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念绵羊
怀念绵羊


文夕 2001/8




绵羊是我以前养的一只北京京巴狗,不是羊。那是我单身一人到深圳打工的第四个年头,从前一年的秋天起,我已不再工作,坐在租来的屋子里专职写作。那年元旦,我到昆明旅游,独自逛街时被一只小白狗迷住了:它浑身雪白的长绒毛,乌黑滚圆的大眼睛。我经不住卖狗人的鼓噪,一时冲动,掏了二百元钱,买下了它。在不知如何办理登机手续的情况下,我把它包在棉袄里上了飞机。由于它的血统并不纯正,嘴巴鼻子凸出,很像一只刚出生的绵羊,我便给它起名为“绵羊”。
绵羊跟着我生活了一年零八个月,从一只小狗,长成一只肥胖的大白狗。那阶段正是我人生中的一个非常时期。除了每日必须的睡眠和饮食外,所有的时间,我都趴在桌子上拼命创作,我为我的未来奋不顾身地拼搏着,我连自己都无暇顾及,一日三餐除煎鸡蛋外非生则冷,哪还有心思去顾及绵羊?我只是把它当牲口一样饲养着。由于它在地毯上撒了一泡尿,我便永远将它囚禁在阳台上,从不让它进屋,春夏秋冬,不论刮风下雨或是蚊虫叮咬。我也从未为它准备过窝,它就睡在阳台的水泥地板上。就这样它却健康得出奇,从未生过病,从未吃过一片药、看过一回医生。它在一岁的时候,一只眼睛的眼睑增生(我已记不得是哪一只眼睛了),虽不影响视力,可看起来总是别扭,几次想带它去做手术,最后总是没有时间没有舍得钱。我生性节俭,在绵羊身上我没有多花过一分钱。可它的壮实程度远非我今天娇生惯养的宠物们所能及!
绵羊在我家的日子里是没有任何自由的,它只是圈养在城市楼房里的一只牲口。它只是偶尔跟我去一趟菜场,可由于缺少锻炼,它不会爬楼梯,我便更不愿意带它下楼了。
我是在毫无准备的情况下,一时冲动买下了它,我除了不具备收养它的条件外,更主要的是没有接受宠物的心态,到后期我越来越视它为累赘。每一次回老家或出差,我都是到处求人寄养它。在特区这样举目无亲的商品社会里,这是一件非常棘手的事情,令我伤神透了。
到了1996年8月底,我要去北京出版我的第二部长篇小说《罂粟花》,我便下决心要把绵羊送掉,不再求人寄养。找了许多人都没有人要,当时又有政策,养狗要领执照,而且狗执照的价格是绵羊身价的25倍,每年还要收两千元的管理费,更没有人敢领养它了。那时我很伤心,伤心的不是绵羊,而是我自己,我竟甩不出这包袱了!
后来打听到野生动物园收容狗儿,即使人家说有可能是收容了喂老虎,我还是要把它送去。那个时候我一心在事业上,怜悯之心也都降到极低点,我认为让它流落街头受饥挨饿,不如被老虎吃掉!然而绵羊命不该绝,它并没有被老虎吃掉,就在我抱着它坐中巴去动物园的路上,中巴司机收留了它。那个中年男人一见到绵羊就喜欢上了它,夸它漂亮、夸它可爱。绵羊确实很漂亮,雪白的一身长毛,从未生过皮肤病,缺少运动加上无节制的饮食,令它的身子又肥又圆,谁见谁赞。
我当时真想不到这样一位工作十分艰苦,生活也好不到哪儿的中巴司机会收养绵羊!我当时除了不理解外,并没往深处想——因为包袱甩了!
然而如今我却时时想起这个我已记不得外形的男人,我不知道他对绵羊好不好,我不知道他是出于真正对动物的爱,收留绵羊的,还是像我当初一样,只是一时冲动。
绵羊离开我后,没多久,我就感到我的心头多了一块东西,它让我多少年都不敢面对小动物。要说我收养绵羊是一个错误,那抛弃它更是一个错误!这么多年过去了,想起绵羊,我就后悔不及,我连它的照片都没有一张。我想起我对它的粗劣,对它的漠视,对它的不公。我不知道它是否还活在这个世上,要是活着,它该七岁了,是条老狗了。不知道它现在的主人是谁,那司机要是亦像我一样又把它丢了出去,它的一生不知要被抛弃多少次,也许早已饿死街头,更有不幸,早就沦为广东人桌上的狗肉煲了。
许多时候我真想去找找它,想知道它是否还活着,看看它活得好不好,或者把它找回来,重新给它爱和关怀……
可是我已记不得当时坐的是哪趟中巴了,怎么找呢?即使我按着原来的路线坐回去,一趟趟车地问,亦不大可能有线索了,五年的时间,这个飞速发展的城市,公交路线已经不知改了多少回;而且这个城市里的司机百分之百都是外地人,谁能保证那位司机还在这个城里,还当中巴司机?
如今我看到满屋子乱窜的小动物,便要想起可怜的绵羊,想起它没有得到手术的眼睛,想起它冬天趴在冰冷的地上,想起它夏天被蚊子叮咬的红疹。甚至想起幼时被父亲丢掉的小猫,想起家中养育过的每一只小动物,想起它们悲惨的命运。它们亦似人一样,一生中总是悲剧多过喜剧。我不由得想起上帝,上帝爱我们,主宰我们的命运,却让我们悲哀多过欢乐。我们同样爱宠物,同样主宰着它们的命运,却不能给它们幸福。包括我们所有喜爱的动物、珍稀动物以及地球,我们主宰而又依赖它们,需要它们,可我们带给它们的灾难多过爱——多过爱……

编辑 阿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