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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了海岩的 平淡生活 加了原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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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5-03-19 04:32操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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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了海岩的 平淡生活 加了原书

还是喜欢他的书,排成电视剧反倒没什么兴趣了


写的不错,他一管的风格,感情和刑事犯罪作为线索


推荐,值得一看


[此贴子已经被作者于2005-3-19 19:09:47编辑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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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5-03-19 18:43操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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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下是引用小豆乖乖在2005-3-19 9:02:00的发言:

虽然感觉比玉观音和永不瞑目要粗糙一点,但还是很有可看性的!顶一把!


我觉得他很难写出东西超越玉观音了


[em12][em12][em12]


俺也觉得毕淑敏没法超越血玲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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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5-03-19 18:45操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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谁要懒得找就这里看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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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序
在这篇序文的开头,先介绍一下我自己。我是一个靠挣稿费生活的人,从王朔
先生始,我们这种人都自称为“码字儿”的。我虽不能与王朔先生比,但这几年也
写了几篇小说,有了一点小小的名气。和几家出版社也混熟了。一些影视制作人也
纷纷上门约稿,索要他们需要的东西。他们需要的东西就是在影视市场上相对好卖
的东西,比如古装戏最好卖,特别是这一阵最走俏的清宫戏或武侠戏;又比如警匪
戏也好卖,警匪大战多年来叱咤荧屏,高低好赖都容易出手,若再能与反腐或反黑
挂钩,那就更加如虎添翼。因为一沾上主旋律就能把片子卖到黄金时间主流频道,
让贴片广告的收入高上几倍轻而易举。
再比如,喜剧。写不出《我爱我家》那种隽永的,写个《还珠格格》那类闹腾
的也行,也是眼下时兴的一路。电视剧本来就是大众娱乐,本来就是文化快餐,就
是商品。一沾商品二字,“消费者就是上帝”的规则放之四海而皆准。这年头老百
姓下了班打开电视就图一乐,所以一定要搞喜剧。
一位资深的电视节目投资商向我做了如上教诲,令我大开茅塞。但同时深感生
不逢时——我的历史知识尤其是清史知识近于小学水平,性格拘泥又不擅“戏说”
;对金庸古龙一类武林诸侯各派功法既不知其然也不知其所以然;公安题材的电视
剧我虽也搞过,前有《便衣警察》险些成名,后有《永不瞑目》锦上添花,但前年
抛出的《玉观音》已成强弩之末,再弩必是狗尾续貂。纵观这几年警匪戏一浪高于
一浪,情节人物早被高手用尽用光,步其后尘还能让观众拍案惊奇,已是不可能完
成之任务。当然最难的还是喜剧。写喜剧,如果不沦为《还珠格格》的话,如果让
圈里圈外都叫好的话,那样的境界非我辈所能为也。我一向认为,写喜剧比写正剧
和写悲剧,更需要思想智慧的博大精深!
但这位电视投资商并不缺乏他们这种商人特有的执著,他一再给我启发并出谋
划策,他以我多年前一部作品的成功来鼓舞我的自信,那部作品名叫《一场风花雪
月的事》,由著名的煽情大师赵宝刚搬上荧屏,把一位正在电影学院上学的新人徐
静蕾捧为当时全国的头号青春偶像。投资商说:你还是写情感戏吧,小情小调你不
是很拿手么,最好写点隐私什么的,更好是写那种纪实的,情感纪实现在可是流行
得很呢。
这我知道,多年以来,关于个人情感隐私的纪实文学经久不衰,很多强势媒体
都辟有专栏,在我居住的北京市,就有北青报的“口述实录”和晚报的“私密独白”
等,都有极高的阅读率和比较固定的读者群。这类文学也成就了不少“码字儿”的
“腕儿”,如安顿等。但我依然心存顾虑,既然早就有“腕儿”在前,我再照虎画
猫地“情感”一番“实录”一番,恐也难有新意,亦有学步之嫌。但投资商不以为
然,他说:《一场风花雪月的事》发表时,形式上是小说,实际上就是“情感实录”。
那篇小说最早的素材和最后的格式,确是我对一个退役女民警的采访。从作品发表
的时间上看,我应当算是这类文体的前辈。那些靠这路于造化成名的作家,说不定
还是跟我学的呢。
投资商的这番话与其说让我有了信心,不如说让我为之感动。我从小比较自卑,
因此对一切夸奖的话、吹捧的话,总是内心渴求,情愿当真。为了不让鼓励我、推
崇我、看重我的人失望,经过数日思考,终于在一个周末的晚上,我约了一位多年
没什么来往的老同学,一个外号叫爷们儿的报社记者,在“谭鱼头”吃了一顿晚饭,
郑重地向他请教写作情感实录的门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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请教门路,说白了就是请他推荐介绍一点线索。他们当记者的,接触社会层面
广泛,上至显贵名流,下至引车卖浆,无所不有。果然,那天晚上就着热腾腾的
“谭鱼头”,我的这位老同学向我批发了一堆满腹爱恨情仇的痴男怨女,这些人大
都来自报社的读者阶层,读了别人的爱情波折家庭不幸,便也提笔写信,向编辑们
一述平生。第二天我的老同学还挑了几封这类读者来信给我参考,我按上面的姓名
地址—一找到了那几位渴望倾诉的“苦主”。他们大多身居白领,学历较高,甚至
事业有成,但感情生活颇不如意,牢骚满腹,感慨良多;或过去受过挫折,至今难
以自拔,谈起往事,不堪回首。可惜他们的倾诉,主观感受太多,具体细节不够。
议论和观点虽不乏精辟之处,但客观事件则相对单薄;纵有一唱三叹,当时听来满
耳酸楚,无奈事后看看笔记,不过痴心女子负心汉,包了二奶设二房,或负心老婆
贪富贵,跟着金钱走他乡……之类。谈了四、五位,如果要写成电视剧的话,那点
素材加起来也只够写两三集的,而投资商的要求很明确:二十集!电视剧不够二十
集,什么广告都不愿跟上去。
无奈,只得再找老同学爷们儿,问他还有没有更好的线索。爷们儿想了想,有
些迟疑地,又说出一个人来,“那你去找找他吧。”他说,并且当即给我写了一个
电话号码和一个人名。写完后又主动打电话和那人联系,把我想去采访的意思说了。
看来对方不太积极,爷们儿在电话里和那人拉扯半天,又卿卿咕咕说了些意焉不详
的耳语,才算搞定。他替我约了那人第二天晚上在一个名叫“平淡生活”的酒吧见
面。时间是晚上九点,让我们双方都到吧台,各拿一份北京晚报作为标识,跟特务
接头别无二致。
我知道“平谈生活”是个“静吧”,人一向很少,比较适于谈话。
我谢了爷们儿,问:“这也是你们的读者吗,有他给报社的来信吗?”
爷们儿笑笑,说:“不是读者,是我在一家医院认识的。”
“噢,你们是病友?”我有几分意外。
“不是,他是那个医院里的护理员。”
“护理员?”
“我有一阵在医院里采访,和这人聊过。后来我又打电话约过他,跟他算是熟
了吧。你去跟他聊聊,要是有你需要的东西,就聊下去,要是聊着没劲就随便扯两
句然后走人,给他个五十块钱也就成了。”
“五十块钱?还要给钱吗?”
我以为耳朵听错。
“没错,”爷们儿的表情很平常似的,说:“他们这种外地打工的,你跟他们
说什么都没用,给钱就行。我刚才已经替你砍过价了,要是只谈一两次或者两三次,
每次就给五十,要是谈的次数多,每次给个二十三十也就行了。我记得你上次写《
一场风花雪月的事》那回,不就谈了二十次么,最后写成剧本了,不多不少正好二
十集吧。你这回打算写几集呢?”
我也不知道这回能够写几集,我甚至不知道这种命题文章式的剧本我到底能否
写得出。我低头看看手中那张纸条,在那个毫无生气的电话号码旁边,却飘着一个
精灵古怪的人名:优优。
优优,是女的吗?
爷们儿暧昧地笑笑:“当然是女的,发一男的让你谈半天还得付他钱,你还不
把我骂死!
我也冲爷们儿笑笑,顺势调侃一句:“长得漂亮吗?”
爷们儿说:“你到底是去情感实录呀还是情感实践呀,要想实践我给你另找别
人,起码找一门当户对有共同语言的。别那么不开眼,见个外来妹就想人非非。”
我收了字条,笑着告辞:“君子不夺人之爱,你只管放宽心吧。”
第二天晚上,我提前十分钟来到“平淡生活”酒吧,那酒吧暗藏在一条小街的
深处,一向默默无闻。我推门进去,看到这里与往常一样,每个角落都晦暗不清,
只有吧台被灯光打出一片温暖的亮色,在那片鲜橙般的亮色里,已经坐了一个人,
看背影是女的。门外秋风乍起,可她仍然一身夏装,看起来有些单薄瑟缩。
她背朝着我,正在翻着一份北京晚报,听见门响,就回头看我。她的第一道目
光并未投向我的面孔,而是盯住了我手中那份同样的报纸。
我向她注目,并示以微笑。
她马上还以微笑,却笑得勉强而又短促,甚至还有几分尴尬。在我看清她的面
容之后,我猜测了她的岁数——也许她只有二十岁或者更小。她脸上的稚气增加了
我的沉着与自信,并且让我很快找到了适合的语气:“你是老余介绍来的吧,我们
去那边坐好不好,那边舒服一点。”
我一边说,一边率先向里面的角落走去,语气中有成熟和主见,甚至带有一丝
命令的威严。那女孩果然听话地跟上来了,亦步亦趋地随我走向最里面的一张小桌,
又随我在那张小桌的面前,拘谨地坐下。
我的语气虽然严肃,但我的面容始终和善,用淡淡的笑意,竭力消除她的局促。
我为她要了一杯果汁,为自己要了啤酒,然后,开始了交谈。
我先通报了自己的姓名:“海岩,作家。你呢?”我问:“你就姓优吗?”
女孩说:“我姓丁,我叫丁优,他们都叫我优优。我知道你,你写的小说我看
过。你说世界上真有你写的那种爱情吗?”
我笑笑:“总归有吧,比较少罢了。”
优优老气横秋地叹了一声:“也许吧,像我们这种人,就更碰不上了。”
“为什么?”
“因为穷啊。没钱,有谁爱你!”
“也许,有钱的人会爱你吧。”我这样说,口气有些玩笑,其实并非玩笑。
优优笑笑:“我宁愿爱一个我爱的人,不愿爱一个爱我的人。”
我也笑笑:“你爱的人也爱你,不是最理想吗。”
优优收了笑,没有接下去,停顿了片刻,突然问道:“今天咱们就谈这个吗?”
我把一只笔记本从包里取出来,说:“呢——我想,先谈谈你的家吧,你是哪
儿人?”
优优没答,反问:“咱们要谈多长时间。”
我看了一下表:“怎么,今天你还有事吗?”
优优说道:“余大哥没跟您说吗,我只有一个小时的时间,要是时间长的话,
还得加钱的。”
我不禁有点反感,看着那张年轻的脸,那脸上只画了很淡的妆,但已足够漂亮。
那种漂亮所代表的气质,是宝贵的青春和朝气,与我耳中听到的话语,显得格格不
人。这让我觉得那张好看的脸皮,不过是一副精美的面具。
其实我也明白,这些外来的打工妹也是因为生活所迫,才有如此商人嘴脸。就
像有的少数民族人人能歌善舞一样,这些出门在外挣钱活命的年轻人,飞进大都市
这片树林子,时间长了哪有善鸟。他们万事不离交易,且交易的路数,就跟当年地
道战那部电影里的台词一样:打一枪换一个地方,不许放空枪!
我说:“没有啊,老余跟我说谈一次最少两个小时以上。如果谈个两三次,一
次五十,如果超过三次,二十就行。要不然咱们打个电话问他。”
优优愣了一下,显然没听出我的话中有诈。心虚了片刻,退缩回去:“大哥,
我看出您这人挺好的,我也不想为难你。反正我也来了,今天就先谈吧,五十就五
十吧。不过大哥你能不能多谈几次,我把我的事都告诉你,我还知道好多别人的事,
我都可以告诉你的。这一阵反正我也没事,可以随叫随到的,那咱们就两个小时算
一次吧。”
我点了点头,于是成交,谈话重新开始。但这时候我对这场很可能仅此一次的
采访,已不抱太多收获的幻想,我在记录本上未着一字便已兴味寡然。我想,这种
钻进钱眼儿的女孩,还有爱情吗?这种女孩对伴侣的追求和对婚姻的态度,与她们
从小就习以为常的交易心理,还能真正绝缘吗?
那天晚上的谈话依然从优优的家乡及父母开始。优优出生和成长的地方我以前
去过,那是一座风景美丽的灵性小城,名叫仙泉。城中有座仙泉公园,园中有山,
山脚有潭,上有明瀑,下有暗涌,为千古名胜,自始山以水传,城以泉名。不过我
对这座小城最深的印象,却是城中女孩的面容。仙泉街上走的,几乎个个如水如花,
粉黛不施,衣裙无华,只凭眉目动人,尽得山水之韵。
我面前的女孩优优,不仅相貌,而且声音,都如仙泉的清纯之水。使你很难,
也不愿,将她在谈话之前和我进行的那场迹近敲诈的交易,联系起来。她用清澈的
声音,将她不幸的童年,娓娓道来——她本不应出生的,只因父亲一心想要一个儿
子,所以丁家就一连有了三个女孩。母亲在她出生的同时死去,死于难产。父亲在
她刚刚懂事的时候死去,死于事故。她是靠大姐带大。因为她是计划外生育的孩子,
所以一直上不了户口,因为上不了户口,所以一直进不了学校,她的小学课程全是
在家自修,老师就是她的大姐。直到父亲死后,二姐被无儿无女的一对夫妇领走,
她才在自己生长了十年的城市,得到了一个合法的身份,这也是父亲所在的工厂对
父亲丧葬抚恤的一个最重要的部分。
我们每个人,当听到或看到别人的童年经历时,都会下意识地与自己的童年做
出比较。对我来说,小时候发一次高烧,参加一次军训,可能其痛苦和磨砾都足以
记忆终生。尽管,优优童年的不幸并非我采访的主题,童年的生活离我所要窥取的
爱情与隐私,毕竟相隔太远,但仍有某个角度,给了我一些探究的兴趣:我想知道,
童年不幸的人,自小生存艰难的人,长大后对爱情是更敏感呢,还是更麻木?是更
加渴望拥有呢,还是无足轻重?
那天谈话结束的时候,我又约了第二次见面的时间。后来又约了第三次和第四
次……我后来记不清我们陆陆续续谈了多少次,吸引我的并不是这女孩童年的不幸,
也不是她现在的美貌,甚至,后来也不是出于追求剧本情节的需要。而是,这个看
上去有些唯利是图的女孩,其爱情的经历却是我从未体验也从未耳闻目睹过的,它
似乎应当发生在禁欲主义的中世纪,而不是发生在礼崩乐坏的现在。在现在这个时
代,我甚至不能肯定,我所要描写的主人公能否算得上谈过恋爱,也许恋爱对她只
是一个纯粹的幻想。幻想人人都有,但人人都没有像她这般痴迷和认真。
我试着将优优的故事写下来,我还准备去采访这个故事中涉及到的其他人。我
没有用这类情感实录文体中最常用的问答格式,甚至没用第一人称来写。这样做的
风险是可能丧失某些纪实感,从而不那么逼真。而好处则是可以自由地将我所听到
的素材和感觉,全面地考量整合与重新剪裁,而且避免了与《一场风花雪月的事》
写法上的重复。我在打完腹稿后才发觉这个故事有一点平淡,其情节的复杂性和刺
激性,远远不能满足电视剧对戏剧性的要求,犹豫再三盘算再四我决定暂先将它写
成一部小说。小说通常只为有兴趣静心阅读的人而作,不必在每一个段落都惶惶不
安地担心着心浮气躁的电视观众骂骂咧咧地换台!
因为我要写的只是优优的爱情,所以那些与爱情无关的童年往事,包括优优亲
生父母的生前身后,都尽行略去。这部小说就从优优与周月的第一次见面那天写起。
从这一天写起时我就已经估计到那位热情的电视剧投资商可能非常失望,也许他等
不到把全书看完就决定不要了。按他的要求我本来应在第一集就布下一个阴谋陷阱,
令观众疑云重重,最好先死个人什么的,或者让有情人生离死别,以便到最后一集
时再终成眷属。这既符合广大观众的欣赏情趣,又是商业电视剧的经典套路。但这
套路与优优的真实经历实难相符,所以我还是坚持从那个看上去极其平凡的日子开
始,平铺直叙。




[此贴子已经被作者于2005-3-19 18:46:07编辑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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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非让优优说出一件让她一生难忘的事情,优优一定会毫不犹豫地说出这个
日子。
其实和优优一样,很多人的这个“日子”,都还焦灼于青春期难免的躁动。青
春期有一个最显著的标志,那就是性的觉醒。不管你承认不承认心理学家常用的那
个统计——十五岁至十七岁之间,大多数人将经历他一生中最浪漫最单纯的一次探
险,也就是他自己当时和日后都未必明确意识到的那场初恋。
优优的“这一次”却发生在十四岁那年。年方十四就情窦初开,对一个二十世
纪末的城市女孩来说其实不算什么。不知道心理学对此如何论述,反正在生物学的
观点上,早熟的东西和晚熟的相比总不免难御天灾人祸,甚至难以正常地开花结果。
那一天刚刚放学天就下雨,优优进不了家门,她的钥匙忘在了家里,必须先到
体校找她大姐要去。大姐在体校的拳击馆打工,负责收拾东西打扫卫生之类。
优优就去了体校。这个下雨的黄昏就是整个故事的开始。在这个湿漉漉的黄昏,
之后很久,优优才知道,拳击在中国,是一项竞技水平和普及程度都很落后的运动,
所以她有点搞不懂,为什么在仙泉这种并不算大的城市内,在这所并不起眼的体校
里,在这幢破旧得几乎像她家那座快要拆迁的危房似的建筑中,竟会卧虎藏龙般地
埋伏着全省惟一的一支拳击队。
优优走进这幢房子,她没有注意这幢房子有没有窗户,也没有留心房子的光线
都是从哪儿来的,但她看到了房子的一侧,有一个用粗绳圈起来的台子。台子不高
不矮,方方正正,一些宽阔的脊背三三两两围在四周,观摩着台上一老一少两个人
比比划划的打拳。老的头发花白,穿一身蓝色的运动服,在教小的如何防卫和进攻。
小的穿一条红色短裤,戴一顶防护的帽子,露着两只黑白分明的眼睛和一个挺挺翘
翘的鼻子,但整个上身肌肤裸露。最让人触目的是皮肤上的汗珠,优优看见,那男
孩很瘦,加上全身上下泼水一样的汗珠,一看就是个不堪一击的家伙。
拳击台右面有个储藏室,优优大姐就在里面干活,优优绕过台子往那里走去,
进门之前台上的少年正被击倒。优优推开储藏室的小门,大姐正在屋里和一个阿姨
聊天。大姐说:优优你怎么来了?阿姨说:哟,这就是你小妹呀,你小妹真好看。
那阿姨很丑很胖,眼睛盯着优优,问:上高中了吗?大姐说:刚上初三,以后准备
让她上个中专去,比上高中好些。胖阿姨问:中专,想学什么专业?大姐说:女孩
子,学个财会吧,将来当会计。胖阿姨说:会计呀,会计好,将来工作好找。
优优自己是个女的,但她最烦女人家长里短的唠叨,她不甚礼貌地默不作声,
向大姐要了钥匙,就从储藏室走了出来。她说不清从进到出时间多久,出来时拳击
台上已经空无一人,台子的四周也空空荡荡,整幢房子因为一览无余反而显得狭小
起来。不知什么人在角落里正打电话,只闻其声不见其人。优优低头往门口走去,
边走边往身上披挂雨布。这雨布是优优爸爸的工作单位发的,只不过是前襟后背两
片透明的塑料薄膜,天晴时对折叠起,装进书包富富有余。
优优刚把雨布从头上套下,远处吵嚷的电话突然停了,身后更衣室的门开来关
去,很多人进出的声音异常忙碌。但优优看不见一个人影,整幢房子好像只有她独
行。直到很久以后优优才恍惚觉得,那天在她离开这座拳击馆之前的空寂,连同那
些咣咣响动的门声,是她人生中的一个梦境。在这个梦境之中,她先是听到了屋外
冬雨沥沥的迷乱,然后看到了独坐墙边的周月。
墙边是一排长长的条凳,凳子上堆了些凌乱的衣服——还有拳套、书包之类,
也许都是周月的东西。优优一下就认出来了,他就是刚才台上那个被汗水湿透的男
孩,那个瘦得一点都不像个运动员的男孩。
那男孩依然半裸着身体,靠墙坐在长凳的正中,防护的头盔已经摘掉,身上的
汗珠依然发亮。那胡乱下垂的湿发让优优感觉像涂了很多发胶,和日本韩国的流行
歌星造型相像。那些日本韩国的歌星也都很瘦,个个都像排骨似的,和他们相比,
这男孩还算健壮。也许是斜刺而来的灯光遮掩了他的单薄,把他的两块胸肌,勾勒
得轮廓起伏。优优一边走一边盯着他看,那男孩也看优优,眼睛黑白分明。那个刹
那让优优觉得他真是好看极了。
也许是领会到优优的好感,那男孩咧嘴冲她笑了一下,牙齿也是雪白发亮。优
优慌慌张张地,也想回敬一个笑容,但嘴还没有咧开,头却先自低了,脚下拌蒜似
的,稀里糊涂地走出房子,走进那场没完没了的细雨之中。
这个梦境在周身的塑料布突然响彻了雨点的劈啪声后,摹然结束。但男孩那黑
白分明的眼睛,雪白的牙齿,和线条优美的胸脯,和胸脯上亮晶晶的汗水,却顽固
地留在优优的心中,还有那男孩的表情,那疲乏不堪的样子,都像勾魂似的,让优
优走错了回家的路线。她绕了弯路回到家时,雨布里的衣服已经湿了大半。穿这种
塑料雨布必须缩头耸肩,还要用手揪住领子,但优优全都忘了。
优优家的这条旧巷,以及这幢年代不详的楼房,也许连优优的爸爸也说不清它
们的历史。优优家还有一个很大的衣柜,也是一个陈年的古董,在优优出生之前,
就摆在那个墙角,柜门镜子上的水银都漫出来了,像长了癩皮疮似的,左上块右一
块地斑驳传染。也许就为这个原因,优优从不在家顾影自赏。可今天的感觉确实有
些奇怪,优优自己也意识到了——她从未这样长时间地照过镜子,怀着做贼一般的
心情,将屋门反锁,站在这面破镜面前,仔仔细细端详自己,端详了半天才觉出衣
服还湿漉漉地糊在身上。但一脱衣服她的心情立刻变得更坏,因为她从镜中看到的
肉体,竟是那么苍白细瘦,胸部平平,肋骨毕现,一点美感没有。她的坏心情让她
意识到她照镜子的目的,脸上顿时有些发热,她显然是在评估自己,看是否能有足
够的魅力,让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向她投来热情的一瞥。
天快黑时雨悄悄停了。优优的大姐也回到家中。和大姐一起回来的还有大姐的
对象。大姐的对象姓钱名叫志富,是农村来的,原来跟着父母在城里卖菜,后来父
母打架分家,他就单挑了一个摊子。论条件他其实配不上大姐的,长相不算太好,
在城里又没户口,但优优看得出来,大姐还是喜欢他的。大姐喜欢他勤快能干,卖
力吃苦,还说他名字起得也好,钱志富!将来一定能挣钱致富。
也许是阴天下雨的缘故,所以钱志富今天收摊很早,到家时还拎着一把芹菜,
说要给大姐包芹菜馅的饺子。他和大姐揉面切菜,优优就到巷口的白天鹅饭店去找
阿菊。优优长大以后才知道广州也有一家叫白天鹅的,是个五星级的宾馆,而她家
巷口这家则是阿菊的老爸开的,总共只有四张餐桌。
阿菊比优优大了三岁,中专即将毕业,在优优眼里已经是个大人,社会经验比
大姐还要丰富。阿菊学的是外事服务,所以待人接物很有档次,平时又帮家里盯着
生意,练得说话做事煞有心计。优优从小喜欢跟着阿菊,大事小事都让阿菊做主。
还因为阿菊找了一个对象,优优叫他德子。德子长相不错,虽然与周月不能相
比,却是巷里最帅的小伙儿。德子年纪比周月大些,块头也比周月大些,力气看上
去也比周月大些。还有,胆子肯定也比周月大了很多。
那天晚上优优吃的是白天鹅的饺子,她和阿菊聊了很久,表情始终兴奋,说话
的腔调也反常地高亢,她那晚上的话题大多围绕着打拳,直到阿菊渐起疑心。
“你什么时候迷上打拳了,你看过打拳吗,你懂打拳吗?”见优优哑然发愣,
阿菊“喊”了一声:“你今天是抽什么疯呢!”
优优的兴奋被严重挫伤,这于她不免有些意外。她从凳子上站了起来,嘴里还
有半个饺子。她学着从前在武侠电视剧里看过的招式,以及下午在拳击馆的粗略印
象,摆开架子冲阿菊打了一拳:“打拳,我怎么不懂,不就是这样的么!”
阿菊说:“打拳是男人才玩的运动,多野蛮呀。就你这种豆芽菜,到底是你打
拳还是拳打你?”
优优收了驾式,依然回嘴:“我不打,我喜欢还不行么。”
优优真的喜欢上了拳击,虽然拳击在中国是个冷门的运动,虽然拳击在全世界
都是男孩子玩的,虽然拳击粗野、血腥,并且充满危险,但优优还是喜欢上了拳击。
连优优的大姐,优优最好的朋友阿菊,还有优优的老师和同学,都发觉优优从此变
了,不像过去那么文弱,也没有女孩都有的羞涩,她突然变得好动,变得酷爱体育,
甚至变得动手动脚,越来越粗野了。连德子都咂着嘴说:我原来还以为优优是个受
气包呢,没想到这家伙越大越闹!
没错,优优越大越闹,这很不配她的外貌。不论在学校还是放学回家,常常有
人能看见优优两手握拳,比比划划地挥舞着,嘴里还能振振有词地讲出什么刺拳勾
拳组合拳之类的名词……那都是从拳击馆现听现卖来的。常常有人戏问:优优你是
男的女的?优优马上瞪眼:女的怎么啦,拳王阿里的女儿就是打拳的!人家说:你
老爸是阿里么?优优就骂:滚,别提我老爸,再提我捶你!没爹没娘的孩子都忌讳
别人提她父母,父母是啥模样,优优也说不清楚。
没人知道这女孩为什么变成这样了,人们只看见优优每天放了学,总是先到体
校去。开始优优还要编出些理由来,比如忘带钥匙之类的。日久天长大家也都习惯
了,没人发觉哪里可疑,因为谁都知道,优优的大姐在拳击馆里上班,优优是找她
大姐来的。
后来优优长大了,她真的上了中专,真的学了财会。长大后优优才渐渐明白,
这就是她的初恋,这就是她的爱情,这就是她人生第一次,对一个异性的模仿追求。
所有人,老师和同学,亲人和朋友,都渐渐习惯了她的豪爽性格,习惯了她的大大
咧咧,习惯了她像个男孩那样争强好斗,但没人有幸看到她的内心。在她尚未发育
完整的大脑的深处,迷恋着她的一个幻想,在这个幻想当中,她爱上了一个对她的
痴情迷恋,始终浑然不知的少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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优优每天下课以后,都到拳击馆去,在那里一直呆到大姐下班。大姐干活时优
优就坐在墙边的长凳,静静地看着运动员们击打沙袋和皮球,听着老教练大声地吆
喝训骂,和拳手们气喘吁吁地呐喊。她从他们彼此的称呼中知道,那个酷似韩国歌
星的男孩名叫周月。她开始以为是卓越的越,后来知道是月亮的月。月亮的月听上
去虽然有些阴柔冰冷,但按优优的感觉,却比卓越美好动听。月亮的清高和纯洁,
很配周月那张面孔。
她始终没和周月说话,有几次周月走过她的身边,有几次就在她身边不远穿衣
换鞋,有几次他迎面而来,擦肩而过……甚至,有几次他们目光相遇,但谁也没有
主动开口。拳击馆来来往往的杂人很多,没人特别留意角落里这个不言不语的女孩。
这样的暗恋持续了很久,终于在某年的秋天戛然结束。因为在那年秋天到来之
际,优优的生活发生了一件大事,那就是:她的大姐,从小养她,与她相依为命的
大姐,要结婚了。
优优的大姐那一年刚刚二十一岁,优优没想到她这么年轻就急着结婚。一天晚
上她和大姐洗完脸正要上床睡觉,大姐突然对她说了这个决定。
优优记得,她当时听完就伤心地哭起来了。因为大姐是她惟一的亲人,虽说她
和阿菊的交情也相当不错,虽说她更多的时间是跟阿菊一起厮混,但那感觉是不一
样的。大姐就是优优的家,就是优优的家长,是姐姐,也是母亲。
大姐也哭了。
虽然屋里的灯光很暗,虽然大姐的眼泪是悄悄流的,但优优马上看见了,于是
她哭得更加难过。她意识到这是她幸福生活的最后一个夜晚,似乎明天一早,太阳
升起之后,大姐就要被那个名叫钱志富的男人领走,这个家也就永远不复存在。
其实后来的情况完全不同。姐姐结婚后依然对她很好,姐夫钱志富搬进她家,
实际上改善了这个家庭经济上的窘迫。他那时放弃了自己的菜摊,接管了巷口的白
天鹅饭店。当时阿菊的父亲喝酒中风患了偏瘫,阿菊家的生活顿生巨变。阿菊的母
亲没有能力代替丈夫张罗生意,阿菊面临毕业考试,既没法照顾父亲,也没法照顾
餐馆。于是,钱志富,也就是优优的姐夫,用自己这些年的两万元积蓄,盘下了这
间只不过三十米见方的餐馆。
餐馆改换门庭,装饰一新,更名为志富火锅店。钱志富当了老板,大姐辞了体
校的工作,当了老板娘。钱志富自己打理店面上的迎来送往,和地方上各种关系的
应酬交际,另外请来师傅主理后厨庖俎。而优优的大姐则负责采买和收账,也帮着
师傅打打下手,体校的那份临时工自然是不能干了。
大姐的辞职,对优优来说,是一个关系重大的变故。她突然不能像往常一样,
天天下课后去拳击馆了。因为大姐已经不在那里,她再跑过去已无正当理由。
在大姐辞工的前一天下午,优优最后一次跑到拳击馆去。她像往常一样在墙边
坐着,看着周月和一个比他壮实的小伙在台上对打,听着台上裁判和台下教练不时
发出的吆喝……她已经听惯了这种吆喝,平时无动于衷,而即将分别的一刻,听来
竟格外不舍。她按照事前想好的计划,把周月放在长凳上的一件印着仙泉体校四个
大字的红色短衫,偷偷拨到地上,又悄悄用脚把它踢到凳子下面,然后等着周月过
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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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过了多久,台上的比赛终于结束,台下的观众顷刻散开。几个运动员向墙
边走来,来拿自己的东西。周月也过来了,拿起了自己的背包,却不见了那件上衣。
优优等别人陆续走开,才低头把那件红色的运动衫,从凳子下面拽出来。
“这是你的吗?”
她终于开了口。
这是她第一次开口,声音中透着紧张和害羞,但周月可能并没注意到这些细节,
并没发觉这个女孩的脸庞和声音都在发抖。他冲她笑了一下,很短促,很随意,甚
至,连优优一直期待的那一口雪白的牙齿,都露得含混不清。他淡淡地说了句:
“啊,谢谢你。”然后接过那件红色短衫,随手搭在背上,转身走了。
优优看着他的背影,看着他追上他的同伴,他们一起走进了更衣室那扇吱扭作
响的破门。直到那扇破门拖着刺耳的长音很不情愿地关住,优优还站在墙边,冲着
周月消失的方向发呆。
这是几个月来,他们之间惟一的对话,短得不能再短,好像只有一瞬,还没捉
住什么感觉,就这样仓促结束。
优忧心情茫然,离开了这幢又旧又破又亲切的拳击馆。离开时她才发现,刚才
短促的一瞬,竟然清晰地留在眼前——他对她笑了一下,他对她说了谢谢,他接了
衣服然后转身,他的后背笔直笔直,皮肤上依然镀着亮汗……
晚上,优优和阿菊坐在“白天鹅”里,望着窗外怅然而对。屋里,新刷了四壁,
新换了桌椅,桌子上镶着簇新的白塑料板,中间挖了个圆圆的大洞,洞里放着吃火
锅用的气炉……改换门庭后“白天鹅”已不叫“白天鹅”,而叫志富火锅店,阿菊
的怅然八成由此而生。优优呢,优优在想周月,那个藏在心里的白马王子,她在想
今天下午拳击馆里的黯然一别。
那晚优优一夜无眠。
在经过了反复犹豫、盘算、决定、推翻、再决定、再推翻之后,第二天,晚上,
优优终于下决心去做一件事情,这件事情就是,给周月写信。
火锅店业已开张,大姐和姐夫都在忙碌,优优家小屋的晚上,只有优优一人,
只有金色的灯光和雪白的信纸。优优从没写过信的,她现在突然发觉,写信的滋味
原来如此神奇。
信的内容极其简单,首先介绍自己——优优没敢使用自己的真名,信的落款用
了“一个喜欢你的女孩”这样俗套的写法。她说我是一个喜欢你的女孩,喜欢你的
头发,喜欢你的沉默,喜欢你打拳,喜欢你流汗的样子——优优仅仅这样介绍自己。
然后,就是约会。她约周月星期天早上七点,到仙泉公园的观瀑亭去。她说:你想
知道我是谁吗?你想见到我的样子吗?那你来吧。
仙泉公园的观瀑亭就在悬崖飞瀑的山脚,地处清静,景色优美,在优优心中,
是与心上人相会的理想之境。
信写好后,又改了两遍,换了些词句,然后,工整地抄好,错一个字都要重新
抄来。再然后,放在身上犹豫了一天,终于在星期四一大早投进邮筒,寄到仙泉业
余体校去了。优优在星期四放学时去体校,看到体校传达室的信件栏里,飞鸿已到。
信封上那一行“仙泉业余体校拳击队周月收”的字迹,赫然在目。那行字她写了两
遍才勉强满意的,此时摆在体校传达室的玻璃窗里,让她怦然心跳。
星期五,下了课,优优还是急急忙忙往体校赶,一进大门她就朝传达室摆信的
那扇小窗看,她搞不清自己的心是又跳起来了还是突然不跳了——那封信已然不见!
显然,信是被人取走了。有几封新来的信件占据了空出来的位置。
这一天她没有再去拳击馆,星期六也没去。在约会之前,她不想再与周月碰面。
大姐奇怪地问她这两天为什么回家这么早,为什么一回家就再也不出去?她就说这
两天放学早,就说她身体不舒服。大姐问怎么不舒服,她说就是不舒服。大姐以为
她生理年龄到了会有那方面的不舒服了。遂笑笑不再多问。
星期天,优优早早起来,说有事找同学去,没吃早饭就离开家了。她穿了自己
最喜欢的红格上衣,洗了头,梳了一个日本歌星滨崎步的发型,趁大姐还迷迷糊糊
躺在床上,便闪身出了家门。
刚刚清晨六点,天上无云,街上无人。但仙泉公园已早早开门。几个晨练的老
人拿着带穗的宝剑,在公园的花坛前斯文地舞蹈。红穗飘飘,剑锋闪闪,在空中温
柔地飞来飞去……这是优优向我回顾她的爱情心路时,第一次放慢了叙述的速度。
她谈到了天空的颜色,清晨街头的空寂,公园里舞剑的老人……甚至,她还向我描
绘了仙泉山的飞瀑,在尚未散尽的晨雾中,如烟如帛,弥漫进她的视野……她站在
瀑幕附近的松林里,那观瀑亭在从天而降的浩然水气中,有如海市蜃楼般飘渺虚无。
优优说这是她第一次把清晨的冰凉和颜色,存人记忆,第一次看到那冰凉的颜
色一点点变暖,由青灰而橙红,由橙红而黄白。太阳不知在什么地方升起来了,优
优看不到那光芒的源头,但满眼已是金色的浪漫。阳光终于驱散迷雾,山泉、深潭、
岩壁、树木、一切,都清晰起来,但这清晰却让优优的心反而越发暗淡,因为阳光
把一切都暴露出来,站在林中就可看到观瀑亭柱子上的龟痕毕现;生草的瓦檐上,
还跳跃着一只觅食的喜鹊,但除了飞瀑跌宕的击水声,周围静得有点不是滋味。
终于,亭子里出现了一个人,优优在剧烈的心跳之后终于看清了那不过是个普
通的游人,看上去像是外地来的,背着挎包,拿着相机,在悬瀑飞雾前仰头凝目。
游人逐渐多起来了。几个晨练完毕的老人,也三三两两散步过来,在亭子外面比比
划划地争论着什么。还有一对年轻的情侣,挽了裤角,试探着潭水的深浅优优终于
看见太阳了,太阳从身后懒洋洋地爬上树梢。太阳已经变了颜色,轮廓模糊,通体
发白,光彩不再。优优的心也渐渐麻木起来,她步子恍惚着,走出树林。走到观瀑
亭上,无端地傻站了一会儿,移步从亭子侧面的出口,下了一个台阶,又站了一会
儿,抬眼看太阳,太阳的亮度刺痛了双眼,让她猛地打了一个喷嚏,然后她突然清
醒了——时间早已不是诗意的清晨,已经到了该回家的时候了。
优优回到家时大姐已经不在。大姐今天要去体校,取她最后一个月的工资,还
要把留在那里的一些私人物品全部拿回家来。姐夫也已出门,估计还是去操持他的
火锅。优优站在空空的屋子里,站在斑驳的衣镜前,看自己。她眼睁睁地看着两行
泪水,一齐流下,而麻木的脸上,竟无感觉。
上午,优优煎了两只荷包蛋,准备快到中午时装在饭盒里送到拳击馆。给大姐
送吃的是优优哭过之后灵机一动的主意,今天是大姐最后一次去体校了,也是优优
最后一次合理的机会。
她赶到拳击馆时那里正进行着一场非正式的比赛,看上去像是拳击队内部的一
次测试赛。对手和观众也都是他们内部的人。优优从人缝中踮脚看,看了半天也没
看出所以然。她分不清台上戴头套的选手哪个是周月,抑或都不是。虽是内部观摩
赛,但仍能听到教练在认真负责地大声喊:刺拳!刺拳!注意保护,不要搂,往两
边闪,不要触栏!那喊声和台上沉闷快速的击打声,和台下观众不时发出的喝彩声
此起彼伏,让优优对周月,对这个瘦瘦的男孩,无比爱慕。
比赛结束得很快,以一方击倒一方为胜。胜利者的头盔被摘了下来,优优终于
看到了那一头飘逸的黑发。台下响起了兴奋的掌声和欢呼,但获胜的周月却一脸严
肃。他直直举起双臂跳跃着奔跑了几步,然后又将双拳奋力迅猛地向空中一击,那
动作因为带了些舞蹈感而魅力扬溢,两个拳头也因圆圆的拳套而显得巨大无比。这
刹那间的印象多年以后还存于优优的记忆——坚毅的面孔,高举的双臂,奔跃的肢
体,表情威风凛凛,甚至带了些不可一世的狞厉!
优优看呆了。
她呆呆地看着失败者被人扶下台,扶进更衣室去了。她呆呆地看着周月被人簇
拥着,走进了另一个更衣室里。拳击台下拥挤的人群皆作鸟兽散,似乎只有一瞬,
便散得沓无踪迹,好像偌大的拳击馆里,只剩下了优优一人。
她呆呆的,走出拳击馆,走回家去。走到半路才发觉手上还拿着一只轻如鸿毛
的饭盒。她打开饭盒,用手抓着里边的荷包蛋,大口地吃了,一同吃下去的,还有
她的满足,也有一丝说不清来由的落寞。
那天夜里,优优给周月写了第二封信。在这封信中,她对早上的邀约做了回顾。
她详细说了她在观瀑亭前看到的晨雾和渐渐变色的阳光,以及自己的心情——期待
的感觉既欢愉又心慌,既紧张又惆怅。在这封信中,她没有再约周月出来,她只是
想把她的心情做一个倾诉。能这样倾诉感觉已经很美。这样传情达意,让自己的心
事,平平静静地,毫不紧张地释放出来,感觉很美。
后来,她又写了第三封信,第四封信。在很多夜晚,优优就趴在床上写信。写
信也是练字,优优的字越来越好看了。和第一封信一样,优优写每封信都没有使用
自己真实的名字,信封上也没有留下什么地址,因为她并不奢望周月回信。她只是
坚信周月一定能看到这些绵绵话语,除此并无其他计划,其他目的。她也没有再去
体校的传达室查看那些信是否已经递到,她习惯性地,像自言自语一样,一封信接
一封信地写下去。在那些信里,她告诉他关于自己的很多秘密。她向他诉说她的家,
早已不在的父母,把她养大的大姐……还有她的学校,学校里的老师和校长,每一
个要好的和讨厌的同学。当然,她更多地说了阿菊,甚至说了她中风的父亲和她的
男朋友德子。优优反正相信,她心中的周月,肯定就在这个城市的某一幢房间里,
某一盏灯光下,在结束了一天的学习和训练的疲倦中,静静地倾听着她的唠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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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3
大姐从体校辞工以后,优优就没再去拳击馆了。她按照大姐的安排,考进了离
家很远的财会中专。姐夫在优优人学的前一天对她进行了一次严肃的劝学演说,他
向优优透露了他未来事业的远景规划,那规划的宏伟让优优吓了一跳。姐夫要把志
富火锅店发展成一个知名的连锁店,要在仙泉的每个区都开一两家分店。然后还要
去省府开大型的“火锅城”,还要把这“火锅城”开到全国各地去。他对优优说:
发展是硬道理,懂吗?将来发展大了,最缺的人才就是财会,咱家自己人要有会算
账的,就不怕让人家蒙骗了。他还鼓励优优学好外语,说不定哪一天,志富火锅就
要烧到国外去,凡有中国人的地方,一定有爱吃火锅的,志富火锅完全可以像麦当
劳、肯德基那样,烧成一个燎原之势的世界联号。
优优就是胸怀这样宏大的个人志向和家族理想,走进那所财会中专的。她每天
都要早早地起床,帮姐姐和姐夫准备火锅店里的早点。然后,在第一个客人到来之
前,她就要揣上一个烧饼,穿过半个仙泉,赶往城西的学校。每天,她几乎要到天
完全黑下来的时候,才能回到位于城东的家里。那时候她的生活完全被学习和家里
店里的各种杂活挤满,那时候她真的忘了拳击馆,忘了那个打拳的男孩,和对这男
孩的一切关注和猜想。
头一个学期她学得很累,时间紧得连阿菊都难得一见。更不可能像过去那样在
拳击馆的角落里,静静地坐上一个漫长的黄昏,静静地凝视着她心爱的偶像,在灯
影下的举手投足、一颦一笑……
她甚至再也没兴趣像过去那样照镜子,尽管她家那个老旧的衣柜早被一个新做
的衣柜取代,尽管新衣柜上的大镜子光洁如水,可以把人反映得毫发毕现。所以优
优几乎没有注意到,她在不知不觉中长高了,五官也长开了,长得越来越漂亮了。
漂亮的面容对女孩子来说,也许是一笔最大的财富,但对于就要长大成人的优
优来说,确实也是最大的麻烦。以沉默和臭骂将学校里那些苦苦追求的男生拒之千
里还算容易,但逃避校外一些流氓无赖的骚扰寻衅就不那么容易了。优优即将毕业
的那阵,她常常在放学回家的路上,被一群无良恶少拦截,她换了不同的路线依然
不能幸免。后来当他们知道她是财会中专的学生之后,就总是堵在学校门口等她,
要和她“交交朋友”。后来他们又知道她家住在城东,家里还开着饭店的时候,就
又到家里店里纠缠不清。学校里的老师同学都不敢招惹这些人,家里的邻居店里的
伙计也怕惹火上身。大姐领着优优去找过派出所,警察问优优那帮人是哪里的,叫
什么名字,优优也说不出。她只知道他们少则两三个,多则六七人,不知是学生还
是在哪里已有工作,为首的一个留着胡子,外号也叫胡子。警察做了简单记录,最
后说:行,你们回去注意点,知道什么具体情况再来找我们。
大姐就又领着优优回来了。
问题没有解决,一切还靠自己,后来有一阵大姐甚至让店里的伙计天天到学校
门口接她回家,结果有一天在路上与那伙恶少冲突起来,连优优都动了手,双方打
得口鼻流血,优优还没什么,可伙计却吓得回来坚决辞工不干了。大姐只能和姐夫
商量,姐夫那一阵因为生意不好,斗志锐减,再也不提他那一套发展是硬道理了。
他没精打采地说:索性换个学校吧。可仙泉市只有这么一所财会中专,而且那时优
优马上就要毕业,换学校也不是办法。大姐就出了一个下下策:反正也快毕业了,
那索性就不去上学了。到时候花点钱,从学校把毕业证搞回来,不影响找工作就行。
姐夫不吭声了。一提钱他就是这样,把头闷下去,一声不吭。
好歹,优优还是把最后一个学期坚持上完了。优优没用花钱就拿到了毕业证。
但胡子那帮人还是来,三天两头到火锅店找优优,优优不出来他们就吃完了饭不给
钱。姐夫没办法,就求优优出去陪他们,说是应付应付,但优优就是不去。大姐也
不敢让她去。论脾气她去了也麻烦,一言不合能打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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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般无奈的时候,阿菊出了一个主意,她带着优优去找了她的男朋友德子。德
子在金堡夜总会当护场的保安,阿菊到了夜总会的门口,跟门卫说找王德江,优优
才知道德子的大名叫王德江。王德江第二天带上她,和阿菊一起去了北城洼,北城
洼有个酒吧叫“帝豪吧”,破烂的门脸很寒酸,家具也旧得不能看,好在酒吧都是
黑天才开的,灯光一暗无所谓。
优优跟着他们走进去,窗外正有一束太阳投进来,屋里的丑陋一览无余地暴露
着,桌上地上到处都是昨夜留下的啤酒瓶、易拉罐,还有烟头烟灰和呕吐物。德子
和阿菊各自找了个干净些的座位坐下来,优优不想坐,就站着。
这时从里屋出来一个人,相貌和屋子一样脏,可他一出现德子和阿菊全都恭敬
地站起来了,德子还殷勤地叫了一声:大哥。那人并没答腔,打着哈欠坐上吧凳,
张口先问德子要烟。德子赶快掏了香烟递上,还帮忙点火。阿菊平时从不怯场,此
时也和优优一样紧张,目光也不知该落在哪里,才更为妥当。
那人抽了口烟,抬眼看看优优,慢条斯理地问:“多大了?”
德子替优优答:“十八了。”又转脸问阿菊,“十八了吧?”
阿菊说:“对。”
那人又问:“是胡子那帮人?”
德子说:“对。”
那人抽烟,转脸又看优优:“怎么惹着他们啦?”
德子也看优优,优优不知该怎么回答。
阿菊说:“是他们欺负优优的。”
那人说:“长这么漂亮,人家能不欺负你吗。”
阿菊也门了声,和优优一样,不知说什么好。
那人笑笑,换了话题,跟德子说开了别的。好像在说哪里有个房子可以开酒吧,
多少价钱什么的。那人还问德子前两天有两拨人在金堡夜总会打架的事,他们一问
一答地抽了两根烟,优优和阿菊就站在一边发着呆,坐也不是,走也不是,只能一
声不响地傻听。
直到他们聊完了,直到优优跟着德子和阿菊走出那间有股子怪味的酒吧时,她
都没搞清他们是来干吗的,那个抽烟的家伙又是谁。她听德子冲那人叫大哥,但显
然,他不是德子的亲大哥。
然而从那天开始到以后,优优无论出门去还是回家来,无论在巷子里还是在火
锅店,她都再没见过那个小胡子,也再没见过他那伙泼皮无赖的帮凶了。时隔很久
优优才听人说,胡子和他的那帮人,在火车站附近一家餐厅吃饭时被人打伤了,胡
子手下一个兄弟还被打得住了院,肚子上缝了十多针。
胡子后来是怎么把这次袭击与骚扰优优的事连在一起的,没人说得清楚。一年
以后优优在向我讲述此事时,仍然心有余悸。挨打的是胡子,害怕的却是优优。这
场血腥殴斗因她而起,她一直担心胡子不会善罢甘休。
而后来的事实是,她真的没有再见到胡子了,以及胡子身边的任何一个人。
那时只有阿菊宽慰她:“不会有事的,你别看李文海那人长得不咋样,可是最
讲义气的。要不德子也不会认他做大哥。凡是认他做了大哥的人,无论谁,他肯定
会帮忙撑腰的。”
阿菊说的李文海,就是优优那天在帝豪酒吧见到的人。
阿菊对优优说:“你还小,还没在社会上混过事,所以你不懂,在社会上混是
非有靠山不行的。有了靠山才没人敢随便欺负你。你看王德江,人高马大的,又有
蛮力气,还不是要认文海做大哥。”
阿菊既这样说,优优就点点头。她的切身经历让她对阿菊的这番话,不信也信
了。那时她还想不到,这件事后来的结局并不像阿菊说的那个样,一切完事大吉了。
论年龄优优肯定不知道毛泽东主席早年在他的哲学著作《矛盾论》中,曾有一段经
典论述的:旧的矛盾解决了,新的矛盾开始了。对当时的优优来说,这个新矛盾,
正是她的那个救命恩人。
胡子消失后,有一天晚上,优优正在火锅店里干活呢,阿菊带着德子过来了。
他们问优优有没有再碰上什么麻烦事。优优说没有了。德子说:我大哥这回很帮忙,
你打算怎么谢他呢?优优愣了好半天,没有答出下文来。德子说:起码你得请我大
哥吃顿饭吧。
优优马上点了头,说:“那请你大哥过来吧,我和我姐夫说一声,他们一定答
应的。你大哥爱吃火锅么?”
德子说:“到你家这个小店来,恐怕我大哥不会这样掉架吧。吃你一顿火锅值
多少钱,恐怕吃死也用不了一百块!我大哥当初要是收你钱,肯定也不是几百的数。
你出门打听打听去,在仙泉摆平这种事,没个两万三万就别开口!”
德子狮子大开口,连阿菊都吓了一大跳,她说:“德子,你不要吓死优优啦,
你不是说李文海很讲义气么,你不是因为他讲义气才认他做大哥的么。”
德子说:“人家又没非要钱,可帮这种忙搞不好就得吃官司,要不是我开口求
人家,人家才不管这闲吊事,又不是真的缺饭吃。”
听德子言之有理,菊子也就反过来帮腔:“优优,你得和你姐夫去讲,公安局
都摆不平的事情,人家李文海帮忙摆平。饭总归要好好请一顿的,一顿饭多少钱总
归有数。”
当天晚上优优就和大姐说了这事。大姐又对姐夫去说,夫妇俩商量了半宿,第
二天一早优优正要出门,姐夫拿出五百块崭新的钞票,塞在了优优的手里。
优优用这五张新票子,在德子工作的金堡夜总会的广东餐厅里,摆了满满一桌
席。四荤三素七个菜,还有一瓶“糊涂仙”,都由德子来安排。吃到一半李文海又
要了一盒“万宝路”,结账时多出来的十五元,还是由阿菊给垫上的。
尽管这是优优有生以来最铺张的一顿饭,比大姐结婚都开眼。有海参、鱿鱼和
牛蛙,都是优优从未吃过的。尽管在阿菊的鼓动下,优优每样每样都尝了,但每样
佳肴进了嘴,似乎全都一个味。
对这桌酒菜的好与坏,李文海看来也不在乎。他的兴趣似乎全在优优身上了,
表情还一本正经严肃着。他让优优敬他酒,优优只好站起来,两手端着一杯“糊涂
仙”,恭恭敬敬地说了句:“谢谢大哥帮忙,我敬大哥一杯酒。”李文海也端了酒
杯站起来,却让优优先喝了。优优说:“大哥我不会喝酒的,我真的一次没喝过。”
阿菊作证似地帮腔道:“她大姐管她可严呢,她真的一次没喝过。”李文海当即板
下脸,把酒杯放在桌子上,屁股又坐回到椅子上,眼睛斜着看德子,话却冲着优优
说:“敬酒的自己不喝,那还叫敬酒的么?”
德子埋怨地看阿菊,阿菊也不知该帮谁,张嘴还想再解释,优优却先举了杯,
一仰脸,把杯中酒一口灌下去。
那酒看上去清清白白,进了嗓子才知道像火一样厉害。优优能感觉到那股火苗
从嗓门一直烧到胸腔,烧到胃,烧得两眼和双额都一跳一跳地疼痛起来。阿菊和德
子都看得傻了,李文海也有点意外,叫了一声:“好!”随即端了酒杯,也和优优
同样,豪爽地一饮而尽。
那天是优优头一次喝酒,竟连着喝了四杯。敬过李文海之后,李文海又回敬一
杯,回敬的酒不能不喝,一来一往已经半醉。接下来李文海又让大家一起,为共同
的友谊干杯,喝过之后他再一次把酒杯斟满,祝优优越长越美。他把酒杯端至齐眉,
向优优许诺:“从今以后,不论有什么事,不论谁欺负你,你只管来找我,以后谁
要再敢惹你,那算他自找没趣!”
德子也端起酒杯逢迎一番:“优优,这杯酒你可务必喝干,今天大哥既出此言,
你在仙泉就有了靠山。以后你就跟着大哥,大哥这人最讲义气!你到仙泉街上问问,
谁不知道北城洼的李文海!”
这杯酒优优不想喝,但大家全都站起来了,全都举起了酒杯,连阿菊都满面笑
容地看着她。她也只好站起来,举了杯,把杯子端在嘴边上,刚刚拐一口,德子马
上托了她的胳膊肘,叫:“喝了喝了!”连推带灌的,那杯酒再一次热辣辣地杀过
嗓子眼,带着一团滚烫的灼痛感,落进了优优的肚子里。
李文海说了声:“好,我说我没看错么,我这人就喜欢痛快的女孩!”说完一
仰脖子,把杯中酒咕咚一声也灌了下去。
还没怎么吃东西,四杯烈酒就下了肚,优优开始犯迷糊,后面的菜都是什么味,
她已不甚清楚了,那顿饭是如何结束的,印象也很模糊了。她只记得他们扶她走出
来,外面的风吹在脸上很麻木。优优一走出餐厅就吐了,吐得全身没骨头。她靠在
阿菊的手臂上,隐隐约约听到德子在叫出租车。他们扶着她进了出租车,车子一开
她就昏昏沉沉睡着了。
她猛然醒来时车子还在走。她意外地发现身边搂着她的人已经不是阿菊了。她
闻到一阵刺鼻的烟呛味,吓得差点叫出了声,醉意立刻全醒了。虽然车里有点暗,
但她还是能从那人的声音中,认出他就是李文海,是帮了她一个大忙还信誓旦旦要
保护她的李大哥。
“你睡吧,没事的。”李文海在她耳边说:“一会你再洗个澡,洗完澡好好睡
一觉。”
优优本能地,往车门边上靠。不知为什么,她对这位大恩人和对欺负她的小胡
子,有种相同的恐惧心。她慌慌张张地开口问:“阿菊呢,阿菊他们去哪了?”
“她和德子回家了,他们回家有事呢。”
优优愣了几秒钟,似乎在想阿菊回家干什么。她问:“咱们是去我家么?”
李文海说:“你家远吗?先到我那里坐坐吧,我家就在这附近,还有一会儿就
到了。”
李文海的声音很平和,甚至,还有几分温情的。但优优却觉得是强迫,觉得自
己是被绑架了,她的反弹刹那间表现得很强烈,声音也坚决得过分了。
“我要回家!”
她说这话的同时发现车子经过的这地方,是她最熟的一条街。她过去从学校到
体校,这里是条必由的路。路边有一个特大特大的大邮筒,她写给周月的很多信,
都是从这里寄出的。
这条街给优优壮了胆,让她感觉进了自己的地盘内。她的声音更大了,大得司
机都回了头。
“我要回家,我要下车!”她命令司机:“喂,停一下车。”
司机把车停下来,优优随即推开门,动作快得像逃命。她往她家的方向快步走
了十多米,才渐渐觉得没事了,心里稍稍定了定,才意识到这样分手有些不礼貌,
可能让李文海伤面子,才想起至少应该向他说声再见或者对不起。
好在李文海也下了车,并且似乎追过来。他一追过来优优又有点害怕了。她一
边说:“文海哥再见!”一边却加快脚步跑起来。听到李文海在身后连着叫“优优!”
她的脚步也没停。
李文海大步追上来,优优估量着逃不掉,步伐犹豫地站住了。她转头看着李文
海。李文海上来皱眉问:“哎,跑他妈什么你!德子是怎么跟你说来着?”
“德子?”优优发愣:“德子跟我说什么?”
李文海说:“你别他妈跟我装傻了,德子没告诉你我摆平胡子花了多少钱?”
优优更愣了:“没有啊,德子没说过。”
李文海说:“那我告诉你,为你这事我花了三千多。这钱是你出还是德子出?”
优优张了半天嘴,几乎找不出一句应答的话:“你,你当时,也没说过要钱呀
……”
李文海把脸拉下来:“废话,这年头没钱你能干什么!
优优没经过这种事,但李文海这样说她反而不怕了,她也学着样子把腔调放得
很无赖,脸上也一点表情都没有。
“我没钱!
李文海大概没想到优优也会来硬的,就像刚才在饭桌上一口一个不会喝,结果
呢咣咣连着四杯灌下去。李文海愣了一下又笑了,说:“你跟我来这套还嫩点,你
可以上外面去打听,我李文海……”
优优反而来劲了,她反正不想再求他,也不想让他保护她。她无欲则刚地瞪着
眼,放大声音打断他。
“我知道,德子不是说了么,谁惹了你谁要倒霉的,反正我没一分钱,要打要
杀随你便!
李文海咧嘴笑开了,这回是真的笑开了,他伸过手来拉优优:“我喜欢你还来
不及,哪里舍得打你呢。你把我逗急了我杀你都没问题,但我就是不打你,打你我
可舍不得。”
李文海伸手拉,优优往后躲,李文海动作快,一把抓住优优了,优优使劲挣扎
了一下没有甩开,她不知怎么搞的突然使出在拳击馆看熟的那一招,冲李文海的肚
子打出迅猛的一拳头——优优当初还说不清那一拳叫什么,但从她后来学给我的动
作看,我断定那就是一记大致上的下勾拳。优优用拳自然没有分寸,因此打得有些
重了,打得李文海立刻松手,捂着肚子蹲了下来。
优优却因此抽身,撒腿就往对面跑去,她能感觉到李文海再次追上来了,又急
又猛的脚步传达出气急败坏的暴怒。优优此时的心跳和她奔跑的频率一样激烈,就
像学校运动会上的百米赛跑,她发力的姿势和跳跃的步态都很专业,但再专业也没
能甩掉身后的追逐,也许男女真是不一样的,从没练过田径的李文海凭着男人的爆
发力,从后面大步流星地追了上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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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4
那天晚上发生的奔逃与追击,按优优很久以后的回忆,并不在于它惊心动魄的
过程,而在于它意想不到的结局。它的结局与优优原先的梦境,与优优后来的幸福,
天意地连在一起,有点像一个缘分的游戏。
她跑了整整一条马路,这大概是仙泉最暗的街区。街的两侧无人居住,也没有
任何一家店铺,一到夜晚便寂静下来,只有昏昧的路灯高挂半空。
在这条长街快要终结的时候,优优终于跑不动了,胸口因为体力的极点,很快
就疼得寸步难行。她的脚步变得踉踉跄跄,在李文海一把抓住她的同时,她两腿一
软就坐在了冰凉的地上。
李文海用力踢了她一脚,骂了句:“我看你跑到哪去!”
优优不说话,她已经说不出话来,只剩下大口的喘息。
李文海又踢她一脚:“起来!”
优优已觉不出疼痛,她的眼泪不能控制地自己流出。她知道李文海这种人如果
真的发怒,捅她一刀都做得出的,但她并不畏惧,也不想求饶。
李文海也在大口喘气,然后拽着优优的一只胳膊,想把她强行拉起。优优索性
往地上躺去,身体被拽得原地转圈。这一圈让她的目光划过街的对面,对面的路口
正巧拐出两个人来。
优优看到了机会,她本能地喊叫一声:“救命!
她看到那两个人影蓦然站住,一齐转头向这边注视,紧接着她听到他们跑过来
的声音,同时发觉李文海的目光也被这两人牵制,但他仍然抓着优优的一只手臂,
蔑视着那两张在街灯下眉眼不清的面孔,对他们的质问漫不经心。
“怎么回事,”跑在后面的那个人首先发问:“啊?你要干什么?”从那人的
步态上看,身体还算强健,但从声音上听,年龄其实不小。
李文海并不松手,依然使劲拉着优优,冲着问话的人狠狠地回应:“滚,少管
闲事!
倒是跑在前边的那人,能看出非常年轻,话也不说便冲了上来,伸手想要扯开
他们,“你先把她放开,放开!
李文海猛地一掌,掴在那人脸上,出其不意,攻其不备,果断异常。随着那重
重一掌,优优一下认出来了,那挨了耳光的青年,竟然就是周月,就是她夜思日想
的情人。而后面的那位老者,就是那位白发苍苍的教练。
优优兴奋极了,她也知道周月挨了这样一掌,反应不难估量,其实在她做出估
量之前,发怒的周月已经用一串快得令人窒息的组合拳,几乎在刹那间就让身体比
自己粗壮得多的李文海跌跌绊绊,人仰马翻。
李文海打着滚地爬了起来,疯了似的向周月扑将过去,呲牙咧嘴像要拼命的样
子,两人顿时打成一团。老教练似乎并不担心徒弟吃亏,他扶起优优慢慢问道:
“你没事吧,他是你什么人呀?你认识他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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优优先是点头,后又摇头,她不知道她和李文海之间,是否属于认识,又算什
么关系。这时候一辆巡逻的警车开过来了,警察的出现使他们的问话与回答,以及
那两个少壮男人的厮打,全都骤然中断下来。
他们都被带到了附近的派出所里。
优优被问完情况放出来时,周月和他的教练早已离开。他们在这个事件中的角
色,是一对见义勇为的市民。警察给他们做完笔录留下电话又表扬几句,就让他们
走了。
优优本想当面道谢,尤其是对周月。这场英雄救美的奇遇使周月在她心中的形
象,更加大放异彩。她想了很多表达感谢甚至爱慕的词藻,并且一再鼓足开口的勇
气,当她终于下定决心袒露心迹的时候,却发现周月已经走了。
警察问优优家在哪里,要不要叫家里人接她回去。优优说不用了我家就在附近,
我自己可以回去。她出了派出所没有直接回家,尽管天很晚了,但她还是绕道去了
那所她以前几乎天天都来的业余体校。她本来幻想能在这里见到周月,但结果非常
现实。体校的大门关着,里面的灯也黑着,整条街道都静静无声。优优在黑暗的门
口发了阵呆,眼里心里茫然若失。
第二天优优前往一家公司招工面试,她报考了那家公司的会计部门。但她整整
一天神不守舍,还在想着该找什么机会,向周月表达谢意,甚至,从此和他交上朋
友。
那天面试完了,优优去找阿菊,阿菊从服务学校毕业后在一家三星饭店干了三
天,因为把饭店里的毛巾带回家去,被经理发现除名,后来一直在“香港街”倒卖
服装。“香港街”是仙泉最大的假货市场,德子的一个哥们儿在“香港街”支了一
个摊子,平时就让阿菊看着。一条登喜路的领带十五元,一件都彭的衬衣五十元。
五十元阿菊还嫌太贵,告诉优优其实不值。
优优找到阿菊的摊子,跟阿菊说了昨晚的事情。阿菊正忙着吆喝生意,因此听
得心不在焉。但她看得出来,优优兴奋得两眼发直,嘴角一直挂着幸福的笑意。优
优求阿菊给她出个主意,见到周月该咋表示。阿菊看出优优不大对劲,于是皮笑肉
不笑地问道:哟,你不会是看上他了吧?优优连忙掩饰:没有啊,人家帮了我我不
该谢谢人家么?阿菊说:要谢你怎么不找他去?
阿菊的话一下子把优优点化,要谢怎么不找他去!问题就是如此简单。从“香
港街”里出来,她并没真去体校。她还是乘了公共汽车回家。晚上,她像往常一样
坐在灯下,想给周月再写封短信。给周月的信有一年没再写了,一年的话都积压在
内心,但提笔茫茫却不知该写什么,开了两次头都最终放弃。
那天晚上优优很晚才睡。当屋子终于黑了,当远近万籁俱寂,优优才能进入自
己心造的幻境。在这个幻境之中,想象可以任意驰骋。有无数夜晚,就有无数想象。
优优想象过周月站在拳击冠军的领奖台上,接过优优送上的鲜花笑语,有很多人围
在四周,向他们鼓掌祝贺……在这个想象之中,优优不知不觉,把自己也划进了受
贺的范围,仿佛她和周月,已是一个公认的整体,仿佛周月是属于她的,或者反过
来,她也属于周月。
她还想象过,她和周月走进一片仙境般的山水,无忧无虑地种田、放牧、做诗、
画画、还大声唱歌,过着无人打扰、相依为命的生活。他们彼此的呼唤和欢笑,在
山野中回响,有如天籁般空灵。优优常常在这种响在天际的笑声之中,带着嘴边的
微笑人梦。
夜里的梦越美,越浪漫,早上醒来就越茫然如失。新衣柜上那面让人眼亮的新
镜子里,一切如旧。整个屋子甚至显得比任何一天都要灰暗无光,和优忧心里的颜
色一样。
这个颜色笼罩着优优的白天,白天优优依然要为寻找工作出门奔忙。优优的学
习成绩这几年在班里名列前茅,对分配却未见丝毫帮助。大姐一见到优优无所事事
地呆在家里就摇头叹气,姐夫也整天把脸板着沉默不语。优优也沉默不语,但那是
因为她心里有了别的事情。
终于,数日之后,优优决定,到仙泉体校去找周月,她决定向他祖陈心迹。在
做出这个决定之后,优优的心情出奇地平静,她相信她一定会得到命运相助,因为
有无数声音在她耳边说过,这么好看的姑娘,谁能不爱?
这一天黄昏她走出家门,走出那条窄窄的旧巷,走过她家那间生意清淡的小店,
她的脸上绽放着幸福的笑容。她一路笑着走向仙泉业余体校。体校的大门像往常一
样敞开,一条人来人往的笔直大道,把优优的视线带向大院深处。田径场很久没有
修了,杂杂地长着荒草。球类馆也很陈旧了,门窗的油漆都已掉光。但最旧的还是
优优目光的终点,那座更旧更破的大房子。
那大房子就是拳击馆。
优优走到拳击馆,她看到门口停着许多小轿车,里面传来阵阵呐喊声,台阶上
还站了个收票的,她明白正有一场比赛进行着。这场面让优优不由自主停了步。白
天还蓬勃飞扬的自信心,在这个刹那却畏缩了。她仿佛看到周月一拳将对手击倒,
高举起双臂迎接掌声,有人向他献上一簇簇鲜花,一条金光闪闪的腰带围在身上…
…优优突然省悟,她爱的男孩,是一个明星!是一个被赞扬和荣誉包围的宠儿,终
日沐浴着崇拜的目光,身后追随着无数拥夏……而她呢,她算什么,一个普通的女
孩,一个连工作都没有找到的女孩,一个只有胡子和李文海那种人才看上眼的女孩!
自信心就是这样一种东西。有时能自我膨胀得不可一世,有时又会糊里糊涂顷
刻瓦解,就像泡沫一样空虚易变,随时都可能失于无形。
“有票么?”
优优突然听见这样一声粗哑的喝问,这喝问显然是冲她来的,她慌乱中看到一
双细小的眼睛,带着些防范的目光正投在她的眉心。这声喝问优优全然没有预料,
精神上毫无准备,她下意识地摇摇脑袋,然后心里跳跳地,转身走开。
天色渐暗,路灯依稀,优优离开了拳击馆。她走过静静无声的球类馆,走过杂
草丛生的田径场,走过体校门口的传达室,走过她来时走过的纵横交错的立交桥…
…立交桥上的合纵连横让她心绪烦扰,她甚至没有发觉自己已经快要走到自家的巷
口,巷口那间“志富火锅店”遥遥在望。那简陋的店面让她自惭形秽,她不知道她
要找个什么样的工作,才能稍稍配得上周月。
她家的巷口有个公交车站,恰巧有辆加长的大公交遮了站牌,直到那长长的大
车子开出优优的视线,优优才意外地看到小店的门前有些异样。往常这时,还不到
上客的钟点,但不知为什么门口却挤满了人群。这些人显然都不是吃饭来的,他们
都站在门口,一个个伸着脖子往店里张望。
优优挤近前去,也往里看,然后又满腹疑惑地挤进门脸,她隐隐约约看懂了眼
前的一切。她家的饭馆,这个供养着她的大姐和姐夫,也供养着她的生活的饭馆,
已经被人砸了个稀烂,几乎所有桌椅和柜子,全都断腰断腿,一面墙的正中,还被
砸了个碗口般的大洞,地上全是饭碗和盘子的碎瓷。厨房里的情形更加不堪。几乎
没有一样还能使用的东酉。优忧心惊肉跳,她没有见到姐夫,姐夫和几个伙计都让
派出所叫去问话,店里只有几个街道上管事的伯伯奶奶,在七嘴八舌地安慰大姐。
大姐只是抽抽噎噎地哭着,无话可说。
这天晚上大姐和姐夫围着优优,一个啼哭,一个吼叫:“你到底在外面干了什
么!你把这个家全都毁了!你知道么!你知道么!
是的,优优知道,即使姐夫不这么声嘶力竭,她也知道,这个餐馆,这个只有
六张小桌的火锅店,是大姐和姐夫集中两人的全部积蓄,孤注一掷的成果。现在,
它毁了,无法恢复,这全是因为她,因为她在外面惹了是非,得罪了不该得罪的恶
人,所以,给大姐和姐夫,给这个家庭,带来了大祸!
优优没有哭,没有解释和争辩。她咬着嘴唇走出家门,把姐夫失去理智的叫骂
和大姐软弱无助的哭泣,把街坊四邻的探头探脑和窃窃私语,统统抛在身后。她出
了家门便奔跑起来,她一路奔跑出了巷子。巷子的人口,那间火锅店仍然门窗洞开,
里面败象赫然,仍然有一群闲人茶余饭后,无聊地围观。优优目不斜视,跑向对面
的汽车站牌,她能感觉到身后有许多目光,许多讪笑,冲着她的脊背,指指点点…

公共汽车把优优带到了仙泉体校。体校门前的灯光尚未熄灭,还有不少穿着运
动服的男孩女孩,三三两两从里面出来。优优跑到拳击馆的门前,已不见了昨天的
汽车和门卫,但里面的喧闹和嘈杂依然如故,偶有一两声短促而突然的呐喊,让优
优身心激动不安。
她走进这间许久未进的大屋,她看到那位鬓发斑白的教练,教练还和过去一样
站在台下,两手按着台面不停叫喊:“快一点,移动位置,后腿要感觉出围绳在哪
儿!逼住他逼住他!注意拳速!左勾拳!你犹豫什么呢……”
拳击台上,两个拳击手你进我退的对决正难解难分,头上的头盔和手上的拳套
把他们夸张得异常威猛。优优目不转睛,盯着那个略显细瘦的红裤拳手,那就是周
月。他跳跃的步伐,灵巧的躲闪,果断而快速的出拳,和三年前一模一样,都让优
优心驰神往。
比赛的高潮发生在终场时刻,红方一记重拳,蓝方仰面而倒。老教练爬上拳台,
意味着这场没有裁判的比赛就此结束。红蓝两方拳手一边踱步喘气,一边频频点头
地听着教练的呼叨,老教练讲评完了,掀起围绳跳下台子,顾自走了。蓝方拳手也
随着走了,台下观战的拳手们也议论着纷纷散去。只有红方拳手还坐在台子的一角,
不知是稍事休息还是在回味刚才的赛事,台下也只剩下优优自己,他们隔着暗红的
围绳,彼此对视。终于,红拳手摘下头盔,晃了晃被头盔压抑很久的头发,定神再
看优优。优优这一刻也同时看清,他不是周月。那双和周月同样黑白分明的眼睛上,
是两道浅浅薄薄的细眉,脸盘也比周月大了一轮,看上去煞是陌生。
优优的灵魂几乎凝在了半空,她似乎需要时间来分辨自己的心情。这时老教练
从更衣室里走出来了,高声呼喊那个男孩的名字。优优没听清他喊的什么,总之不
是周月,那是三个字的名字,听上去甚是别扭拗口。
老教练和拳台上的男孩说了句什么,然后向拳击馆的门口走去。他路过优优身
边时优优很想开口,但一时找不到开口的词句。她眼睁睁地看着老教练走出这幢大
屋,才下意识地挪动脚步追了出去。
拳击馆外,夜色渐浓。环绕操场的小路,亮着半明半暗的路灯。路灯把老教练
的身影拉得好长好长,优优自己的身影也随着行进的步伐,长了又短,短了又长。
她的声音有些忽紧急松,不知是紧张还是因追赶而带来的喘息,她的问话听上去有
些片断不整。
“教……教练,对……对不起,请问周……周月在吗?”
老教练站下了,回过头来看她:“周月?周月不在这里了。”
“他……他今天没来吗?”
“周月呀,他走了,早不在我们这里了。”
优优那一刻心跳几乎停止:“他走了?他上哪里去了?”
“他去年就到北京去了,去武警拳击队了。现在在北京公安学院上学呢。”
“去年就走了?”优优不相信地看着老教练,“他,他前几天不是还和您在一
起吗,那天我看见他了。”
“啊,他放寒假,回来看看,前天又回北京去了。”
老教练似乎认出她了,“你找周月有什么事么?你那事派出所帮你处理好了么?”
优优说不出她找周月有什么事情,她说不出那个真实的事由。但老教练的目光
似乎还在等待,这让她不得不再一次从那天说起。
她说:“……那天,那天的事,我想谢谢你们,谢谢你们。”
老教练和善地笑笑,说:“不用谢了,你没事就行了,以后太晚了可别再一个
人上街。”
优优点头,说:“我想,我想当面再谢谢周月。周月真的去北京了吗,他真的
去了吗?”
老教练说:“啊,真的去了。这样吧,以后我要是见到他了,我一定把你的意
思转告他,好吗。”
优优再也想不出别的话了,她能做的表示似乎只有一个,那就是领情地点头,
然后说一句:“好吧。”
老教练把优优送出体校大门,又陪她走完了那条一到天黑便冷清无人的马路,
他一直把她送到热闹的街口,再次嘱咐几句才和她分手。
从老教练的口中优优终于知道,周月是一个在孤儿院里长大的孩子,后来被一
个山里的表姑收养。他那样单薄的身板,本来不是个打拳的材料,但他打了,他碰
上了这位父亲般的教练,老教练让这个无父无母的孩子,成了全国的少年冠军。成
了武警体工队看中的未来之星。现在又成了一个大学生。优优想,他们和她一样,
都没有看错,她在第一次看到周月时就觉得他像个明星,像电视和画片里那种酷酷
的韩国歌星。
优优在街上一直转到半夜,还是回家去了。她太累了,从里往外,都筋疲力尽。
尽管,她不想回家,也害怕回家,但她抵抗不了家里那张床的诱惑。她真想马上躺
在床上,马上躺进温暖的被窝,她需要这样一个空间,一个人,静静地想心事,一
个人,悄悄地哭。
于是,优优回家了。
她回到家时已是凌晨两点,整条巷子都静无一人。但优优那一夜没能上床睡觉。
她走进家门看到的情形,与下午那间火锅店几乎一样,地上凌乱着砸碎的水壶和茶
杯,还有弄湿的棉被和枕头。床上狼藉不堪,铺盖大多扔到地上。那面新衣柜的镜
子,不知被什么砸了一下,已经四分五裂,似掉未掉地敷衍着柜门。
姐夫不在了。
大姐坐在乱糟糟的床上,脸上没有泪,表情却在哭。
姐夫出去喝酒了。这是他和大姐结婚三年多第一次真正的争吵,姐夫几乎把这
个家全都砸烂,顺手能抓到的东西,都在盛怒之下摔在地上,摔在墙上,摔在镜子
上,然后,摔门而去。姐夫是第二天下午才回来的,是大姐去医院把他接回来的,
他半夜三更喝醉了酒不知撞在什么地方头破血流,直到第二天中午才清醒过来。他
回到家时优优已经不在,她已经在那天清晨悄悄一人,登上了前往北京的特快列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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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什么要去北京?
优优也说不清她究竟是为了什么,要去北京!
登上这列清晨启程的列车时优优非常激动,那激动甚至还带了一点誓不回头的
伤感和悲壮,后来优优向我回忆那时的心清,她说她离开家是觉得这个家再也没有
她的位置。这个家,从内容到形式,都已支离破碎。
或许,是由于她再次想到了周月,并且不可抑制地,想见到周月。因此她的远
行似乎就有了某种私奔的意味,或许她心中的那点悲壮,即是由此而生。
列车载着她离开了家,离开了大姐,离开了她自生下来就从未离开过的城市。
她两手空空,背包里只有几件早晚加添的衣服。买车票的钱是前一天大姐让她交给
阿菊父亲的房租,她还没来得及交呢。车票并不贵,火车带着她穿越白天和黑夜,
穿越高山和大河,去投奔一个美丽的希望,这场远征仅仅用去了火锅店一个月房租
的十分之一。
后来优优并不讳言,当她站在仙泉火车站的售票厅里,仰望着墙上那面巨大的
列车时刻表,她的目光最终投向了北京。选择北京作为终点的那个时刻,她心里想
到的就是周月。
让我惟一可以理解这个选择的,是优优的年龄。她当时只有十八岁。十八岁的
女孩对一切都充满幻想,把一切幻想都当作伸手可触的现实。她知道周月在北京的
公安学院上学,她相信自己一到北京肯定能找到周月。
她甚至没有怀疑只要找到周月就会找到她渴望得到的同情和安慰,渴望得到的
保护和爱情。她无意间把自己寒来暑往不断隐藏和积蓄于心的那份爱情,当作了他
们两人彼此的共鸣。她忽略了这份爱其实仅仅是她自己的一个隐私,她忽略了这份
爱的另一方从一开始就从未走进来过。尽管,这份爱在她义无反顾地离家出走时已
经超越了男女之情,似乎带有了亲人的性质——优优后来向我描绘了她的下意识,
她说她觉得周月是她的一个小哥哥,是她从小相知的亲兄弟。
当然她很快就会知道,她把事情想得过于简单。第二天中午列车把她带进了北
京,她一走出车站就开始打听北京的公安学院,她没想到问遍沿途无人能知,仿佛
在北京街上匆匆行走的,全都不是北京的人!
她从北京站正面的路口拐上了长安街,长安街比想象中的气派。她从东单口一
直走到西单口,她真的看到了向往已久的天安门。天安门广场也比想象中的宽阔,
似乎只有天安门暗红色的城楼不及画片上那样雄伟。她在西单口盲目地向右拐弯,
沿着西单大街往西的方向走去。她没料到北京有这么广大,走到太阳西斜也没走出
市中心的繁华。一路上她仍然执著地打听询问:请问您知道北京的公安学院在哪里
吗?无奈男女老幼皆摇头不知。也有少数人热心好事,也都是语焉不详方向乱指当
对北京的好奇渐渐冷却之后,一腔希望也随之渐渐破灭,优优于是开始想家,开始
想念大姐和阿菊,也想念她家的那条巷子……甚至,还想念除了埋头生意很少与她
交流的姐夫。
天色渐渐黑下来了。北京天黑了和仙泉真是不一样的,黑夜的北京比白天还要
漂亮,到处流光溢彩,五颜六色。那望不到头的霓虹灯让优优重新兴奋起来了。北
京真好啊!但当她在街边的一家饭馆里吃完了一顿饺子后,又有点懊恼了,北京真
贵啊!饺子要多了,但她还是把它们都吃下去,她一顿饭就独自吃掉了十五元,是
她有生以来没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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饺子店旁有个小旅馆,每张床铺四十元。优优犹豫半天还是住下来,因为她已
实在走不动。她也不知道还有哪里的床铺更便宜,她从昨天早上到现在,已经两天
一夜没合眼。
旅馆里的床板非常硬,被子也湿乎乎的有些黏。枕头有股子发霉的味,同屋还
有两个女人互不停嘴一直吵了大半夜。优优真的累坏了,但她怎么也睡不着,她没
想到离家的滋味原来是这样的。
好像一夜间她就长大了,懂得了要为明天去操心。
优优在这座小旅馆住了三整天,她也到处奔波了三整天,寻找着那所几乎像个
传说的“公安学院”。其实北京公安学院离她已经非常近,后来我和优优乘出租车
路过时她还指给我看,与那旅馆只隔了一条街道。优优是住到第三天才恍然大悟的,
她上街找了个交通警察,开口一问,民警一指,才知道相距如邻。
优优终于找到公安学院了,但没能见到周月的面。那时正值一个新的学期刚刚
开始,周月所在的班级全都分配到公安基层单位实习去了。优优从老师问到同学,
从教员办公室问到学生宿舍,先是听说周月去了平谷县局,后又听说他去了西城分
局,最后在男生宿舍里碰上周月的一位同班同学回来取东西,才确切地知道周月是
分到市局xx处去了。
市局XX处,是后来我将所写的小说交给公安宣传部门征求意见时他们建议使用
的词。优优很费了一番周折才找到了这个XX处,其过程特别繁琐,乏善可陈,故而
从略。何况我在写到此处时,已经忍不住急于要把优优最终见到周月的那个情形,
尽快说出。
寻找的过程其实就是在胡同里乱转,北京的胡同多得就像一个老人的皱褶。那
个XX处就藏在这样一条最不起眼的褶子里,门脸也平实得像一座普通的旧院,虽不
寒酸破烂,也不显山露水,总之与优优的想象很不相同。优优对公安机关的印象一
向是威风八面,对警察的印象也是严肃有余,而且,多少还有那么一点凛然霸气。
所以她想象不出周月这样一个酷似韩国歌星的翩翩少年,穿上警服会是什么模样,
什么感觉。
这座旧院的门口,有间传达室似的屋子,这间屋子便是一个机关的标志。在传
达室里值班的是个没穿警服的老头,正在一丝不苟地分发报纸,他头也不抬地应付
着优优的询问,夹带着衙门式的漫不经心。可当听到周月这个名字之后,那老同志
的态度立刻变得认真关切:“你找周月么?你是他什么人?是老乡?啊,周月受伤
住院了,公安医院你认识么?公安医院就在……”。
那一刻优优竟是喜忧难辨,她终于找到了她的爱人,但在辗转跋涉终于抵达终
点的时候,她又觉得这一切竟如此简单,简单得就像一个结局圆满的俗套,令她感
觉不甚过瘾。可周月怎么又受伤了?伤在了哪里?这个横生的悬念又立即成了这个
俗套故事意外的续集。正当传达室那位大叔向她指点迷津之际,有个要去公安医院
的车子恰巧出门,于是便拉上优优一同前往,让优优感觉时来运转一切都变得顺利
和轻易。
优优是跟着xX处的两位领导一起赶到了医院的。到达后才知道情况比她的想象
严重许多,周月是前一天刚被送到这里,他在一次堵截逃犯的行动中被一名罪犯用
木棍击中头部,昏迷长达二十小时,清醒之后记忆全失。他能听懂别人的话语,也
能断续说上一句两句,但对来看他的同事、老师和同学,全都视同陌路,对昏迷前
的事情,一概陈述不清,甚至问他自己姓甚名谁何方人氏,亦皆反应迟钝,恍惚不
知。
优优在病房外的走廊端头,看到医生与XX处的领导和公安学校的老师谈论周月
的病情,神态悲观。医生一再阐述此种失忆之症,确属疑难病种,一向医疗乏术,
需要慢慢药治和耐心调养,包括心理治疗,均须循序渐进,虽然也有少数短期治愈
的先例,但多数病症旷日持久,经年累月,急是急不得的。从医生的口中优优听到,
周月头部遭此重击,除外伤较重之外,颅骨居然无损,已是不幸中的万幸。
病房外的走廊上站满了赶来探望的人,民警之外,还有不少群众。除了几个身
份较高的领导被允许进入病房,其他人一律挡在门外。医生为了避免周月用脑过度,
已经给他服了镇定药物,让他进入了睡眠的状态。
后来,那几位领导模样的人均被邀到医生的办公室里,商量治疗方案。优优就
站在门外偷听,门是半开着的,屋里的谈话大体能够听清。医生向领导们通报了病
情后又开始介绍治疗的常规,很快他们涉及到一个问题——治疗初期病人生活不能
自理,需要单位出人轮流照顾,是由周月的学校出人呢还是由周月的实习单位XX处
出人,各方意见不一。一种意见是应由学校方面出人,因为周月是学校的学生,学
校应当关心到底;另二种意见认为周月虽是在校学生,但属在实习单位参加任务时
因公负伤,所以应由实习单位为主出人。看来由学校出人和由实习单位出人双方都
有实际困难,所以医生建议他们不如出钱请个护理人员。照顾这种病人一个月只须
出个八九百块,要是管饭六七百也就够了。关键是请的人要有责任心,因为照顾这
种病人需要事无巨细……实习单位的代表——也就是和优优同车而来的领导马上表
态:只要能请到人,这个钱就由他们处里来出,多点少点都没关系。他也许没想到
他的话音未落马上就有人报名了,这个报名的人就是优优自己。
优优听到了他们的讨论就大胆地推门而人。她说刘处长,你们让我照顾周月吧,
我现在反正没事做,钱多钱少都无所谓,我愿意照顾周月的。停了一下她又说,真
的,给不给钱我都愿意。
屋里的领导都愣了,片刻之后那位刘处长才想起把优优向大家作介绍:“啊,
这是周月的老乡,是从仙泉来的。哎,你姓丁对吧,你叫什么来着?……”
屋里的气氛轻松下来,谁都意识到矛盾已经迎刃而解——一个刚来北京的,暂
时还没有找到工作的女孩,而且还是病人的同乡,显然也是朋友或者同学一类的关
系,因为对病人的关切而自愿承担这份工作,这不是很好么,这说明周月这小伙子
真是个命好的人。
优优万万没有想到,她有生以来第一次走出家门,第一次远离大姐,在人地两
生人海茫茫的北京找到的第一份工作,竟然就是照顾自己的爱人!这会是真的么?
那感觉如临梦境。
得到了这份工作,优优的幸福感来得那么由衷,她向领导们说她不要钱的那些
言辞,的确发自真心。别说不要钱,就是倒贴钱,她也干的。但公安的领导们还是
决定每月付她六百元工钱,加上三百元饭费,一共九百元整,比大姐在仙泉体校当
临时工挣的工资,多了一倍。而且吃饭就在医院内部的食堂里吃,如果节省的话,
三百元还能有余。
得到了这份工作,优优给大姐打了一个长途,她告诉大姐她现在已经到了北京,
已经在北京找到了工作,让大姐放心。从电话里她听出大姐的声音是那么焦急和挂
念。这说明她在大姐心里,除了姐夫之外,依然占据着重要位置。·这让优优非常
感动,这让优优更加想家。但是,找到周月并且即将与之厮守的喜悦,压倒了一切,
包括独自远行的恐惧和空虚,以及真真切切的思乡之情。
优优真正见到周月是在三天之后。三天后周月从特护病房搬到了普通病房。也
许因为他是因公负伤,所以被特地安排在单人病房,虽然只有十几平米,但据说就
是这种病房,按常规也只有处级干部才配住上。
周月移到普通病房时头上依然缠着纱布,手上依然挂着吊针。不知是伤病所致
还是药物作用,依然睡多醒少。正如医生估计的那样,几天来他的记忆没有丝毫恢
复,也没有恢复的迹象。他搬进普通病房后单位里有好几拨人又来看他,学校里的
领导。老师和同学也络绎不绝地来了,可他依然如故,谁也没能认出。
当然,他也不认得优优。
病中的周月,被厚厚的纱布缠着的周月,优优也认不得了。
他怎么瘦得这样厉害呀,脸上没有一丝血色,嘴唇没有半点光泽。他总是睡,
只在需要吃饭时才被人叫醒。他吃的是医院配的流食,用吸管吸进胃里,吸的时候
他的眼睛也是闭着。
优优照顾他的第一天,他只对她说了一句话,当时他刚刚吸完流食睁开双眼,
目光在优优脸上停了片刻,然后用含糊不清的声音说了一句:“尿”
尿?
优优犹豫了一下,还是放下手中的杯子吸管,跑到外面叫来一位男性医生。男
医生拿来一只小便器,塞进周月的被子里,然后说道:“尿吧,尿得出来吗?”
周月的两只手在被子里动了半天,终于尿了。好像尿了很长时间,男医生才把
小便器从被子里拿了出来,转脸对优优说:“看见没有,以后他要小便你就这样给
他,让他自己尿,啊!”
优优点着头,接了小便器,跑到女厕所里,倒掉洗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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给周月倒尿,优优不但没有一点肮脏嫌弃的感觉,反而,还觉得与周月更加亲
近。甚至,她觉得自己因此就成了与周月最为亲密的女人,就像姐妹,就像……妻
子。那一刻她恍恍惚惚地,感觉自己真的成了周月的妻子。
从这一天开始,优优每天都是在这样的心情下,愉快地工作着,她几乎不把这
份工作当做工作,而是当做了她的生活。白天,她寸步不离地守着周月,晚上,就
把铺盖铺在地上,和衣睡在病房。她发觉自己绝对是一个忠实可靠的妻子,可以比
任何人都更加细心地照料着患病卧床的丈夫,这种感觉既来自她对周月的爱心,或
许也来自周月的“懵懂无知”。“无知”的周月对优优表现出无比的顺从和依赖,
这使得两人的配合相当默契。优优就像小时候玩过家家那样,和自己的玩伴互定了
角色,认真地。幸福地、全心全意地“生活”起来了。
她每天照顾周月洗脸、擦身、喂药、喂饭和把屎把尿,她任劳任怨地做这一切,
这就是优优幸福生活的全部内容。周月似乎从一开始就习惯了她的服侍,他要什么,
只要有所表示,她立刻就能领会。她要他怎样,只要提出要求,他基本都能照办,
很听话的。两人之间在各种细节方面的契合,越来越浑然天配。但有一点,优优后
来也感觉到了,他们越来越不像一对夫妻或恋人,而像,一对母子。
优优常常想:就算她是在照顾一个不懂事的孩子,就算周月一辈子都治不好了,
就算他一辈子都糊涂着,她也愿意嫁给他。她觉得他们这样生活挺好的,感情只会
越来越深。她暗下决心,她要这样照顾服侍周月一辈子,挣钱养活周月一辈子。
当然,她看得出来,周月的病情开始有了明显的好转,头部的伤口愈合得很好,
精神和智力也大有长进。医生在进行药物治疗的同时,还循序渐进地实施了一些心
理诱导,取得了明显的效果。周月搬进普通病房的第二天就来了两个医生,和周月
说话。优优看得出,医生是在对周月的思维反应进行某种测试。一位医生说:“周
月,你好吗?听得见我说话吗?听见了就点点头。”周月茫然地看他们,但点了头。
两个医生对视一笑。其中一个又说:“周月,我问你,一加一等于几?你现在头还
疼吗?能说话吗?说不了就点头,是几就点几下头。”周月没有点头,只是看医生。
医生重复一遍:“一加一,等于几?”周月的嘴巴一张,居然含糊不清地说了句:
“二”。
医生们看上去深受鼓舞,都很高兴,另一个医生进一步要求:“周月,你把左
手抬起来给我看看,左手!”
周月没动,皱着眉头在分辨什么。
医生又连续地,把要求重复了两遍,并且举起左手示范给他看,当他们快要失
望放弃的一刻,周月突然颤巍巍地举了手。两个医生同时松了口气,微笑无言。尽
管周月举起来的,是他的右手。
类似的测试和诱导,用不同的方式渐渐演进,周月反应的速度和准确度,日新
月异。在他两周之后可以下床的时候,已经基本上能够做到生活自理。医生和优优
与他互相交流的日常生活用语,不仅大部分可以听懂,甚至还可以用相对复杂的词
组进行回应。比如,以前吃饭,优化问他味道怎么样,好吃吗?他只会点头或摇头。
后来,他偶尔在点头之后,嗓子里可以发出一声:“咸”字来。而现在,他已经可
以在吃到一半的时候就主动地说出一句:“太咸了!”或者:“一点都不好吃……”
之类的话来。
周月每说出一句这样或那样更加复杂的话来,优优都犹如中奖般兴高采烈。但
医生们还是保守地评估,说周月现在的智慧,仅止于一个七八岁的孩子。
在周月住院的最初一段时间,来医院来的探望者很多很多,特别是公安学院的
那些学生,每天都络绎不绝。其中还有一位政法大学的学生名叫小梅,据说是周月
的一个网友。在所有来看周月的大学生中,优优和小梅最谈得来,因为小梅没有大
学生的架子,也因为她说起话来真诚直率,不仅关心周月,同时也关心优优。优优
很少敬佩女人的,尤其是和自己年龄相近的女人。也许小梅是第一个例外。她的修
养、谈吐所表现出来的善意和成熟,征服了优优。后来,来看周月的人越来越少了,
但小梅依然来。一到星期六或星期天,她就会出现在病房里,来看看周月,顺便和
优优聊上一会儿。她告诉优优,周月以前跟她提到过他在老家还有一个姑姑,他小
时候就是和姑姑生活在一起的。小梅已经把这个情况报告给公安学院的老师,如果
能找到周月的这位姑姑,把她接到北京与周月相见,也许对周月恢复记忆会有好处。
因为无论任何人,无论他后来经历了什么,但从大脑发育的过程来说,只有童年的
记忆最难磨灭。
小梅一直来看周月,但周月一直说不清小梅是谁。
小梅来看周月,大都会带来一些吃的,一般都是水果点心一类。可这些东西大
部分都让优优吃了,直到周月不用再吃那些稀汤寡水的流食,换成了需要正常咀嚼
的饭菜为止。当周月可以下地行走以后,他就开始让优优扶着,自己走到卫生间去。
继而,还可以在优优的陪伴下去医院的花园散步。这时候优优的职能,实际上已经
从护理员变成了医生。优优对周月进行的心理诱导,无论数量还是质量,都比医院
的医生强了很多。周月生活语言能力恢复得如此之快,其实主要应当归功于优优,
因为正是优优一天二十四小时地和周月呆在一起,除睡觉之外,始终不停地用极大
的耐心,像对待一个咿呀学语的婴儿,和他唠唠叨叨地讲话,不断地引导他找到语
言的记忆。
当然,最需要找到的记忆,并不仅仅是语言。
每天,优优陪着周月去花园散步,回病房休息,她反复地用各种方式、各种话
语,在周月的大脑里,导人一个最重要的问题,那就是让周月不停地问自己:我是
谁?
她这样问他:“你知道你是谁吗?”
她第一次提出这个问题时周月无动于衷,以近乎痴呆的漠然作为回应。后来,
他似乎开始思索这个问题了:我是谁?甚至,他开始苦苦寻找大脑中残存的线索:
“我是谁?”。他的表情告诉优优,他在认真而痛苦地思索,尽管,苦思冥想之后
他总是摇头。
优优说:“你是周月!”
周月?
周月的表情一派茫然。
除了“你是谁”这个核心问题之外,相关的问题还有:“你从哪儿来?”
优优第一次问到周月的来历时他们正在医院的花园散步,周月出乎优优意外地
马上有了回答,他指指那座灰色的住院大楼朗声答道:“从那里。”
优优笑着摇头:“不是,你是从公安学院来的!”
公安学院?
周月愣着。
优优又说:“更早的时候,你是从仙泉来的。仙泉,还记得吗?那是很远很远
的一个地方,是很美很美的一座小城。”
仙……泉?……小城?
周月低头思索。
优优说:“你是从仙泉体校来的,你是个打拳的,知道吗,打拳!”
优优摆出了打拳的架势,并且真的在周月的前后左右挥舞双拳,步伐跳跃,做
了一套组合套路。在优优记忆力和模仿力最好的年龄,她几乎天天要去拳击馆看周
月打拳,那些基本动作、基本步伐,虽然隔了数年,但照猫画虎意思不离八九。她
一边做着动作,一边在嘴里学着教练的吆喝:“嘿,移动起来!注意保护,左勾拳!
右勾拳!刺拳!动作快点。咳,你太笨了!”
无论优优怎么比比划划,怎么蹦蹦跳跳,怎么吆喝叫喊,但周月总是无动于衷
地看他,最后总是面带疑惑地问道:“你这是干吗?”他看上去真的搞不懂优优这
样疯疯傻傻地一通折腾,究竟是干吗。优优折腾了一会儿自己也累了,也觉得那样
子很傻,终于劳而无功地停了下来,除了重重地喘口气外,了然无趣。
某日,周月被接到北大医院接受专家会诊去了。整整一上午优优无事可做,她
忽发奇想,一个人坐公共汽车跑到公安学院来了。她找到了周月的一位老师,那老
师是周月的班主任,来医院看周月时给优优留过电话,让优优有事可以找他。优优
就找他来了。他带着优优来到周月的宿舍,在他同意和在场的情况下,优优打开了
周月床上卷起的铺盖,还看了周月摆在宿舍里的一些生活、学习的用品及书籍一类
的物件。她是想从中挑出几样有意思的东西带回医院,说不定能使周月睹物生情,
让蒙蔽的记忆瞬间开启。
优优在床上床下翻了半天,无甚收获。周月有一只皮箱,箱上有锁,优优和老
师都不便,也无权,将它打开。临走,优优只拿了一件卷在铺盖里的红色运动短衫,
那短衫已然很旧很小,估计是周月当内衣穿的。优优拿走它是因为那运动衫也是她
自己经历中的一件旧物,优优一眼就认出它了。四年前她曾将这件红色运动衫故意
塞在拳击馆的长凳下面,因此获得了与周月第一次对话的机会。
优优拿走这件红色短衫,还因为它胸前印着“仙泉体校”四个颇有纪念意义的
大字。
优优回到医院时周月已经回来了,他回来见不到优优,像个孩子那样着急,见
优优回来才高兴起来,但问他会诊的结果,他也不甚了了。优优也没告诉他自己去
了公安学院,也没把那件仙泉体校的运动衫拿给他看,她是到了第二天上午陪周月
去花园散步时,才把那件运动衫悄悄地带在身边。那一天天气格外晴朗,万里无云,
园中的草坪绿得耀眼极了,草中的石板小路也显得一尘不染。优优故意装作漫不经
心,带着周月沿着这条弯弯曲曲的小路行至草地深处,优优让周月转过身去,说有
件东西要给他看。周月听话地转身,还问好了没有。优优从衣服里拿出那件红色短
衫,快速地套在自己身上。虽然是周月十五六岁时穿的衣服,但此时穿在优优身上,
还是显得肥大几分。
优优穿好衣服喊了一声:“回头吧!”
周月以为要做游戏,不料笑着刚一回头,优优一拳打上来了,周月毫无防备,
胸口砰的一声,遭了重重一击!他呆呆地瞪着优优,表情既是疑惑又是吃惊——优
优突然魔法大变身,变成个挥拳进攻的红衣人,那红红的运动衫在明丽的阳光下,
热力耀目,灼灼逼人。那火一般的颜色显然吸住了周月的眼睛,也许他是在看那四
个大字——仙泉体校!那四个大字也许让他似曾相识。
优优继续进攻,同时口中叫喊:“移动!快点,移动!不要碰围绳,出拳要快,
注意拳速,左勾拳!直拳,快,直拳!”
这都是优优在拳击馆听来的词组,数不清多少黄昏,放学之后她就坐在仙泉体
校拳击馆的长凳上,耳朵里总是灌满这些词组。周月依然怔怔地看她,看着她手脚
并用发着神经,在他面前上蹿下跳呼来喝去。远处的行人也都停了脚步,用惊诧的
目光瞄望他们。周月似乎被什么神经触动了一下,慢慢把两只胳膊抬了起来,又慢
慢把双手握成拳头,那姿势虽然软弱迟缓、犹犹豫豫,但,却比优优标准!
周月的反应,既是优优的期待,也是优优的意外。她被这个意外弄得几乎愣了
刹那,刹那间她兴奋起来,她的喊声兴奋得忘乎所以!
“对!来,打我,来,出拳!”她用她小小的拳头,击在周月毫不设防的胸前,
她一连打出数拳,还摇摆着身体腾挪躲闪,“来,来,笨蛋!”她出拳的力量越来
越大,她的挑衅几近肆无忌惮。
突然,周月出了一拳,那一拳出乎优优的预料,竟快得迅猛如电。优优真的像
被电击了一下,只听见砰的一声,眼前金星万点,她的身体几乎都没有趔趄半步,
就一屁股坐在了地上,人仰马翻。
周月出拳的姿势,还僵滞在他那付若有所思的表情当中,而优优却早已疼得进
出了眼泪。她的一只眼眶明显地青肿了一块,整个面孔变得麻木不仁,但她的神经
还能欢笑,她坐在地上大笑起来。
“对,周月,就是这样打!你想起来了吗,你是一个打拳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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优优的左眼像让墨水染了,套了一个很大的黑圈。那天晚上她不住地指着这个
疼痛发胀的黑圈,竭力让周月相信:你是一个打拳的,你瞧,你的直拳打得多么有
劲!
周月似乎也开始努力寻找自己的前史:我是打拳的?我在什么地方打拳?我什
么时候学过打拳?我打得好吗?什么?我得过冠军?
对,你是打拳的,你打得好极了!你取得过很多很多胜利!你得过全国的少年
冠军!你从仙泉被调到北京的武警拳击队,后来不幸在训练中受伤,虽然还能打拳,
但再也当不了冠军。所以你考进了北京的公安学院,你现在是公安学院的一名学生,
你在实习单位执行任务时英勇负伤,一个坏蛋用木棍打了你的头部……这些你都不
记得了吗?
周月摇头。
优优有点恨他。恨铁不成钢那种。
周月也很抱歉似的,躺在床上仰面去看屋顶,天花板上一无所有,只有一片雪
白。
优优在他的床边坐下,她和他近在咫尺,呼吸相闻。她说:“那你还记得过去
有个女孩总是给你写信吗?她写了很多很多信,她在那些信里,告诉你她的生活,
她的心情,和她碰到的每件有趣的事情。可你呢,你连一封信也没有回她。”
周月把脸侧了过来,也许他觉得优优的样子像是在讲一个美丽的童话。但他还
是配合地反问:“她,那个女孩,为什么总是给我写信?”
“因为……因为她喜欢你呀。”
“她为什么喜欢我?”
“因为,因为你帅呀,因为你打拳打得好,因为你曾经特别和善地对她笑。所
以她的魂就被你勾走啦。”
周月笑了,笑容和当年一样和善,而且,还有几分腼腆。他说:“是吗,那他
为什么不给她回信呢?”
优优也笑了:“不是他,是你,是你不给人家回信。”
“为什么?我为什么不给人家回信?”
“因为你要打拳呀。也可能,因为你看不上她;也可能,你并不知道她是谁。
你们本来有一次约会,但你没去。”
“她漂亮吗?”
一还行吧。“
“比你还漂亮吗?”
“比我?这怎么比。我漂亮吗?”
mpanel(1);
“你?当然漂亮。她呢?”
“呢……我们俩,差不多吧。”
“那我为什么没去?”
优优盯着他,眼睛里同样充满了笑意的疑问:“对呀,你为什么没去?”
像这样你问我答,我答你问的车轱辘话,他们每天都要说很多遍的,从早上说
到晚上。自打周月能自由下床以后,优优就不方便睡在病房里了。她搬到了医院的
地下室里,那里有两间专门给陪住保姆们预备的房间,每月交五十元住宿费,就可
以有个铺位啦。是地铺,铺位的大小也没一定的,人多就睡挤些,人少就睡宽些,
每天有多少人挤进来,都没一定的。
每天晚上,优优就和这些来自五湖四海的小保姆像沙丁鱼罐头似地睡在同一条
地铺上,在这个狭小的空间里,每天都充满了粗声大嗓和吴哝软语的吵闹。但优优
从不参与那些卿卿喳喳的争论,她对那些卿卿喳喳的内容漠不关心。在这些小保姆
中,大概只有她是一个地道的城里人。另外,她比她们都漂亮,她比她们学历高,
所以,她不愿和她们说话,不愿与她们同乐。她和她们睡在一起,心里却觉得自己
和她们原本不是一路。她们来到北京,来到医院这种连气味都很难闻的地方,都是
为了挣钱。而她不是。她是为了爱才住在这里。尽管,她在这里也挣一份工资,但
这不是她的目的,就算分文不取,她也会来的。
从保姆们的议论中她知道,在医院服侍那些吃喝拉撒都不能自理的病人,服侍
那些目光浑浊奄奄一息的病人,比起给人家带孩子、帮人家收拾屋子买菜做饭这类
家政服务来,地位是不如的。在医院干的,都是“脏活儿”,只是挣钱比较多些,
所以来这里干的比做家庭保姆的那些人,通常家境更差。但这于优优来说,则是不
相干的。特别是在医院这种人来人往的地方干长了,优优更觉得,如果仅仅为了钱,
她完全有机会找到更体面更实惠的事情做。
比如,常常有些来探望病人的人和优优搭讪,问长问短。有个男的还想请优优
去他家里做保姆呢,许诺这里开什么价,他那里只高不低的。甚至还有个开公司的
小老板让优优去他的公司做秘书,出手也很大方,但优优都没答应。钱算什么,她
来北京,来医院,目的就是为周月,只要周月还需要她,她就一无所求啦还有一些
人,干脆说白了,是想和优优“交朋友”。给优优留地址、留电话,约优优出去逛
街吃饭看电影。还有,送东西给优优。有送吃的,有送穿的,还有送戴的。戴的就
是耳环项链之类。虽然吃穿戴都没送最值钱的那一类,但优优也一样都没要,虽然
她也馋嘴,也爱美,但那时她心里只有周月,对其他一切都无所谓。
惟独有一次,有个叫姜帆的年轻人,要送优优一只诺基亚,而且已经装了卡,
让优优有点动心啦。她想要是能经常给大姐打电话该多好,那一阵她可想大姐呢。
她甚至还有点想念平时没什么感情的姐夫和他那间火锅店,那火锅店也不知是否又
重新开张了。但她只是用那只亮晶晶的手机和大姐通了个话,问了声平安就物归原
主了。
那个叫姜帆的问:“怎么了?这是专门送你的,这样式你不喜欢吗?”
优优说:“喜欢听。”
姜帆又把手机塞过来:“喜欢你就拿着吧,这是8850,最新的,买一个至少四
千多呢!”
优优还是把手机推回去,她的回答也尽可能不伤人家的面子,她说道:“我这
一阵子也出不去,一时也用不上这东西,等用得着了再找你吧。”
姜帆只好尴尬地笑笑说:“那,也行吧。”
优优没有收下这只手持电话,但她收了姜帆的电话号码。姜帆是一家药业公司
的人事经理,到医院是来办事情的。优优在公安医院碰上他好几次呢,见了面就客
客气气地说一会话。
那一阵,优优过得既幸福又单纯,虽然她从小到大没离开过家,没伺候过人;
虽然她每天早起晚睡很辛苦,但她从来没这么快乐过。她的心情全在周月身上了,
爱一个人的感觉原来竟是这样好!你为他哭,为他笑,为他操心,为他牵肠挂肚,
那感觉真的好。
那时她最操心的还是周月的病情,还是如何能让周月回到过去认出自己。优优
经过仔细回想,她和医生对周月的所有诱导,惟有一次让他瞬间回归,那就是拳击。
这说明在周月过去的生活之中,只有拳击才最能触动他的身心,他过去也许把拳击
看得高于一切,甚至高于生命,当然更高于爱情。虽然最浪漫最纯洁的爱情往往缘
于年轻,但现在,年轻人更看重的,又往往是事业和成就,而不在乎爱情。
猜想到拳击在周月心中的地位,优优内心并不忌妒,她甚至还有几分高兴,因
为当初周月的观瀑亭失约,几年中对她的篇篇情书未有片纸回鸿,似乎一下子都有
了令人安慰的解释。优优进而忽发奇想。她在一个黄昏上街给周月买擦脸油时,特
意往仙泉给大姐打了一个电话。她从她大姐那里,要到了仙泉体校拳击馆的电话号
码。
然后,她就拨了这个号码,接通一问,果然是拳击馆。她记得周月的那位教练
好像是叫洪什么的,她就说我找洪教练。优优知道,这个钟点正是拳击队训练的时
间,所以洪教练肯定会在。
她守在插卡电话旁边,等待的时间显得很慢,她总担心那张电话卡里的钱一旦
用光,电话就会立即中断。好在,断电之前洪教练来了。优优与洪教练此前仅有一
面之缘,交往也不过三五句话,但洪教练那威严的嗓音刚一出现,优优马上听了出
来。
“您是洪教练吗?我是优优。您可能不记得我了,我就是三个月前您和周月在
路上帮过的那个人,您还记得吗,后来我还去体校找过您呢……”
洪教练起初有些沉默,也许他一下子想不起谁是优优。虽然隔着长途电话,虽
然隔着万水千山,但优优还是被这沉默弄得狼狈不堪。她硬着头皮继续自我介绍:
“那天晚上是您送我出来的,您还答应我以后见到周月替我说声谢谢呢,您还记…
…”
“啊。”洪教练终于想起来了,“啊,我记得。我知道你了,你还是想找周月
吗?他最近还是没回来。”
优优被洪教练记起来,这让她心里轻松了,虽然洪教练看不见,但从声音中也
听得出她已经笑起来:“啊,谢谢您洪教练,我已经见到周月了,我现在也在北京
呢。洪教练,周月现在受伤了……不是那个伤,他前段参加公安局的一次任务,让
一个坏人打伤头了,他的大脑出了问题,过去的事全都忘了。但他还记得打拳的事,
还做得出打拳的动作呢。所以我想能帮他的只有您,只有您能帮他想起过去的事。
医生说这种病是因为记忆系统紊乱了,可能一辈子治不好,但也可能,也可能突然
被什么东西激一下,激一下说不定就全好了。所以或许拳击能帮助他,也许只有您
能帮助他……”
洪教练打断了她的话:“周月现在在北京吗?我能为他做什么?”
优优也说不出洪教练到底能做什么。但她希望他能理解到:“周月从小没父母,
也没有兄弟和姐妹,您就是他最亲的人。”
洪教练是在优优打完电话的第三天来到北京的。他在第三天的早上出现在周月
的病房里,那时优优刚刚把周月吃完的粥碗从床头柜上端开去,就看见了站在门口
的洪教练。她兴奋地叫了一声:“洪教练!”马上又转头看周月。周月也在看洪教
练,优优从他的反应上,看出他和往常有些不同的,对门口那位不速之客,似曾相
识又不敢相认。他皱着眉头使劲看,看来看去叫不出教练的名。
这天上午洪教练一直留在病房里,吃午饭时才告辞。他天南地北地与周月闲聊
着,两人已经“混熟了。”“虽然周月总是冲他叫叔叔,虽然周月始终没能记起他
是何人,但他与洪教练聊的非常开心,彼此都是一见如故的样子,那样子_如他们
的过去——既是师徒,又像父子。
洪教练走了,优优送他下了楼,又送到医院的门口,就和三个月前洪教练送她
一样。在医院门口两人如此这般商量了半天,才互相告别分手。
下午,优优带周月到花园散步。散到一半优优突然说:周月,想不想出去逛逛?
周月点头说:想啊。优优说:那跟我走!
优优把周月带到医院的门口,周月还穿着病人的衣服,这打扮让门口的警卫直
直地看他,周月也看那个警卫,脸上不禁露出几分胆怯。优优一只手拉着他的胳膊,
就像拉着自己的男友,目不斜视地向外走去,理直气壮地走上大街。
他们走上热闹的大街,上了一辆出租汽车,车子遵命朝城西开去,行至半途周
月才想起开口打听:“喂,咱们这是上哪?”
优优说:“去玩,找个地方让你散散心去。
“黄医生同意吗?”
周月畏畏缩缩的模样就像个怕惹事的小孩子,可优优却不这样看,她觉得这说
明周月至少还保留着运动员和警校学生的纪律性,这也让她更相信,医生的判断是
没错的:周月十有八九能恢复,只是需要等机会,或者需要磨时间。
出租车穿过拥挤的城市缓缓向西行驶,每条街街的模样都差不太多。当太阳开
始变冷并且下沉的时候,他们才艰难地挤出了红绿灯的层层封锁。这个旅程对周月
似乎有些过于漫长,他在狭小的车厢里显得有些疲倦,渐渐失去了起初的兴致和那
点耐性。
“咱们究竟去哪儿?”
他的疑问越来越频繁,也越来越焦灼,优优只能不停地安抚他:“快到了,就
在前面不远了”。
可前面总也不到,车子显然早已出城。前方的道路虽仍嘈杂,但看上去明显半
城半乡。周月的疲乏也渐渐演变为急躁和恐慌:“咱们到底去哪儿,你到底要带我
到哪儿去呀?”
他的语气几乎变成了质问,优优的安抚已经不起作用。她不得不反过来用大声
的批评喝止住他:“不是跟你说快到了吗,你怎么这么没耐心,坐好了!
强硬的态度果然生了效,周月先是愣一下,直挺的上身随即救下来,他没精打
采地低了头,从此再也不吭声,甚至再也不往窗外看一眼,优优也不知道他是害怕
了还是生气了。
他们要去的地方就是武警体工队的拳击馆,拳击馆的地址是洪教练告诉优优的,
这地方出租车的司机也没来过,绕了很多弯路又下车不断地问,才把他们带到了一
个大院落。这一次光单程的车费就花去了优优一百多。
武警部队的拳击馆比仙泉体校的要好得多。虽然已是黄昏日落时,但高窗斜阳
还是能让人看出这里的气派来。已经有人奉命等候在门前,他们先把周月带到更衣
室,优优则被挡在门外面。她背包里特地为周月带来的那件仙泉体校的运动衫,他
们也没让周月穿,而是给他换上拳击的鞋子和短裤,头上戴了防护盔,手上还套上
了厚拳套,那样子真像五年之前,还是一身“红方”的打扮。
周月一被带出更衣室就四下张望优优,他一看见优优就神魂不定:“你到哪儿
去了,他们要让我去干什么?
周月一脸恐惧有如怕被遗弃的孩童,优优笑笑,用命令的口气消声嘘道:“跟
着他们走,呆会儿告诉你。
周月心神不宁地跟着他们走去,边走边不住回头,从人缝中寻找优优,优优用
轻松的微笑和调皮的挤眼,在他身后予以安抚。她跟着他们一起穿过一条长长暗暗
的走道,一路上脚步杂沓无人出声。
周月惶惶然地被众人簇拥,似乎察觉出气氛有些古怪不同。他也许以为他们又
是带他看病,去做脑电图之类……优优猜不出当周月踏进那间又大又空的拳击馆时,
在他孩子般单纯的大脑里,会曝光出何种图景的底片来。
虽然此地不是仙泉,不是那间老旧的拳击馆,这里也听不到任何剧烈的击打和
急促的呐喊,但优优仍然觉得她又回到了憧憬美好的少年,就像走进了一张温情脉
脉的老照片。因为此时,她看到了同样的黄昏,同样的空旷,屋子的当中,摆着一
张同样的拳击台,围绳半红,台基暗绿,在窗外一道夕阳金辉的投射之下,习习生
烟。
拳击台上,正中位置,凛然站着一条汉子,身披蓝色战袍,手戴蓝色拳套,没
戴头盔,白发皓然。
那个刹那周月的脚步突然放慢,目光迷恋。优优兴奋地看到,他的眼角,竟然
滚出两颗晶莹的泪珠。她兴奋地看到,周月没经任何指点,便一步一步向前走去,
他自己撩开围绳,跳上了拳台。
老教练一拳突前,一拳护胸,目光炯炯,声若炸雷,冲着凝神不动的周月,大
喝一声:“来!”
周月被这一声炸雷震醒了灵魂,也拉开了架势。他的架势好看极了!真正的拳
击就是这样!虎虎生气,魁力逼人!
老教练移动步伐,逼近周月,同时快速出拳,拳头击中周月的肩部,虽不重,
却迅着闪电。优优听到的声音,看到的场面,连同那台上辉煌的夕阳,都让她双目
湿润,恍若回到了五年之前,那个下雨的黄昏,似乎在一模一样的情境中,她第一
次见到周月!
在那个黄昏,她第一次听到和今天一样的叫喊:“动起来,快一点,动作快一
点,注意保护,往两边闪,出拳!
在老教练的喊声中,周月真的动起来了,他的脚步真的随着老教练的跳跃而跳
跃,随着老教练的移动而移动,越来越熟练,越来越迅捷。
“出拳,出拳,进攻!
终于,在喊声的威逼下,周月打出一记直拳,可惜打空了,但动作很好,很像
那么回事的。老教练再度逼近,用拳头不住点击周月的胸口和双肩,刺激着他的斗
志。周月再次出拳,是一记右勾拳,打中了,台下的人齐声喝彩。彩声未落,周月
突然变成了一只睡醒的猛狮,突然用一连串快速而炫目的组合拳,刹那间将老教练
逼到了台角。
咣!不知什么人,敲了一声锣。
锣声让周月的动作突然停住,怔怔地不知所措。老教练从围绳上直起上身,脸
上挂着满意的微笑,他上去拥抱了周月。
“周月,好样的!你还是这么棒!
优优看见,周月也拥抱他的老教练,然后他哭了。
他叫了一声:“洪教练!
优优听见了,这是周月受伤后第一次,叫出他过去记忆中的某个名字。随着这
一声:“洪教练!”优优热泪盈眶,她难以自禁地,欢声呼喊:“周月!”
洪教练松开周月,他抓着周月的双肩,大声地问着:“周月,你知道我是谁吗?
你再说一遍,我是谁呀!
“洪教练!你是洪教练!”周月的泪珠还挂在眼角边。
“你是谁!你知道吗?你叫什么!你告诉我!你大声告诉我!
周月张开了嘴,但他张了半天却说不出。优优也跟着他张开了嘴,她终于忍不
住再次呼喊出来:“周月!你是周月!
周月显然被这声呼喊振动,他几乎是被带动着跟了一句:“我是周月!
“大声一点!你是谁?”洪教练再次高喊:“你是谁!
“我是周月!
周月终于放开了声音,他大声地答道:“我是周月!
师徒相认的场面在优优心里留下的印象肯定相当深刻,以至她后来在“平谈生
活”向我描述这个场面时我也深受感染。正因为受到感染,所以那一幕人间喜剧的
结尾才更让人觉出一丝悲凉的无奈。
那一天他们走出拳击馆时天都黑了。洪教练和几个武警拳击队员陪着周月一起
更衣,优优听见他们在更衣室里大声说笑,中间还夹杂着彼此的谐德和亲热的粗话。
优优听见周月终于说到了仙泉,还说到了北京公安学院的一些事情。他还叫出了那
几个武警拳击手的名字和外号,听上去他们曾经亲密无间。
周月出来时已经穿上了一套武警的运动衫裤,他被那一大帮人前呼后拥,走出
了体工大队讲究的楼门。体工大队的领导也闻讯赶来,拉着周月间长问短。优优站
在人圈外面,她也想上去祝贺一声,却总也插不上一嘴。她跟着他们往门外走去,
跟着他们出了大门,又跟着他们下了高高的台阶,体工队的领导还给周月和洪教练
安排了一辆面包车,专门送他们回城。趁他们在车子门口依依惜别的时候,优优悄
悄先自上了汽车。她选了后面的一个双人座位,心想一会儿周月上来也许会主动坐
在她的身边。她觉得洪教练也该看得出来,她对周月有那个意思。她相信通过这件
事情,洪教练肯定会赞成周月和她相爱,甚至会当仁不让做个月老,成全他们两人
的幸福美满。
当然,优优也想到了,也许周月上车并不会马上坐过来的,毕竟碍着洪教练的
师道尊严,还当着那么多武警的同伴,何况周月原本就是个正经的少年。
车下的寒暄终于结束,周月和洪教练一前一后上了汽车,在车门轰的一声关住
的同时,周月一屁股坐在了靠窗的一个单座。车子开动起来了,他向外挥手,车外
的人也向他们挥手,直到车子开出体工大队的院子,周月才转过身来。他的目光从
优优脸上划过,移向了坐于对面的教练。
“洪教练,这是您的女儿吗?”
洪教练正低头点着烟,听到周月这样问,他抬头冲优优挤挤眼,然后对周月摇
摇头:“我女儿?我女儿有这么漂亮么?”
周月再次看看优优,脸上挂着好奇的笑容:“那她是谁?好面熟啊,是我以前
认识的人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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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7
优优说到那一天的结尾,我和她正在东直门的直街宵夜。我们坐在杯盘狼藉的
餐桌面前,聊起了周月康复的那个傍晚。优优很破例地喝了一杯啤酒,脸上颜色发
红,眼中泪光闪闪。
那杯酒本来是为了祝贺一件高兴的事,优优终于找到工作了。她被一家医药公
司录用为记账员,每月工资八百整。据说还有其他福利和年终奖,与优优所学的专
业也正对口,因此我们就约到篮街这家小餐馆,吃饭喝酒祝贺一番。
优优说到那一天的结尾,我和她正在东直门的签街宵夜。我们坐在杯盘狼藉的
餐桌面前,聊起了周月康复的那个傍晚。优优 Z破例地喝了一杯啤酒,脸上颜色发
红,眼中泪光闪闪。
那杯酒本来是为了祝贺一件高兴的事,优优终于找到工作“。她被一家医药公
司录用为记账员,每月工资八百整。据说还其他福利和年终奖,与优优所学的专业
也正对口,因此我们就到篮街这家小餐馆,吃饭喝酒祝贺一番。
说起周月和洪教练在面包车上的那番话,优优说当时她就意识到是怎么一回事
了,她说她当时很镇定,她还冲周月笑来着。洪教练也笑来着。洪教练说周月我那
女儿你不是见过么,岁数可比她大多啦。
面包车那时已经全速前进,天上零落地下了小雨。周月再一次歪过头来看看优
优,声音却依然冲着教练:“我是几年前见过的,我还以为她变了呢。女大十八变,
越变越好看。”
洪教练在周月头上拍一下,道:“她都快三十了,再变回这样不成妖精了。”
周月躲了一下狡辩道:“她不是出国好几年了么,在国外呆久了气质就会变,
气质一变感觉也就变了呗。”
洪教练笑笑,说:“那也不能变这么年轻啊。这是医院请来照顾你的护理员,
今天专门陪你从医院过来的。”
周月似乎疑惑着:“医院?什么医院,我生病了么?”
洪教练哭笑不得地说:“是啊,你大脑受伤了,过去的事情都忘记了。昨天我
去医院看你你连我都不认了,你忘了吗?你说我是谁?”
周月以为教练是在开玩笑,也笑着说:“您是洪教练呀,您又跟我讲故事……”
但他其实也看出来,洪教练的神态是认真的,他们师徒已经多年了,彼此传情
达意不难领会的,何况洪教练又说了一句:“我们现在就回医院去,回去你就知道
了。”周月才终于半信半疑了。
“我受什么伤了,伤在了哪里?”
洪教练摆摆手:“等回到医院再告诉你,回医院让医生告诉你,让你们公安局
的人告诉你。”
周月又侧目看优优,优优正愣着听他们说话呢。周月转头再问洪教练:“她是
医院的护士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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洪教练也转脸看优优,似乎不知怎样定义优优的身份,斟酌了一下才慢慢说道
:“她算是,算是医院请来的人,是医院专门请来照顾你的小阿姨,她是……”
优优打断了洪教练,她听不惯“小阿姨”三个字,她知道洪教练并没贬低她,
但她还是更正道:“我是自愿的,我是自愿来照顾周月的,因为周月救过我。那天
晚上在仙泉,你们一起救过我,所以我要报答你们的……”
洪教练想起这件事了,马上呼应道:“对,周月你忘了,那天咱们从体校一出
来,不是碰上一个流氓么……”
周月也想起来了:“啊,你也是仙泉的?我说你面熟呢。”说完这话周月的神
态亲热了些,但依然控制在礼貌的范围内,他冲优优点点头,说了声:“啊,那谢
谢你啦。”
洪教练笑着应和道:“你们一报还一报,互相帮助嘛。”然后他岔开话题说:
“哎,你说起我那姑娘来,她刚刚生了个胖小子,这下我也可以退休了,和老伴一
起到美国帮她带孩子,我这次到北京来,也是为了去使馆办签证……”
周月的目光很快从优优脸上移开去,和洪教练家长里短地聊起来。先是祝贺他
当外公,又从他女儿聊到他老伴,又聊到仙泉体校的许多人,那些陈年往事让他们
的话题多起来,长吁短叹说不完。看上去周月的记忆真的恢复了。洪教练似乎是有
意地,把周月少年时期的趣事和丑态像晾尿布似地抖出来,这些事周月大部分还记
得,少部分也茫然,或者干脆摇头不认账,笑着说这是什么时候的事啊洪教练,没
有的事您总瞎编。他们这时都忽略了坐在面包车后排的优优了,优优故意国视车窗
外,她看到灯光灿烂的街市依次匀速地向后移,和这对师徒聊到的往事很相近,让
人感觉一切都是流动的,连最美好的霓虹,最壮观的楼宇,都不过是过眼的浮云,
没有一样东西,能在面前停住,让你永远拥有。
优优哭了,一个人,悄悄地哭了。眼泪在眼窝里存了片刻,溢满出来。眼里的
泪水和外面的雨水使她看不清窗外的流光溢彩,一切物体都只剩下些斑斓的颜色。
她想起医生曾经说过,失忆这种病虽然很难恢复,但也可能因一件小事的刺激
而顿然痊愈。一件小事的刺激,一个场面的启发,一个物件的触动,甚至,一句无
意的话语,都能使以前瞬间紊乱的神经系统,又在瞬间重整,使大脑在病前储藏的
全部或大部分信息,恢复正常的检索。但她不记得医生是否说过,当正常的检索方
式失而复得后,当大脑紊乱前储存的信息失而复得后,在大脑紊乱后储存的那些信
息,那些记忆,会否同时得而复失?
从周月的话中优优已能听出,这三个月来她和周月共同经历的一切,他们共同
的幸福,彼此的给予,在周月病态的大脑里,在他失常的大脑里,竟然没有留下任
何记载,任何痕迹。
于是优优就哭了。
但在回到医院之前,她很快又平静下来,优化是一个喜欢幻想的人,是一个喜
欢把幻想当真的人,因此,她总是习惯于把事情往好处去想。往好处想也不是没有
道理:既然周月能找到以前的记忆,那也一定能,也必然,能找到现在的记忆。何
况,还有公安医院的医生呢,还有护士呢,还有那么多来医院看望他的警察和公安
学院的老师同学呢。还有小梅,那个来医院次数最多的女大学生呢,她和他们,都
能证明优优曾经为周月而存在,他们都能告诉周月,在他生病期间,是一个叫优优
的女孩在精心地照顾着他,给他喂水喂饭,扶他上楼下楼。虽然,这对优优来说也
是一份工作,一份挣钱的工作,但她的真情实意,她的无微不至,她为治好他的病
操的那些心,不是可以用钱能买来的。
于是,优优盼着快点回到医院。
他们回到了医院。
他们回到医院时已是晚上十点。洪教练就在医院门口与周月告别,然后让面包
车拉他到附近的旅馆去了。优优独自带着周月往住院楼走,进了楼又往周月住的三
楼走。说优优带着他是因为周月完全不认识这里了,一路上不停地问优优:我真的
住在这里吗?我住在这里多久了?优优一路上耐心地把他住院前前后后的经过都告
诉他。她带他路过了磁疗室、心电图室、脑电图室……她把通向那些“室”的路口
指给他,她告诉他这些地方他都来过。这些地方,都留下了她扶着他进进出出的足
迹呢。
周月半信半疑地,也半是好奇地,随着优优上了三楼,在三楼的梯口他们迎面
碰上护士长了,护士长一见他们终于回来了,立即大惊小怪地责问优优:“哟,你
带他上哪儿去了,怎么才回来呀,你真把我们急坏了!”
优优原来也没想到他们这趟出去会延至此刻,但面对护士长的严厉批评她却没
有半点自责,因为她预见到他们马上就会发现她带回了一个完全康复的周月,她为
自己即将一鸣惊人而沾沾自喜而喜形于色。
“我带他去看拳击馆了,他以前是个打拳的。”
护士长见优优居然顶嘴,指责的话语随即密不透风:“你跟黄医生说了吗,你
跟我们说了吗,你的胆子也太大了!你看这都几点啦!弄得医生院长现在都不敢走,
人家公安处和公安学院的人也都来了,你再不带他回来我们就要报警了……来来来,
你们跟我到接待室这边来,有人等他一下午了。”
护士长板着脸,一路埋怨着批评着,领着优优和周月又往一楼走。在下楼的路
上优优试图解释着:“拳击馆我也没去过,我也不知道这么远,我以为一会儿就能
回来呢。”
“回不来你也应该打个电话回来呀,再说你领他出去就不对!你再这样无组织
无纪律我们可得向病人单位反映啦,到时候人家单位另外找人换你你可别不高兴…
…”
优优住了嘴,因为她知道光这么解释是没用的,按道理这样带病人出去确实违
了规,也因为周月不断拉着护士长,问公安学校谁来了。护士长一边批评优优一边
应付周月:“谁来了呆会儿你就知道了,这回你可得好好想一想,这个人你在哪见
过的……”他们这时已经来到一楼的一间接待室,这间接待室布置得挺讲究,中间
有个铺白布的长桌子,看上去又像一个会议室。优优进门时看到屋里已经坐着好些
人,除了一个黄医生她认识的,还有几位公安学院的老师也面熟,还有一位是XX处
的人,优优见过但叫不出名。惟独当中坐着的一个中年妇女最面生,但从大家坐的
位置和彼此的表情看,似乎这女人才是今晚的主人公。
他们一进屋桌边的人就全都默然站起,没人开口说话,屋里鸦雀无声,每个人
都用异样的目光看着周月。周月则用兴奋的目光看着他们。优优当然看出来,这些
人以前也来看周月,但周月的目光是不同的。在他今天的目光里,闪动着久别重逢
的激动,还有一丝羞涩的温情。
和优优估计的完全一样,那目光的落点很快移向那位中年女人。紧接着她听到
周月深情地叫了一声:“姑!”,然后用惊讶的表情又问:“姑,您怎么来了?”。
姑?优优先是吓了一跳,但一脸惊奇随即又被一腔欢喜代替。她马上意识到周
月的这一声“姑”,意味着什么,这一声“姑”是在没有任何环境暗示和氛围引导
的情况下,当着医生叫出来的,这意味着大家全都亲眼看到,周月真的好了,他已
经恢复了正常的记忆,变成了一个健康的人;这证明优优三个月来参与的种种努力
已经见效!证明她今天下午的行动完全成功!证明她的分析判断基本正确:在周月
二十年的人生当中,他内心最重的不是家庭,不是学业,不是玩耍,不是衣食住行,
也不是朋友的友谊,也不是,浪漫的爱情。而是他的拳击教练,是他视若生命的拳
击运动!
周月的姑姑激动地流泪了,她肯定以为因为她的出现,周月才突然复原。其他
人,包括护士长和黄医生,也都双目湿润。他们全都感动在这一幕站任相认、亲人
团圆的场面中,感动在周月终于找回人生的欣喜中。他们看着周月的姑姑用发抖的
声音叫了一声“小月”,然后抱住了她从小抚养的侄子,大家全都激动得鼓起掌来
了。
在掌声中,在大家彼此简短的议论中,特别是在黄医生用医学的词汇所做的归
纳中,优优听出来,他们全都沉醉于这样的判断——因为最亲的亲人突然出现,唤
醒了周月心中的童年,童年的复苏又激活了整个记忆的年轮,使周月的大脑在瞬间
复原。优优也被医生的结论感动了,已无所谓众人把周月的痊愈归功于谁,她看到
在掌声中每个人都上去拥抱了周月,他们逐一相认,真诚祝贺,欢呼周月从此归来,
那场面看得优优热泪双流。还是XX处来的那位领导,也许和周月的交情最短,相对
比较平静,听说周月还没吃饭,忙着招呼大家出去找个饭馆。“我们也都没吃呢,”
他对周月说,“你姑姑下午就到了,我们陪她过来等到现在,还以为你在外面出了
什么事呢。走走走,一起去吃饭,今天咱们要好好祝贺祝贺,你和你姑姑有多少年
没见面了?”
大家应和着,围着周月和他的姑姑,往外走去。黄医生向XX处的那人表示:
“方科长,我就不去了,我六点多钟吃过了。”可那方科长执意拉他走:“一起去
一起去,你不是已经下班了么,咱们一起去喝一杯。让周月好好谢谢你,是你救了
他,他得敬你一杯谢恩酒啊。”方科长又拉护士长一起去,护士长说我就不去了,
我吃过了,而且我还得值班呢。
大家一边说着话,一边走到了院子里,上了方科长开来的一辆面包车,在黄医
生终于被他们拉上车子后,车子开动起来了。护士长站在车外向他们挥挥手,目送
车子走远了,然后才转身走回住院楼,这时她看到了站在楼门口,望着远去的车子
还在发愣的优优。
“哟,你吃了吗?那你怎么没跟他们一起去呀。”她看一下表,说:“正好,
现在十点半,食堂夜宵还没撤呢,你赶快去吃点饭,然后早点休息吧。以后注意出
去要请假,要和我们说一声,幸亏今天没出事,出了事你说你负得了这个责任么?
行,你快去吃饭吧,以后注意就行了,啊。”
优优说:“哦。”
护士长唠叨着进了楼。优优站在原地没有动,她站在静静无人的楼门口,好半
天才机械地移动了一下脚。她没去食堂吃夜宵,她不饿,胸口和肚子,都被什么东
西涨满了。她又想哭,可这一回不知为什么,竟然一点也哭不出来了。
整个晚上优优都没吃饭,她在医院附近的街上静静地走了走,找个没人的街灯
下,坐在路边发了会儿愣。北京的初夏比仙泉要冷,虽然雨已停住,而且今夜无风,
但她还是很快被冷透了,从前胸贯穿后背,冷得透心。
那天很晚优优才回到医院的地下室里,回到保姆的宿舍中,那间十几平米的小
屋子,挤挤的住了八个人,她们都是在医院里照顾病人的“护理员”,年龄有老也
有小,口音有南也有北。此时八个人全都回来了,都没睡,都在卿卿喳喳地聊着天。
她们聊天的内容不外是楼上那些病人们,还有病人们的亲属们,谁好谁坏之类的,
好坏不外和钱有关。优优懒得听她们聊这些,听她们聊久了会觉得这世上除了钱,
就没有任何别的了。
她们也不大理优优,因为优优不合群。她们也都怕优优,因为优优太厉害。有
次有个山东小姑娘因为放东西的地盘和优优打了架,连旁观的人都能看出来,优优
表面上虽秀气,胳膊上可是有蛮劲,而且,优优似乎还会几套拳。
所以优优拉开被子躺下后,正说得热闹的女人们也都自动没了声。也许她们聊
累了,也许怕优优嫌吵发脾气,大家也纷纷上了床,关灯之后很快就响起了呼嗜声,
这都是吃得饱也睡得香的女人们。
只有优优一人,一夜没有合眼。
周月的顽病好了,他可以重返“人间”,优优的辛勤耕耘,终于收获了秋天,
她应该感到幸福快乐,感到称心如愿。可她幸福吗?快乐吗?称心如愿了吗?她离
周月是更近了,还是更远?
清晨时候——也许是清晨吧,谁知道呢,地下室反正黑白不分,晨昏莫辨——
优优睡着了。好像只迷糊了一瞬间,醒来时整个屋子只剩下她一个人。她爬起来迷
迷糊糊地看手表,一看看出了一身汗。居然已是上午十点了。她脸都顾不上洗就直
接往三楼周月的病房跑。每天她不到八点钟就会赶到病房的,她要照顾周月洗脸刷
牙吃早饭。十点钟医生一般已经查完房,这时她通常都陪着周月去楼下花园散步了。
一楼等电梯的人很拥挤,优优等了十秒钟就有些等不及,她顺着楼梯往上跑,
她不知道周月是否还在病房里等着她,还是自己去花园散步了。她跑到病房时还以
为自己上错了楼,位于走廊尽头的那间单人病房里,似乎已经变了样,小桌上放着
一只外表俗气的红暖壶,还有饭盒、水杯和一篮花,没有一样东西是优优见过的,
连同床上躺着的那个人。那是个头发花白的老头子,床头床尾还有一大一少两个孝
子贤孙伺候着,看到优优愣头愣脑冲进来,全莫名其妙地抬了头。优优吓了一跳退
出来,“她退出来仰头去看房门号,房门号明明白白没有错,让优优疑心自己是不
是见了鬼。这时她看见一个护士从隔壁端着药盘走出来,便慌慌张张上去问:”哎,
周月呢,他是不是换房了?“
“周月?周月出院了。”护士反而很奇怪:“你不知道么?”
“出院了?”优优只觉得自己的心口咚咚跳,“出院了?他什么时候出院的?”
“今天早上啊。你不知道么?”护士难以置信地反问着,她看到优优惊呆的表
情确实是真的,才不由停下脚步关心地问:“他们是不是还没付你工资呢?不要紧,
你可以找他们学校要,你的钱是不是周月的学校出?”
护士的话优优根本没听见,她的脑袋嗡嗡响,眼泪一下子涌到了眼眶外,不知
道是因为委屈和失望,还是屈辱和愤怒。她那么爱的一个人,她为他投入了自己的
全身心,可他居然就这么不声不响地走掉了,连一句招呼都没打,连一声再见都没
说。她就像一个被无端遗弃的小孩,从温暖的家里被突然带出,抛弃在无遮无蔽的
街上。可护士从她的眼泪中,看到的也许并不是这种刺骨的伤痛,而是对金钱的吝
惜和贪婪。
面对护士的关心,优优只能下意识地摇头,那位护士显然搞不清她为什么含泪
摇头,为什么转身跑开。优优什么都没说就跑下楼去,跑出医院,她真的像护士教
她的那样,跑到了公安学院。她在上次找到周月老师的那间办公室里,再次找到了
那位姓杨的老师,杨老师显然已经知道周月出院的消息,没等她开口便先发问:
“哎,你是丁优吧,你是从医院过来的吧?XX处的人把工资给你结了吗?”
优优没有回答,从护士到老师,人们见她满口都是工资。此时此刻,钱这东西
让她如此厌恶。此时此刻,她想要的只是周月。他去哪儿了,他为什么这样行色匆
匆,他为什么这样默无一语,就走得无影无踪?
杨老师对这些作了合理的解释:“啊,、周月呀,他今天一早让他姑姑接走了,
接回老家去了。医生建议他继续休养一段,在医院养也行,出去养也行,所以,他
就跟他姑姑回老家了。我今天上午有课,没去接他,他是自己把放在医院的东西送
回来的,放下东西他就跟他姑姑走了,他们要赶中午的火车。他出院的时候你没在
吗?”
优忧无话可答。
是的,她不在,他就走了。可这又能怪谁呢,是她自己睡过了头,她起床的时
候都十点了。周月和他的姑姑,当然没义务等她,他们还要把周月的衣物送回学校,
还要去赶中午的火车,也许他们来不及和她告别。
优优也说不清自己出于什么心理,一下子就原谅了周月。她甚至还替他把一切
过程都向合乎情理的方向,做出合乎情理的推论。其实,她也想过,就算他们时间
来得及,也是合理的,他们没必要非和她告别不可,她算什么,不过是一个保姆而
已,一个临时请来帮忙的小保姆而已。
优优离开了学校。虽然她问了,但那位杨老师也说不清周月的老家究竟在哪座
山里。杨老师再三留她在学校吃顿午饭,但优优还是走了。因为他们都以为她是来
要钱的,所以她讨厌他们。她不想占他们半顿饭的便宜。
讨厌归讨厌,后来优优还是去了xx处,结清了自己的工资。给她结账的老李她
也认识,曾代表领导来医院看过周月两次,老李虽然没让优优费什么口舌就把欠她
的工资统统结清,但言语表情之间,只是公事公办的漠然。因为最后的这个月还不
足半个月,所以按实际天数只给了优优三百元,结清之前那人还负责任地打电话问
了医院,看优优是否还欠着医院的伙食费住宿费之类的钱,问完了,才把那三百元
一张一张地,交给优优清点。
那三百元,是新票子,捏起来还嘎嘎作响呢,一张一张数到优优的手心里,数
得优优两只眼睛都湿了。好像她的那些爱,那些幸福,那些几乎触摸到了的幻想,
全部化作了这几张半红不红的票子,数完了,也就完了。
钱就是这么一种东西,可以把人间的一切,全都结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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结完了账,优优问给她钱的老李,知道周月的老家在哪儿吗?老李说不知道,
周月不是我们这儿的人,他是实习的。你找他有事吗,是不是你有什么东西还在他
那里?
优优愣了好一会儿,才不得不遗憾地摇摇头。她想:要是她真有什么东西还在
周月那里就好了。
但在优优回到医院后,在她回到地下室那间宿舍收拾行李时,却发现周月还有
一件东西忘在了她这里,这就是那件仙泉体校的运动衫。她看着那件半旧的红衫发
了会呆,然后仔仔细细叠起来,藏进自己的提包里。
她提着这只提包,走出公安医院的大门,走上夏日的街头,就像寒冬时节她刚
到北京一样,提包里除了一些零碎用品,除了那件红色短衫,就只有几件从家里穿
来的毛衣毛裤,这就是优优的全部行装,全部财产。
这时的北京,每一条街上,都蒸发着头伏的酷暑。优优此时最大的心情,就是
给大姐打个电话。她不是想找大姐哭诉委屈,只是想听听大姐的声音,只想听听大
姐说上两句关心的话,让自己确信千里之外,她还有家。但她在一家邮局拨通电话
的时候,眼里还是掉了眼泪,她告诉大姐她的工作已经结束,但她目前暂不回家,
她想在北京再呆一阵,看能否找到合适的工作。大姐如她所盼的那样说了好些关切
的话,问她身体病没病,问她现在住在哪儿……她也问大姐病没病,家里好不好,
火锅店开没开,以及诸如此类的……大姐说店还没开呢,也开不起来了。欠了一堆
钱还不知怎么还,赶这时候肚里又怀了小孩子,我本想把孩子打了去,可你姐夫又
不同意。优优惊喜得差点跳起来:什么,大姐你怀小宝宝了?什么时候怀上的,什
么时候能生呢,好不容易怀上干吗要打了去?姐夫不同意,我也不同意!大姐在电
话那头叹口气:现在不是你们同意不同意,是医生说我身体弱,得保胎,可保胎的
药又贵得吓死人……优优说:贵就贵,我有钱,我马上把钱寄回去。
放了大姐的电话,优优就在这家邮局,把钱寄回家里。这三个月零十天她一共
挣了三千整,除了饭费住宿费和外出时的乘车费(特别是带周月去武警体工队那一
次,光车费就花了一百多),还有一点点洗漱用品费,天热了还买了两件薄衣服…
…总共花了一千多。加上她从仙泉带出来的钱,手上还剩两千五。她寄了一千八百
给家里,自己还剩七百元。她在邮局营业员的指点下填了寄款单,填好后心里洋溢
着满足感,她从小到大都是花大姐的钱,后来也花过姐夫的钱。现在她自己可以挣
钱了,这是她第一次,在经济上,为自己的亲人做贡献。
寄完钱,她心里轻松快乐了些。于是就在这间邮局里,又打了个电话到仙泉,
这回是打给仙泉体校的拳击馆,接通后说找洪教练。优优本来想,周月跟他姑姑出
了院,去向何方八成会告诉洪教练。可电话那边说洪教练去北京了没回来,他住北
京哪里也不清楚。优优只好快快从电话亭里走出来。
那天晚上优优花二十元住了一间小旅馆,花五块钱在旁边的饭馆里吃了一碗炸
酱面。晚上睡觉前又把那件红色运动衫拿出来,摊在床上仔细看。那一夜她就把那
件运动衫贴肉穿在自己身上,如此想象着与周月相拥而眠。
那一夜优优果然做了好梦,梦中的情景非常逼真,清晨醒后优优发觉,那个梦
简直就像她和周月在医院里互相为伴的纪实电影——他们一起聊天,一起散步,一
起游戏,他们真的就像一对相依为命的恩爱恋人。她照顾他,也爱他;他顺从她,
也依赖她。每一个清晨,每一个午后,每一个黄昏,周月都属于她。那是病中的周
月,梦中的周月,她的周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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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梦的结尾不够理想,问题同样出在太过纪实,它毫不留情地表现出周月病好
之后,突然对她漠不相识。她哭了,哭醒了,醒来后她急急地穿衣服下床出门,想
赶到三楼的病房里去,一出门看到旅馆的走廊才发觉这已不是医院。天还没有全亮,
四周静静无声。她靠在走廊的墙壁蹲了下来,心酸落泪回顾梦境,品尝着离开周月
后第一个孤独的清晨。
也许她和周月,永远不会重逢。优优也不知道周月什么时候能从老家,从他姑
姑那里,再回到北京,不知道他会重返学校继续读书还是回到XX处继续实习。还是,
根本就不回来了,就在他姑姑那里,长期养病。
她本来计划去公安学院或XX处再去打听,但一直没有去成。没去成的原因既是
因为她很快就找到了一份工作,那是一份需要早起晚归的劳动;也是因为,她有点
灰心,缺乏自信。她给仙泉体校又打了一次电话,在电话中她知道,洪教练已经回
到仙泉,但很快就又走了。这一回是去了美国,和他的老伴一起,去看他们的女儿,
和刚刚出世的外孙。这个电话等于告诉优优,再也没人能向周月证明,他是怎样才
在武警体工大队,渡过一个重要的黄昏;再也没人能向周月描述,她在漫长的七十
天里,为周月做了什么。最熟悉她和周月的人已经走了,最知晓周月康复原因和真
实过程的人,已经远远地走了。
洪教练远走美国,意味优优和周月的故事,命中注定,该结束了。他们命中注
定,要各自去过各不相同的生活,投向自己新的人生,就像两条方向不同的直线,
永远不再重合。
优优新的人生是什么呢?开始几天很茫然的,因为她把在北京找工作看得太难
了。她在北京没有任何亲戚朋友,没有任何可走的后门,她要找工作只能自己去街
上转悠,转悠不到就买份报纸,看上面的招工广告。她看到一家公司要招推销员,
就按照广告上的地址找去了。人家一问她的经历学历,发现她竟然学过财会,于是
让她改做记账员,干了十天后又让她做了正式的会计。原来答应每月工资五百元,
干了会计又答应每月给她增加二百元,还包吃住。这对优优来说,已经大喜过望,
已经非常满足。
优优能在十天之内就被提升为公司的会计,只能说明这家公司规模不大,也不
那么正经正规。这家公司就开在国际展览中心的旁边,专门承做各种展览的场地布
置。公司一共三间小房,也算前店后。十来平米的门脸房算是门市部,后面一间房
是制作间兼仓库,再后面还有一间设计室兼办公室,就是这家公司的完整规模。优
优就住在设计室兼办公室里,制作间兼仓库里还住着几个外地来的小工。这公司连
她连小工连设计师连老板在内一共六个人,原来的会计只是兼职,每月在这里拿一
千五,负责做一本能逃税的帐。因为公司里的业务太简单,这种账优优也能做,所
以拿一千五的就换成了拿七百的。而且,优优除了记账做账当会计,还兼做秘书、
勤务和推销,每天每晚要干的活儿可杂呢,干得辛苦异常。
老板答应,如果优优干得好,工资还能涨到八百甚至一千呢,老板还许诺,如
果优优能推销来“项目”,还能给她提成呢。因为公司是下发薪,所以提成和工资
全一样,都要等月底才结清。优优于是盘算着,以后她每月最多只花五百块,剩下
的钱全都攒下来,全都寄到家里去,去给大姐生小孩。
优优没想到北京的工作居然很好找,而且还专业对口呢。但她同样也没想到,
工作虽然很好找,挣钱可是不容易。虽然国际展览中心的展会一个接着一个地举办,
门口总是人来车往道路拥塞,可他们的门市部却一天到晚冷冷清清无人光顾。优优
跟着老板整天站在展览中心的前后门口拉生意,还到一些公司去拉生意,但跑了十
几天才跑到一单小活计,也就是给展板刷刷漆。本来那展板是不需要刷漆的,但因
为那家参展公司管这事的恰好是优优在公安医院认识的人,所以人家就照顾了这点
小生意。
那管事的叫姜帆,就是给优优买过诺基亚8850的那个人。
优优记得姜帆在一家医药公司里当头头,这个展会也恰好是个医药展。优优的
老板不知从哪里搞了一份参展商的展位单,便按单子上的公司一家一家挨门串。这
天恰巧找到这家信诚药业公司里,正好碰上这个叫姜帆的人。那时信诚公司一个看
门的正往外轰他们,姜帆恰巧从电梯里面走出来,是他先看见优优的,而且还能立
即叫出优优的名。
“优优,是你吗,你是来找我吗?”
优优则是想了片刻才认出他。她说:“啊,不是……啊,是!我们就是来找你
的,我想起来了,你不是在什么医药公司当经理吗?”
姜帆指指脚下说:“我就在这家公司呀,我不是给过你名片吗。”
优优说:“你们公司也参加国展那里的展览会吗?你们需要展台布置吗?”
姜帆说:“你现在不在医院了吗,你现在……”
优优连忙把自己的老板往前推:“我现在在一家展览公司工作呢,这是我们总
经理……”
如此这般,姜帆就给他们发了刷漆这样一单活儿,营业额不到一千二,利润却
有六百多。
老板大大表扬了优优,不过又说,这单活是咱们俩人一起拉来的,而且价格又
主要是我谈的,所以这次你就别再提成啦,反正提也提不了太多,你说行吗?
优优说:行。
老板又问优优过去在医院都做什么,优优说:我男朋友那阵生了病,我在医院
照顾他。老板问优优在医院还认识什么人,还有没有做医药这行的。优优说:认识
的人倒不少,但都没留电话号。老板说:笨!
姜帆因为发了这单活儿,所以又约优优去吃饭。优优没有周月了,一个人在北
京很寂寞,也想有几个好朋友,所以也就没推辞。那一晚他们聊得挺好的,姜帆问
优优有没有男朋友,优优说有啊,就是医院里的那一个。姜帆问:那你出来跟我吃
饭他知道吗?优优说:不知道,他回老家了。姜帆问:他老家在哪儿啊?优优结巴
了一下,含混地说:咳,远着呢。姜帆说:吃完饭你没事吧,要不要到我家里去坐
坐?优优说不去了,明天还得早起呢,起晚了老板要骂的。姜帆笑:你这么漂亮老
板还要骂,你那老板还是男人吗!优优说:我又不是靠脸吃饭的。再说我真的漂亮
么?姜帆说:当然了,我再多看一眼就该流鼻血了。优优听了哈哈笑,姜帆也跟着
哈哈笑,笑完一本正经地问:想不想换个好工作?优优毕竟和姜帆不太熟,不免要
面子地说:不用了不用了。
说完不用优优就后悔了,姜帆的公司她看见了,那是很漂亮的一座小洋楼,虽
然只有五六层,但还装了电梯呢。这顿饭吃完一周后,优优就更加后悔了。一周后
终于到了发工资的那一天,老板却突然宣布公司有个大投资,手头最近有点紧,工
资缓发一个月,下个月和提成一块发。优优听得两眼直发蓝,她手上只剩下三百多,
这三百多必须再维持一个月,所以优优那一个月可真是苦,除了最简单最简单的饭,
什么钱都不敢花。她不由不想起姜帆来,她要是去了姜帆那种大公司,挣多挣少且
不论,至少不会拖欠吧。
一个月之后优优更加更加后悔了。因为快盼到结工资的五天前,老板突然不见
了,外聘的那位设计师也没再来。优优和三位小工无所事事地等了三四天,才发觉
情况不对头。打老板手机手机总是不开机,直到房东骂骂咧咧地过来封房子,他们
才知道公司已经破了产,老板付不起房租付不起欠账一走了之了。后来房东和债主
因为争抢公司里的电脑和家具打起来,有人出去报警喊来110 ,警察来了还以为是
优优欠了钱,让优优跟他们走一趟。优优说:我在这儿干了两个月,一分工钱都没
结,正好你们带我走,要不我今天晚上没地方住。
警察一听才松了手,才知道优优苦水更加多。优优不是说笑的,她那个晚上确
实没地方住。她原来仅有的三百块,这一个月连吃带用全没了。有一次和老板出去
跑推销,有十块钱出租车费还是她垫的。她以为这两天就该发工资了,没想到让这
家天杀的公司给骗了。
公司被封了,大家全走了。优优又一次回到马路上,手里还是那个手提包,包
里还装着那件红短衫,还有她自己的几件旧衣服。她从公司里只抢到了一本会计书。
她把身上的钱全都掏出来,捻在手上一张一张地数。都是一些零散钱,一共十
一块四毛五。
天黑下来,灯燃起来。国展中心那一条街上,车水马龙地拥挤起来。家乐福超
市的门口,也比白天更加热闹。优优信步走进门去,看到那些勾肩搭臂的年轻男女
和带着孩子的家庭主妇,大车小篮地装着各种生熟食物和家居用品,从她眼前有说
有笑地倘祥走过。那些诱人的食物让优优肚子没法不饿,她走到买面包的那片货架
前,挑了一个挺大的圆面包,上面有个小标签,写的价格是三元钱。
优优陪那些债主打了一天仗,整整一天没吃饭,她在收账台交了钱,还没出门
就吃起来。吃了一半又到卫生间里去喝冷水,喝饱吃饱后她才开始想今天晚上该到
哪里睡。
优优找了好半天,找了四家小旅店,没有一张床少于十块钱。优优手里攥着那
仅剩的八块四毛五,路过一家邮局时,她真想进门把这些钱都用去给大姐打电话,
她这时太想听到大姐的声音了。
她特别想听大姐说:优优你好吗?你在干吗呢?你最近身体没病吧?大姐想你
呢。要不你就回来吧。
她会对大姐说:大姐我在逛街呢。我身体好着呢,喝自来水都没事的。我也想
你呢,你吃保胎药了吗?姐夫对你还好吗?我现在先不回去啦,我想再多挣些钱。
多挣些钱带回去,以后和大姐在一起,和姐夫在一起,和你们的小宝宝在一起,就
再不出来啦。
优优真想这样和大姐说会儿话,八块四毛五,够说好久呢。可惜邮局关门了。
但优优还是在邮局旁边的一个饭馆里,找到了一部公用电话机,她没花一分钱
就拨三个电话,那三个电话都是拨的一个号,拨了三遍才拨通了。
电话那一边,是一个男人声,懒洋洋地问:“喂,谁呀?”
优优说:“是我,我是优优。”
二十分钟后,那个男人赶来了,开着一辆桑塔纳,把优优接到了他的家。
在车上优优就和他说好了,她说大哥我当你是我的亲哥哥,你能像亲哥哥那样
对我吗?
男人沉默了片刻说:可以呀。
于是,她就去了姜帆的家。
姜帆的家有两房一厅呢,一厅很小,两房很大。一间是卧房,一间是书房。姜
帆给优优在书房里搭了个折叠床,又忙着给她拿点心削水果,还开了热水器让优优
洗了澡。优优洗完澡出来后,看到姜帆已经换上睡袍了,睡袍里边是光着的,他坐
在客厅的沙发上,招呼优优过来喝饮料。优优站在卫生间的屋门口,想了半天没挪
步。
她想了半天最后说:“我得走了。”
姜帆有些意外地看着她:“你去哪儿啊。”
优优说:“我不方便在这里住。”
姜帆说:“我那么让你讨厌吗?”
优优说:“我有男朋友,管我挺严的,所以我不能在这里住。”
姜帆低头想了想,那样子是有点生气了。然后,他抬头,对优优说:“你放心,
让你为难的事,我不会勉强的,我又不是找不着女人了。现在的女人一把一把的,
我还不要呢。你明天再走吧,反正我把床也搭好了。你明天起床帮我收起来就行了。”
姜帆说完了,从沙发上站起来,端了自己的杯子,走进卧房去了。优优看着他
关严了卧房的门,身上才慢慢松下来了,心里很不是滋味的。
优优一夜没有合眼。睡在人家的客厅里,她整整一夜没睡着。那一夜过得快极
了,天色刚刚有点亮,她就从床上爬起来,穿好衣服洗了脸,又收拾好自己的手提
包。等到早上七点半,听到卧室里面有响动,她才叮叮咣咣地把折叠床收好了,然
后敲了敲卧室的门。
她隔着屋门轻声说:“大哥,我走了。”
屋里响起脚步声,接着,门开了。
姜帆像是刚起来,头发乱乱的,还歪着,半边脸上还隐隐约约有些枕头印。他
说:“走啊。”又说:“你再坐一会儿,我有话对你说。”
优优就又坐下了,等着姜帆对她说。
可姜帆不说话,先找烟。点上烟抽了好几口,才在沙发上坐下来,然后开口问
优优:“你下一步打算去哪儿呀?”
“我也不知道,先出去找找工作看。”
“我们公司倒有个活儿,你想干吗?”
“想啊,什么活儿?”
“你不是学过财会吗,我们公司的财务部,这一阵子正招人呢。”
优优有几分意外地,半信半疑试探说:“招什么人,你觉得我去能干吗?”
“能啊,你不是考过会计证了吗?”
“是啊。”优优惊喜地继续问:“那一个月是多少工资啊?”
“两千。够吗?”
“两千?”
优优完全没想到,凭她那张会计证,就能在北京挣两千!她盯着姜帆的脸色看,
想看看他是不是说笑话。
姜帆漫不经心地吹了一下香烟头,眼皮都不抬地说:“信诚药业公司每月付你
八佰,其余的钱我付。”
优优愣了好半天,她觉得自己没全听懂:“财务部也归你管么,其余的钱为什
么由你付?”
姜帆抬眼看优优,看了半天才慢慢地说:“我不管信诚的财务部,但财务部里
的某些事,我需要有人能告诉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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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个上午优优一直没有走,姜帆也没有去上班。他们就在姜帆的那间客厅里,
一直谈到吃午饭。
这下优优才知道,姜帆在信诚药业公司里管人事,正式的职务是人力资源部的
副总监。用姜帆自己的话来说,他是玩儿人的。所以他有便利,也有权力,把优优
安排进公司的财务部,或者说,是安插到财务部里去。
他让优优去财务部,是让她设法搞到一本“小账簿”。他告诉优优,信诚公司
的财务部里,藏着一本秘密账簿,是信诚公司多年以来,伤天害理的重要证据。
在这本账簿里,记载着信诚公司向全国几十家医院发送的回扣账,记载着那些
医院的头头们、药事委员会的委员们、药剂科和采购科的主任们、库房的管理员们,
还有那些临床开方的医生们,从信诚公司手上收拿的“开发费”、“赞助费”、
“礼品费”、“润笔费”、“劳务费”、“联谊费”等等好处费。优优原来不知道,
她从小到大花的那些看病买药的钱,也许还包括她寄给大姐买保胎药的钱,百分之
七八十都是被这些人拿走了,只有百分之二三十吃进自己的肚子里。信诚公司生产
的药,是一种名叫西林霉素的抗生素,出厂价一支只有四元钱,可卖到病人手里就
变成了三十五。而且还是直销的,要是通过代理商就更贵了。
优优听得呆住了。她寄回家的那些钱,那些准备给大姐买药的钱,是她用一生
不会再有的幸福挣来的。她用她最真诚的爱,去服侍她所爱的人,这份工钱于她是
那么有意义。要不是为了大姐的病,要不是为了大姐肚子里的小宝宝,她才不会把
它们花掉呢!
更让优优吃惊的是,姜帆觊觎这份“小账簿”的目的,竟是那样不可思议。他
说他要整垮他所供职的这家公司,把他们的丑恶公之于众。他说公司名为信诚,其
实无信无诚,“他们太黑了,卖药的和买药的,整个就是一窝黑社会!”
姜帆的态度慷慨激昂,优优却听得似懂未懂。以她的感觉成见,姜帆并非一个
满怀正义的斗士,不知为何如此疾恶如仇。而且,他在信诚公司的职位,已经非常
不错,管人事总归是很有权力的吧。而且,从他家里的陈设上看,他的经济收入,
也应该不错。
但姜帆除了一腔义愤,其他动机并未泄露。他问优优:“你到底干还是不干。
你要是害怕随时可以退出。”
优优说:“我怕什么!”
姜帆说:“你真的不怕?”
优优说:“谁怕谁是王八蛋,还不行么!”
姜帆一笑,说:“好,那咱们就说定了。”
优优想,管他是买药的还是卖药的,既然他们这么坑蒙人,把他们揭发出来也
无妨,算是为民除害吧。再说每月两千元的收入摆在那儿,凭什么不去拿过来。至
于姜帆为什么吃里扒外反了水,她可以不究不问随他去。也许他跟公司老板有了仇,
也许他跟那些医生结了怨,也许他是想通过揭露黑幕出点名……也许,也许他是真
的想当一名反黑英雄,真的是为正义挺身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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优优想:管他呢,就算是因为这中间的什么人得罪他了,他这样报复也比杀人
放火要强。
两人谈定了这件事,姜帆就带优优去吃午饭。他们一起从姜帆住的楼区里走出
来,那模样有点像并肩而战的一对战友了。其实在优优的感觉上,她与姜帆之间,
并非结成了什么反黑联盟,而是达成了一项个人交易,她在他精心而设的计划之中,
只是一个充做卧底的雇佣。
在吃午饭时姜帆又如此这般地向优优交待了若干注意事项,听得优优频频点头。
在吃完饭结完账等候找钱的时候,优优没有忘记提出她惟一的要求。她要求姜帆预
支她一个月的报酬,也就是应当由他个人支付给优优的那部分金额。姜帆略略想了
一下,很快点头答应,并且当即从钱包里点了一千二百元现钞,很大方地给了优优。
优优当着他的面又点了一遍,没错,正是一千二百元整。
出了饭馆的大门,两人随即分手,一个往东,一个往西,像两个间谍刚刚接完
了头那样,马上装作互不相识,各自消失在东西贯流的人海车潮之中。
离开姜帆以后,优优先用半天功夫找到一个便宜的旅馆,租了一间地下室住。
那间屋子大约只有四五米见方,一月租金二百一十。她怀里既已揣了一千二百,用
五分之一住上一月,对她已是小菜一碟。只是那屋子挨着公用厕所,那股子臭味关
了门也难以挡住。她只是贪图信诚公司距此仅仅两站地远近,住在这里连上班的车
费都可以节省。
安顿好住处之后,优优从那个又臭又潮的地下室里爬上地面,急着到邮局去打
长途。最先通话的当然是她大姐,接通后先问大姐药买了没有,后又说自己找到了
新的工作,还说了这工作每月能挣两千,公司很大也很正规。她让大姐高兴放心之
后,又给阿菊打了电话,她有好久没跟阿菊联络,乍一通话分外亲热。阿菊还没找
到工作,还跟德子好着。优优从仙泉跑出来屈指不到半载,天堂地狱仿佛已过了几
回,可阿菊似乎还是过去的模样,还在“香港街”帮人看着摊子,一点没变,不好
不坏。
阿菊对优优这么快就能到大公司里工作,一个月居然能挣两千薪水,着实惊讶
羡慕了一番。优优听得明白,她显然也动了出来的心思。北京城在阿菊的心中,也
许一下子被想成一座金矿,随便在地上刮刮,就能刮出镀金链子。优优笑着对阿菊
说道:要来你就赶快来吧,来晚了工作可就不好找啦!
也许优优并不知道在北京找工作其实不易,一月挣两千更是偶然的泡沫,所以
她在极力怂恿阿菊快点过来,要不然她一个人在北京实在太闷。
那天晚上优优睡得特别安稳。第二天醒来自觉气爽神清。她在上午十点钟左右
来到信诚药业有限公司,直奔人力资源部报考那份既定的职务。接待她的是一位年
轻的职员,举止大方地带她去见财务总监。财务总监如此这般做了一番面试,然后
优优又回到人力资源部的办公室里,填了一张复杂的表格。在填表时她终于见到了
姜帆,姜帆恰巧从门外进来,优优心里不觉咚咚乱跳,脸上也紧张得有些发红。姜
帆则显得从容老练,目不斜视面无表情,一边大声对那位年轻职员交待着什么,一
边翻着一叠文件走进了里屋。
三天之后,优优怀着兴奋而又忐忑的心情,走进了信诚公司财务部的办公室里,
并且被正正规规地,分配到一张窄小的办公桌。她知道这一天对她来说意义重大,
意味着她真的跨人了正规公司的白领阶层,而且还是在国家的首都北京。这是她自
考人财会学校之后就梦寐以求的理想之境,但这一刻她感受的并不完全是快乐和自
豪,在快乐和自豪之外还有几分不安与沉重,几分作贼般的惊恐。对!她是因为一
个不可告人的秘密,才得到了这份工作,她是受人派遣,有预谋地打人信诚公司内
部,做间谍来的!
间谍这个词儿让优优从上班的第一天起,脸上就少有笑容,她在那张小桌前坐
下来的时候,显得心事重重。而且突然有一个刹那,她也没有任何理由,脑子里还
是浮现出周月的面容。
她钻心地想着,周月,他现在可还好吗?他现在,究竟在什么地方!
财务部的办公室有宽阔向阳的三大间,而在这里办公的,却仅有阴盛阳衰八九
人。好在总监是个老爷们,对优优的照顾很自觉,分配她去记原料库房的三级账,
这对有三年财会中专学历的优优来说显然并不太困难。偶尔出些小差错,总监也顶
多指点三两句,从没认真板过脸。
其实优优出的那些错,大都无须指点的。因为并非错在业务程序上,而是错在
心神不宁中。好在没人能从优优青春洋溢的眉眼上,看出她心中的“阴谋”来。
她每天格外留心的,是存放在公文柜中的那一本本账。她注意到,信诚公司的
三级账、二级账、总账,以及固定资产账、流动资金账、银行存贷账、保险账和职
工工资福利账等,都是各有专人负责的。比如她,她分工负责三级账,其他账想看
也看不到,更不要说那种秘密账了。假使姜帆提到的那本“暗账”果真有,也绝不
会被人摊在桌面上。在财务部内部的会议中,在大家平时的交谈时,从来没有任何
人,提到过这本所谓的“小账簿”。
在优优“打人”财务部的第一个月份,姜帆找了优优四五次之多。开始两次是
晚上下班之后,两人约个地方见面接头。姜帆问得格外详细,诸如财务部的账本都
是怎么管,怎么放,有几个柜子放账本,加起来共有几本账,钥匙都在谁手里……
等等,全都—一问过来。财务总监独自办公的那间屋,优优从没进去过,姜帆说:
秘密很可能就在那里边,让优优务必创造机会进去看。
后两次姜帆再找优优时,他们并没有约在外头当面谈,都是在公司某个场合上
碰了面,姜帆乘周围闲人不注意,冲优优做出个打电话的手势来,然后优优下班后
就打电话到他的手机上。他问的也还是这些事,问优优又有什么新发现,问她最近
找到机会没……
这件事让优优过得很劳累。好在一个月时间熬下来,除了得到那八百块钱工资
外,财务总监又给加了一百五的奖励金。如果再加上她从姜帆手里拿到的钱,合计
要有二千多,所以优优心里也就平衡了,感觉这份罪受得也值得。
优优虽然是个烈性子,但进了公司自然变得小心了,所以人缘混得还不错。而
且优优天性就是助人为乐的,这样的人怎能不受欢迎呢。优优上班没多久,就跟大
家都混熟了。连公司的老板都知道,财务部新招了一朵花。
那一天是老板自己推门进来的,他来找财务部的人问一个报表上的数。见到优
优面孔生疏,马上猜到她是谁了。老板随意地和她聊了起来,问她什么时候进来的,
问她多大岁数了,态度显得比较慈祥。老板名叫凌荣志,据说五十出头了,可样子
看上去才四十不到。皮肤保养得非常之好,体态也尚未肥胖起来。
看来老板对优优的印象挺不错的。有一次优优刚刚下班,老板的秘书匆匆跑过
来了,开口就问她会不会喝酒,优优也不晓得他问这个作啥。她想起以前跟李文海
喝酒,她空着肚子连干四杯没有倒下,于是胡乱点头应付:凑合吧,能喝一点。秘
书说:那今晚你跟我们走。优优问:去做什么?秘书说:今天董事长在深圳大厦请
客,得找人陪着客人喝酒。优优连忙往后退缩:不行不行,那还不如找个男的。秘
书说:有些客户只有找你们女的陪,找个不认识的粗汉子,人家哪有心情喝。秘书
又不放心地嘱咐道:你到底会不会喝?喝多了可别乱说。
那天晚上优优糊里糊涂地上了车,又糊里糊涂地上了桌,也和上次同样空着胃,
三杯酒糊里糊涂地下了肚,居然,这回没有醉。没醉的原因可能喝的是好酒和真酒,
据说好酒真酒不易醉人。
被请的客人名叫侯局长,是东北某市卫生局的一把手。样子并不显老,说话也
挺精干,酒量非常之大,酒风也很儒雅。看着优优酒上了头面,马上怜香惜玉地打
住。他夸奖优优的语言也很特别:“行,你们这姑娘有股子野性儿,将来一定贼能
忽悠。挺好!你叫什么,丁优?”
凌老板在一边接话:“小丁是我们公司新招的,现在还没训练好,等再过一年
半载的,侯局长到时候过来看,这野性子准就没有了。”
侯局长听了哈哈笑:“我就喜欢小丫头有点野性子,这年头就兴这玩意儿。你
没看电视里那韩国日本香港台湾的MTV 吗,那漂亮丫头疯着呢。现在的男孩都琢磨
整点阴柔劲儿,女孩就寻思扮个假小子,无论男的和女的,讲究都往中性走。”
凌老板的秘书马上捧场地笑:“哎哟,想不到侯局长谈起时尚来,也是这么有
研究。”
侯局长当仁不让地接应道:“那没错、!流行文化也是文化嘛,是文化就得整
明白了。”
优优忘了那天喝了多少酒,但记得那酒没醉也上了头,脸上热乎乎的很难受。
她是回到小旅馆的大门口才吐的,把一肚子鱼翅鲍鱼吐了个净。后来她又奉命陪其
他客户喝过酒,每次也大都就是五六杯。男人们的饭局不在乎你喝得多不多,在乎
的是桌上的“花瓶”靓不靓。
几顿老酒喝下来,优优对当“花瓶”也就习以为常了。凌志荣也是在商言商,
既然开公司做生意,这种应酬就免不了。优优慢慢也学会了几句应酬的套话,也懂
了些场面上的路数与机巧,只是酒量依然如故,一点没有见长。
后两次吃饭,凌老板除了带上秘书和优优,还特地带上了自己的儿子。他的儿
子名叫凌信诚,和公司用的是同一个名。也许这公司就是凌老板为儿子开办的,因
为他儿子从小就有病。那种先天性的心脏病虽然只是偶尔发作,但身体已然弱不禁
风,弱到这男孩连大学还没念完,就弃学回家休养。看得出凌老板对他这个独苗宝
贝疼爱万般,连公司称号都用了他的名字,宴请重要客户也叫儿子尽量到场,那样
子是怕这个阿斗儿子在他百年之后五谷不分四体不勤,所以要早些向客户明确储位,
建立交情。
那位凌公子优优早有耳闻,见面才知身体果然单薄赢弱,面色也比想象的更加
苍白无血,但眉目却出人意料清秀异常。和健康帅气的优优同坐一桌,正应了早先
那位侯局长所言,这时代就兴阴阳倒错。丁优不仅生得英气勃勃,而且说话心直口
快,而凌信诚外形柔弱如水,性格似也寡言内向。优优坐在凌信诚的对面,总在心
里拿他对比周月,周月与他年岁相仿,但从内到外相差万里。看过凌信诚的这种类
型,优优更觉得周月才是真正的男人,拥有男人的虎虎生气。
但不知出于什么原因,优优对这位少言寡语的少东,心里总是存有好奇。也许
是因为他那张女人的面容,也许是因为他那副沉默的表情。当然,生在这样富有的
家庭,凌公子尽管从不主动说话,但对同桌吃饭的主宾,还是礼貌地有问必答,就
连优优也不例外。优优有一次绕着桌子给大家斟酒,绕到凌信诚的跟前,这位凌公
子摆手表示不要,优优那时已带了几分醉意,坚持要给他斟满,凌公子也就随和地
让她斟了。还有一次,一个客户不知凌信诚和丁优是何关系,上来就问信诚:“她
是你女朋友吗?”问得凌信诚当即张皇无措。凌荣志只好接过来替儿子圆场:“不
是,这是我公司里的人。我这个儿子还太小呢,我是不准他找女朋友的。”客人玩
笑说道:“咳,现在的年轻一代,家长绝对管不住了。他们思想那么活跃,社会又
是这么开放,绑在身边不可能了。再说,猫儿大了哪有不偷腥的。”
那个客户是外地一家大医院的采购科长,举止谈吐没有什么文化,说出话来也
比较粗俗。凌信诚虽然依旧沉默,苍白的脸孔却刹那飞红。这让优优第一次目睹他
的皮肤居然也能透出好看的血色。凌老板似乎没有听出客人是在玩笑,还在一本正
经地解释:“他不会的,他有心脏病的,要是在外面乱搞女人,那他是不要命了。
我儿子这点我最放心。他平时很少出去,都是在家陪他妈妈,他妈妈管他比我还严。”
主人说得这么认真,客人自然也就信了,也嘱咐凌信诚有病就要当心,就要自
律,生命毕竟最可宝贵,然后顺势转了话题,和凌老板说起了北京冬天的天气。那
几天沙尘暴去而复来,天上总是飘着几千吨黄沙,吸进肺里要生癌的……
这时他们正往餐厅的包房里走,优优和凌信诚走在后头,优优便随口向凌信诚
问道:“你妈真的管你很严?”凌信诚厚道地点头,答:“晤。”优优笑问:“真
的不让你交女朋友?”凌信诚又点头,又答:“晤。”无论优优问他什么,凌信诚
总是这样应答一声,表情虽然友善,交流却难以为继。优优试图让他活跃一些,于
是表现出活跃的口气:“那你不跟你爸妈做斗争么?”可凌信诚的回答依然简单:
“没有。”优优再问:“为什么?”凌信诚再答:“我有病。”
优优愣了一下,就此停住,不再多问。
也许是因为凌信诚从出生那天开始,就一直疾病缠身,所以他并不忌讳说自己
有病。也许他对女孩从没兴趣,所以他也不忌讳在女孩面前,哪怕是在优优这样漂
亮的女孩面前,说自己有病。
在信城公司干了两个多月,优优已经跟着凌家父子,应酬了很多客户。优优确
实也算见了世面,北京高档饭店的辉煌和排场,酒席宴上的奢华与铺张,都让她眼
界大开,那种感受靠想象无论如何是想象不到的。她想何时见了阿菊,一定要跟她
吹吹。阿菊以前在她家的“白天鹅”餐厅,和优优说起过广州的白天鹅饭店,那时
的神态是多么神往。可惜那令人神往的物质天堂她俩谁都无缘见识。现在优优可以
自豪地告诉阿菊:广州的白天鹅又算什么!比白天鹅更上档次的饭店她也去过,她
也吃过!鱼翅鲍鱼也就这样,吃多了也会腻的。最不值的就是燕窝,三四百元一盅,
吃完之后都不知吃的什么。
她真的没想到,阿菊不知是否闻到味了,突然一天,她真的来了。
那一天她下班后在街上花两块钱吃了一卷煎饼油条,回旅馆时天都黑了。一进
门便有服务员叫她:“嘿,你是五号房吧,有人找!”
优优顺着服务员的手指,目光往角落里瞧,角落里平时总摆着个半残的椅子,
从来没人坐的。但此时那张脏兮兮的椅子上,却挤着坐了两个人,一个男的一个女
的,脚下还放了两个同样大小的行李,从他们脚下的东西和脸上的疲惫来看,显然
刚刚结束了一场长途跋涉。优优喜出往外地叫了一声:“哟!你们怎么来啦,你们
什么时候来的?”椅子上的一男一女站了起来,男的下意识地拎起了地上的两只提
包,女的上来就把优优紧紧抱住。
“优优我真想你!”
优优也抱住了她,这是她离家出走几个月来,第一次见到家乡的朋友,禁不住
双目湿润,她连声音都硬咽住了,想说的话一句也挑选不出。
她抱着那女孩的肩头,好半天才鼻涕拖拖地发出了声音:“我也特想你们,我
可想你们呢!”
她真的想念他们!想念自小和她一起长大的这个阿菊,和阿菊的男友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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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菊和德子,不远千里,来投优优,这让优优兴奋极了。在兴奋的操纵之下,
她把她两个月来攒下的钱财,一下子散得精光。
虽说阿菊早就嚷着要来,但她来得这样突然,还是另有原因。优优后来听说是
因为阿菊在“香港街”帮人经营的那个服装摊子,某日不清不白少了一箱货物,阿
菊和摊主打了一架之后,还是赔了一千多块。德子也因为在金堡夜总会和一个醉酒
的客人大动干戈,被经理一怒开除。德子在仙泉又没什么势力,原先他的那位文海
大哥,忽然一夜人间蒸发,有人说他去深圳做了生意,有人说他杀人负案在逃……
总之德子和阿菊的故事一言难尽,总之他们现在身无分文。他们买了车票到达北京,
找到优优的旅馆,那时两人口袋里连零毛的钱都加起来,也不足一百块了。
那天晚上优优出钱,帮他们在这家旅馆租下一个房间。又带他们出去吃饭。第
二天晚上优优下班以后,又带他们到商店去买生活用品,什么脸盆肥皂牙膏牙刷洗
衣粉之类。德子要抽烟,优优又给他买了五盒在北京非常流行的“中南海”。
一连好几天都是优优给他们买饭,阿菊感动得不行,发誓以后她和德子找到事
做,一定分文不少偿还优优。优优说:还什么,除了我大姐,你就是我最亲的人,
你就像我二姐呢。
那些天阿菊和德子也都在满城跑着找工作,每天都跑得灰头土脸的。优优又笑
:怎么样,你们也知道不容易了吧,当初我一个人来北京,你们都想象不出有多难!
好在德子在仙泉认识个金堡夜总会的老客人,在北京也开了一家夜总会,德子
还真找到了他,这老板也真给面子,同意德子重操旧业去当保安。但面子是面子,
规矩是规矩,一千元的抵押金还是要交的。阿菊只好又来求优优,说在夜总会里当
保安,小费挣得比工资多,德子不想失掉这机会,不知道优优肯不肯借一借。
优优这时已经拿不出一千元,可她也怕德子失掉这个好机会。想来想去没办法,
但她想到了一个人。
那个人,就是她想躲还来不及躲的姜帆。
她主动给姜帆打了电话,说约他出来有事要谈。姜帆正好在王府井的翠华楼有
个应酬,就约在了翠华楼旁边的街口见面。那街口有个古老的教堂,夜晚的感觉非
常怀旧。优优站在那条承前启后的街口,这城市的来龙去脉似乎一目了然。看着川
流不息的汽车和来来往往的过客,优优仿佛觉得,自己也是一个地道的北京人了。
但是,和姜帆一见面她才又明白自己完全不是北京人。她既学不出姜帆那副北
京人的腔调来,也没有他那种与生俱来的优越感,更不用说,北京人的那副精明劲,
让优优明白自己差得远。
姜帆刚刚喝了酒,所以说话说得有些冲,他说:“你不找我我还得找你呢。这
两个多月你从我这儿拿了多少钱?你会数数吗?不会我教你!”
优优说:“拿你两千四。”
“两千四?不会吧,你这两个月才拿两千四?”
优优说:“一共四千多,有一千六不是我的工资么,还有一点是奖金……”
“你的工资?没我你能拿工资?没我你能拿奖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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优优不吭声了。
姜帆逼了一句:“麻烦你再算算,你到底从我这儿拿了多少钱。”
优优感到屈辱,但她在片刻低头之后,还是答道:“四千三。”
“可你给我什么了?”姜帆冷冷地问:“我让你办的事,你办了么?”
“你要的东西我还没找到,我们总监那屋子我又进不去,其他人的账我也……”
姜帆很快打断了优优的话:“你别跟我说这个,我就问你一句话,你拿我钱了
没有?拿了,好,那你就别再说那么多废话了。我告诉你,这年头没有白给的钱,
没有免费的午餐,你该怎么办,自己想去,我的等待是有限的。”
优优侧过脸,不说话。她的目光盲目地滞涩在那座老教堂的立面上,那栋古堡
似的老房子,被灯光装饰得很动人,既像一具明暗有致的现代雕塑,又有强烈的历
史感。难怪优优那么喜欢它,难怪她把自己也想像成一个北京人!好像北京的一切,
都是她的经历,都和她有关。因为北京,确实有文化,北京,确实很好看。
姜帆当然不能从优优沉默的脸上解读她心中的北京情结,和关于北京的那些咏
叹,也不知道他刚才的穷凶极恶,让优优生出多大的失落感,他只是觉得结束这场
会面的时辰已到。
他说:“我还有事呢。你还有事吗?”
优优说:“没,没事。”
“没事你今天找我干吗?”
姜帆说出这话时,已经做出要走的样子来。他的那部桑塔纳,就停在教堂一侧
的停车场,而且,有个BP机已经催了他好几遍。
“我,我是想……”优优还是厚着脸皮把她的目光抬起来:“我是想再找你预
支一点钱,下个月的钱能不能先给我……”
“我一猜你找我就是为了钱。”姜帆很快再次打断她:“你说你年纪小小的,
怎么花钱这么狠!”
“我有两个老乡来北京,他们有事要急用。”
优优万没想到的,姜帆居然把钱包掏出来,当场点出一千块,往优优的手上一
拍说:“就给你一千吧,那二百算利息了。我告诉你,这可能是我最后一次付你钱
了。这世上人与人,事与事,都是交易。你不把我要的东西拿来也没关系,那你就
等着走人吧,你挣不上我的钱,你也就别想再挣信诚公司的钱!我告诉你,谁也不
是个傻瓜蛋。”
在最后的这句粗话前,姜帆已经转了脸,他大步走向停车场,优优虽然看不见
那张脸上的表情是怎样的,但那声调已表达出明确的威胁来。
优优看着他开走了那辆桑塔纳,还看见他在路口一边拐弯一边用手机给什么人
打电话。街上突然刮起了风,风把优优手上那一叠钞票吹得响起来,风把优优的脚
步也拖得沉甸甸,风还让优优能感觉出这钱的分量也格外沉……尽管那天晚上她把
这钱交给德子时,阿菊高兴得上来直抱她!她看着阿菊心满意足的笑脸,看着德子
一张一张地数钱,她也想笑来着,却没有笑出来。
第二天优优刚刚上班,就接到姐夫打来的电话。这是姐夫第一次直接主动地,
打电话给她。姐夫在电话中告知,大姐肚里的那个孩子,已经没有了,大姐流产了。
优优那一刻难过得差点哭了,鼻子酸了半天最后还是把眼泪忍住。从她知道大
姐有了孩子的那一天起,她就一直惦记着这个小家伙,一直等着他快快下生呢。她
一直猜他是个男孩,她还给他起了好些帅气的名字,那些名字都用圆珠笔写在旅馆
房间的墙上。她甚至连他的鼻子眼睛都—一揣摩想象,还想象过他可以满街欢跑的
时候,她带着他到天安门去玩。
可现在,有人突然告诉她,那孩子没了,永远没了,不可挽回地,没了,她一
时真的很难接受,真的非常伤心。而且,她马上想到了可怜的大姐。大姐一定比她
还要难过,这是她的第一个孩子,孩子没了她一定非常难过。
姐夫接着就说到了大姐,他说大姐病得相当厉害,在仙泉看了好几家医院都未
见效果,所以他打算带大姐上北京求治。中央领导都在北京居住,所以北京的医院
一定全国最好。再说优优你不是也在北京吗,你在北京这么久了,有没有认识什么
有名的医生?
优优这下才搞明白,大姐、姐夫,还有阿菊和德子,他们都以为她在北京找了
多么好的工作,挣了多么多的金钱,认识了多么多的名人,撞上了多大的好运,好
像只要到北京投靠于她,一切都能迎刃而解。这也怪她自己过去胡乱吹牛,碰上难
事从不跟家里诉苦,既怕家里着急,也是自己炫耀。可一旦有了好事,比如找到体
面的工作,挣到较高的工资,包括又跟着老板上哪家饭店吃饭去了,等等,她都要
追不及待地报告回家,家里人准以为她在北京就算不能呼风唤雨,至少也是如鱼得
水了呢。
但她还是马上回应了姐夫的要求,她说:大姐得了什么病啊?要是仙泉治不好,
那就赶快来北京吧。但是,来北京又该去哪里治,治得好还是治不好,治病要花多
少钱,姐夫现在还有钱吗,这些应该问的话她全没问。她那一刻只是太心疼大姐了,
太想见到大姐了。
一周之后大姐真来了,优优参加工作三个月第一回请了假,赶到车站去接他们。
大姐让姐夫搀扶着走出车厢时,几乎把优优吓坏了。她没想到大姐变成这样了,这
样瘦弱,这样苍白,眼眶也泛着黑圈,连声音都没有亮音了。
在人流如潮的站台上,优优抱住大姐哭起来。大姐也哭起来。姐夫手提肩背大
大小小好几个箱包旅行袋,像是彻底把家搬过来。
他站在她们身边哑声问:“优优,咱们去哪里?”
姐夫的问话让优优马上把眼泪止住了,让她意识到自己此时是主人,他们是投
奔她来的,是把希望寄托在她身上的。不要说没见过世面的大姐了,就是精明能干
的姐夫也是第一次出远门,第一次进北京。
优优帮姐夫背了一个很重的包,搀着大姐走出了火车站。她能带他们去的地方,
只有她的那间阴暗发臭的旅店。尽管她在旅店里给姐姐姐夫租下了一间略大一点的
房子,但从姐夫的表情上看,还是能看出他对这个居住条件的失望和不满。
就是这个房间,优优也只付了四天租金。
优优甚至想,要是姐夫的电话早来一天的话,她也许就不把那一千块钱借给德
子了。如果她手里还有这一千块钱,大姐治病的事总能有个安排。
可现在,说什么也晚了。
在我对优优后来的访谈当中,我的确发现优优有时死要脸面,她不太愿意把自
己的难处向别人倾诉,自己再难也不愿拒绝别人求助。她这样大包大揽地把大姐夫
妇接到北京,安顿住下后又带他们出去吃饭,再然后,再然后她该怎么办?
她也不知道她该怎么办。
和大姐团圆的这餐晚饭差不多吃光了优优钱包里最后的钱。大姐帮着她把残汤
剩菜打了包,打包的时候她侧眼看姐夫,姐夫在一边低头抽香烟。
优优开口问:“姐夫,我大姐这个病,好治不好治?”
姐夫头也不抬地说:“好治还用到北京来?”
优优又问:“要治得花多少钱?”
姐夫说:“这才治了一个月,家里的存款光光的。”
优优问了声,无话再问了。
姐夫把眼睛抬起来,现在轮到他问优优了:“你现在,一个月能挣多少钱?”
优优想了半天,才含混地说:“八百吧。”
“八百?你原来不是说挣两千?”
“两千是过去。”优优不知该怎么讲,怎么解释那两千块钱的由来,她能感觉
到大姐的目光也移过来了,和姐夫一样盯着她看。她故意低头装剩菜,就像小时候
做错了什么事,眼神躲来躲去的。
姐夫说:“那你现在还有多少钱?”
优优这才把目光正过来,看看姐夫,又看看大姐,她说:“没了。”
“没了?”姐夫不相信地问:“你一个月挣两千,两个月挣四千,怎么会没了?
你两个月花四千?你吃钱呀!”
大姐见姐夫声气大了些,轻声慢气地调和道:“优优也很不容易,一个月挣两
千肯定要送很多礼。再说她一个人在外面,点点滴滴都要钱,不比咱们在家里。再
说这又快到月底了,月底谁的手里都没钱。优优,你刚才说过去挣两千,为什么现
在就剩八百了?”
“两千是因为我打两份工,现在有一份工我做不了,所以我以后只能拿八百。
八百还不一定拿多久呢。”
大姐转头悄俏看姐夫,姐夫问头抽着烟屁股。
优优心里很难过,她觉得这一切都是她造成的。大姐的尴尬,姐夫的失望,他
们一家现在这种进退两难的境地,都是她造成的。她很想说两句什么话,或做些解
释之类的,来挽救全家的心情,来减轻自己的压力,但她说出来的话,反而把气氛
弄得更坏了。
她说:“我前两天,前两天手上还有一千多呢,后来借给德子了。因为德子找
了个好工作,要交一千块押金的……”
“什么?”姐夫扔了烟头叫起来:“你好大方啊,你不知道我们要来么!是我
们跟你亲,还是德子跟你亲?德子不是阿菊的男人么,你凭什么要给他钱!”
“那时候我还不知道你们要来呢,我要知道了……”
“那你不知道你姐姐有病么,你姐姐病得要死了你不知道么,你姐姐养你这么
大她要死了你管不管?”
姐夫的声音越来越大了,大得周围的人都停下咀嚼看他们。大姐拉扯姐夫不让
他再说了,但没用。姐夫继续说下去,内容还是重复的,重复则是表达气愤的。
优优哭了。她不知是哭大姐,还是哭自己。
因为周围人太多,优优没有哭出声。她心里原来没想哭,是眼泪自己流出来。
优优的眼泪让姐夫停了嘴,老气横秋地叹了口气:“我也是为了你大姐,我也
是实在没法子。”
大姐再次劝姐夫:“那你别怪优优嘛,她也没法子,谁让我得了这个病。我们
这次到北京,能见到优优就行了,就放心了。我这病我自己最清楚,治不治都不要
紧,我自己心里最清楚。”
姐夫又瞪了眼,骂大姐:“你讲这个啥意思。你不治能站着走到北京来?你不
治你就不要在这里疼那里疼地磨牙齿,我听也听得烦死了。”
大姐说:“我不是没再说疼了么,我不是一直没再说疼了。”
大姐又转脸对优优说:“我们这次来北京,也不完全为治病。病么,有钱就治
治,没钱就养养,不是了不得的事。我们来北京也是为了你姐夫,咱们家的店办不
下去了,‘你姐夫又跟人打官司,人家天天上门来逼债,我们索性躲出去。我也是
觉得你姐夫这样能干的人,应该到北京来闯一闯,只要这边有事做,你姐夫一定能
挣到钱,他以前挣过很多钱你都知道的。优优,你相信你姐夫能干吗?”
优优头也没抬地说:“相信。”
大姐好像说累了,深深地深深地喘口气,优优以为她说完了,刚要开口说什么,
不料大姐又接着说下去:“优优,那你能给你姐夫介绍个工作吗,或者你们这里有
什么老板要投资个餐厅什么的,他可以去给他当经理。”
优优愣了好半天,她知道姐夫在大姐眼睛里,是个最能干的好男人。她也知道
大姐虽然从小没父母,但骨子里还是要靠男人。自从嫁给姐夫后,她什么事都是听
姐夫的,但优优这回不得不把话照实说:“经理?经理哪有那么好当的……”
大姐马上接了她的话:“一时找不到经理的事,、先干个别的也可以。你可以
去跟他们说,你姐夫过去是当过经理的。不过现在,不当经理也没关系,你知道你
姐夫干什么都肯出力的,你可以去跟他们说……”
“我去跟谁说呀?”
优优不得不打断大姐的话,可大姐反倒奇怪了:“你不是在北京认识很多大老
板么,大老板不是经常请你去吃饭么?”
优优不知该怎么解释了:“老板人家是请客户,我去是陪着喝酒的,老板怎么
会请我。”
“老板让你陪着,就说明对你不错,你为了你的姐夫,不能求他一次?”
姐夫也说:“我原来在菜场做,做得算很大了。后来开火锅店,我懂不懂做你
也看到了,要不是你在外面惹了事,现在那个店应该也做得很不错。你跟你认识的
老板去讲一下,他要想用我,我可以跟他先见见面。”
优优没再跟他们争什么,她心里知道是怎么回事但有口说不出。她想人家信诚
公司那么大的老板怎么会有兴趣见你呢。你在仙泉开那么个小店以为了不得,人家
说不定连仙泉这个地方都没听说。可这些话优优说不出口,说了又怕姐姐姐夫不高
兴,以为她办不成事还要找理由。
这本来是亲人团聚的一顿饭,是幸福快乐的一顿饭,优优孤独了几个月,终于
见到大姐了,但这一刻,她,她大姐,还有她姐夫,三个人都不开心。
那天晚上她让大姐睡在她的屋子里,她特别想陪着大姐聊聊天。她们那天一直
聊到后半夜,直到大姐聊着聊着自己睡着了。优优看着大姐笑,笑完她也睡着了。
第二天优优醒得特别早,醒来发现自己睡觉的姿势一夜都没变,她始终蜷缩在
大姐的怀抱里,大姐也一直搂着她,睡了半宿连身子都不曾翻。
优优从大姐怀里钻出来,轻手轻脚生怕吵醒大姐了。她抬头看一眼大姐熟睡的
脸,这一看可把她吓坏了。大姐的鼻子不知何时出了那么多血,那已经干掉的鲜血
把优优的肩膀都染红了。
优优尖声叫起来:“大姐大姐你怎么啦!”她摇着大姐摇不醒,打开门光着脚
就往外跑,一边跑一边大声叫姐夫,走道上过往的人全都惊讶地看着她,谁也不知
道这孩子受到什么惊吓了。
在送大姐去医院的半路上大姐醒来了,醒来后先是惊疑地四面看,然后问优优
这是哪儿。优优哭得说不出话,她还以为大姐再也醒不过来了。
在医院医生给大姐打了针,还给大姐输液开方抓了药,打的吃的一大堆,都是
姐夫出的钱。优优看见他钱包里确实就剩那么几张票子了,她看着姐夫一张一张地
往外掏,优优差点哭出来,她差点给姐夫下跪磕个头,谢谢他救了她姐姐!
到中午医生说大姐没事了,你们可以带她回家了。医生也看出他们没有钱,所
以也不劝他们住医院。
他们带大姐回旅馆,走出医院时优优胆怯地问姐夫要不要叫个出租车,姐夫摇
头说不要了。他把大姐背在肩上小步走,连公共汽车都不坐。
那天下午姐夫对优优说:你大姐这样子你也看到了,我反正该做的也都尽力了。
现在我也没钱了,下次她要再这样我也只能随她了。
姐夫说这话时脸色沉沉的,想抽烟可烟没了。他的眼睛没有湿,可声音分明是
有几分哽咽的。
优优下午去公司上班了,同屋的老张问她大姐接到了没。优优没说接到没接到,
开口第一句就说想借钱。
她说老张我想跟公司借点钱您说能借吗?
“借钱?”老张马上摇了头:“这恐怕不行吧,公司借钱给职工用,这种事还
真是没先例。”
优优不说话,也没哭。她想,在这里哭什么!
老张也马上把话题移开了,没问优优碰上了啥难处。也许怕问多了万一优优开
口向她借,借与不借都难堪。
老张说:“刚才办公室李秘书过来问你在不在,说董事长晚上有个活动让你参
加呢。”老张看看优优发白的脸,又跟了一句说:“你要参加不了就跟李秘书去说
一声。”
大姐还病在旅馆里,这种事她怎么还能参加呢。但后来优优还是参加了,那天
请的还是她最早陪过的侯局长,侯局长正巧到北京来开会,信减公司自然不会放过
他。据说侯局长虽然只和优优见过一次面,但不知为什么印象特别深,所以这次是
侯局长亲自点的名,一定要优优来喝一杯接风的酒,陪他忽悠几句散散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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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1
无论接风酒还是送行酒,优优都不是第一次。她的酒量虽然没长进,但酒风酒
胆已经练得差不多,三杯五杯都是一口进,喝完之后还给人家亮杯底,她好像越来
越喜欢表演出一种男人的英豪气。
但这回似乎不同了,优优刚刚喝了一杯酒,脑袋便有些昏沉沉。凌老板见她今
天的情绪不对头,便离席把她叫出去。一出门老板就把面孔板起来,问优优今天怎
么啦。优优说今天家里出了点事。老板说家里出事回家说,不能挂在脸上给客户看,
你接待客户也不是一两次了,这个规矩你应该懂。优优说:董事长,我家里现在有
了难,我大姐病得快死了。我是我大姐养大的,她病了我不能不管她。董事长不愧
是商人,马上明白优优的意思了:你是不是缺钱啊?见优优低头默认了。董事长沉
了一会气,说:这样吧,这个侯局长上次就说他挺喜欢你,你愿不愿意今天吃完饭
再陪陪他?你只要让公司的客户高兴了,公司也不会亏待你。
优优也是个聪明人,她先说了一句感谢的话,然后又接着往下继续问:“那呆
会儿侯局长……他需要我陪他做什么?”
董事长的面孔挺严肃,他的语气也正派得很。他说:“这个我也不清楚。他想
让你做什么,我想他会跟你说。你要能做你就做,你不能做或者不想做,你就不要
勉强做。反正你自己看,你现在要是真缺钱,有些事也不是不可以考虑的,不过你
自己定。你要对钱无所谓,那就陪他去喝喝酒,唱唱歌,然后你就说你家里有病人,
跟他说一下你就可以回家了。”
董事长这番话说得很技巧,说得左右逢源上下不沾,什么都说了又什么都没说。
没讲明啥意思但意思全有了。自然,优优也全懂了。
优优说:“哦。”
也许优优在做出这个表态时,自己也并不明确她究竟表了一个什么态,是表示
要能做我就做,还是表示不能做我不会勉强做?她心里并不明确的。在凌老板的感
觉上和她自己的内心里,都是不太明确的。
但凌老板也没有再追问,他若有若无地点了二下头,就转身回到了包房里。
优优和凌老板重新坐回酒桌后,那顿饭的速度突然变得快起来。优优注意到董
事长和侯局长互相交流的眼神中,显然在心照不宣地说什么,然后侯局长就吃得很
潦草,酒也不再多喝了。董事长也催着餐厅快上菜,菜一上完这顿饭就匆匆结束了。
众人纷纷离了座,董事长陪侯局长走在最前面,优优和李秘书,还有董事长的那位
病公子,一行人跟在他后面。凌信诚这一顿饭几乎没出声,出了餐厅才与优优聊了
几句天。他看上去只有和优优在一起,才有一点说话的兴趣了。
但优优此时却没兴趣,她的注意力都在前面主宾二人的背影上。她看到他们在
咬耳朵,侯局长边听边点头,然后董事长突然回头叫儿子,他说:小诚你过来。凌
信试就过去了,父亲又跟他咬耳朵。优优看到,凌信诚一言不发只是听,连个点头
称是的动作都没有。
他们在酒楼门口分手时,董事长招呼优优和侯局长坐一辆车,他自己则和李秘
书往停车场的另一侧走。侯局长的车子开动时,优优才发觉开车的竟是凌信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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凌信诚一言不发地开着车,开往何处他似乎很清楚。侯局长和优优坐在后座上,
慢条斯理地聊起来。侯局长问优优今年多大了,是哪里人,来北京多久了,除北京
外还去过哪里呀?南方。北方、上海、广州之类的。优优简简单单地回答着,态度
还是很配合。侯局长又问:现在挣钱不多吧,挣的钱一个人够花吗?优优沉默了一
会儿说:我姐姐最近生病了,我还不知道能不能有钱给她治病呢。侯局长马上说:
要不要我帮忙?优优沉默着没回答。侯局长说:这样吧,回头我给你办张卡,你需
要钱了可以从卡里拿。
优优不知该说什么,该谢谢还是该谢绝。她局促地扭头看窗外。窗外的天开始
下雨了。
他们的车开到了一家漂亮的饭店前,凌信诚到停车场里去停车,侯局长就带着
优优进去开房间。他们登记完房间凌信诚也进来了,三个人便一起上了楼。
这间房是个双套间,一进屋侯局长就对优优说:这里有洗澡间你还不洗个热水
澡,这洗澡间你会用吗?优优愣了一会儿说不会用。侯局长就耐心细致地教给她—
—淋浴盆浴各怎么用,冷水热水都怎么调,浴液发液该怎么使,教完了,他亲切地
拍了拍优优的脸,说:“会了吧?”
那个澡优优洗得特别慢,慢得像在故意拖时间。她需要用时间和热水,慢慢让
心静下来。
她擦干身体后对着镜子看自己。如果后来我没猜错,她那时应该是想到周月了。
因为她想到了五年前,第一次见到周月后,她回到家也这样赤身裸体地照镜子。
两个镜子是不同的,酒店的镜子又大又宽又明亮,比过去她家那面老镜子强多
了。镜中的优优也不一样,五年前她还是个连胸都没有的小瘦干,而现在她已经是
个大姑娘。她的身材发育得刚刚好,身上没有一块多余的肉。皮肤也紧紧的发着亮,
乳房挺挺的像两个圆苹果。这些本来都是留给周月的,哪怕一时找不到他,她也要
为他留着的。她想万一他们重逢在某一天,她惟一能拿出来奉献的,只有这个完整
干净的身体了!
她最后地凝视着这个身体,想要记住那洁净无暇的感觉,她在镜中仪式般地与
自己告别后,还是走出了卫生间的门。接下来的情景她后来并未向我细述,但我能
想见她的童贞失去得非常痛苦。她说她没想到表面精明温和的侯局长上了床就成了
个谁也不认识的疯子了。优优跟我说到这里,话语就变得时断时续地僵涩,几乎每
一两句进展,都要跨越不堪回首的间隔。
她告诉我:“他是喜欢玩那种的。”
我隐隐猜到了,但我还是问:“哪种?”
“就是那种。”优优停下来,半天,才不情愿地解释说:“他是个虐待狂。”
然后她就沉默。
我也沉默,犹豫着该不该问下去。
后来我还是问了:“那你……能接受吗?”
“我反抗了。”优优说:“我踢他,推他,我还叫。可我越反抗,他越有劲,
他把我按在床上,使劲打我。我们两个人打了半天,后来我累了,没劲了,我想,
就这样吧,他要怎么样就怎么样吧……”
优优停了一下,不敢看我的眼睛,但她又补充地承认:“我当时想,早点完了
吧,早点完了他就会给我一张卡了。我不知道他会在卡里放多少钱,但我想,既然
是卡,总不会太少吧。”
“第一次,和一个男人有性关系,留给你的记忆就很不好,”我问:“对吗?”
优优没点头,也没摇头,她甚至不把目光对着我,她说:“我当时就忍着,我
没想到那么疼,比开始他打我还要疼。后来我哭了。”
“疼的?”
“不是,我突然一下,我也不知道怎么会突然一下,想到周月了,我就哭了。
我觉得我对不起他,我再也不配他了,我再也成不了他的人了!”
优优终于说到了周月,而且控制不住地变了声音。本来她一直不想在我面前哭
的,她一直试图用超然物外的口吻,平平静静讲述她的人生,就像讲述一个漠不相
干的故事,讲述一群漠不相干的人。她似乎一直避免让这些过往的故事过往的人物,
搅乱她现在貌似平静的心情。
我们依然是在“平淡生活”的一个角落,谈到优优初夜的经过。那天晚上我和
优优分手之后,我真的难过了很久很久,几乎一夜反复思想这件事情。最令我感慨
的不是优优为治姐姐的病而不惜“卖身”,也不是优优被一个道貌岸然的暴君摧残
的痛苦,而是那个周月。如果不是我亲闻其事亲见其人亲睹其泪,我也许不会相信
世上竟还存在这样的爱情——一个完全称得上美貌的女孩,竟会如此执著地暗恋一
位对她无动于衷的少年,只因那位少年让她十四岁时情窦初开。这似乎太像一个古
代的童话,或者像一个祖母睡前讲的故事。
但我不能不相信这个故事。
优优说,那天晚上侯局长折腾完了自己先去洗了澡,洗完了澡穿好了西服的侯
局长又恢复了精明温和的原貌。他俯身对瘫在床上的优优说道:“你也洗洗去吧,
我今天有点闹心,就不陪着你了。”说完,他就离开了那间暗暗的卧房。
四周很静,优优在床上躺了半天,让调得暗暗的灯光,让没有一丝危险的宁静,
包容自己,安抚自己,让自己镇定;让自己从巨大的罪恶感和卑贱感中逃脱出来;
让自己从对周月的万分愧疚中解脱出来;让自己从原先头脑中那些关于贞操和男女
之爱的不切实际的观念中解放出来,从对自己身体的纯洁无瑕的骄傲中清醒过来!
然后,她爬起来,去洗澡。
动作起来她才知道自己已经遍体鳞伤,每个部位都在隐隐作疼。热水冲在身上,
也有些火辣辣的。她忍着疼让热水长久地冲淋,用浴液和肥皂一遍一遍地涂抹,仿
佛如此便可洗刷一切不洁和罪过。
当她终于擦干身体穿好衣服走出卧室时,她吓了一跳,她没想到卧室外的客厅
里,暗黄的灯光下,那位沉闷寡言弱不禁风的小老板凌信诚,还呆呆地坐在那里。
他用疑惑的,甚至有几分吃惊的目光,凝视优优,优优也用吃惊的目光看他,两人
彼此尴尬无话。
最后还是优优,最先低声开口:“你还没走么?”
“没有。”
“今天你要住在这里么?”
“不,我在等着送你回去。”
凌信诚停了一下,又说:“哦,今天你也可以住在这里。这间房交了一天的房
费,你可以住到明天中午十二点钟。你要住吗?”
“你以为,”优优冷冷地答道:“你以为我喜欢这间房子?”
凌信诚问了声音。
客厅里有一台电视开着,但声音低得语焉不详。屏幕上跳动不定的荧光,映射
在他的脸部,让那张无血的面孔,显得更加苍白削瘦。
他说:“那,你现在,要走吗?”
优优说:“我自己走,你不用送我了。”
优优自己走出了这间客房的大门,凌信诚默默地跟在身后。他们乘坐电梯一同
下楼,在电梯里谁也没有开口。一走出电梯凌信诚就把客房的钥匙递给了优优。
“你去结账吧,侯局长刚才开房押了三千块,房费只有二千多,退回来的钱都
是给你的。”
优优看着那个钥匙牌,那只是一张小卡片,和那种存钱用的卡,和侯局长刚才
说的那种卡,几乎是一样大小的。她接了那张钥匙卡,她知道这里边也有钱,但只
不过区区几百元。这几百元……难道就是她的贞操吗?
她的目光在那张卡上凝滞了好半天,才抖着声音问:“账……怎么结,我不会。
凌信诚又把那张卡接过来,说:“那我去吧。”
优优看着他走向服务台,看着他把那张卡递给结账员,看着结账员问了他一些
话,然后又看电脑又打电话,程序似乎很复杂。终于,全部手续办完了,凌信试转
身离开服务台,向优优这边走过来。
优优看得见,他手上拿着钱。他把钱递给优优时,一句话都没有说。
优优接了钱,转身往饭店门口走。凌信诚依然默默地跟在她身后。他们一前一
后出了门,出门后他带着优优往车场走,带着她上了他的车。上车后车子还没开,
优优的眼泪就忽地一下涌出来。
她不让自己哭出声,她也不想让那位小老板看见她流泪,但他还是看见了。他
说:“你怎么了?”她怎么了他应该是知道的,他这样问也许只是想安慰。
优优哽咽着说:“你……你让我下去吧,我想自己走。”
“我还是送你回去吧。你住哪儿?”
优优摇头,捂着脸擦泪,她努力让自己的泪停下来,她在心里骂自己:你他妈
活该!
凌信诚说:“你要不想马上回去的话,我陪你去哪里坐坐?”
优优不回答,可能是她回答不了啦,因为眼泪越擦越多了。压抑的抽泣让她说
不出话。
凌信诚也不再问了,他把车子开动起来,他把优优拉到了远离这个饭店的一家
小酒吧里。这时已经将近午夜,酒吧开着但没有客人。凌信诚把优优带到靠窗的一
张小桌前,并且为她要了一杯热牛奶。
屋里的光线非常温暖,窗外的夜色却格外冷清。这小窗被一片高楼大厦俯瞰,
显得极其渺小玲珑。从这里可以看到被群楼挤压的一个袖珍广场,还有一些毛茸茸
的小块绿地,窗外的景致很像一幅不动的油画,画面中只有建筑没有行人。这宁静
让优优的心终于安顿下来,让她觉得整个城市都已睡去,除了凌信诚缓缓投来的目
光,四周不会再有任何危险,不会再有任何窥探。
优优喝完了那杯热牛奶,才说出一声谢谢你。这时她才开始抬起头,朝对面的
男孩看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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优优自己也难以说清,她为什么在乎这双病弱无神的眼睛,在乎它流出怎样的
目光。
也许因为他是她的老板,也许因为他与自己同龄,也许因为凌信诚是第一个知
道这桩丑闻的人,也许,她一向以为,凌信诚或许对她有某种好感。
她给人的感觉一向很正派,很英气,不容玷污和侵犯。而今晚,她却扮演了一
个贪财的人,一个淫荡的人,一个甘受欺负凌辱的人,一个在他面前再也不值钱,
再也别装纯的贱女人!
尽管,那男孩的目光不是这样的,他和以前一样温顺厚道,和以前一样沉默寡
言。但优优不无恶毒地想,他也许是替他老爸在赎过,替他的公司在道歉。也许他
本身就是个麻木的人,本身对女人就没感觉,对女人没有感觉的人,又怎会在乎女
人的贞操呢。
也许什么都不是,只是身上和心上的创伤让优优变得太敏感,让她变得恶毒了,
让她把什么事都往坏处看。
凌信城给自己要了一杯葡萄酒,酒上来后他又问优优:“你要么?”优优很想
醉一下,但她后来摇摇头。
凌信诚看看优优的脸,那睑上有一处青肿了。他让酒吧的服务员为优优又加了
一杯奶,然后关切地问优优:“你还疼吗,要不要去医院看一看?”
优优又摇头,说不用。
两个人又彼此看一眼,目光都藏了些羞愧的。凌信诚先把视线躲开了,他看窗
外,然后问:“有件事,我想问一下,不知道你介意吗。”
优优看着他,没说介意不介意,但那目光的含义里,是等待他继续问下去。
“刚才,在车上,侯局长说要给你一张卡,他后来给了吗?”
优优明知故问道:“什么卡?”
“信用卡。他给了吗?”
优优说:“没有。”
凌信诚沉默了,不再问。
优优说:“我这样做,你们满意了么?”
凌信诚皱眉问:“我们?”
优优的语气又恶毒起来了:“对呀,你,和你爸爸,和你们的信城公司,你们
满意了么?侯局长不是你们公司的大客户么。”
凌信诚眨了两下眼睛,像在猜测优优话中有无讥讽。他说:“对呀,侯局长是
咱们公司的大客户,咱们的药在他们那里卖不卖得动,全要靠他起作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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优优有些恨恨地说:“这些大客户,你们不是都给过钱了么,你们不是有一本
……有一本账的么!”
优优差点说出了“秘密小账薄”这样的话,但话到喉头又换了词,她仅仅用了
“一本账”这样一个中性的词,这个词不那么露骨和带刺。
凌信诚并不像优优预想的那种模样,甚至没有一点被揭露的尴尬和慌张,他只
是淡淡地点了点头,无所谓地承认:“好像有吧。不过公司里账的我不管的,你不
是在财务部工作么,你什么时候看见我去过财务部。”
优优说:“我原来不知道,医院里、药店里的那些药,销路全要靠钱铺。”
优优为何有胆说这些,自己当时也不清楚。也许她那时突然有种破罐破摔的心
情,或者下意识地觉得眼前这位少东,百分之百不害她的。
凌信诚和善的脸上,确实没有害人之相,他甚至并不觉得优优在揭信城公司的
疮疤,因而他回答她的语气,并无多少自责。
“你爱看足球吗?”
他问优优。见优优不语,他接下去说:“我爱看的。”
优优冷笑一下,说:“我不爱看,但我知道足球有黑哨,有假球,有黑裁判!
你想说卖药也和球赛一样吗?也有假球,也有黑幕,这里面除了金钱,没有什么真
的?”
凌信诚面色平静,言语木衲得像在谈论别人的事情:“有没有真的我说不清楚,
但我知道所有的药厂都这样干的,因为市场的规则就这么安排。现在的抗生素至少
不下几十种,功效作用都差不多,谁要想自己的产品卖得好,靠钱才能使鬼推磨,
谁要不这样干就只有等死了。谁也不想死。我想那些足球俱乐部也一样,他们本来
都想靠着踢球好好活,但这个世界却不让他们好好活。你踢得好不好没有用,人家
用五万买黑哨,就能让你输掉五百万。所以你也得给裁判钱,你给钱其实只是想买
公平,只是买一个基本的生存权。只要你是个人,生存自然就是第一位,至少对大
多数人来说,没有什么比生存更重要。就连你,也一样,为了生存不是也干你不愿
干的事。”
这大概是优优第一次从凌信诚口中,听到如此完整的长篇大论,虽然上不了堂
皇台面,却让优优无以应答。至少这番议论减轻了优优对信诚公司的憎恶,也让她
对这位表面单纯无知的少东家,有几分刮目相看了。
那天晚上凌信城一直把优优送到了旅馆的大门内,凌信诚站在门内的楼梯口,
探着脑袋往下看。他不大相信地问优优:你就住这儿吗?也许在他的眼睛里,这个
地方实在太脏了。但优优毫无避讳地回答说:对呀,我就住在这儿,你想进来坐坐
吗?她这样说无非是谐虐,她知道这位娇公子是不会屈尊跟她钻这种地下室的,且
不说那里边的气味太难闻,单说时间也已经深更半夜了。
没想到凌信诚竟然爽快地说声那好吧,紧接着就率先顺着楼梯走下去,走了几
步又站住回头看,他在看优优,优优还在梯口愣着呢。
凌信诚有几分奇怪地问:“喂,你不下来吗?”
优优说:“太晚了,你别进去了,里边很脏的。”
凌信诚说:“没事,把你送下去我就走。”
优优犹豫了一下子,终于从梯口下来了:“那好吧,那你小心点,里边净是门
槛你别绊着。”
凌信诚点头答应着,然后优优在前他在后,亦步亦趋地跟着优优往下走。他显
然是第一次涉足这种贫民窟,不免东张西望四下看。那地下旅馆时至深夜也不安静,
不少晚归的人还在盥洗间里涮锅擦澡洗衣服,不少房间还有人大声说笑玩纸牌,不
少男人赤脚光背在走道里来回走,不少女人看见优优点头打招呼,然后又好奇地看
着她身后西服革履的凌信诚。优优三拐两拐直到凌信诚肯定转了向,才走到她住的
那间小屋前。优优回头说:我到了。随即掏摸钥匙要开门,钥匙刚刚插进钥匙眼,
那扇门突然被人从里面拉开了。优优吓了一大跳,惊魂稍定才看清拉门的原来是她
姐夫。
姐夫一脸愠怒,劈头就问:“你做什么去了?怎么到现在才回来。”
优优说:“我和朋友有事呢。”
她说完还回头看一眼凌信诚,好像是让凌信诚给她作证明。可她刚刚把头转过
来,脸上就挨了一巴掌!
“你真是学坏了!”姐夫气急败坏地发着抖,指着优优责骂道:“你姐姐有病
你知道不知道!你还有心和男人出去玩,你还要把男人带回来,你真要把你姐姐气
死啊!你恨不得你姐姐死得早!”
优优被姐夫猝不及防地扇了这一下,这一下扇得她立时怔住了。然后没等姐夫
责骂完,便红着脸转身跑开了。她听到姐夫还在她的身后骂,骂的对象已经移向凌
信诚。
“……喂,你小子要搞清楚,我小妹可是处女哟,你别玩火玩出了事,当心我
到公安局告你去!”
优优跑到地面上,她想哭但是没有泪。旅馆外的街道上,远近都静静的没有人,
也听不见来自地下的吵闹声。优优对那种无休无止的吵闹已经厌透了,她觉得自己
不该生活在那里的。她在信诚公司现代化的办公室里已经坐了三个月,早把自己当
成了一个文明的人。可每天晚上她都要沿着那一节节水泥楼梯往地下走,那越走越
近的潮气和臭味总是提醒她,她不过是生活在这个地下室里的一个打工妹,她不是
白领,不是小资,不是这个城市中的社会主流!
在这个深深的地下室里,最让她悠然向往的,还是和周月厮守的时光。在医院
照顾周月的那一段幸福生活,曾是那么无忧无虑。那时忧虑的只是周月的病情,但
治不好病文能怎样?只要能和周月长相厮守,他病一辈子她就服侍他一辈子,这对
她来说,没有什么不好。只要他对她不挑剔,只要他对物质生活不挑剔,他们一定
能过得非常快活。
幻想让优优的双目含泪,让她听不到现实的声音。她没有察觉凌信诚也从地下
室里爬上来了,默默无言地站在她的身后。
终于,他开口说:“那个人,他喝了酒,可能喝醉了。”
优优知道他在说姐夫,也知道他是为姐夫的粗鲁做解脱,也知道他解脱姐夫是
为了安慰她。可他为什么要安慰她,优优却似知非知说不清。
优优没有回头,她在等待风把眼泪吹干。她后悔让自己的这位少东,看到她住
在这种肮脏的地方,看到她有这样没文化的亲人。她知道自己今天在凌信诚心中的
印象,已经糟得没法挽回。
优优说:“你走吧,对不起,让你见笑了。他是我的姐夫,他是怕我学坏。”
凌信诚的声音分明就在身后,但仿佛隔得很远很远,他说:“我知道。”又说
:“那你早点回去吧,别让他们再着急了。”
优优转了身,低头从凌信诚的身边走过去,她没有和他打照面,甚至连谢谢也
没说。
优优回到地下室,她直接去了大姐的房间里,大姐没有睡,脸色也不好,正在
听姐夫抱怨她。姐夫见优优进屋便住了嘴。
大姐先是满脸焦急地看优优:“优优,你脸上怎么发青了,是不是在外面又和
人打架了?”大姐还记着优优和小胡子和李文海打架的事,所以一看优优有伤就先
责问。
优优板着脸,生硬地回答说:“我自己磕的。”
大姐松了一口气,体虚气弱地埋怨道:“你怎么总是不小心,总是粗粗拉拉像
个男孩子。优优,你以后别再这么晚回来了,你非要把我们急死吗?姐夫骂你也是
为你好,你可别好人坏人都分不清。”
优优不说话,脸上的气色缓和了些。
大姐也放缓口气说:“刚才那个男的是谁啊,是不是你交了男朋友?”
优优把身上的钱拿出来,在这之前她还没数过,她都不知道本来要留给周月的
少女身,今天到底卖了什么价。
她把钱放在大姐的床铺上,放在大姐盖着的被子上。看她一下子拿出几百块,
大姐和姐夫都惊住了。
姐夫先问:“你哪来的钱?”
大姐后问:“是那个男孩子给你的么?优优你要有大事可不能瞒大姐啊。”
优优没有看大姐,因为她不敢看大姐,因为大姐的目光像母亲!
优优抬头对姐夫说:“姐夫,麻烦你,明天带我大姐再看看病,再给她买些好
吃的。”她说完这句话,转身拉门就出了大姐的屋。
优优出了大姐的屋,眼泪就止不住往下掉,她低头往自己住的房间走,在走廊
里碰见阿菊了。阿菊正在她和德子的房门口,探头探脑往优优大姐的门口看。
阿菊见优优从大姐屋里走出来,看见优优悄悄抹眼泪,便闪身出了自己的门,
压着声音问优优:“你姐夫打你啦?”她边说边看优优的脸,那脸上有块青肿很触
目:“他怎么这么狠,到底是为什么?”
优优不答话,她走进自己的屋,一屁股坐在地铺上,这时她才觉得浑身疼得要
散架,这时她才觉得从干完那事后就一直很麻木的身体里,正在一跳一跳地疼!
她抱着自己的两只腿,把头埋在膝盖间,她用自言自语的声音说:“我想回家
去。”
“回家去?”阿菊揽着她的肩膀坐下来,一脸疑惑地问:“你是说,回仙泉?
你别傻了。你姐夫欠了人家一屁股债,早把你们家的房子家具都抵光了。你早就没
家了。你回仙泉你住在哪儿?别说你,现在连你大姐都回不去!”
优优的眼泪又掉下来,一颗一颗掉在双脚之间的地面上。这眼泪阿菊看不见,
但她看得见优优微微发抖的肩。
“怎么了?”阿菊轻轻抚摸着她的肩:“你想什么呢,你真的想家了?”
对,她是想家了。
阿菊的话让优优第一次觉得自己的命很苦,让她第一次知道自己无家可归了。
她以前无论遇到什么困难和挫折,心里总能承受的,因为她总觉得她只是背井离乡
在外地,一切都是暂时的,总有一天她还要回到家里去,回到那个美丽的仙泉去,
仙泉还有她家的两间老房子,还有她的一个窝。
但她对阿菊摇摇头,她说:“我想我的朋友了。不知道他这时候在哪里,我真
的很想他很想他,我真的很想他能来看看我。”
阿菊脸上挂出淡淡的笑:“朋友,是男朋友?”她见优优闷头不答话,又说:
“他们说你刚才带回来一个小伙子,漂亮得都有点像女人,那是不是你的男朋友?”
优优抬头看阿菊,愣了半天才反应出她在说谁呢,她马上明确地摇摇头,说:
“他怎么会是我男朋友,他是我的小老板。”
“那你说的朋友倒是谁,我见过么?”
“你没见过。”
“准是把你甩了吧?是北京的么?我可告诉你,北京的男孩都很滑头的,你别
让他们把你卖了你还帮着数钱呢。”
优优不想再说下去,她不想说出周月的名,她不想说周月其实也是仙泉的,说
了阿菊会吃惊。
优优往床上倒下去,她嘟哝着说我困了。阿菊也就站起来,拢拢头发往门口走,
出门前她对优优说:“要我给你关灯么?”优优迷迷糊糊地说声行。阿菊就把灯关
了。
阿菊说:“你要真想朋友了,明天我带你去见一个老朋友。朋友还是老的好,
新的全都靠不住。”
因为刚刚黑了灯,优优什么也看不见。她能听出阿菊的声音就在屋门口,在黑
暗中能听出她的笑模样。她本想问一句那老朋友是谁呀,但周身的疲倦和睡意让她
开不了口。她含含糊糊应了一声“晤”,便昏昏沉沉地睡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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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3
从五年前那个落雨的黄昏始,到优优的失身之夜止,优优的故事就算讲完了。
我和她一共见了四次面,每次谈话五十元。整个故事讲完后,我又另给了优优五百
元,还把电话号码也留给了她。我告诉她以后宁可多打几份工,最好别再用身体换
钱花。
然后我开始构思我的小说了。
腹稿打了三天后,我发觉优优的经历确实只适于写成小说。因为故事的走向实
际上是沿着一条心理线索,表现一个女孩从少年到青年的五年间,对一个男孩的暗
恋,表现青春的纯真和伤感,幻想的优美和脆弱。那种心灵的隐秘很独特,但实际
情节并不多,而电视剧本则需要一浪高于一浪的情节来支撑,不像小说那样对内心
的情调更讲求。
于是我决心写小说。
我从优优十四岁的那一天开始写。那一天优优忘记带家里的钥匙了,便穿了她
老爸留下的雨布去仙泉体校找大姐。她在见到大姐前,见到了那个年轻的拳击手。
周月最初吸引她的也许只是那张酷似韩国歌星的脸,以及脸上和身上亮晶晶的汗,
他那样子让优优忽然心动,那一刻就开始了这女孩优美的初恋。
描写初恋的过程是非常享受的。我可以让自己非常感性地想象那个下雨的天,
想象那幢老旧的拳击馆。我想象那里的光线非常暗,只有拳击台被一束强光笼罩着,
照亮了洪教练头上的白发和周月身上的汗。
我还想象了仙泉公园的观瀑亭,我特意用优优的视角看出去,那亭子在飞瀑化
雾的轻拂下,像飘在半空行走的云。
在写完公安医院那段美好幸福的时光后,我让自己停下来。我特别想见到那位
年轻的拳击手,或者是优优生活中其他重要的人。于是我放下笔给优优打电话,提
出这个即兴而生的想法来。优优说周月她也找不到,那个XX处和公安学院她都去过
了。现在就算能找到,她也不想再找了,因为她已经没资格。还是把他留在我心里
吧,优优说:我现在什么梦都不想做。
“那,”我说:“见见你大姐可以吗,我想听听你大姐和姐夫怎么说。”
“你别见我大姐了,我跟你谈的这些事,都没跟我大姐说。”
“那阿菊呢?阿菊跟你是好朋友,我和阿菊聊聊总可以吧。”
“阿菊?阿菊一点文化都没有,我现在都不想跟她聊。再说我也不想让阿菊他
们知道我找你拿我的事情换钱了。”
“凌信诚呢,凌信诚怎么样?”我似乎从没这么执著过,但优优还是拒绝了,
她似乎不希望我更多地介入她的私生活。
优优见我这边沉默了,似乎想允诺点什么补偿我,“你要还想了解什么可以再
找我,我可以再跟你聊几次,我可以免费跟你聊。”
我说:“好吧,我有空会找你的,免费倒不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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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确实还想再去找优优。在写这部小说的过程中,我似乎对这女孩有些牵挂了。
当然我必须说明这牵挂的动机很纯正,那是一种类于兄长甚至父辈的感情。因为我
觉得像优优这样长时间单纯地暗恋一个人,把自己爱情固定地归属一个人,在这个
现实得不能再现实的世界上,这样的精神恋情实在太鲜有。这让我感觉这个女孩很
难得,她的爱情也很神圣,尽管她为金钱卖过身,尽管她跟我每见一次面,也无一
例外地要收钱。
通电话的那天晚上我在家里吃完饭,看完“新闻联播”后便出了门。我打了辆
车往优优住的旅馆去。我很想亲眼看看优优住的那地方,然后约上她找个酒吧坐一
坐,跟她随便什么聊一会儿,然后再给她一点钱。从优优现在的状况看,给点钱也
许比什么都实惠。
旅馆那条街我是去过一次的,那次是打出租车送优优,当时只是送到门口没进
去,但路线还是记忆犹新的。我依然是乘出租车,很顺利地找到了目的地,找到了
那个一面之交的破门脸,我顺着肮脏的台阶一步一步地往下走,走到地层的深处才
见到一个服务员,问她丁优住在几号房,服务员摇头说她不清楚。旁边恰有一位过
路者,主动插话说优优刚刚回来又刚刚出去了。我问她去哪儿了?插话的说是接了
一个电话出去的。我又沿着原路往上走,回到地面时心情有些怅怅的。站在路边发
了会儿愣,抬手叫了一辆出租车,上车后我告诉司机拉我回家去,车子起步后我突
然看见优优了。
优优和一个年轻的男人在一起,他们站在街角的一处暗影里。优优正和那个男
孩神情激动地说着话,那男孩则默然低头不言语。从那男孩清秀无力的外形上,我
猜出那大概就是凌信诚。这位制药公司的少东家,站在一个餐厅的后门口,那门口
有个凌乱不堪的垃圾站,与凌信诚那身讲究的皮上衣,彼此非常不协调。
出租车就从他们不远的路口开过去,他们谁也没有看到我。这个偶然的相遇给
我的惊讶很特殊,我想不出是什么事让他俩这么晚了还能在一起,还要鬼鬼祟祟躲
在路口的暗影里。他们说话的姿势和脸上的表情都很神秘,那表情让人猜不透,让
人忍不住地疑惑和好奇。
那天晚上我没有再去优优的小旅馆,也没有继续写小说。我坐在我家那间狭小
的书房里,一直发愣到半夜。我下意识地把电脑里的稿子打开来看,那篇半成的小
说忽快忽慢地滚动着,优优、周月、凌信诚,那一个个熟悉的名字不规则地跳出来。
我一直以为他们早就活灵活现在我心里,就连那位从未谋面的拳击手,也都是音容
犹在呼之欲出的。时至今夜我才发觉自己离他们还很遥远,他们的面目全都忽远忽
近看不清。
第二天上午我没再给优优打电话,我直接问了查号台,然后把电话打到了信诚
公司去。我接通了信诚公司的总裁办,自称是凌信诚大学里的王老师,说要和信诚
谈谈学历的事。我留了自己的手机号,请秘书尽快转告他。
我没想到那秘书的工作效率这么快,不到五分钟就有电话打进来。电话里的声
音如我想象很年轻,还带了些气虚骨软的病模样,他问:“喂,您是王老师吗?”
未及报名我已确定他是谁。
我说:“不是。”
他说:“哦,对不起那我打错了。”
我说:“你没打错,是我要找你的。”
他说:“你是谁?”
我说:“我姓海,我是优优的一个好朋友。”
“好朋友?”电话里的声音显然有些意外了,但还假装镇定着,“你,你找我
……有什么事吗?”
“关于优优的一些事,你想听听吗?”
电话那边一下没了声,像被一只大手扼住喉咙了。半天才透出一口气:“优优
的什么事?”
“能和你见个面吗?”我把口气尽量放轻松,尽量减少对方的警戒心,对方也
许正是受这口吻的麻痹,犹豫刹那竟一口答应。
“啊,当然能。”
凌信诚答应前虽然稍见迟疑,但接下来好像比我还要着急,“您说在哪儿见面
呢”,是现在吗?“
他的急切反而令我反应迟钝,我没想到这个约见如此顺利,匆忙中我约他到东
华门去。东华门离我住的地方非常之近,离信诚公司也不算太远。那儿有一个卖西
餐的饭店,靠窗能坐看那条古老的筒河,紫禁城暗红的墙郭也能隔河相见。
我们靠窗坐下时已经日当正午,我提议要不要一块儿吃顿午饭,凌信诚抬腕看
看手表,犹豫一下表示同意。
于是我们先点菜,我点了一份蘑菇汤和一份烤牛排,凌信诚点了同样的汤和一
份素沙拉。他冲我腼腆地笑了一下,说:“我胃不太好,吃的不多。”
他说这话时我才得以仔细端详他的表情相貌,才发觉优优的描绘相当确切。凌
信诚的确生得非常瘦弱,却有一张女人般细致清秀的嫩脸。他的声音幼稚之外也略
略有些脂粉味道,我心想如若相比那位打拳的周月,优优一定不爱他这类型。
菜点完了,开始说话。
凌信诚率先开口,几分试探,几分疑惑:“您是……优优的朋友?”也许他以
我的年龄判断,不相信优优会有这么个大龄的“男友”。
我笑笑,说:“我是一个‘码字儿’的,”根据他的茫然,我又解释:“就是
写东西的。我因为要写一部小说而认识了优优,优优把她的故事告诉了我,给了我
一些素材和感受。
“嗅。”凌信试点了点头,一丝细细的悬疑,从他的喉咙那里慢慢卸掉。他把
身子往后靠靠,态度也比刚进来时亲热了少许:“她有很多故事吗,她的故事……
有意思吗?”
“有意思,”我说。
然后又问:“你想听吗?”
“当然想。
凌信诚眼里闪过一丝惊喜,虽然刻意遮掩,但极易察觉。几个回合下来我已断
定,这小子不仅外表,而且内心,都还是个很不成熟的孩子。
我说:“那我们做个交换,你把你知道的关于优优的故事告诉我,我再把我知
道的告诉你。
“我不知道她什么故事,我们不过刚刚认识。
“你们两个月前就已经认识,你只讲这两个月的感觉就可以了。当然,碰上你
不想讲或者不便讲的事情,尽管避开就成。
凌信诚低头犹豫:“你到底,想知道什么?”
“随便什么,关于优优的事情,或者关于对她的看法,都行。你们是怎么认识
的?”
“在一起吃饭认识的。
“在你们招待客户的宴席上?”
“对。”
“你对优优印象怎样?”
“优优?挺好的。
“怎么好法?”
“人好。对别人也好。对她大姐,对她朋友,都特别好。现在这个社会,替别
人着想的不多。
凌信诚虽然满脸少年稚气,但这段话却说得老气横秋。这段话让我对这个商家
子弟有点另眼相看,心想也许他人品不错。
“那你……”我索性直截了当地问道:“很喜欢优优?”
凌信诚含混地笑笑,那局促的笑容立刻把那点私情全部暴露。他本来似乎试图
遮掩,但笑容之后还是点了点头。
“还行吧。”他说。
和凌信诚初次见面的感觉还算不错。这孩子全然没有那种富家纨绔的狂妄轻浮。
也许是因为他从小身患重病,也许是因为他个性偏于内殓,以致他的社会交际极为
有限,以致社会上流行的种种通病也就传染不多,门第之见也很淡薄。从他的言谈
举止方面略做观察,可以见出他的本性比较善良。从这点看我又觉得优优和他也算
般配,也许他正需要找一个外向强悍的女孩,彼此采阳补阴。何况优优的外貌也很
有味道。当然,对优优来说,如果真有一个老板的儿子爱上她了,在生活上也就一
步登天,尽管凌信诚的心脏有严重的毛病,着谈婚论娶可能得算半个“残废”。
那天我向凌信诚讲述了优优的童年和少年,讲述了优优早逝的父母和她家那条
老旧的巷子。虽然我讲述的一切并非我见,但它们在我的感知里都已栩栩如生。凌
信诚听得很认真,不难看出他确实对优优上了心。当然,我没有提到周月这个重要
人物,那是优优的一个隐私,也许会是她一辈子埋在心里的故事,假如优优有朝一
日想要向谁倾吐,那要优优自己决定。
我当然也不能说出优优进入情诚公司的过程和目的,很难想象凌信诚一旦知道
他已经喜欢上的这个女孩,竟是要置凌家于死地的“间谍”,他那颗本来就已发发
可危的心脏,能否承受这样严酷的现实?
凌信诚也没把优优和侯局长的“丑事”透露半句,这件事我当然也不会主动提
及。但我问了凌信诚优优对他是否也有好感,凌信诚摇头表示不知。我又问他他对
优优的好感优优是否已经心知肚明,凌信诚继续摇头说没有没有。我问他是否需要
我做一回“月老”,凌信诚迟疑片刻予以谢绝。
“她这一段情绪不好,也许没心思谈论这个。”凌信诚说这话时的情绪也很低
落:“还是等等再说吧,而且过几天我还要去美国一趟,等我回来看看再说。”
“你们公司在美国也有生意?”我问。
“我到美国是去治病。公司里的事我基本不管,再说我也不懂做生意的。”
“那以后你怎么子承父业?”
凌信诚淡淡一笑:“那还早呢。我爸爸今年才四十八岁。而且我这个病,说不
定会死在我爸前头。”
凌信诚把这话说得非常轻松,也许正因为他的疾病,他已习惯不把未来想太远。
他告诉我他父母的身体都非常健康,而他自己二十二年短暂人生,已经死去活来好
几回了。也许正因为他与死神曾数次谋面,才使他年纪轻轻便可笑谈生死,连白发
人先于黑发人这类忌讳的词句,在他嘴里也是挥之即出。
和凌信诚分手的第二天傍晚,我接到优优打来的一个电话。在电话中她主动约
我找个地方谈谈,我没问她突然约我都想谈些什么,心想不外和昨日东直门的那顿
午饭有关。
我们仍然约在了那个叫“平淡生活”的酒吧,见面时彼此的表情都很平淡。出
乎我预料的是优优并没有谈到我预料的话题,她似乎对凌信诚和我见面的事情一无
所知。
落座后我为优优要了一杯果汁,优优喝了一口便低下头去。她像是独自在想着
如何开口,而我则主动打破沉默率先发问:“你大姐的病是不是又有麻烦?”
优优摇头,继而抬头看我。她突然说出这么一句前后不搭的话来:“我今天,
去我们董事长家了。”
我故作茫然:“嗅,是吗,是你们董事长叫你去的?”
优优一边回答问题,一边还在凝眉思索,似乎那是一件让她百思不解的事情。
“是我们财务总监让我去的,他让我给董事长送张报表,还给我派了一辆车子。
这是我第一次到他家去。”
“到谁家去?”我故意着重地追问。
优优抬头愣了一会儿,才说:“到董事长家去。”
我又故意问道:“你们董事长的儿子,那个叫什么来着,是叫凌信诚对吗,也
住在那里?”
优优似乎并不明了我的潜词。她老老实实地答道:“对,他也住在那里。今天,
正好有个女人找他去了,我去的时候,那女人正和我们董事长吵架。”
“吵架,为什么吵架?”
“那女人我们董事长也不认识,她今天抱来一个小孩,她说她是凌信诚的女朋
友,那个刚几个月大的小孩,她说是凌信诚和她生的儿子。”
“儿子?”
优优的话让我大吃一惊,我想象不出凌信诚那样一张稚嫩的面孔,怎么会到外
面背着父母偷情,而且还和一个莫明其妙的女人,活生生地生下一个儿子!
那个襁褓中的孩子优优虽然亲眼所见,但她还是不能相信:“他怎么会有儿子?
他是一个特别老实的人。而且,他有病,他有严重的心脏病,怎么会出去搞女人?
那个女人一看就比他年龄大,一看就是个老油子,我觉得她肯定知道我们董事长家
很有钱,所以就找个孩子来敲诈。像这样的就应当送她去公安局优优说这事的神态,
已不仅仅是不信,她不经意中流露的,几乎是事关于己的义愤。这让我不由不提醒
她道:心脏病并不妨碍娶妻生子,只是可能有些危险,她的激动才有些尴尬地戛然
而止。
“这可能吗?”
她茫然地,不知是问我,还是问她自己。她这种关注促使我一针见血地追问:
“这种富人家的事,跟你有什么关系吗?”
优优马上愣一下,神态随即松弛。假如我昨天没有见过凌信诚,我也许看不出
那松弛其实有些做作。
“没有,跟我又有什么关系,他生一百个孩子是他有本事。我是说……我是说
我没想到,他那样子一点也看不出。”
“看不出什么?”我继续追问。
“看不出他还是个花花公子。”
见她这样评价信诚,我又觉得不免武断,“也许信诚就是冤枉的。”我说:
“不过这类官司现在也不难办,去医院做个DNA 检查,真假是非就都一目了然。”
优优说:“所以他父母才害怕呢。那女人就说要查DNA 去。所以我出来的时候
他们已经不吵了,那女人让他父母带到里面谈去了。那女人可能就是想要钱。”
看来事情的真相已经清楚,我和优优都沉默了半晌,半晌之后我想起开口问道
:“你约我出来就谈这个?”优优这才从这桩奇闻当中醒过神来。
“啊,我是想告诉你,我在信诚公司的那个特殊任务,今天已经彻底结束。”
“特殊任务?”我一下想起来了:“哦,那份秘密账本,你搞到手了?”
“没有。姜帆今天正式调离信诚公司,辞职走了。”
“是吗,他去哪儿了?”
“也是一家制药公司,叫什么海运制药公司吧,也是做抗生素的公司。这下我
明白他为什么要搞那份秘密账簿了,他早和那家制药公司勾搭上了,据说那公司的
老板还给‘了他一点股份,要他把信诚的客户都带过去。哪个客户如果不转向他们
的话,他们就拿这个秘密账簿威胁人家。我想姜帆的目的就是这个,他今天还给我
打了一个电话,说希望和我保持联系,还说让我别把他交待给我的秘密任务泄露出
去。他还说,如果我搞不到那本账簿,他付我的那些钱就算送给我了,如果我哪天
搞到了这本账簿,他可以另外再付一笔钱的。”
我问:“你答应他了?”
优优说:“答应了,但我肯定不会做的。”
“为什么?为了凌信诚吗?”
“不是。”优优矢口否认,但停了一下又说:“就算凌信诚在外面搞女人,我
也觉得他比姜帆强多了。至少他人品不错。”
“搞女人也算人品不错?”
“他又没搞我。”优优冲冲地说了一句,马上又笑一下说:“我原来还以为这
小子是个假娘们呢,他能去搞女人,说明至少是个男的。”
我也笑了,却用批评的口吻指出:“你的标准这么低么。不搞你就是人品不错?”
优优没有马上回答,她犹豫了一会儿才迟疑着说:“你不知道,凌信诚前天来
找过我的,你知道他找我要干什么?”
我摇头。
优优说:“他要给我办一张信用卡,他来要我的身份证。”
“他为什么要给你办卡,他说没说要你答应什么?”
“什么都不要的,他说因为侯局长那件事情,他要替信诚公司说声抱歉。”
“哦,那他是替信诚公司的客户付这笔钱,”我故意点出这张卡不洁的性质,
“堵了你的嘴巴,也给自己心理找点平衡。”
优优怔怔地看着我,显然在咀嚼这话,接下来她摇头否认,她说:“他人很好,
他同情我,可怜我,所以我不想那么分析他。”
我笑笑:“看来你对他有好感了。”见优优没有马上否认,我又说:“我记得
原来你对信诚公司用钱打通关的作法很痛恨,可凌信诚替他父亲解释了一席话,你
马上改变立场不恨了。也是因为你对凌信诚有好感吗?还是你无论面对什么事,只
要没有直接伤害到你,就是非曲直再也不过问了?”
“没有。我只是觉得他人不错,何况我也并没要他的卡。”优优还是习惯地先
否认,继而又承认:“这年头,是非曲直说不清,人人都是为生存。就算你能说得
清,你也管不过来呀,不合理的事太多了,你都管得过来吗?再说,谁又让你管了
呢!”
这是一个用简单道理就足以驳斥的谬论,但我没有予以简单地驳斥。当一种谬
论成为普遍的事实,驳斥反而会变成强词夺理。
优优见我没了情绪,连忙换了一个话题:“海大哥,我今天找你也不是为了这
事。我还有个别的事,想请你帮我出主意。”她见我把头抬起来,便又接着说下去
:“今天阿菊要我去见个朋友,说是我的一个老相识,你猜那人是谁?”
“是谁?”
“是李文海。”
“李文海?”
“李文海也到北京来了。他在夜总会找到德子,还说明天一定要见我一面。”
“李文海?”我深感意外地迎住优优咨询的目光,那目光带了几分无措的犹豫。
李文海这个名字在优优的故事里面,在我的记忆当中,似乎早已过时,早被淡忘,
淡忘到我不得不用重复的疑问,来证实我的印象。
“他就是那个想要保护你的‘大哥’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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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4
优优第二天真的见到了李文海。
她相信这里并不是仙泉那种鸡犬相闻的小城市,这里是首善之区的北京城;她
坚信北京是个有规有矩的大都市,李文海那套吃不开。况且她也不是半年前的优优
了,她已经是一个见过世面的成年人。
第三天我打电话问优优,问她是否真去见了李文海。优优在电话里轻松地说:
“见了呀。他没敢把我怎么的。”
李文海住在城南的一间饭店里,那饭店还挂了个两颗星的铜牌呢。李文海看上
去也比过去干净了,一身西服革履的。他跟优优说他到北京是来做生意,药品的买
卖也能做。听说优优在制药公司里干得挺不错,所以特地约来谈一谈。过去的事就
让它过去吧,离开仙泉才知道还是老乡亲。优优是跟着阿菊一起过去的,此前阿菊
和李文海已经见过面,优优进屋后又看到德子也到了,正和李文海抽烟喝茶闲聊呢。
德子三天前刚被那家夜总会除名了,所以白天晚上都闲着。
德子也对优优说:“过去有人说文海哥在南方杀人放火蹲监狱,其实都是造谣
呢。人家是开了公司挣了钱,现在主要做贸易,来北京是想找几个大公司做代理。
你们公司的药不是还没打进仙泉么,文海哥在仙泉可是熟人多。”
阿菊也帮着德子说:“文海哥从一开始就喜欢你,其实没有坏意思,就是想拿
你当小妹。我跟文海哥说现在优优可不同了,到了一家大公司,整天陪着老板吃饭
呢,奔驰宝马都坐过。前两天送优优回来的那个车,不就是一辆奔驰么!”
李文海显得很客气,看来做生意也能让人改邪归正的,言谈举止都熏陶得有些
档次了,抽烟的姿势也比过去文雅得多。他说:“优优我知道你这个人脾气倔,其
实我到现在都一直喜欢你,你喜欢不喜欢我我不知道,你认不认我这个大哥也无所
谓,大家都是从仙泉出来的,互相帮忙总该没问题。就算是亲兄妹咱们也明算账,
只要是你优优介绍的生意赚了钱,该多少反正我一分钱也不会少了你。有朝一日你
要愿意跟着我,我挣的钱也就全都归了你。”
李文海要见优优的目的很简单,他想让优优给他引见信诚公司的大老板,他想
做信诚公司在仙泉的总代理,总代理一般都赚钱。优优便向李文海介绍了一下凌荣
志,她介绍他的目的也很简单,她想让李文海知道信诚是家大公司,老板也是大人
物,做生意出手都是大数目。老板今天还要我们财务部给他取出三百万,明天下班
前就要送到他家里。这样的老板肯不肯接见你,这个确实不好说。李文海吹捧优优
说,你不是老板的红人么,只要你能让我和老板见了面,生意不成仁义在,我都有
一笔重谢的。
我在电话里问优优:你是怎么答应的?优优那边没回声。我乘机出了个成人之
美的好主意,我说你不妨去找找凌信诚,让他引见一下他父亲。我告诉优优只要她
肯开这个口,凌信诚一定会帮这个忙。
优优认真地问:“为什么他一定会帮这个忙?”
我含糊其辞不直说:“谁知道,反正我有这直觉。”
优优说:“让我慢慢想想吧。”可她马上又强调:“我不想为这事去找凌信诚,
我不想跟他揽到生意的事里去。我不想让他觉得我是在利用他,我觉得那样没意思。”
后来我不知道优优是怎么考虑的,她真的没有去找凌信诚,她是自己独自带着
李文海,去凌家见了他父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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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优优去凌家的前一天,凌信诚再次约我出来谈事。他在天黑后突然打来电话,
口气听上去相当着急。我那时刚刚吃完晚饭,关了电视匆忙赶去。地点还是东华门
那家红墙外的餐厅。那餐厅楼上有个抽雪茄的小吧,那小吧小到只有三五个座位,
看上去凌信诚已经把它全都包下,我进去后服务生给我们倒了咖啡,然后就一声不
响退出去了。
这气氛似乎有点神秘,我不由点烟喝水故作镇定,而且有意沉默不问事由,静
静地等他开口先说。他要说的正是那件事,他说:“海大哥,我出了一点事,想请
你帮个忙‘,优优非常相信你,所以我想请你帮我去解释。”
凌信诚说的这件事,发生在去年春节前,那时凌信诚还在上大学,他是在寒假
前的一个讲座上,认识那个女人的。那女人是个外地人,属于自费的旁听生。那天
她跟凌信诚恰巧坐邻肩,三句两句聊起来,彼此都觉得很投缘。凌信诚很难得与女
生这样亲近的,但他听这女生说到了她舅舅,也开了一家制药厂,便一下子产生兴
趣了,共同语言也多起来。凌信诚那一阵因为生病总缺课,那女生便主动帮助他。
她的年纪比他大,上学前还在舅舅的药厂工作过,比起简单幼稚的凌信诚,社会经
验要丰富得多。凌信诚也许因为年纪小,也许因为不成熟,也许因为太内向,也许
是个性太柔弱,他突然被这个女生控制了,或者说,是他天生需要一个有胆量、有
主见、有谋略,任何事都敢主动出击的女强人。总之,他和那女生好了一阵子,甚
至还为她在学校附近悄悄租了个公寓住。在那所简陋的公寓里,在临时买来的一张
木床上,他第一次尝到了女人的味,宝贵的初夜也就这么奉献了。虽然他看出那女
生肯定不是第一次,但自己也并没觉得吃了亏。那女生不但不是第一次,而且在床
上是个老手了,她很主动,很会弄,精力体能都旺盛,要不是因为凌信诚的心脏病,
那女生天天都不会放过他。
他们相爱大约两周后,突然一天分了手,分手的原因很简单,是因为凌信诚知
道了这女生在校外还有个男朋友。这事还是凌信诚的一个同学最先捅开的,他告诉
凌信诫他这位大龄女友已经有丈夫了,她丈夫在外面一家公司当经理,学校里很多
人都知道,你怎么跟她好上了,大家全当笑话传!凌信诚也曾在学校门口见过这女
生上了一个男人的车,但被她事后花言巧语骗过了,他怎么也不会想到那男人就是
她丈夫。他一下受不了这个刺激了,当晚心脏发了病,从此再没回过学校的门。在
他正式办了休学手续后,便和所有同学都不再来往了。所以说,凌信诚休学的理由
实际有两个,明面上是与生俱来的心脏病,暗地里是过于强烈的自尊心。初恋给他
的感觉很神圣,那女生曾让他觉得很幸福,没想到这不过是一场骗人的游戏,游戏
中只有他一人蒙在鼓里,旁观者全都洞悉奸情!
后来他又听说,这个女生其实并没结婚,但身边肯定有个男人。他还听说,她
舅舅那一阵子生意惨淡,虽然也是生产抗生素的公司,但产品一直打不开市场,到
期的债务又偿还不上,连供她自费上学的学费也很难维持,所以后来她也因此退学,
离开学校不知去向。有关这女生的消息辗转传进凌信诚耳中,只有这些只言片语,
他们分手后彼此就再也没有见过面了。
时至今日凌信诚依然承认,他曾经爱过这个女生。在分手后的一年当中,他曾
经发誓不近“女色”,他没想到一年多的时间过去,那女生会突然现身他的家里,
并且出现了优优亲眼目睹的一幕。
那女生名叫仇慧敏,比凌信诚大了三岁半。凌信诚对“仇”这个姓氏一直叫不
惯,总觉得里面是含了些杀气的。但姓氏是祖宗传下的,名字才是可以选择的。慧
敏两字据说是她舅舅给起的,寄托慧思敏行之期望。凌信诚至此才体会到,此女果
然不简单,果然慧于思而敏于行——她其实早就不爱凌信诚,但怀了他的孩子却一
直不肯打了去。说不定她缠上凌信诚就为了能怀上这孩子,一旦怀上了凌家的种,
无异于抱了个金娃娃!她留下这个孩子的目的很明确,要么凌家收她做一个合法的
儿媳妇,要么付给小孩一笔可观的抚养费。
抚养费她要得也干脆,一百万!付钱后她保证不再来纠缠。前情后债一笔勾销,
双方从此井水不犯河水。
正如优优所见,凌信诚的父亲在与仇慧敏激烈争吵以后,还是将她延人内室密
谈。他让仇慧敏写下了一张其实并无法律作用的字据,然后同意照数付钱。
当天晚上凌信诚刚一回家,就看到父母的脸色异常。好在父亲毕竟经商多年,
经商之人无一不是理智大于情感,他将儿子痛责之后,很快冷静下来息事宁人。一
来凌信诚是凌家惟一的后代,二来他的心脏又有毛病,所以即使严辞责骂也要适可
而止。他母亲甚至还想到儿子能否就和仇慧敏结婚成家,索性了却这桩让她最愁的
心事。但这念头遭到丈夫的坚决反对,凌荣志坚决不愿凌家的万贯家财,有朝一日
落人这种女人的掌心,但他同意再和这个女人谈谈,尝试可否用钱把孩子要来。
无论父亲和母亲,都清楚儿子的病状,也许他们早有心理准备,准备着凌家断
子绝孙。他们没想到儿子还能泡上女人,而且,居然还能为他们生个孙子。
于是这件事一下子变得复杂起来。首先需要找仇慧敏再密谈一次。谁知道她还
会开出什么价码,谁知道她还会生出多少枝节。其次是这孩子一旦进了凌家,将来
怎么对外公布,怎么对公司内外、亲朋好友,—一解释他的来历。谁都知道凌信诚
从未结婚,平时也没有女人来往,怎么平地里突然出了一个孩子!这孩子的母亲是
谁!
在编好所有来龙去脉之前,第一个麻烦还是来自他们的儿子。凌信诚出于年轻
人的自尊,坚决不要这个孩子。他虽然瞒着家里把一个女人搞大肚子,但特别不愿
此事传扬出去,而且他一直在感觉上把自己当作一个少年,他还接受不了一个父亲
的身份。
他和父母相持了整整一天,傍晚一怒之下离开了家门。他那天甚至没再回家,
一个人去了原来住过的那间公寓。那公寓他当时付了两年的房租,和仇慧敏分手后
就很少再来。只是偶尔需要回忆的时候,才悄悄过来独处少时。
傍晚出门时凌信诚先给优优打了电话,从时间上算那时优优正和我在“平淡生
活”。凌信城找不到优优便独自驱车去了那间公寓,到达后又把电话打到优优住的
旅馆。接电话的是优优的朋友阿菊,说优优今天还没回来。按凌信诚当时的估计,
优优是因为见到了仇慧敏,见到了那个几个月大的小孩子,所以不想再见自己。于
是他让阿菊给优优留了一个口信,他说他有件事需要当面向她解释,希望优优能过
来找他一下。他留了那间公寓的地址和路线,他相信优优肯定会来。
那天晚上优优始终没来,她从“平谈生活”与我分手虽不算太晚,但回到旅馆
的当夜并没有见到阿菊,与凌信诚的那则口信也就自然无缘。
那一夜凌信诚就睡在那间公寓的沙发上,等着优优的敲门声。他决定一旦优优
出现时,他要说的第一句话就是:“我爱你。”
清晨时他终于被一阵敲门的声音惊醒,他暗自庆幸自己昨夜没有脱衣。他从沙
发上跳起时差点把脚跛了,但他没顾停顿就快速地拉开了屋门。
门外站着的人分明是个男的,凌信诚在失望之余更是莫名的惊疑,来人姓姜名
帆与他曾有数面之缘,他就是信诚公司前任的人事总监。
姜帆的出现确实让凌信诚大吃一惊,因为除了他自己和仇慧敏之外,无人知晓
这个地点。这间公寓在凌信诚简单透明的一生当中,算得上惟一的一桩个人秘密,
他想不到竟有一个第三者,会突然在这里出现。
这是一个睡意未醒的清晨,太阳尚未完全露面,楼道里显得格外暗淡无光,但
凌信诚还是能从对面那张视线不清的面孔,看出来者异乎寻常的镇定。
姜帆的声音和他的神态一样,带着刻意的严肃和冰冷。他对凌信诚先是简单问
了一句:“你还认识我吗?”然后推开屋门不请自进。
凌信诚懵懵懂懂,看着姜帆进屋。姜帆进屋之后没有坐下,甚至也未脱下大衣。
凌信诚跟进屋子,疑惑万般地发问:“你怎么知道这个地方?”
姜帆定定地看他,定定地说道:“是慧敏告诉我的。”
凌信城更是惊疑:“仇慧敏?是她让你来的?”
姜帆不动声色,等于默认。
凌信诚于是继续:“她让你来干什么?”
“她出事了。她让我来找你,希望你能帮忙。”
“她,她出什么事了?”
“她出了车祸。”
“车祸?她……她受伤了吗?”
“没有,她没有受伤。但她把一个女的撞了。是昨天晚上出的事情。昨天她又
到你家去了,和你父母谈了孩子的问题。因为她舅舅的公司现在急需一笔现款,否
则只能破产倒闭。她从小是舅舅带大,上学也靠舅舅供给,她舅舅对她有养育之恩,
所以她必须回报。可她惟一能够选择的办法……只有卖儿卖女!她其实很爱那个孩
子,她并不想和他分开。世上没有一个母亲,愿意离开自己的孩子,这是人之常情。
可为了挽救她舅舅的公司,她做了决定,她用孩子和你父母达成了一项交易。从你
家出来以后她就出了车祸……我想她当时一定是精神太悲伤了,才出了事情。出事
后她很害怕,她不敢到公安局去自首,她躲起来了,然后她给我打了电话,她说这
事万一被发觉就让我来找你。她说希望你能念及过去的情分,无论如何要拉她一把。
而且不管怎么说,她生了你的孩子,那孩子才刚刚一岁,一时半会儿还离不开她。
不管你是否喜欢这孩子,也不管你是否接受他,他都是你的亲骨肉。这已经没法改
变了。”
姜帆用均衡的节奏慢慢道来,凌信诚却听得脉搏失控。求人的人镇定异常,被
求的反倒意乱心惊。凌信诚那一刻真有些手足无措,他很想看清姜帆此时是怎样的
表情,但姜帆背对窗前的晨曦,整个面部只是一个青灰的剪影。
凌信诚慌乱地问道:“她现在在哪儿,在公安局吗?”
姜帆回答:“对,昨天晚上抓的她。因为她撞的那个人伤很重,以后肯定要残
废的,所以她把那人送到医院后就害怕了,她害怕坐牢,所以她跑了,躲到她舅舅
那儿去了。昨天晚上,她听了她舅舅的话,上公安局去自首了。”
凌信诚皱起眉头问:“法院会判她什么呢,判她伤人罪?”
“是交通肇事罪。”姜帆在做出这样的更正后,才露出些许倦态来,他满脸疲
乏地叹了一口气,说:“她真的不想去坐牢的。”
姜帆的表情让凌信诚突然想到一个最核心的问题,这问题也许才是这个清晨的
全部玄机,他尖锐地盯着姜帆试图躲避的双眼,语言的锋芒和目光一样锐利:“那
你和她是什么关系,她为什么一出事就先打电话找你?”
姜帆果然如料地沉默了片刻,那片刻的无言道出了全部可疑。他有几分艰难地
咽了一口唾沫,避重就轻地说道:“我是她的朋友,我们之间……朋友而已。”
“你们从什么时候开始,就是朋友了?”
姜帆再度沉默,然后他说:“这些事也许以后再谈更为合适,现在救人要紧。”
凌信诚则立即变得任性和恶毒:“好,如果你不想说的话,那就请你出去吧。
你不是说救人要紧吗,那你赶紧救人去吧。”
姜帆没再沉默,他慢慢地说道:“我们认识很久了。”
“多久?”
“大概,五年了吧。”
凌信诚微微点头,轻轻自语:“我明白了,你就是那个男人。”他冷冷地笑了
一下,抬高了声音:“五年了,你怎么没跟她生个儿子?”
姜帆依然表情镇定,镇定得几乎没有表情:“我本以为那孩子是属于我的,后
来证实不是。”
“那你为什么不去救她?”
“我没有能力。摆平这种事情需要金钱,需要关系。”
“她要我怎么救她?”
“她希望躲过这一劫,她不想去蹲监狱,哪怕法院定了她的罪,但只要能判她
缓刑就可以。她的条件是,你父亲后来答应给她三百万元,她可以让掉一百万。还
有那个孩子,她愿意完全遵从你的意思。你要也行,你不要,就由她自己抚养也行。
总之一切由你。”
凌信诚与姜帆在公寓中的这番对话,按凌信诚所述,大意如此。
那个清晨两人之间并未答成任何协议,但凌信城很快回家见了父亲。他和父亲
商量的结果,是双方让步妥协。父亲答应花钱托人,让仇慧敏尽量避免牢狱之苦,
而凌信诚也答应父亲,收下那个横生出来的孩子。
凌信城当天晚上找我,向我诉说此事。他希望我能替他去找找优优,向她解释
这事的原委。这事似乎像一支发酵剂,催着他把一切秘密摊开,催着他迫切希望表
明心迹。在他看来,这个传情达意的月老的角色,非我莫属,因为我是优优与他都
能相信之人。
在这间狭小的雪茄吧里,我们谁也没有喷云吐雾,只各要了两杯浓浓的咖啡,
品尝着恋与失恋的苦味。按照凌信诚的分析,他父亲应允救人也是因为那个孩子,
这个孩子也许是凌家后继有人的最后机会。因为这事出来后父亲母亲又去问过医生,
医生的说法近于危言耸听,他说以凌信诚心脏现在的状况,要想活命应将两性生活
基本禁止,否则一旦出事后果不可控制。既然现在儿子已有儿子,千秋万代的任务
已经完成,即便儿子先于父母而去,还有孙子可以承传家业。所以这个孩子事关重
大,父母一再晓以家族大义,说服凌信诚认下这门血亲。
凌信诚向我表示,他之所以最终同意认下孩子,并非屈从于父母传宗接代的观
念,而是意识到一个男人应负的责任,这孩子如果真是他的骨血,他就不应推卸父
亲的义务。同时认下孩子也是为了正视他过去的经历,尽管他和仇慧敏的旧情已了,
但无论如何,他不忍看着她成为一个披枷戴镣的罪人。
那天听罢凌信诚的倾诉之后,我决定接受他的委托。因为我被一种久已相违的
真诚所感,不忍让这位天真的少年失望。尽管我知道在优优心里,还深深地藏着一
个周月。但周月最终只能是她的一个幻想,凌信诚才有可能成为生活的现实。凌信
诚虽然体弱多病,但从优优对周月的感情分析,她所重视的并非男人的肉体,并非
具体的性爱,而是一种情感的寄托和精神的归宿。而且对优优眼下的现实来说,做
凌家的儿媳绝对是一个明智的选择。
但我深知做这样一个月老将要面临的困难,困难的焦点还是那个孩子。让优优
接受一个病弱的甚至丧失男性功能的青年做她的丈夫也许还算容易,但让她以自己
青春蓬勃的年纪,去抚养一个别人的孩子,她能否欣然接受似乎难以估计。
可我还是知难而进地接受了这个委托,第二天晚上吃过晚饭,我就给优优打了
电话。我把电话打到那间小旅馆里,旅馆的人找来一位据说是优优亲戚的男子,从
那人的口气上我判断他应是优优的姐夫无疑。他告诉我优优下班后没有回来,据优
优的一个朋友说今天晚上优优要带他们去见她的老板,问我有何要事需要转告。我
说那就不麻烦了,我可以打电话到她老板那里。挂了这个电话我直接拨了凌信诚的
手机,告诉他优优大概去他家了,问他此时是否在家。
凌信诚并不在家,而是正在回家的路上。他黄昏时去了仇慧敏舅舅那家制药厂
的北京办事处,在那里见到了他的儿子。他抱起这孩子的时候孩子哭了,自此一路
上始终啼哭不已。我在与他通电话时也听到了那个直直的哭声,那哭声有点像电话
里那种脉冲般的噪音,忽响忽停让我们的谈话无法进行。
我不得不结束通话,我说那我也去你家吧,如果见到优优我就先约她出来谈谈。
凌信诚说他已经快到家了,让我快来。
我想,恐怕优优在我到达之前,就会见到凌信诚父子。作为一个女人,她在本
性上应当喜欢孩子,她也许会把孩子从凌信诚的手中接下,倍加爱怜地抱在自己怀
里。她曾经对大姐腹中的宝宝,寄予那样热情的期待,她为了那个宝宝,不惜将自
己最最值得留念的那笔金钱寄回仙泉。这些令人感动的情节,已在我的小说中被一
再渲染,这些情节说明她对孩子充满爱心。在这样善意推断的同时,我又有些本能
的保留,多年的人生经验又自然带动我向相反的方向思索,优优对大姐那个胎死腹
中的宝宝固然充满爱心,但这爱心的投射却是指向自己的骨血。‘如果她真对凌信
诚心有所属,照理就不会喜爱他和别人的孩子,这也同样属于人之常情。如果她真
的从凌信诚手中接过这个孩子,如果她真的对这孩子倍加怜爱,那是否也就说明,
她对凌信诚本人,实际上并无爱心。
为了这个悬念,我匆匆走出家门,乘上一辆出租汽车,催促司机开足马力。我
一心希望在凌情诚和他的孩子到达之前赶到凌家,领先一步见到优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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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5
凌信诚家住在机场路附近的瑞华别墅,那是一片树林环抱的亲水花园。优优已
不只一次来过这里,柳暗花明都是轻车熟路。
那天晚上在我赶到瑞华别墅之前,优优已然到达这里。她还带来了阿菊、德子
和李文海,来见她的老板凌荣志。
这次约见的时间是当天中午定下的,那时优优正和财务总监一起,把刚刚提出
的三百万元现金送到凌荣志的办公室里。凌荣志当即叫来司机,让财务总监坐他的
车子直接把钱送到他家,交到他的夫人手里。财务总监喏喏连声地提着钱和司机一
同走了,凌荣志留下优优和她随便聊了几句,他们聊到了优优的老家仙泉,话题不
外是气候特产及名胜。优优见老板此时挺高兴,脸上态度又亲切,便放胆说了李文
海托的事。不料凌荣志马上答应了,让优优带她那位想做药品代理的老乡,晚上到
他的家里来谈。
优优原来以为,和她一起去的,只是李文海一人,但去之前李文海请优优在外
面的一家饭馆吃晚饭,把阿菊和德子也叫上了。李文海不知从什么地方弄来一辆富
康轿车,让德子开着。还让德子穿了一身西装,虽然并不合体,而且还有些皱巴,
但德子穿在身上,感觉还是变了模样。饭间从他们的对话当中,优优听出他们早就
商量好了,让德子扮作李文海的跟班,以便让文海哥显出一些派头。谈生意总是需
要撑些派头出来,不然会被对方看轻。德子让阿菊也一道跟去,他说我们三个都去,
你一个人回旅馆还是在哪里等着?李文海于是笑道:阿菊,就一起去好了,去了以
后你可以在车里等着。
于是,一车四人,就一起去了。
其实,在优优他们到达之前,凌信诚已经回到家中,他带回的那个孩子,已经
睡进刚刚置办妥当的摇篮。凌信诚的母亲忙着照顾孩子,把小保姆支使得团团乱转。
凌荣志也露出一脸荣升祖父的微笑,风趣地评价着孩子的相貌,像父亲还是像爷爷
之类。只有凌信诚自己,不知此时的心情,是高兴还是无奈,是幸福还是不幸。
孩子到后大人们才发觉很多东西准备得太不充分,比如小一点的枕头没有,褥
子被子也不够厚。又比如玩具之类。原来想象孩子太小,上次被他母亲抱来时大家
只顾争吵未及细看,现在才知已经将满周岁,这时的孩子应当给他一些开发智力的
玩具,大脑的早期开发耽误不得。凌信诚的母亲一边唠叨一边开了一张长长的购物
清单,从铺盖玩具到食品药品,想到的统统写上。看看时间不算太晚,便招呼司机
拉上儿子和保姆,让他们赶快到附近的商场采购。等儿子和保姆走后,大约只过了
五六分钟,优优就带着李文海他们敲响了房门。而那时我乘坐的出租汽车,才刚刚
从建国门的立交桥上,艰难地挤人东二环路。
讲清时间的顺序对我叙述此事非常重要,因为我们计划当晚要谈的事情终因与
优优的失之交臂而没能谈成。尽管我们去的都是同一个地点,但时间上的阴差阳错,
使事件后来的走向也阳错阴差得越来越远。
最先来到这个地点的是凌信诚自己,但是他很快又离开了。也许在他坐着外出
购物的汽车驶出别墅区大门的时候,优优乘坐的那辆红色富康刚巧开了进来,擦肩
而过的刹那谁都不晓得彼此错过了什么,两辆车向两个相反的方向各自走远。
德子还是在仙泉学会的开车,许久不练乍一上手不免开得磕磕绊绊,一直到汽
车停稳在凌家那座灰瓦粉墙的别墅门口,优优和阿菊才停止了对德子的讥消挖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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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家下了汽车,优优领着他们踏上花岗岩砌造的门廊台阶,敲开凌家别墅白色
的大门。开门的正是信诚公司的老板凌荣志自己,大家便随着优优一起恭敬地尊了
一声“凌老板”。凌荣志热情地把他们让进了高大宽敞的客厅,连阿菊都不甘一人
寂寞也跟了进来,象刘姥姥进了大观园似的一路东看西看。
主人的身份不言自明,一声凌老板之后就不用再加介绍,但客人的身份让优优
有些为难、她不知该怎样介绍那位其貌不扬的李文海。她既不知道李文海的公司叫
什么名字,也忘了问他在公司里到底任了什么职务,她只能仓促而含混地说了句:
“这是我大哥,这是他秘书。”秘书就是指德子。她想凌老板应该明白这个所谓的
大哥并不是亲的。
还有阿菊,更不知道此时该如何介绍了。阿菊跟进来做什么?
凌老板看上去很随和,至少优优能感觉到,董事长今晚的心情很不错。他显然
能看出优优带来的这几个人,都不是什么大角色,但他仍然让他们在客厅里那些干
净贵重的沙发上坐下了,还喊自己的太太倒茶来。
凌信诚的母亲应声在卧房的门口露了面,告诉丈夫孩子醒了她走不开,凌荣志
只好笑笑对客人说:“家里人刚刚都出去了,那你们就喝点饮料吧。”
凌信诚的母亲又在屋里叫丈夫,叫他赶快接盆热水来,不知是孩子吐了还是尿
在床上了,卧室里的动静听上去有点乱。优优赶快站起来,对老板说了声我来吧,
便跑进卧室去帮忙。她原来不知道凌信诚的母亲要盆热水是做什么,进了屋子一看
到那只新买的摇篮床,当然立刻看懂是怎么回事了。
再看不懂那不成傻子了,优优后来把话说得很难听,她对我说,她当时一眼就
看出摇篮里躺着的,就是凌信诚的那个私生子,看来这个命好的孩子已经登堂入室
地成了凌家的人。
凌信诚的母亲是见过优优的,知道她是信诚公司的一个小职员,便不客气地指
使优优到哪里去拿盆子,再到哪里去接热水。优优跑进旁边的储物间找来了一只洗
脸盆,又跑进卫生间去接热水,再端着盆子回到那间卧房里,帮助信诚的母亲清理
孩子的屎和尿。孩子已经醒过来,非常乖,一声不吭地看优优。优优两手托着那孩
子,让信诚的母亲给孩子擦身子,她和那孩子彼此对视着,头脑中却完全是空白。
这时,她听到客厅那边砰的一声响,紧接着同样的声音连着响了好几声。凌信
诚的母亲被吓了一大跳,手里还拿着毛巾便想出去看。刚刚走了一两步,卧室的门
就被撞开了,优优还没看清进来的人,就听见砰砰两声响,凌信诚的母亲朝后一仰
就摔倒了,摔得声音也特别重。
紧接着,优优看到了血,又浓又艳的血浆从凌信诚母亲脑袋下面漫出来,顺着
每一根实木地板缝,快速地被地面吸走了。几乎同时优优也听到了自己的叫,那叫
声既尖厉又刺耳,她从没听过这么恐怖的叫,那叫声让她几乎呕吐起来了。
优优手里的孩子大概是被枪声和叫声吓着了,放开嗓门哭了起来,但只哭了一
下就摹然噎住,全身上下不住地打抖,嘴里一声一声抽着倒气,瞪圆的眼睛僵直地
看着优优!
孩子的模样让优优完全无措,她手足麻木地托着那个惊恐的生命,就像托着一
个不停蠕动的怪胎。她的身体也随着孩子发出同样的颤抖,她的双眼直直地盯着那
只已经垂下的乌黑的枪管,和立于门端满脸狰狞的“文海大哥”。
李文海转身出去了,优优还在原地发着呆,她的胸口剧烈地跳动着,双脚却像
钉在了地上动弹不得。这时,她手中的孩子突然重新哭了出来,那裂帛般的哭声惊
天动地,吓得优优几乎将他脱手扔掉。她不知自己此时该做些什么,是逃出去还是
在这里守着孩子。
这时德子跑进来了,优优注意到他的手上没有武器。德子急急地冲优优叫了一
声,叫的什么没有听清。见优优站着没动,德子冲上来要抱孩子,优优拼命地不肯
撒手,但德子还是把孩子从她僵硬的手上拽了出来,胡乱地放进摇篮床里,然后拖
着优优的胳膊往门外走去。
优优大声尖叫不肯移步,她的叫声和摇篮里的哭声响彻屋宇。德子给了她一个
耳光,她挣扎着踹了德子一脚,那神经失控的一脚踹得很重很重,不知踹中了德子
的肚子还是他的下身,德子惨叫了一声坐在地上,地上还躺着凌信诚的母亲。那个
死去的女人看上去只不过四十来岁,不知是天生如此还是失血过多,脸上的颜色白
如素纸。
李文海这时再次出现在卧室门口,他催了一声快走!然后上来强拉优优。德子
咬着牙爬了起来,和李文海一道硬把优优拖到客厅。优优惊恐地看到客厅的沙发前
面,凌信诚的父亲尸横一边,头中三枪,血溅五步,绛唇半开,双目不合。这恐怖
的景象令优优不敢停步,她懵懵懂懂被李文海和德子扶持着,绕过尸体,走出大门,
一直被他们拽上了那辆红色富康。
优优看到,阿菊已经坐在汽车的后座,紧张地睁着惊惶的眼睛。这回是李文海
亲自开车,德子也仓皇挤进后座,汽车旋即开动起来,在灯光暗淡的林阴道中,急
急地行驶。那个时辰我乘坐的出租汽车刚刚开到瑞华别墅宫殿般的社区门口,正在
接受门卫罗嗦的盘查——这种社区通常只盘查出租汽车,对私家车则有些不闻不问
——当时我隐约记得确有一辆红色富康,从别墅区内放缓速度,稳稳驶出,从容不
迫地在我旁边擦身而过。
如果我当时不是被那两位负责的门卫横加拦阻,我必将第一个目睹那个血腥的
杀人现场。门卫在拦下我后,中规中矩地打电话到我所要造访的住户家中,凌家的
电话当然无人接听。门卫随即公平地告示于我:“瞧,我拨了两遍,都没人接。家
里肯定没人。”
主人不在,客人自然不能进入。我只好站在别墅区的门口,拨通了凌信诚的手
机。这才知道凌信诚正和他家的司机保姆一道,在附近的商场购物。他听说家里电
话无人接听,并未怀疑出了事情。“孩子刚接回来,可能他们都在忙吧,”他说。
他让我在门口稍等,他说他们正往商场的门外走呢。大约十分钟后,我看到了
凌家那辆宽大的奔驰。那奔驰在别墅区的门口,接上我进了大门,直抵凌家别墅。
凌家的门前一片寂静,楼上楼下的每扇窗户,都泄露着辉煌温暖的灯光。司机
停稳车子,又帮保姆搬运车内的货物。凌信诚则领我步上台阶,用自己的钥匙开门。
接下来的情形我不想再多渲染,细述那个场面肯定会让读者生厌,那也是我后
来一直试图回避的记忆,是多次让我半夜惊醒的恶梦。凌信诚那天晚上被送进了医
院,他的心脏显然不能承受这样的震动。我似乎成了那天晚上最先进入罪案现场的
人中,相对较为镇定的一个,也许只是因为我与死者并不相熟。
司机及保姆开始还试图对信诚的父母进行抢救,但死者的模样让他们几乎不约
而同地放弃了这个幻想。还因为当时更需要抢救的是凌信诚自己,他抱住母亲余温
尚存的尸体,未及哭便昏迷不醒。
在帮助抢救凌信诚之后,我因为相对镇定而第一个想到了报警。警察反应的迅
速出乎我的意料之外,让我对公安机关从此好感倍增。
那天晚上我在凌家逗留了很久,接受调查询问直到凌晨。凌晨两点我被警察准
许离开现场,又乘车赶往爱博医院看望信诚。信诚经过医生抢救,在他短短的人生
中不知是第几次转危为安,我赶到医院时他仍在药物的控制下昏睡。我找医生问了
情况之后留下了一个手机号码,告诉医生万一有事可以找我。
我本想对医生说我是信诚的朋友,开口时转念又自称是他大哥。我这样转念缘
自忽然而生的怜悯,因为我忽然想到,凌信诚在这个世界上已经举目无亲。
为了叙述的清晰我不得不遵循时间的顺序,按时间顺序我早该先把笔锋转向那
辆逃之夭夭的红色富康。那富康开出瑞华别墅之后随即放开车速,在夜晚无人的机
场辅路上仓皇狂奔。当汽车开进市区之后,都市夜晚的繁华才让车内的气氛稍有松
弛,车上每个人的心情各不相同,但从表面看他们都已惊魂略定。
李文海把车速放慢,并且开始和后座上的德子交谈。他们在议论今天的战果,
有多少现金,有多少珠宝和金饰……德子说他还从里面书房里翻出一块手表,好像
上面都是自钻,这种满天星的好表,少说也值几十万呢,只是变现不太容易。李文
海说只要是真东西,让利换钱没啥不易,回头看看是什么牌子,带到南方自会脱手。
这时他们都听到了优优的啜泣,李文海说:优优,这些东西也有你的一份,我们本
想早点告诉你的,又怕你害怕不肯带我们来了。我们也是为了你好,这种事搅进来
要杀头的。不知者不为罪,成可进败可退,得了钱有你的份,失了手没你的事。我
他妈处处为你着想,你他妈还委屈什么!
阿菊伸出双手,搂住优优,优优似乎是第一次地,对阿菊温暖的怀抱感到陌生。
她不知道李文海的冷酷无情,还能无情到哪里,而德子与他,干这事是否蓄谋已久
;阿菊对这场血腥屠杀,是和她一样蒙在鼓里,还是早就串通一气。也许那一刻优
优什么都没法细想,她的思维也许还处于休克状态,只剩下少数知觉神经,支配着
张皇无措的情绪。
他们开近一个路口,很触目的,看到路边停着一辆警车。李文海和德子,一齐
屏气息声,阿菊也全身僵硬,搂着优优的臂膀,禁不住微微打抖。优优想喊,但刚
刚苏醒的一点理性,立即封堵了她的喉咙。李文海把那支手枪,就放在空着的前座!
他小心翼翼地驾车轻轻滑过路口。那辆110 巡逻车不知何故抛锚在此,对这辆鬼鬼
祟祟的红色富康无动于衷。
过了这个路口,又过了一个路口,危险似乎解除。李文海将车开进一条僻静的
小巷,一直行至小巷的深处,才悄无声息地靠边停住。
李文海关了车灯,看看四周很静,便回头说道:“咱们还是分开走吧,现在警
察晚上总拦车检查身份证的。德子,你先带阿菊下车,今天晚上先别回旅馆,先换
个地方住一宿再说。”
德子犹豫片刻,问:“那你呢,你去哪里住?”
李文海说:“我带优优,我们另找地方。”
德子欲言又止,拉开门刚想下车,动作迟缓一下,又收回身子,试探着再问:
“大哥,这里没人,要不要先把钱分了再说?”
李文海骂道:“你怕我贪了你的!妈的老子要贪早把你一枪崩了,还轮到你现
在问我?我看你这样子永远干不了大事!”
德子不敢顶嘴,忍气吞声钻出车子,阿菊也手忙脚乱地跟着钻了出去。在他们
关上车门之前,李文海又嘱咐一句,或者,也可以说是安慰了一句:“哎,我今天
给你的那只手机可别关了,到时候我打电话找你。”
德子马上殷勤地答应:“嗅。”他正要关上车门,没想到优优突然用力将门一
顶,快速脱身而出,德子刚刚叫了一声:“哎!”优优已推开他撒腿就跑。
优优顺着路灯昏暗的小巷,朝巷口明亮璀璨的大街奔去。她听到李文海急促地
喊了一声:“抓住她!”身后便响起了大力追赶的脚步。她拼尽全力地向前跑着,
头脑麻木双脚发飘,有点像被梦魇压迫,徒劳无功地挣扎逃命。是德子最先追上来
的,他的脚步又急又重,优优先是听到一声咬牙切齿的喉音:“你他妈往哪跑!”
紧接着她的肩部就被用力拽了一下,她身子被拽得一歪,这一歪却让德子意外脱手,
让他不由自主地趔趄了几步。优优也趔趄了一下,但脚步还能继续,德子又追了十
余米长短,还是追上来了,他再次抓住优优的肩头,这一回他抓得很牢很牢,并且
可以用足力气,将优优的整个身体扳了过来。
他当然不会想到,也完全没有防备,优优竟会突然一拳,也许还是下勾拳吧,
击中了他的腹部。然后又是几拳,那几乎是一个精彩的套路组合!那从小看熟的组
合拳优优并没练过,但冥冥之中似有神助,让她突然连贯地做出这样的动作。那第
一个下勾拳实际上已将德子置于无法招架的地步中,而紧跟着的那一组连续的击打,
则让他人仰马翻地倒了下去。
李文海也追上来了,但他离优优还远。优优离灯光通明的大街,只有几十步之
遥。李文海惟一追上来的,只有他穷凶极恶的喊叫:“优优!你他妈今天敢回去,
老子就要你的命,你敢回去我要你的命!”
连这几声最后的喊叫,也渐渐被优优甩得很远,终于连同追赶的脚步,一齐消
失在她的背后。优优已经冲出巷口,冲上大街,她不顾一切地飞奔着横穿马路。马
路上川流不息的汽车纷纷避让闪躲,优优的前后左右,除了飞奔过耳的风声,就是
此起彼伏的笛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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优优那天晚上真的没回旅馆去住,她在街上一直六神无主,一直徘徊到半夜三
更,心里才稍稍镇定下来,在这之前她只是步伐机械地朝前走着,脑子里依然充满
了血污和枪声。
此刻,她自己也说不清到底是什么念头在主导她的神经,是慌张无措还是恐惧
悲伤?虽然,她从没预料自己平凡的人生会遭遇如此惊惊,但却能预料,她刚刚在
凌信诚家从进到出的短短片刻,已经毁了她的一生。
她从东直门内大街一直往前走去,漫无方向。走到鼓楼时又转向南方,一直走
到了故宫的端门广场。她的双腿早已麻木,而意识却渐渐清醒。这时她记得最清的
已不是凶杀发生前后的场面与声音,而是李文海那句最后的警告。他不让她再回她
住的旅馆,也不知是恫吓还是关照。她真的不敢回去了,因为李文海是她带到凌家
去的,所以她对这桩惊天惨案,对凌信诚父母双亡,当然有着不可推卸的责任。她
甚至搞不懂自己今晚的角色,是主角还是配角,是首犯还是帮凶。
她怎敢再回旅馆,她怕见一切熟人,也怕连累大姐,但此时走在深夜的街上,
她又难以承受心里的孤单。
她也曾想过报警。看到街上缓缓驶过的警车,她几次举手超过头顶,但又缓缓
放下,最终还是恐慌压倒一切,理智屈从于感觉。她完全无法预测一旦她投案自首,
将给她自己的未来,给大姐和姐夫的生活,带来什么后果。她一想到大姐惊愕的目
光,想到姐夫气愤的面孔,就心如刀搅,无地自容。
月光冷冽,树静无风,紫禁城高大的城墙像披了一层冥界的荧装。护城河即将
封冻,近岸处已结了薄冰。薄冰映在优优的眼里,让她从内往外,渗透了寒冷。
她沿着那条冻僵的河水,行至美术馆的西侧,在那里的一个夜间营业的小餐馆
里,找到了一部公用电话。优优先把电话打到她住的旅馆,她让服务员帮忙去喊阿
菊。她清楚地听到服务员的嗓子在走廊里回响:“阿菊,阿菊,九号房阿菊!”紧
接着服务员又拿起电话听筒,吼了一声:“没在!”然后不由分说随即挂断。
优优再拨过去,说找钱志富,七号房的钱志富。服务员又是一阵叫喊:“钱志
富!钱志富!”然后就没了声息。过了好一会儿姐夫接了电话,听声音像是已经睡
了,鼻子塞塞哝哝,口齿混饨不清,他问:“晤,找谁?”
优优说:“姐夫,我是优优,你刚睡么?”
姐夫说:“优优,有什么事么?”
优优说不出她有什么事情,她也说不清她打电话来是为了什么事情。如果说,
她找阿菊是想证实一下阿菊和德子是否真的没有回来,那么她找姐夫,似乎只是单
纯地想听听亲人的声音。大姐身体不好她不敢叫她,但听到姐夫的声音她心中同样
一阵激动。
“没有,没有什么事情姐夫……我姐,我姐在么?”
“在呀。”
“她,她也睡了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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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睡了。”姐夫有些不耐烦了:“你在哪里呀,怎么还不回来,你打电话回
来是做什么?”
优优说:“没事,不做什么。我是看你们睡没睡呢。那你们快睡吧。”
姐夫似乎有些生气地:“你闲得没事了吧,也不怕浪费电话费么。这么晚了你
不回来到底在干些什么?”
“没有,我,我是想告诉你们,我今天不回来了,公司里有点事情,我要加班
呢。我就是告诉你们一声!”
姐夫被这电话无端叫醒,显然很不乐意。以前优优早出晚归,也并不来电通报,
今天多此一举,显然不太正常。但姐夫似乎也没多想,说:“那你去加班吧,后天
你姐还要去医院复查,你明天记着带点钱回来。”
姐夫说到钱字,优优没了回声。她很难预料明天,明天会发生什么。挂了姐夫
的电话,她交了通话的费用,同时数数身上的钱数,仅有二百出头。这时她似乎突
然下了决心,她要回去!她要把这二百多元交给大姐,让大姐好去医院复查,以免
万一她被警察抓住,万一这钱被警察搜去,大姐那边岂不人财两空。
后来优优对我说过,她那时还想到要打个电话给我,向我通报这件事情。她说
她把一生所有的事都向我说了,包括那些从不示人的隐私。所以在她的感觉里面,
我成了她的一个历史记录,成了她的一个人生见证。她的故事横空出现这样一个烂
尾,她觉得也该不加隐瞒地说给我听,以便记录真实完整。但这个电话终又没打,
原因是她当时心情太差。
她当时的心情几乎是在告别人生。这样的心态也许事后才能解读——因为以她
有限的法律知识,她完全不能预料她将要承担什么责任。她自认为她的引浪人室,
对凌家发生的血案,有着显见的因果关系,因此她就成了这个事件的罪魁祸首。但
她还是迈开双脚,走出那家夜间营业的餐厅,走进初冬乍寒的深夜。深夜的街头行
人稀少,她踩着凝固的灯晕独行。她决定步行走回她的旅馆,因为夜间的公共汽车
踪影难觅。她也不想再把那仅存二百元钱拆做车费,哪怕她为此可能要走上一夜。
这时的优优已不觉寒冷,她的每一步都走得有些悲壮,那一步步似乎都在走向
一个终结。她的人生虽然短促,虽然乏善可陈,但回首看去,依然让她留恋万分。
最值得留恋的无疑还是周月。优优一路夜行,想的都是周月。这个离她越来越
远的少年,依然是她大难临头的精神寄托——毕竟他们曾经朝夕相处,曾经形影不
离。优优就敢断定,自周月懂事之后,大概没有任何一个女人,曾像她这样近切地
进入过他的生活,接触过他的身体。得到这样机会的人,大概惟有优优。
那一夜优优走过大半个北京,深夜独行也最适于重温那些曾有的憧憬。她走回
旅馆时天边刚刚发亮,清晨的薄雾强调了初冬的阴冷,也遮住了太阳的光芒。太阳
实际上已经出来了,但城市的每一条大街小巷,都被这若有若无的雾气弄得迷蒙不
醒。
旅馆的地下室里静静无声,就连需要赶搭早班火车的游客都未苏醒。门房那位
守夜的老头,神色异样地看着雾中进来的优优。那目光似乎有些好奇,又有些厌恶
——一个如花似玉的女孩,在外鬼混到清晨才归,能有什么好事——那老头一定这
么想的。优优反正也无所谓了,她还冲那老头笑了一下,笑得老头不知如何接应。
优优走过大姐的房间,驻足侧耳倾听:大姐还在熟睡,门里静息无声。于是她继续
前行,行至自己的房间,发现门口的灯泡坏了,只能摸索着用钥匙开门。门开了,
她还没把钥匙收起,就被一股巨大的力量,一下拉进屋里,紧接着身后一个黑影,
山一样地压来,钳住她的双肩,用力往下一按。也许是角度不对,也许那人没有站
稳,优优不但没有倒下,而且在她惊声尖叫的同时,本能地向外一挣,竟从黑影的
怀里挣脱。同样出于本能,她紧跟着狠狠一脚,朝那黑影端去,黑影应声而倒,屋
门的出路豁然洞开。优优夺路而逃,她能感觉到身后,有好几个人从屋里追出,她
听不清他们喊了什么,有一个人拽住了她的一只胳膊,她甩了一下又甩开了,甩开
之后又被那人拽住。她返身打了一拳,也许又是下勾拳吧,谁知道呢,下勾拳出其
不意,总是非常奏效,那人的手立即松了。但这时又有两人扑了上来,一齐将她扑
倒,并且不再轻敌,不再给她任何挣扎反抗的余地,她的手脚及头部,都被巨大的
力量攫住,无法再动。
他们的力量让她感到了疼痛,但她忍住没有出声。她听到头上那人低声的喘息,
大概猜到发生了什么事情。
“好了好了,”头上的人连喘带说:“铐子!我操!”
手铐坚硬的质体,随着那一句骂声,撞击着优优细嫩的皮肤,优优没有带过手
铐,但似乎对这冰凉彻骨的滋味,早已深知。
很多人,包括姐夫,都被走廊上的这番叫喊打斗惊醒。优优看见姐夫披衣走出
来了,跟着一帮看热闹探虚实的房客,伸着脖子向这边张望。当他看到被铐的人竟
是优优,连忙脸色苍白地上来过问:“哎,怎么回事,她怎么啦……”话未说完就
被一个比他粗壮的便衣警察一掌推开。优优听见,姐夫的声音胆怯地抬高:“她怎
么了?你们凭什么抓人,你们是哪里的?”但无人答理。便衣们拖着优优上了台阶。
很快,初升的太阳便刺得优优睁不开眼睛。她没想到雾会散得这样彻底,这样迅速!
她被押上了一辆白色面包,便衣们让她在两排后座的中间,蜷缩于车厢的地面。
她看不见窗外,只能用自己的身体,感受到车子的行进,感受到发动机的震动和路
面的坎坷。她本以为上车后警察会动手打她,为刚才在她的拳脚下吃的亏进行报复,
但意外的是他们没有。不但没有,一位年长些的便衣甚至还端详了优优一眼,惊讶
地出声问道:“你今年多大?”
优优仰头看他,没有说话。旁边的人替她回答:“也就十八九岁吧。”
“十八九岁?十八九岁跟我女儿差不多,怎么就干这事啊!”
“你女儿,你女儿有她这两下子吗,那一脚把小张蹬得现在还直不起腰呢。小
张,你回去赶快上医院检查检查,要是转成小肠气你老婆非跟你离了不可。”
那个被称作小张的便衣反唇相讥:“我怕什么,反正有你媳妇在呢。今天幸亏
踢得是我,要是轮上你,等于给你做变性手术了。”
车一开便衣们就这样互相说笑,只有车头的一个声音严肃不苟,优优看不到那
人的面孔,只能隐约看到半个笔直的背部,那人一上车就开始拨打手机,在和什么
人汇报刚才的战果。
车子把他们拉到一个院落。警察们把优优拉进一间屋子。进屋后把她铐在椅子
上便不闻不问。她看到人们进进出出,听到有人在大声喧哗,还听到门外走廊上有
人接听电话,声音中流露出压抑不住的兴奋。
“抓住啦?钱呢?也查到了,好!好!我马上报告!你们现在在哪儿……”
终于有人过问到优优了。她被带到一间正正规规的审讯室里接受审问。警察们
详细地问了昨天晚上他们一行四人去凌家别墅的全部过程,每个细节都必须谈清。
谈完之后他们还让她在厚厚的记录纸上按了手印,还让她在一个手印提取器上也留
了手印,十个指头和两个巴掌无一遗漏。取完指纹警察们正要将她带走,优优突然
开口说有事相求。
警察问:“什么事?”
优优说:“我在这里,你们要不要告诉我的姐姐?”
警察问:“你姐姐在哪儿?”
优优说:“就和我住在一个旅馆里面,她和我姐夫住在七号房间。”
警察说:“七号房是吧,我们会通知他们”
优优说:“你们能快点去吗?后天我姐要去医院复查,我这里还有二百块钱,
麻烦你们给我姐夫带去。”
优优被抓上那辆面包车时,身上所有的衣服口袋都被便衣翻过,她身上还有二
百块钱警察已然知道,既然他们没有拿去,就说明这钱的所有权还是属于她的,她
还可以自主使用,所以她才敢主动提到这钱,并且相信这钱要是托给警察,大概不
会让他们贪了。
审她的警察对视一眼,见这女孩也真是可怜。但他们没有答应优优的要求,警
察说:“钱你先留着,什么时候可以让你大姐来了,让她自己来取。”
然后他们就走了。但他们走时脸上的态度,比他们刚进来的时候,显然和蔼了
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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