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把你放一边/像是奇异生出根/有一天/开出一朵/不一样的花来
------再见渔网花
我不知道这个记忆是否真实,抑或仅是某一刻的臆造,又或竟觉得它是这般诗意,便在心中小心存放了下来,那是一种花;一直到现在。
一直到现在,我还记得那个同桌女孩,扎着两根粗辮子,一张麻脸的;叫什么花来着?
--------渔网花。
-------是的,再见渔网花。
就如我不记得她是什么时候出现的,也同样记不得她是什么时候从我身边消失的。我一直没机会在那最后的一天对她说:再见。可这么多年来,我却一直在心里说:
再见渔网花。
那天早读,班主任老师领着她进了教室。她穿着一件土气的宽大花衣裳,两根又粗又长的辮子一直甩到腰下,一双手一直交互握着放在背后,低着头一幅局促不安的样子。
班主任向着全班介绍说:
“这是我们的新同学,叫-----叫什么花来着?”
班主任突然忘了她名字,一时语塞。
“我,我,渔,渔网花。”
“你叫这名字!?”
“我,我,不,不……”
她满脸的雀斑都涨红了,急得满头大汗地在吞吞吐吐。
全班刹间哄笑起来,有几个好事的男同学还拍着书桌,一个劲地哄叫:
渔网花!渔网花!
班主任老师费了好大劲才制止住这场意外的哄闹,她翻了翻讲台上的点名册,瞄了一眼说:
“哦,叫杏花,张杏花同学。”
“到!”
又是一阵哄笑。从那刻起,就从来没人记得叫她张杏花,只记得渔网花,渔网花的叫。
从那天起,这个叫渔网花的女孩,就成了我的同桌。那时,我旁边的坐位一直空着,因为从没有同学会喜欢与我同桌。在他们的眼里,我是个古怪的人。那时,一脸痘痘又成绩极差的我,性格很怪癖。自从在上个学校因为与别人打架被学校劝退,转学到这个学校始,我就变得愈发沉默寡言,素来独来独往,在班级里混了一学期,我会叫不出大多数同学的名字。
同学们暗地里把我称为班里一怪。
那个渔网花同学成为我同桌的第一天起,我就闻到了她身上有一种令人难以忍受的,夹杂着鱼腥味的恶臭。这种叫人厌恶的体味,让我忍不住的在鼻孔塞上两个小纸团,然后很伤人自尊地扔出一句:
“你不洗澡的吗?”
“我,我,每天都洗的。”
“那以后喷上香水来上学。”
这是我与她的第一次对话,从此便很少说了。我在课桌上划了界线,她也从不敢越雷池一步。
改天,她真的喷了香水来上学,但这样她身上的那种味反而更让人难受。可奇怪的后来我竟慢慢适应了,直到有一天我突然觉得我竟好久沒有闻见那味,不禁瞟了她一眼;她还是那么安静地坐在我旁边,永远是低着头的,一脸的雀斑。
和我这个已被老师放任不管的差生比,我的同桌渔网花同学的成绩却非常的好,每次都会是班里第一名;可即使这样,也没见她会因此被老师与同学喜欢一点。每次同学看见她,也像躲我一样,躲得远远的。
远远的,在我们听不到的距离外,我知道他们一直在将我们当取笑的话题。我也知道现在,我们有了一个绑在一块的名号叫阴阳二怪。他们每天总能从我们身上发掘出新笑料来取乐,直到后来升级到一个恶作剧。
有一天放学时,我刚起身准备离开,渔网花突然将一小纸团丢在我面前就跑开了。我莫名地看着她大辫子在夸张的一甩一甩的背影,满心疑惑地打开了纸团,里面有一行娟秀的字写着:
我在学校西墙角等你,再见渔网花。
我在看纸条时,一直能听见背后有同学在窃笑。我知道这个笨笨的渔网花,一定是上了某种恶作剧的当。我气恼得把纸条揉成一团丢纸蒌里,背起书包就准备回家,我能感觉到我刚起身离开,那帮同学就急着去纸蒌里翻找那张纸条,这帮可恶的!
可我推着自行车走着走着,莫名的鬼使神差的,我还是走向了学校西墙角。远远的就能看见渔网花,她在那已等了很久了,看见我有点兴奋的样子,又急忙低头掩饰。
我径直来到她面前:
“说,找我有什么事!”
“我,我,这……”
“别吞吞吐吐的,有事快说!”
“我,我,这……”
我瞥见她手上一直握着一卷纸,我一把夺过来,瞄了瞄。其实我不用看也知道,这是一封别人冒仿我的笔迹写的一封情书。我刚要对她说,这不是我写的,这是别人的恶作剧,只有你这么傻的才会当真。可就在这时,我又看见了不远处躲着,拼命忍着在偷笑的那帮同学。不知为什么的,我突然来了性子,我改口就说:
“是我写的,你愿意吗?”
“我,我,这……”
“别再我,我的,你就会这一句话吗?快上车,今天我载你回去!”
我说完,不等她回答,就一把把她拉到了车后座,便跨上车,一直向校门外骑去,骑得飞快,她有点害怕得紧紧揣住了我的衣角。
我想背后的那帮人,此刻一定哄笑得坐在草地上直不起身了吧。
“让你们笑,去笑吧,笑个够吧!”
我一边赌气飞快地骑着,一边狠狠地说着。
这是记忆中的一个初夏,天空下着微雨。从来都不敢的,那天我却第一次在自行车的后座载着一个女孩,旁若无人的在人群中穿梭。
我不知骑了多久,漫无目的的,直到背后的渔网花,用力地扯了扯我的衣角,一连低声说了几句:
“你把我载得太远了,我会找不到家的。”
我这才回过神,不知不觉得我已骑到郊区的一片小树林里了。我停下车,把她从车上接下来,我说:
“你家在哪?我这就载你回去。”
她红着脸说,“不,不了,我自己回去。”她说完就跑了。看着她的背影,那两条夸张的在甩动的大辫子,心底突然涌出了对她的很多好感。我向着她的背影喊:
“明天我们还要一块走给他们看!”
她听到了我的喊声,停下了脚步回过身来,就这样远远的,让我毫无预防的冲我笑了。一直会觉得她笑得很好看,她的脸上似会笑出点点黄色的小花来。我远远地看见她冲我笑着挥手,我也笑着向她挥手,向她喊:
“再见渔网花。”
第二天,我早早的扶着自行车,在校门口等她。远远看着她低着头,在背后一群同学的指指点点下走向我。看着她走来,我从来沒有过的勇气,就像一只自尊的山羊,高傲地仰着头,站在它的山坡上,尖角在阳光下闪亮地守护着一只向它走来的绵羊。
可这只绵羊这时却害怕了,她有点颤抖着声说:
“我,我们还是不要一块走了。”
我问:
“为什么?你害怕他们了?”
““我,我,不……但这……”
我笑了说,“你这人总这样。”我还像前日那样,一把把她拉到了车后座,便跨上车,一直向校门外骑去,骑得飞快,骑得离那帮人远远的。风呼呼的在耳边吹过,我忽然听到她在车后,边拍打着我的背脊,边大声的喊道:
“我才不怕他们,我只是总为你想。你不怕,我更不怕!”
我大声地回道:
“我从来没有怕过他们!”
她听了,笑了,金铃子一般脆耳的笑声:
“其实,我说其实我本就知那是个恶作剧,信不是你写的。可那天为什么你就认了呢?”
“不知道!你那天又为什么找我确认呢?”
“呵呵,我也不知道!我从来没有过一个好朋友。”
“我也是!那么现在我们是?”
“朋友!”
“嗯,朋友!”
“是每天都会互相说再见的朋友!”
就这样,我的同学,我的同桌渔网花成了我的一个朋友。虽然很难让人相信这一场友谊将无关爱情,但确确实实是这样,她是我人生中,一个最纯粹的也是最特别的朋友。
每天,她都会让我载上她,去那片小树林;她喜欢在那,在落叶上,在草地上,在傍晚斑驳的阳光中,坐一小会儿,她会仰着头说:
“你看,这树林的上面,有一张网,那些细碎的阳光,就是被它网住的。就像我们,每天会彼此说再见,可还是会被它网在一起的。”
是的,我们每天都会彼此挥手说:
“再见!”
“再见渔网花!”
可我们每天都会在一起的。一起坐在小树林里,彼此说着很多的话。渐渐地我熟悉了生下渔网花的,那个贫穷的遥远的山区小村庄。我知道从小被妈妈抛弃的她,一直由她的父亲带大。她的父亲一直带着她自这个城市到那个城市打工。即使这样,她的父亲也没让她放弃学业。那天,她流着泪说:
“我得拼命地读好书,我要把爸爸的下半辈子照顾得好好的。”
突然的很感动,就这样冲动地牵了她手,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会常想牵她手,但我不敢,她也不会。
就在那次,我牵着她的手时,她说:
“我带你去我家玩吧。”
“家?在哪?”
“就在那片海滩上,我爸在那找了一个稳定点的工作,去帮人家出海打鱼,今天船要回来了,我得早点回去,帮他分拣鱼呢。”
我很高兴,这是她第一次邀请我去她家。这座城市里的这片海滩涂,我已经去过很多次了,可从来没有像那次一样,让我感到处处惊奇与美妙。她把我领到滩涂边的,一圈用破渔网围成的蓠笆旁,她说,这是她的小小养鸡场,她指着里面咯咯叫的小鸡说:
“只要来年春天,它们就都能生蛋了。到时我会有很多鸡蛋,我会请你吃蛋打花。”
“蛋打花!?”
“嗯,一种把蛋打碎在我家乡那种特有的甜米酒里的,一种甜腻的蛋花浓汤。”
“蛋打花!”我眯上眼,在陶醉中,我说,“我觉得这就是一朵花的名字,我觉得你美得就像它。”
“美?你真的觉得我美吗?”
“嗯,美!美得会从心里开出一朵我从没见过的花来。”
她就这样的又笑了,很美很美的,和那天一样,会从她满脸的雀斑里,笑开出美美的小花来。
“可,”她顿了顿说,“还有一种你从没见过的花,它才是真正属于我的花。”
“!?”
她用手指指远处的,一张张刚补好的,架在滩涂上的渔网。她说,“那些网只会捕捉到鱼。那些破烂得不能捕鱼的网就会被他们丢弃,可我会把它们收拾起来。”
“可以做你的蓠笆。”
“不单单这样的,它会网住夏晚的星星,会捕捞秋天的月光。在冬天时,它会为我捕捉到来年的春天,为我在风里捕捉那些种子……”
“种子?”
“是的,只要到了春天,我的这些网就会开出花来。”
“花?什么花啊?”
这时,她总会神秘地笑笑说,“只要待到春天,你就会看到了。”就这样,她总会突然转了话题,从来不明白为什么,她在这样的时刻,在我面前总有一点羞涩的样子。
她转了话题说:
“现在去我的家吧!”
(家?我可没在这片滩涂上看见一幢房子!)
她见我傻傻的疑惑的样子,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说:
“我可是住在一条大鲸鱼里面的。”
“大鲸鱼!?”
随着她的手指着望去,我才明白她说的“大鲸鱼”指的就是一条搁浅在滩涂上的,一条废弃的渔船。渔船锈迹斑斑的,黑乎乎的还真像一条鲸鱼。“大鲸鱼”里面有小厨房,也有收拾得很干净的小小卧室。圆圆得像鲸鱼眼睛的船窗,从那望出去,可以看到很远很远的海,漾动着金色的粼光,飞翔着白纸片一样的殴鸟……
“爸爸在海上时,你就一个人住这儿吗?”
“嗯。”
“会害怕吗?以后害怕我就搬来陪你住!我爸妈也常不在身边,他们总在外面做生意。”
“好啊。”她兴奋得涨红了脸,“夏天,大鲸鱼里可凉爽啦。只要我一睡着,它就会偷偷的溜出海去,我想随着它一定会去过很多世界各地的港湾,甚至是曾游在天上的那片星海里,也是不稀奇的……”
我忽然觉得她就像个文学家,让我刹间开始崇拜起她。
“可,”她又突然有点伤感,“那些美的,我总是会忘记,可即使忘记了,它还是会在一个地方美着的。”
就在这时,舷舱外传来了声声汽笛。她一刹又欢跳起来,我们跑上船甲板,我看着她又蹦又跳的,我从来沒见过她会有这样的一种样子,她快乐地挥手喊:
“爸爸----爸爸-----”
无数条渔船就像从那夕红的云层中钻出来一样,它们渐渐地一条条驳上船埠。码头上剎间人来人往,在嘈杂的人声中微微振动的空气里,充满着那种我觉得好闻的汗腥味。我们也加入了,那些挑拣分类鱼的渔民小孩的行列中,一直兴奋地忙到很晚……
那晚,我第一次赚了二十元钱。
第一次喝了那种好喝的甜米酒,吃了一大堆很鲜的渔货。
也第一次的被允许睡在“大鲸鱼”里。那个晚上,我相信我一下去了很多地方,一定会去过很多世界各地的港湾,甚至是曾游在天上的那片星海里,也是不稀奇的……只是一下就会被我全忘掉了,可我知道,即使忘记了,它们还是会在一个地方美着的。
那真是一个动人的初夏啊。曾以为这个初夏会一直这样幸福的延续下去,而不会结束。就像那段日子里,每天我都会挥手对她说:
再见渔网花。
可明天,我们还是会再见的。在我的自行车后座上,在夏日的风中,在斑驳阳光的小树林,在腥咸的滩涂上,在那“大鲸鱼”的肚子里……
直到------
那个暑假,父母把我接到了他们身边,一直到我苦苦捱过这个漫长的假期,捱到开学的第一天。我却再也没在旁边的空座位上等到她;我的同桌渔网花。在上课的时候,班主任老师哽咽着向我们宣布说,渔网花同学不会来了,她在一个月前的一次强台风中,连住的船屋一块被掀进了大海里,直到现在都没找到她人。
教室里已是一片抽泣声,连那些曾取笑过她的同学也都在哭。唯有我呆呆地坐着,一动不动的无法相信,她会从此就不见了。放学后,我发狂地骑向那片海滩,我发狂的去寻找;大鲸鱼不见了!她的小鸡农场也不见了,只剩下一片片倾倒在地的,扎在竹篾上的破渔网,我终于无法抑止地嚎啕大哭起来……
这以后,无论我身处何地,每年我都会抽时间回到那个城市,去小树林,去海滩走走。在风中总仿佛还能听到她说的话:
“只要我一睡着,它就会偷偷的溜出海去,我想随着它一定会去过很多世界各地的港湾,甚至是曾游在天上的那片星海里,也是不稀奇的……”
我也一直相信着她会回来的。
就在那个春天,我忽然就看见了,那倾倒在地的,她扎在竹篾上的曾用来作蓠笆的,一张张破渔网,就这样爬满了一种青色的藤子。有一天,突然满满地开了花。在每格网眼里,都开着那种莫名的,细碎的小黄花,在轻风穿过的网眼中微微颤动……
那天,我激动得蠕动着嘴唇,可就是久久地说不出话。我知道她回来了,我知道她去了很多地方,我知道她也会忘记很多东西,可我知道,即使忘记了,它们还是会在一个地方美着的,就像那些花。
终于,我能够大声地呼喊出来了,我向那些花喊道:
再见渔网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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