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贴子已经被作者于2012/7/26 16:27:17编辑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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盛唐,长安,百鬼夜行,千妖伏聚。
西市坊间,阴阳交界处,有一座神秘虚无的缥缈阁。缥缈阁中,贩卖奇珍异宝,七情六欲。人,妖,鬼,神往来其间。。。
缥缈阁在哪里?
无缘者,擦肩难见;有缘者,千里来寻。
世间为何要有缥缈阁?
众生有了欲望,世间便有了缥缈阁。
第一折:《返魂香》
001 长安
“这位后生,快醒醒,到长安了!”一阵推攘,将躺在青草堆上熟睡的元曜拍醒,他恍恍惚惚地睁开了眼,正好看见一张鹤发鸡皮,凸牙豁唇的脸靠近。
“啊啊!妖怪?!!”元曜大吃一惊,一头扎向青草堆里,语带哭腔:“妖怪大人,不要吃小生!小生太瘦,不好吃……”
赶车的老翁不高兴了,“光天化日,哪有妖怪?!老朽来长安城货草料,你这后生半路搭了老朽的便车,也不说一句感谢的话语,上了车就倒头大睡,睡醒了就作怪!喏,到城门了,下车吧!”
元曜闻言,从草堆中抬起头,马车正好停在驿路上,前方不到两百米处,一座巍峨的城门遥遥入目,正是长安城的右南门——启夏门。
时值盛唐武后光宅年间。东都洛阳,西京长安,俱是风烟鼎盛,繁华旖旎之都。尤其是长安,号称当时东方世界最大的都市,与西方大秦国的罗马遥遥相应,如同镶嵌在世界最东方和最西方的两粒明珠。大秦、波斯、楼兰、天竺、倭国、高丽等国的贵族,商人,僧侣,均不辞万里辛劳,慕名云集长安,或瞻仰大唐风物,或贸易奇珍异宝,或传播宗教信仰。
人烟云集之处,不免七情六欲,嗔痴三毒,情、欲中繁衍妖魔,嗔痴中滋生鬼魅。长安,亦是一座百鬼夜行,千妖伏聚的魔都。
元曜从马车上跳下来,仍是不敢看老翁,深深地作了一个揖:“多谢老伯。”
老翁咧开豁唇,笑了:“闻着你一身酸腐味,莫不是进京赴考的士子?”
元曜仍是低头,“小生正是为了赴考而来长安。”
老翁疑惑:“你既没有行李书卷,又没有仆从,而且落魄到要搭老朽的便车,估计也没有盘缠,科举明年正月举行,现在才三月,这一整年时间,你莫非想露宿街头?”
元曜低声道:“小生家贫,没有仆从,在洛阳时,行李盘缠都被人骗了去。不过,小生有一门远亲住在长安,此次前来既为赴考,也为投亲。”
老翁道:“这样啊,那后生你自己保重。怒老朽直言,你上停偏狭,命宫泛浊,是容易招妖聚鬼的面相啊!若要化解,近日内,须得避水!”
元曜抬头看了老翁一眼,立刻又垂下了头:“谢谢老伯指点。”
老翁挥了挥手,“去吧,后生。”
元曜作了一揖,转身向启夏门走去,驿路边有简陋的茶肆,行人商客在茶肆中歇脚,笑语喧哗。
老翁说是货草料,却不进长安城,他在原地将马车掉了头,驮着满满一车青草又按原路返回了。
听到身后车轮声渐远,元曜才回过了头,望向老翁赶马的背影。老人一身灰色短打,银发梳成髻,本该是双耳的地方,长着一双长长的兔耳。
老翁蓦然回头,与元曜遥遥相望,笑了笑,凸牙豁唇,正是兔面。
元曜吓得赶紧转身,继续向城门走去。
马车在驿道上缓缓行走,茶肆中歇脚的人,驿道上来往的人,似乎都没发现赶车的是一个兔首人身的老人。
老翁说得不错,元曜确实八字逢煞,命结妖缘鬼分。从小,他就能够看见别人看不见的东西,在树下井底掩面哭泣的女子,茶楼酒肆中兽面蓬尾的客人,在街头巷尾踽踽独行的妖怪……
元曜胆小,却总逢妖。今天上午他在山道上赶路,遇上了这只驮草入长安贩卖的兔妖,为了能够在日落时赶到长安,他就壮着胆子,硬着头皮搭了它的车。一路上提心吊胆,不敢看它,也不敢多话,总算颠簸到了长安。
已是夕阳近黄昏,昼与夜模糊了边界,另一个世界缓缓醒来。
元曜走进启夏门,心中正奇怪兔妖辛苦驮来草料,为什么不进城,又折了回去。忽然,他听见有人刚刚睡醒,打了一个呵欠,道:“郁垒,这两百年来,那只老灰兔天天驮草料来,黄昏时在城门口绕一圈,又沿着原路回去。他不嫌枯燥无趣,我看得都累了。”
另一个声音道:“神荼,谁说不是呢?可是,谁叫他不知天高地厚,想要偷缥缈阁的宝物呢?那个女人实在可怕,永远不得踏入长安,已经是很轻的惩罚了。这只兔子不敢入城,却又放不下执念,只好天天在城门前来回……呵,妖和人其实一般痴执哩!”
神荼(1)道:“那个女人?缥缈阁,白……”
郁垒(1)道:“嘘,她的名字,是禁忌。”
元曜循声抬头,但见两扇城门上,一左一右,正趴着两个凶恶丑陋,狰狞可怖的鬼。那个叫神荼的鬼,正用一双铜铃般的赤目瞪着他,吐出的舌头是毒蛇。
“妈呀!”元曜吓得脸色煞白,跌坐在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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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门外戍守的士兵,不知道出了什么事情,有两个跑进来喝问道:“你这书生,坐在地上做什么?!”
元曜指着城门上,颤声道:“城门上有、有厉鬼!”
两名士兵抬头,城楼石墙泛黄,朱漆城门厚实,铜钉光色暗哑,哪里有什么厉鬼?!他们立刻喝斥元曜:“京畿重地,你这书生休得胡言乱语!当心治你个妖言惑众,扰乱民心之罪!!”
元曜再抬头望去,神荼郁垒仍旧趴在城门上,对着他吐出蛇舌,笑得凶恶狰狞。
元曜骇然,爬起来,一溜烟跑进了城,不敢再回头看。
“疯子!”两名士兵骂了一声,走回原地戍守。
趴在城门上的神荼不满地道,“这个书生真是失礼,居然把我们当成了厉鬼,我们可是镇守鬼门的神啊,虽然位分低了些,相貌丑了些。”
郁垒翕动鼻翼,笑道:“这个书生很有趣,他的灵魂中,有水的味道。”
元曜从启夏门进入长安,穿过安德坊、安义坊,来到了宽阔的朱雀门大街。平整的青石铺路,路面十分广阔,可供八乘并行。街道两边的房舍鳞次栉比,人烟繁华鼎盛。
元曜走到朱雀门大街时,天色已经擦黑,人来车往的街衢也渐渐安静。——即将到宵禁的时辰了。大唐律例,宵禁之后,百姓不可以在街上乱走,犯夜者按律处罚,轻则鞭笞三十,重则杀头。
元曜思咐,今天只能先找个地方住下,明天再去投亲了。他抬头四顾,保宁坊有一间名曰“吉祥”的小客栈,门前的红灯笼发出橘色光芒,十分暖目。
元曜摸了摸腰间的双鱼玉佩,走向吉祥客栈。行礼盘缠被人骗走后,他身上只剩这只双鱼玉佩还能典当几贯钱了。
元曜进入客栈,要了一间房。店小二将晚饭端进客房时,元曜问道:“请问小哥,你可知当朝礼部尚书韦大人府邸在何处?”
店小二打量了一眼元曜,但见他身形修长,穿着一袭半旧的儒衫,气质温雅。他的容颜十分平凡,但有一双明澈的黑眸,无垢无染,一如天空。
店小二一边摆饭菜,一边问道:“客官问的,可是讳德玄的韦大人?”
元曜道:“正是。”
店小二道:“韦大人住在崇仁坊。客官去了崇仁坊,很容易就能打听到了。客官莫非要去拜访韦大人?”
元曜道:“小生是韦大人的远亲,正想明天去投亲。”
“原来,客官是韦大人的亲戚。”店小二摆好饭食,躬身道:“客官您慢用,小的先告退了。”
吃完晚饭,洗漱完毕后,元曜上床安歇。他侧卧在床榻上,望着桌上的一豆孤灯,听着街上传来的打更声,想着明天该怎样去尚书府投亲,渐渐地,眼皮沉重,坠入了梦乡……
恍惚中,元曜下了床榻,出了客栈。圆月高悬,街衢空寂,他走在长安城的街道上,踏着月光而行。一阵似有若无的流水声不知从何处传来,吸引了他的脚步。
元曜穿街过坊,循着流水声而去,目之所见,空无一人。流水声渐渐清晰,峰回路转处,出现了一条河,一座石桥,两轮圆月。水之月,是天之月的倒影。石桥横如虹,桥上站着一名白衣女子。
女子穿着一袭月下白绣浮云罗裙,挽雪色鲛绡披帛,月色勾勒出她玲珑有致的身形,妖娆婆娑。她临河而立,手持一线垂向河中,似在垂钓。
元曜心中奇怪,夜深人静,怎么会有女子站在石桥上垂钓?莫不是……鬼魅?!!
注释:(1)神荼郁垒:《山海经》中,能制伏恶鬼的两位神人,后世遂以为门神,模样丑怪凶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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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02 双鲤
虽然有些害怕,但鬼使神差的,元曜抬脚向石桥上走去。
女子仍旧面河而立,神情专注,似乎没有察觉有人走近。从侧面望去,她斜绾着倭堕髻,髻上插着一支半开的白玉兰,脖颈的曲线纤细而优美,肤白如羽,唇红似莲。
元曜惊奇地发现,女子手中的钓线是碧绿如丝绦的细长柳条。柳条垂入水的地方,正是水中圆月的中心。但见她纤手微抬,柳叶在夜色中划过一个半弧,三粒晶莹剔透、大如鸽卵的水珠就正好落入了放在桥柱上的白玉盘中。令人惊异的是,滚入白玉盘中的水珠竟不散作水,而仿如透明的珍珠,一粒粒滑向玉盘凹下的中央。停住时,水珠仍旧浑圆饱满,似有光泽流转。荷叶状的白玉盘中,已经有小半盘水珠了。在月光的照耀下,水珠剔透莹润,美如梦幻。
“啊!这是什么?!”元曜吃惊之下,脱口而出。
女子回过头来,望向元曜。她有一双暗金色的瞳,左眼角有一滴朱砂泪痣,血红宛如相思子。
金色瞳孔?
人怎么会有金色瞳孔?
莫非,又是“那个”?
元曜吓了一大跳,急忙揉了揉眼睛,再次定睛望去。白衣女子仍旧站在哪里,金瞳微睨,似笑非笑地望着他。
女子道:“这叫水精珠,是河流吸收天地日月之气,凝聚而成的精华。水精珠只在月圆之夜,浮现在水之月中。”
“好神奇的东西!”元曜赞叹道,一时间忘了害怕,跑过去对着白玉盘中的水精珠左瞧右瞧。
元曜回头,对着女子作了一揖,“小生姓元,名曜,字轩之。刚才唐突了,还请姑娘见谅。”
女子笑了笑,没有回答,她转过身去,将柳条垂入水月中。不一会儿,柳条扬起,银光闪没,又是三枚水精珠跌入白玉盘中。渐渐的,圆月偏西时,白玉盘中已经盛满了水精珠。 元曜一直站在桥上,望着女子垂钓,也不离去,也不说话。
女子抬头,见已是三更天,笑道,“元公子,你该回去了,生魂离体太久,会伤耗元神。” 元曜不解:“欸?”
女子笑了笑,并不解释,上下打量了元曜一眼。她狭长的凤目在盯住了双鱼玉佩时,闪过了一丝精光。春秋时期的古玉,玉髓浸碧,玉色通透,有一抹寒烟萦绕其上。生烟玉,是栖灵之所,正是她要的东西!
女子唇角勾起一抹狡笑,那是西市中奸诈的商人盘算着低价收购胡人手中的宝石时,特有的不动声色的狡笑,“元公子觉不觉得我用柳丝垂钓十分有趣?”
元曜点头,“是很有趣。”
女子狡笑着张好圈套,“其实,这柳丝不仅能钓水精珠,还能钓鱼。今夜与元公子相遇,也是缘分,不如我钓一尾鲤鱼送给公子,可好?”
投以木桃,报以琼瑶。元曜果然将头伸进了圈套里,“这、这如何使得?小生一贫如洗,并没有回礼相赠……啊,鱼?!对了,小生还有这块双鱼玉佩,姑娘如果不嫌弃,就请笑纳。”
元曜解下玉佩,双手奉上。
女子也就笑着纳了,嘴里却道,“元公子客气了。”
古玉入手,传来一阵灵动的震颤,玉烟化作两只长着翅膀的飞鱼,想要挣脱出玉的束缚。女子相当满意,这正是她要的东西,“不过,我做生意一向童叟无欺,元公子这既然是双鱼玉佩,那我就钓两尾鱼送给你吧。”
做生意?!元曜正在奇怪,但见女子纤手一扬,柳枝入水,不一会儿,柳叶渐渐下沉…… 居然真有鱼咬住柳叶?!元曜正在吃惊,又见女子一抬手,一尾两尺长的大鱼被柳叶扬出水面。鲤鱼飞向元曜,女子道:“元公子,接着。”
元曜急忙伸手接住,将大鲤鱼抱了个满怀。
可能是大鱼太沉重,细柔的柳叶承受不了,在鲤鱼被抛向元曜时,柳条断为两截。女子轻呼道:“哎呀,柳叶断了!真伤脑筋,没有柳叶,怎么钓另一条鲤鱼呢?”
元曜抱紧在怀里挣扎摆尾的鲤鱼,道:“一尾就够了,这么大的鱼,小生可抱不住两尾。” 女子笑了:“你既然说只要一尾,那我也不勉强你。玉佩归我,鲤鱼归你,咱们两讫了。” 女子端起白玉盘,走向石桥对面,白衣融入了夜色里。
元曜想追上女子,怀中挣扎的鲤鱼突然张口,向他的脸上吐了一朵水花。被冰凉的水花一激,元曜一下子睁开了眼,仍旧是简陋的客栈,冷寂的残灯,迷蒙的夜色。原来,只是南柯一梦……
元曜怅然若失,心中仿佛空了一块,他伸手去摸双鱼玉佩,却摸了一个空。他惊愕地坐起身,借着微弱的灯火望去,脚边赫然横着一尾两尺长的大鲤鱼。
“啪!”元曜狠狠地扇了自己一耳光,火辣辣地疼。元曜惊愕,继而笑了。算了,从小到大,奇怪的事情他遇到了太多。今晚的经历,权当是用双鱼玉佩换了一尾大鲤鱼吧。 元曜笑了笑,抱着鲤鱼,美美的,一觉睡到天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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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会账,没了玉佩,就用大鲤鱼扺。客栈掌柜倒也厚道,称过大鲤鱼的重量,还给了元曜二十文钱。
三春天气,阳光明媚,长安城中车水马龙,人声喧哗。元曜离开客栈后,一边打听一边走,到了过午时分,才走到了位于东市附近的崇仁坊,找到了礼部尚书韦德玄的府邸。
元曜是襄州人氏,父亲元段章曾经做过吏部侍郎,因为上书反对高宗立武氏为皇后,被武氏一党记恨,后来获罪贬出长安,去了荒僻的襄州。一贬就是二十年,流落乡野,不复重用,元段章心中郁愤,在元曜十四岁那年一病而殁。从此,元曜和母亲王氏相依为命,守着几亩薄田勉强度日。十七岁时,王氏病故,元曜在家守丧三载。
王氏去世时,元家已是家徒四壁,一贫如洗。临死前,王氏嘱咐儿子:“长安礼部尚书韦德玄,当年与你父亲同朝为官,相交甚厚,韦德玄的正妻王氏,与为娘是姊妹,是你姨娘。元,韦两家曾经结下秦晋之好,韦家二女儿非烟,是你未过门的妻子。为娘闭眼后,你可去长安寻韦氏,一者完婚,二者寻个前程……”
王氏殁后,元曜守丧三年,才按母亲的遗嘱,变卖田产,凑齐盘缠,去往长安。
元曜站在尚书府门前,但见朱门巍峨,伏兽庄严,门庭上悬着一方石光匾,书着“韦府”二字。
元曜踌躇了一下,才拾阶而上,向门前守卫的家奴揖道:“小生元曜,想拜会韦大人,烦请小哥通报一声。”
两名家奴见元曜衣衫破旧,便挥手道:“去去去,哪里来的穷酸?韦大人日理万机,可是你想见就见的么?”
元曜陪着笑脸道:“小生远道而来,特为拜访姨父韦大人,请小哥劳步通传一声。”
家奴冷笑道:“原来,又是一个来认亲的!书生,你可知道韦府中一个月要乱棍打出几拨认亲的无赖骗子?”
元曜与家奴理论:“小生不是骗子,韦夫人王氏与家母乃是姐妹。”
年轻的家奴乐了:“还说不是骗子,我家主母明明是郑氏,哪来的王氏?”
一直没做声的年长家奴道:“王氏是前主母,十八年前已经殁了。王氏殁后,庶室郑氏才成为主母。这书生看模样倒也实诚,不像是骗吃骗喝的无赖之徒,你进去替他通传一声吧。”
年轻的家奴不乐意,“你自己怎么不去?替前主母的亲戚通传,如果被主母知道了,免不了一顿板子!”
想起剽悍刻薄的郑氏,年长的家奴也犹豫了:“人老了,腰酸腿痛,经不起这一进一出地折腾,还是你年轻人腿脚灵便……”
元曜见两名家奴互相推诿,念及落魄潦倒,连下人也欺他,心中不禁悲伤愤懑。他本想就此拂手离去,但想起母亲临死前的殷殷嘱咐,和如今流落长安,身无盘缠的窘况,只得忍气折腰,再次低声请两人劳步。两名家奴仍旧一推二诿,年轻的已经开始赶人。
三人正在韦府前闹腾纠缠,一名骑着高头骏马的俊逸公子被一群仆从簇拥着步向韦府。两名家奴见状,丢了元曜,趋步笑脸逢迎:“大公子去城外狩猎,这么早就回来了?”
“大公子乃神箭手,今日可曾猎到什么珍禽?”
俊逸公子不过弱冠年纪,仪容俊美,气宇轩昂,他穿着一身狩猎的窄袖胡服,更衬得身姿英武挺拔。四周的仆从牵鹰走狗,拿箭捧壶,围拥在他身边。
俊逸公子打了一个呵欠,在马背上懒洋洋地道:“刚走到通化门,突然觉得无趣,不想去打猎了。”他的俊目扫过元曜,问家奴道:“这是什么人,刚才远远的,就听见你们在此喧哗。”
俊逸公子姓韦,名彦,字丹阳,是韦德玄的长子。韦彦的生母,正是已故的王氏。算起来,应该是元曜的表弟。
老年家奴急忙道:“这位书生自称是老爷的亲戚,想要小人们进去通报。”
韦彦轩眉一挑,上下打量了元曜一眼:“哦?亲戚?你这书生是我家哪门子的亲戚?”
元曜行礼道:“小生姓元,名曜,字轩之。从襄州来,是……”
韦彦露出古怪之色,打断元曜,道:“襄州的元曜?你就是那个元曜?!”
元曜反而懵了:“我是哪个元曜?”
韦彦咳了一声,道:“就是与我,与我妹妹定亲的那个元曜啊!”
元曜脸一红,道:“这是家父在时,定下的亲事……”
韦彦翻身下马,将缰绳扔给家奴,携了元曜进入府中:“我叫韦彦,字丹阳,算起来,可是你的妻兄呢。好妹夫,随我进去吧。”
韦彦闻言,脸涨的更红,随了韦彦进府。
[此贴子已经被作者于2012/7/26 16:40:11编辑过]
003 燃犀
韦府中重楼叠阁,驭云排岳,说不出的华丽富贵。元曜被韦彦带入一座临水的三层阁楼中,因为是从侧面进入,没看到这座楼的名匾。由于楼外松柏密植,挡了光线,阁楼内的大厅中十分幽暗,冷气森森。
元曜举目环视大厅,但见厅中悬挂着大大小小许多笼子,笼子里关着各种鸟类,但却十分安静。大厅北面立着一架梨木水墨屏风,南面墙上镶嵌着一面云纹铜镜,镜前不远处的一张胡床上,盘着一堆很粗的麻绳。
韦彦指着胡床,对元曜道:“妹夫稍坐片刻,我去请父亲大人出来。”
元曜的脸又是一红:“韦兄还是叫小生轩之吧,父母之命,尚未成礼,韦兄这样叫,恐坏了小姐清誉。”
韦彦似在忍笑,点头:“轩之倒是一个知书识礼之人,你也叫我丹阳吧。”
元曜走到胡床边,刚要坐下,那堆粗麻绳动了动。元曜以为自己眼花了,定睛望去,立刻烫着了脚般跳了起来,惊恐万端:“蛇、蛇、有蛇?!!”
原来,胡床上的粗麻绳是一条麻花巨蟒,蟒蛇抬目瞥了惊恐的书生一眼,继续安眠。
韦彦笑道:“轩之别怕,它叫麻姑,是我从西市天竺人手中买回的沙蟒。麻姑很听话,不会乱咬人。”
元曜惊魂未定:“麻姑?麻姑不是汉武帝遇见的神女吗?不会乱咬人,那它还是会咬人的吧?!!”
韦彦拍了拍蟒头,笑道,“我的麻姑不是神女,是蛇女呢。她只在饿的时候咬人。”韦彦指了指自己的脖子,“咬这儿,不过,你不用担心,现在她已经吃饱了。轩之,你在此稍侯,我进去请父亲大人出来。”
元曜不敢与沙蟒独处,刚要阻止韦彦离去,可是韦彦已经转入了内室,不见了踪影。
元曜无奈,只得远远走开,站在临水的轩窗前等候。
这一侯,就是两个时辰。韦彦一进去,就石沉入水,不见踪迹。韦德玄更没出来。这座阁楼安静得诡异,连半个来往的下人也没有。
元曜又累又饿,又悬心吊胆,他生怕胡床上的麻姑醒来,爬向自己。度秒如年,如煎似熬,为了消磨时间,元曜抬头观察笼中的鸟类。这一看之下,他又是一身冷汗。王孙贵族豢养的宠鸟,大多是鹦鹉、夜莺、金丝雀之类,因为它们毛羽华艳,啼声婉转,但这近百只鸟笼里关着的却是猫头鹰、夜枭、乌鸦之类黑暗不吉,且安静哑声的鸟类。怪不得,大厅中安静如斯!
元曜擦了一把额上的冷汗,这个阁楼的主人,喜好实在是怪僻……
南面墙上的云纹铜镜闪动着金色的粼光,似一汪潭水。铜镜后,是一间雅室,雅室中有一张华美的胡床,床上倚坐着一名华衣公子,他端着夜光杯,一边品着西域葡萄酒,一边透过铜镜望着站在轩窗边的元曜。
一墙之隔,内外两个房间。从外厅看,铜镜只是一面普通的铜镜,但从内室中却能透过铜镜,将外厅的情形尽览眼底。
华衣公子正是韦彦。他一口喝尽杯中暗红的美酒,笑道:“这面从缥缈阁买来的吐火罗国古镜果然很有趣,白姬那个奸诈的女人,可要了我足足五百两白银呢。”
跪坐在胡床前的美艳娈童,一边替主人的空杯斟满美酒,一边细声道:“大家都说缥缈阁很诡异,那位被唤作白姬的女人也许是妖魅。”
韦彦笑了:“只要能让我觉得有趣,是妖魅又如何?南风,过几天,你再随我去缥缈阁转转,找几样更有趣的东西回来。”
南风应道:“是,公子。”
斟完酒,南风抬头望了一眼铜镜外,元曜还傻傻地伫立在窗户边。他掩唇笑道:“公子你真坏,老爷明明在南边书房,你却把他带到这北边的燃犀楼,骗他巴巴地苦等。不过,他真的是未来的姑爷吗?”
韦彦笑着反问:“你觉得呢?”
南风笑了笑,细声道:“总觉得很悬,这书生潦倒落魄,相貌又只能算是端正,老爷也许会同意,夫人和小姐肯定不会同意。”
韦彦嘴角勾起了一抹笑:“二娘向来势力,一心想和武家攀亲,想将非烟嫁给骠骑将军武恒爻。非烟这丫头又有以貌取人的怪癖,只要是绝色美男子,无论和尚道士,贩夫走卒,她都不嫌弃。去年春天,她和江城观的道士私奔,跑去洛阳看牡丹花会,还是我千里迢迢地把她追了回来。这个书呆子如果想成为我妹夫,可算是难如登天,外加自陷火坑啊。”
南风笑了笑:“南风从小服侍公子,这还是第一次见公子您关心一个人……”
韦彦也笑了,黑眸深沉:“南风,你错了,我不会关心任何人。在这个世界上,我只关心我自己。我带他来燃犀楼,只是觉得他有趣,借他消磨无聊的时光而已。他是死是活,能否娶非烟,都与我无干。”
南风淡淡一笑,并不言语。
两人又观察了一会儿元曜,南风觉得有些无趣:“唉,这个死心眼的书呆子,您让他等着,他就真的一动不动地等着,真是无趣。还以为没人在时,他会有些鄙俗之态,逗我们解闷呢。”
韦彦似乎也腻了,脑中灵光一闪,阴阴一笑:“南风,你去把帝乙放入前厅,他就会动了。”
南风一惊,美目中有犹豫之色:“公子,这、这不好吧?!!”
韦彦品了一口美酒,望向元曜:“没关系,他站在窗边,窗外是池塘。快去,放开帝乙,我现在觉得无趣,让这个书呆子逗我开怀一笑吧。”
“是,公子。”南风不敢违逆,起身而出。
从正午到日头偏西,元曜一直站在窗边,他生性再敦厚,此刻也知道韦彦在愚弄自己,心中腾起几许怒意,几许悲哀,几许苍凉。二十年来,他也算是尝尽了人世艰辛,浮生无常的滋味。父亲官场失势,家道逐渐衰落,亲戚疏,朋友远。父母相继离世,从此形单影只,孤苦一人。遵从母亲遗命,典卖家产,背井离乡。到了韦府,被下人欺,亲人骗……
三月风寒,元曜的心也冰凉,有万千种悲辱在心中沉浮,只觉得眼中酸涩,想要落泪。就在眼泪即将落下时,他忽然觉得身后有什么在靠近,很轻,很慢,几乎没有脚步声,但就是有什么在靠近。
元曜蓦然回头,只见一只吊睛白额的大老虎龇牙咧嘴地缓缓走近:“嗷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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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曜脸色“唰”地变得煞白,热泪夺眶而出,急忙攀上窗沿:“虎、虎兄,你不要过来……”
老虎不懂人语,仍在走向元曜。元曜也顾不得窗外是水,攀着窗沿就跳了下去,“扑通”一声,落进了池塘里。
元曜入了水,才想起自己是旱鸭子,在水中扑腾着哭喊:“救命!救、救命——”
韦彦看见元曜的窘样,在铜镜后捧腹大笑。过了一会儿,听见元曜在水中的扑腾求救之声,他倏地站起身来:“这个书呆子怎么不会游泳?!”
韦彦旋风般卷了出去,南风急忙跟上。韦彦来道窗户边,听见扑腾呼喊声渐弱,看见元曜已经沉下水塘,也不管帝乙蹭他的手,向他撒欢,急忙跃了出去,跳进水中捞人。
“公子,三月水寒,当心着凉……”南风阻止道,但是韦彦已经跳了下去。
捞出元曜,已经是气若游丝,奄奄一息。韦彦赶紧找来大夫,扎针急救,折腾到上灯时分,小书生才算回过命来。
韦彦明明松了一口气,但目光仍是黑沉,“我只是看在他母亲和我母亲是姐妹的份上,才不想他死,并不是关心他。在这个世界上,我只关心我自己。”
灯烛摇晃,夜色沉沉,没有人回应韦彦的自语。
次日,元曜醒来,韦彦胡编了几句借口:“昨天真不巧,我去找父亲,父亲却刚出门去同僚家赴宴了。我追去禀告,但宴会中有重要的客人,我却不过情面,也只好留下。所以,就没能马上回来。我本来遣了家僮回来告诉你,但这小奴才路上贪玩,居然忘记了。谁知道燃犀楼中帝乙又没有锁好,跑出去惊吓了你,真是十分过意不去。轩之,都是我不好,不该让你一个人呆在燃犀楼……”
元曜心性纯善,从不疑人,听了韦彦的解释,立刻就相信了他,并为昨日怀疑他骗自己而感到十分愧疚:“没关系,丹阳不必自责,小生已经没事了。”
元曜笑容无邪,目光纯澈,韦彦心中一虚,赶紧转开了头:“轩之,你先安心休养,等你能下床了,我就带你去见父亲。”
三天后,元曜整衣洁冠,正式去拜见韦德玄。韦德玄已经过了知天命的年纪,白面微须,气质敦儒。元曜十六岁那年,韦德玄因为公干路过襄州,曾去他家探望故旧,两人彼此已相识。
元曜和韦德玄相见,叙了半日旧话,忆起元曜过世的父母,想起往昔两家的交情,韦德玄洒了几滴老泪,又勾起了元曜的满怀伤绪。
元曜言及奉母遗命来长安,一来为了明年参加科考,二来为了昔日定下的亲事。韦德玄听到第二件事,一下子不说话了,顿了半晌,才开口道:“贤侄远道而来,就在此安心住下,温书备考。其他的事情,以后再慢慢计议……”
元曜知道,如今元家已经衰败没落,不及韦氏如日中天。韦家的千金小姐如何能下嫁他这个穷困落魄的书生?他只是遵从母命行事,并不强求美事能成,能成固然好,不成也是天命。
元曜心性纯善,只念人恩情,不记人负心。此刻,他只感激韦德玄顾惜旧情,收留自己:“多谢世伯收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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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04 非烟
元曜告退后,韦德玄皱着眉,背着手踱到内室。
一名华衣艳饰、珠光宝气的中年美妇手持团扇从屏风后转出,对着韦德玄冷哼道:“哼,我都听见了,不管怎么样,非烟不能嫁给这个穷小子。我的女儿,必得嫁一个权贵之人。前些天,骠骑将军武恒爻要续弦,我已经将非烟的生辰八字托媒人送去了。武恒爻是太后的侄子,年轻有为,前途无量,此事如果能成,咱们就和武家攀上了亲。有了武家做靠山,你以后的仕途也会更加通畅无阻。”
韦德玄一怔:“什么?武恒爻要续弦?那个‘痴心武郎,一生意娘。’的武恒爻?!”
韦郑氏一笑,道:“意娘已经死了七年了,武恒爻可不就要续弦了。男人都是一个德行,也许有痴情种,但绝无专情人。”
韦德玄道:“夫人,女儿的终身大事,你尚未跟老夫商量,怎么就把生辰八字送到武家去了?”
韦郑氏又一笑,道:“老爷你主外,妾身我主内,这些家内之事,我就自己做主了。”
韦德玄道:“可是,当年老夫已经与元家定下了亲事,将非烟许配给了元家世侄,许多旧日同僚都是见证人,如今元家世侄找上门来,老夫不能食言悔亲,惹人闲话啊!”
韦郑氏柳眉一挑,不高兴了:“别跟我提这门亲事,这是你那位好夫人在时定下的,不关我的事,你让她给你生个女儿嫁到元家去。这门亲事,我可不认,非烟是我的女儿,她的终生大事由我说了算。”
当年,韦德玄与元段章是同僚兼好友,两人的夫人又是姐妹。元夫人生下元曜后,韦夫人正身怀六甲。韦夫人觉得自己怀的是女儿。韦德玄在元曜的满月酒宴中,指着韦夫人隆起的腹部,玩笑般地对尚在襁褓中的元曜道:“贤侄,世伯指她与你为妻,可好?”
韦德玄本是戏言,但元段章、元夫人却当真了,三天后就送来了聘礼。韦德玄觉得不妥,毕竟还不知道自家孩子是男是女,韦夫人却很高兴,纳下聘礼,又送了回礼。韦德玄也没反对,亲事就这么定下来了。可是谁知,韦夫人临盆,生下的却是男孩,也就是韦彦。两家只好约定,韦德玄如果再得女儿,就嫁与元曜为妻。直到去世,韦夫人也没有女儿。韦德玄扶正了侧室郑氏,韦郑氏生了一女,即是非烟。按两家的约定,韦非烟成了元曜的未婚妻子。
韦德玄想起往事,念及亡妻,心中不免伤感,见韦郑氏埋怨亡妻,遂道:“她都已过世多年了,你还和她生什么闲气。唉,现在到底该怎么办?悔婚二字,老夫是万万说不出口……”
韦郑氏冷笑,“你说不出口,我去说。这穷酸书生,收留他,给他一饭果腹,一瓦栖身,已经是咱们韦家积德了,他还癞蛤蟆想吃天鹅肉?想娶我女儿,等下辈子吧。”
韦德玄向来惧内,一把拉住了韦郑氏,哀求:“夫人,你且不要去说,一切从长计议,从长计议……”
韦郑氏用团扇拍掉韦德玄的手,笑道:“这可从长不了,非烟的生辰八字已经送去武家了,最迟半个月内就会有回信。还是趁早说了,让这个穷酸死了心,别再做白日梦了。”
韦德玄道:“武恒爻续弦?还是有些不可思议……”
武恒爻是长安城中最痴情,专一的男子,他非常爱他的妻子意娘。七年前,意娘病逝时,他念着‘生同衾,死同穴。’,自刎在她的坟前。幸好,武恒爻的伤不致命,被武后以灵药救治了。这七年来,武恒爻日夜思念意娘,据说他每天在家里都会对着虚空呼唤意娘的名字,和虚空同食同寝,仿佛她还活着一样。武恒爻的痴心专情,已经被长安街头巷尾的小儿们唱成了童谣,“痴心武郎,一生意娘。生时同衾,死愿同葬。”。
韦德玄觉得非常不可思议,再次问韦郑氏:“你说他怎么突然要续弦了呢?非烟嫁给武恒爻,只怕有些不妥……”
韦郑氏笑道:“有什么不妥?现在的天下可是姓武,太后又对武恒爻青眼有加,怎么看他都是乘龙快婿。”
见韦德玄仍然皱眉不语,韦郑氏再次笑道:“老爷放心,武恒爻再怎么痴情,意娘也已经死了,他既然肯续弦,自然也是回心了。非烟嫁过去,不会受冷遇,受委屈……”
韦德玄叹了一口气,道:“老夫是怕委屈了武恒爻。唉,非烟这丫头……你我上辈子究竟做了什么孽,怎么生出了一个这么不省心的女儿!”
想起爱女韦非烟,韦郑氏也叹了一口气,安慰丈夫的同时,顺便为女儿护短:“非烟花容月貌,聪明伶俐,哪里不好了?虽然她对美男子有些痴癖,但知好色则慕少艾,人之常情。想我当年,不也……”
韦德玄闻言一惊,指着韦郑氏,道:“想你当年?!!你当年莫非也隔三差五地与美男子夜半逾墙,花园私会?每年都和道士和尚私奔,去游山玩水?!!”
韦郑氏赔笑道:“老爷你可别冤枉妾身,妾身从未与和尚道士私奔……”
韦德玄刚松了一口气,却又想起了什么,指着韦郑氏:“只是从未与和尚道士私奔,那夜半逾墙,花园私会之事,还是有的啰?”
韦郑氏无语,也火了,“明明在说非烟的事情,你这死老头子怎么总是扯到老娘身上?”
“不是你先说‘想我当年’的吗?”
“老娘只是随口一说,你这么较真干什么?”
“你……唉,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
“哎,姓韦的,你给老娘说清楚,谁是小人?!”
“夫人……下官错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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屋中夫妻对吵,都没注意屋外一名梳着双螺髻,穿着榴红长裙的丫鬟正伏在花格窗边偷听,她一边听,一边掩口葫芦。最后,她蹑手蹑脚地跑开了。
丫鬟一溜烟跑走,穿过亭台楼阁,假山浮桥,来到一处繁花盛开的院落,走上了一座华美的小楼。
画屏轻展,熏香缭绕。一名挽着同心髻,斜簪海棠,额贴梅妆的少女倚在美人靠上,手里拿着一卷书。她的五官和韦彦有几分相似,但更加女性化的风娇水媚。正是韦家二小姐,韦非烟。
“白璧玉人,看杀卫玠;独孤郎,侧帽风流……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殁,恨不早生几年,错过了这些美男子,真是万分遗憾啊!”韦非烟抛开了手中的坊间传奇读本,伸了一个懒腰,起身逗弄一只鹦鹉:“小鹦鹉,你说是不是呢?啊啊,我什么时候才能遇见一个真正的绝世美男呢?”
鹦鹉扑着翅膀学舌,惟妙惟肖,“白璧玉人,看杀卫玠;独孤郎,侧帽风流……美男子!美男子!我要遇见美男子!!” 韦非烟正莞尔,梳着双螺髻的丫鬟进来了,笑如春花,“小姐,有喜事!”
韦非烟回头,喜道:“红线,莫非你又发现哪家有绝色美男了?”
红线苦着脸道:“小姐,你饶了我吧,我要是再带美男子翻墙入府,老爷非揭了我的皮不可!再说,如今长安城中的美男子也都是张五郎,张六郎(1)之类敷粉涂脂之流,你不是不喜欢这一类型的吗?”
韦非烟以扇掩面,叹息:“唉,奈何世间无宋玉,潘安,也只能凑合着看张氏兄弟了……”
红线急忙道:“可别,张氏兄弟出入宫闱,结交的都是公主命妇,我可没那么大本事把他们拐进府里来。再说了,上次花朝日,张六郎乘香车游长安,你让他当街出丑,他还记恨着你,你最好别招他了……”
韦非烟以扇遮面,美目含怨:“唉,那日他坐在香车上,这么多贵妇淑媛向他扔瓜果,又不只我一个人,他为什么独独记恨我嘛。”
红线嘴角抽搐:“小姐,别人扔的是鲜花、鲜果,你扔的可是鲜鸡蛋。”
韦非烟叹了一口气,眉带春愁:“谁叫那天一路行去,尽是王孙美男,鲜花、鲜果都扔完了,轮到他只剩鸡蛋了嘛。而且,鸡蛋也是人家的心意嘛。”
红线一身恶寒,道:“算了,不说这些了。呵呵,我刚才在夫人房外偷听,小姐你有喜事了!”
韦非烟逗弄鹦鹉,不以为意,“除非天赐我绝色美男子,其他还有什么可喜的?”
红线冷汗,道:“小姐,你的夫婿来府上了,这也算是喜事吧?就是那个与你从小定亲的元曜。”
韦非烟回头,笑问,“可是美男子?”
“不知道。”红线摇头,继而笑道:“不过,他就住在府上,你想见他还不容易么?”
韦非烟嫣然一笑:“那,现在就去看看?”
红线颇显为难:“他住在大公子的燃犀楼……”
韦非烟柳眉微挑,“什么?住在哥哥那里?哥哥那个孤癖乖戾的家伙一向不爱与人结交,他怎么会结纳元曜?莫非他是在打他的什么鬼主意?”
红线道:“不知道,反正听说大公子与他挺亲厚。小姐,你真的要去吗?燃犀楼里蛇蝎遍布,猛兽蛰伏,还真叫人怪疹得慌。”
说到燃犀楼,韦非烟也寒了,“嘶,那座鬼楼,我可不去,看了麻姑、帝乙,和那些晦气的鸟儿,我就几天不舒服。”她想了想,有了主意,笑着对丫鬟道:“红线,老样子,我写一张花笺,你带过去给元曜。夜深人静,月色迷蒙,深闺小姐与俊美书生花园私会,互诉衷肠……”
红线一头冷汗:“小姐,你又玩这一套!唉,你怎么就玩不腻呢?如果再被老爷逮住了,可别说是我传的信,否则,老爷这次一定会揭了我的皮。”
注释:(1)张五郎,张六郎:张易之,张昌宗。武则天与太平公主的宠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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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05 缥缈
元曜辞别韦德玄,回到燃犀楼时,韦彦正穿戴整齐要出门。
韦彦见元曜回来,就邀他同行:“走,轩之,我带你去一个地方。”
元曜问:“什么地方?”
韦彦笑道:“缥缈阁。一个好地方。”
说话间,韦彦和元曜已经出了韦府,出了崇仁坊,向西市而去。韦彦没有骑马,也没有带随从,两人徒步走在三月柳絮纷飞的长安街头,身边车水马龙,行人如织。
元曜忍不住问道:“缥缈阁是什么地方?”
韦彦道:“天上琅環地,人间缥缈乡。缥缈阁位于西市附近,是一家货卖各种奇珍异宝的店铺,其中有古董玉玩,琪花瑶草,异域鸟兽……”
元曜突然想起初入长安,路过启夏门时,听见城门上两个恶鬼的谈话,那只载他来长安的灰兔似乎是因为偷了缥缈阁的宝物,两百年不得入长安城。
“丹阳,这缥缈阁是……是……在长安中开了多久了?”元曜本想问,这缥缈阁是不是一家妖店,但话到嘴边,终于还是改了口。
韦彦闻言,想了想,颇感疑惑:“呃,奇怪,我怎么不记得它是从什么时候在那里了?!”
元曜又问:“缥缈阁是什么……什么人开的?”
韦彦笑道:“缥缈阁的主人是一名女子,她自称姓白,但从不言名,大家就叫她白姬。等会儿见到她,你不要被她的外貌迷惑,她其实是一只老狐狸,东、西两市的商人没有比她更奸诈贪财的了。”
说话间,二人已走过含光门,韦彦并没有带元曜直走,去往商贾繁华的西市,而是带着他左转,走入延寿坊和光德坊之间的小巷。
小巷中没有人家,只有三月疯长的春草和氤氲袅绕的白雾。一踏入小巷中,如同踏入了另一个世界,连西市中此起彼伏的喧嚣都渐渐在耳边模糊远去。
走了约一百米,韦彦一展折扇,回头对元曜笑道:“轩之,到了。”
元曜一怔,抬头望去,伫立在自己眼前的是一座长安城中随处可见的二层小楼。正门上悬着一方虚白匾,木黑无泽,字白有光,以古篆体书着:缥缈阁。左右的门柱上,刻着一副对联:红尘有相,紫醉金迷百色烬。浮世无常,爱怨嗔痴万劫空。四扇古旧的木门大开,隐约可以看见里面花瓶,古董,玉玩摆在货架上。
韦彦已经举足踏了进去,元曜急忙跟上。
缥缈阁的店面并不大,也没有什么奇特的地方,格局与布置都与东、西市中每一个古玩斋一样,货架上的物品有骨董字画,花草鸟兽,还有西域各国的宝石,香料,金器,卷轴等。
一名黑衣少年倚在柜台边吃着什么,听见有人进来,他抬起头来,伸出粉红的舌头,舔舐了一下嘴角的食物残渣。黑衣少年下巴很尖,眼睛很大,容颜十分清俊,只是瞳孔细得有些诡异。
元曜望向柜台,发现他正在吃的东西是一碟鱼干。
黑衣少年看见韦彦,笑了:“韦公子又来了,这次您想要些什么?”
韦彦一挥折扇,道:“离奴,缥缈阁中,可新到了什么有趣的玩物?”
离奴笑道:“这离奴可不清楚,你得问主人。”
韦彦道:“白姬呢?有客人来了,她怎么不出来?”
离奴指了指里间,笑道:“刚才,武恒爻大人来了,主人正在里面招呼他呢。要不,韦公子先随便看看?”
韦彦“嗯”了一声,就自去货架之间赏玩各种宝物,“轩之,你来看,这是西域的醍醐香……”
韦彦拿着一只木匣侧头,却没看见元曜在身边,他四处望去,看见小书生站在摆放玉器的货架前,呆呆地望着一只双鱼玉佩,神色古怪。
元曜望着双鱼玉佩,心中惊异万分,这只玉佩他再熟悉不过,正是那晚似梦非梦中,用柳条钓水精珠的白衣女子以大鲤鱼向他换走的东西。
这东西,怎么摆在了缥缈阁的货架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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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曜所站的位置,左边就是里间,门并未掩上。他转目向左望去,一扇画着牡丹的屏风阻隔了视线,但是透过薄薄的屏风,可以看见两个对坐的侧影:一名是纤柔婀娜的女子,一名是威武挺拔的男子。照离奴所言,应该就是白姬和武恒爻。
白姬的声音很低,只偶尔说一两句话,也是缥缈如风,听不真切。武恒爻的声音稍大,话语急促如走珠,由于带有浓厚的并州口音,只能听得出残破的只言片语:“意娘。”“生辰八字……”“……返魂香。”
“哎,轩之,你在做什么?”韦彦拍了拍元曜的肩膀,问道。
“欸?!”元曜吓了一跳,回头望向韦彦,露出讪讪的笑容:“没、没做什么,小生在看玉,这双鱼玉佩成色真不错……”
韦彦拉走元曜,“玉有什么意思,过来看看,这些西域的神奇香料,点燃之后,能梦入异境呢!沙漠之中,金殿玉池,高鼻碧眸的美人环伺,相当美妙销魂……”
韦彦,元曜品了一会儿香,里间传来响动,武恒爻出来了。
武恒爻是一个相貌英俊,身姿挺拔的男子,穿着一身素净的湖蓝色长袍。他径自走出缥缈阁,脸上似有无限的心事,眼中似有无尽的哀伤。
不一会儿,白姬也从里间走了出来,轻摇纨扇,自言自语:“相思煎为返魂药,深情刻作长生文。人心之幽微,人性之曲离,真是难以洞悉……”
元曜举目望去,但见一名白衣黑发的女子缓缓摇着纨扇走出。女子眉目如画,左眼角一滴泪痣红如滴血。他认出了她,正是月夜石桥上钓水精珠的女子!不过,她的瞳不再是诡异的金色,而是普通的黑色。
白姬看见元曜、韦彦,不由得一怔,似乎没有料到外面有人。
韦彦笑道:“白姬好悠闲,今天不做生意,倒吟起诗来了。”
“咦,韦公子什么时候来了?这一次,你又想要些什么?”白姬望向韦彦,嘴角似笑非笑。她又望向元曜,嘴角的笑意更深了,“还有这位公子,进入缥缈阁,就是有缘人,你想要什么?”
你想要什么?
也许是因为白姬的声音缥缈如梦,这五个字带着一种神奇的,蛊惑人心的魔力,让潜伏于人内心深处的各色欲望,或纯白,或黑暗,或介于纯白与黑暗之间的灰暗,都开始蠢蠢欲动,喷薄欲出。
韦彦道:“白姬,把能够让我觉得有趣的东西都拿出来……”
元曜呐呐问道:“小生是不是曾在哪里见过白姬姑娘?”
白姬笑了笑,回答元曜:“也许,是在梦中见过吧。”
韦彦见状,用折扇轻拍了一下元曜的肩膀,撇嘴:“我说妹夫,你可不能见异思迁,辜负了我妹妹……”
元曜的脸唰地红了,窘得手足无措:“丹阳你不要胡说,小生哪里见异思迁了!不对,小生根本还没与非烟小姐完婚……丹阳你不要坏了小姐清誉……”
韦彦在扇后偷笑,白姬也笑了。
小书生觉得自己像是一只羊,而眼前的两个人明显是狼。
韦彦对白姬道:“白姬,快拿出新奇有趣的玩物吧。”
白姬笑道:“真不巧,三月不是上货的时节,西域、东海、南疆的商旅都还在路途上。韦公子如果觉得店中的物件无趣,我前几天闲来无事,用水晶珠织了一卷珠帘,相当有趣,要不要看一看?”
韦彦一收折扇,颇感兴趣:“哦?如何有趣?”
白姬眨了眨眼,道:“月圆之夜,每一颗水晶珠里都会浮现出一张人脸,都是长安城中溺水而亡的人的脸。说不定,韦公子还能看见相熟的面孔呢。”
韦彦十分有兴趣,“拿出来让我看看。”
白姬笑道:“在里间,请随我来。”
韦彦随白姬进入里间,随口问道:“这样的水晶帘,多少银子?”
“一千零一两。一颗珠子一两,整好一千零一颗水晶珠。韦公子是熟客,手工费我就不收了,把人面弄进水晶珠里的工艺,可是相当费精力和时间呢。”
“一千零一两银子?倒也不算天价……”
“不,是黄金。”
“你怎么不去抢?!”
“抢劫哪有宰人更乐趣无穷……咳咳,韦公子说笑了。一两黄金换一张人脸已经很便宜了,那可是货真价实的人脸,不仅五官俱全,还有喜、怒、哀、惧,甚至还会发出笑声和哭声。夜深月圆,万籁俱寂时,您在燃犀楼里秉烛观赏,可是相当的有气氛和乐趣啊!”
“嗯,先看看再说……”
“好!”
白姬和韦彦走进里间去看水晶帘,留下元曜独自站在原地。离奴倚在柜台后,继续吃小碟里的鱼干,他望了元曜一眼,瞳孔尖细:“喂,书呆子,我讨厌你,你身上有水的味道。”
“欸?!”元曜一惊,望向离奴。
离奴一边吃鱼干,一边伸出粉红的舌头舔舐唇角:“书呆子,离我远一点,不然,我就像吃鱼干一样吃了你……”
离奴邪魅一笑,露出两颗长长的獠牙,说不出的吓人。
元曜大惊,踉跄后退,冷不丁脚下一滑,仰天向后跌去。他站的地方离放置玉器、瓷瓶一类古董的货架很近,这一跌倒,撞翻了古董货架。古董货架倒下时,又带翻了另一个放着西域古镜、杯盘的货架,但听得一片噼里啪啦,嗵咚咣当之声,彩釉瓶,琉璃杯,翡翠环,琥珀盘,玉螺镜……全都摔在地上,砸得粉碎。
元曜惊得魂飞魄散,跌坐在满地残金碎玉中,脑子里只剩下一片空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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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06 红衣
元曜惊得魂飞魄散,跌坐在满地残金碎玉中,脑子里只剩下一片空白。此刻的他,没有发现许多奇形怪状,如同轻烟一般的东西从碎裂的宝器中冉冉升起,挣扎着逃逸出缥缈阁,消失在了长安城的各个方向。
白姬、韦彦听见响动,从里间走出来。看见满地狼藉,白姬一脸心痛,韦彦一脸惊愕。 白姬道:“这是怎么回事?”
离奴已经恢复了清俊少年的模样,他指着吓呆了的小书生,道:“主人,这位公子摔了一跤,带倒了货架,就成这样了。”
元曜一惊,指着离奴,气急之下,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你、你、明明是你……”
离奴一脸无辜,打断了元曜,“公子可别诬赖我,我一直站在柜台后,可没到货架那边去。”
元曜无言,只得望向韦彦,欲哭无泪:“丹阳,我……”
韦彦望着满地摔碎的奇珍异宝,脸色苍白:“轩之,你……”
白姬倒是笑了,细长的凤目中闪过一抹奸诈的幽光:“韦公子,这位公子是你什么人?”
韦彦只得答道:“轩之是我表兄,如今客住在我家中。”
白姬笑道:“东西已经碎了,伤神也是徒然,两位公子不必挂在心上,影响挑选宝物的心情,等我清点整理过后,派人将账单送入韦府,到时你二位按价付银即可。放心,看在韦公子是熟客的份上,零头我会抹去的。”
韦彦一阵头晕目眩,以他对白姬的了解,知道这个奸商一定会趁机狠宰一通,到时候只怕是卖了麻姑、帝乙,都不够还清账单。
元曜唯有抬袖抹泪,无助地望着韦彦。韦彦的脸色十分难看,勉强安慰小书生,“无妨,无妨……”
发生了这种意外,韦彦也没有了淘宝的兴致,随便转了转,就拉了元曜离开了。
韦彦、元曜离开后,白姬走到满地残金碎玉中,拾起一块断裂的翡翠如意,冰凉沉甸,死气沉沉,没有任何灵性的律动和生机。
白姬苦笑:“都逸走了啊!这个呆子,他知不知道自己这一失足间,长安城中又要增加多少鬼魅妖灵?又要有多少人与异界因缘纠缠呢?”
离奴在柜台边道:“这些都是主人辛苦收集回来的,如今散去八方,再想找回来,可就不容易了。”
白姬道:“前世因,今生果。今日因,来日果。一切皆因他起,自然也该由他了。放心吧,他一定还会再来缥缈阁。”
白姬扔掉翡翠,走向里间,头也不回:“狸奴,不要以为我不知道,虽然的他失足,但你也逃不了干系。把店面收拾干净,然后再列一份账单,嗯,价格往最高了写,送去韦府。” 白姬话音刚落,一只毛色黑亮,瞳孔尖细的猫从柜台边蹿出,来到满地古董残片中,用嘴和爪子刨碎玉断金。它与其说是在清理,不如说是在玩耍,一会儿滚,一会儿跳,乐不可支。
白姬懒洋洋的声音从里间传出,“狸奴,日落前不能收拾好,三个月内别想吃鱼干。”
“喵~”黑猫叫了一声,似在抗议。
傍晚,韦府,燃犀楼。
元曜在房间中,从左边踱到右边,又从右边踱到左边,长吁短叹,泪湿衣袖。
刚才,缥缈阁的离奴已经送来了账单,摔碎的物品列了满满三张纸,折合起来,约有两千两黄金。——据说,还是白姬看在韦彦是缥缈阁的熟客的份上,给出的最低价钱。他身无分文,寄人篱下,哪里赔偿得出这笔巨资?韦彦虽然没说外话,但从他浏览账单时煞白的脸色来看,这笔钱对于他来说也不是一笔能够轻易拿出的小数目。
元曜愧恨难当,觉得无颜苟活,解下了腰带,抛向了房梁。
红线今日已经是第四次来燃犀楼了,下午跑了三次,替小姐传花笺,但是元曜与韦彦出门,一直未归。这次再来,还好,仆人说元公子在房间里。
红线提心吊胆地来到三楼,生怕撞到帝乙,踩到麻姑,好容易平安地来到了元曜的房间外。她见窗户没有关上,心想未来姑爷来长安求功名,一定正在房里发奋苦读,便蹑手蹑脚地来到窗边,探头探脑地向里望去,想先偷窥姑爷是个什么品貌。
红线探头向房间里望去,原本怦怦跳动的心一下子快跳了三拍。房间里,一个愁眉苦脸的书生正踮脚站在小凳子上,把头往从房梁上悬下来的腰带里套。
“啊!兀那书生,休得自寻短见!!”红线一急,从街头茶馆中的说书人口中听来的话本台词脱口而出。
元曜刚将头套进腰带里,又觉得自寻短见不是男儿所为,而且自己一死,韦彦就得背负这笔债务,无论如何,不能连累了他。不管怎么样,自己闯出来的祸,那就得自己来承担。 元曜刚要拿开腰带,突然从窗口冒出一颗人头,怪腔怪调地朝他喝喊,他唬得脚下一滑,凳子一下子翻倒在地。
元曜只觉得脖子倏然一紧,人就已经悬挂在了半空中,脸涨的通红泛青,难受得无法呼吸,只能拼命地蹬腿:“……救……救命……”
红线失声惊呼:“来人啊!快来人啊!元公子上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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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线的惊叫声,引来了不远处的韦彦、南风。韦彦从窗口望见挂在半空中,手舞足蹈的小书生,急忙闯进去将他放下:“轩之,你怎么这么想不开……”
“咳咳咳……咳咳……”元曜想说什么,但是刚缓过气来,只能一个劲地咳嗽。
韦彦安慰道:“轩之休急,我再去缥缈阁一次,向那个黑心的女人杀杀价。你摔碎的那些东西,顶多就值一千两黄金。”
元曜欲哭无泪,一千两黄金……他全身上下,只有用大鲤鱼会账时,吉祥客栈的掌柜给的二十文钱……
韦彦又安慰了元曜几句,起身离去。南风也跟了去。
红线站在窗外,她怔怔地望着元曜,心中十分失望。这个书生根本就不是美男子,他的容貌只能算是端正,一副怯弱良善的模样,既无风流潇洒之姿,也无顶天立地之态。不过,唯有那一双清澈的黑眸,明亮得仿如不染纤尘的明镜,映照出人世间一切阴暗与幽昧。
元曜抬头望向红线,声音沙哑:“姑娘是谁?为何出现在小生的窗前?”
红线这才回过神来,她从衣袖中拿出花笺,递给元曜:“奴名红线,是非烟小姐的婢女。小姐命我送书给元公子,请元公子今夜子时三刻,在后花园牡丹亭中相会。”
纯善的小书生再次吓了一跳:“什么?非烟小姐约小生夜半相会?!这、这不合礼数,万万不可!!”
“元公子爱来不来。”红线翻了一个白眼,丢下花笺,走出房间。根据她多年来为小姐猎美的经验,这个没有姿色的小书生一定没有戏。她的任务只是传信,赴不赴约随他的便。
红线离开后,元曜尚未从缥缈阁的债务烦恼中摆脱,又陷入了牡丹亭夜半私会的苦恼中。去赴约吧,他一个饱读诗书的儒生,怎么能去做那等仲子逾墙之事?不去赴约吧,又怕伤了韦非烟的颜面,辜负了她的一片心意。
元曜胡思乱想了一通,终于还是决定赴约。他安慰自己,只是说两句话,非礼勿视,非礼勿动,也不算是太逾越吧?如果被人发现,大不了他当场撞死,以全小姐的清誉。
忐忑不安地等到子时,元曜借着月光摸下了燃犀楼,潜行到后花园,摸上了牡丹亭。——他在韦府中住了将近半个月,已经熟悉了各处的道路。
月色明朗,万籁俱寂,元曜到得有些早,韦非烟还没来。元曜在牡丹亭中等候,四周一个人也没有,假山巨石,花丛树林隐隐绰绰,一阵夜风吹过,木叶沙沙作响。
元曜提心吊胆,度秒如年,好容易挨到了子时三刻,花丛小径的尽头,两盏灯火缓缓移来。韦家小姐可真大胆,半夜与男子花园私会,居然还敢提灯?不过,怎么有两盏灯?!!
元曜定睛望去,但见月光之下,花径之中,两名女子缓缓走来。一名走在前面,身着鹅黄衣衫,步态婀娜,提着一盏红色宫灯。一名走在后面,一身红衣,步履飘忽,提着一盏幽幽青灯。
不多时,两名女子已经步上了牡丹亭。
元曜偷眼望去,鹅黄衣衫的女子绾着同心髻,额贴梅妆,眉目与韦彦有几分相似。红衣女子看不清模样,因为她全身上下都罩在一件连头斗篷中,连脸庞也隐在风帽下。她手中的青灯发出碧幽幽的火焰,将斗篷映得红滟似血。
元曜赶紧行了一礼,不敢抬头:“小生姓元,名曜,字轩之。敢问,谁是非烟小姐?”
韦非烟一怔,脸上露出古怪之色,左右看了看,奇怪地道:“自然是我啊,公子就是元曜?”
元曜脸一红,仍是不敢抬头,“正是小生。”
韦非烟掩唇笑道:“元公子总是低着头做什么?难道是我太丑陋,不入公子之眼?”
“不,不,小姐美如天仙,小生只是不敢唐突佳人……”元曜赶紧道,随即抬起头来。韦非烟笑吟吟地望着他,那名提着青灯的红衣女子仍旧风帽低垂,静静地站在一边。
元曜心中奇怪,暗道,她莫非是白天送信的红线?不对,他记得红线身形娇小,没有这么高挑。也许,是另一个贴身服侍韦非烟的丫鬟?一定是。不过她这身打扮,实在有些诡异瘆人。
韦非烟看清元曜的模样,不禁十分失望。唉,世间的绝色美男子怎么就这么难寻?
元曜紧张且小心翼翼地问道:“小姐夤夜相召,不知有什么赐教?”
话刚出口,元曜就想扇自己的嘴,这实在不是现在这种情况和气氛下,应该用的措辞和语气。
韦非烟果然一愣,“赐教?!我有什么赐教?让我想想……”
韦非烟正在绞尽脑汁,牡丹亭下的巨石后,突然蹿出了一个高大的黑影。一名手持朴刀的彪形大汉鬼魅般向牡丹亭逼来,朴刀森寒如水:“都别动,谁动老子杀了谁!”
元曜吓得魂飞魄散,有、有贼?!!
贼人在元曜,韦非烟面前,舞动着明晃晃的朴刀,恶形恶状地道:“你们两个谁敢喊叫,老子就杀了谁!” 元曜盯着刀子,双腿哆嗦,小声道:“小生不敢,好汉饶命!”
韦非烟望着贼人,没有说话。
贼人道:“告诉老子,银库在哪里?”
元曜苦着脸道:“小生不、不知道……”
韦非烟道:“我也不知道。”
贼人望向韦非烟,见是一名明艳少女,顿时露出了猥、亵笑容:“老子转悠了半天,腿都累折了,也没有找到银库。罢了,今夜劫不到银子,劫走一个美人儿,也不算是白来一遭。”
元曜吓得脸色苍白,明明害怕得要死,却还是挡在了韦非烟的身前,“你、你休想对小姐无礼!”
“去,去,你这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滚一边去!”贼人蒲扇大的手一把推向元曜,将他摔了开去。
元曜狠狠地摔在地上,头撞在亭柱上,疼得眼冒金星。他正好跌在提着青灯的红衣女子脚边,她的裙裾拂在他的脸上,有丝绸的冰凉质感。元曜一把抓住红裙,道:“快去找人,来救你家小姐……”
红衣女子却没有动,也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站在黑暗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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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07 奴隶
贼人推开元曜后,走向韦非烟,淫、笑道:“美人儿,乖乖跟老子走,老子一定好好疼你……”
韦非烟望着面目丑陋的贼人,仰天叹了一口气,“唉,一个不如一个。老天啊,为什么你总不让我遇上绝世美男。”她冷冷望向贼人,“算你这厮走运,今夜我不欲张扬,你给我安静地滚出韦府!”
贼人一愣,狞笑道:“美人儿好大的口气,看来,老子只好动强了!”
贼人话音刚落,已经恶狼扑羊般向韦非烟扑去,想将她扛上肩头,带出府去。可是,韦非烟脚下如同生了根一般,贼人使尽了吃奶的力气,怎么也抗不动她。
贼人满头大汗,韦非烟笑道:“好了,轮到我了。”说着,她抓住贼人的手腕,只是稍微一用力,这个壮如铁塔的巨汉就被她摔了出去。
元曜惊得眼珠脱眶,指着身形娇弱的韦非烟,“你、你……”
韦非烟似乎有些羞赧:“我天生神力,吓到元公子了么?唉,曾经,有好几位美男子都被我的神力吓跑了……”
贼人从地上爬起,恼羞成怒,面露凶光,持刀劈向韦非烟:“老子杀了你!”
朴刀寒光凛凛,元曜看得真切,当即忘了惊愕,什么也顾不得了,扯着嗓子大喊:“来人啊!快来人啊!有贼人闯入府中了!!”
“元公子你不要叫,招来了家人和护院,你我可就说不清了!”韦非烟急忙阻止元曜叫喊,但已经来不及了。
贼人的刀近在眼前,韦非烟侧身避过,抬足踢向贼人的手腕。贼人吃痛松手,朴刀掉落的瞬间,韦非烟抬手劈向贼人的颈间,贼人应手而倒。
贼人倒地的瞬间,元曜再一次眼珠脱眶,指着韦非烟说不出话来:“你、你……”
听见元曜的惊呼声,韦府的家丁、护院举着火把,提着灯笼匆匆而来。韦非烟望着渐渐逼近的一群人,揉着额头,苦恼地道:“我天生神力,又机缘巧合,从小蒙异人指点,习得一身武艺,对付两三个强盗、山贼没有问题。唉,家丁和护院都提着灯笼过来了,你我已经无处藏身。父亲大人他一定又要气得背过气去……”
韦府的家人、护院举着火把,提着灯笼围上来。此时的牡丹亭中,只剩下一脸愁容的韦非烟,满面惊愕的元曜,还有倒在地上不省人事的贼人。提着青灯的红衣女子已经不知去向。
韦德玄、韦郑氏在众人的簇拥下匆匆赶来。韦德玄一见韦非烟和元曜,深更半夜,孤男寡女,立刻知道女儿的老毛病又犯了,当场一口气没提上来,双眼一翻,背过气去。
众人急忙施救,韦郑氏掐了半天人中,韦德玄才悠悠转醒,指着韦非烟和元曜,有气无力地道:“这、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地上躺着的是什么人?”
元曜万分羞愧,只恨不得能找一个地缝钻进去,哪里敢回答?
韦非烟小心翼翼,避重就轻地答道:“禀父亲大人,地上躺的是贼人,他半夜入府行窃,恰好被女儿撞见,就将他击昏了……”
韦德玄气道:“住口!你一个待字闺中的千金小姐,深更半夜不在绣楼安寝,跑到牡丹亭来做什么?!还与贼人相斗,成何体统?!还有你,元世侄,你不在燃犀楼安歇,深夜来这后花园做什么?你是一个读书人,也当知道礼义廉耻,什么是当为,什么是不当为,你、你太让老夫失望了!!”
元曜万分惭愧,恨不得一头撞死,根本不敢答话。
韦德玄又数落女儿:“非烟,你是要气死老夫,是不是?唉,老夫前世究竟造了什么孽,怎么生出你这么一个逆女!” 韦非烟讪讪,不敢答话。
韦郑氏见了,又开始护短:“好了好了,老爷你就少说两句吧。女儿千般不是,万般错,不是还捉住一个贼吗?她如果不来这牡丹亭,哪里能捉住这个贼人?”
韦德玄指着韦郑氏,气结:“哎,合着她不守女诫,半夜乱跑,不仅没有过,反而倒有功了?”
韦郑氏道:“妾身可没这么说。老爷你主外,贼人和元世侄就交给你了;妾身我主内,非烟,跟娘走,不要在此妨碍你爹处理外事。”
韦非烟巴不得一声,急忙笑道:“是,娘。”
韦氏母女携手离去,韦德玄叹道:“妇道人家,就知道护短,女儿都是让你给惯坏了!”
韦德玄命护院将贼人押送官府,又数落了元曜几句,才回去休息了。可能因为韦家小姐爬墙惯了,一众下人也都见怪不怪了,纷纷打着呵欠散去。
元曜举目望去,在散去的奴仆婢女中,仍旧没有看见那个提着青灯的红衣女子。
第二天下午,元曜正在房中苦恼缥缈阁的债务,大开的窗户外,突然冒出一颗人头,“元公子?”
元曜抬头,道:“啊,红线姑娘,你怎么来了?”
红线笑道:“我奉小姐之命,来给元公子带几句话。”
想起昨夜,元曜就愧怕,急忙摆手:“不,不,这半夜逾墙之事,打死小生,小生也不敢再干了!”
红线冷汗,暗暗腹诽,以你的品貌,就是你想,我家小姐也不乐意啊!
“咳,元公子误会了,小姐不是让我送花笺,而是见公子您是一个老实人,让我带几句忠告给您。”
元曜打文腔:“小姐有何箴言?”
红线左右望了望,见四下无人,才压低了声音道:“小姐说,大公子居心叵测,又是一个冷酷自私之人,公子您良善老实,与他相交,可要警之,慎之,否则被他卖了都不知道。”
元曜一怔,“这、这……小姐何出此言?丹阳对人诚恳热情,是一个大好人啊!”
红线叹了一口气,怜悯地望着元曜:“元公子,您才是一个大好人啊!小姐也是一番好心,我的话也带到了,元公子自己保重,我告辞了。”
元曜呐呐地道:“啊,如此,替小生谢过非烟小姐。”
红线点点头,就要离去。元曜突然想起什么,问道:“对了,红线姑娘,昨夜与非烟小姐一起赴约的红衣女子,她也是小姐的贴身丫鬟吗?她为什么蒙头遮面,忽隐忽现?”
红线回过头来,疑惑地道:“元公子在胡说些什么,昨夜,小姐明明是独自去牡丹亭的啊?”
元曜心中一阵恐惧,也不知答了一句什么,红线径自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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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光如梭,转眼又过了三天。这三天,元曜过得浑浑噩噩,整天闷在房间里温书,天明时书本翻在哪一页,上灯时书仍旧摊开在那一页,他脑子里想的全是白姬,缥缈阁,以及那笔巨债,根本无心读书。
这天下午,元曜终是无法静心读书,决定去缥缈阁。正当他整衣洁冠,准备出门时,几天不曾露面的韦彦居然来找他了。 “咦,轩之,你要出去么?”
“是,小生正想去缥缈阁请白姬宽限一下还债的时间。丹阳,你来找小生有事?”
韦彦笑道:“哈,真巧,我也正是来邀你去缥缈阁。”
“那就一起去吧。”
“好,一起去。不过,现在还早,坐一会儿再去也不迟。”
元曜一愣,只好道:“也好,那就坐一会儿再去。”
韦彦笑着坐下,随手翻看元曜放在桌上的《论语》,赞道:“啊,轩之的字写得笔走龙蛇,遒劲有力,真有王羲之的风范!”
元曜谦虚道:“马马虎虎,丹阳过誉了。”
韦彦十分有兴致,拉着元曜,非要他当场写几个字。
元曜推却不过,只得提笔,问道:“丹阳要小生写什么?”
“就写你的名字。”韦彦笑道,趁元曜侧头蘸墨时,他从袖中拿出一张折叠的纸,悄悄地放在桌上。
元曜将狼毫蘸饱墨汁,问:“写在哪儿?”
韦彦将纸推过去:“喏,写在这里吧。”
元曜单纯善良,此刻又有些心不在焉,没有想到别的缘故,龙飞凤舞地就写了。
韦彦嘴角浮出一抹阴笑,事情比想象中更简单,更顺利。他望着元曜,心中冷笑,真是一个纯善的家伙,世界上怎么会有如此没有戒心,相信别人的人呢?!
韦彦赞道:“果然是好字,价值千金的好字啊!轩之,时间也不早了,不如我们去缥缈阁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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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曜求之不得,笑道:“再好不过。”
趁元曜不注意,韦彦将写有元曜名字的纸藏入了袖中。
韦彦、元曜出了韦府,仍是步行去西市。路上,韦彦没头没脑地道:“缥缈阁虽然有些诡异,但是有许多相当有趣的宝物。你呆在缥缈阁,一定不会觉得无聊,郁闷。”
元曜听得奇怪,不明白他的话语:“欸?”
韦彦继续道:“白姬虽然十分奸诈,但也算是一个佳人。美人为伴,红袖添香,可是令人羡煞的旖旎幸福生活,世人求都求不来。所以,轩之,我其实是为了你好。”
元曜更奇怪了:“欸?!!”
说话间,两人已经拐进了延寿坊、光德坊之间的小巷,脚下是疯长的春草,身边是缥缈的白雾。
韦彦叹了一口气,道:“轩之,你是世家子弟,又是读书人,初次卖身为奴,也许会不太习惯,但是过个三年五载,也就慢慢适应了。不急,反正是终身为奴,你可以慢慢地花时间去适应,去习惯……”
元曜心中一紧,打断韦彦,“谁?谁要卖身为奴?卖给哪家为奴?”
两人已经站在了缥缈阁前,韦彦指着四扇大开的木门内,道:“轩之,你要卖身为奴。真是不好意思,我把你卖给了缥缈阁,卖身契你刚才也签了。”
唐朝社会,人大体分为贵族(王族、士族),平民,奴隶三等。一旦身为奴隶就低人一等,连平民也不算,等同于牲畜。奴隶不仅没有人身自由,没有人格尊严,甚至被主人打死,也不得伸冤。元曜本是没落贵族,突然一下子降到了奴隶,受到的不仅是人格上的羞辱,更是家族尊严上的伤害。清傲的贵族宁可死去,也决不愿意做奴隶。即使之前一直为债务苦恼,甚至有悬梁自挂的冲动,元曜也从没想过,更不打算卖身为奴。更何况,奴隶不能参加科举,不能步入仕途。人一旦沦为奴隶,此生也就被烙下了卑微、低贱的烙印,永世不得翻身。
元曜眼前一阵晕眩,突然明白了什么,摇摇欲坠,“刚才签的是、是卖身契?!丹阳,你可坑苦了小生……”
韦彦急忙扶元曜:“轩之,白姬说,你如果入缥缈阁为奴,那么你打碎那些宝物必须赔偿的银两全都一笔勾销。放眼长安,无论歌奴、舞奴、胡奴、昆仑奴,都远远不如你的身价,你也算是奴隶中的贵族嘛!这么一想,你的心情是不是好些了?” 元曜闻言,恨不得掐死韦彦。
韦彦见元曜脸色铁青,突然眼圈一红,滚出了几滴泪,他一边拿袖擦泪,一边道:“轩之,你不要生气,我行此下策也是迫不得已。我只在凤阁中任一个闲职,薪俸微薄,有心替你还债,却是力不从心。唉,都是我没用,不能偿还缥缈阁的债务……”
缥缈阁的宝物是自己失手打碎,与韦彦并没有关系。元曜听他这么说,哪里还能继续生气?只能泪流满面,罢了,罢了,都是自己的命不好,合该有此一劫……
[此贴子已经被作者于2012/7/27 11:29:13编辑过]
008 白姬
缥缈阁,里间中。一架绘着牡丹的屏风旁,白姬与韦彦、元曜相对而坐。一张落款处有元曜签名的卖身契,摊开放在了三人之间的青玉案上。
白姬与韦彦在说话,而他们话题的主人公——元曜,却愁眉苦脸地静坐在一边,仿佛东、西市中被人货卖的羔羊。
白姬似笑非笑地望了元曜一眼,十分满意地收下了卖身契:“那么,我就将他留下了。”
韦彦道:“好,那就这样吧。”
商谈毕,韦彦告辞。元曜仍旧呆呆地坐在原地,小书生再一次觉得自己像是一只羔羊,而眼前的两个人是吃羊不吐骨头的狼。
韦彦道:“轩之,你就留在缥缈阁吧。你的衣物与书本,我会遣人替你送来。”
元曜茫然点头。
白姬送韦彦离开。临出缥缈阁时,韦彦轻声对白姬道:“白姬,我已经让他签下了卖身契,按照约定,水晶帘能给我了么?”
白姬笑道:“没问题,明天我就让离奴将水晶帘送去韦府。”
韦彦满意地离去。
白姬望着韦彦的背影,似笑非笑,“自私,贪婪是人心的底色,用诱惑来试练人心,结果总是充满了惊叹和趣味……”
白姬回到里间,元曜仍旧坐在原地,但是神色已经从茫然恢复了正常,他清澈的眼眸中并无怨尤沮丧,仍是清明坚定,“白姬姑娘。”
白姬在元曜对面坐下,笑道:“叫我白姬就可以了。轩之,以后我就这么叫你,可以吧?”
“当然可以。”元曜点头,他站起身来,侍立在一边。看来,他已从茫然错愕中醒来,并接受了自己的新身份。
白姬一边喝茶,一边饶有兴趣地望向元曜:“韦彦欺骗你,害你沦为奴隶,误你一生功名,你对他没有怨尤,没有憎恨?”
元曜笑了笑,“他欺骗小生,肯定有他的原由和衷情。小生不怪他,他是一个好人。小生被韦府的家奴欺侮,他带小生入府。小生被帝乙惊吓落水,他跳下水救小生。小生打碎了贵阁的宝物,他为小生费心。来到长安的这段日子,他对小生真的很照顾。小生很感激他。”
白姬笑道:“我从来没见过像你这样奇特的人。”
[此贴子已经被作者于2012/7/27 11:30:30编辑过]
元曜笑了笑,道:“小生不过是芸芸众生中的一个平凡人罢了。”
白姬微微睨目,望着元曜,仿佛在鉴赏一件新奇而有趣的宝物:“你,是一个很有趣的人。我从来没有见过像你这样的人。”
没来由的,小书生打了一个寒战。
白姬问道:“轩之,你会些什么?”
元曜道:“小生会读书。”
白姬问道:“除了读书,你还会些什么?”
元曜想了想,道:“除了读书,什么也不会。不过,不会的东西,小生可以慢慢学。”
白姬点点头,没有说话。
元曜试探着问道:“小生必须在缥缈阁中呆一辈子吗?”
白姬笑道:“你不必呆一辈子,等到缘分尽了,你看不见缥缈阁了,就可以离开了。”
元曜奇怪:“看不见缥缈阁?!”
白姬笑了,笑得神秘:“很多人都看不见缥缈阁。只有有缘的人,才能走进缥缈阁。”
元曜不是很明白白姬的话。他想起从小他就能看见一些奇怪的东西,他对看不见那些东西的人说起时,那些人都笑他疯痴。而那些奇怪的东西,尽管除了他之外没有人看见,但确确实实存在着。看不见,并不意味着不存在,只是因为无缘。他想,白姬的话,应该就是这个意思吧。
白姬带元曜熟悉缥缈阁的环境。缥缈阁的格局与东、西市中所有的商家一样,一楼分为正厅、里间、后院。正厅即是店面,摆满了琳琅满目的宝物;里间用来招待熟客、特殊客人,也陈设着少量奇珍异宝;后院是一片荒草萋萋的空地,一棵花开纷繁的绯桃树突兀地立在一口古井边。后院有许多大小不一的笼子,笼子中豢养着或中土,或西域的奇异鸟兽,大部分鸟兽元曜从未见过。
白姬指着古井,道:“记住,每逢十五,不要靠近那口井。”
元曜心中奇怪,但还是点头:“知道了。”
[此贴子已经被作者于2012/7/27 11:27:02编辑过]
白姬领着元曜,从里间的楼梯上到二楼。二楼只有两间房,大的那一间是仓库,堆满了比楼下大厅中更多的古玩,由于光线太过沉暗,宝物上也积满了厚厚的灰尘,看不出是些什么东西。
白姬点上一支蜡烛,带元曜进入仓库,四处转了转,告诉他:“金玉在东,字画在西,香料在南,珠宝在北,中间是扇、屏、炉,鼎,塔之类。记住位置,以后免不了让你来取东西。”
元曜点头记下。两人继续向前走,在微弱的烛光中,浮现出一座通往三楼的楼梯。三楼?!从外面看,这缥缈阁明明只有两层……
元曜心中十分奇怪。
白姬的容颜在烛火中显得缥缈如雾气,但语气却十分郑重,“轩之,无论任何时候,都不可以踏上那座楼梯,切记!切记!”
元曜心中疑云重重,却只能点头:“知道了。”
二楼的另一个房间是白姬的香闺。按礼数,元曜应当回避,但是白姬并不介意,仍领他进去走了一圈。房间素净而简约,除了一方铜镜台,一扇仕女游春画屏风外,几乎没有什么摆设。
西边的墙上挂着一幅水墨卷轴画,吸引了元曜的视线。画中山峦起伏,远山近山互相重叠,意境极是仙灵清幽。山峦间腾起几缕袅袅炊烟,绵延不绝地飘荡着。元曜本以为是画上的烟雾,但仔细望去,那炊烟并非静止不动,而是在不断地袅袅升起。
白姬笑道:“那是终南山的道士们在炼不老仙丹呢。”
元曜吃惊,突然,身后传来三名少女银铃般清脆的笑声:“哈哈,有人来了。”
“嘻嘻,可惜是个呆子。”
“呵呵,是呢,傻头傻脑的,还有一股酸味。”
元曜急忙回头,声音戛然而止,房间中空荡荡的,除了他和白姬外,没有一个人。刚才发出笑声的女人,明显不是白姬。 元曜的目光定格在那一扇仕女游春画屏风上。屏风上碧池澹澹,倒影杨柳,三名妩媚的宫装侍女正笑吟吟地站在牡丹花丛中。
元曜一头冷汗,莫非,是屏风上的少女在说话?屏风上的人怎么能说话?这缥缈阁到底是什么地方?怎么这么诡异?! 元曜望向白姬。
白姬神秘一笑,笑而不语。
[此贴子已经被作者于2012/7/27 8:43:24编辑过]
时光匆匆,转眼之间,元曜已经在缥缈阁中住了十天。因为不辞而别终归不礼貌,在韦彦再次来到缥缈阁淘宝时,元曜写了一封措辞恭敬的书函,托韦彦转交给韦德玄,一者表达对之前收容自己的感激,二者作为辞别。韦德玄得信后,念及两家的旧谊,遣人送来了一些银两,作为馈赠。但对元曜和韦非烟的婚事,仍是只字不提。
元曜在缥缈阁中呆得越久,越觉得此处有一种难以言说的诡氛。
缥缈阁中,只有白姬、离奴、元曜三人。白姬很懒,白天没有生意的时候,总是窝在二楼睡觉。深夜,她偶尔会外出,鸡鸣时才回。第二天,货架上就会多出一两样新的宝物。元曜总在奇怪,她在宵禁后外出,为什么从来不曾犯夜?
白姬的旧乐趣是宰客。与缥缈阁结下浅缘的普通客人中,不乏达官显贵,王孙帝女,白姬舌绽莲花,连哄带诈,这些人往往出了天价,还觉得自己买得便宜。很久以后,小书生才知道,对于买“欲望”的特殊客人,白姬从不提价钱,只说一物换一物,时机到了,她就会拿走代价。而这些人,付出的代价更大。
白姬的新乐趣是奴役元曜。她一会儿让他去东市瑞蓉斋买糕点,一会儿让他去西市胡姬酒肆中估酒,一会儿让他把仓库中的奇珍异宝摆出来,看腻了又让他一件一件地收进去。因为身为奴隶,元曜只能含泪当牛做马,不敢有一句抱怨之言。
离奴是一个很爱干净的少年,无论什么时候,他总是衣衫整洁,发髻一丝不乱。他喜欢偷懒,爱吃鱼干。离奴非常不喜欢元曜,白姬在眼前时,他不敢发作,白姬一离开,他就对元曜凶神恶相,呼来喝去。元曜有些害怕他,只能忍气吞声。
大多数时候,缥缈阁门可罗雀,有时候甚至一连数日也没有一个客人上门。白姬从来没有为生意冷清而犯愁,她只是淡淡地道:“该来的,总会来,有缘者自会进入缥缈阁。”
子夜时分,月光如水。
缥缈阁一楼的大厅中,铺在地上的一张席,一床被,就是元曜的床。大厅中空旷寒冷,里间要更窄小暖和一些,白姬本来安排元曜与离奴同睡里间,但离奴讨厌元曜,将他赶了出来,独自霸占了里间。
元曜正睡得迷迷糊糊,忽然有敲门声传入耳际:“笃笃。”
元曜一下子惊醒,躺着侧耳倾听,已是宵禁的子夜,怎么会有人敲门?
四周万籁俱寂,正当元曜以为是幻觉,准备再次合眼的时候,敲门声又响起来了:“笃笃。”
不会是小偷吧?!元曜有些害怕,但还是起身披衣,壮着胆子来到门口,隔着木门颤声问道:“谁?”
门外响起一名女子的声音,温婉且有礼:“妾身意娘,与白姬约好,今夜子时来拿返魂香。”
一听女子的答话,元曜顿时放下心来,但也有些奇怪:意娘,这个名字怎么有些耳熟?她为什么白天不来,偏偏晚上来?这个时间街上已经宵禁了,她怎么能够随意走动?
奇怪归奇怪,元曜还是打开了门,一阵阴冷的夜风卷入,他不禁打了一个寒战。
一名红衣女子提着青灯,盈盈地站立在门口。她全身上下都罩在连头斗篷中,看不清面目,唯一从袖中伸出的指尖,乍眼望去,很白很白。
呃?!元曜心中一惊,这不是那夜在韦府牡丹亭一直跟在韦非烟身后的红衣女子吗?
元曜道:“姑娘请进,小生这就去禀报白姬。”
意娘步入缥缈阁,敛衽为礼,“有劳了。”
意娘的言谈举止彬彬有礼,散发着一种高贵淑雅的气韵,与白天来缥缈阁中挥金猎宝的长安贵妇们没有任何区别。
元曜稍稍放下了心,留下意娘在大厅等候,自己进去通报。
[此贴子已经被作者于2012/7/27 11:32:10编辑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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