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节
汪孝尔朝坐在对面的木桑钦点点头,木桑钦立刻向隔着玻璃的控制室里人员作
个手势。一个嘶哑的声音立刻出现在直播室里,随着电波传遍天空。
“汪皇帝,我姓方,不知你记不起得我。”
“哦,是你? 我正等着你呢! 首先,为了守法合法,我们电台那些既高贵又胆
小律师认为,你必须澄清以下几个问题,才能在我的节目里继续享受言论自由。我
相信你和所有的香港市民都知道,我是一个既讲道理又守法的良民,我不会像那些
没水平的祸港害民的刁民、刁官一样,用莫须有的名目妨碍你发表意见的权利。你
同意吗? ”
“我当然同意,我完全相信你,你不是汪皇帝,是汪青天。我不听你还能听谁
? ”
“那么,我们开始哕。首先,你是不是杀人凶手? ”
“当然不是,我很奇怪,怎么你和所有的报章、市民都会被睡猫诳骗? 一起误
会我是凶手? 真是天大的冤枉啊,我是一只蚂蚁不杀……”
“停,停,现在不是呼冤叫屈的时候。第二个问题,你是不是自称疯 子? ”
“哎哟,又是一个水洗不清的玩笑,真冤枉啊! ”
“什么玩笑? 你必须向听众解释清楚嘛。”
“真的是一个玩笑,也可以叫幽默。怪不得有学问的西方人都说中国人不懂幽
默。上一次,你记得吗,是我告诉大家凶手自称疯 子的。我是一个正义感很强的好
人,要不是这个缺点,就不会冒着性命危险打电话了……
那时候……”
“言归正传,方先生。”
“上一次,大家记得吗? 那个没水平的睡猫欺骗市民大众的恶行激起广大民愤,
你们知道我气得要命。所谓怒极而笑,在那一刹那,我想到警权过大,狼虎成群,
自己的处境危在旦夕,想到汪皇帝可能为了捍卫言论自由被恶势力迫害、摧残,一
笔勾消。”收音机旁的人都听到他的充满感情呜咽自白。“我是千言万语,不知如
何说起,我觉得我这种大胆行为危害了我们的汪皇帝安全,简直就像疯 子一样,所
以,我冲口而出,请汪皇帝叫我疯 子。”
“唉,原来如此,这个误会真是深了! 幸亏香港还有言论自由,有机会让你自
辩,恢复清白,知道真相。从今而后,大家应该从这桩事件里汲取教训,更应该珍
惜言论自由,捍卫言论自由。方先生,我完全同意你的看法,在这个邪恶的世界里,
在为非作歹的人眼中,我和你都是疯 子。但世界如果没有我们这种愿意挺身而出的
疯 子,世界就没有前途。不过,我们必须向公众声明,我们这种疯 子‘实话实说,
有情有义’,和杀人的疯 子不同。哈哈,对不对? 方先生。”
“你当然一定对! 汪孝尔先生,不过,我担心那些邪恶势力会对你不利,你有
没有说不出口的苦衷? ”
“唉,手段之卑污令人不齿,压力之大一言难尽,不过,你知道我是个天不怕
地不怕的疯 子,我从未惊过! 哈哈,方先生,请注意,第三个问题来了,请告诉大
家,你从什么途径得到这些警方从没有否认的内幕? 没有否认就是默认,间接证明
就是事实,对吗? 哈哈,请你告诉大家,那个杀人的疯 子跟你有何关系? ”
“汪皇帝,你不是这样嘛! 你刚刚说要捍卫我的言论自由权利,怎么又在帮那
个没水平的睡猫强迫我公开资料来源? 是不是警方恐吓你? 你在压力下不得不出卖
新闻工作者原则? ”
“我只是读出电台律师要我问你的三条问题。”
“请问华盛顿邮报记者有没有在压力之下说出‘深 喉’的名字? 这位世人推崇
的新闻工作者有没有要求‘深 喉’透露手中的水门事件资料来源? 汪孝尔先生,我
相信你不会这样没有水平,你应该懂得,新闻工作者只会判断消息是否事实,如果
属实,宁可坐牢也不会出卖消息来源。我宁愿相信你有说不出的委屈,以你这么正
义的人,他们没有对你施以白色恐怖,惨酷迫害,你不会牺牲原则,出卖香港市民
的! 说出来吧! 汪孝尔先生,他们有没有对你酷刑迫供? 有没有威胁在你的汽车上
放炸弹? 你要信任广大市民的力量,他们会站在你一边支持你,任何一种恶势力都
不敢跟六百七十万人为敌! 说出来吧,汪皇帝,我在这里呼吁你为正义立下一座历
史性的丰碑……”
“你……你在说什么? ……你食乜生芋头,口痒咩! ”
“我在激励你,鼓励你,不要自己骗自己,潇洒地装傻充楞不是办法。
镌刻在德尔斐阿波罗神庙门口只有一句格言:认识你自己。”
“你……”人人听到汪皇帝吞了一口唾液的巨大声音。
木桑钦果断地向气得脸色胀红的主持做了一个切喉的手势。
汪孝尔提高声音,恶狠狠地说:“现在是我问你,不是你问我。这里我是主持,
你不听话我代表市民取消你的发言权。”
“不要误会,汪皇帝,你是香港良心,你当然是对的。”
“你既然已经回答了三个法律上的问题,”汪孝尔的声音恢复自信。
“告诉大家,你打电话上来干什么? ”
“我看到警方在记者招待会上宣布悬红一百万,奖赏提供线索给能逮住凶手的
人,我很想拿这笔钱。”
“如果你有第一手消息让警方抓住凶手并成功检控判刑,警方这会根据你的消
息份量分配赏金。”
“你的意思是奖金不会完全给我? 还有谁敢跟我争这一百万? ”
“不,不是我分配奖金。因为除了你,可能还会有人提供消息。”
“我抗议,警方如果把我的奖金分摊给别人,我一定要告上廉政公署和平等机
会委员会。汪皇帝,你是汪青天,我们血浓于水,你不能无情无义,不能令正义失
望,不要让真理蒙羞,请主持公道为我作证。法援处一定会替我聘请大律师,申诉
专员、私隐专员和消费者委员会主席都会站出来为我出来控告政府。”
“你,你简直是胡搅蛮缠,”汪孝尔气结地说,“我警告你,我可以代表市民
立刻取消你的发言权。你到底有什么垃圾消息告诉大家? ”
“我知道疯 子准备杀第二个人。”
“杀第二个人! ”汪孝尔吃了一惊,声音带里带着欣喜的复述。“你……他…
…为什么又要杀人? ”
“你记得吗? 他不是说过会一个跟着一个杀下去? 是否杀人视乎当天的天气和
心情兴致。汪皇帝,消息来源认为,疯 子是不得不杀,被迫去杀的。”
汪孝尔意气风发,哼了一句京剧腔,“此是何解? ”
“十八万公务员中隐藏着许多像睡猫这种祸港害民蛀米虫,大家知道,为了替
政府去除瘀血,为了广大纳税人的利益,他牺牲自己,宁愿被人误会,被人唾弃诅
咒。因为,倘若睡猫有点能力,他面对的是死刑和终身监禁……”
“对不起,方先生,我不得不打断你的话,我必须郑重声明,刚才方先生的分
析只是他个人的意见,并不代表炉峰电台的看法。”
“你,你是什么意思? ”疯 子勃然大怒,“你竟然无情无义? 出卖正义? 出卖
真理? ”
“我说过这是律师的要求……”
“汪皇帝,你这样做令多少人失望! 你知道大家为什么支持你? 哼,你知道罗
素悖论是什么意思吗? ”
“我‘实话实说,有情有义’,我是香港良心,永远站在市民一边……”
疯 子又不客气地打断他,“罗素认为世界上有许多聪明的蠢 材。譬如有一个自
夸手艺第一的乡村理发师,宣称他不给自己刮脸的人刮脸,但给所有自己不刮脸的
人刮脸,结果,他在自己该不该给自己刮脸的问题上陷入困境。我认为你和睡猫都
是这种蠢 蛋。”
“你误会了,方先生……方先生……你还在吗? ……”
第三节
香港大学成立于1910年,九十多年前举行奠基礼的“陆佑堂”在每年的精心维
修下宛如新建。这个被确认为古迹的建筑物旁边的露天茶座是石勒无法忘记的地方。
有一段时间,石勒为了自救,一次次地在这里把找到的线索和疑点交给愿意帮
助他的她。
章子盈告诉他,“你要找出真相,就不要理睬辱骂,不要相信任何看法,忘记
被中止职务的难堪记忆,抛开所有感情上烦恼。因为,这些环境因素只会困扰你的
判断力,蒙蔽你的眼睛。你应该集中精神研究事实,研究证据,所有的真相一定隐
藏在证据中。”
从谋杀陷阱里脱身后,石勒从这个几乎灭顶的灾难里汲取了宝贵的教训:没有
人承受得了没有做过的指控,只有没有偏见的客观才能察觉事实的真相。
在碧绿叶子衬托下,火红的吊钟花在微风中轻轻摇曳,风姿优雅,旁边的那棵
巨大海棠花开得更加灿烂。饱经沧桑之后,石勒来到四十二岁,才懂得欣赏海棠之
美。他记得那一次,也是坐在这里——嗯,也是现在的这种天气和这个季节。人生
奇妙的地方就是这样,如果你跟某一个人有缘份,命运就常常安排你在某一段时间
跟她见面——在这个上天安排的难得机会里,他像现在一样在这里等她时,目光从
吊钟花移到这棵正处茂盛年华的海棠上。突然间,他发现海棠为什么会受诗人墨客
咏颂的原因了。原来海棠叶子颜色斑驳柔弱,细巧嫣红的花朵旖旎泫然,配在半透
明状的绯红梗枝上,真的像风姿绰约、明眸慧黠的女性一样,顾盼之间,春意盎然,
惹人怜惜。现在,就像那一天一样,眼前这棵海棠仍然叫他神恍目眩、浮想联翩。
“史提芬,”章子盈的笑脸取替了海棠,她在他前面坐下来。“让你久等了。”
“不,我也刚到。”石勒望着那副小巧的鼻子和雪亮牙齿说,把放在台面上的
录音机推过去。“这是他昨天打来的电话。”
“我跟市民一样天天守住收音机,等着听疯 子打电话上汪皇帝的‘香港心声’
这场戏。”她把耳塞放进耳朵,说道。“今天上午。汪孝尔应该知道自己撞进一个
比他还厉害的人手中了。现在的电台新闻像捡到宝藏一样,每隔三十分钟就报道一
次疯 子的杀人预告。相信再经中午和傍晚的电视新闻渲染,加上明天那些唯恐香港
不乱的报章一窝蜂煽情,杀人预告会令人人自危,香港变成危城,看来,群众性恐
慌在所难免了。”章子盈非常勉强地笑了笑,把石勒递给她的耳塞放进耳朵,一边
说道。“疯 子利用泛道德潮流制造恐慌,媒体利用民主和言论自由名目出卖社会利
益谋取个人名利,结果就是这样,谁能上报、上电台、上电视,谁就可以颐使气指,
不负责任的信口开河。”
石勒知道她在提醒自己,明天面对的是无法估计的压力。他脸部一阵抽搐,眯
起眼睛看她全心全意聆听录音的样子。
看着侍应送来她要的饮品,石勒说,“我们窃听汪孝尔的电话,疯 子打电话上
电台的时候,节目助手告诉他要回答三个问题的条件。这家伙一口答应,看来不是
事前串通。”
章子盈重复再听了一次录音,才摘下耳塞闭目想了一会,再打量石勒的憔悴脸
孑L ,说道:“目的不同但相互利用。我想不必我多说,你知道面对的是一个高级
知识分子。”
她迷惘地摇摇头,“他知识渊博,在跟你的对话里引用了哲学、社会学、文学
和很少人知道的历史知识,早上又引用哲学上的罗素悖论教训汪孝尔。”
石勒彻底佩服,“你怎么知道? ”
“我是鉴证心理学家,一个好的鉴证心理学家就像好的大学教授和好的作家一
样,什么都要懂一点。不过,我相信他不是大学教授,也不是作家,因为香港的大
学教授和作家都只能局限在自己熟悉的范畴。你留意到吗? 这个人引用的全是西方
学者和西方历史知识。”
“你的意见是……”
“这种说话的方式,显示他有前期妄想症。妄想症在三十五岁后才会病发。他
在香港长大,或许曾去外国读书,年纪一定超过五十岁。喜欢不断重复某种炫耀动
作,像那些板起脸孔,或者常常托着下巴,要不就嘲笑般咧开嘴角来让你知道他是
博学多才的高级知识分子。如果戴眼镜,他说话的时候,可能会把眼镜柄像冰葫芦
一样塞进嘴吮扮聪明。”
章子盈微微一笑,继续解释,“不要误会,他不是幼稚。无论多聪明的人都有
弱点! 这个人懂得说话的机关,是玩弄花样的高手,能够引导对手的思路达到他的
目的。每一次对话他都占尽上风。如果说他是心理学教授,我毋宁说他博览群书。
这种人一千万人中可能只有一人……”
石勒脸色尴尬,觉得耳朵发热。
章子盈进一步试图解释。“通常,高级知识分子不屑动手杀人,他们只善于像
汪孝尔一样用口杀人,或者使用文章杀人的这种借刀杀人工夫。而且,如果他是凶
手,他要有.二岛由纪夫型的体魄和意志才能进行杀人、碎尸、髹漆和毁尸灭迹工
作。我认为香港的高级知识分子里面,也没有三岛由纪夫这种人物。”
“你的意思是凶手超过一人? 打电话的在后面操纵,杀人的另有其人? ”
“只能这样分析才合乎情理。我看到鉴证科送来的那些现场照片,觉得凶手髹
漆屋子是为了毁灭痕迹,挑战警方只是借口。仔细听他的谈话,他在第一次电话里
给你一个四的平方谜语,你破解谜语找到凶案现场,他却对汪孝尔说你‘一筹莫展
……没有水平……永远都逮不着他’。也就是说暗示你们找不到他留在现场的一个
看得到的线索。我认为他说的二律背反和罗素悖论一定另有含意,对这么喜欢买弄
智力的人,你不能把他的炫耀看成肤浅吹嘘,他在兜圈子向你发出挑战……”
“他为了什么? 凡事总有因由,”石勒困惑地说,“除了心理变态,只有白 痴
才会这样玩火。”
“如果他在玩火,他玩的是我们现在看不穿、摸不透的大火……”她犹豫地皱
起眉头思索。
石勒鼓励地注视她,点点头。“他说了一箩正义、真理和报应,又编了一箩缠
足、高跟鞋、鸦片和贩卖妻子,甚至威胁要毁灭人类。他要我相信他是一个思想偏
激的疯 子? ”
“不,他只是在解释二律背反,解释现实世界中谁有力量谁就代表真理。”章
子盈朝座位上一靠,目光扫过石勒背后。“嗯,他先跟你说二律背反,再跟汪孝尔
说罗素悖论。最后……他为什么在最后辱骂汪孝尔是‘蠢 蛋’的时候要带上你? ”
她轻轻拍了一下台面。“一定是这样! 他是又急又恼,你没有在他预料之中发
现他留下的线索,他骂你因为没本领配合他玩这场杀人游戏……史提芬,想一想,
他到底留下什么你应该看得到的线索? ”
“看得到的只有那个镜框和里面的相片。我们追查了每张相片里每个人,都是
被害人的亲人,找不到值得怀疑的线索。”
“线索一定放在那里,二律背反和罗素悖论都是讨论真理和客观的理论,也就
是说,答案不应该是你看到的表面东西,也许线索藏在镜框后面。
他已经暗示那是与事实相反和你不会相信的眼见东西。”
“你看过现场照片,”一丝希望从石勒心中升起,“也许我应该再一次拆开镜
框……”
“这样吧,通知鉴证科讯号课出动,要指纹课把镜框带回现场,”章子盈趾趾
他的手臂,“事不宜迟,我们赶去跟他们会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