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案
黄雀岛上没落豪族的两姐妹
妹妹逃婚,姐姐被迫代嫁
从表面上看是这样一个故事,但在不同人的眼中这故事又是怎样的呢?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但有时候,谁是那黄雀,谁是那蝉,却难说得很。
七个人说同一个故事
或许到最后你会问我,这还是原来的那个故事吗?
我也不知道。
文案
黄雀岛上没落豪族的两姐妹
妹妹逃婚,姐姐被迫代嫁
从表面上看是这样一个故事,但在不同人的眼中这故事又是怎样的呢?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但有时候,谁是那黄雀,谁是那蝉,却难说得很。
七个人说同一个故事
或许到最后你会问我,这还是原来的那个故事吗?
我也不知道。
奶娘-钟妈
哎哟今个儿可累死我啦!老头子,给我倒杯水来,顺便给揉揉肩……诶,对,就这儿,用力!对了……今天在京城的张管事来信啦,告诉夫人总算平平安安风风光光地把小姐嫁出去了,菩萨保佑!我那前些日子悬着的心今个儿才落地哟。
喂,老头子,掐指算算,咱俩到这黄雀岛也有十多年了吧……对,十二年了。想当年咱俩刚到这的时候还真被吓着了,什么黄雀岛,黄雀没见一只,秃鹫倒是不少!虽说是老爷的祖产,也不过就是内海上的一个小岛,那和京城可怎么比啊?别说夫人小姐了,就算我们这些下人看了也乍舌啊。若不是这几年皇上开了通商令,海上往来的商船常要在岛上中转,过去那就是十天半个月也见不到一个外岛人哪!
死老头子,叫我别抱怨了?得,今天知道小姐平安的消息,我高兴,懒得和你争!不过说回来,夫人小姐当年还真是吃了不少苦啊:老爷去得匆忙,那些烂心肠的堂兄表弟,不要脸的账房伙计,欺负她们孤儿寡母,把那田地商号的占去一大半,夫人的娘家又犯了事儿,无人撑腰,可怜堂堂一等公爵小姐竟落得到这荒岛,靠点薄产度日……好端端的,咋又谈起这茬儿?你这死老头子又招我哭了!
现在大小姐总算是出嫁了,咱们这大小姐啊,从小到大真没让人操过心,模样俊脾气好,就和戏文里唱的似的,那是温柔贤淑,知书达理,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哟~咱们刚到岛上那会儿,不是常常入不敷出么?自从大小姐管了家,这才慢慢好起来。我钟妈好歹在京城呆过,当年跟着夫人也见了不少夫人小姐,咱们大小姐那是一点不比她们差!
老头子你说啥?说我平时开口闭口都是二小姐,今天怎地夸起大小姐的好来了?这实在不能怪我偏心,你要说咱们大小姐是人间的大家闺秀,那咱们二小姐就是天上下凡的仙女。我钟妈活了几辈子,也没见过比咱们二小姐更美的人了,一张嘴哟,甜得和蜜似的。她要朝人笑一笑,别说是你们这些大老爷们,就是我那心肝也要扑通扑通跳上半日;她要唤上一声“钟妈”,我这半日走路都是轻飘飘的。那京城来的任大人,不也对咱们二小姐一见钟情,一而再再而三地往岛上跑,没几日就来提亲了呢?
你别笑,别说我了,除了你这没眼力介的,咱们这岛上的人哪个不是把二小姐当成块宝捧在手心?夫人就不必说了,咱们大小姐更是把二小姐宠上天啊,你看看二小姐的吃穿用度,哪样不是照着京城小姐的规格给制备的?要不是咱们二小姐真真招人疼,有哪个做姐姐的会愿意自己穿着粗棉布衣,妹妹的衣服却定是要京城的锦澜轩的裁缝做的呢?
就连二小姐的婚事……唉……你想想大小姐都廿二了,当年我廿二的时候,都给你生三个娃了。大小姐就因为困在小岛上,到现在还没人来说亲,好不容易来了个,又是说给二小姐的。本来夫人还在操心,说什么长幼有序,大姐还没嫁人,小妹怎能成婚,后来大小姐不知使了什么法子才让夫人点了头。这些大门大户我见得多了,像咱们大小姐这样真心疼爱妹妹的我还真没见过。
呿!你这死老头子就别说风凉话了!什么叫这次出了这事全是夫人大小姐惯出来的?主子们做的事儿,咱们下人有资格说啥?不过要我说,大小姐在读书这事儿上也确是不对,怎么能因为二小姐想学洋人的东西,就真请了一堆先生来家里教二小姐?人家说,女子无才便是德,真是一点没错。二小姐的性子本来就活泼,读了书之后更是不得了,天天嚷嚷着什么“民主”,什么“平等”,那日还拉着我说要把卖身契还给我,害我以为我犯了啥事要被夫人撵出慕容家呢。
哦,对了,二小姐还说什么“婚姻自由”。老头子你说说,婚姻自然是要遵从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自由”个啥啊?不过说到底,这事儿我看二小姐就是没错,谁年轻的时候没犯过糊涂,一定是那个天杀的王八蛋看我们二小姐天真单纯,用什么花言巧语把她给骗了!
你又在说我当年把这杀千刀的夸得天上地下的事了?好吧,当初我是猪油蒙了心,没看出那姓徐的真面目,可这也怪不得我吧?那徐子卉可是大小姐亲自请来教二小姐画画的先生,那时他那么亲切又随和,还治好了你腿脚的老毛病……连大小姐都被瞒过了,我又哪能想到这样一个清俊的读书人竟然人面兽心,不知用了什么话哄得二小姐甘愿抛下全家和他私奔?
过去我常常抱怨咱们怎么就落到了这小岛上,现在想想还真是万幸。亏得咱们在这小岛上,若是在京城里,这事儿没一天可就传得满城风雨了,到时叫夫人和大小姐可怎么做人呢,何况二小姐还刚刚许了人家?
老头子,还记得二小姐跑的那天吗?可真是把我吓死了。那日这任大人正好来到岛上,和夫人商议迎娶二小姐的事儿,我在前厅服侍,就看见大小姐走进来,吓了我一跳!那脸啊,白得和纸似的,我在这府里呆了这么多年,从没见过大小姐这样骇人的表情。
夫人听说二小姐与人走了,差点昏了过去,倒是任大人很是镇定,立刻吩咐下人将二小姐和姓徐的捉回来。我当时还在埋怨大小姐气糊涂啦,怎么当着二小姐未婚夫的面把这事儿给说了,谁知大小姐又开了口,连我都吓得差点昏过去,只记得她说:“任大人,小妹与徐先生情投意合,私定终生,我身为长姐,却毫无知觉,此错一;以一己私念为小妹定亲,却无征询本人之意,此错二;得知实情之后,不忍小妹伤心,故助之逃跑,此错三。千错万错,皆由我一人承担,只望大人能成人之美。”
得,原来二小姐逃跑的事儿大小姐也有份,老头子啊,当时我看到一手带大的小姐们居然作出这样伤风败俗的事儿,可是死的心都有了,也忍不住埋怨起大小姐对二小姐的纵容来。忽然听见一阵大笑,我心想:完了完了,这任大人被气出失心疯了!偷偷抬头,就看见那任大人的表情古怪得紧,估摸着是气得厉害,整张脸竟像是狂喜。我一吓,低下头,又偷偷用眼角瞟了一眼大小姐,她倒是平静下来,正直直地望着任大人。
那任大人渐渐止了笑,慢慢走到大小姐身边,看了她半晌,蓦的狠狠捏住大小姐的下巴。只听见夫人尖叫一声,这次可真是昏了过去,我赶紧上前打扇递水。大小姐连眼珠子都没眨一下,还是直直盯着任大人,继续说道:“任何责罚我愿一人领受,请任大人成人之美!”
“成人之美?好个成人之美!”任大人终于开了口,说:“只是成了你们之美,谁来成我之美?阿薇如此负我,你慕容家竟还敢要我成全?千张喜帖早已发出,全天下都知道任家长子要迎娶慕容家的小姐,我任家,丢不起这个人!”
这话说得还真是没错,先别说这任大人对二小姐一片痴心,就算毫无感情,出了这事任家还不成了大笑柄?只见大小姐终于低下眼,静了半日,睁开眼,轻轻说道:“求,大人成全。”
老头子,记得我说过什么吗?咱们大小姐千好万好,就是不知变通,到了这个地步居然还不松口,那时我真要被她活活气死了。谁知道,那任大人竟然又笑了一声,放开小姐,说:“好,我可以成全。”他退后一步,又微微一笑,这笑容可着实,着实……唉反正我那时背脊都嗖嗖冒出凉气。只见他又开了口:“我能成全,只是,任家不能。”
一边说着,他走出门去,边走边说:“二小姐不在了,幸亏还有个大小姐。十日后,任家自会派人上门迎亲。”
二小姐不在了,就逼大小姐嫁,这是什么世道!若是老爷在世,能容得他任家这么猖狂?老头子,别人不知这任家的底细,我可知道得一清二楚。他们三代之前还不知道是在哪个犄角旮旯做着没本的小生意,要不是皇上颁布那什么新政和国外通商,任家靠着在海上和洋人打交道狠赚了一笔,后来又因为造船还是啥的才能被皇上赐封世袭男爵。说到底,这还只是上代的事,其实就是个暴发户嘛!至于那个任大人的官职,更是可笑。我听说他根本就没考过科举,只不过在西洋鬼子那里学了什么什么海军……事战略,就成了兵部侍郎。听账房的李先生说,不论他官位有多高,天下的读书人都不稀罕呢。
这门亲事我本来就反对得很,我们慕容家是什么人?从太祖时候就是钦赐一等公爵,夫人的娘家也是赫赫有名的右丞相,要在以前,这任家别说和咱们结亲,就是要进慕容府一步都难似登天。哪知道,慕容家现在没落到了这个地步,竟要和这种平民做亲家。老爷若泉下有知恐怕都要从棺材里跳出来了!
老头子,我知道你要说什么,你想说既然现在小姐都已经嫁过去了,我就别再发牢骚了对吧。我只是伤心啊,这世道是怎么了,平头百姓也能和大贵族攀上亲家,那时还听二小姐说现在京城居然有女子在做官,还有很多良家女子抛头露面开始做生意……疯了疯了!
两个小姐,都是我一手养大的,本应一辈子享福,谁知道温良的大小姐竟然要去做那暴发户的媳妇,也不知道她那柔顺的性子到了婆家受气可咋办……天仙般的二小姐现在也不知道跟着那姓徐的到哪儿了……唉……
你别劝我啦,心烦!明天夫人还要出岛为小姐祈福呢,睡吧。
侍女-兰儿
那一日,大小姐在书房的窗边坐了许久,忽然唤我:“兰儿,把迢迢提来。”
迢迢是一只黄雀,在一个暴风雨天落到了大小姐的窗台上。我不知道这黄雀有甚特别,倒是大小姐喜欢得紧,闲暇时常常与它逗趣,也有好多年了。
从窗沿的挂钩上取下鸟笼,轻轻递与大小姐。这鸟笼的模样甚是奇异,黑油油的不知道什么材质,比寻常鸟笼长了一大截,上面镂空刻着各色花纹,记得当年在这黄雀岛实在没有鸟笼子,难为大家寻了半日,才从仓库里挖了出来。
大小姐看着鸟笼,微微闪神,而后又笑道:“兰儿,没和你提过吧?莫看这笼子不起眼,可是爹爹当年派人到西蜀之地寻找万年墨竹,后又唤京中最有名的工匠,结合西洋技法,只取中段一节竹筒镂空制成。爹爹最忌他人仿效,得此笼后竟将其它的墨竹尽数毁去,将那工匠挑去手筋,所以全天下只得这么一个,恐怕金玉玛瑙的鸟笼也比不上啊。”
一边说着,大小姐一边伏下身去,用手指轻轻扣着笼子,对着笼中活蹦乱跳的黄雀轻轻叹道:“迢迢啊迢迢,你竟有如此福气,住着天下第一的鸟笼子。只是……”不知触了什么机关,那鸟笼子忽地分成四瓣,黄雀却懵懂无知,仍在立着的横梁上蹦跶。
“只是纵使这鸟笼如此金贵,又怎及天之苍苍海之渺渺?”小姐蓦然站起,推开窗去,海风呼呼地窜进屋内,将书桌上的书本纸片吹得四处乱飞,我赶紧低下头四处捡起,待再抬头时,那黄雀已不见踪影,大约是从窗口飞走了吧。
大小姐依旧立在窗前,似入定一般。与二小姐不同,大小姐从不穿那束腰窄袖的丝绸洋服,平时也不过着旧式的青袍白裙,此时那风将她的宽袍大袖吹得飘飞鼓起,一眼望去,像一只展翅的大鸟,要随风而去。
“小姐!”我心下一急,竟上前拉住了她的衣裙。
“兰儿?”大小姐蹙眉回头,大概见了我一脸急切,安抚地笑笑:“没事,我只是想这临海峭壁的风景看了十二年,早该看厌了,谁知道今天看着还和当年一样新奇。”
“这黄雀岛,我注定是要离开的啊……”大小姐望着窗外,脸上忽然浮现出一丝奇异的笑,给她的眼睛镀上一层异彩,一时间那脸上光华四射异常美丽,恐怕连二小姐也远及不上。
我望着大小姐,不知怎地,竟伏地大哭起来。
那一日,是我第三次看到大小姐露出这样的笑容。
那一日,是大小姐出嫁前在岛上呆的最后一天。
……
我活到十八岁,还没有离开过黄雀岛。
听大小姐说,黄雀岛是南海边上的小岛,离大陆来回只要半日的船程。这黄雀岛为什么叫黄雀岛,我也不甚明了。村口的吴郎中说是因为几百年前这岛曾黄雀成灾,但常常出海的吴大伯却说是因为在海上看这岛像一只伏窝的黄雀,那黄雀的头就是慕容家的府第。
小时候,我常常望着远处山上堂皇的房子问娘:“娘,那儿是菩萨住的地方吗?”娘摇摇头,告诉我那是慕容家的祖宅,我们全岛的人世代都是慕容家的家仆。
只是那时那房子已经空了很多年。听人说,慕容家的老爷在京城做很大很大的官,已经很多年没有回来了;还有人说,慕容老爷有钱得很,全天下到处都是他的房子,咱们这黄雀岛只是很小的一处。
这些话,那时我是一点都没放在心上。对那时的我,慕容家的人就像庙里的菩萨,太远太远了。
可是有一天,慕容家的人回来了。不是老爷,而是夫人和两个小姐。
他们回来的那天,全岛的人都跑去看。
我那时就六岁吧,跑得没有其它孩子快,个子又矮,怎么也挤不进人堆里。只能听到头顶上的大人议论纷纷。
“啧啧,不愧是慕容家,这大船真是漂亮!我看龙船也差不多这样吧?”
“你看看,就几十号人,行李就有半船,大户人家到底不一样啊。”
“哎,那就是慕容夫人吧?可惜罩着面纱,不知什么模样。”
“哼,慕容夫人什么身份,人家可是宰相的女儿!是你这婆娘能随便看到的么?”
“真不愧是京城里来的,那几个丫头真是标致,跟天仙似的。”
“哟,这丫头手上抱的是小姐吧?和年画里的娃娃一模一样,日后一定是个大美人!”
“听吴伯说,那是二小姐。”
“哦?那大小姐在哪儿?”
“我瞧瞧……嗯……在那儿。”
“诶?怎么差这么多,模样普通得紧啊,你要不说我还以为是小姐的丫鬟呢!”
我在人群下面又跳又蹦,可就是没人理我。待到人群渐渐散去,别说是慕容家的夫人小姐了,就连那艘传说中的大船也不见了!我又急又恼,索性坐在地上大哭起来。
“你怎么哭啦?”有个声音在头顶响起。
“我……我没看到龙船!”我一抬头,就看到一个穿着青襦白裙的小姐姐站在那儿,白白净净的,望着我温柔地笑。
“哪来的龙船?哦……你说的那不过是慕容家租赁的客船,其实平常得紧。”那姐姐笑着,把我从地上拉起来,用手绢擦擦我的脸。
“可我没见到慕容家的小姐!”岛上的人都见过,我看着这个陌生的姐姐,忽然明白了:“我知道了,你就是慕容家的丫头对吧?”
“丫头?”小姐姐摸摸我的头,又笑了:“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二妮。姐姐呢?”
“蔷,我叫蔷。”她抬头看看天,说道:“二妮,天色不早了,赶紧回家吧,你娘亲要担心了。”
糟糕,我一看天,太阳都要落山了!赶紧跳起来往家里奔去,甚至忘了问她慕容家的小姐到底长得什么样。
几天以后,慕容家的仆人来到我家,要我去做大小姐的侍女。爹娘高兴坏了,连说这可是几辈子修来的福气。于是,我来到了山顶那个我曾经觉得如此遥远的慕容府。
钟妈,听说过去是二小姐的奶娘,现在是丫头的总管——虽然后来我才知道,慕容府上的丫鬟连我在内也就九个,领着我来到一间看得到海景的大书房。一个小小的身影正俯在在桌上写字,我知道是小姐,赶紧按照娘教的那样,扑通一声跪了下来。
那身影又轻轻笑起来,声音竟然很熟悉:“二妮,谁教你跪的?慕容家不要这些虚礼的。对了,这岛上什么都有就是没有兰花,以后我就叫你兰儿吧。”
于是,我成了兰儿,跟着大小姐已经有十二年了。
……
见到徐先生之前,我就已经知道这个人了。因为大小姐。
大小姐和二小姐不一样,二小姐像火,大小姐却像水。
二小姐很美,我没出过岛,也没见过外面的女孩子,但看到被大小姐请到岛上来教书的西洋先生总是不住地称赞二小姐的美貌,而那些偶尔停靠在岛上的商船船员在见到二小姐的时候,也都像失了魂似的,我想,二小姐是非常美的吧?
二小姐爱穿着火红的洋装在岛上到处乱逛,大声地笑,高声地说话。钟妈总是生气地说,女孩子可不能这样。可只要二小姐朝她一笑,钟妈也只好笑着叹气,随她去吧。她这么可爱,这么天真,人们就算朝她大声说句话都觉得难过,何况是讨厌她呢?
爹总说,二小姐的黄雀岛的宝。娘却说,二小姐这天仙一般的人,是不会长久留在我们这样的小岛上的。
只是当时我们谁都没有想到,娘的话会以那样一种形式成真。
大小姐其实也是很美的,可站在二小姐身边,谁都没有注意到。她总是低低地笑,轻轻地说话。所以很多时候岛上的人都会忘了她,忘记这慕容府现在的主管,是她。
二小姐会大声说,阿姐,我要这个,我要那个!说的那样理所当然。
大小姐会低声说,小妹要的衣服,请京城锦澜轩的张师傅三日内做好,嗯,价格不是问题;小妹要的书,前日广阳书局新进了,吴叔赶紧去买回来;小妹要学洋人的演算,张管事,麻烦您出岛找个先生来……只要是二小姐要的,大小姐总是应承得那么理所当然。
大小姐好像从来没为自己要过什么。
她总穿着青白两色的棉布衣裳,呆在书房里。静静地查着账簿,安排慕容家一年的用度。
当岛上来了先生为二小姐授课,大小姐却会拉上我们这些丫鬟一起去听。不像二小姐高声地和先生争论,她只是静静地坐在那里,脸上挂着一成不变的笑。钟妈叹气二小姐就算了,大小姐连府里的丫鬟都拉上读书算什么事儿。可大小姐笑着转着洋人送的地球仪说,这世界太大了,黄雀岛连个点都不是,多知道点外面的世界又何妨?
她总是静静地站在海边,看着二小姐和夫人坐着船去陆上,而后又静静地坐在椅子上,听二小姐兴高采烈说着外面的世界。我想,大小姐是想去的,只是要她操心的事情太多太多了,她走不了。
有一天,大小姐散步回来,却变得不那么一样了。
她将手里握着的一张画,摊在桌上,看了一遍又一遍。一边看一边笑着,眼中竟是流光溢彩。
“兰儿,你过来看看。”看我端上香茗,大小姐朝我点点头。
这不过是在一张白纸上用黑炭作的画,画上一个女子正站在海边眺望远方。这技法我听洋人先生说过,叫做素描。不明白大小姐为何这样高兴,我又仔细看了一遍,忽然明白了。
“大小姐,这不就是你吗?”
“是,是我啊。你不觉得这画画得真好么?”大小姐又低声笑起来,声音中竟有些不一样的东西:“我今天见到这画家了。他本只是在岛上盘桓几日,我恳求半日他才勉强愿意教小妹作画……小妹总说要学洋画,可惜找不到好先生,今日竟让我撞上了。兰儿,去告诉小妹这事儿吧。”
我应了一声,慢慢退下,回头又望了一眼,大小姐正小心翼翼地把画放进书桌前的箱子里,仔细锁好。
几天后,我终于见到了那位徐先生。
自从皇上开了通商令,在黄雀岛上中转的往来商船也多了起来,时常陪着大小姐去码头的我也见过不少男人,但像徐先生这样俊朗潇洒的年轻人却是第一次见到。
他身材颀长,虽然画的是洋画,穿的却是我朝旧时的蓝色对襟长袍,这样翩翩走来,竟像是戏文里唱的那旧时的贵公子。
他瞧我一脸呆滞,不由微微一笑。就这一笑,我恍然感到春风拂面,百花盛开,舌头就似打结般,半日也吐不出一个字。
他见我不说话,便开了口:“在下徐子卉,前日慕容家大小姐邀在下前往贵府教授绘画,请问姑娘可否代为通报一声?”
我还未答话,就听到身后传来匆忙的脚步声。我心想,是二小姐来了吧。但还未转身,就听到身后那人轻轻说道:“劳烦徐先生久等,黄雀岛乃粗鄙之地,下人未免没了见识,怠慢之处,还请先生海涵。”
我微微吃惊,想大小姐往日总是进退有度,温文知礼,为何今日如此不同寻常。当是时,却茫茫然无解。
徐先生本说只在岛上教授二小姐绘画三日,谁知道三月之后仍未离去。大小姐也不以为意,只是吩咐下人要小心伺候,徐先生的所有要求皆不得怠慢。
这日午后,我来到书房,却见满地纸片,小姐不似平时一般坐在书桌旁,而是站在一旁低头看画,嘴角边挂着微微一丝笑。
她见我进来,并没把画收好,只把我拉倒他身边,指着其中一幅画问道:“兰儿,你看这画画得好么?”
我低头看地上的画卷,发现只有几张能称之为画,其余的,不过是那徐先生信手涂鸦。心中疑虑渐生,也无暇去仔细看画,只能随口答道:“好。”
“不是好,是非常好!”大小姐的声音竟提高了许多,我惊疑不定,看着小姐那从未见过的笑容,觉得午后的日光都似乎黯淡下来。
“小姐……我刚才在花园见到二小姐和徐先生了。”我望着小姐的笑容,心知大不敬,却还是想试探一下:“这,虽然做下人的不该说这样的话,但二小姐似乎很喜欢徐先生啊!”
“哦?”大小姐的笑容不变,那眼神却渐渐黯然,她慢慢俯下身,小心地将画卷一幅幅收好,再放进书桌旁的柜中,仔细锁好,太抬起头来,声调一如平常:“仔细想想,小妹也十六了,这男女之嫌,还是应该避避。我知道了,你下去吧。”
那之后过了半月,岛上又来了一位贵客。听钟妈说,他姓任,是当今第一商贾的儿子,在朝中任兵部侍郎。钟妈说这话的时候,口气中隐隐不屑,却不愿告诉我究竟为何。
这任大人,我只见过两面。不同于任先生,他是个打扮洋派的人,短发佩剑,一身洋装甚是英武。后来听过往商船上的伙计说,他穿的是我朝新建海军的军服。其实这任大人非常英俊,剑眉入鬓,鼻若悬胆,只是那眼睛……那眼睛冰冷而凌厉,就像是我幼年时常在海岛盘旋的秃鹫一般,被他轻轻一扫,全身的力气都似消失无踪。
大小姐大概察觉到了我的感觉,后来这任大人再到岛上的时候就不传我服侍了,我只能从其它丫鬟那听说这任大人如何对我们二小姐一见钟情,如何三不五时就到岛上拜访,如何送的礼一次比一次贵重。
二小姐是那样天仙一般的人物,谁见了能不爱上呢?果然不出三个月,这任大人就上门提亲了。记得那天大小姐的眼睛闪闪发亮,虽然没有说话,那笑容却和提到徐先生的时候一模一样,我想大小姐是真的为二小姐欢喜。
又过了几日,已是入更,每日这时大小姐还在书房,我照常为大小姐端上宵夜。进入房间,却发现一片漆黑,不由一吓。这时角落有个声音幽幽唤我:“兰儿?”
“……大小姐?”我听出是大小姐的声音,心安了一半,忙放下端盘,点上灯。
房内亮起来,我赶忙回头,看见大小姐蜷在角落,目光些微涣散。这样的大小姐我是第一次见到,急急跑过去,扶住大小姐:“大小姐,你这是怎么了?赶紧叫大夫……”
“别……”大小姐死死抓住我的手,面色愈发苍白:“我没事……”
“这样怎能叫没事!不行,我得叫小铭去陆上请大夫!”我急了,赶紧往外跑去。
“兰儿!”大小姐大叫一声,见我一脸惊骇,又缓下声音:“我没事,真的。”
“那怎么……”
“是小妹,她走了。”大小姐的声音像是被抽走了所有力气。
“走?走去哪儿?”
“她……”大小姐苦笑一声:“她和徐先生走了。我真是糊涂,竟没有看出来。”
“这……这可怎么办!还有……婚期……徐先生……小姐你……”我的头脑一阵轰鸣,竟连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私奔?这慕容家的小姐怎能做这等傻事?何况现下还有婚约在身。平时听二小姐说什么“婚姻自由”,没想到还真的成了!徐先生就这么走了,那……那大小姐的一片心意……
万般思绪涌上心头,我也不知呆立了多久,才听大小姐轻轻说道:“事到如今,全怪我当日思量不周。徐先生,是个好人,定会好好待小妹的。即使两情相悦,我又何苦横亘其中,倒不如成人之美罢。”
……
后来,听说那任大人也闹了一场,便要求大小姐代嫁。我想起他鹰一般的眼睛,不由打了个寒噤,这样的一个男人,大小姐嫁过去后,不知要受多少苦啊!
……
这日,大小姐放走了迢迢,又在窗前停驻良久,忽然转过来笑道:“兰儿,明日走时,要记得把这墙上的画取下,一并带走。”
“大小姐……”一股酸涩涌上心头,我已哽咽不能出声。
墙上挂着一幅西洋油画,画上女子低眉浅笑,正逗弄着那黑墨鸟笼中的黄雀。
慕容夫人
入夜,钟妈端上消夏的水果。我望着天上一轮明月,忽问道:“蔷儿休息了没?”
钟妈望望天色,笑道:“夫人这可不是糊涂了,时候还早,大小姐往日这时还在书房读书呢。”
“这孩子……唉。”我支起身子,钟妈赶紧上前将我扶起:“我去看看蔷儿罢。”
走了几步,忽然想起,回头吩咐钟妈:“你们就别跟来了,我们娘儿俩想说说体己话。”
蔷儿的书房在府邸的最西边,就建在悬崖的边上,当初不知为何这孩子挑了这间房,到如今也八年了。听钟妈说,因为这书房夜夜至二更方才熄灯,来往的船只竟将之视若海上航行的路标,在这航道上甚是有名,称为“问津阁”。
皓月当空,将这一路照得通亮,我知蔷儿性喜节俭,索性灭了灯,缓缓前行。
行至后花园,忽听墙角树下传来隐隐抽泣之声,不由止住脚步。只听一人轻叹一声:“明天就是大小姐的大喜日子,你在这哭哭啼啼的,若是被钟妈撞见,少不得一顿骂。”另一人渐渐止住哭声,轻轻说道:“我只是为大小姐不值!夫人如此偏心,二小姐那样的丑事竟就由得她去了,为何大小姐偏要为慕容家善后……那个任大人,每次看到他我都浑身哆嗦,这大小姐过去,怕是要受苦的。”
我在心中微叹一声,轻轻咳嗽,那树下立刻噤了声响。我又继续缓步前行。
蔷儿从小到大,就不是个受宠的孩子。不是不想宠她,实是不知如何宠。
老爷去的那年,爹爹兄长适时又因渎职下狱。慕容族中叔伯欺我孤儿寡母,竟趁机将房屋地契占去大半,名曰代为监管,实行掠夺之实。
就在惶惶不可终日之际,一日,蔷儿拿来一块玉版,问道:“娘,此为何物?”
我一惊,上下翻看,竟是慕容家主的凭证,忙拉住她:“蔷儿,这物件你从何得到?”
“爹爹去时给孩儿的。”她轻轻答道。
“你可要仔细收好了,莫被人看去。”我赶忙将玉版放入她衣袖内,仔细叮咛。女子为宗主,古无先例,想到日后这孩子要受的非难,我的泪又不觉落下。
“娘,我听爹说慕容家的祖宅在南海之上一处名唤黄雀岛的小屿。”
“嗯?”
“娘,这慕容家的东西,他们要多少都拿去好了,我们去黄雀岛吧。”
黄雀岛,虽是慕容家族的祖地,但地处偏远,甚是荒蛮。那慕容族人听说我等要迁去此地,等于将慕容家的产业拱手相让,一时求之不得。似是终于忆起孤儿寡母的身份,他们这时倒亲热异常,去岛之事,我竟是一点心没费,处处有人仔细打点,只差敲锣打鼓夹道相送。
我不知蔷儿是否是经受了这场变故,从那时起,变得老成持重,竟不似十岁幼童。有时我亦期望如待薇儿一般,宠溺嬉戏,也在望见她的温婉笑容后呐呐住手。
我自小养在深闺,嫁人后虽名为当家主母,事事却自有下人处理,这持家之道是一点不通,在岛上的最初几年还能勉强维持,后来渐渐入不敷出。
一日,蔷儿路过书房,见我望着账本低头垂泪,遂走进房间,温言轻道:“娘,我近日读书,也学了些算账持家的方法,要不让蔷儿看看?”
我依言将账本递与她,她匆匆一翻,就指出几处谬误,而后索性坐下,将几年的账本前前后后翻看了一遍,将收支不平之处一一说与我听。
如此以往,蔷儿便接下这慕容府甚至是黄雀岛的大小之事。
众人初始还对蔷儿持家称赞有加,但蔷儿温柔谦和,不似薇儿锋芒毕露,亦极少邀功自诩,久而久之,岛民竟将其视为稀松平常之事。我为其生母,但家规用度却也须由蔷儿调放分配,再面对她,竟难以亲昵相待,若想说几句体己的话语,早已不知由何说起。薇儿较蔷儿年幼六岁,这家中的大小杂事,皆不劳其手,而其自小在我身旁长大,更是亲密了些。旁人看来,我对蔷儿确实大大不如薇儿。
薇儿年岁渐长,日益美貌。蔷儿待薇儿也愈发宠溺,若是薇儿之所想,无不周到体贴。一日,她忽问我:“娘,薇儿年岁渐长。可惜孤岛荒蛮,慕容世家的小姐,怎能在此一隅,不解世事,最后复夜郎自大之笑典。应该让她外出走走,娘以为如何?”
“如此甚好。”我忙笑道:“你舅舅前日来信,告知其在京中已官复原职,邀我前去。不如趁此机会,举家迁回京城。”
“蔷儿知娘思乡心切,只是近日听说慕容族人四处寻找慕容宗主之信物。我等若此时迁回京都,难免引起猜忌,不如静待时日,蔷儿自有安排。”蔷儿含笑说道。
蔷儿当家多年,我早已习惯由其安排所有,何况离京多年,我也早已习惯这黄雀岛的种种,迁回京城之事就此作罢。
薇儿得知要回京城探亲,兴奋异常,我也甚是高兴,竟没注意蔷儿尚未收拾行囊。待到动身前夜,蔷儿见我急切相问,笑道:“娘亲勿急,实是岛上杂务繁多,难以抽身,日后自有机会。”
我见她如此风轻云淡,心中一酸,掉下泪来。想到她多年操劳,至今已年过二十,竟连婚事都耽误了,做母亲不知分担,还要处处由她照顾周全。
正想着,却听蔷儿又开口:“娘,眼见薇儿也年岁不小,娘亲此次上京,不妨留心寻觅可有如意夫婿。”
我正暗自神伤,听得此话,更是无法抑制。蔷儿不明所以,只能轻轻拥我细声安慰。
十年后再回京城,恍如隔世。这京城早已换了模样,喧嚣嘈杂,满大街的洋车洋服,不复我多年的记忆。我内心烦躁,时时惦念着回到黄雀岛,但心中又盼着为女儿们寻门良缘。
若是当年,慕容世家小姐的夫婿,出身人品自然是要一等一。而如今,京城世家子弟日渐没落,新进的青年才俊却都是平头百姓,对世家子弟都不屑一顾,何况一个蛰居荒岛,无权无势的世家小姐。薇儿的绝世美貌虽引来多人爱慕,无奈这孩子自小心高气傲,也没有一个满意的。
我在京城呆了几日,就返回黄雀岛,留薇儿于她舅母照料。蔷儿见我无功而返,却也不恼,只是轻声安慰。倒是薇儿对京城着了迷,那之后一得空闲就往京城跑,蔷儿也笑着任之胡闹。
有一日,薇儿告诉我,蔷儿为她请了一位西洋绘画的先生。我惊讶其话语中的兴奋与得意,但想到这孩子对何事都兴致勃勃,倒没往心里去。那时的我,总以为事事都有蔷儿照料周全,对家事竟全不担心,后来追悔莫及,也难怨他人。
几月之后,一位贵客来到黄雀岛。
当时丫鬟通报,只说老爷在世时的一位旧识前来拜访。我心中暗暗疑惑,虽说树倒猢狲散未免凄凉,但在岛上十多年,却从未有故人拜访,这位旧识却是何方来路?
不多时,一位年青人迈步进来,饶是我活了这么多年,也不禁在心中喝彩:好一个俊朗青年!他年约二十七八,身材挺拔,剑眉星目,顾盼之间不怒自威,一身戎装更显英武。
他名唤任时穹,是京城任氏商社的大公子。听任公子讲述,竟是当年慕容老爷在世时曾对任父诸多照顾,后来任父在海外创业归来,慕容老爷早已不在,多年来多方寻找,才寻至这黄雀岛,急派儿子前来,以报答当年知遇之恩。
我从没想到,老爷当年的一件恩举,多年后会有旧人前来答谢,心中甚是高兴,忙唤钟妈叫小姐们出来相见。
记得蔷儿那天仍是一件青色襦裙,许是多日劳烦于黄雀岛的码头整修,略显憔悴,而薇儿却身着刚由西洋花都送来的天鹅绒骑装,更显得容光焕发,光彩逼人。那任公子待蔷儿很是冷淡,只是微微颔首示意,而后不再理会,但对薇儿却情意绵绵,温柔备至。我看在眼里,心中不由一酸,但蔷儿却似浑不在意,仍微笑立于一旁。
自那日后,任公子三不五时就往岛上跑,明眼人都看出这任公子对薇儿情有独钟。但他对蔷儿却诸多刁难,常常言辞激烈,针锋相对,蔷儿性子柔顺,甚少反驳,但眼中伤痛却日渐明显。
我终是不忍,一日对蔷儿说道:“这任公子待你如此无礼,纵然对薇儿再好,我也不甚喜欢。”
蔷儿笑道:“娘,这任公子待我如何无甚关系,只要他待薇儿一心一意,我即心安。何况这任公子不过是心直口快,并非无理取闹,洋派人物多是如此,娘亲不必往心里去。”
“只是……这任公子出身商贾,虽新封爵位,毕竟不是世家……薇儿,还是委屈了。”我将多日的迟疑托出。
“原来娘是为这事担心?且不说王侯将相宁有种乎,就论门当户对,现时的任家也是配得起慕容家。何况这任公子的样貌、才智皆为上上等,薇儿嫁了也不算委屈。娘多虑了。”
往日若有提亲,蔷儿也是诸多非议,对这任公子却是一路褒赞,我暗暗叹息,却怕蔷儿是身在其中,不知己心。
那日后,我悄悄观察蔷儿的举止神态,却愈发心惊。那任公子每次上岛,蔷儿便显欢喜,她本性内敛,见到任公子时眼中却是流光四溅,不可自抑。而那任公子若对蔷儿言辞锋利,语带讥讽,蔷儿虽面带微笑一一应答,私下却愈见忧郁。
一日,媒人上岛,要为任家的大公子向慕容府的小姐求亲,我自是欢喜非常,欣然应下,可一边又担心蔷儿的反应,幸甚,她与我一般欢喜,我这才将心头大石放下。
可薇儿却对这婚事很是不满,她自小任性骄纵,现在更是一发不可收拾,只差将家中闹腾得鸡飞狗跳。直至蔷儿对其一顿责骂,终才收敛。
当此时,京中慕容族人听闻薇儿即将出阁,竟送来祖训,言之长幼有序,长姐云英未嫁,幼妹怎能婚配。
我心惴惴,将信函拿与蔷儿,她看信后轻蔑一笑,随手将信纸投入火炉,说道:“娘亲不必多虑,这些族中长老不过是怕我们借任家的势力东风再起,借故挑事。莫说我有宗主玉版在手,他们难耐我何,就算真要拿族规说事,只须答曰大小姐心向我佛,愿长伴青灯,他们难道还真的要来黄雀岛上看个究竟?”
我自是知道蔷儿这‘常伴我佛’只是说笑,但想到未来她竟有可能孤老终身,不由又惊又痛,落下泪来。蔷儿不知我心所想,以为我还在为祖训忧心,少不得又是一番安慰。
而后,薇儿和那绘画先生私奔离岛。我惊闻此事,如遭霹雳,一方面忧扰那薇儿遇人不淑,识人不清,将来后悔终生;另一方面恼怒这孩子任性肆意,胆大妄为,竟作出如此伤风败俗之事,忆起任家的亲事,更是惶惶不安。
蔷儿初始也极显焦虑,冷静之后又恢复平日常态,极力劝我不必忧心,道那徐先生是可靠之人,又与薇儿情投意合,二人必能相携终身。又说薇儿的一切事宜她早已打点清楚,若有变故自会有人回报。我这才明白薇儿之事竟由得蔷儿默许,她如此安排,怕是心中早有计较。
岂知次日,那任公子就上了岛。蔷儿这孩子一反平日隐忍内敛,竟将薇儿之事和盘托出,我又惊又气,昏了过去。醒来之后,那任公子已不见踪影,蔷儿跪倒在地,呆滞无言。见我睁眼,强笑道:“娘,薇儿之事任家不会追究,只要慕容家的小姐嫁过去即好。”我见她表情方才明白,对此事蔷儿也毫无对策,今日不过放手一搏,早将最坏的打算想到。我这做娘的,多年依赖于她,却忘了我的蔷儿仍是弱质少女,就算机敏如此,这肩上担子仍是沉重异常。
十多年来,竟都是蔷儿宠着我和薇儿,我如此胆怯懦弱,只想着轻松过活,从没想过女儿的感受。
今夜,是蔷儿在岛上的最后一晚。
我缓步进入蔷儿的书房,只听见海浪击石,松涛阵阵,忆起她在此间的八载夜晚,心中又是一酸。兰儿说得没错,我确是偏心。平日我与薇儿亲昵撒欢,将她放在这空荡荡的屋中,听那潮起潮落,却懵懂无知,还自负体察蔷儿心思,实是……实是后悔莫及。
蔷儿听见脚步声,抬头见我倚立门边,放下笔温言笑道:“娘,怎的还未休息?”
我走上前去,轻抚上她一头乌发,将她搂在怀中:“娘想你啊。”这一头黑发细密柔顺,摸在手上,甚感陌生。想起我已有十多年不曾如此抚上蔷儿的头发,亦无如此抱她在怀。
原来要宠爱蔷儿如此简单,愚笨如我,却一直茫然不察,可笑,可叹。
徐子卉
我这辈子,从没想到,会在一个地方呆那么长的时间。
真的,一开始,到黄雀岛,只是一个偶然。
那一天,搭皮特的顺风船,想到广阳转转。忽然见大副打着旗,将船往南边的一个小岛驶去。
“皮特,你个奸商!不是说这船往广阳走吗?现在是要往哪去?”我跳下桅杆,冲到皮特的面前,拽起他的衣领。好小子,敢阴我!
“稍安勿躁,稍安勿躁,呵呵。”皮特满脸堆笑,双手举高做投降状:“不都说你们天朝人最有耐心吗?怎么在你身上完全看不出来啊?船上燃料不够,我们这是要到黄雀岛补充供给。”
“黄雀岛?那是什么地方?”我这才松开手,大咧咧坐在甲板的靠椅上:“还有你,好歹也和我国做生意十多年了,真不明白这腔调怎地还如此生硬?听得我耳朵疼!”
“好吧,说我国语言总行吧?”皮特笑笑,向南边望去:“这黄雀岛是这几年海上新出现的一个中转站,过往的商船常在这补充燃料和淡水。”
“哦~”我百无聊赖地扭过头,“这岛从远处看,还真有点像黄雀。就不知道这岛上可有什么有趣的去处,我也正好玩玩。”
“这岛听说有你们天朝一个名门望族的祖宅,应该是个不错的去处吧。”
“名门望族?抱歉,那和鄙人这辈子是没有任何联系了。”我耸耸肩,哼了一声。
“还有这里的岛主,是一位很有趣的女性。”
“女性?美女吗?那我倒有兴趣见识见识!”我摸摸下巴:“黄雀岛的贵族小姐……不错的主题啊。”
皮特没有回答我,只是继续摆出他那奸诈的笑,命令水手全速前进。
……
我这辈子,从没想到,我会在一个荒蛮的小岛上认识一个贵族小姐。
真的,一开始,我只是单纯地去写生。
这黄雀岛确实比我想象中的富庶,岛民和大陆上的很是不同,似乎还保留着很多古老的习俗。
……呸,什么古老的习俗,不就是一群集体崇拜嘛!我拿着画板想到山上那个传说中的名门望族的古宅取景,还不到半路就有七八个貌似村民的人窜出来,说什么上面是慕容家的领地,客人您不能去;哦,你是要去画画啊,那更不行了,慕容家的家宅可是尊贵得很,没有家主的允许,平常画师是不能画的等等等等。
庆德陛下的新政都已经颁布多少年了?就连皇帝的夏宫都允许平民进入,这岛怎的还似活在旧年代?
我心中虽破口大骂,无奈岛民淳朴得紧,坚持不懈进行劝阻,最后只好抱着画板悻悻离开。好在找到海岸边上一处荫庇处,恰好能望见远处山上的慕容府邸,皮特没有骗我,这里确是写生的好去处,我坐下来,拿出炭笔开始打草稿。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耳边传来一阵飘渺的歌声。我疑惑地抬头,难道是皮特忽然兴致大发,在这岛上哼我最喜欢的钢琴曲?不对啊,明明是个女人的声音。
循着声音走去,我看到了一个女人。
她穿着青袍白裙,一头如丝黑发随意披下,只用一条银色丝带随意扎着,正顺着海岸边慢慢走着,脸上挂着恬静的笑,口里却轻轻哼着曲子。她美吗?我不知道,真的,我找不到词来描述她,因为她就像一个走错时代的旧时女子,本该在深宅大院里绕着月下一弯莲花池漫步,却在一瞬间被上天把背景换成无边的天空和海洋。
我想,如果这一刻我不把这景象画下,那我徐子卉这辈子所追求的艺术应该都成了空谈。
不知过了多久,头顶传来低低的笑声。我一抬头,就看见画中的女子走出笔下,正站在我的身边。我一骇,手中的炭笔几乎脱手。
“这位先生,我不是故意惊扰您的。”她见我惊骇的表情,立刻解释道:“只是这岛上还从未有画师来过,我很好奇您笔下的黄雀岛该是何种景象。”
我的头脑却更加混乱起来,这个女子,不是应该在撞见有男人偷画她的那一刻就轻声尖叫而后飘然离去么?怎的反而走上前来,落落大方地攀谈起来?
她见我呆望着她不做声,不由轻咳一声,面颊浮现出两片红云,见我回过神,又继续问道:“这画可是西洋的素描技法?”
乖乖,这事可太有趣了!在这个未开化的小岛,有个像从旧时古画中走出的女子,在和你讨论西洋的素描?
“确是西洋的素描,不知小姐从何得知?”我清清喉咙,收敛笑容,肃容答道。
“果真是素描?”她面露惊喜:“不瞒先生,几年前有位异国传教士曾经过鄙岛,教我小妹一些粗浅的西洋知识,这素描一词也是他偶然提起。”
“徐子卉,徐子卉!你怎么跑到这里来,让我好找。船要开了!”我正待答话,皮特气喘吁吁地从岛的另一边狂奔过来:“你不是要去画那山上的古宅吗?”
我暗骂他煞风景,无奈身边佳人在望,也只能长吁一口气,用皮特的母语答道:“这岛上的愚民不让我上山,说那山上的古宅神圣得很,闲人止入。”
“竟有这事?”身边的女子忽然插话,用的居然也是皮特的母语:“这实是我平时教导疏忽了,只是岛民们也是一片愚忠,请先生勿怪。”
皮特这才注意到我身边的女子,他看看她,默默敬了个礼。又看看我,脸上突然冒出古怪的笑:“徐子卉,这位就是黄雀岛的慕容岛主。”
我面容一僵,只见那女子将双手合于胸前,朝我轻鞠一躬,笑道:“徐先生,我是黄雀岛的岛主慕容蔷。”
……
我这辈子,从没想过,我会在一个小岛教一个黄毛丫头习画。
真的,一开始,我只是因为好奇而随口敷衍。
我活到廿六岁,不算老,但好歹见过许多人;我自小就四处飘荡,不敢自诩踏遍世界,但好歹也到过许多地方。
京城里的名媛贵妇,我见过不少,不外乎两类:老点的,仍坚持穿着我朝旧服,思想行动都像块腐朽的木头;年轻点的,天天穿着洋服到处溜达,学到几个西洋词汇就自封洋派,可别说洋话,就连素描恐怕都不甚了解。
幸甚幸甚,这些女人的存在,让我从此生活无虞。洋派的女子在家中挂一幅我的作品以提示身份,旧派的女子却以拿我的画作为鞭挞目标而洋洋自得。
对付这两种女人,未免太甚简单。
但今时今日,我竟看到一个习惯之外的女人,有趣啊有趣!
“徐先生,您既会素描,不知对西洋油画可有研习?”慕容蔷忽朝我恭敬问道。
嗯?原来这天朝之中还有不识我的贵族小姐?很好!
“略有涉猎,并不精通。”我含笑答道。同时用目光严厉制止皮特疑惑的表情。
“先生过谦了。我有一小妹,年方二八,仰慕西洋画技已久。不知先生可否盘桓舍下几日,指点其一二?”这女人,仍是一脸诚挚。
不会吧?要我去教黄毛丫头画画,真是滑天下之大稽。我还未开口谢绝,就听见一边的皮特笑道:“岛主,我这朋友正要赶往广阳,黄雀岛只是临时停靠,难以久留。”
你这死洋鬼子,不开口没人把你当哑巴!我横他一眼,继续保持我最佳的风度,说道:“虽然如此,但岛主盛情难却,何况我实是想去慕容府邸一窥究竟……也罢,我就在这岛上再停留三日吧!”
“多谢徐先生!明日戊时在寒舍恭候大驾。”她大喜,展袖朝我又是一拜。当她抬起眼睛时,我发现她的笑眼中流光溢彩,容光逼人,不由一愣,脑中突然闪现出风华绝代四字。
她又看看我手中的画稿,又开了口:“徐先生,小妹一向心高气傲,野性难驯,请来的先生若不是她真心敬重,实难久留。不知先生可否将此画稿送予我,也让我小妹看了之后心服口服?”
若是平日,这般请求我恐怕是嗤之以鼻,但今日,神使鬼差,我竟将画稿递上。
待慕容蔷离去后,皮特突然轻哼一声,一字一句说道:“你完了!”
“什么意思?”我皱眉。
这混蛋斜睨我一眼:“不告诉你!”说罢摇摇摆摆离开了,一边走一边朝我挥挥手:“三个月后来接你。”
“你聋啦?我说的是三日后!”我吼道。
“嗯……我三个月后来接你。”
……
我这辈子,从没想过,除了绘画还有别的东西能让我入迷。
真的,一开始,我只是单纯地想教一个黄毛丫头画画。
次日来到山顶的慕容邸,果然一路通顺毫无阻碍。偶遇岛民,竟还有人退到路边躬身行礼,这黄雀岛,果真淳朴得很,但,也和时代脱离太远了!
来到山顶,这才发现慕容府邸与别处不同,既无正门亦无围栏,连个看门人也没有,想想亦是,这黄雀岛岛民皆为慕容家所有,四面环海即为天然屏障,何必再修那无用围墙坏这大好景致。行至山顶就望见一小小庭院,院中摆放一硕大的青花鎏金瓷缸,种着几叶荷花,几尾锦鲤在水中悠然翩翻,煞是可爱。
我环顾四周,发现这慕容府的建筑甚是古老,屋檐石刻,菱柱青砖都是百余年前的式样,置身其中,竟忘了身处孤岛,更像是入了天朝初建时贵胄大员的宅门深处。我低头看身上衣着,不由庆幸昨日一时兴起向岛民购置了几件旧式长袍,否则穿那一身窄袖洋服来这地方可滑稽得紧。
正想着,一个女子忽然从一边游廊走出,见我立在院中,似乎大吃一惊。她梳着旧式双髻,脸上略施脂粉,身着粉色襦裙,双手拢入袖中,甚是清秀可爱。可这时杏眼圆瞪,樱唇微张,呆呆望我竟像是木塑一般,看得我忍不住微微一笑:这岛上的女孩子,平日恐怕很少见到外来的男子吧?要不怎地这等反应?
见她仍不开口,我只好开口说道:“在下徐子卉,前日慕容家大小姐邀在下前往贵府教授绘画,请问姑娘可否代为通报一声?”
她似是反应过来,正待回话,就听见一阵轻柔笑声由远而近:“劳烦徐先生久等,黄雀岛乃粗鄙之地,下人未免没了见识,怠慢之处,还请先生海涵。”
我抬眼望去,慕容蔷翩然而来,唇边带笑,仍是青袍白裙,只是款式与昨日略有不同。她望我一身打扮,忽然掩嘴一笑,道:“先生今日的打扮可与昨日大有不同啊……”
我略微尴尬,昨日在皮特的船上,随手掳了件水手的衣服穿上就上岛乱逛,和今日相比确实差距甚大,只好强笑道:“承蒙岛主抬爱入府,自然要入乡随俗,不可太随便了。”
她微微一笑,道:“先生大可不必如此。”随即轻唤独立一旁的侍女:“兰儿,将徐先生带到中庭书房。”
说罢,又转脸向我:“小妹年少顽劣,失礼之处,还请先生多多包涵。先生若有要求请尽管说出,慕容自会尽力完成。只是慕容还有杂务缠身,先行告退了。”
啊?怎么就走了?我看着慕容蔷颔首行礼,飘然离去,有些措手不及,一时竟是怅然若失。
等见到了慕容薇,我才知道慕容蔷笑容中的深意。
这中庭书房,和这慕容家的别处院落却是大相径庭。彩绘玻璃窗,珐琅定时钟,家具清一色的西洋样式,在屋中一角竟还摆放着一架钢琴!我看着端坐桌前一身火红洋装的二小姐,发觉今日换的这一身衣服在慕容蔷看来却是相当无谓了,不由暗自懊恼,竟没注意到慕容薇对我投来的好奇目光。
忽听见慕容薇对房子的侍女说道:“你们都下去吧,我和先生学画时不想有人打扰。”她的声音和慕容蔷很是不同,清朗爽利,带点小小的任性和骄傲。
我望向她,不得不承认她是非常美的,但是这种美太尖锐太摄人,带着一种异样的迫人力,让人沉迷却窒息。作为艺术家我欣赏这种美丽,但作为一个男人,我却本能地想要摆脱这种美丽带来的危险。
但实际上,她还是一个孩子,因为这个时候她正带着一种恶作剧般的笑容向我走来。
“喂,我要怎么称呼你啊?”她像一只猫,轻轻踱到我的面前:“徐子卉先生,还是……嗯,浪子徐彤?”
“你……你怎么知道!”我几乎是从椅子上崩了起来。
“你这么有名……”她撇撇嘴:“每次去京城总要听人们提起你,我能不知道吗?记得上次礼部尚书府的二小姐还为了你抓破南平郡主的脸呢。”
“所以啊,昨天阿姐拿来那幅画,我一看就知道是你啦,每个人的家里都挂着你的画,我怎么能认不出你的笔触呢?”
“那……那你阿姐知道我是谁?”我的手微微发抖,难道那个温柔诚挚的女子竟然……
“阿姐?她怎么可能知道你是谁?”她盯着我的手:“阿姐一辈子把自己关在这个岛上,她的脑子,在一百年前!何况,阿姐所知道的所有京城的东西都是我告诉她的。她现在大概还傻乎乎地以为你是哪个路过的穷画家吧。”
我平静下来,却发现一个更可怕的事实,我什么时候,竟开始如此在意一个女子的想法?穿她喜欢的衣服,摆出她喜欢的气质,担心她的欺骗,喜爱和她相处的时刻……啊啊啊啊,我一定是疯了,昨天我才第一次见到她啊!
慕容薇见我不做声,面上又浮现出小恶魔般的笑容:“当然,你一定想让阿姐知道,也简单得很。”
她快步走到门口,用手拢住嘴,大声叫道:“阿姐啊!这个徐先生其实是……”
“喂!你!”我一个箭步冲到她身后,用手捂住她的嘴:“说吧,什么条件?”
“你真聪明,难怪她们喜欢你。”她顺势靠到我的怀中,仰头娇媚一笑:“阿姐说你只呆三天是不?不行,你要留下来直到我学会你的上色技巧,哈哈以后她们要知道你做过我的老师,鼻子都会气歪的!”
……
我这辈子,从没想过,爱一个人竟是这样苦的事。
真的,一开始,我觉得只是静静看着那个人就已经很好了。
每日午后,慕容蔷总会来到中庭书房,看着我教授慕容薇绘画。慕容薇是个聪明的孩子,我不知道是虚荣心使然亦或是其它,她学习时竟异常刻苦。
我在屋内一隅上课,一偏头就能看到慕容蔷。她静静地坐在那里,挂着一成不变的恬静的笑,阳光从窗外射进来,在她的脸上形成深浅不一的阴影,竟让那面容有着异样的诱惑。
我开始只是偶尔转过头去看她,后来像是受了蛊惑,不由得一遍又一遍地回头,某一刻,我惊觉这样是如此地无礼,因为她的眼神不再平静,而是流露出诧异。我赶紧低下头,却仍忍不住用眼角的余光偷偷勾勒她的轮廓。
一日复一日,转眼已过三月。
这样不行,这样没有结果,这种甜蜜的煎熬会让人发狂。
我要走,应该走了,必须要走。
踌躇半日,我终于走进慕容蔷的书房。本预想她该会如何伏案书写,没料到,她却正手提一式样奇特的墨黑鸟笼,笑语盈盈,逗弄着笼中那活泼的黄雀。那表情如此轻松惬意,与我往日见的她竟如此不同,却,如此惹人怜爱。
“徐先生?”对我的到来她有些惊异,随即镇定下来,放下鸟笼,微笑走来:“请问有何事?”
望着她一成不变的笑容,我胸中一痛。我对于她,恐怕是连一只黄雀也不如。
“岛主,我在岛上叨扰多时,现时二小姐已大体掌握绘画技巧,也是我该走的时候?”
“走?”她眼神一黯:“徐先生为何如此匆忙……难道是鄙岛照顾不周?”
“不……”
“可是先生有急事?”
“无……”
“那可否恳请先生多待几日……我……”她一脸急切,欲言又止。
“那……那便只好打扰岛主了。”见她窘迫的表情,我心中狂喜,神使鬼差下竟答应了她。
……
“你完了。”皮特又回到黄雀岛,见得我第一眼,还是这句话。
“是的,我完了。”我落入慕容蔷的温柔眼神中,万劫不复。
“你会后悔的。”皮特叹了口气。
“不……”
“你会的,你是要飞越世界的苍鹰,这黄雀岛,永远不是你的目的地。”
皮特走了,我回到房间,拿起画笔。
“徐大哥,你再给我说说你在海上的故事吧!”慕容薇从外面跑进来,兴致勃勃地叫道。
“今天算了吧,我有点累了。”
“这……这是什么?”她疑惑地望着我面前的那幅画:“这是阿姐对不对?嗯,这是阿姐的鸟笼啊!徐大哥你真厉害,画得真像!”
小姑娘一脸崇拜地盯着我,絮絮叨叨说着她的阿姐和那个奇异的鸟笼。
忽然,她的声音静了来,变得闷闷的:“徐大哥,我很担心阿姐。”
“嗯?”
“有时候我觉得阿姐就像是那鸟笼里的黄雀,被困在这个岛上了。”
“慕容岛主这么大的人,若是想走,谁又能阻得了她?”
“她的心被笼住了,她这一辈子都被困在黄雀岛,锁在慕容家了!”
我手中的画笔滚落下来。
“我不要像阿姐那样,我要离开这里,外面的大千世界等着我。就算我怎样爱阿姐,阿姐怎样爱我,有一天我也一定会离开的。”她火红的身影落在窗前,高昂着头,似是向上天许愿。
她的话语像一把锤子,击打我的心,一遍一遍。
我明白了,我和慕容蔷的陌路在初见时已经注定。无论我多爱她,无论她爱不爱我。
有一天,会有一个人和她安居于这个小岛,而我,孑然一身,浪迹天涯。
……
我这辈子,从没想过,会和诱拐犯这个词连上关系。
真的,一开始,我只是希望她能幸福。
我还在继续画着那副画,因为我知道有一天我会离开。
岛上来了一个人,任时穹。
我认识他,他是广阳的女人们最喜欢谈论的男人之一:英俊、富有、前途无量。
他自然认识我,看到我在这个岛上时,却只是微微抬抬眉毛,再无表示。
岛上的人们都说,他对慕容薇一见钟情。
我相信,慕容薇是聪明而美丽的,她有让男人发狂的资本。
每天,慕容薇依旧来找我,挽着我的胳膊要我说着外面的故事;举着我的笔要我为她画画。
她的姐姐也常常来,她似乎有些忧虑,或许是担心我和慕容薇走得太近,也或许是……不,我不能这样想。
我是喜爱这样的日子的。她会坐在那里,静静地看着我和慕容薇高谈阔论,亦或是仔细地收好我的每一张草稿。有时,在慕容薇的撺掇下,她也会弹一首钢琴曲(我也是那时才知道她竟会这些),她弹得没有妹妹好,或许是没有那么多时间练习,但对我而言仍犹如天籁。
有时候,我会在岛上碰见任时穹,他是如此的冷漠,只是那双眼睛泄露了一个男人的嫉妒。
我在心中苦笑,我爱的人不是你认为的那一个,何苦如此。
谁知道,后来他真的有足够的理由来恨我。
……
有一天,慕容薇定亲了,和任时穹。
“徐大哥,带我走!”很多天后的晚上,慕容薇像一团火焰闯进我的房间。
“走到哪里?”我望着她激动的表情,不明所以。
“外面,随便哪里,只要不是黄雀岛!”
“哦~你要和我私奔啊?”我哈哈大笑,真是个孩子。
“私奔?哼,你别得意了,我可一点都不喜欢你。”她的眼睛似乎都在冒火。
“乖孩子,别赌气了。”我叹口气:“任时穹是个不错的男人,何况你走了你阿姐会伤心的。”
“我就是宁可阿姐伤心,也不要她去出家!”
“这是什么意思?”我的心抽了一下,狠狠抓住她的手。
“我偷偷听娘和阿姐说的。说什么慕容家最重长幼之序,尊卑之别,因为我和任家定亲,坏了幼妹不得先嫁的规矩。京中宗族的长老都反对这婚事,要求退婚。”
“那又如何?岂不是遂了你的心意?”
“可阿姐说婚退不得。又说若非要遵守这规矩,那就说长女愿出家,长伴青灯古佛,幼妹先嫁即无可厚非。”
“荒唐,现在竟还有如此陋俗!”
“世家贵族就算没落至此,荒唐的东西又何尝会少?”慕容薇恨声说道:“徐大哥,我是知道我阿姐的,只要是为了黄雀岛,为了我,她有什么不能做?”
我忆起那个女人淡然的脸,明白慕容薇说的是实话,她是这样的女子,让人心折,让人……心碎。
“阿姐自小最疼爱我,若说你我两情相悦,她知道后必会尽力帮我。一旦我跑了,这婚事不成了,就没什么荒唐的族规,阿姐也就不用去出家啦!”慕容薇望着我,继续说着她的计划。
良久,我捏捏她的脸:“我这辈子做的荒唐事不少,和这件比起来,却都不算什么了……好吧,我带你走!想到任时穹那张臭脸也有趣得很哪,哈哈哈!”
……
走得那晚,她来了。
她的脸色如纸苍白,眼神却异常明亮。她朝我盈盈一拜,轻声说道:“任先生,我敬重你,信你绝对会好好对待小妹……前路茫茫,珍重。”
我凝视着她,终于忍不住,将她拥入怀中,在她耳边轻轻叹道:“抱歉……”
放开她,我将手中的画递与她,咧嘴一笑,转身离开。
……
我一直没有问过她是否爱我,也不认为我带着慕容薇离开对她的出家真的有影响。
我是很自私的人。
我知道我注定是要离开她的,“私奔”一事只不过让我和她的人生多一些羁绊,让她记起我的时候能更多一些。
只是如此而已。
慕容薇
从小到大,我一直知道,我是很讨厌阿姐的。
小时候,阿姐说,我不应该叫她阿姐,那是黄雀岛民的叫法,慕容世家的小姐怎能和那平头百姓一般?未免堕了身价。
我生气了,不是因为她说‘阿姐’是平头百姓的叫法,而是因为她教训我的样子。
其实她说话的声音很低,柔柔弱弱的,但我就是不敢违逆她。
钟妈总是说:二小姐的性子野 ,只有大小姐能制住她。
每当听到这话,我就更生气。
所以这次,我死也不肯听她的话。
我‘阿姐阿姐阿姐阿姐’的叫个不停。
最后阿姐叹口气,说,算了,随你吧。
这只是一件小事,但让我得意了好久,我终于反抗了她一回!
但大多时候,我永远敌不过阿姐。
岛上的人喜欢我,只要我笑一笑,大家都会争着把最好的东西送到我面前,只要我闹一闹,原来不能做的事情就可以尽管做了。
可若是阿姐说,小妹,你不能这样。大家就立刻住了手,只能抱歉地看着我。
于是最疼我的钟妈,说,二小姐啊,这事大小姐说不行,您就忍忍吧。
娘亲望着我又哭又闹,总是笑着说,既然蔷儿说不行,那自有她的道理,薇儿,别任性了!
为什么?她也不过比我大几岁,怎么人人都听她的?她就非要高我一等吗?
真让人讨厌!
外人说,慕容大小姐对二小姐真好,只要是二小姐的想要的,大小姐一定拿来。
我听到了!
所以我说:阿姐,我要最好的先生来教我习字,岛上的先生太差了!
阿姐说:好啊。于是请来了广阳学府最好的先生,钟妈说,当朝丞相也是他的弟子。
我说:阿姐,这到来来来往往的洋人真多,我要学洋人的东西。
阿姐说:好啊。于是请来了几个大胡子蓝眼睛的洋人,娘说,他们是来我朝游历的西洋学者。
我说:阿姐,我要西洋的衣服,西洋的钢琴,西洋的家具,西洋的……
阿姐说:好啊。于是我的房间全换成了西洋的东西,就连窗户都改成西洋的样式。
我说:我要这个!我要那个!
阿姐说:好啊。然后放到我面前。
阿姐笑道:小妹,还要什么?
我说不出话,却更生气了。
那广阳来的先生总是赞我聪明,但有一次看了阿姐的文章,却惊叹不已,直呼奇才。
那些洋人教我的时候,阿姐总在一边静静听着,毫不起眼。可有一次我却听到她用洋文和那些洋人讨论通商问题,我甚至还不能像她一样流利。
这个时候,我几乎要恨阿姐了。
可有一天,我发现我不生气了。
因为我突然发现,我很漂亮。
小时候,钟妈总是抱着我说,咱们二小姐啊,天生的美人胚子,将来一定是个绝世大美女!
那时我不知道她的意思,后来我明白了。
来到岛上的人多了,男人们看着我,眼神和看着阿姐完全不同。
他们会为我痴迷的,但不会为阿姐。
我得意起来,看着阿姐那平淡无奇的脸,觉得也不怎么讨厌了。
娘总是忧心忡忡地说,蔷儿一心扑在岛上,如今年纪渐长,恐怕日后找不到好婆家了。
原来她竟要孤老终身?我看着阿姐的眼神竟有些怜悯了。
娘说,要带我去京城走走。但是阿姐没去。
京城和黄雀岛是完全不一样的地方,那么繁华那么喧嚣,只从画上看到的洋汽车满大街地跑,人们的穿着也比黄雀岛不知时髦了多少。名媛贵胄,无数的舞会……啊我真是太喜欢京城了。
我平日受的是最高等的教育,吃得穿的用的阿姐永远是给我最好的,所以来到广阳,却也没人笑我是从荒岛来的野丫头。我很快就和贵族小姐们打成一片。
一日,我跟着表姐去参加礼部尚书二小姐的茶会,看到了起居室中的一幅油画。
“这画真美!”我指着那幅画,那画面上惊涛拍岸,一只海鸥正孤独地飞着。我静静望着,忽然觉得思念起黄雀岛来。
没人回答我,我转过脸,看到大家都掩嘴而笑。尚书小姐更是掩饰不住眼中的得意。
“这是谁画的?”我问,心想应该是西洋的哪个名画师吧。
“徐子卉……嗯,浪子徐彤。”表姐走上前,悄声对我说。
“浪子徐彤?他是谁?”我追问。一屋子的小姐们先是诧异地看了我一眼,而后都吃吃笑起来,最后竟似乐不可支,笑得前仰后合。
我不明所以地看着她们。她们的表情那么古怪,就像在笑我不知道当朝皇帝是谁一般。
还是表姐先止住了笑,她擦着眼角笑出的泪花,对大家说:“哎别笑了别笑了,表妹刚从外边来,不知道那混蛋倒是个好事啊!”
“徐子卉是谁?”我生气了,觉得自己就像个傻瓜。
“画家,京中第一西洋画师,听说是宫廷画师窦利德的关门弟子呢。”表姐说道。
“听说他会五国语言,时不时出海去西洋,带回来许多有趣的东西呢!可惜你来得迟了,他前几天又出门了。”右丞相的大小姐掩嘴笑道。
“花花公子!薇儿你可千万别和他扯上关系,要不后悔莫及。”尚书小姐轻摇折扇,语带戏谑。
“哟,那又是谁为了能得徐子卉一顾,将南平郡主的脸给抓花了?”有人悄声打趣。
接下来的茶会,都围着徐子卉这个人展开了话题。我没再说话,就静静听着她们说,愈发对这个人好奇起来。
一月后,我回到了黄雀岛。
阿姐一如往昔,仍是温柔谦和,细声细气地问起我在京城的趣事。
我同情地看着她,发现她的世界竟然那么窄小,只有一个黄雀岛。
她没看过京城的车来车往,没参加过那些富丽的晚会,没见过港口的巨舰航船……
她也没听说过徐子卉。
太可怜了。
于是我兴致勃勃地说起京城的各种趣事,除了徐子卉。
后来,我去了广阳很多次,想亲眼见间那个传奇的徐子卉,可惜,总是擦肩而过。
他的传说我越听越多。
愈发地对这个男人好奇了。
我对阿姐说,我要学油画。
阿姐说:好的。为我找来了先生。
我说:阿姐,这个先生太差了,我不要。
阿姐说:好,那换一个。
我说:阿姐,这个先生还不如上一个,连素描都画不好!
阿姐说:是我的疏失,阿姐再去找。
有一天,阿姐兴致勃勃地来了,她说:“小妹,阿姐给你找了个好老师,这次你一定满意!”
我懒懒抬头:“哦~什么老师?”笑话,除了徐子卉,任何人我都不会满意的。
“这先生姓徐,搭乘的船偶然在岛上停靠,画画的时候被我撞见了。这位先生只能呆三日,你可要认真学。”阿姐望着我,眼中光华四射,和平时大不一样。
什么样的老师,能让阿姐这样激动?我好奇起来。
“这是他的画,你看看就知道他是个好老师了。”阿姐笑着递给我一卷画。
我打开一看,复又卷上,说:“我知道了。”
阿姐拿着画走了,我靠在椅上,静静笑起来。
徐子卉啊徐子卉,我找不到你,你却来了。
徐子卉来了,他和他们说得一样。非常年轻,非常英俊。
但他和她们说得又有点不一样。
他穿着一身蓝色的对襟长袍。
她们说他是个新式的人,会五国语言,周游列国,洋人的玩意儿样样精通。
但他现在站在我面前,丰神俊朗,长袖飘动,竟像那书中写的旧时贵公子。
他望着我,眼中难掩欣赏之色,但,只是欣赏。
我有点不满。
阿姐不知道他的身份,他大概以为我也不知道。
我退下了身边的侍女,走到他身前。
喂,我要怎么称呼你啊?徐子卉先生,还是……嗯,浪子徐彤?
他听了我的话,竟惊得从椅子上跳了起来,满脸惊惶。
我忍不住笑了,这人真有趣,怎么看上去呆头呆脑的,和表姐她们说的一点也不一样嘛。
那……那你阿姐知道我是谁?他忽然问我。
我正要随口回答知道,但话到嘴边,我却停住了。
我看到了他的手。
他的手在发抖。
为什么发抖?在害怕什么呢?
我隐隐感到了些什么,但我捉不住。
我只好说了实话。
他的手不再发抖,他笑了。
我明白了,他骗了阿姐,他不想让阿姐知道,他怕阿姐生气。
其实他只呆三天,就算阿姐生气了又怎样?
他喜欢阿姐。
我又开始恨阿姐了。
什么人都可以喜欢阿姐,就你不行。
因为我喜欢你。
但只要你和我在一起,你就会喜欢上我的。
每个人都一样,你也不会例外。
后来他留了下来,因为我那拙劣的威胁。
他留下来,我却后悔了。
我应该对他说,阿姐知道他是谁,阿姐一直在骗他。
然后他会伤心离去,我就能去京城找他。
但我没有这样做,于是他教我画画,他却看着阿姐。
每一天,阿姐都会来看他上课。她静静地坐在那里,什么话也没说,什么动作也没做。
但那个人一直看她,不停地看,连阿姐这样迟钝的人都发觉他的注视。
但还好她这么迟钝,她只知道他看她,却不知道他爱她。
我开始很努力地学画,我希望他多看我一眼。
但是他没有。
我更加努力的学画,我学成了,就能让他走了。
但他还是没有走。
他更爱阿姐了。
我更爱他了。
他这样的男子,为什么会爱上阿姐这样的女人?
他那样潇洒,那样才华横溢,他走遍过世界所有的地方。
阿姐却那样平凡,那样无味,她甚至没有走出过这个岛。
我不明白。
有一天,我走进他的房间。
他在画画。
他在画阿姐,还有她的鸟笼子。
她们说,徐子卉不会为任何人画画,他只会为自己画。
但现在,他在为阿姐画画。
如果现在我的手上有一把刀,我会把这幅画撕烂。
我会撕烂阿姐的脸。
我会撕烂他的心,还有我的心。
我没有刀,但我一样可以撕烂他的心。
我说,阿姐的心被笼住了,她这一辈子都被困在黄雀岛,锁在慕容家了!
他手中的笔落下来。
我简直要大笑出来。
我说,我要飞出去,不管阿姐怎么爱我,我怎么爱她。这里不是我的天地。
而阿姐,她飞不出去了。
不管你怎么爱她,不管她爱不爱你,她不会和你一起飞出去的。
但我可以。
我可以!
他拾起笔,朝我悲伤地笑。
他不再理我,继续画着他的画。
他为阿姐画的画。
一个叫任时穹的男人来了。
我知道他,他和徐子卉一样有名。
英俊潇洒,年轻富有。
他是喜欢我的吧。
每个人都这样说。
我却不清楚,因为我看不到他的眼睛。
他有一双鹰一般的眼睛。
注视着你,似乎就能把你看透。
我不敢看他,我怕他知道我在想什么。
但我喜欢和他在一起。
因为他不喜欢阿姐。
他对着阿姐,总是那么无礼,那么尖刻。
每个人都喜欢阿姐,但他不。
他的言辞中总是针锋相对,冷嘲热讽。
有一次,他竟将阿姐的眼睛都说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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