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下在看过,确实很不错,语调比较平和,但是可以看得出作者真实的想法。笔触有些地方很犀利。
现在全文连载如下,以飨观众。(不知道是不是可以这么做啊。不行的话,版版请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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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来下在看过,确实很不错,语调比较平和,但是可以看得出作者真实的想法。笔触有些地方很犀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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ISBN 号: 702004409
出 版 社: 人民文学出版社
出版日期: 2004年1月第1次
开本/介质 : 16开
页数/字数: 335页
价格: ¥ 35.00
两片落叶,偶尔吹在一起 作者:章诒和 两片落叶,偶尔吹在一起 ——储安平与父亲的合影 说我和她没干系, 原不过像两片落叶, 今天偶尔吹在一起, 谁保得明朝不要分离; 犯着去打听人家的细底? 但你说奇不,她到东或西, 像太阳的昏暗月亮的缺, 总是那般的使我, 比自己的事更关切,更留意。 说,这是自己的愿,不是勉强, 帮她的忙,为她提只箱; 或者问一问天会不会下雨, 路上有没有风浪。 但要是她真的说出了这话: “谢谢你,用不着先生—— 这样关切,这样忙,” 怕我又会像挨近了绝崖般, 一万分的失神,一万分的慌张。—— 储安平诗·《自语》 1931年元旦作于北平西郊 在我所结识的父辈长者当中,最感生疏的人,是储安平⑴。而我之所以要写他,则是出于父亲(章伯钧)说的一段话:“人生在世,一要问得过良心,二要对得住朋友。(19)57年的反右,让我对不住所有的人,其中最对不住的一个,就是老储(安平)。” 父亲最对不住的,确要算储安平了。原因很简单——把他请到《光明日报》总编室,连板凳都来不及坐热,就顶着一个大大的右派帽子,独自走去,一直走到生命的尽头。虽然“党天下”这句经典右派话语,是储安平自己说的,但祸根不在于自身。事情还须从头说起…… 1949年的春季,新政协召开在即。民盟总部(即民盟中央的前身)的人特别忙碌,也特别积极,几乎天天在父亲下榻的北京饭店113室开会。 4月9日下午3时,在这里举行民盟总部第6次会议。出席者有沈钧儒、黄炎培、潘光旦、张东荪、曾昭抡、楚图南、千家驹、周鲸文、吴晗等,共29人。会议主席是父亲,会议内容之一是沈钧儒提议:中共指定《中国时报》交由民盟接管,究竟本盟应否接管,请予公决。经讨论,形成并通过了民盟决定筹办报纸、成立盟报筹备委员会等三项决议。要知道,民盟素有办报办刊的志向和传统⑵。早在(19)41年3月,民盟在重庆成立的时候,它的机关报《光明报》于9月即在香港出版,是由民盟委托梁漱溟一手操持的。 4月16日下午,民盟总部在北京饭店举行的第7次会议上,暂时负责《中国时报》报馆接收工作的胡愈之,做出书面报告说:《中国时报》不甚合用,请改为接收伪《世界日报》。 在一个月的时间里,办报的事情有了进展。5月14日下午,在北京饭店113室举行了民盟总部第11次会议。这次会议就中共中央统战部函请民盟接收伪《世界日报》的事宜,做出公决。在沈钧儒的主持下,经22人讨论后,通过决议如下:(一)由章伯钧、胡愈之、萨空了、林仲易、严信民、谢公望、孙承佩等7人组织盟报筹办委员会;(二)盟报名称定为《光明日报》;(三)于5月16日接收报馆,6月16日出版新报;(四)开办费请政府拨款;(五)办报的政策与方针,另会讨论。 6月6日下午2时,在北京饭店113室举行民盟总部第14次会议。会上,由父亲、胡愈之、萨空了、林仲易拟就的《光明日报》组织大纲,经修正获得通过;推章伯钧、刘王立明、胡愈之、林仲易、萨空了5人,为社务委员会委员;父亲兼该委员会主席。 父亲说:“民主党派的机关报,除了时事新闻报道,报纸主要是承担着以言论政的职责。”为此,他和萨空了等人建议成立一个《光明日报》言论指导委员会,并提议就这个委员会如何组织进行公决。这个提议也很快形成决议,并公推父亲、沈志远、黄药眠、周鲸文、楚图南、胡愈之等9人担任言论指导委员会的委员。父亲为第一召集人。 十天后,即1949 年6月16日上午,中国民主同盟在北平创办的机关报《光明日报》,出版了它的第一张报纸。社长章伯钧,总编辑胡愈之,秘书长萨空了,总经理林仲易。 自由——这个概念的内涵对知识分子来说,其中的言论自由、出版自由、结社自由,是最最重要的,也是最最宝贵的。它们几乎与人身自由有着同等的分量,被一些人视之为生命。所以,当父亲得知作为高级知识分子政治派别的民盟能拥有一份报纸,且又由自己负责筹建的时候,其心情活像一个男人在筹办婚礼大典:激动、欣幸、亢奋,还有满脑子的盘算和设想。 单是“光明日报”四字报头的题写,就让父亲大费心思。他甚至叫母亲也来试写。母亲的字极好,连周恩来都知道。那时我们全家从香港抵京,暂住在北京饭店二层的一个套间。我记得母亲从晚饭后,就开始练写“光明日报”四字,父亲一直伺候左右,还让母亲拿出从香港带回的上等纸。每写一张,他就夸一句,可还是请母亲继续写,并说:“可能下一张会更好。” 我先守着桌子看,后坐在沙发上看,再后躺在床上看,再后便睡着了。这其间,好像刘王立明还来访,被父亲三言两语打发走了。等我一觉醒来,发现母亲还在那里书写,父亲仍在那里伺候。写着“光明日报”四个颜体正楷大字的16开纸张,铺满写字台、窗台、茶几、沙发、地板。我想去卫生间小手,竟连条路也没有了。 我不知道“光明日报”这四个字,父亲最终是用沈老(钧儒)写的,还是为母亲所书。但我知道反右刚结束,《光明日报》立即换了报头。 父亲常去报社开会。胡愈之、林仲易以及任《光明日报》印刷厂厂长费振东(费孝通之长兄)也都常来我家汇报工作。一天上午,父亲要到座落在西单石驸马大街的《光明日报》社去谈工作。 我对父亲说:“我也要跟你一道去,行吗?” 父亲同意了,并高兴地说:“到了报社,你一个人先玩。等我开完会,带你去印刷厂参观,看看一张报纸是怎样印出来的。” 报社的会开得特别长,等父亲拉着我的手去印刷厂,已是近正午时分。我的肚子早就饿了,父亲请一位专门剪报的女工作人员到食堂,买了个白面大馒头给我。那馒头香极了,我边吃边走,随着父亲到了车间。父亲请操作工人给我介绍印刷的过程,他自己则站在一边仔细翻阅着当天的《光明日报》,好像并不觉得饿。 家里的报纸有好多种。每当洪秘书把它们送进客厅,父亲打开的第一份,必为“光明”。 (19)51年冬,民盟召开全国组织宣传工作会议,日程非常紧。父亲一定要大家参观《光明日报》,结果安排在会议结束前一天的晚上。代表们白天游览了颐和园,晚上仍被大汽车拉到报社,一个个疲惫不堪。唯有父亲西装领带,精神抖擞。在印刷车间,他还主动担任讲解。母亲说:“你爸爸为了自己的‘光明’,不顾他人死活。” 后来,有件事大大消损了父亲办报的热情。一日清晨,父亲还没来得及起床,就接到上边的电话,说当日刚出版的《光明日报》有了大问题,要全部追回,首先要追回送往大使馆的。父亲眉头紧锁,一声不吭,也没有去交通部(父亲时任交通部部长)上班,一连几天的心情都很坏。我很想知道报纸出了什么事,可一瞅父亲那张阴沉的脸,便不敢开口了。 过了小半个月,《光明日报》的一个干部来我家做客,我趁机偷偷地问:“前些日子,你们《光明日报》出了什么大问题?” 那人言:排版上出了政治性错误。有个重要新闻,是针对某个事件发表的两个严正声明——一个来自中共中央;一个为各民主党派中央的联合表态,它们均为新华社的通稿。《光明日报》把民主党派的那个声明放在了头一,把中共的声明放在了头二。这就出了大乱子,上边命令追回报纸,全部销毁,立即重新排印;并指示“光明”必须要像《人民日报》那样,将中共列在前,民主党派摆在后。 我搞不懂,为什么民主党派的报纸,非要和中共的报纸打扮得一模一样。我拿了这个问题,又去问父亲。 父亲只是淡淡地说句:“大人的事,不要管。”却很惊异于我的提问。 此后,这份报纸的面孔越发地死板、难看。父亲去《光明日报》的次数越来越少。我却始终惦念着再去报社玩,还惦记着报社食堂的大白馒头。于是,忍不住问:“爸爸,什么时候去《光明日报》办公,再带上我吧?” 父亲答:“报社的大小事务,一般是胡愈之在管。” 慢慢地我才懂得:《光明日报》虽是民盟中央机关报,但它并非属于民盟,是由中共直接插手的,属于意识形态。 (19)56年4月,毛泽东在中共中央政治局扩大会议上提出,要在艺术上百花齐放,在学术上百家争鸣。 6月的一天,李维汉把父亲、罗隆基、王芸生等人请到中央统战部开会,告诉他们:中共打算重新考虑“大公”“光明”“文汇”三报的归属问题,请他们就三报重返民间的问题进行研究和座谈。在中国,似乎再也没有比政策的变动,更能调动人的情绪。父亲、罗隆基、史良等这样一批久立政坛的人,也不例外。顷刻之间,他们的工作热情和自由理想被激发出来。为加速民间办报的步伐,就连一向对立的章(伯钧)罗(隆基)也很快取得了思想共识和行动的一致。 会上,李维汉说:“既然要恢复‘文汇’⑶,那就把‘教师报’改过来吧。” 父亲不赞成,说:“如果恢复,就恢复‘文汇’的本来面目。” 兴奋的罗隆基则在会下让徐铸成、浦熙修主动出击,中止教育部有意拖延“文汇”复刊的打算。就在罗隆基和徐铸成、浦熙修筹划复刊《文汇报》的同时,上边传出消息,大意是说:《光明日报》既为一个民主党派的机关报,除社长章伯钧挂名外,负责具体报务工作的总编辑也应由民主人士担任。 “清露坠素辉,明月一何朗。”父亲得知这个消息,舒展的心境好似清露明月一般。他毫不避讳地在一个公开场合说:“过去,什么事情都要统战部点头,我们有些人常跑统战部。不少职务安排的是交叉党员。现在,民主党派政治自由,组织独立了,我们党内的工作,应由自己负责任来搞,不要统战部过多的帮助……民主党派要有党格,人要有人的精神生活。” 几天后,父亲请徐铸成、储安平和萧乾来家吃晚饭,这是父亲自掏腰包的家宴。别看这三个人,均无官职,但父亲把他们视为贵客,特意叫洪秘书事先把拟好的菜单,拿来过目,改了又改,掂量再三,并叮嘱厨师一定要亮出看家本领。父亲在饭桌上告诉这三个资深报人、编辑兼记者:中共极有可能恢复“大公”、“文汇”、“光明”的民营性质,把“大公”还给王芸生,将“光明”“文汇”做为民主党派报纸,交民盟去办。 父亲兴高采烈地说:“社会主义建设是要靠知识分子的。现在知识分子有些牢骚,《文汇报》要好好地搞搞百家争鸣,《光明日报》今后也要改组,这两家报纸在新闻界放出一朵花来。”又说:“非党报纸应该有自己的见解,在国际方面,要多登一些资本主义国家的新闻,在国内方面,也不要和党报一样。” 父亲的这番话,给了徐铸城极深的印象;萧乾对满桌的饭菜赞不绝口;而储安平则向徐铸成详细询问了《文汇报》编辑部的组织情况,外派了多少记者,还打听了上海关于电影的讨论情况,徐一一作答。 黄酒一坛,佳肴几味,觥筹交错本为联络感情,疏通关系。他们之间似乎不用联络与疏通,彼此就很融洽了。与此同时,似乎每一个人都窥探到共产党办报政策的松动,为中国高级知识分子展开的动人图景。大家无不为此而兴奋。 我家的规矩是大人请客,小孩不上席。透过玻璃窗,我看见了这三位贵客。其中,最引人注目的自是储安平。他面白,身修,美丰仪。记得一个上海资本家的大小姐曾告诉过我:无论男女,如果其侧影很好看,那他(她)就是个真正的美人了。储安平的侧影,很美。 饭毕小憩后,客人告辞,大家漫步庭院曲径。入夜时分,暑气全消。微风解愠,又送来花的芬芳。萧乾、徐铸成走在前,父亲与储安平行于后。 父亲轻声对储安平说:“老储,我向你透露一个消息。如果请你来办《光明日报》,能从九三过来吗?(储的工作关系在九三学社)” 难以置信的储安平,怔住了。夜色里的炯炯眼神,如荒漠中的流星闪烁。 这一刻,“两张落叶,偶尔吹在了一起。” 而这一刻,也悄然开始了储安平的人生厄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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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打反右运动一起头儿,父亲(即章伯钧)就开始琢磨着反右的结局和
自己的下场,甚至在毛泽东还没想好怎么处理他的时候,他就在家里把自己
处理了一回——让警卫秘书王锁柱把家中所有的工作人员召集到东客厅,请
他们围着平时吃饭的圆型大餐桌,一一坐下。
父亲客气又郑重地对他们说:“你们大概已经从报纸上知道了,我现在
犯了政治错误。所以,请你们不要再叫我章部长了,可称我先生,也可直呼
我的姓名。”
坐于一侧的王秘书赶紧声明:“在我们没有接到正式通知以前,大家都
必须继续称呼您为章部长。”
此后,父亲不止一次地对家人说:“我们准备过老百姓的日子吧,回桐
城老家更好。”
1958年1月底,父母双双获得“又划又戴、降职降薪”的处理。好像上
边对父亲特别宽大,在撤掉交通部部长、全国政协副主席、农工中央主席、
民盟中央第一副主席、光明日报社长等九个职务之后,特意保留了“全国政
协常委”的职务。在由行政三级降至七级后,又特别保留了四合院、小轿车
、司机、警卫、厨师、勤杂、秘书。国人社会地位的尊卑,往往集中展示于
权力所给予物质待遇之厚薄上。父亲既受政治贬损,又得生活厚待。如此发
落,大大出乎承受者的预想。
斗转星移,岁月悠悠。慢慢地,父母开始咀嚼出那帽子的沉重和帽子底
下沉重的人生。首先便是与中国历史同样渊远流长的世态炎凉。亲近的、亲
切的、亲密的,一个接一个地疏远、疏隔、疏离了。而且,越是亲近亲切亲
密的,就越发地疏远疏隔疏离。诸如,二十年代一起参加北伐战争的老友,
三十年代共同发起“国民党临时革命行动委员会”的第三党人,四十年代参
与筹措成立“中国民主政团同盟”的民盟元老。好像他们当初当年当时结识
章伯钧,便是一种错误。唯有(19)57年的政治风雨,才拨正了他们所在党
派以及本人生命之舟的航向。看着他们批判自己的那副痛心的样子,父亲也
跟着替他们心痛。
一日,戴帽的母亲到农工党北京市委会去参加政治学习。在回家的路上
,大老远便瞅见个老熟人。这也难怪,五十整的年纪,眼神正好。老熟人是
民盟中央的副秘书长,叫辛志超。他不仅和父亲、母亲熟,而且和我姐、和
我也熟。我家的门坎儿,他是跨进跨出的。每每在与父亲谈正事之前,都要
给我姐妹俩讲上一段故事。故事多半说的是燕都旧话,再与那满嘴的京腔京
韵相搭配,我俩听得津津有味。民盟中央的人,从沈钧儒开始往下数,来家
里开会、谈事、作客、聊天的,不下几十个。要论个生熟咸淡,眼下这位离
母亲不远的人,得算在十名以内。所以,我很能想像母亲认出他时的那股冲
动、那般欣喜及那份热情。
母亲挥动着手,向他飞奔过去。辛副秘书长停住脚步,四下里张望。当他
那双近视加老花的眼睛透过厚重的镜片,终于辨清来者为何人的时候,即毫
不犹豫地转身180度,快速消失在人流中。
母亲傻站在街沿。她对老熟人或许有很多的话要说,或许只想问声好。
她有如一个在外面受了委屈的孩子,回到家中眼泪便扑簌簌地滚落出来。在
父亲的询问下,母亲讲述了街头刹那间的经历。
站立一旁的我,简值不敢相信这是真的:“辛伯伯,怎么会不理我们的
妈妈呢?”我为如此熟识的人能做出如此绝情的事而愤怒。心底还有一种母
亲受辱自己也跟着受辱的感觉。
母亲为自己的不识时务、不通人情而悲哀,不禁叹道:“解放前看的《
红楼梦》和解放后读的马克思,都算白费了。连熟识的人才专做绝情事的起
码常识,都没能学到手。”
父亲则劝母亲心放宽些、看得开些,语重心长地说:“大到一个政党的
背信弃义,小至辛志超的躲避奔逃,自古就是中国官场的传统。”不过,父
亲也从中预见到自己的未来,必是孤独自处的末路。除非钦定的章罗联盟和
反右运动被钦定者推翻,而这个“推翻”又是根本不可能的。
忧心忡忡的我问道:“爸,人当了右派,怎么别人就不理睬了?日子也
难过了?”
我的问话,使父亲激愤起来,滔滔不绝:“只有在中国当右派,才是这
个样子。小愚(我的乳名),你哪里晓得——在西方,右派也是很体面的。
议会里,还有他们的席位呢!与左派仅仅是表明政见之不同罢了。议论国家
大事的时候,左派、右派、中间派各自发表看法,陈述主张,申明立场。因
为各派所持立场、主张、看法不同,它们之间势必要有激烈的辩论、争执以
及相互攻击。这一切,都是很正常的政治现像,并受法律保障。西方国家的
官方政策,往往也都要经过这些辩论、争执和攻击的考验或矫正。现在,老
毛把右派定性为反党、反人民、反社会主义,还划了个资产阶级成分。那么
,左派与右派便不属于思想差异,而视为革命与反动的政治对立了。在我们
这个国度,谁一旦成了统治者的政治对头或被看做思想异端,日子就很难过
了。国家、权力、舆论、党派、社会、朋友、甚至家庭,都会纠合成为一股
力量,不断地打击、迫害、除灭这个对头和异端。在这个问题上,我原以为
新社会要比国民党做得好一点。现在看起来,和过去没有太大的不同。”我
自幼就爱听父亲说话。因为他说的,和报纸上登的、收音机放的、课堂里讲
的,都不一样。他不从属于别人,他只属于自己。
或许因为情绪激动,父亲说话的声调越来越高。母亲不让父亲继续往下
讲,打断他的话头:“当着孩子的面,不要说这些,而且一句一个共产党,
一句一个老毛。从前你可以这样说话,现在你是右派,再不可以这样讲了。
你在家里讲,万一传到外面,人家真要说章伯钧反动到家了。虽然我们看不
惯黄炎培,儿子划成右派,自己跟共产党反倒更加亲近。但是你也没有必要
和过去一样傻,把所有的想法都说出来。”
我知道母亲“训”父亲,是因为母亲疼父亲。特别是在眼下,知他疼他
的人没剩下几个。整版整版的批判文章,整天整天的批判大会,父亲就像吞
大鱼大肉一样,全部咽下。而母亲这番雨丝风片般的“训”,对父亲来说,
充其量只能算做一碟清炒苦瓜。父亲听完“训”,一不反驳,二不申辩,三
不坚持。自己一个人回到书房。我也紧跟着进去。当父亲坐在写字台前的皮
转椅上,他的脸色分明阴沉了许多。俗话说:树怕剥皮,人怕伤心。我在想
,社会上已经失去“面子”的父亲,是不是觉得在家庭里开始失去“里子”
了。父亲失去的再多,哪怕父亲在外面的存在等于零,那他也是我的爸。我
一声不吭,站立在父亲的身后。父亲也一声不吭,双手交叉于胸。他的外表
是平静的,然而心里必定很难受。六十多个年头的人生,在心窝子里一次次
跌宕翻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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