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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帖]香蜜沉沉烬如霜 by 电线 (happy endi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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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章


天后掌心正中,红莲业火扶摇怒放,仅瞥了一眼便晃得我双眼灼痛如针刺,本能阖上干涩的眼睑,额际划过一道疾风,满头发丝散乱开来,听音辨位,天后已扬起右掌直拍我头顶

百会穴。
  
千钧一发之际,却听得一声凄厉呼喝:“锦觅!”

猛一抬头,但见一人穿过冲天火光立于十步开外处,火势滔天,漫天盖地铺延而来,于他,却如入无人之境。我已五感渐失,只能模模糊糊瞧见一个挺拔的轮廓,不辨何人,朦胧

间觉着那声呼喝倒像是丢了三魂六魄一般惊骇失措。

面前天后急速回身,“旭……!”话音未落,隐约见一道纤细光芒滑落,正击中她尚未来得及回旋,空门大敞的后背。伴着一声痛苦闷哼,天后被什么大力一震,捂住胸口,吐出

一口鲜血。
  
随着她本能地收掌护心脉,压于我发顶的红莲业火瞬间撤去,消散了那夺命窒息的迫人之感,我喘了喘,舒出一口气,眯着眼对着远处那双细长的凤目看了半晌,才懵懂辨出来人

,刚刚放缓的心律又一下提 起来,清晨此人阴骘的言语犹绕耳畔:“锦觅,我想,终有一日我会杀了你。”
  
看来,今日终归要死在他母子二人之手…… 心下一横,忍着胸骨剧痛,封了体内十二经脉、三百六十一穴,闭气敛息,狠下心干脆利落地上下犬齿一合,咬住口内腮肉,登时,

一股血腥在腔中弥散,温热的液体顺着嘴角流了出来。我皱了下眉,原本半撑于地上的手臂失却最后支撑之力,身子侧倾,终是倒落尘埃之中,遂了二人之愿。

死了。

良久,安静得诡异。

“锦觅?”凤凰一声不是疑问的轻问似被一口气刹那梗在喉头,极尽缥缈虚幻,倒像被抽了经脉去了心肺一般,游丝一线。片刻静默后,听得他用再清淡不过的调子平铺直叙道:

“你杀了她。” 
  
纵是这般无风不起澜,丝毫没有凌厉气势的一句空旷陈述,却带着渗入骨髓的寒意点滴入肺。便是我这般诈死之人臂上亦险些立起一排疹子。

天后咳了一声,不知是伤的还是心虚,音调有些不稳,片刻后便回过神来,怒叱:“你竟为了这么个妖孽对自己的母亲出手?!”

周遭不复炙烤难当,倒有些许凉风过,不晓得是不是火熄了,身上平息下来,我的神智也慢慢寻回了一丝清明, 才幡然顿悟适才击中天后后背的正是凤凰的一支凤翎,如此一来

凤凰倒是救了我,且不惜为此伤了天后…… 我时又不免有些想不明白……

“是。我是为了她出了手,然则,不过点到即止。”仍旧是往日流水溅玉的声音,只是益发地掏空一般无平无仄,“而母亲,却是为了什么下此狠手置锦觅于死境?”

“让开!”凤凰的言语冷静得骇人。

 
“你!……”天后倒抽了一口气,像是气到了极至,“你是什么态度?!你就是这般与你母亲说话的?!何况此女幺蛾甚多,孰知她是否诈死?”

我一惊,本欲借诈死逃过此劫,若这恶毒多疑的天后恐我诈死再补上一掌,那可真真一命呜呼 。果然流年不利,我正作如是想,便听头顶天后冷哼道:“便是死了,这尸身又留

有何用?”一股业火灼热再次压迫向 。

凤凰却无答言。只觉着周遭气流有变,少顷,却是飞沙走石,狂风大作,未睁开眼,我却仿佛看见凤凰发丝纷飞袍裾张扬立于风眼正中,冷面垂目双手渐拢,薄唇紧抿,舌尖有咒

,仅须臾,那咒语便携着刺目金光,仿若挣脱暗夜的第 道旭日芒荆飞射向天后。

天后大概从未料到凤凰会真对她出手,觉察头顶气息,她正疾疾收回业火,筑起结界抵御,与此同时,不晓得是本能或是为自己的儿子所激怒,竟击出一掌相迎。

虽察此掌力不足伤害其亲子凤凰,我却心中一坠,左肩袭来了阵莫名的切肤之痛,脑中一瞬之间白茫茫一片。


 


“荼姚!……”凤凰与天后两相斗法,强大的灵力铿锵撞击声中突兀插入一个低沉的声线,似乎不可置信,又似乎失望至极。不是别人,正是天帝。

天后想来分神大惊,只听“砰!”地一声闷响,不知被何人厚重法力所击,身子弹飞开来。我嗅到一缕润湿的水汽。

与此同时,我诈死僵硬的身子落入了一个温暖的怀抱,一双冰凉彻骨的手轻柔地抚上了我的脸,小心翼翼,梦呓一般,“觅儿……觅儿……”似有什么决堤而出,分崩离析。
  
唔呀,是水神爹爹,身边似乎凤凰亦靠了近来,只是气息紊乱错杂,不言不语。
  
周遭似乎还有一人体息,均匀纾缓、淡雅绵长,我正揣测何人,便听他开口道:“仙上莫急,形未灭,且时辰不长,魂魄应未散尽,况,我知晓觅儿有一……”似琢磨了片刻,终

是用沉默淹没了后半句未尽之言。原来是小鱼仙倌,只是,怎地呼啦啦一下子人突然聚得这般齐全?
  
一滴、两滴、三滴,有三颗沁凉的水珠滑落我的颊畔,其中一滴落在我的唇上,顺着唇间缝隙渗入口中,饶是我口中血腥正浓,舌尖也尝到了淡淡的咸涩,不晓得何人竟为我落了

泪,虽然总共只有三滴,却叫我心中生出一丝不合时宜的欢欣,自己亦觉着怪异。

正犹豫是否要继续诈死,忽闻静默了许久的天帝沉声开口:“这么多年,我一直告诉自己,你只是脾气急一些,言语不饶人,心地绝不坏……若非今日润玉收到下界作乱急报急急

将我唤回,若非亲眼目睹……不曾想,你竟这般心狠手辣!荼姚,你已身作天界至尊,还有甚不足,这些,又是为了什么……?!”

被爹爹打开的天后想来伤势不轻,只嗅得她咳出一口鲜血,笑了一声,好不凄风惨雨,倒像上一刻被业火焚烧的不是我倒是她一般。

“陛下问 为什么,呵呵,我亦想知晓是为了什么…… 后至尊之位又如何?我可曾须臾入过陛下之心?荼姚虽为神,却同普天下女子别无二般,要的不过是一份全心全意而已……

而陛下……眼中除了那个人,可曾看见过一星半点其他人?”天后自嘲一笑,“连那般卑微低下的一只红鲤精,只因有个和那人相似的背影,陛下居然都施舍了一年之久的垂怜!

……陛下可曾想过我?可曾想过一个作妻子的感触……可曾体会得到那种用目光时时追随一双永远看不见你的眼睛的悲哀?”
  
“母亲……”是凤凰的声音,透着悲凉淡淡。

天后被他一唤却突然语调狰狞起来,“锦觅这个小妖孽!完全是那人形容再生!本神定要除了她!不能再让她像当年梓芬一般为祸天界迷乱众人心!”

爹爹本来正运气为我护体救心脉,此刻却忽然将我的“尸身” 轻柔移入了小鱼仙倌的怀中,仅嘱咐了一句:“为觅儿护住魂魄。”

“是。”小鱼仙倌接过我,运起真气罩住我的三魂六魄,他的气息绵密温和,入我体内只不过转瞬,便叫我一下觉着胸口不那么疼痛 。

“弑吾爱,戮吾女!此仇不共戴 !”爹爹语调森冷,杀机毕现。须臾之间,寒冰凛冽,大雪铺天盖地纷飞而来,听得爹爹三掌连推,掌风横扫,从不知晓那个慈悲在怀却淡漠天

下万物的爹爹会有这般怒火滔天的时刻,我一时愣了。

不想三掌势出,除了一声天后胸口发出的痛鸣,紧接着听见的却是凤凰的一声闷哼。
 
我胸骨一抽,睁开了眼睛,但见凤凰胸口赫然插着两片晶莹剔透的雪花,溢出的血水正慢慢将其浸染,宛若日出江花,胜火凄美……青白的薄唇坚持着最后的翕合,“仙上……咳

……仙上之仇旭凤愿带母受之……只求留我母亲性命……” 

“觅儿……”只觉着耳中嗡嗡,小鱼仙倌在我耳旁说了些什么我浑然不晓。
  
“旭凤!”天帝施法震出那两片血色霜花,将耗尽气力阖眼昏过去的凤凰伸手拖住,睚眦怒视倒于一旁的天后,“梓芬竟是为你所害?!”低沉的声音里有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来人!将天后押入毗娑牢狱!削去后位,永生不得再入神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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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二章


“小鱼仙倌和多少仙娥有过肌肤之亲呢?”我坐在竹榻上咬了咬唇认真看着单膝半蹲于我面前的夜神。

小鱼仙倌手上一顿,月色照得腮上一抹红色晕染开来,他转头咳了一下下,继而温和地回视我,“肌肤相亲之事非同儿戏,若非天地为证父母高堂前行拜之夫妻则万不可行此周公之礼。润玉非轻佻之徒,既定下与觅儿婚契,又如何会与别他仙娥有半分肌肤相亲?唯盼得下月初八将觅儿迎入璇玑宫中,从此夫妻二人如鹣如鲽琴瑟万年。”
   
我一怔,照小鱼仙倌这般说法,莫非竟是只有婚配男女才可双修?凤凰与我无婚配之约却行了双修之事,如此说来倒是个轻佻之徒?但扑哧君却说举凡一男一女便可双修,月下仙人仅说过双修可阴阳调和。显然三人说法不尽相同,我一时难免有些混乱,莫衷一是。
  
小鱼仙倌细细看了看我,淡定道:“觅儿缘何有此一问?可是润玉有何做得不周全之处?”
  
凤凰似乎与穗禾也并无婚配,我忽地忆起适才在栖梧宫所见一幕,皱了皱眉,看着小鱼仙倌比泉水还干净的眼睛,道:“你很好,比很好还要好。我是来陪你看月亮的,方才不过随便问问。”
  
小鱼仙倌柔和地笑开,淡入清风。继而起身坐到我身旁倾身揽着我的背,俯首吻住我,夜幕一样柔滑的触感枫糖般化在唇瓣上,约摸一支长调诗余的时间方才移开,他的额头抵着我的额头,鼻尖擦了擦我的鼻尖,一声低低的喟叹若有似无,既而往后一仰双手撑榻与我比肩而坐,抬头望着月色弥漫的天空,笑道:“今日方知月色未必清冷。”

夜凉如水,小小的萤虫三三两两绕飞在我们周围,提着灯笼,偶或窃窃私喁,有声胜无声益发显得夜深静谧,我的眼皮有些沉,打了个哈欠,倚着小鱼仙倌的臂膀安稳入梦……
  
黎明破晓昴日星官与夜神换值时分,我方才睡饱醒来。暗林外小鱼仙倌与昴日星官寒暄毕后便送我回洛湘府。
  
目送将我送返的小鱼仙倌堪堪腾云离去,我刚推出一裂门缝,便见得院内一群仙侍手足无措围在墙角一隅,人群中央有个绿油油的影子涕泗横流正攀着门柱子在嚎啕:“我的心肝觅儿诶!我天天盼夜夜盼,只盼见你一面聊慰相思之情,岂料却盼来了你香消玉殒的噩耗!谁也莫要阻拦!我这就殉情追随觅儿去!以死明志!”说着作势便要以头撞柱,声势浩荡。
  
唔,我分辨了一下,正是许久不见的扑哧君。
  
“谁说觅儿死了?”水神爹爹沉着脸从内厅步出,看着扑哧君,眉头紧皱似乎十分头疼。
  
“没死为何仙上不让我见?”扑哧君抱着柱子不撒手,鼻涕眼泪倒是立马停了,收放自如得紧。
  
“觅儿已婚配夜神,望彦佑君莫要在此胡乱言语,坏 了觅儿清誉。”爹爹冷冷出声,显是有些动气了。
  
“水神仙上如此说就不近人情了,觅儿有婚配的权利,我亦有单相思的权利。”扑哧君脖颈一梗,壮士断腕般大义凌然。
  
“如此,彦佑君便自行归去单相思吧。”爹爹一甩袖,道:“送客。”

“不管不管,人家就是要见觅儿!”扑哧君抱着柱子扑腾,颇有些胡搅蛮缠。左右仙侍不敢近前,皆奈他莫何。
  
“彦佑君非稚童,连续十余日,日日此般这番闹腾不怕贻笑大方?”嗳?原来扑哧君已经来了这许多日,我在内院倒真是都不晓得。

“我一片丹心日月可表,有甚可贻笑?”扑哧君可谓冥顽不灵。
  
爹爹仁善非凤凰般狠戾之人,自然不会随便出手用法术对付扑哧君。但见爹爹捏了捏额头就此作罢返身回厅,嘱咐左右仙侍将门掩上,任由扑哧君在外折腾。
  
院内仙侍想来也习惯了,片刻后亦自行散去,我推门入院,扑哧君双目一亮,眼疾手快弃了门柱便扑了过来,欢天喜地捏了捏我的脸颊直道:“哎呀呀!软的!热的!果然还活着!”
  
“呃~”我挥开他的爪子,“不晓得扑哧君寻我有何事?”



“美人,人家听闻你出了事担心得吃也吃不香,睡也睡不稳,冒着被水神仙上发配去看水沟的危险也要来亲自看看你,你看你看, 都瘦得只剩皮包骨头 。”扑哧君撸起袖子露出手臂直往我眼前凑。
   
我配合着戳了戳他圆滚滚的手臂意思了一下,道:“苗条甚好,甚好。”
  
扑哧君眨巴眨巴眼睛,委屈道:“你敷衍我……”忽而话题莫名一转,“觅儿,你莫要嫁给那个夜神好不好?”
   
我一时有些扭不过来,不晓得夜神和苗条有甚关联,怎的忽一下就扯上夜神了,不解道:“为甚?我不嫁夜神哪个嫁夜神?莫不是扑哧君心仪夜神?”
  
扑哧君抖了抖眉毛,“嗳,这如何可能!要心仪也是夜神心仪我彦佑!想我仪表堂堂,风姿倜傥,一举手一投足皆魅力四射叫人情不能自已,正是女人慕来男人羡。”
   
我默默忍受,权且当作没听见。

扑哧君正说得天花乱坠之际,忽地风向一转又绷起脸来,严肃郑重执了我的手与我道:“美人,你听我一句劝,切切莫嫁与夜神!”

我听他反复如此说难免好奇,“究竟为甚?”

扑哧君忽地压低声音,神神叨叨,“我前些日子夜观星相,星宿有异动之光,列位有变。天机不可泄露,我只泄露给你一个人 。”他眉宇笃定,言之凿凿道:“天象显示……显示……显示你只能嫁给我!”

我正凝神听他要说个子丑寅卯所以然来,不妨他最后冷不丁爆出这么一句话,黑了黑脸,干干笑了两声,道:“好神奇的星相。”

“嘿嘿,神奇吧。”扑哧君得意地抚了抚下巴,容光焕发地嬉皮笑脸,“我最近和凡间朝暮县赤水镇莲花沟村以个摆摊算命的半仙新学的占星术,可灵验了!你要不要也学一学?”
  
“不必了,我大伤初愈不适合学算命,扑哧君还是留着自己慢慢研磨吧。”我委婉推拒了扑哧君,但见远处爹爹正端了壶药显是在寻我吃药,便挥开扑哧君握着的手,觉得手心有些粘腻,想起扑哧君方才鼻涕眼泪一把的模样,不晓得是不是沾了些什么不该沾的龌龊东西,嫌恶地在扑哧君的袖口上抹了抹,道:“我去喝药了,扑哧君慢走不送。”
  
“啧啧,真真是个没良心的美人。”扑哧君扭捏着一嗟三叹,继而眉眼艳丽一抖,豪放一笑,“不过我喜欢,哈哈!”
   
我向着爹爹行去,听着扑哧君临行前还在我身后絮絮叨叨:“总归夜神绝非简单之辈……”
  
爹爹瞧着扑哧君远去的方向皱了皱眉,问道:“觅儿如何结识了这油盐不浸的泼皮无赖?”
  
我偏头努力回忆了一番,痛心疾首道:“我第一回使召唤咒时不甚给唤来的。”
  
爹爹略一点头,“如此说来倒不奇,彦佑君本为十二生肖神之一,真身乃是水蛇,因犯了天条被贬下界后属我所司管,见水性召唤咒必起响应。”

我撼了憾,实在瞧不出扑哧君曾是天界列位甚尊的生肖神,“不晓得彦佑君犯了什么天条?”
  
爹爹素来不理尘俗世事,只道:“此人素行不良,泰半与他风流成性拈花惹草有关,具体我并不清楚。觅儿将来少与他碰面才好。好了,莫说此人,趁着药温按时喝了才好。”爹爹揭了壶盖,细心吹了吹滤去表面的药沫,这才递与我。

我接过爹爹手上的药汤捏了鼻子一饮而尽,爹爹笑着信手取了院内花叶上的一滴露水,幻露为糖,转眼便递了颗甘甜的冰糖到我口中,看着我眉目舒展方才安心,慈爱一笑,满目皆是光辉。
  
看着爹爹不染凡俗的神仙容貌上溢出这般神情,不免觉得心头罕有地一热,恍惚忆起凡人的两句诗:“谁言寸草心,报得三春晖。”
  
然,我却忘了凡人还有一言“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扑哧君虽喜妄言,此番却算对了一桩事,我果然没能于三月初八嫁与夜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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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三章


三月初三日,春回大地时。万物苏醒,翘首以盼的莫不是一场淋漓的春雨,然,今年却注定要失望了。
  
水神归去,何来雨露?
  
“天帝有旨!”一个趾高气昂的仙侍右手执一藏青色云纹圣谕,一路穿过院内院外哭得撕心裂肺此起彼伏的缟素众仙,左手拂尘一扫在厅首站定,“锦觅仙子领旨!”
   
我喏了一声,跪下身来听旨。
  
“制曰:水神仙去形灭,天地色变为之怅然涕下,水神生平胸怀仁善,悲悯天下万物苍生,以毕生之灵力活人无数,特追封谥号德善仙尊。锦觅仙子水神所遗之独女,命陵前守孝三年,与夜神润玉之婚期顺延至三年孝期毕后。另,列锦觅仙子入仙般,继任水神之位,即日受封!谕毕!”
  
“锦觅领旨!”我接过新鲜出炉的圣谕,足涌祥云,顶聚三花,终是名正言顺地做上了梦寐以求的神仙,可谓一偿夙愿。然,心间却无丁点曾经千百次憧憬过的欢欣雀跃,仅觉着胸口憋闷,沉得发慌。
  
一夜之间,我多了个水神爹爹。
   
一夜之间,爹爹形销灵灭、魂飞魄散。
  
恰似一帘四月的丝丝春雨,尚且来不及伸手触及便消散在了薄暮春光里,叫人不禁错愕疑心是否眼花错视。
   
我又恢复了孑孓孤身。
  
握了握手心的柳叶冰刃,寒气入骨,满庭满院的麻黄素白撞满眼帘,皆是前来奔丧的仙家,我怔忡失神,启口喃喃:“如果爹爹未将毕生半数灵力炼入冰刃予我护体,是不是就不会不敌毒手体力不济以致撑不住元灵魂飞魄散?早知……早知……”
  
小鱼仙倌将我揽在怀中,轻抚背脊,和爹爹慰藉我的动作如出一辙,“千金难买早知道。觅儿莫要伤心,万事皆有我在,仙上魂魄有知也断然不欲觅儿心碎神伤。”
   
我懵懂望着他,“心碎神伤”?究竟何为心碎?何为神伤?我只是胸口有些重,似刚练过胸口碎大石一般,我想,我只是身体染恙罢了,睡上一觉应该便会好 。
   
一旁,风神披麻衣,神色漠然地焚了三柱香于香炉中,俯身叩拜了三记,便默默坐在左手主位上接受诸仙抚祷并予鸣谢。
  
风神可谓是爹爹的结发仙侣,然,我却罕有见她踪迹,一则,她平素并不栖息于洛湘府上,二则,她与爹爹虽名为仙侣,实则不过点头之交,不过是天帝当年强点鸳鸯谱方才结成夫妻。二人性情皆寡淡无欲、出尘不染,若非天界大典盛仪,二人几无碰面机缘。若非今日相见,我几乎要忘却此神。
  
“太白金星前来奠丧!元始天尊前来奠丧!文曲星君前来奠丧!……”门口立了一对年少仙童唱报纷至沓来的垂悼仙家,忽地一顿,不晓得瞧见哪位尊神,稍稍抬高了嗓音,听闻一声喏:“火神殿下前来奠丧!”
   
我回头,正撞入一双消敛了平素清高与倨傲的凤眼,但见凤凰一袭素净白衣,乌发简束,身无点缀,接过殡仪递与的焚香正迈步入内,最终停步在爹爹的衣冠柩前举香齐眉叩首祭拜,神色虔诚。三缕青烟逸出,缭绕在他扣 三株细香的指缝之间,那手指指节分明,莹白纤长,但我晓得,在左手中指握笔处有一层薄茧,虎口握剑处亦有一层薄茧……小鱼仙倌轻轻捏了捏我的手心,我微微一颤,收回神游天外的魂魄。
  
凤凰礼毕后行至风神身旁,神色肃穆,不知低声与风神说了些什么,但见风神点了点头。
  
小鱼仙倌摩挲了一下我的额际,我刚回头,却觉颊畔一阵人至清风,凤凰须臾间已站立至我面前,低头望着我的眼神罕有地温和,百年难遇地轻声细语与我道:“你且节哀顺便。仙上终生倾心花神,虽不能同生,想必但求死后同穴而眠,将仙上衣冠冢设于先花神陵旁比肩同望初遇之水镜,你以为可好?我方才征询过风神之意,她并无异议。”
   
我乖巧顺从地点了点头。
  
小鱼仙倌拍了拍我的手背,凤凰看着小鱼仙倌的手,面上神情顿时忽明忽灭,眉头旋即蹙紧,凤眼一眯更显狭长。
  
“我定会替你寻出水神为何人所害。”

“我定会替觅儿寻出仙上为何人所害。”
  
凤凰与小鱼仙倌二人一时竟异口同声,果然不愧兄弟,十分和谐。
   
我顺从地点了点头,既而又赶忙摇头,连声道:“不必了不必了,死者长已矣,冤冤相报何时了,人参很长吃多了容易上火。”
  
“你!……哎~”凤凰一声嗟叹,伸出手似乎想拍我的头,却在一半时收了回去,春日的光阴落在他的掌心,三吋长。
   
一阵风起,祭奠用的绢白纸张没用镇纸压住,一时间散乱纷飞。
  
“火神殿下身上可大好了?”我安静地看着凤凰。
  
他眼中一闪烁,似乎心情又好了,“好多了,前几日便恢复了。”
   
我蹙眉淡淡“哦。”了一声。凤凰不愧是为诸神所称道历代火神中灵力最强的,不足一月便从重伤之中复原如初。
  
凤凰见我不语,又道:“那日飞絮在我殿外拾得一只履。”顿一顿,又接道:“不是灵丹,胜似灵丹。”
   
我陷入沉思之中,并不理会他这前言不搭后语之言。小鱼仙倌低了低眉,面上神色凉凉。
  
头七过后,我便回了花界,将爹爹的衣冠殓葬。临行前我去了一趟姻缘府,将狐狸仙早先赠给我的情爱话本春宫秘图一并带 去,三年守陵辰光左右无所事事,不如将这些书卷好好研读一番以备他日之用,也好消磨些时日。
   
守着两个光秃秃的坟头未免眼乏,闲暇时便种些花草,种梅栽柳不过如斯, 最近欢喜上了香樟树,卵圆的小叶稠稠密密,春绿秋红四季不败,偶有风过便沙沙作响,抖落一地红绿相间的叶子,煞是好看。我喜欢撑着十二骨节的竹伞穿过这些落叶,听见它们一片两片落在伞面上的声音好似雨声敲打,倒像是爹爹布下的雷雨阵阵。
  
人都说,人影不随流水去,水常东去人影犹在。只是为何如今天地间滴水不少,水神却再也不见 。
   
我近日亦寻了些凡间说命理的小册子读,什么六爻、易经、连山、归藏、易传,林林总总,最后,我归总出自己泰半便是俗世所说的“命理太硬,生来带刀剑,克人。”克父、克母、克夫、克子……总之克得周遭人死光光便是 。
  
噫吁嚱!危乎高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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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七章


小鱼仙倌淡然道:“无它。成王败寇,棋差一着,不想,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凤凰气定神闲看着被捆金绳束缚了灵力的小鱼仙倌,“黄雀之说差矣,夜神今日只是作茧自缚罢了。”
  
小鱼仙倌笑了笑,轻轻一摇头。

“我等效忠夜神,愿为夜神肝脑涂地!”不知方才涌入的天兵天将之中是谁高喊了一声。刹那,一呼百应,众人冲向在座诸神,欲擒拿众仙以作人质,在座之人多文仙,自然抗不过这蛮力天兵,一时慌乱。
  
须知,凤凰又岂会无备前来。但见他眸光一闪,一声屠火令下,殿外涌入数倍于方才之兵以遏制夜神叛乱之属,一时间,觥筹交错的喜宴变作刀光剑影的沙场。
   
天帝大怒,一拍金銮扶手欲起身呵斥,岂料,还未站直身子便突如其来踉跄跌回座椅之中,方才回神,瞠目惊怒叱夜神:“你适才给我喝的什么水?!”
  
小鱼仙倌不紧不慢道:“不过少许煞气香灰,仅能脱力两个时辰。”

“你!……”天帝睚眦崩裂,气极无言,月下仙人一把搀扶住天帝,愤怒望着小鱼仙倌谴责道:“润玉,我素知你心机深沉,只是,你这般不忠不义不仁不孝就不怕天谴!”
  
小鱼仙倌淡淡看了看天帝,道:“不忠不义不仁不孝之人又有何权利要求他人对其忠义仁孝?天帝当年为登天位,戮其兄,弃花神,娶恶妇,辱我母,抛亲子,若非为了当年与魔族一战,又岂会将我召回?前有强行拆散花神与水神,指婚风神以致花神神伤灵减为天后毒计所毁之过;后有强夺我母毁其与东海鱼王之子姻缘后又将其抛弃,任由天后杀戮之恶。天理昭彰,终有轮回罢 。”
  
天帝颜色尽褪。
  
“润玉不求俯仰行走之间无愧于天地,但求心中净土一片回馈于母亲生养之恩。” 小鱼仙倌双目明且静遥遥看向我,一袭浓烈的红色亦无法掩盖他由内而外的月白风清,“今生无愧,唯欠一人。”
   
我澄澈地看了看他,垂下眼睫转而看向殿中你来我往拼作一团的神将们,须臾之间,有人灰飞,有人湮灭,夜神之兵势头减弱,火神之将却越战越勇,胜负已见分晓。凤凰不动声色挡在我眼前,“莫看,当心刀剑无眼。”顺势伸出手隔开一只斜刺而来的长矛,一掌击出那个以卵击石的偷袭天兵,掌心之中业火熊熊,不费吹灰,那个叛乱之兵已顷刻燃烬。
   
我水波不兴看着他柔韧宽阔的肩背,再顺着他的动作细细看向他的手掌,看向那掌间的火焰,三年之中,我反复看着这双手,一勾一划每条纹路都清晰铭记于心,好叫自己清楚地记着,就是这双手,就是这指尖的红莲业火夺去了我唯一的爹爹,烧烬了他的七魂六魄。
  
小鱼仙倌方才说了什么我皆听不明白,我只听见他句末不浓不淡加了重音的四个字:“生养之恩”。
  
谁言寸草心,报得三春晖?
  
周遭声浪渐褪,我什么也听不见,什么也看不见,只剩下那日的倾盆大雨雷电交加,我被雨声惊醒,只一眼,倚在床头阖眼小睡的爹爹便睁开倦意浓浓的双目,蔼声道:“ 再睡睡,我去与你端药。”
  
可是,我却再也没有等来那碗苦药,没有等来那碗苦药之后的一枚冰糖……
  
爹爹的随身仙侍拼了全力逃脱,一寸一寸爬至我的房门口,一口游丝之气连只字片言都吐露不出,耗尽全身最后一点气力不过反复做了一个口型。
   
推开他的尸身赶至灶间,亲眼看见爹爹在一片毁得干净的狼藉之中慢慢消逝,我慌乱伸出手去,却只来得及抓住一截半毁的袍角,余温犹在,人影已逝,指尖残留的不过一绺淡淡蒸腾的水汽。
  
我读懂了,那个仙侍拼尽全力要说的只有 个字——“火”。
   
天上地下,能毁水神的致命伤只有一个——红莲业火。
   
天上地下,能使红莲业火只有两人,天后与火神。
天后获罪入狱,除却火神,别无他人……

“水神为报弑女之仇欲取后性命,火神代受三掌,重挫,其母获罪入狱,火神怀怨于心,又恐水神终不能释怀再度残害其母,遂灭水神,永绝后患!”
  
记忆在我脑中寸寸撕裂再片片合拢,头疼,好疼好疼,我闭上双眼。
  
“锦觅!锦觅?”凤凰回身低头在我耳边轻唤。

“没事。”我淡然回道。
  
“莫要再看。”凤凰毫不犹豫地将我面前的视线挡得满满,重新转身,正对夜神张开手,指尖上开出一朵鲜艳的莲花,九霄云殿之中劲风起,带起他广袖袍带猎猎飞扬,傲然道:“再战下去只不过徒增无辜伤亡,如今,怕不是只有先灭了夜神, 殿下诸叛乱天将方才会停战?”
  
此刻,我看不见凤凰的正脸,满眼满帘所见皆是他颀长的背脊,背对着 ,空门大开。看见正中央透来的那束水光,我笑 ,不出所料,情爱之书诚不我欺。
  
青丝,情丝,聊赠青丝以寄情,惟愿侬心似我心……
  
他果然将我的头发贴于身上最重要之处放置,不枉我三年之中煞费苦心诱惑于他。原来他的内丹精元所置之处并非眉间并非心口,而是胸膛正中!
   
我低头看了看那柄握了千百次的柳叶冰刃,薄如叶、透似冰,双面开刃,坚硬犀利。
  
下一刻,它已插入火神的后背中央。
  
爹爹,我说过要报答你的,但是,我却不晓得该怎么做。那么,如今, 若亲手杀了残害你之人,是不是便算敬了孝道呢?
   
毫不犹豫地一挺身,用尽全身的气力抵住手上的刀柄,直至刀刃全部没入那方毫不设防的脊背。
   
我亲眼看着它一插入底,没有遇到丝毫阻碍…… 亲眼看见它一寸一寸地穿过那绺贴胸而放的青丝,穿透前胸……
  
刃尖上,一滴红色的血慢慢滑落,落在光可鉴人的云砖上,开出一朵小小的花,鲜红鲜红。
 
四周很安静,静得叫我听见了那朵花开的声音。
  
他靠着我的胸膛慢慢回转过身,鼻尖对鼻尖,近得看不清他的面庞,只能看见那对乌黑震惊的瞳仁,里面写满了我的双眼,写满了我眼中坦然的背叛。
  
他问我:“为什么……?”
   
我说:“你知道。”
  
他问我:“你可曾爱过我……?”
   
我说:“从未。”
  
我们说话的时候,很近,近到启口张合间唇瓣淡淡擦过……让我想起了那个午后,那许多个午后,云很淡,风很清……
  
“爱,是什么?”我迷惘喃喃。
 
然而,他却再无答言。
  
我从来就不晓得什么是爱,只不过是读透了那一摞摞厚厚的话本,认真地拿捏揣摩,重复说着里面的台词,反复描摹里面的动作。我学会了脸红,学会了扭捏女儿态。
  
谁来告诉 ,我学得好不好呢……?
  
温热的液体淋满了我的双手,透过我的指缝渗入绣花勾边的大红喜服,在鲜艳欲滴的红袍上开出大片大片暗红的花朵。
  
那双长长的凤目安静地阖着,像个熟睡的孩子。我眼睁睁看着他越来越透明,越来越稀薄,一点一点烟消云散……最后,化作一捧清幽的火焰,刹那间,我身后万物皆焚毁。而我,却簪着那支寰谛凤翎,毫发无损……
  
“锦觅,我的心你是知晓的。便是你恼我,便是你怨我, 也断然不会让你与夜神联姻!”
  
“入地狱又何如? 地之间岂有我旭凤惧怕之物!”
  
“锦觅,我想,终有一日我会杀了你。”
  
“这宣纸你说送我可还做算?”
  
“你呀……没心没肺……”
  
“你放心,这些仙子纵是再好也入不了我心。”
  
“天地之大,女子纵多,我心中只有一人独好。”
  
“旭凤此生仅娶一人。”
  
……
   
一股浊气涌上心,我跌坐在地上,哇地吐出一口黑血。一颗檀色的珠子在血泊之中滚了滚,顷刻,消失殆尽。
  
对面,夜神挣脱 捆金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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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九章

 “仙上体制阴寒,此处燥火旺盛,实在不宜久留,望仙上速归。若是仙上有个闪失,恐又要叫天帝陛下心伤忧虑了。”

 我挽起袖口,抹了把额头上争先恐后奔出的汗珠子,扇着面孔:“不妨事。就是热了些,哪里有你说的这般严重。你且放宽心,天帝政务繁忙,分不出神来计较这些琐碎小事的。”

 离珠是小鱼仙倌派来服侍我的小仙姑,万事皆好,就是小题大做这点很是要命。而且事无巨细总喜欢拿来碎碎念一番,张口闭口总要劝诫于我,一般说话皆以“恐怕又要叫天帝陛下心伤忧虑”做结尾陈辞。便是我平常若走神发呆时间长了些,她亦要忧国忧民一脸肃穆地来打断,倒像是我做了什么十恶不赦的事情,唯恐我走火入魔误入歧途一般。小小年纪便学得这个模样,将来老了成了仙婆婆以后还指不定怎么啰嗦。

 我摇摇头替她叹了口气。

 不想离珠见我叹气,立刻面上一忧如临大敌,严阵以待道:“仙上在叹什么?恕我多嘴劝一句,有些事过去便让它过去了,凡间俗人都晓得做人要朝前看,更莫说仙上修行了这许多年如今是个上位之神,想开一些,便是知足常乐,况且天帝陛下待仙上一心一意体贴入微,从无往任天帝雨露均沾之恶习,仙上若再心中记挂别他,便是我这等随侍都要心寒,莫说是天帝陛下……”

 我的头又如惯常一般突如其来袭上一阵穿刺疼痛,掏了颗糖含在口中,打断她道:“这里暖和,我再坐坐,你且先回去替我把魇兽喂喂饱。”


 












“仙上……这火焰山顶老君丹房外,你说暖和?还有,那魇兽食梦,离珠却上哪里寻这许多梦境喂它?”她面目扭曲,跺了跺脚。

 “这魇兽跟了我这许多年,不挑食,你随便塞把草叶或竹子喂它皆可。”离珠还待再说,被我挥挥手封了口,只得嗔视我一眼心不甘情不愿地回身退去。

 今日太上老君出关开丹炉,我老早便探好消息特意寻了过来,哪知离珠这个小太婆一路跟着也来了,幸而现下将她打发了,落得我耳根清净,连丹房外的腾腾热气也变得不是那么难以忍受了。

 午时一到,听得兜率宫里厢金钟长鸣,我整了整衣饰,递了张拜帖给看门仙侍,不消片刻,这仙侍便回返来,恭恭敬敬将我迎了进去,低垂着头,瞧都不敢瞧我一眼。

 据离珠说,那日,小鱼仙倌一挣脱捆金绳束缚后,便趁诸仙众天兵天将失神混乱之际一举拿下了天帝,一时掌控了场上主导之势,而火神之军失了主帅一时群龙无首被夜神之师以少克多奇迹般制伏。一役大胜之后,天界召开论法大会,会上小鱼仙倌列出天帝一十八条罪状条条入理,加之其平素德行口碑又好,诸仙皆信服,遂推为下任天帝。而原天帝此后便被小鱼仙倌流放至神霄九宸岛上颐养顺带一日三省。

 谁做天帝我皆无所谓,只是我自从被上任天帝封了水神之位后,如今天界诸仙见到我皆要恭敬客套一番面上却总带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惶恐,倒似我是头洪水猛兽一般,叫我难免觉得有些挫败之感。

 穿过迷踪复杂的八卦庭廊,还未入正厅,便险些被个端着香炉药童打扮的仙侍给撞倒。

 “你且看路仔细些!”给我引路的仙侍眼明手快将要香炉一把隔开,动作娴熟流畅,想来习以为常了,口中还不忘嗔怪道:“总是那么毛毛躁躁的。”

 “陵光公子?!”

 我掸了掸衣摆香灰正待抬脚入正厅,却见那冒失的仙侍瞠目结舌杵在我面前,一声叫唤倒叫我有些许耳熟。

 “咄,什么陵光公子,还不快快拜见仙上。”引路的仙侍扯了扯他的袖口。

 “仙上?”那仙侍怔了怔。

 我仔细看了看此人的面目,唔,不正是当年那个教我吃喝嫖赌乃人生四大乐事的山匪土地仙吗!难得瞧见一个敢直视于我的熟人,心下一时十分亲切,遂颔首热络客套道:“土地仙许久不见,可还安好?”

 “呵,真是陵光公子!小仙不识,不想陵光公子竟是位仙上,失敬失敬。”土地仙连连拱手对我作揖,一五一十恭敬回道:“小仙这些年尚且安好,此处虽热倒也不坏,随便拾些老君炼丹剩下的残渣炖了服食也可长上一甲子功力。可说是因祸得福。”

 又道:“倒是发配小仙之火神,哎,想来是陵光公子的挚友吧?不意竟出了这般大事。还请陵光公子节哀顺变。对了,小仙品阶低见识不多,冒昧一问,陵光公子既是位仙上,不知司掌的是什么?”

 我顿了顿,淡淡道:“司水。”

“水神!……火神……原来就是……”土地仙脱口而出,看我的目光也变了,与那些仙家看我的眼神一般无二。

 我从袖兜里摸了颗麦芽糖放入口中,将土地仙震惊不可置信的目光抛于身后跨步入厅。

 兜率宫正厅内,老君正揭了帘子自后院丹房里步出,见了我疾走几步拱手道:“水神有礼了。”给我让了座后,谴了左右童子下去看茶,伸手顺了顺下巴上一捧瀑布花白胡子,挑了里面一撮微微焦黄卷曲的捻了捻,不疾不徐道:“水神此番远来登门不知有何见解?”

 不错,这老儿直截了当的性子我喜欢,倒省了你来我往那些冗繁的客套话。我看着他那撮显而是炼丹时候被烧焦的胡子酝酿了一番,道:“小神素闻老君之丹乃天界一宝,小则可使人化腐生肌驻颜回春,大则可凝气聚魂活死人消百病。”我顿了顿,转而看着他脑门上一抹没擦干净的火灰,继续道:“更有甚者,我听闻老君还炼得三颗九转金丹,可回仙魂延神命。小神此番来,正想问老君讨得一枚这九转金丹,不知老君能否割爱相赠?”

 太上老君手上一住,捏了胡子顿在那里,显而是颇有些意料之外,脚边的青牛坐骑亦抬头看了看我,“哞”了一声继续打盹。

 我等着老君面上惆怅、纠结、扭捏、割肉、狰狞、不舍、无奈、矜持各式表情轮番交替过一盏茶的功夫,又等着他面上矜持、无奈、不舍、狰狞、割肉、扭捏、纠结、惆怅走马灯地替换过一炷香的功夫,可算见他放下了胡子端起茶盏抿了口茶水慢悠悠道:“此丹之效未有水神说的这般神奇,不过世人以讹传讹夸大其词罢了。须知神有七魂七魄,合为四十九周天,除非尚留一魂一魄抑或是肉身尚在,用了老夫这金丹恐怕有些功效。”他看了看我,道:“水神讨要这金丹怕不死想要将先水神唤回?恕老夫直言,先水神魂魄尽失肉身已逝,便是这金丹亦是回天乏力。”

 我握了握杯身,复又松开,“先父仙逝已久,我已不奢求回天。今日登门求取金丹乃是做他用……盼得老君赠丹,锦觅必定千恩万谢,他日若有锦觅可相助之处,赴汤蹈火亦在所不辞。”

 老君踌躇了约莫一弹指,道:“须知此三枚金丹耗尽了六十甲子方才得成,水神且容老夫审思慎度一日,明日再来。”

 我亦知晓这金丹炼了三千六百年方成,十分稀罕,不得勉强老君,只得临走告辞时一步三回头将这兜率宫的门匾殷殷切切望了又望。


 


回到璇玑宫已是夜阑人静时,小鱼仙倌的窗口尚且透出些许摇曳的灯火,想来还在阅览各界奏请表书,我轻手轻脚从他门前越过打算低调地回房,不想刚推开门便听得小鱼仙倌在我身后道:“觅儿,你回来了?”

 我心下叹了口气,回身,“正是。小鱼仙倌也还没睡呢?”

 他走上前来,拂去我发梢的露水,微微一笑,“你未归,我如何睡得踏实。与你说过,唤我润玉便可,两个字可比四个字唤起来便当许多,你说是与不是?”声音柔和倒有些许诱哄的味道。

 我咳了咳,垂目道:“天帝的名讳怎可轻易叫唤,我以为不大妥当。”

 他伸手握住我的手心,道:“你与我若再顾虑这些规矩,倒显得生分了。”

 我含含糊糊应了一句,“我有些困乏了,你也去睡吧。”

 他低下头淡淡注视着我的双目,状似不经意道:“听说,你今日去了兜率宫求取金丹?”

 离珠这个大舌头!我垂目看着脚尖道:“不过随便逛了逛。”

 小鱼仙倌轻轻“哦”了一声,又道:“不知觅儿要这九转还魂金丹做什么?”

 我讷讷闪烁了一下目光,回道:“我命里带灾,想来这金丹放在身上也可算个保命之物以备不时只需。”

 小鱼仙倌抬头看了看星子,复又垂头看我,道:“觅儿若想要什么,不妨与我说,或许我能帮上一二也未可知。”

 我猛地抬起头。

 他握了握我的手心,放开道:“夜深了,你去歇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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