的。不过他是习惯了,他可以摸得着他的道路。到了园门时,他把他的手电筒交给她,说:"园里是光亮点;但是把这个拿去罢,恐怕你走错路。"


  真的,在空旷的园中,有着一种幽灵似的灰星的徽光,突然地,他把她拉了过去,重新在她的衣裳下面摸抚着,他的湿而冷的手,触着她的温暖的肉体。


  "摸触着一个象您这样的女人,我死也甘心了!"他沉哑的声音说,"要是您可以多停一会的话……"


  她觉着他的重新对她欲望起来的骤然的热力。


  "不!我得赶快回去了!"她有点狂乱地说。


  "好罢。"他说着,态度突然变了,让她走开了。


  她正要走开,却立即回转身来对他说:"吻一吻我罢。"


  在黑暗中,他弯着身在她的左眼上吻着。她向他举着嘴唇,他轻轻地在上面吻了一吻,立即便缩回去了,他是不喜欢在嘴上亲吻的。


  "我明天再来。"他一边走开一边说,"要是我能够的话。"她加了这一句。


  "是的,但是不要来得这么晚了。"他在黑暗里回答道。她已经完全看不见他。


  "晚安。"她说。


  "晚安,男爵夫人。"他的声音回答着。


  她停着了,回过头来向潮湿的黑暗里望着。在这夜色里,她只能看见他的形影。


  "你为什么这样叫我?"她说道。


  "好,不这样叫了。"他回答道,"那么,晚安,快走罢!"


  她在朦胧的夜里隐没了,她看见那旁门正开着,她溜了进去,直至她的房里,并没有被人看见,从她的房门磁起来时,晚餐的锣声正在响着,虽然这样,她还是决意要洗个澡一她得洗个澡。"但是我以后不要再迟归了。"她对自己说,"这未免太讨厌了。"


  第二天,她并不到树林里去。她陪着克利福到阿斯魏去了。他现在有时可以乘汽车出去了,他雇了一个年青而强壮的车夫,在需要的时候。这车夫可以帮助他从车里下来。他是特地去看他的教父来斯里一,文达的。文达佳在阿斯魏附近的希勃来大厦里,这是一位富有资产的老绅士,是爱德华王时代繁荣过的许多富有的煤矿主人之一,爱德华王为了打猎,曾来希勃来佐过几次,这是一个墙的美丽的古老大厦,里面家具的布置是很都丽的,因为文达是个独身者,所以他对于他家里的修洁雅致的布置是很骄傲的,但是,这所大厦却给许多煤矿场环绕着了。文达对于克利福是关心的,但是因为他的文学作品和画报上刊登的他的像片,他个人对他是没有什么大尊重的。这老绅士是一个爱德华王一派的花花公子,他认为生活就是生活,而粗制滥造的作家是另一事,对于康妮,这者乡绅总是表示搜勤温雅。他觉得她是纯洁如处女的、端正的、动人的人,她对于克利福未免劳而无功了,并且她的命运不能给勒格贝生个继承人,是千可惜万可惜的,不过他自己也没有继承人。


  康妮自己呆着,假如他知道了克利福的守猎人和她发生了关系,假如他知道了这守猎人用土话对她说"那一天您得到村舍里来",他将怎样想呢?他定要憎恶她,轻鄙她,因为他差不多是疾恨劳工阶级的向前迈进的,假如她的情人是和她同样阶级的人,那么他不会介意的,因为康妮吴然地有着端庄的、驯服的、处女的风采,也许她生成是为了恋爱的。文达叫她"亲爱的孩子",给了她一幅十八世纪的贵妇人的很可爱的小画像,她实在不想要,不过只好收下。


  但是康妮一心只想着她和守猎人的事情。毕竟,文达先生确是个上等人,是个上流社会的一分子,他当她是个人物,是个高尚的人看待,他不把她和其他的妇女看成一样,而用着"您"、"您的"这种字眼。


  那天她没有到树林里,再隔一天她也没有去,第三天还是没有去,只要她觉得,或者自以为觉得那人在等着她,想着她,她便不到那儿去,但是第四天,她可怕的烦躁不安起来了。不过她还是不愿到林中去,不愿再去为那个男子展开她的两腿。她心里想着她可以做的事情一到雪非尔德去,访访朋友去,可是想到了这些事情就使她觉得憎恶。最后,她决定出去散散步,并不是到树林,而是向相反的方向去,她可以从大花园的其他一面的小铁门里出去,到马尔海去,那是一个宁静而灰色的春日,天气差不多可说是温暖的,她一边走着,一边沉味在飘渺的思想里,什么都没有看见。直到马尔海的农庄里时,她才被狗的狂吠声,从梦幻里惊醒了,马尔海农庄!这狐牧场,宽展到勒格贝的花园围墙边,这样他们是亲邻呢;但是康妮好久没有到这儿来了。


  "陪儿!"她向那条白色的大叭儿狗说。"陪儿!"你忘记了我了?你不认识我了么?"她是怕狗的,陪儿一边吠着,一边向后退着,她想穿过那农家大院,到畜牧场那条路上去。


  弗林太太走了出来。这是和康妮一样年纪的人,她曾当过学校教员;但是康妮疑心她是个虚伪的小人物。


  "怎么,是查太莱男爵夫人!"弗林太太的眼睛光耀着,她的脸孔红得象个女孩似的。"陪儿!陪儿!怎么了!你向着查太莱夫人吠!陪儿!赶快停嘴!"她跑了过去,用手里拿着的白手巾打着狗,然后向康妮走来。


  "它一向是认识我的。"康妮说着,和她握了握手,弗林一家是查太莱的佃户。


  "怎么会不认识夫人呢!它只想卖弄卖弄罢了。"弗林太太说,她脸红着,很羞难过地望着康妮,"不过它好久没有看见您了,我很希望你的身体好些了罢?"


  "谢谢你,我很好了。"


  我们差不多整个冬天都没有看见夫人呢。请进来看看我的小孩吗?"


  "晤!"康犹豫着,"好不过只一会儿。"


  弗林太太赶快跑进去收拾屋子,康妮缓缓地跟了进去,在那幽暗的厨房里,水壶正在炉火边沸着,康妮在那里踌躇了一会,弗林太太走了回来。


  "对不起得很。"她说,"请你进这边来罢。"


  他们进了起坐室里,那儿,在炉火旁的地毯上坐着一个婴孩桌子上草率地摆着茶点用的东西。一个年轻的女仆,害羞地、笨拙地向走廊里退了出去。


  那婴孩约莫有一岁了,是个檄难得脾小东西,头发是红的,象她的父亲,两只傲慢的眼睛是淡蓝色的,这是一个女孩怪不怕人的,她坐在一些垫枕中间,四同摆着许多布做的洋固固和其他玩具,这是时下的风尚。


  "呵。真是个宝贝!"康妮说,"她长得多快!一个大女孩了,一个大女孩了!"


  女孩出世的时候,她给过十条围巾给她。圣诞节的时候,又曾给了她一些赛璐璐鸭子。


  "佐士芬!你知道谁来看你吗?这是谁,佐士芬?查太莱男爵夫人……你认得查太莱男爵夫人吗?"


  这个不怕人的小东西,镇静地望着康妮,"男爵夫人"于她还是毫无所谓的。


  "来!到我这儿来好不好?"康妮对孩子说。


  孩子表示着无可不无可的样子,康妮把她抱在自己膝上,抱着一个孩子在膝上是多么温暖,多么可爱的!两个手臂是这样的柔软,两条小腿是样的无知而无羁!


  "我正要随便喝点茶,孤孤单单的,陆克上市场去了,因此我什么时候用点茶都随我的便,请喝杯茶好不好,查太莱夫人?这种坏茶点自然不是夫人惯用的,但是如果你不介意的话……"


  康妮并不介意,虽然她不喜欢人家提到她惯用佬。桌子上很铺张地摆了些最漂亮的茶壶。


  "只要不麻烦你就好了。"康妮说。


  但是假如弗林太太不麻烦,那儿还有什么乐趣!康妮和小孩玩着,她的小女性的无惧惮她的温柔的年轻的温暖,使康妮觉得有趣而得到一种浓厚的快乐,这年轻的生命!这样的无畏!这样的无畏,那是因为毫无抵抗的缘故。所有的成人们都是给恐惧压得这样的狭小!


  康妮喝了一杯有点太浓的茶,吃了些美味的奶油面包和罐头李子。弗林太太脸红着,非常地兴奋,仿佛康妮是一个多情的武士似的,她们谈着些真正妇人间说的话,两个人都觉得居惬意。


  "不过这茶点太坏了。"弗林太太说。


  "比我家里用的还要好呢。"康妮诚实地说。


  "呵!……"弗林太太说,她自然是不相信的。


  但是最后康妮站了起来。


  "我得走了!"她说,"我的先生并不知道我到哪里去了,他要疑心各种各样的事情呢。"


  "决不会想到你在此地的。"弗林太太高兴地笑道,"他要派人满村叫着找呢。"


  "再会,佐士芬。"康妮一边说,一边吻着孩子,揉着她的红色的卷发。


  大门是锁着而且上了门闷的,弗林太太紧持着去开了,康妮出到了农庄门前的小花园里,这小花园是用冬青树的篱芭围绕着的,沿着等候径的两旁,植着洗我报春花,柔软而华丽。


  "多可有宾报春花!"康妮说。


  "陆克把它们叫作野草闹花。"弗林太太笑着说,"带点回去吧。"


  弗林太太热心地采着。


  "够了!够了!"康妮说。


  她们来到了小花园的门边。


  "你打哪条路来呢?"弗林太太问道。


  "打畜牧场那条路去。"


  "让我看……呵,是的,母牛都在栅栏里,但是它们还没有起来。不过那门是锁着的,你得爬过去呢。"


  "我会爬的。"康妮说。


  "也许我可以陪你到栅栏那边去罢。"


  她走过了那兔子蹂躏得难看的草场。在树林中,鸟雀在啾呶着胜利揭歌最后的牛群,慢慢地在被残踏得象人们行路似的草场上曳着笨重的步伐,一个人在呼喝着它们。


  "今晚他们捋乳捋得晚了。"弗林太太严厉地说,"因为他们知道陆克在天黑以前是不会回来的。"


  她们来栅栏边,栅栏的后面蔓生着小衫树的丛林。那里有一个小门,但是锁着。在里面的草地上放着一个空瓶子。


  "这是守猎人盛牛奶的空瓶子。"弗林太太解释着,"我们装满了牛奶便带来此地,他自己会来取的。"


  "什么时候?"康妮问。


  "呵,他什么时候经过此地便什么时候取的。多数是早晨。好了,再会罢,查太莱夫人!请你常来,你到我家里来真是难得的。"


  康妮跨过栅栏,进到了一条狭隘的小径上,两旁都是些丛密的小杉树。弗林太太戴着一顶教员戴的遮日帽,在牧场上跑着回去。康妮不喜欢这丛密的新植的树林,这种地方令人觉得可怖和闷塞。她低着头赶路,心里想着弗林太太的孩子,那是个可爱的小东西,不过她的两腿将来要象她父亲似的,有点弯曲罢了。现在已经可以看出来了,但是也许长大了会变得好的。有个孩子是多么温暖,多么称心,弗林太太显得多么得意!她至少有一样东西是康妮没有,而且是显然地不能有的。是的,弗林太大熔耀她的为母的尊荣,康妮有点儿,微微地有点儿嫉妒。这是她无知如何的。


  突然地,她从沉思中吓了一跳,微地惊叫了一声,一个人在那里!


  那是守猎人,他站在狭径中好象巴蓝的驴子,截着眼前的去路。


  "怎么,你?"她惊愕地说。


  "你怎么来的?"她喘着气追问道。


  "但是你怎么在这里?你到小屋里去过么?"


  "不:不:我刚从玛尔海来。"


  他奇异地探究地望着她;低着头,觉得是点罪过。


  "你现在是到小屋里去么?"他用着有点严厉的声调问道。


  "不,我不能去,我在玛尔海已离开好一会,家里人都不知道我到哪里去了。我回去要晚了,我得赶快跑。"


  "似乎把我丢弃了?"他微微地冷笑着说。


  "不!不,不是这样,只是……"


  "不是这样还有什么?"他说了,向她走了过去,跟上她,她觉得他的全身是可怕地紧贴着她。这样的兴奋。


  "呵,不要现在、不要现在。"她一边喊着,一边想把他推开。


  "为什么不?现在只是六点钟,你还有半点钟。不,不!我要你,"


  他紧紧地抱着她,她觉得他的着急。她的古代人的本能使她为自由而挣扎,但是她的里面有着一种什么又迟钝又沉重珠怪东西,他的身以迫在压着她,她再也没有心去挣扎了。


  他向四下望了一望。


  "来……这儿来!打这边来。"他一边说,一边尖锐地望着浓密的小杉树丛中,这些小松树还没他们一半高。


  他望着她。她看见他的眼睛是强烈的,光亮的,凶悍的,而没有表情,但是她已不能自主了,她觉得她的四肢奇异地沉重起来,她退让了,她驯服了。


  他引着她在不易穿过的刺人的树丛中穿了进去,直到二块稍为空旷而有着一丛拓死的树枝的地方,他把些干拓的树校铺在地上,再把他的钙套和上衣盖在上面,她只好象一只野兽似地,在树下躺下去;同时,只穿着衬衣和短裤的他,站在旁边等待着,牢牢地望着她,但是他还有体贴周到的,他使她舒舒服服地躺着,不过,他却把她的内衣的带子扯断了,因为她只管懒慵地躺着,而不帮助他。


  他也是把前身裸露着,当他进她里面的时候,她觉得他裸着的皮肉紧贴着她,他在她里面静止了一会,在那儿彭胀着,颤动着,当他开始抽动的时候,在骤然而不可抑止的征服欲里,她里面一种新奇的、惊心动魄的东西,在波动着醒了转来,波动着,波动着,波动着,好象轻柔的火焰的轻扑,轻柔得象毛羽样,向着光辉的顶点直奔,美妙地,美妙地,把她溶解,把她整个内部溶解了。那好象是钟声一样,一波一波地登峰造极。她躺着,不自觉地发着狂野的,细微的呻吟,呻吟到最后。但是他结束得太快了,太快了;而她再也不能用自己的力量迫使自己完结,这一次是不同了,不同了,她毫无能力了,好也不能坚挺起来缠着他,去博得她自己的满足了。当她觉得他在引退着,引退着,收缩着,就要从她那里滑脱出去的可怕的片刻,她的心里暗暗地呻吟着,她只好等待,等待。她的整个肉体在温柔地开展着,温柔地哀恳着,好象一根洁水下的海芜草,哀恳着他再进去,而使她满足,她在火炽的热情中昏迷着,紧贴着他,他并没有完全滑脱了她,她觉得他的温软的肉蕾,在她里面耸动起来,用着奇异的有节奏的动作,一种奇异的节奏在她里面泛滥起来,彭胀着,彭胀着,直至把她空洞的意识充满了。于是,难以言语形容的动作重新开始一其实这并不是一种动作,而是纯粹的深转着的肉感之旋涡,在她的肉里,在她的意识里,愈转愈深,直至她成了一个感觉的波涛之集中点。她躺在那儿呻吟着,无意识地声音含混地呻吟着,这声音从黝黑无边的夜里发了出来,这是生命!男子在一种敬惧中听着他下面的这种声音,同时把他的生命的泉源插射在她的里面,当这声音低抑着时,他也静止下来,懵懵地,一动不动地卧着;同时她也慢慢地放松了她的拥抱,软慵地横陈着。他们躺着,忘了一切,甚至互相忘着,两个人都茫然若失了。直至最后,他开始振醒过来,觉察了自己无遮地裸露着,而她也觉察了他的身体的重压放松了,他正要离开她了,但是她心里觉得她不能容忍他让她无所麻盖,他现在得永久地庇盖着她。


  但是他终于引退了,他吻着她,把她遮掩起来,然后开始遮掩着他自己,她躺着,仰望着上面的树枝,还是没有力量移动,他站着,把他的短裤扣好了,向四周望着,一切都在死寂中,只有那受惊的小狗儿,鼻子挟在两脚中间,俯伏着。他在树枝堆上重新坐了下去,静默地握着康妮的手。


  "这一次我们是同时完毕的。"他说。


  她回转头来望着他,没有回答。


  "象这个样子是很好的,大部分人,过了一生还不知道这个呢。"他象是做梦似地说着。


  她望着他的沉思的脸。


  "真的么?"她说,"你快乐吗?"


  他回转头来向她眼里望着,"快乐,"他说,"是的,但是不要谈这个."他不要她谈这个。他俯着身去吻她,她觉得他应该这样永久地吻着她。


  最后,她坐了起来。


  "人们很少有同时完毕的么?"她用一种天真的好奇心问道。


  "很少。你只要看他们的呆板的样子便看得出来。"他无可奈何地说着,心里懊悔着为什么开始了这种谈话。


  "你和基耸女人这样完毕过么"


  他觉得好笑地望着她。


  "我不知道。"他说,"我不知道。"


  她明白了,他决不会对她说他所不愿说的事情的,她望着他的脸,她对他的热情,在她脏腑在颤动着,她尽力抑制着,因为她觉得自己迷失着了。


  他穿好了上衣和外套;在小杉树丛中避开了一条路直至小径上。落日的最后光辉,沉在树林梢头了,"我不送你了。"他说,"还是不送的好。"


  在他离开之前,她热情地望着他,他的狗儿不耐烦恼地等着他。她好象没有什么话好说了,再也没有什么了。


  康妮缓缓地归去,明白了在她的心里面,另有一件深藏着的东西了。一个自我在她的里面活着,在她的子宫里,脏腑里,温柔地溶化着,燃烧着,她以这个眶我的全部,去崇拜她的情人,她崇拜到觉得走路时,两膝都柔软无力起来,在她的子宫里,脏腑里,她满足地,生气蓬勃地,脆弱地,不能自己地崇拜着他,好象一个最天真的妇人。她对自己说:"那好象是个孩子,那好象有个孩子在我的里面。"……那是真的,她的子宫,好象一向是关闭着的,现在是展开了。给一个新的生命充实了,这新的生命虽然近于一种重负,但是却是可爱的。


  "要是我有了孩子!"她心里想着,"要是我有了他的孩子在我的里面!"……想到了这个,她的四脚软怠了,她明白了有个自我的孩子,和有个全身全心欲爱着的男人的孩子,这其间是有天壤之别的,前者似乎是平凡的,但是从一个整个心欲崇拜着的男子得到孩子,那使她觉得和旧日的大不相同了。那使她深深地,深深地沉醉在一切女性的中心里,沉醉在开化以前的睡眠里。


  她所觉得新奇的并不是热情,而是那渴望的崇拜。这是她一向所惧怕的,因为这种崇拜的情感要使她失掉力量;她现在还在惧怕,唯恐她崇拜得过深时她要把自己迷失了,把自己抹杀了,她不愿象一个未开花的女子似地被抹煞而成为一个奴隶。她决不要成为一个奴隶,她惧怕她的崇拜的心情,但是她不愿立刻反抗起来,她胸中有个固执的意志,那是很可以对她子宫里的日见增大的崇拜的温情宣战而把它歼灭的。甚至现在,她可以这样做,至少她心里这样想,她可以无意地驾驭她的热情。


  唉,是的,热情得象一个古罗马时代狂饮烂醉的酒神的女祭司,在树林中奔窜着找寻伊亚科斯,找寻这个无人性的,纯粹是的神仆赫阳物!男子,这个人,得不要让他僭越。他只是个库堂的司阉者,他只是那赫赫阳物的持有者与守护者,这阳物是属于女子的。


  这样,在这新的醒觉中,古代的坚固的热情,在她心里燃了些时,把男子缩小成一个可卑鄙的东西,仅仅是一个阳物的持有者,当他尽他的职务是,全部被撕成碎片的,她觉得她的四肢和身体里面,有着那种古代狂欢节的族纵的女祭司的力量,有着那种蹂躏男性的热情而迅速的女人的力量。但是,当她觉着这个的时候,她的心是沉重的,她不要这一切,这一切都是不神秘的,光赤的,不育的,只有崇拜的温情才是她的宝藏,这宝藏是这样的深奥而温柔,这样的神秘而不可思仪!不,不,不,她要放弃她的坚固的、光辉的、妇人权威,这东西使她觉得疲乏而僵硬;她要沉没在生命的新的洗浴里,沉没在无声地歌唱着崇拜之歌的她的子宫脏腑的深处,那未免太早去开始惧怕男子了。


  "我到玛尔海去散步来,并且和弗林太太喝了杯茶。"她对克利福说,"我是想去看她的孩子的,她的头发好象是好的蛛丝,这孩子真可爱,真是个宝贝!弗林上市场去了,所以她和我和孩子大家一起吃了些茶点,你没有纳闷我到那儿去了吗?"


  "是的,我纳闷不知你到那儿去了,但是我猜着你定是在什么地方喝茶去了。克利福嫉妒地说,他的心眼里,觉察了她有着什么新的地方,有着什么她不太了解的地方,但是他把这个归因于孩子。他相信康妮之所苦脑,都是因为没有孩子,换句话,都是因为她不能机械地生个孩子。


  "夫人,我看见你穿过了花园打那铁门出去。"波太太说,"所以我想你恐怕是到牧师家里去了。"


  这两个妇人的眼睛交视着,波太太的是灰色的,光耀的,探究的;康妮的是蓝色的,朦胧的,奇异地美丽的,波太太差不多断定康妮有了个情人了。但是这怎么可能呢?那里来个男子呢?


  "呵,不时出去走走,访访人家,于你是很有益处的。"波太太说,"我刚对克利福男爵说,如果夫人肯多出访访人,于她是有无限益处的。"


  "是的,我觉得很高兴出去走一趟,克利福,那真是个可爱的孩子,这样玲珑而毫无忌惮"康妮说,"她的头发简直象蜘蛛网,有着光耀的橙红色,两只眼睛淡蓝得象磁做的一样,那奇妙而毫无忌惮自然呵,因为那是个女孩,否则不会这么大胆的。"


  "夫人说得一点不错……那简直是个小弗林。他们一家都是多头发。都是毫无忌惮的。"波太太说。


  "你喜欢看看她吗.克利福:我已经约了她们来喝茶,这样你就可以看看她了。"


  "谁?"他一边说,一边怪不安地望着康妮。"弗林太太和她的女孩下星期一来。"


  "你可以请他们到楼上你房里去。"他说。


  "怎么,你不想看看那孩子么?"她喊道。


  "呵,看看倒无所谓但是我不想整个钟头和她们坐在一块儿喝茶。"


  "呵!"康妮说着,两只朦胧的大眼睛望着他。


  其实她并没有看他,他是另一个什么人。


  "你们可以舒舒服服地在你楼上房里用茶呢,夫人,克利福男爵不在一块儿。弗林太太要觉得自在得多的。"波太太说。


  她确定康妮已有了情人了,她的灵魂里有什么东西在欢欣着,但是他是谁呢?他是谁呢-也许弗林太太替她牵线的罢。


  那晚上,康妮不愿意洗澡。她觉得他触过她的肉,她觉得他的肉紧贴过她,这感觉于她是可贵的。是一神圣的感觉。


  克利福觉得非常烦躁。晚饭后,他不愿让她走开,而她却渴望着快点到房里去孤独地待着,她的眼睛望着他但是奇异地顺从他。


  "我们玩玩牌呢。还是让我念书给你听?"他不安地问道。


  "念书给我听罢。"康妮说。


  "念什么……诗呢。散文呢,还是戏剧呢?"


  "念点拉车的诗罢。"她说。


  从前,他法式的抑扬婉转地念拉车的诗是他的拿手好戏,但是现在呢,他再也没有那种气派,而且有点局促了,其实,与其念书,她是宁愿听收音机,但是康妮替弗林太太的婴孩缝着一件黄绸的小衣裳;那衣料是她散步回一晚餐以前,从她的一件衣裳剪裁下来的,她静静地坐着,在温柔地情绪中沉醉着,缝缀着,与此同时,他在继续在念着拉辛的诗。


  在她的心里,她可以感觉到热情在嗡嗡发声,好象沉钟的尾声。


  克利福对她说了些关于拉辛的话,他说过了好一会,她才明白他说什么。


  "是的!是的!"她抬头望着他说,"做得真好。"


  她的眼睛的深妙的蓝光,和她的温柔的静坐着的神情、重新使他惊骇起来,她从来没有那么温柔,那么静寂的,她使他不能自己地迷惑着,好象她在发着什么香味使他沉醉似的。这样,他无力地继续着念诗;他的法文发音的喉音,她觉是烟囱里的风似的,他念的拉辛的诗句,她一字也都没有听到。


  她已经沉醉在她的温柔的美梦里了,好象一个发着芽的春天的森林,梦昧地,欢快地,在呜咽着,她可以感觉着在同一曲世界里,他和她是在一起的,他,那无名的男子,用着美丽的两脚,神妙地美丽的两脚,向前移动,在她的心里,在她的血脉里,她感觉着他和他的孩子,他的孩子是在她所有血脉里,象曙光一样。


  "因为她没有手,没有眼,没有脚,也没有金发的宝藏


  她象一个森林似的,象一个阴暗的、橡树交错的树林似的,千千万万地蓓苗在开发着,在无声地低语着。同时,那些欲望的鸟儿,在她错缩浓密的身体里睡着。


  但是克利福的声音不停地、异乎寻常地轨轹着,咕噜着。多么异样的声音!多么异样的他,倾着身在他的书本上,样子是奇怪的,贪婪的,文明的,他有宽阔的肩膊,却没有两条真腿!多么怪异的生物,天赋着尖锐的!冷酷无情的、某种鸟类的意志,没有热力,一点都没有!这是未一煌生物之一,没有灵魂,只有一个极活冷酷的意志。她怕他,微微地颤战起来,不过,温柔的热烈的生命之火焰,是比他更强的,并且真实的事情却瞒着他呢。


  诗念宛了。她吃了一惊,她抬头看见克利福的灰白而乖恶的眼睛,好象含恨地在望着她,这更使她惊愕起来。


  "非常感谢!你念拉辛念得真好!"她温柔地说。


  "差不多念和昨你听着一样的好。"他残酷地说。"你在做着什么?"他问。


  "我替弗林太太的孩子做件衣裳。"


  他的头转了过去,孩子!孩子!她只想着这个。


  "毕竟呢,"他用一种浮夸的口气说,"我们所需要的,都可以从拉辛的诗里得到,有条理有法则的情绪。是比紊乱的情绪更重要的。"


  她的两只朦胧的大眼睛注视着他。


  "是的,的确!"她说。


  "近代人让情绪放荡无羁,这只有使情绪平庸化罢了,我们所需要的,便是有古典的约束。"


  "是的。"她缓缓地说看见他的脸孔毫无表情,正在听着收录机的激动人心的痴话,"人们假装着有情绪、其实他们是毫无所感的,我想这便是所谓浪漫罢。"


  "一点不错!"他说。


  实在说,他是疲惫了。这种晚上使他疲惫了,与其过着这样的晚上,他是宁愿读点技术上的书,或和矿场的经理谈话,或是听收录机的。


  波太太带了两杯麦芽牛奶走了进来,一杯是给克利福喝了好安睡的,一杯是给康妮喝了好长胖的,这是她介绍勒格贝来的一种经常的的夜点。


  康妮喝完了后,心里高兴,她可以走开,并且心里感激着不必去帮助克利福就寝的事了。


  "晚安。克利福,祝你安睡?拉车的涛好象一个梦似的深入人心,晚安!"


  她向门边走去她没有吻他晚安便走了,他的尖锐而冷酷的眼瞄望看她,好!他为她念下整晚的诗她却连一个晚安的吻都不给他这样的铁石心肠!即令说这种亲吻只是一种形式罢,但生命是筑在这种形式上的、她实在是个波尔雪维克主义者!她的本能鄙是波尔雪维克主义者的!他冷酷地、愤怒地望着她从那里走出那个门。愤怒!"


  他给夜之恐怖所侵袭了.他只是一团神经同甘共苦结着的东西,当他不用全力兴奋地工作的时候,或当他不空泛迷离地听着收音机的时候,他便给焦虑的情绪纠缠着,而感觉着一种大祸临头的空洞,他恐怖着,假如康妮愿意的话,她是可以保护他的。但是显然她并不愿意,她并不愿意,她是冷酷无情的,他为她所做的一切,她都漠然无睹,他把他的生命捐弃给她,她还是漠然无睹。她只想我行我素,走自己的道路。


  现在她所醉心的便是孩子,她要这个孩子是她自己的。全是她自己的,而不是他的!


  虽然,克利福的身体是很壮健的,他的脸色是这样的红润,他的肩膊宽阔而有力,他的胸膛是这样大的,他发胖了。但是,同时他却怕死。什么地方好象有个可怕的空洞在恐吓着他,好象一个深渊似的;他的精力要崩倒在这深里,有时他软弱无力地觉得自己要死了,真的死了。


  因此他的有点突出的两只灰色的眼睛,显怪异的,诡秘,却有点残暴,冷酷而同时差不多又是无忌惮的,这种无忌惮的神气是奇特的,好象他不怕生命如此强悍,而他却战胜着生命似的。"谁能认识意志之神秘,因为意志竟能胜天使……"


  但是他所最恐怖的,便是当他不能入睡的夜里那时真是可怖,四方作斋的空虚压抑着,他毫无生命而生存着,多么可怕!在深夜里毫无生命、却生存着!


  但是现在,他可以按铃叫波太太,这是个大大的安慰。她穿着睡衣便走了过来、头发辫结着垂在背后、虽然她的棕色的头发里杂着自发地却奇异地有少女的暗淡的神气。她替他煮咖啡或煮凉茶或和他玩象棋或"毕克"纸牌戏。她有着那种对于游戏的奇民蝗女性的才能甚至在睡眼朦胧中还能下一手好象棋,而使他觉得胜之无愧。这样,在深夜的,静寂的亲密里,他们坐着。或是她坐着,而他卧在床上,桌上了灯光孤寂地照着他们。她失去了睡眠,他失去了恐怖。他们玩着,一起玩着一然后一起喝杯咖啡,吃块饼干,在万籁俱寂的深夜里,两人都不太说什么话、但是两人的心里都觉得安泰了。


  这晚上,她奇怪着究竟谁是查太莱男爵夫人的情人。她又想起他的德底,他虽早已死了,但她总觉得他没有十分死的。当她想起他时,她对于人世的,尤其对于那些残害他的生命的主子们的心底旧恨,便苏醒了转来,那些主子们并没有真的残害他的生命。但是,在她的情感上,都是真的。因为这个,在她心的深处,她是个虚无主义者,而且真的是无政府主义者。


  在她的朦胧半睡中,她杂乱地想着她的德底和查太莱男爵夫人的不知名的情人。这一来,她觉得和那另一个妇人共有着对于克利福男爵,以及他所代表的一切事物的大怨恨。同时,她却和他玩着"毕克",赌着六便士的胜负。和一个有爵位的人玩"毕克",甚至输了六便士,毕竟是可引为荣誉的事呢。


  他们玩纸牌戏时,是常常赌钱的,那可以使他忘掉自己。他是常常赢的。这晚上还是他赢,这一来,不到天亮,他不愿去就寝了。侥幸地,在四点半钟左右,睡意开始显现了。在这一段的时间里,康妮上在床酣睡着,但,是那守猎人,他也不能安息,他把鸡笼关闭了,在树林里巡逻一同,然后回家去吃夜餐。他并不上床去,他坐在火旁边思索着。


  他想着他在达娃斯哈过去的童年,和他的五、六年的结婚生活,他照例苦味地想着他的妻。她是那样粗暴的!但是他自从一九一五年的春天入伍之后,便至今没有见过她。然而她还在不到三英里路之遥生活着,而且比一向更其粗暴。他希望这一生永不再见她了。


  他想着他在国外的士兵的生涯由印度到埃及,又回到印度,那盲目的、无忧虑的、与马群在一起的生涯;那爱他的,也是他所爱的上校;那几年的军官生涯大可以升为上尉的中尉生涯然后上校的死于肺炎,和他自己的死里逃生;他健康的,他的深大的不安,他的离开军职而回到英国来再成为一个佣人。


  他只是把生命托延着。在这树林中,至秒在短期内,他相信定可安全,在那里,并没有人来打猎,他的唯一的事便是养育雉鸡,他可以孤独而与生命隔绝,这便是他唯一希望的事,他得有一块立足的地方,俺这儿是他的出世的故乡。甚至他的老母还住在这儿,虽则他对于他的母亲一向并没有什么了不起的感情。他可以一天一天地继续着生活,与人无术怨,于心无奢望。因为他是茫然不知所措的。


  他是茫然不知所措的。自从他当过几年军官,并且和其他的军官和公务员以及他们的家庭交往以来,他的一切雄心都死了,他认识了中上阶级是坚韧的,象橡胶一样奇异的坚韧,却缺乏生命,这使他觉得冰冷,而且觉得自己和他们是多么相异。


  这样,他重新回到他自己的阶级里去,在那里去找回几年外出之中所忘记了的东西,那些下分令人重大不的卑贱的心情和庸俗的仪态。他现在终于承认仪态是多么重要的了,而且他承认,假装对于一两个铜板和其它生命中的琐事满不在乎的样子是多么重要的了,但是在平民之中是没有什么假装的,猪油的价钱多一枚或少一枚铜板,是比删改《圣经》更重要的。这使他真忍受不了!


  况且,那儿还有工资的问题呵。他已经在占有阶级中生活过,他知道试图解决工资问题是多么徒劳梦想的事,除了死之外,是没有解决的可能的。不如不要管,不要管什么工资问题。


  然而,要是没有钱而且不幸,你便不得不管,无论怎样,这渐渐成为他们所担心的唯一的事情了。钱的担心,好象一种庞大的通病,咀食着一切阶级中的个人,他不愿为钱担心。


  那么又怎样呢:生命除了为钱担心以外,还有什么?什么都没有。


  可是他可以孤独地生活着,心里淡淡地满足着自己能够孤独,养雉鸡,这些雉鸡是终要给那些饱餐以后的肥胖先生们射乐的,多么空泛!多么徒然!


  但是为什么担心,为什么烦恼呢?他没有担心,也没有烦脑过,直至现在这个女人来到了他的生命里,他差不多大她十岁,他的经验比她多一千年,他俩间的关系日见密切,他已可以预见那一天,他们再也不能脱这关系,而他们便不得不创造一个共同的生活了。"因为爱之束缚不易解开!"


  那么怎样呢?怎样呢?他是不是必须赤手空拳地重新开始?他走不是定要牵累这个女人?他是不是定和要她的残废的丈夫作可怖争吵?还要和他自己含恨的妻作些可怖的争吵?多么不幸!多么不幸!并且他已经不年轻了,他再也不轻快活泼了,他又不是无忧无虑的那种人,所有的苦楚和所有的丑恶都能使他受伤,还有这个妇人。


  但是纵令他们把克利福男爵和他自己的妻的障碍除去了,纵令他们得到了自由,他们又将怎样呢?他自己己又将怎样呢?他将怎样摆布他的生活呢?因为他总得做点什么事他不能让自己做寄生虫,依靠她的金钱和他自己的很小的恤金度日的!


  这是一个不能解决的问题。他只能幻想着到美国去,到美国去尝口新鲜的空气,他是毫不相信金元万元的,但是也许那儿会有旁的什么东西。


  他不能安息,甚至不愿上床去,他呆呆的在苦味地思索中坐到了半夜,他突然地站了起来,取了他的外套和枪。


  "来罢,女孩儿。"他对狗儿说,"我们还是到外头去的好。"


  这是个无月亮的繁垦之夜,他举着轻轻的步伐,缓缓地,小心地巡逻着,他唯一所要留神的东西,便是矿工们尤其是史德门的矿工们在玛尔附近所放的舞免机,但是现在是生育的季节,甚至矿工们对这点都有点新生而不过分放肆的,虽然,这样偷偷地巡逻着,去搜索偷掳野兽的人,却使他的神经安静了下来,而使他忘记了思虑。


  但是,当他缓缓地,谨慎地巡逻完了的时候——那差不多要走五英里路一他觉得疲乏了,他走上山顶上去,向四周眺望。除了永不停息的,史德门矿场的隐约而断续的声音外,没有什么其他的声音;除了工厂里一排一排的闪炼的电灯光外,差不多没有什么其他的光,世界在烟雾中阴森地沉睡着,那是两点半了,但是这世界虽然是在沉睡中,还是不安,残的绘火车声和大路上经过的大货车的声音搅扰着,给高炉的玫瑰色的光照耀着。这是一个铁与煤的世界。铁的残忍。煤的乌姻和无穷无尽的念婪,驱驶着这世上的一切,在它的睡眠里,只有贪婪骚扰着。


  夜是冷的,他咳嗽起来,一阵冷风在小山上吹着,他想着那妇人,现在他愿放弃他所有一切或他会有的一切、去换取这个妇人,把她抱在两臂里、两个人暖暖地拥在一张毡子里酣睡,一切未来的希望和一切过去的获得,他都愿放弃了去换取她,和她温暖地拥有一蹬毡子丑酣睡,只管酣睡。他觉得把这个妇人抱在他臂里睡觉是他唯一的需要的事情。


  他到小屋里去.盖着毡子、躺在地上预备睡觉,但是他不能入睡,他觉得冷,此外。他残酷地觉得他自己的天性的缺憾。他残酷地觉得他的孤独条件的不全,他需要她,他想摸触她,想把她紧紧地抱在怀里,共享那圆满而酣睡的片刻。


  他重新站了起来,走出门去,这一次他是向着花园的门走去,然后慢慢地沿着小径向着大厦走去,那时差不多是四点钟了,夜是透明的,寒冷的,但是曙光还没有出现,他是习惯于黑夜的人,他能清楚地辨别一切。


  慢慢地,慢慢地,那大厦好象磁石似地吸引他。他需要去亲近她,那并不是为了情欲,不,那是为了那残酷的缺憾的孤独的感觉,这种感觉是需要一个静寂的妇人抱在他的两臂里,才能使它消逝的,也许他能找到她罢,也许他甚至可以唤她出来,或者寻个方法到她那里去罢。因为这种需要是不可抗拒的。


  缓慢地,静默的,他攀登那小山坡向着大厦走去,他走到了山摄,绕过那棵大树,踏上了绕着大厦门前那块菱形的草地,而直达门口的那条大路。门前那大草坪上矗立着的两株大山毛梯树,在夜色中阴暗地浮出,他都看得清楚了。


  这便是那大厦,低低的,长长的,暖味的,楼下点着一盏灯,那是克利福男爵的卧室,但是那牵着柔丝的极端残酷地引诱着他的妇人,竟在那一间房子呢?他可不知道。


  他再前进了几步,手里拿着枪,在那大路上呆站着,注视着那大屋,也许他现在还可以用个什么方法找到她,去到她那儿去罢,这屋并不是难进的;他又有夜盗一样的聪明,为什么不到那儿去呢?他呆呆地站着,等着。这时,曙光在他的背后微微的破露了。他看见屋里的灯光熄灭了,但是他却没有看见波太太走近窗前,把深蓝色的绸窗幕拉开,望着外面黎明的半暗的天,希冀着曙光的早临,等待着,等待着克利福知道真的天亮了。因为当他知道的确天亮了时,他差不多便可以即刻入睡的。


  她站在窗边,睡眼惺松地等待着,突然地,她吃了一惊,差不多叫出来了,因为那大路上,在黎明中,有个黑暗的人影。她完全清醒了,留神地审视着,但是不露声色,免得打扰克利福男爵的清睡。


  自日的光明开始疯疯地侵浸在大地上了;那黑暗的人影好象变小了,更清楚了,她分辨了枪和脚绊和宽大的短衣外一这不是奥利华·梅乐士那守猎人吗?是的,因她的狗儿在那里,好象一个影子似地东闻西嗅着,等着它的主人呢!


  但是这人要什么呢?他是不是想把大家叫醒了?为什么他钉着似地站在那儿,仰望着这大厦,好象一条患着相思病的公狗,站在母狗的门前?


  老天爷哟!波太太陡然地醒悟了,查太莱夫人的情人便是他!便是他!


  多么令人惊讶!但是她自己一爱微·波东敦,也曾有点钟爱过他的。那时,他是十六岁的孩子,面她是个二十六岁的妇人。她还在研究着护学,他曾大大地帮助过她研究关于解副学和其他应学的东西,那是个聪慧的孩子,他得过雪非尔德公学的奖学金,学过法文和其他的东西,以后终竟成了个蹄铁匠,他说那是因炮喜欢马的缘故,其实那是因为他不敢与世触,不过他永不承认罢了。


  但是他是个可爱的孩子,很可爱的孩子,他曾大大地帮助过她,他有很巧妙的法使你明白事情,他的聪明全不下于克利福男爵,并且他和妇女们是很合得来的,人都说,他和妇人们是比和男子们更合得来的。


  直至他蠢笨地和那白黛·古蒂斯结了婚,这种婚姻仿佛是为了泄愤似的,有许多人是这样的,他们是为了汇愤而结婚的,因为他们有过什么失意的事情,无疑地这是个失败的婚姻……在大战期中,他出外去了几年,他成了一个中尉,做了个十足的上流人!然后回到达娃斯哈来当一个守猎人!真的,有些人是不知道攫着机会上升的!他重新说起一回下注阶级所说的土话,而她一爱微·波尔敦,却知道他愿意时,是可以说在任何贵绅所说的英语。


  呵呵!原来男爵夫人给他迷住了!晤,他并不是第一个……他有着一种什么迷人的东西,不过,想想看!一个达娃斯哈村里生长教养出来的孩子!而是勒格贝大厦里的男爵夫人的情人!老实说,这是给查太莱大富大贵之家的一个耳光哟!


  但是他,那守猎人,看见白日渐渐显现,他明白了,那是徒劳的,想把你自己从孤独中解脱出来,边种尝试是徒劳的,你得一生依附着这孤独,空虚的弥补只是间或的事,只是间或的!但是你得等待这时机来到,接受你的孤独而一生依着它。然后接受弥补空田的时机,但是这时机是自已来的,你不能用力勉强的。


  骤然地。引诱他么追臆她的狂欲毁碎了。这是他毁碎的,因为他觉得那应该这样,双方都应该互相对着趋近,假如她不向他前来,他便不应去追逐她。他不应这样,他得走开,直至她向他前来的时候。


  他缓缓地,沉思地、转身走开,重新接受着他的孤立,他知道这样是好些的,她应该向他前来,追逐她是没有用的,没有用的。


  波太太看着他婚姻没了,看着他的狗儿跑着跟在他的后面。


  "呵呵,原来这样!","我一向就没有想以他,而他恰恰便我所应该想到的!我没有了德底以后(那时他还年轻)他曾对象很好过,呵,呵!假如他知道了的话,他将怎么说呢!"


  她向着自已经入睡了的克利福得意地望了一眼,轻轻地走出了房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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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康妮正在一间旧物贮藏室里收拾着。勒格贝有好几间这样的贮藏室,这林厦真是个么贮藏库,而这家人却永不把旧东西拿去卖。佐佛莱男爵的父亲喜欢收藏图画,佐佛莱男爵的母亲喜欢收藏十六世纪的意大利家具。佐佛莱男爵他自己喜欢收藏橡木雕刻的老箱子,教堂里的圣衣箱。边样一代一代地传下来。克利福收藏些近代画,一些不大值钱的近代画。


  在这旧物贮藏室里,有些兰德西尔的坏作品,有些韩特的可怜的鸟巢和其他一堆庸俗的皇家艺术学会会员的绘画,都是足以使一个皇家艺术学会会员的女人吓倒的。她决意把这一切东西查阅一遍,整理出来,那些粗重的家俱使她觉得有趣。


  她发现了一个家传的红木老摇篮。这摇篮被谨慎地包捆着,以防尘埃和损坏。她把它拆开了。这摇篮有着某种可人的地方;她审视了一番。


  "真可惜用不着这个摇篮。"在旁边帮着忙的波太太叹着气说,"虽然这样的摇篮现在已经太旧式了。"


  "也许有一天用得着的,我也许要有个孩子呢。"康妮从容地说,仿佛说着她也许可以有一顶新帽子似地轻易。


  "难道你是说克利福男爵可以好些么?"波太太结结巴巴地说。


  "不必等到他好些了,我是照他现在的情况说。他只是筋肉的瘫痪罢了——这对他是没有妨碍的。"康妮自然得象呼吸似地说着谎。


  那是克利福给她的主意,她说过,"自然啦,我还可以生个孩子的。我并不是真的残废了,纵令臀部和腿部的筋肉瘫痪了,而且殖力是可以容易恢复的,那时种子便可以传递了。"


  他对于彩矿问题是这样的致力,在这种活泼奋勇的日子里,他真的好象觉得他的性功能就要恢复了。康妮恐怖地望着他。但是她是够机警地把他的暗示拿来当作她自己的武器的。因为假如她能够的话,她定要有个孩子的,不过那决不是克利福的孩子。


  波太大气窒着呆了一会,过后,她知道了这只是欺骗的话罢了,不足相信的,不过,今日的医生们是能做这种事的;他们很能够做接种这类的事情的。


  "呵,夫人,我只希望和你可以有个孩子,对于你和对于大家,那是件多么可喜的事!老实说,勒格贝大厦里有个孩子,事情就大不同了!"


  "可不是?"康妮说。


  她选了三张六十年前的皇家艺术学会会员的图画,去送给学兰公爵夫人主办的慈善贩卖会。人家叫她做"贩卖会会爵夫人",她是常常向所有的有爵位的人征求物品给她贩卖的,她得了这三张装了框、署了皇家艺术学会会员的名的图画,定要得意极了,她也许还要亲自来拜谢呢,克利福是顶讨厌她的造访的!"但是,天呀!"波太太心里想,"你准备给我们的是不是梅乐士的孩子啊?天呀,天呀,那简直是一个达娃斯哈的孩子在勒格贝大厦摇篮里了!不过那也可以无愧于这个摇篮的!"


  在这旧物贮藏室堆积着的许多离奇古怪的东西中,有一日黑漆的大箱子,做得非常巧妙,这是六七十年前的东西,里面安排着各种各样的物件,上面是一些梳妆用品;刷子、瓶子、镜子、梳子、小盒子甚至三个精致的保险小剃刀、肥皂、确和一切刮脸用品。下面是写字台用品:吸水纸、笔、墨水瓶、纸、信封、记事薄。再下全是在女红用具;三把大小不同的剪刀、针、信封、记事簿。再下便是女红用具;三把大小不同的剪刀、针、针箍、丝线、棉线。补缀用的木球,这一切都是精细的上品,此外还有个放药品的格子,瓶子上标着名种药名:"鸦片药酒"、"松香水"、"丁香精"等,但都是空的。一切都是没有用过的东西。整个箱子台起来的时候,象一个小而拥肿的提箱。里面摆布得迷魂阵一样的密。密到子里的,水都流不出来:因为一点空也都没有了。


  做工和设计都非常精美,这是维多利亚时代的手艺但是这箱子却有点太怪异了。购置这日箱子的查太莱前辈一定也有这种感觉所以从来没有人拿来使用过,这是一口无灵魂的死箱子。


  虽然,波太太却喜欢极了。


  看看多美丽的刷子这么值钱的东西,甚至那三把刮脸用的肥筇刷,都是无美不备啊!还有那些剪刀!那是钱所能买的最精致的东西了。呵!真可爱!"


  "你觉得么?"康妮说,"那么,你拿去罢。"


  "呵,不!夫人。"


  "是的,拿去罢!否则它要在这儿搁到地球末日呢。假如你不要,我便拿来和图画一起送给公爵夫人了,她是不配受用这许多东西的。真的,拿去罢!"


  "呵!夫人!我真不知道怎么感谢你才好。"


  "那么不要感谢好了。"康妮笑着说。


  波太太手里抱着那只大而黝黑的箱子,兴奋得满面春风地走下楼来。


  女管家白蒂斯太太驶着车,把波太太利她的箱子,带到村里她家中去。那得请几位朋友来玩赏玩赏于是她请了药剂师的女儿、女教员和一个掌柜助手的女人维顿太太到家里来。她们赏叹了一番之后,开始低谈着查太莱男爵夫人要生小孩了。


  "神奇的事情是常常有的。"维顿太太说。


  但是波太太坚信着,如果孩子真出世了,那定是克利福男爵的孩子。便是这样!


  不久以后,教区的牧师来对克利福慈祥地说:


  "我们是不是可以希望一个勒格贝的继承者呢?呵,要是这样,那真是圣灵显迹了!


  "晤!我们可以这样希望吧。"克利福带着微徽和讥讽同时又有着某种信心地说。他开始相信那是很可能的。


  一天下午,大家都叫他做"乡绅文达"的来斯里·文达来了,这是个清瘦、修洁的、七十岁的老先生。"从头到脚都是贵绅。"正如波太太对白蒂斯太太说的一样。的确!他说起话来那种"咳咳!"不绝曰的古老样子,好象比从前戴假发的绍绅还来得冬烘。飞奔的时光,把这些古雅的东西都淘汰了。


  他们讨论着煤矿问题。克利福的意思,以为他的煤炭的品质纵令不佳.但是可以做成一种集中燃料,这种燃料如果加以某种带酸的湿空气,好好强压起来,是能够发出很大的热力的,很久以来,人们已注意过这种事实了。在一种强有力的湿风之中,煤炕边燃烧出来的火是畅亮的,差不多没有烟的,剩下来的只是些灰粉,而不是粉红色的粗大砂砾。


  "但是你到哪里去找到适当的机器去用你的燃料呢?"文达问道。


  "我要自己去制造这种机器,并且自己去消用这种燃料。这样产生出来的电力我便拿出来卖。我确信这是可以做的。"


  "假如你做得到的话,那好极了,好极了,我的孩子。咳!好极了!要是我能够帮什么忙的话,我是很愿意的。我恐怕我自己对我的煤矿场都是不太合时宜了。但是谁知道呢?当我瞑目以后,还可以有象你一样的人,好极了!这一来所有的工人又有工作了,那时代不要再管煤销不销了。真是好主意,我希望这主意可以成功,要是我自已有儿子的话,无疑地他们会曾希勃来矿场出些新主意。无疑的!顺便问一句,我的亲爱的孩子,外面传的风声,究竟真不真?我们是不是可以希望有个勒格贝的继承人?"


  "外面有这么一个风声么?"克利福问道。


  "是的,亲爱的孩子,住在惠灵坞的马沙尔向我问起这事是不是真的,这便是我听到的风声,自然,要是这是无稽之谈,我决不向外多嘴的。"


  "晤,文达先生。"克利福不安地说,但是两只眼睛发着异光。"希望是有一个的,希望是有一个的。"


  文达从房子的那边踱了过来,把克利福的手紧握着。


  "我亲爱的孩子,我亲爱的朋友,你知道不知道我听了心里多快活?知道你抱着得子的希望工作着,也许那一天达娃斯哈的工人都要重新受雇于你了!呵,我的孩子、能够保持着家声,和有着现成的工作给有意工作的任何人……"


  老头儿实在感动了。


  第二天康妮正把一些黄色的郁金香安置在一个玻璃瓶里。


  "康妮,"克利福说,"你知道外边传说着你就要给勒格贝生一个继承人了吗?"


  康妮觉得给恐怖笼罩着了。但是她却安泰地继续布摆着她的花。


  "我不知道。"她说,"那是笑话呢,还是有意中伤?"


  他静默了一会,然后答道:


  "我希望两样都不是。我希望那是一个预言。"


  康妮还是在整理着她的花。


  "我今早接了父亲一封信。"她说,"他问我,他已经替我答应过亚力山大·柯泊爵士,在七月和八月到他的威尼斯的-爱斯姆拉达别墅去度署的事,忘记了没有。"


  "七月和八月?"克利福说。


  "呵,我不会留两个月那么久的,你真的不能一起去么"


  "我不愿到国外旅行去。"克利福迅速地说。


  她把花拿到窗前去。


  "但是我去,你不介意罢?"她说,"你知道那是答应了的事情。"


  你要去多少时候?"


  "也许三个星期。"


  大家静默了一会。"


  "那吗,"克利福慢慢地、带几分忧郁地说,"假如你去了一定还想回来的话,我想三个星期我是可以忍受的。"


  "我一定要回来的。"她质朴地娴静地说,心里确信着她是一定要回来的。她正想着另一个男子。


  克利福觉着她的确信,他相信她,他相信那是为了他的缘故。他觉得心上的一块石头松了,他马上笑逐颜开起来。


  "这样吗,"他说,"我想是没有问题的,是不是?"


  "是的。"她说。


  "换换空气,你定要觉得快乐罢?"


  她的奇异的蓝色的眼睛望着他。


  "我很喜欢再见见威尼斯,"她说,"并且在那浅水湖过去的小岛的沙滩上洗洗澡。但是你知道我是厌恶丽岛的!我相信我不会喜欢亚力大·柯泊爵士和柯泊爵士夫人的。但是有希尔达在那儿,并且假如我们有一只自己的游艇,那么,是的,那定是有趣的。我实在希望你也能一起去呢。"


  她说这话是出于至诚的。她很愿意在这种小事情上使他快乐快乐的。


  "唉,但是想象一下我在巴黎北车站或加来码头上的情形罢!"


  "但是那有什么关系呢?我看过其他的在大战中受了伤的人,何况我们是可以坐汽车去呢。"


  "那么我们得带两个仆人去了。"


  "呵,用不着,我们带非尔德去就行了,那边总会有个仆人的。"


  但是克利福摇了摇头。


  "今年不去了,亲爱的,今年不去!或者明年再看罢。"


  她忧愁地走开了,明年!明年他又将怎样么?她自己实在并不想到威尼斯去,现在不,现在是有了那个男人了,但是她还是要去,为了要服从生活的纪律的缘故;而且,要是她有了孩子的话,克利福会相信她是在威尼斯有了个情人的缘故。


  现在已经是五月了,他们是打算在六月间便要出发的。老是这一类的安排!一个人的生命老是安排定了。轮子转着,转着,把人驱使着,驾双着,人实在是无可奈何的。


  已经是五月了,但是天气又寒冷而多雨起来。俗话说的:"寒冷多雨再五月,利于五谷和草秣。"五欲和草袜在我们是重要的东西了!康妮得上啊斯魏去走一趟,这是他们的小市镇。那儿,查太莱的姓名依旧是威风赫赫的,她是一个人去的,非尔得驶着她的汽车。


  虽然是五月天,而且处处是嫩绿,但是乡间景色是忧郁的。天气是够冷的,雨中杂着烟雾。空气里浮荡着某种倦怠的感觉。一个人不得不在抵抗中生活。无怪乎这些人都是丑恶而粗钝的了。


  汽车艰辛地爬着上坡,哟过达娃斯哈的散漫龌龊的村落,一些黑色砖墙的屋子,它们的黑石板的屋顶的尖锐的边缘发着亮光,地上的泥土夹着煤屑,颜色是黑的。人行道是湿而黑的。仿佛一切的一切都给凄凉的情绪所浸透了。丝毫没有自然的美,丝毫没有生之乐趣,甚至一只鸟、一只野兽所有的美的本能都全部消失了,人类的直觉宫能都全部死了。这种情形是令人寒心的。杂货店的一堆一堆的肥皂,蔬菜店的大黄莱和柠檬,时装钥的丑怪帽子,一幕一幕地在丑恶中过去,跟着是俗不可奈的电影戏院,广告画上标着:"妇人之爱!"和原始派监理会的新的大教堂,它的光滑的砖墙和窗上的带青带红的大快玻璃实在是够原始的。再过去,是维斯莱源的小教堂,墙砖是黝黑的,直立在铁栏和一些黑色的小树后边,自由派的小教堂,自以为高人一等,是用乡村风味的沙石筑成的,而且有个钟楼,但并不是个很高的钟楼。就在那后边,有个新建的校舍,是用高价的红砖筑成的,前面有个沙地的运动场,用铁栅环绕着,整个看起来是很堂皇的,又象教堂又象监狱。女孩子们在上着唱歌课,刚刚练习完了"拉一米一多一拉",正开始唱着一首儿单的短歌。世上再也没有比这个更不象歌唱一自然的歌唱一的东西了:这只是一阵奇异的呼号,带了点腔调的模样罢了。那还赶不上野蛮人;野蛮人还有微妙的节奏。那还赶不上野兽;野兽呼号起来的时候还是有意义的。世上没有象这样可怖的东西,而这种东西却叫做唱歌!当非尔德去添汽油的时候,康妮坐在车里觉得肉麻地听着。这样一种人民,直觉的官能已经死尽,只剩下怪异的机械的呼号和乖房的气力,这种人民会有什么将来呢?


  在雨中,一辆煤车在轰轰地下着山坡,非尔德添好了油,把车向山坡上开行,经过了那些大的但是凄凉的裁缝店、布匹店和邮政局,来到了寂寞的市场上,那儿,杉·布勒克正在他的所谓"太阳旅店"的酒肆里。伺望着外边的行人,并且向查泰莱男爵夫人的汽车行了个鞠躬。


  大教堂是在左边的黑树丛中,汽车现在下坡了,经过"矿工之家"咖啡店。汽车已经经过了"威录敦"、"纳尔逊"、"三桶"和"太阳"这些咖啡酒肆,现在打"矿工之家"门前经过了,然后再经过了"机师堂",又经过了新开的够华丽的"矿工之乐",最后经过了几个新的所谓"别墅"而到了上史德门去的黝黑的路,两旁是灰暗的篱笆和暗青色的草原。


  达娃斯哈!那便是达娃斯哈!快乐的英格兰!莎士比亚的英格兰!晤!不!那是今日的英格兰。自从康妮在那儿居住以后,她明白了。这英格半正生产着一种新的人类,迷醉于金钱及社会政治生活,而自然的直觉的宫能却是死灭了的新人类。这是些半死的尸体,但是,活着的一半却奇异地、固执地生活着。这一切都是怪涎的,乖庚的。这是个地下的世界,不可以臆测的世界,我们怎样能够明白这些行尸的反应呢?康妮看见一些大的运货车,里面装满着雪菲尔德钢铁厂的工人,一些具有人类模样的、歪曲的、妖怪样的小东西,正向着蔑洛克去作野外旅行,她的心不禁酸楚起来。她想:唉,上帝呵,人类把自己弄成怎么样了?人类的领导者们,把他们同胞开弄成怎么样了?他们把他们的人性都消灭了,现在世上再也不能有友爱了!那只是一场恶梦!


  她在-种恐怖的波浪中,重新觉得这一切都是灰色的、令人寒心的失望。这些生物便是工人群众;而上层阶级的内容怎样也是她所深知的,那是没有希望的了,再也没有什么希望的了。可是,她却希望着一个孩子,一个继承人!一个勒格贝的继承人!她不禁惊悸起来。


  而梅乐士却是从这一切中出来的!是的,但是他与这一切却远隔着,如她自己与这一切远隔着一样。不过,甚至在他那里也没有什么友爱了。友爱死了,那儿只有孤寂与失望。这便是英格兰,英格兰的大部分。康妮很知道,因为她今天是从这样的英格兰的大部分的中心经过的。


  汽车正向着史德门上去。雨渐渐停止了,空气中浮着一种奇异的、透明的五月之光。乡景一幕一幕地卷了过去,往南是毕克,往东是门司非德和诺汀汉。康妮正向着南方走去。


  当汽车驶到了高原上面时,她看向见左手边,在一个高临乡野的高地上,那深灰色的,暗淡而雄壮的华梭勃宫堡,下面是些带红色的半新的工人住宅。再下面,便是煤场的大工厂,还正在曰着一缕缕的灰暗的烟和自蒸气,这工厂每年是要把几千几万金镑放在公爵和其他股东的腰包里的。这雄壮的老宫堡;败了,然而它还是高耸天际,俯视着下面湿空气中的黑烟和白雾。


  转了个弯,他们在高原上向着史德门前进。从这路上看起来,史德门只是个庞大的壮丽的新饭店。离路不远的地方,金碧辉煌的柯宁斯贝饭店,在一种荒寂的情况中耸立着。但是,细看起来,你便看得见左手边一排排精致的"摩登"住宅,安排得象滑牌戏似的,一家家用花园互相隔离着,这是几个妖怪的"主子们"在这块糠人的土地上所玩的一种奇异的骨牌戏。在这个住宅区过去,耸立着一些真正近代矿场的骇人的凌空建筑,一些化学工厂巨大的长廓,它们的形式是前此人类所梦想不到的。在这种庞大的新设备中间,连矿场矿坑本身都不算什么了。在这大建筑的前面,那骨牌戏都是惊奇地摆在那儿,等待着主干们去玩它。


  这便是战后新兴的史德门。但是事实上,尽管康妮并不认识它,老史德门是在那"饭店"下边半英里路之遥,那是一个老的小矿场,一些黑砖筑的老住宅,一两个小教堂,一两间商店和一两间小酒店。


  但是这一切都算不得什么了。新工厂里冒着浓烟和蒸汽的地方才是现在的史德门。那儿没有教堂,没有小酒店、甚至没有商店,只有些大工厂。这是现代的奥式皮亚神国里面有着一切的神的殿堂;此外便些模范住宅和饭店,所谓饭店、虽然看起来怪讲究的,其实只是个故工们的酒店罢了。


  这块新地方,其至是从康妮到勒格贝以后才建筑起来的。那些模范住宅里,住满着从四方八面来的一些流氓,这些人所干的勾当之一,便是去偷捕克利福的兔子。


  汽车在高原上走着,她望着整个的州府,一起一伏地开过去。这个州府往昔是个骄傲的、威风赫赫的州府呢!在州府前,那直立天际,象是海市蜃楼的房屋,便是查维克大厦。它的窗户占了墙壁的大部分,这是伊丽莎白时代的一个最出名的宫堡。它孤独地、高贵地站在一个大花园的上头。虽然是古旧了。过时了。但是人们还当作一个荣耀的遗物似地保存着。"瞧瞧我们的祖先是多么的显贵!"


  那是过去,现在是在那下面。将来呢,只有上帝知道在哪里了。汽车已经转着弯了,两旁是些老而黑的矿工的小村舍,汽车正向着阿斯魏下去。在这阴湿的日子里,阿斯魏正冒着一阵阵的烟和蒸汽,好象为什么天神焚香似的。阿斯魏是在那山谷的下面,到雪非尔德的所有的铁道线都打这儿穿过,那些长烟囱里冒着烟和闪光的煤矿场和钢铁厂,那教堂上的螺钻似的凄惨的小钟楼,虽然就要倒塌了,但是依旧还矗立在烟雾中,这样的阿斯魏,常常总使康妮觉得奇怪地感动。这是个山谷中央在古老的村镇。有一个主要的旅舍名叫"查太莱"。阿斯魏人都谯勒格贝是一个地方的总名,而不是一个屋名。


  矿工们的勤黑的村舍是平着行人道起的,狭小得象百多年前的矿工住宅一样。这些村舍都是洞着道路起,道路于是成了一条街了。当你走进这街里面的时候,你便要立刻忘记了那开豁的、起伏的原野。这原野上还有着富堡和大厦耸立着,但是和鬼影一般了。现在康妮正到了那光赤的铁道网的上头,那儿四面都起着高大的镀冶金属的工厂和其他的工厂,歙人觉得四周只是些墙壁,铁的声音在嚣响着,庞大的载货车震动着地皮,号笛叫着。


  然而当你沿着这条路下去,到了那曲折撤搂的市镇中心时,在那教堂的后面,你便进到了一个两世纪以前的世界上了。"查太莱"旅舍和那老药房,便在这弯曲的街上。这街从前是通到这些富堡和权贵者们的游乐别所在的旷野外去的大道。


  在那街角上,一个警察正举着手,让三辆载着铁条的货车过去,使那可怜的者教堂颠震着。直至这些货车过去了,那警察才向查太男爵夫人行礼。


  在那市区的弯曲的老街两旁,挤拥着所有旧而黑的矿工住宅。再过去,便是一排排较新而稍大的房屋,起在那山谷的坡上。这是些较现代的矿工的住宅。再远一些,在那宫堡大厦所在的临野上,烟与蒸汽夹杂着,漾荡着,星罗棋布着无数的红砖建筑,有的在低凹处,有的狞恶地在那斜坡上突入天际,这便是矿区。在这矿区的里头,轿式马车和茅舍时代的老英格兰,甚至罗宾汉时代的英格兰还残留着。在那儿,矿工们不做工的时候,他们的受压制的好动的本能无聊起来;便东奔西窜地闲散浪荡着;


  英格兰哟,我的英格兰!但是哪个是我的英格兰?英格兰的权贵者们的堂皇大厦,照起像来真是好看极了,而且在我们和伊丽莎白时代的人们之间创造了一种幻象的联系。古香古色的古老大厦,现在还存在着,和在慈爱的安妮王后与汤姆·琼斯的时代一样。但是烟灰把褐黄色的粉漆弄黑了,很久以来便再也没有那黄金颜彩了,而且一个一个地,象那些官堡一般,被人遣弃了。现在开始被人拆毁了。至于那育英格兰时代的茅舍呢,现在却变成芒寂的乡野中的一些槛楼的大砖屋了。


  现在,人们把宫堡拆毁了,乔治风格的大厦也渐渐完了。那无美不备地乔治风格的大厦佛力治,当康妮的汽车打那门前经过时,也正在被人拆毁着。这大厦还是很完整的。大战以前,维持莱一家人还是阔绰地住在里面的,但是现在,人家觉得这大厦太大了,太花费了,并且四邻都太仇视了,贵族都到了较为愉快的地方去住了,那儿,他们是可以挥霍着金钱而不必知道金钱之来处的。


  这便是历史:一个英格兰把其他的一个英格兰消灭了。煤矿业曾使那些大厦致富。现在却把那些大厦消灭了。如同把那些茅舍消灭了一样。工业的英格兰把农业的英格兰消灭了。一种意义把另一种意义消灭了。新英格兰把旧英格兰消灭了。事态的继续并不是有机的,而是机械式的。


  属于富裕阶级的康妮,曾攀附着那残余者的英格兰,直至经过了不少的年代,她才明白了,实际上,她的阶级已经给这骇人的恐怖的新英格兰消灭了,而且这种消灭工作将继续着,直至消灭净尽了为止。佛力治莱没有了,伊斯乌德没有了,文达先生所爱的希勃莱也就要没有了。


  康妮在希勃莱停了一会。屋后的园门是挨近矿场铁道和大路的交叉点的,希勃莱矿场本身就在那些树丛后边。园门大开着,因为矿工们是有权通过花园的。他们在园里游荡着。


  汽车经过了那点缀园景的水池旁边一但矿工们却把他们的报纸抛在这池里一·然后由一条特别的小路来到那大厦门前。这是个十八世纪中期的可爱的粉漆的建筑。那儿有一条美丽的水松树的小径,这小径从前是通到一个老屋去的。大厦的正面安静地开展着,它的乔治风格的玻璃窗户好象一些欢乐的眼睛似地闪烁着。屋后边便是个令人羡慕的花园。


  康妮觉得里面的一切都比勒格贝可爱得多,光亮得多,并且更有生气,美丽而雅致。房子的墙壁都嵌着乳黄色的木板,天花板油着金色,每样东西都美妙修洁,一切布置都尽美尽妙,处处都花费过大量金钱的。甚至那些走廓都布置得宽大而可爱,优雅地弯曲着,并且充满着生气。


  不过文达是孤独地生活着,他深爱他的住宅。但是他的花园却给他自己的三个煤矿场围绕着。他的想法是很慷慨的。他的花园差不多是欢迎矿工们进来的。难道不是这些矿工们使他有钱的么!所以,当他看见一群群的槛楼的工人到他的水池边闲逛时一自然不能进到他的私人花园里面,这儿是有个界限的,他便要说:"矿工们也许不象鹿子那样可以点缀园景,但是他们比鹿子是有利得多了。"


  但那是维多利亚王后在位的后半期一金钱满地的黄金时代,那时,矿工们都是些"老实的工人"-


  文达把这种话向他的贵宾,那时还是威尔士王子,半谢罪地说,那王子用他的带喉音的英语回答说:


  "你说的很对,要是在桑德灵韩富的花园下面藏有煤炭的话,我定要在那青草上开个矿场,并且要认为那是最上等的花园布景。呵,我很情愿用这价钱把化鹿去换矿工,我还听说你的工人都是些好人呢。"


  那时,这王子也许把金钱之美和工业之福惠说得过火一点吧。


  但是这王子后来做了国王,而这国王也已崩逝了。现在是一位另外的国王,他的主要职务似乎是在主持慈善粥研厂的开幕礼。


  那些"好工人",现在却正浸蚀着希勃莱。大花园里,雨后春笋似地起了许多新的布落,"老乡绅"的心里,觉得这种民众是异样了,从前,他是心下宽大的,觉得你是自己的产业和自己的矿工们的主子。现在呢,一种新的精神在微妙地侵浸着,他觉得被排挤了。他的产业好象再也不属于他了,那是不容人误会的。矿业与工业、有着一个自我的意志。这意志是反对贵绅主子的!所有的矿工都是参与这意志的人,要想反抗这个意志是困难的,这意志使你失掉你的地位,或者使你从生命中滚蛋!


  曾经讲过军队的"多绅文达",亏他还站得稳。但是他在晚饭之后,再也不想到花园里去散步了。他差不多总是躲在家里。一天晚上,他光着头,穿着漆皮鞋和紫色的丝袜子,陪着康妮在园门边去,用他的"咳,咳"不离口的上流社会的文雅的口气和她谈着,但是当他经过——群矿工面前时,他们只是望着他,头都不点。康妮觉得这清瘦的、高雅的老先生在退缩着,好象一只笼子里的都丽的羚羊给庸俗的眼睛凝视着时退缩着一般。矿工们,在私人方面对他是没有恶意的,一点也没有。但是他们的精神是无情地.反抗他的。他们的心底里深深地怨恨地。在丑恶中生活着的他们,对于他的都丽的,斯文的,高雅的生活里含恨的。"他是谁呵!"他们所恨的是他与他们间的不同地方。


  虽然,在他的英格兰人的心和他的兵士之心的秘密处,他相信他们急恨这种"不同的地方"是有理由的,他觉得他的享受这一切优越的权益有点不对的,但是他是代表一种制度,所以他是不愿被人排挤的。


  只有死才能排挤他。在康妮访他不久以后,死神突然地把他攫去了。在他的遗嘱中,他并没有忘记给克利福很大的好处。


  继承他的财产的人,马上叫人把希勃莱拆毁了。因为保存这大厦太花钱了。谁也不愿意住在那里,于是这大厦毁灭了。那美丽的水松树的路线也没了。园中的树木也砍光了。整个产业也分成小块了。这地方是很近阿斯魏的。在这新的"无人之城"的奇异的荒原上,新起着一排排的舒适的屋子;于是便变成了希渤莱新村子!


  康妮到那里去的一年以后,一切都完工了,现在那里是希特莱新村了,一座座红砖的屋宇起在那些新避的街道上,没有会梦想到十二个月以前,那里还有过一座壮丽的粉漆大厦。


  但是这是爱德华王所私授的花园布景法的新时代,这是一种拿煤矿场来点缀草地的花园布景法。


  一个英格兰把另一个英格兰消灭了。乡绅文达和勒格贝大厦的英格兰是完了。死了,不过这种消灭工作还没有做到尽头罢了。


  以后将怎样呢!康妮是不能想象的。她只能看见一些新的砖石的街道铺在田野上,新的建筑物在矿场上起着,新的女工穿着她们的丝袜,新的男工到跳舞宫去。后辈人是完全意识不着老英格兰的。在意识之继续中,有个破缺,差不多是美国式的,但其实是工业的破缺。以后将怎样呢?


  康妮总觉得那儿并没有以后。她想把她的头藏匿在沙里;或者,至少藏匿在一个活着的男子的怀里。世界是这样的错杂,这样的奇怪,这样的丑恶!普通的人是这样多,而又这样可怕,真的!她回家去时,心里这样想着,望着矿工们缓慢地离开矿坑,又炭又黑,一身歪着,一边肩耸着,一边肩低着,响着他们的沉重的镶铁的长靴。脸色苍白得鬼似的,眼睛闪着光,预项缩着,肩膊失去了重心的模样。这是人,这是人,唉。在某种说法上,他们是些忍耐的好人;在其他的说法上,他们只是鬼。他们的人类所应具有的某种东西被戮杀了。然而,他们却是人,他们却能生孩子,人是可以由他们而生孩子,可怕的,可怕的思索呵:他们是温和的好人。但是他们只是一种半人,灰色的半人,直至现在,他们是"好"的,但这也不过是他们的一半是好的,呵!假如他们死了的部分苏醒过来!晤!去想象这个,真是太可怕了!康妮是深怕工人群众的,她觉得他们是这样的不可思议。他们的生命是绝对没有美的,绝对没有直觉的,老是"在矿坑里"。


  这样的人所生的孩子!呵,天哟天!


  虽然,梅乐士是这样的一种人生的。也许不十分是。在人情上,四十年是有变迁的,有大大的变迁的。钦与煤把人类的肉体与灵魂深深地吞食了。


  虽然,那丑恶休身的人类却生活着!这一切结果要怎样呢?也许煤炭消灭之日,他们也会从这地面上消灭了罢。他们是当媒炭号召他们时,成千成万地从无中而来的,或者他们只是些煤层里的怪异的动物罢,他们是另一世界的生物,他们是煤的一种元素,好像铁工是铁的一种无素的一样。这是些非人的人。他们是煤、铁与陶土的灵魂。炭素、铁索、砂素等元素的动物。边些小元素,他们也许有点奇异的非人的矿物的美;跟煤的光泽,铁的重量也蓝色与抗力,玻璃的透明一样的美。矿物世界的妖怪的、伛偻的、无素的生物!他们属于煤、铁与阔土,正如鱼之属于水、虫之属于腐木一样。他们是矿物的分解物的灵魂!


  康妮惧怕这煤和铁的米德兰,这种惧怕使她周身觉得一种怪异的感觉如同受了流行感冒一样,她觉得高兴地离开了这一切而回到家里,把头埋在沙里,她甚至觉得高兴地去和克利福聊天。


  "当然啦,我不得不在彭莱小姐的店里喝杯茶。"她说。


  "真的么!但是文达家里会请你喝茶的。"


  "呵。是的,不过我不便推却彭莱小姐的情。"


  彭莱小姐是个脸色带黄的老处女,有个大鼻子和浪漫的气质,她侍候人喝茶时候的殷勤热烈,是好象在做圣典一样的。


  "她问起我没有?"克利福说。


  "当然啦!-请问夫人,克利福男爵身体好吗?-我相信她把你看得比嘉威尔小姐还高呢。"


  "我想你对地说了我身体很好罢?"


  "是的!她听了这话,好象听了我对她说天堂的门为你开了一般的喜悦。我对她说,要是她来达娃斯喻时,她定要到这儿来看看你。"


  "我!为什么?来看看我!"


  "呵,是的,克利福。你不能尿让人家这样崇拜你而不稍稍报答人家。在她的眼里,嘉巴多西亚的圣乔治都绝对赶不上你呢。"


  "你相信她会来吗?"


  "呵。她的脸红了起来,那片刻间,她变得怪美丽的,可怜的东西!为什么男子们不跟真正崇拜他们的女子结婚呢?"


  "女子们的崇拜开始得太迟了。但是她有没有说她会来?"


  "呵!"康妮模仿着彭莱小姐的喘息着的声音说,"夫人哟、我哪儿敢这么造次!"


  "造次!多么可笑!但是我希望她不要真的来了,她的茶怎么样?"


  "呵,立敦茶,浓得很呢!但是,克利福,你知道你是彭莱小姐和许多;一类的老处女的《玫瑰史》么?"


  "纵令这样,我也不引以为荣。"


  "她们把你在画报上所登的像怎样。都好象宝贝般藏了起来,并且她们也许每天晚上都替你祈祷呢,真是棒极了。"


  她回到楼上去换衣裳。


  那天晚上,他对她说。


  "你是不是觉得在结婚生活之中,有些什么永存的东西?"


  她望着他。


  "不过,克利福,你把-永存-看得象个帽子似的,或者看得象个长长的链索似的,施曳一个人后边,无论人走到多么远都得曳着。"


  她烦恼地望着她。


  "我的意思是,"他说,"假如你到威尼斯去,你不要抱着一种希望,希望有个什么可以认为大正经的情史罢。"


  "在威尼斯有个可以认为大正经的情史?不,放心罢!不,我在威尼斯决不会有个比小正经更正经的情史的。"


  她的声调里,带着一种奇特的轻鄙的意味。他皱着眉头望着她。


  第二天早晨,当她到楼下去时,她看见守猎人的狗一佛萝茜,正坐在克利福卧室门前的走廓里,轻轻地叫着。


  "怎么,佛萝茜"她温柔地说,"你在这儿干吗?"


  她静静地把克利福的门打开了,克利福正坐在床上,他的打字机推在一边。守猎人站在床边等着,佛萝茜跑了进来,梅乐士的头部和眼睛做了个轻轻的姿势叫它到门外夫,它才溜了出来。


  "呀,早安,克利福!"康妮说,"我不知道你们有事呢。"


  然后她望着守猎人,向他道了早安。他摸棱地望着她,低声地回答着。但是仅仅他的现在,已使她觉得一种热情之浪荡到她身上来了。


  "我打扰了你们吗,克利福?真对不起。"


  "不,那是毫无紧要的事。"


  她重新走出门来,到第一层楼上的蓝色梳妆室里去,她坐在窗前,望着他那种奇异的、静默的形态向那大路下去。他有着一种自然缄默的高贵,一种冷淡的骄傲,和某种弱不禁风的神气。一个雇工!一个克利福的雇工!亲爱的布鲁图斯哟,不要埋怨我们的昨辰不烘照,如果我们共一等,那是我们自己的过错呵。"


  他是不是低人一等呢?他是不是?他那一方面又觉得他怎样呢?那是太阳光耀的一天,康妮在花园里工作着,波太太帮着她。为了一种什么缘故,这两个女人,给人类间存在着一种不可解的同情之潮所溶合了,她们把麝香石竹系在栓子上,她们种着一些夏季的小植物,这种工作她们俩都喜欢的。康妮尤其觉得把小植物的嫩根播入轻松的黑土里,再把它们轻轻埋好,是一种快乐的事,在这春日的早晨,她觉得子宫的深处在颤动着。仿佛阳光照了它,而使它快活起来似的。"你丈夫过世好多年了罢?"她一边对波太太说,一边拿起了一根小植物放在泥穴里。


  "二十三年了!"波太太一边说,一边小心地把楼斗菜一一分开。"自从他们把他带回家里到现在。有二十三年了。"


  "康妮听了这"带回家里"的可怖的结局,心里不禁吓了一跳。


  "你以为她是为什么遭难的?"她问道。"他生前和你快乐么?"


  这是妇人与妇人间的一个问题,波太太用她的手背,把垂在脸上的一撮头发拂了开去。


  "我不晓得,夫人!他是一种不屈不挠的人;并且不愿与他人同道的,那是一种致命的固执性:宁死而不愿低头,你知道,他对什么都是漠然,我认为那是矿坑的罪过。他原就不应该到矿坑里做工的。但是他还小的时候,他的父亲便强迫他到矿坑里做工。这一来,当你过了二十岁时,那是不太容易改行的了。"


  "他曾说过他讨厌到矿坑里做工么?"


  "呵。不!从来没有说过!他是从来不说他厌恶什么的"


  他只露着难看的面色罢了。他是那些粗心大意的人之一;好象大战开始的时候,那些第一批狂欢赴战,立刻阵亡的青年们一样他的头脑不是不清醒。就是什么都漠然。我常对他说:-您下对什么漠然。谁也不管!但这不是真的!呵。当我生第一胎孩子时,他那一动不动的静默着的神气。和孩子生过后,他望着我的那种凄惨的眼睛!那时我受了不小的苦痛。但是我得去安慰他。我对他说:-不要紧的,亲爱的,不要紧的!-他望着我,怪的道笑着。他从来不说什么的,但我相信从此以后,他在夜里和我再也没有什么真正乐趣了;他再也不您意任性了。我常对他说:-呵。亲爱的。让您自己任性点罢!-……我有时是要对他说这种粗的话的。他却不说什么,池总是不愿让他自己任性时儿,也许他不能罢。他不愿我再有孩子了,我常常埋怨他的母亲。她不该让他进产房里来的。他不应到那里去的。男子们的旦熟思起来的时候,是要把一切事情都张大起来着。"


  "那对他有这么大的影响么?"康妮惊愕地说。


  "是的。那种生产的苦痛。他是不能认为天然的。那把他夫妇之爱中所应得的乐趣都糟塌了。我对他说:-要是我自己都不介意,为什么你要介意?那是我的事情呢!……-他中回答道:"那是不公道的!"


  "也许他是个太易感动的人吧。"康妮说。


  "对了!当你认识了男子的时候,你便知道他们在不该感动的地方。便太易感动了。我相信,连他自己也不晓得他是痛恨矿坑的,恨得入骨的,他死后的脸容是那么安静。仿佛他是被解救了似的。他生前是很漂亮的一个青年!当我看见他那么安泰。那么纯洁的样子,仿佛是他自己愿意死似的。我的心都碎了。唉!真的,那使我的心都碎了。但是那是矿坑的罪过。"


  说着,她流了几滴伤心泪。康妮却哭得比她更厉害。那天是个温暖的春日。空中浮荡着与黄花的香馨,许多东西在萌牙,阳光的精华充满着肃静的园里。


  "你一定难过极了!"康妮说。


  "阿夫人!起初我还不太明白呢,我只能反复地哭着说:-我的人哟,为什么你要离开我!……-我再也找不着其他的话说。但是我总觉得他会回来的。"


  "但是那并不是他要离开你呢。"康妮说。


  "是的,夫人!那不过是我哭着时说的傻话,我继续地希望着他会回来的。尤其是在夜里,我眼不交睫地想着,为什么他不在这床上?……仿佛我的感觉不容我相信他是死了似的。我只觉得他是定要回来的。回来抱紧着我躺着,使我可以觉得他是和我在一起,我唯一所希望的,便是感觉着他温暖暖地和我在一起。唉!不知道经过了多少次的念头,经过了多少年。我才明白他不会回来了!"


  "和他的肉体的接触不会回来了。"康妮说。


  "对啦。夫人!和他的肉体的接触!直至今日。我还忘不了,而且永久也忘不了的。假如上面有天的话,他将在那儿。他将抱紧着我躺着,使我能入睡。"


  康妮惊惧地向她的深思的标致的脸孔瞥了一眼。又是一个达娃斯哈出来的热情的人!和他的肉体的接触;"因为爱之束缚。不易解开!"


  "你一旦深爱了一个男子时,那是可怕的!"她说。


  "唉!夫人、那便是使人觉得这么苦痛的原因,你觉得人们都是希望他死的。你觉得矿坑是存心害死他的。唉。我觉得假如世上没有矿坑。并且没有经营煤矿的人的话,他是决不会离开我的。但是他们全都是想拆散一对相投的男女。"


  "肉体地相投的男友。"康妮说。


  "对了,夫人!这世上铁石心肠的人太多了,每天早晨,当他起来去矿坑里做工时,我总觉得那是不祥的,不祥的,但是他除了到矿坑里做工以外还能怎样呢?一个穷人能怎样呢?"


  一种奇异的疾恨燃烧着这个妇人。


  "难道一种接触关系能够延续到这么久么?"康妮突然地问道,"那使你这么久还能够感觉着他么?"


  "呵,夫人,除此以外还有什么能持久的呢?孩子们长大了便要离开你。但是男子,呵!……但是连这点接触的记忆,他们都想把你夺杀了。甚至你自己的孩子!不过,谁知道!我们也许是要分离的。但是感情是不同的东西哟,也许最好是永远不要爱上谁。不过,当我看见那些从来不曾真正地受男子彻底地温暖过的女人,我便觉得她们总是些可怜虫。不怕她们穿得多漂亮。风头出得多有劲,不,我的主意是不会变的。我对于人世是没有什么尊敬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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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午饭过后,康妮马上便到林中去,那真是可爱的一天。蒲公英开着太阳似的花,新出的雏菊花是棕的自,擦树的茂林,半开的叶子中杂着尘灰颜色的垂直花絮,好象是一幅花边。大开着的黄燕蔬。满地簇拥。象黄金似的在闪耀。这种黄边。是初夏的有力的黄色。莲馨花灰灰地盛开着。花姿招展的莲馨花。再也不畏缩了。绿油油的玉簪。象是个苍海。向上举着一串串的蓓蕾。跑马路上,毋忘我草乱蓬蓬地繁生着。楼斗莱乍开着它们的紫蓝色的花苞。在那矮丛林的下面。还有些蓝色的鸟蛋壳。处处都是蕾芽。处处都是生命的突跃!


  守猎人并不在那小屋里。那儿,一切都是在静穆中。棕色的少鸡在肆意地奔窜着。康妮继续向着村舍走去。因为她要去会他。


  村舍浸在太阳光里。在树林的边缘外。小园里。重苔的野水仙丛簇地生长着。靠近大开着的门前。沿着小径的两旁。都是些重苔的红雏菊。一只狗吠着。佛萝茜走上前来。


  门大开着!那么他是在家里了。阳光铺泻在红砖的阶台上!当她经过小园里时。她从窗里看见了他。穿着衬衣。正坐在桌边吃着东西。狗儿轻轻地叫着。缓缓地摇着尾巴。


  他站了起来,来到门边,用一条红手巾揩着嘴,嘴里不住地咀嚼着。


  "我可以进来吗?"她说。


  "进来!"


  简朴的房子里。阳光照了进去,房子里还带着羊排煎过后的味道。煎煮东西用的炉子还在防火架上。旁边,那白色的地上。有盛着马铃薯的黑锅子。放在一张纸上。火是红的。但是不太起劲;通风的炉门关着。开水壶在响。


  桌子上摆着碟子,里面是些马铃薯和剩下的羊排。还有一个盛着面包的篓子和一只盛着啤酒的蓝杯子,桌上铺着一张白色的漆布。他站在阴影处。


  "你的午餐吃得晚呢。"她说"请继续吃罢!"


  她在门边的阳光里,坐在一把木椅上。


  "我得到了斯魏去。"他一边说着,一边坐了下来。"但他并不吃。


  "请吃罢。"她说。


  但他还是不吃。


  "你要吃点什么东西吗?"他用着土话问她。"你要喝杯茶么?开水壶里有开着的水。"他欠身起来。


  "假如你让我自己来弄如何。"她说着站了起来,他仿佛忧闷的样子,她觉得她正使他烦恼不安。


  "小心些,茶壶在那边。"一他指着一个壁角的褐色的小橱子。"茶杯和茶,是在你头脾炉架上。"


  她从炉架上取下了那黑茶壶和一盒茶叶。她用热水把茶过来洗灌了,呆了一会,不知把水倒在哪里好。


  "倒在外边。"他看见了她的迟疑的样子说,"那是净水。"


  她走到门边,把水倒在小径上,多可爱的地方。这么清静。这么真的森林世界!橡树发着赭黄色的小叶儿;花园里,戏雏菊象是些红毛绒上的钮结似的。她望着门槛上那块带洞的大石板。现在这门槛上跨过的脚步是这么少了。


  "这儿真是个可爱的地方。"她说:"这么美妙地静寂。一切都静寂而富有生命!"


  他慢慢地、有点不太愿意地重新用他的午餐,她能感觉到他是很扫兴的,她默默地沏了茶,把茶壶放在炉灶上,她知道普通人是这么做的,他推开碟子。走到屋后边去,她听见了开门的声响,一会儿他拿了一盘干酷和牛油回来。


  她把两个茶杯放在桌上;这是仅有的两个茶杯。


  "你喝杯茶吗?"她说。


  "假如你愿意的话,糖在柜子里,牛奶过来也在那儿。牛奶在伙食间里。"


  "我把你的碟子收了好吗?"她问道。他向她望着。微微地冷笑起来。


  "晤……假如你愿意的话。"他一边说,一边慢慢地吃着面包和干酷她到后边洗涤碗碟的侧屋里。水龙头是安在那儿的,左边有个门。无疑地这是伙食间的门了。她把这个门打开了。看见了这个所谓伙食间,忍不住笑了:这只是一个狭长的粉白着的壁橱。但是这里面还布置得下一桶啤酒和几食物。她从一个黄罐里取了点牛奶。


  "你的牛奶怎么得来的?"当她回到桌边时,她问他道。


  "弗林家里的。他们把瓶子放在畜牧场边。你知道的,就是那天我遇着你的那个地方。"


  但是他是很扫兴的样子。


  她斟了茶。然后举着牛奶过来。


  "不要牛奶。"她说,他好象听见什么声响,向门外疾望着。


  "我想把门关了的好。"他说。


  "那未免可惜了。"她答道。"没有人会来吧,是不是?"


  "那是千载一时的。不过谁知道呢。"


  "纵玲有人来了也不打紧。"她说。"我不过来喝一杯茶罢了。调羹在哪儿?"


  他弯身把桌子的舞屉打开了。康妮坐在桌边。大门里讲来的阳光晒着她。


  "佛萝茜!"他向那睡在楼梯下一块小席上的狗说,"去守望去,去守望去!"


  他举着手指,狗儿奔了出去观察。


  "你今天不快活吗?"她问道。


  他的蓝色的眼睛迅速地转了过来凝视着她。


  "不快活?不,只有点儿烦恼罢了!我得去发两张传票,去传我所捉得的两个偷猎的人。咳,我是讨厌这类事情的。"


  他说的是冷静、正确的英语,他的声音里含着怒气。


  "你讨厌当守猎人吗?"她说。


  "当守猎人?不!只要人们让我安安静静的。但是到了要我上敬礼察署和其他的地方,等着那些混蛋来理我的时候……呵,咳,我便要发疯了……"他着带点幽默味道微笑着。


  "难道你不能真正在自立么?"她问道。


  "我?我想我能够的,我有我的恤金使我生活。我能够的!但是我得是点工作,否则我便要闷死。那是说,我需要点什么事情使我不空闲着。而我的坏脾气是不容我为自己工作的。所以便不得不替他人做事了。不然的话,我的坏脾气来了,不出一月,便要把一切踢翻,所以算起来,我在这儿是很好的,尤其是近来……"


  他又向她幽默地起来。


  "但是为什么你有这种脾气呢?"她问道,"难道你-常常"都是坏脾气的么?"


  "差不多是常常。"他笑着说,"我有满腔的忿懑。"


  "什么忿懑?"她说。


  "忿懑!"他说"你不知道那是什么吗?"


  她失望地静默着。他并不注意她。


  "下个月我要暂时离开这儿了。"她说。


  "是么?到那儿去?"


  "威尼斯。"


  "威尼斯?和克利福男爵去么?去多久?"


  "一个月上下。"她答道,"克利福他不去。


  "他留在这儿么?"他问道。


  "是的,他是不喜欢在他这种情境中旅行的。"


  "暖,可怜的家伙!"他带着同情心说。


  停了一会。


  "我走了你不会把我忘记罢,会不会?"她问道,他又向她凝视起来。


  "忘记?"他说,"你知道没有人会忘记的。那不是个记忆的问题。"


  她想问:"那么是个什么问题呢?"但是她忍住了。她只用一种沉哑的声音说:"我告诉了克利福,也许我有个孩子了。"


  现在他带着强烈的好奇心,真正地望着她。


  "真的么?"他终于说:"他说了什么?"


  "呵,他是无所谓的,只在孩子似乎是他的,他倒要喜欢呢。"


  她不敢看她。他静默了好一会,然后再凝望着她。


  "没有提到我,当然吧?"他说。


  "没有,没有提到你。"她说。


  "不,他是决难容忍我做他的代理人的。……那么他将怎样设想这孩子的来源呢?"


  "我可以在威尼斯有个情人呀。"


  "不错。"他缓缓在回答道,"这便是你到威尼斯去的缘故了。"


  "但并不是真为了找情人去。"她望着他,辩护着说。


  "只是做个样子罢了。"他说。


  两个人重新静默着。他望着窗外,半悲伤、半讥嘲地苦笑,她是恨他这种笑的。


  "难道你没有预先设法避免孩子么?"他突然说,"因为我没有那工具。"


  "没有。"她说,"我恨那样。"


  他望着她,然后又带着那特殊的诡谲的苦笑,望着窗外。两个人紧张地静默着,最后,他回转头来,讥讽地向她说:


  "那么,那便是你要我的缘故,为了要有个孩子的缘故吧?"


  她低着头。


  "不,事实上不是这样?"她说。


  "为什么事实上?"他用着有点激烈的声音问道。


  她埋怨地望着她,说;"我不知道。"他大笑起来。


  "你不知道,那么我知道么!"他说。


  两人静默了好久,冷森森地静默着。


  "唔。"他最后说,"随夫人的便,如果你有了个孩子,我是喜欢送给克利福男爵的。我并不吃什么亏。我倒得了个很快意的经验,的确快意的经验:"……他伸着腰,半打着呵欠,"如果你把我利用了,那并不是我一次给人利用,而且这一次是最快意地给人利用了,虽然这对于我是不十分荣誉的事。"……他重新奇异地伸着懒腰,他的筋肉颤战着,牙关紧闭着。"但是我并没有利用你。"他辩护着说。


  "我是听夫人作用的。"他答道。


  "不。"她说,"我喜欢你的肉体。"


  "真的么?"他答道,笑着,"好,那么我们是两厢情愿,因为我也喜欢你的。"


  他的奇异的阴暗的两眼望着她。


  "现在我们到楼上去好不好?他用着一种窒息的声音问她。


  "不,不要在这儿,不要现在!"她沉重地说。虽然,假如他稍为紧持的话,她定要屈服了,因为她是没有力量反抗他的。


  他又把脸翻了转去,好象把她忘了。


  "我想触摸你,同你触摸我一样。"她说,"我从来没有真正地触摸过你的身体。"


  他望着她,重新微笑起来。现在?"他说。


  "不!不!不要在这儿!到小屋里去,你不介意罢?"


  "你怎么触摸我?"他问道。


  "当你抚摩我的时候。"


  他的眼睛和她的沉重不安的眼睛遇着。


  "你喜欢我抚摩你么?"他老是笑着。


  "是的,你呢?"


  "呵,我!"然后他换了声调说:"我也喜欢,那不用我告诉你的。"这是实在的。


  她站了起来,拿起了帽子。"我得走了。"她说。


  "你要走了么?"他文雅地说。


  她满望着他来触摸她,对她说些话,但是他什么也不说,只是斯文地等待着。


  "谢谢你的茶。"她说。


  "我还没有谢谢夫人赏光呢。"他说。


  她向着小径走了出去,他站在门口,微微地苦笑着。佛萝茜举着尾巴走了前来,康妮沉默地向林中蹒跚走去,心里知道他正站在那儿望着她,脸上露着那不可思议的苦笑。


  她狠扫兴地、烦恼地回到家里,她一点也不喜欢他说他是被人利用了。在某种意义上,这是真的,但是他不应该说了出来。因此她重新地给两种感情占据着:其一是怨恨他,其一是欲望着与他和好起来。


  她十分不安地、恼怒地用完了茶点后,立刻回到楼上房里去了,但是她在房子里不知所措,坐立不安。她得做点什么事。她得再到小屋里去。假如他不在那儿的话,那便算了。


  她从旁门溜了出去,有时闷郁地直向目的地走去,当她来到林中那空旷地时,她觉得可怖地不安起来,但是他却在那儿,穿着衬衣,蹲在鸡笼前,把笼门打开了,让母鸡出来。在他周围的那些小雏鸡,现在都长得有点笨拙了,但比之普通的小鸡却雅致得多。


  她直向他走了过去。


  "你瞧!我来了。"她说。


  "唉,我看见了!"他一边,一边站了起来,有点嘻笑地望着她。


  "你现在让母鸡出来了么?"她问道。


  "是的,它们孵小鸡孵到只剩一张皮、一把骨了,现在,它们全不想出来和取食了,一只孵卵期的母鸡是没有自我的,它整个身心都为了它的卵或小鸡。"


  可怜的母鸡!多么盲目的爱!甚至所孵的卵并不是它们自已的!康妮怜地望着它们,好懒情他之间,给一种阴郁的静默笼罩着。


  "我们进小屋里去吧?"他问道。


  "你要我去么?"她猜疑地问道。


  "是的,假如你愿意来的话。"


  她静默着。


  "那么来吧。"他说。


  她和他进到了小屋里,当他把门关上时,里面全黑了,于是他在灯笼里点了个小火,和前次一样。


  "你把内衣脱了么?"他问道。


  "脱了!"


  "好,那么我也把我的脱了。"


  他把毡子铺在地上,把一张放在旁边,是预备盖的。她把帽子除了,把头发松了一松。他坐了下来,脱着鞋和脚绊,解着他那粗棉布裤的扣子。


  "那么躺下吧!"他说。那时他只穿着一件衬衣站着。她默默在服从着,他也在她旁边躺了下去,拉了毡子把他们盖着。


  "好了!"他说。


  他掀起了她的衣裳,直至胸膛上。他温柔地吻着她的Rx房,把两只乳峰含在唇里,轻轻地爱抚着。


  "呵,您真是可爱,您真是可爱!"他说,突然抬起他的脸,在她温暖的小腹上碾转地摩擦着。


  她呢,伸着两臂在他的衬衣里面搂着他,但是她却害怕,害怕他的纤瘦、光滑的、似乎强毅有力的裸体,害怕那坚猛的筋肉,她觉得又畏缩又害怕。


  当他幽怨似地说"呵,你真是可爱!"时,她里面的什么东西在抖战起来,而她的精神里面,什么东西却僵结起来准备反抗;反抗这可怕的肉的亲密,反抗他的奇特而迅疾的占有。这一次,她并没有被她自己的销魂的情欲所压倒,她躺着,两手无力地放在他的舞动的身上,无论怎样,她都禁不住她的精神在怪;她觉得他的臂部的冲撞是可笑的,他的xxxx的那种渴望着得到那片刻的排汇的样子是滑稽的。是的,这便是爱,这可笑的两臂的冲撞这可怜的、无意义的、润湿的小xxxx的萎缩。这便是神圣的爱!毕竟,现代人的藐视这种串演是有理由的,因为这是一种串演。有些诗人说得很对,创造人类的上帝,一定有个乖庚的、幽默的官能,他造了一个有理智的人,而同时却迫他做这种可笑的姿势,而且使他盲目地追求这可笑的串演。甚至一个莫泊桑都觉得爱是屈辱的没落。世人轻蔑床第间事,却又做它。


  冷酷地、讥消地,她的奇异的妇人之心远引着,虽然她一动不动地躺着,但是她的本能却使她挺起腰子,想把那男子挤出去,想从他的丑恶的紧抱中,从他的怪诞的后臂的冲撞中逃了出来。这男子的身体是个愚蠢的、鲁莽的、不完备的东西,它的缺憾的笨拙,是有点令人讨厌的。人类如果是完完备地进化的话,这种串演,这种"官能;是定要被淘汰的。


  当他很快地完了时,当他卧在她的身上,很静默的远引着,远引在一种奇异的,静息的境域里,很远地,无室她所不能及的天外时,她开始在心里哭起来,她觉得他象潮水似的退开,退开,留下她在那儿,象一块海岸上的小石。他舞退着,他的心正离开着她,他知道。


  一股真正的哀伤袭据着她心,她痛哭起来。他并没有注意,也许甚至不知道。强烈的呜咽愈来愈厉害。摇撼着她,摇撼着他。


  "暖"他说,"这一次是失败了,你没有来呢"


  这样看来,他是知道的!她哭得更剧烈了。


  "但是怎么啦?"他说,"有时是要这样的。"


  "我……我不能爱你。"她哭着说,突然地,她觉得她的心碎了。


  "您不能?那么,您不用爱就是!世上并没有法律强迫您爱。听其自然好了。"


  他的手还是她的胸上;但是她却没有搂着他了。


  他的话是不太能安慰她的。她高声地鸣咽起来。


  "不要这样,不要这样!"他说,"甜的要,苦的也要,这一次是有点苦的。"


  她哀痛地哭道:"但是我很想爱你,我却不能"那是可怕的!"


  他半苦昧、半椰榆地笑了一笑。


  "那并不可怕。"他说,"纵令您是那么觉得,您有使不可怕的东西成为可怕。不要管您爱不爱我。您绝不能勉强的。一篮核桃之中,好的坏的都得要。"


  他撒开了他的手,再也不触摸着她了。现在,她再也不被他触摸着了,她顽皮地觉得满足起来。她憎恨他的土话:这些"您","您","您的",假如他喜欢的话,他可以站了起来,毫不客气地直站在她面前,去如他那燕京饭店唐的粗棉布的裤子,毕竟蔑克里斯还知羞地背过脸去。这个人却是这样的自信,他甚至不人们会觉得他是鲁莽无教养的。


  虽然,当他默默地舞了出来预备起身时,她恐怖地紧抱着他。


  "不!不要走!不要离开我!不要和我斗气!抱着我罢!紧紧地抱着我罢!"她盲目地,疯狂地,哺哺地说,也不知道自己说着什么,她用一种奇异的力量紧抱着他。她要从她自己的内在的暴怒中和反抗中逃了出来,这占据着她的内在的反抗力,是多么强呵!


  他重新把她抱在他的两臂中,紧压着她。突然地,她在他的两臂中变成娇小了,这样地娇小而贴服了。完了,反抗力没有了,她开始在一种神妙的和平里溶解了。当她神妙地在他的两臂中溶解成娇小玲珑地时候,他对她的情欲也无限地膨胀了。他所有的血管里都好象为了这臂里的她,为了她的娇媚,为了她的勾人心魂的美,沸腾着一种剧烈的,却又温柔的情欲。他的弃着纯粹的温柔的情欲的手,奇妙地,令人晕眩地爱抚爱她,温柔地,他抚摩着边腰间的软油的曲线,往下去,再往下去,在她柔软而温暖的两股中间,移近着,再移近着,直到她身上最生罢的地方。她觉得他象是一团欲火,但是温柔的欲燕且她觉得自己是溶化在这火焰中了。她不能自禁了。她觉着他的xxxx带着一种静默的、令人惊奇的力量与果断,向他坚举着,她不能自禁地去就他。她颤战着降服了。她的一切都为他开展了。呵!假如他此刻不为她温存,那是多么残酷的事,因为她是整个地为他开展着,整在地在祈求他的怜爱!


  那种强猛的,不容分说地向她的进入,是这样的奇异这样的可怕,使她重新颤战起来,也许他的来势要象利刃似的,一刀刺进她温柔地开展着的肉里,那时她便要死了。她在一种骤然的、恐怖的忧苦中,紧紧地抱着她。但是,他的来势只是一种缓缓的、和平的进入,幽暗的、和平的进入,一种有力的、原始的、温情的进入,这种温情是和那创造世界时候的温情一样的,于是恐怖的情绪在她的心里消退了。她的心安泰着,她毫无畏惧了。她让一切尽情地奔驰,她让她自己整个地尽情奔驰,投奔在那泛滥的波涛里。


  她仿佛象个大海,满是些幽暗的波涛,上升着,膨胀着,膨胀成一个巨浪,于是慢慢地,整个的幽暗的她,都在动作起来,她成了一个默默地、蒙昧地、兴波作浪的海洋。在她的里面,在她的底下,慢慢分开,左右荡漾,悠悠地、一波一浪荡到远处去。不住地,在她的最生动的地方,那海底分开,在若荡漾,中央便是探海者在温柔的深探着,愈探愈深,愈来愈触着她的底下;她愈深愈远地暴露着,她的波涛越荡越汹涌地荡到什么岸边去,使她暴露着。无名者的深探,愈入愈近,她自己的波涛越荡越远地离开她,抛弃她,直至突然地,在一种温柔的、颤战的痉挛中,她的整个生命的最美妙处被触着了,她自己知道被触着了,一切都完成了,她已经没有了,她已经没有了,好也不存在了,她出世了:一个妇人。


  唉!太美了,太可爱了!在那波涛退落之中;她体会这一切的美而可爱了。现在她整个的身体,在深情地紧依着那不知名的男子,在盲目地依恋着那萎缩着的xxxx,它,经过了全力的、狂暴的冲刺后,现在柔软地、娇弱地、不自知地退缩着。当它,这神秘的锐敏的东西从她的肉里退了出来时,她不自学地叫了一声,一声迷失的呼喊,她试着把它放了回去。刚才是这样的佳妙!这样的使她欢快!


  现在她才知道了那xxxx的小巧,和花蕊似的静躺,柔嫩,她不禁又惊奇地尖锐地叫了一声,她的妇人的心,这权威者的;柔嫩而惊奇地叫着。


  "可爱极了!"她呻吟着说,"好极了!"


  但是他却不说什么,静息地躺在她身上,只是温柔地吻着她。她幸福地呻吟着,好象一个牺牲者,好象一个新生的东西。


  现在,她的心里开始对他奇怪地惊异起来了。一个男子!这奇异的男性的权威压在她身上!她的手还有点害怕地在他身上轻抚着,害怕他那曾经使她觉得有点厌恶的、格格不入的奇民蝗东西;一个男子。现在,她触摸着他,这是上帝的儿子们和人类的女儿们在一起的时候了,他多么美,他的皮肤多么纯洁!多么可爱,多么可爱,这样的强壮,却又纯洁而嫩弱!多么安静,这敏锐的身体!这权威者,这嫩弱的肉,多么绝对地安静!多美!多美!她的两手,在他的背上畏怯地向下爱抚着,直到那温软的臀上。美妙!真是美妙!一种新知觉的骤然的小火焰,打她的身里穿过,怎么这同样的美,她以前竟只觉得厌恶?摸触着这温暖生动的臀部的美妙,是不能言嗡的!这生命中的生命,这纯洁的美,是温暖而又有力的。还有他那两腿间的睾丸的奇异的重量!多么神秘!多么奇异的神秘的重量,软软的,沉重的,可以拿来放在手上。这是根蒂,一切可爱的东西的根蒂,一切完备的美的原始的根蒂。


  她紧依着他,神奇地惊叹起来,这种惊叹差不多可说是警畏恐怖的惊叹。他紧紧地抱着她,但是不说什么,他决不会说什么的。她假近着他,更加假近着他,为的是要亲近他那感官的奇异在他的绝对的、不可思议的安静中,她又觉得他那东西,那另一个权威者,重新慢慢地颤举起来,她的心在一种敬畏的情绪中溶化了。


  这一次,他的进入她的身内,是十分温柔的,美艳的,纯粹的地温柔,纯粹地美艳,直至意识所不能捉摸。整个的她在颤战着。象生命之原液似的,无知而又生动,她不知道那是怎样的,她不复记忆那是怎样过去的,她只知道世上再也没有这样可爱的事情了。就只这一点儿,然后,她完全地静默着,完全地失掉意识,她也不知道经过了多久的时间,他和她一样地静默着。和她一样地深陷在无底的沉寂中,关于这一切,他们是永不会开口的。


  当她的意识开始醒转的时候。她紧依在他的胸前,哺哺地说:"我的爱!我的爱!"而他则沉默地紧抱着她,她蜷伏在他的至善至美的胸膛上。


  但是他依旧是在那无底的静默中,他奇异地,安静地,把她象花似的抱着。


  "你在那儿?"她低声说,"你在那儿?说话罢!对我说说话吧!"


  他温柔地吻着她,喃喃地说:"是的,我的小人儿!"


  但是她不知道他说的是什么意思,她不知道他在那儿,他的那种沉默,使她觉得似乎是失落了。


  "你爱我,是不是?"她喃喃地说。


  "是的,您知道!"他说。


  "但是告诉我你爱我吧!"她恳求道。


  "是的!是的!您不觉得么?"他模糊地但是温柔地、确信地说。她愈紧地、愈紧地依着他。他在爱恋之中比她安泰得多了,她却需要他再使她确信。


  "你真的爱我吧!"她固执地细声说。他的两手温柔地爱抚着她,好象爱抚着一朵花似的,没有情欲的颤战,但是很微妙,很亲切的。她呢,却依旧好象恐怕爱情要消遁似的。


  "告诉我,你爱我吧"她恳求说。


  "是的!"他心不在焉地说。她觉得他的问话,使他远离着她了。


  "我们得起来了吧?"他最后说。


  "不!"她说。


  但是她觉得他分心了,正在听着外边的动静。


  "差不多天黑了。"他说。从他的声音里,她听出了世事是不容人的,她吻着他,心里带着一个妇人在放弃她的欢乐时的悲伤。


  他站了起来,把灯火转大了,然后,很快地把衣裤重新穿上。他站着,一边束紧着他的裤子。一边用两只乌黑的大眼睛俯望着她。他那带几分红热的脸孔,乱蓬蓬的头发,在那朦胧的灯光下,显得奇异地温暖、安静而美妙,美妙到她永不会告诉他怎样的美,她想去紧依着他,楼抱着他,因为他的美,有着一种温暖的、半睡眠的幽逮,那使她想呼喊起来,把他紧捉着,把他占据着。但是她是绝不会把他占据的,所以她静卧在毡子上,裸露着她温柔地弯曲着的腰股。他呢,他一点也不知道她在想什么,但是他觉得她是美妙的,尤其是他可以进去的那温软的、神奇的东西,是比一切都更美妙的。


  "我爱您,因为我可以进您的身里去。"他说。


  "你喜欢我么?"她心跳着说。


  "我既可以进您的身里去,一切便都行了。我爱您,因为您为我开展着。我爱您。因为我可以这样进您的身里去。


  他俯着身上她的柔软的腰窝里吻着,用他的面颊在那儿摩察着,然后用毡子把她盖上了。


  "你永不丢弃我吧?"她说。


  "别问这种事。"他说。


  "但是你相信我爱你吧?"她说。


  "此刻您在爱我,热爱到您以前所意想不到的程度,但是一旦您细想起来的时候,谁知道要怎样呢!"


  "不,不要说这种话,……你并不真正以为我利用你吧,是不是?"


  "怎么?"


  "为了生孩子……"


  "我们今日,无论谁都可以生无论怎样的孩子。"他一边说,一边坐了下来束紧着他的脚绊。


  "呀,不!"她叫道,"你不是真的这样想吧?"


  "晤,"他望着她说,"我们刚才所做的,便是最重要的了。"


  她静卧着,他慢慢地把门打开了。天是暗蓝色的,天脚是晶莹的蓝玉石色,他出去把母鸡关好了,轻轻地对狗儿说着话。她呢,她躺在那儿,惊异着生命与万物之不可思议。


  当他回来时,她依旧躺在那儿,娇是象一个流浪的波希米亚妇人,他在她旁边的一张小凳上坐下。


  "在您没有走以前,哪一天晚上您得到村舍里来,好不好?"他举着眉头望着她说,两手垂在膝间。


  "好不好?"她模仿着土话打趣说。他微笑着。"是的,好不好?"他重说道。


  "是的"她模仿着他。


  "和我同睡一宵。"他说,"您定得来,您哪天来?"


  "我哪天来?"她用着他的土话问道。


  "不,您学得不象,究竟您哪天来?"


  "也许礼拜天。"


  "礼拜天,好的!"


  他嘲笑着她说:


  "不,您学得不象。"


  "为什么不象?"她说。


  他笑着。她模仿的土话真是有点令人捧腹的。


  "来罢,您得走了!"他说。


  "我得走了么。"她说。


  她身体向前倾着,他轻抚着她的脸。


  "您真是个好-孔-(Cunt),您是这在地上剩下的最好的小-孔-儿。当您喜欢的时候,当您愿意的时候!"


  "什么是-孔"-她问道。


  "怎么,您不知道什么是-孔-!那是您下面的那个;那是我进您里面时我所得的那个;也是我进您里面时您所得的那个"


  "那么,-孔-是象交合了?"


  "不。不!交合只是做的事情,禽兽也能交合,但是,-孔-却是强得多了。那是您自己,明白不,您是异于禽类的,可不是?……甚至当您在交全听时候-孔-!嗳,那是使您美丽的东西,小人儿;"


  他的两只幽星的、温柔的、不用言语形容地温暖地、令人不能忍的美丽的眼睛望着她。她站了起来,在他这两眼间吻着。


  "是么?"她说,"那么你爱我么?"


  他吻了吻她,没有回答。


  "现在您得回去了。"他说。


  他的手儿,抚摩着她身上的曲线,稳定而不含欲望,但是又温柔,又熟落。


  当她在昏邑里跑着回家去时,世界好象是个梦,园里的树木,好象下碇的舟帆,膨胀着,高涌着。到大厦去的斜坡,也充溢着生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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