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灵与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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灵与欲
灵与欲
文章内容为:
山无水不奇,水无山不秀,山水山水,山是骨,水是肉,山属阳,水属阴,山水相绕,才有灵气。
灵固村这个地方注定不能奇、秀两全。灵固依村有一条处子河,河水清洌,游鱼碧草宛若盆景,但涓流如线,村里人祖宗八辈子没见过山是什么样儿,敞荡荡八百里平川,别说是山,就连个土陵子都难找到,处子河从遥远的南方远道流至村头右折成个半弧,象条玉臂把村庄揽入怀中。这是河与村的缘份,把一个本应粗犷豪爽的北方小村装扮得象江南水乡。灵固村似乎也被河水浸透了“灵气”,村里的女人出落得分外水灵,说话柔声细语的,也或许是阴气太重,连男人也都操一口女人腔,常为邻村所不齿。有人说是喝了河水的缘故,因为小河有一个很女性的名子,——“处子河”,可处子河也源于绵延数百里的太行山深入。发源于山,自然应融有山的粗犷与奔放 ,也许是路太遥远了,到这里已是强弩之末,山的骨气都已不堪旅途的疲惫而沉淀在泥沙砾石之下,到了这儿只剩下静静的河水,打个哈欠都轻轻的——象她的名子。
灵固是个只有一二百口的小村,如烟的柳荫下几排错落有致的青瓦屋,象憩在柳荫间的寒鸟,从村东喊上一嗓 子,声音会直窜过村子,跑到村外庄稼地里。
处子河两岸素有“隔岸不同音”的雅传,村民从语音到风俗都差别甚大,从地理上灵固本属河东县,可悲的是灵固却划给了风俗、语音迥然相异的河西县,村东骨肉相接、阡陌交通的地方却成了自己的邻县。也不知哪朝哪代,河东、河西两县县令对奕游戏时灵固成了棋盘上的赌注,河东县令很“慷慨”地输了,却将一村人抛进了如此尴尬的境地。灵固人不愿归属河西,也被河西县当做后娘养的,两岸孩子从小就隔着河掷石子斗仗。灵固人感情上和河东近,可河东邻村的地垄沟硬生生地一尺尺往这边侵。灵固人窝囊得象风箱里的老鼠。可就在这个人神共弃的地方,祖上却留下了三件宝:秀才刘仁轩家的书;中医邱弘一的房中术;村南奶奶庙里的送子观音。
刘仁轩世代书香门第、祖上出两门举人,家里藏书汗牛塞屋。只是到了刘仁轩这一代,去省城赶考时,巡抚已改成督军,大清国的黄龙旗换成大民国的青天白日旗了。取消科举改兴新学,刘仁轩背了一肚子的经书却没了用武之地,只在城里当了几年私塾先生,颇不得意。老中医邱弘一虽没有起死回生的本事,却有人送外号“邱华佗”,而传得更神的是他的房中能使僵蛇复起、枯木开花,虽老中医对后者矢口否认,但六十出头的老中医在第二任老婆死后,又继娶了才三十出头,几乎可以当他孙女的第三任,却是人人皆知的事。越隐密的人们传得就越邪乎,邱弘一鹤发童颜,面如重枣使他的房中术几乎成人人皆知的秘密。至于奶奶庙,虽已不知建于何朝何代,但庙门前修缮的功德碑就有六、七面。庙不大,却颇有灵气,据说尤其对无后者有求必应,院里松柏翠竹,芳草如茵,松柏枝头都缀满了红绒绳,那都是香客进香时系的。只是主持的老和尚死后,近来萧条了不少,香客亦大不如前,但仍不失为方圆一大名庙,缝年过节大殿前那铁铸的香炉鼎隔几天就能铲出几簸箕灰来。有外地人羡慕:“村名好哇!灵固灵固,把灵气都固定这儿了。也有人不屑,“这是黄鼠狼的尾巴!”
(一)
刘仁轩的二姨太竹青径直向村南的奶奶庙走去。
太阳妨妇似地喷着怒气,已好长时间滴雨未落了,也许有一个月了吧,黄土路上的车辙沟里的细土直荡起来,竹青挑着土薄的高坎子小心地走,浮土还是粘满了她的素纱裙。两年前,她就是顺这条路进村的,身上也是这身衣裳,那是在翠春楼时买的,当时时兴得很。以后就脱下来放在了箱里,她知道乡下不比城里,她不想太招眼了,压在箱子底下,只有一个人时拿出来看看。今早还是秀才鼓励她:“穿上它吧,已忘你原来那样子了”。
当时翠春楼有那么多姑娘,可秀才一眼就选中了她。
昨晚,当秀才绷着身子喘息在她身上时,她突然感到一些异样,秀才呆直的目光透出溺死者的绝望,瘦长的指甲刺进女人肌肤,女人纤手感到秀才的脊梁上渗出了层冰冷的汗珠,虽然女人表情上努力渲染着秀才的战绩,可、秀才脸上仍然透出掩饰不住的惶惑和惊恐。
竹青提前将衣服浆好了,又用玟玫瑰香熏过,这香嗅起来很有点象秀才那柄绢扇的气味。秀才喜欢那扇子,不管是三九寒天,还是五黄六月,从没有离过身。可现在,那裙子上下只剩下土腥气了。
奶奶庙座落在村南临堤的一片空地上,庙门前,便是刘仁轩的三十亩水浇地,麦苗长得油油绿绿,一个赤着膀子的汉子正在田间锄草,竹青认出是禹庭柏,便垂下了头,加快了步伐,匆匆走过去。竹青刚踏实进秀才家门时,就看见院子里一个胡子拉碴的壮汉虎虎地盯着她看,女人羞红地垂下头,那有力的目光象两只胳膊要把女人拥进眼里。竹青折回屋子时,心怦怦地跳动着,总想起着壮汉那奇怪的笑容,那渊一般的眼睛里,竹青分明看见了自己冰冷的影子。夜里,竹青似乎不经意的提起壮汉,秀才说他叫禹庭 柏,是这里的长工,粗重活尽可支使他干,可竹青平时听见壮汉和秀才说话里时,管秀才叫“叔”。
寺门口,一个三十来岁的和尚见秀才的女人来上香,赶紧迎过去——小村里没有几个不认得竹青的。和尚替女人接了供品篮子,将女人领进了佛堂。
莲花台上,观音微笑俯视着善男信女。
和尚将果品供上。女人跪在蒲团上,葡伏下身子,将额角轻轻触及地面。和尚紧盯着女人臀间毕露的曲线。竹青取出香来就烛火引燃,捧着香又恭敬地上下做了三个揖,然后小心插进了香炉。
香柱火苗很旺,香头象花瓣似地层层绽开,象一朵红艳的牡丹,映得观音的脸也熠熠生动起来,和尚连声夸“好”,女人的唇角也露出浅浅的笑容。
“香显吉兆”。和尚轻轻提示,“选子吧!”
竹青从观音旁边一个竹筐子里选出一个泥娃娃 ,胯下翘着小鸡鸡。便从怀里掏出一根红绒绳,系在泥娃 娃 腰上,轻轻地放回莲花台边,扭头见和尚未将这一切尽收眼底,脸上不禁有些羞红,又跪回到蒲团,默默地许了愿,把两张钞投进莲花台前的木器厂箱里。
烧香完毕,和尚收了竹青的供品,将竹青让到厢房里,端上两盘水果:一盘是油红的桔子,放久了桔皮已有些干皴;另一盘是几个苹果,却是红艳艳地诱人——都是别的香客上的供品。竹青拿个桔子,漫不经心的剥了。外面又有别的香客进来,和尚忙着去接待,竹青便起身告辞。因不愿再撞见庭 柏,便让和尚打后门,抄小路回去了。
时近中午,天地间蒸笼似地燥闷,满地一片白花花的阳光晃得人眼黑黑地胀疼,知了撕心裂肺地叫着,汗水流进禹庭柏眼睛里蛰得难受。庭 柏用手抹把汗,满嘴唇都是咸咸的滋味,庭 柏告诫自己坚持锄完最后一垄。他把最后一簇麦苗下的杂草轻轻拨起,又往根边培培土,站起身来,放眼望一下碧绿的田垄,麦苗比地邻长得都分外壮实。
“娘的,都是喝老子的汗啊!”自言自语着转身向观音庙走。
寺里林木葱郁,比田里凉爽了许多,因是地邻,和尚早已和庭 柏极熟,知道庭 柏又是来歇响,便把他让进厢房,用大瓷碗给庭 柏倒了碗茶水。
“见了没?你二婶刚才进香来了,还给你系了小弟弟,秀才也真是的,都那把年纪了,还硬娶一个一掐一包水的俏女人,看得我都有点眼馋,也不知将来便宜了哪个死鬼”
说话时,和尚头上早已挨了一巴掌,庭 柏骂道:“你这秃驴真是驴性难改,满嘴喷粪,你也替你娘这样操心吧?”,说着,自个坐下,和尚早已习惯了挨打,揉着头跳到一边去。
庭柏见几案上放着的桔子和苹果,便顺手从盘中掂了一个最大个的苹果,用衣襟擦了,脆脆地咬上一口。
“吃吧,那是你婶子的嘴巴子,甜啊!”和尚早已摸透了庭 柏的“痛痒”,又加上一嘴。
半晌锄地时,庭 柏已远远地认出竹青的背影,眼见着她钻进了庙门,庭 柏突然觉得执锄头的手臂无力地软了下去,浑身象被抽得没了一丝力气。
前年刚开春时,当刘仁轩带着这个“尤物”踏进那深宅大院时,望着这个比灵固女人还水灵的女人,庭 柏还以为是秀才叔给他找的媳妇,大嘴忍不住咧 得跟老人裤腰似地,直到秀才猫着腰钻进竹青屋里,再也不出来时,他才意会到自己犯了一个多么愚蠢的错误。
夜里,东厢房里那特殊的声音穿过院子挤过门隙,透过两层捂着的被子直钻进庭 柏的耳朵 ,黑暗中,庭 柏狠命挤压着身下的枕头,右手攥紧被角,浑身汗淋淋,将仇恨和兽性一起释放出来。恍惚 中,他觉得是在蹂躏女人温热的身体,扼着秀才细长的脖子……。
当秀才喘着气,“儿子、儿子”地呓语时,庭 柏正恶狠狠地骂着:“老子………”
和尚眉飞色舞地说着竹青的荦话,却骤然发现庭柏目光直直地盯在殿柱上不知在想什么,和尚没了兴头,停了嘴。往常这时候庭柏常和他一句比着一句地说。
“咋了,今个被人骟了?咋恁没兴头”和尚用手在庭 柏眼前晃晃。
“把你娘领来试试”庭 柏站起来,笑着粗粗地骂道。
和尚以为庭 柏又要动手,忙护了秃头。庭 柏却步出门直奔大殿。和尚不解,赶紧跟了去。庭 柏已走至莲花台前,抓住了系红绒绳的泥娃 娃 ,和尚拦不及,眼睁睁看着随庭柏五指的错动,泥娃 娃 早已碎成齑粉,撒落到莲花台下。和尚看看碎土,又看看庭柏的脸,目瞪口呆。
禹庭柏顺着堤坡的绿茵来到处子河边,河面上几个孩子在戏水,禹庭柏褪了衣服走过去,“通”地一声跳进水里,溅得水花四射,孩子们一阵惊叫。这处子河水,男人们洗澡确实嫌挤了些。
河水轻柔得很,庭 柏舒展开身体,孩子们在水里泥鳅似地钻来钻去,看着别人的孩子,禹庭 柏心里腾起一股妒忌 意,忽觉得腋下痒痒,顺势一挟,腋下便挟住一个滑滑的身体,孩子咯咯笑着求饶。
“喊我一声爹,我便放了你”
“爹——”孩子挣不脱,只好投降,男人得意的松了手
“庭 柏捏我小鸡鸡哩!”小孩子笑着告诉身边的大孩子。
(二)
灵固村没姓禹的,禹庭柏不是本村人,本是一个麦客的儿了,麦客是一个山汉子,饥年讨茺来到灵固,带一个不大点的孩子 。那时,山汉穷得只有力气了,秋麦忙季,便给人帮忙,工钱不讲多少,只求给碗饭吃,可麦客饭量大得惊人,能干,更能吃,一顿饭吃上五个玉米面窝窝,还能喝两大海碗水一样的稀粥。小孩儿的胃口也跟小老虎似的,那年头,没几家能撑得起他爷俩这样吃,人家都不敢雇他们,饿得山汉子眼睛都蓝了,膝下的娃子皮包骨,哇哇直哭。有人把麦客介绍给了刘秀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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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秀才在村里地虽数不上最多,人却数得着最懒。三十多亩地,刘秀才从不过问稼穑之事,且以此为耻,只是雇了两个长工照管着。俩长工偷懒,苗种得跟兔胡似的稀稀拉拉。恰好一个长工年纪大了,秀才便辞了老的雇了麦客。麦客感恩戴德,日里夜里死了活了地干,把麦苗料理的匀匀实实地,成了村里有名的好把式。儿了庭 柏稍大些也支手垫脚地干,人们说秀才两碗饭买来两头骡子。后来秀才干脆把另一个长工也辞了,只留下麦客父子,三十亩地料理得稳稳当当。秋、麦两季,爷儿俩一车一车往秀才家拉粮食,秀才家也因此更加殷实起来,可是好境不长,老麦客突然得了伤寒,骡子一般的身子眼看没几天就垮了下来,死时丢下一个虎头虎脑的庭柏,跟他爹似一个模子里铸出来似的。秀才的长房李氏一直没开过怀,便有意收庭 柏做儿子,死缠硬磨说动了秀才的心,小孩子机灵,跪在秀才的脚前呼呼嗑响头,一句赶似一名的叫‘爹’”,可秀才没多久又后悔了,告诫庭 柏不要再叫他“爹妈改叫叔,并把老麦客留下的锄头家什递给了庭柏,其中的含义不言自明,孩子倔犟,一句话不说,扛起锄头就下了地,再也没提起过认“爹”的事,小小年纪强撑着把三十亩地的活接了下来。,十几年汗里泪里,小麦客出落成比老麦客更壮实的身板子,可是那双眼睛却没有老麦客的懦弱与憨厚。一日,秀才指了庭 柏的背影对李氏说:“这种头脑简单,四肢发达的泥腿子,怎配接起我刘家的书香烟火啊 ,我有十五箱书,我要有我 自己的儿了”
晚上,凶了一天的太阳才想起歇回神,麦子已到抽穗的时节。日头的火气却一天比一天大,看情景不消半个月麦就得提前“收”了。人们再也坐不住,在地里疯了似地浇水。
竹青把板凳搬到院子里,地面上还荡着白天的躁气。李氏和秀才吃了饭就钻进屋子里不知在嘀咕什么,今夜月很圆,满天霜一般的月光倒也增添了几丝凉爽,竹青望着月亮不禁流下泪来,她想起了她早死的娘、可怜的爹和蛇蝎心肠后娘,刚被卖进城里翠红楼时,老鸨、浑身汗臭的洋车夫、飘着雪花膏气的地皮无赖,几乎所有的男人都让她捏着心害怕,虽然暂时她还只是个送茶水的丫头,但他从老鸨那老雕一样的目光里知道等待她的将是什么。当这个举止文雅、面白须长的老秀才把她领出翠红楼时,她感动得几乎要跪下去抱着他的大腿大哭一声,她想起她那可怜而又善良的爹,一个穷得一文不名的读书人。可当刘秀才把她领进这个乡间的深宅大院时,从村里人奇怪的目光中她才读出秀才并不是要把她当女儿使。长房李氏用吊得黑风一般的脸“接待”了好。李氏是一个中等人家的女儿,因没有生育过,身材很瘦削平板,配上一张长脸,走路时活象一个飘动的幽灵。竹青处处陪着小心,端茶送水,丫环似地侍候她,好歹这些活在翠红楼干惯了,到了这里拾起来也轻车熟路。李氏整天虎着脸一言不发,所有有幸被她碰着的家什都倒霉地“叮当”乱响。走到哪里都象衙役鸣锣开道似的。
那晚,竹青抖抖索索地帮秀才解开棉袍上的衣扣,手指触到秀才瘦骨嶙峋的胸脯,不禁一颤。堂屋子窗下,李氏的脸影剪纸一般贴在窗纸上。秀才拥着竹青象拥着一床温热的被子,把谢了顶的头往女人胸脯上蹭,嘴里“呜呜”地叫着,活象个不懂事的吃奶孩子。“砰”,堂屋门很响地撞在门框上又“呻吟”着弹回来,女人和秀才都有吓了一跳。
“别理她,一只不下蛋的母鸡……,只要你给我生个儿子,这个家就是你的了”秀才说着仿佛触动疼处,鼻涕和泪水一起流下来。
秀才对竹青挺好,处处袒护着她。竹青也清楚,生个儿子是她的任务,是这一家子要她偿还的赎金,她一度很满足,虽然她必须“兼职”半个丫环,但在这里吃得很饮饱也很好。一次,趁李氏没在家时,秀才招了手让竹青到堂屋,竹青有些怯怯地跨过那高高的朱漆门槛,平时,李氏总狗一样地护着那片属于她的门槛。秀才在太师椅上坐着,桌前摊着一本厚厚的书,秀才示意竹青坐在身边,摇头晃脑地念:“飘风屯 其相离兮,帅支霓而来御,云霓这个名子好吗?”
竹青不懂,只是附和地点点头。
“这么好的名字,可惜没有用它的人!”秀才直盯着女人,女人垂下头。
秀才抚摸着靠墙立着的一排书架,许多书上已蒙上尘土,秀才轻轻拂去,象抚弄婴儿的脸。
竹青偷偷地扫视着室内,眼睛烁然发现屋里那么多翠红楼里见过的家俱:雕花桌子和太师椅,宽大厚重的棚床,橱架上的唐三彩和硕大的青瓷花瓶……
“我这里有十五箱书……”秀才炫耀时如数家珍,扭头却发现竹青坐在当门的太师椅上,手里抚摩着扶柄,满脸的异彩。
竹青知道该怎样和李氏相处,她是大婆,要处处地让着她,竹青已渐渐习惯陪些笑脸只是闹不清这婆子到底还有多少令她膛目的嗜好——李氏嗜血如命,常逼竹青到屠户家接些猪血煎了吃。竹青看到碗里那紫乎乎、泛着泡沫的汁液就怕得头晕,那冲鼻的腥气更让她恶心,李氏却能满嘴嚼香甜,唇角淌出佘汁……,但竹青努力忍着不动声色。她知道,她需要把这一切深埋在心里,她已渐渐喜欢上这个家里除李氏以外的一切东西,越来越觉得她需要生个儿子,把根扎在这个深宅大院……
踏了一天的水车,庭柏一身泥水地走了进来,敞开的前襟露出稀疏的胸毛,庭 柏脱了衣服摁进木桶,赤了膀子浑身汗晃晃的,担了桶踏上井台。竹青看着这牛一般粗实的男人,这身板足以把秀才囫囵个儿装进去。竹青知道,西厢房里三个牯牛肚子般粗实的麦囤子,都是这个身板用汗珠子浇出来的。
“浇完了吗?”女人小心地问话。
“没呢!这鸟天,跟俺较劲了,前垄水到后垄干,水气耗得跟猫舔似地……”
“饭在锅里给你扣着呢,用不用热热”
“热啥,恁热的天还不够热!”话永远那么不友好。
男人把满满一桶水拎上来,双手举过头顶,劈头淋下来,水花四溅,男人舒服地叫着,见男人裤子紧紧地粘在身上,线条毕露。忙扭了脸。
男人甩甩头发,又把井绳顺下去。
女人吃惊地望着男人这样冲澡 ,她本以为应该是盘腿坐在木盆里的,她更喜欢这姿式,见男人水淋淋的样子,说:“把湿衣服换下来吧!我随时手给你洗洗。”
(三)
刘仁轩闷闷不乐地坐在藤椅上,垂着眼睑一袋一袋地抽烟,李氏走过来:“还抽呀,屋子呛得都快成灶房了,不金量自个的身子。”秀才扭过脸,见老伴倒是一脸的真诚,不禁有些动情,熄了烟叹口气:“刘家的香火难道就真的要断在我刘仁轩手上?这是命吗?”李氏象被敲了麻骨头,只有陪着小心说;“竹青不是去求观音奶奶了吗?奶奶灵应,再说她还年轻……
李氏嘴上这么说,其实心里连她也不信那观音庙里的泥菩萨。若灵验,她早就怀上了,先些年,她几乎没踏破观音庙的门槛 ,从娘家随身带来的银镯子都偷偷典了买了香箔。那老和尚、小和尚吃的、用的,有几样不是她送的?肚子还不是照瘪不误!气得她恨不得将那观音手里的泥娃 娃劈手夺了来塞进自个肚子里,那老和尚还一个劲对她挤眉弄眼,象个苍蝇似地盯着她的屁股看……灵,灵个屁!那烧香还愿的,不是跟和尚有了一腿,就是打野祭找了野汉。”
老秀才摇头叹道:“她年轻我可老了”近来他觉得房中越来越不象回事,竹青可是火炭一般的身子啊 ,而自已的精力却象渐渐耗干的油灯,起先还有点火苗,渐渐地就缩进了灯芯里面。镜子里,他抿了抿头顶稀疏的白发。
“老了,真的老了,都是近七十的人了……”
秀才叹着,站起身来向外走。
“大热天,你上哪儿?”李氏想拦住他,秀才已出了院门,那苍老的身姿颤颤的。秀才站在街上,才发现街头上别说人,就连只鸡也没有,日头晒得人抬不起眼秀才定定神,顺街头走向村东的一条小巷。
老中医邱弘一听见敲门声时正在葡萄架下的竹榻上乘凉,打开门见是秀才,赶紧请进屋,邱、刘两家是村里的世交,秀才和中医是换贴子的朋友,儿时同是私塾里的学生,后弘一专攻中医,而刘仁轩却痴心于科举。中医见秀才落座后那沉重的脸色,忙支了孙子去给秀才沏茶,秀才爱抚地摸摸孩子的毛毛头,满眼的羡慕之色:“你的孙子都能沏茶倒水了,我的儿子还没个影呢!”邱弘一下子猜透了秀才的心事。
“这事急不得呀,性淡泊以致远,俗语说得好,七老八十,得子不迟,你有福相,我看少不得你的摔老盆的”
话语渐渐衩开,遇见了挚友,秀才渐渐有了情致,品着茶,一直聊到太阳西
“弘一,我该告辞了,你嫂 子说不定已在家等得心焦了”秀才站起身。
“这又何妨,我让孙子传句话,就说我俩要秉烛夜谈。
两个人都笑起来,临出门时,秀才环顾左右,把嘴凑到中医耳边:”老弟,愚兄近日倍感周身乏力,能不能给愚兄调配些哪个……哪个……”,话未说完脸早已红至耳根,中医手指点着他大笑“我说老哥,你怎么也信这个,可别听外人瞎说呀!不过,说实话,中药的确有一些壮阳之物,可用这种东西犹如抱薪救火、涸泽而鱼,年轻人尚需慎用,何况你……”他把‘这把老骨头’几个字强咽了回去。
“哎,顾不得了,”秀才一脸的无奈,中医又重新安置秀才坐下,自个向药房走去,出来手里拿了两个纸包包,秀才忙不迭地接了来,打开时,五花八门十几类,秀才不懂,却见每包里都有一段树根样的东西,很是显眼,秀才用手指拨拨,问:“这是什么,?”中医笑笑:“这可是里面的主药!这是一种植物的根茎,遇到动物交媾时沾上了精血,渗进皮里形成,药力很猛,用药期间忌寒。”
秀才将药包好相揣进怀里,可是包太大,胸部马上就鼓个大包,只好又掏出来,提在手里。
“哟!刘老爷今个也在这!怎么,身子骨不舒服?”随时着门响,门外踏进一个女人,身后尾巴似的跟两个孩子。
“是二嫂呀,你的药我已包好放在柜台上了。孙子,去给你伯母拿来来。”邱中医抢着接过话茬。可女人的眼光仍盯在秀才和他的药包上, 秀才早红了脸,嗯嗯地应两声,从女人身边挤过去,差点被门槛外的孩子绊翻跟头。女人是村里有名的长舌妇,村里没有什么事她不知道也没有什么事她不想知道的,秀才失态的神色吸引得女人折出门来又琢磨了几眼。
“她什么都不晓得,”秀才慌慌地边走边安慰自己,两包药烧得象两块燃烧的火炭,那长舌娘,孩子一嘟噜一嘟噜的,唉!土肥呀。他想起长舌娘们那硕大的屁股,象一边扣了一个脸盆子,走路时来回去摆着,他又想起李氏,身子得象块门板,刘家的香火都断送在这副穷命相上,“唉 ,命啊 ”老秀才摇摇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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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
暑日下,天地间象一个蒸笼,一灶膛的炭火猛烤着,终于烧干了锅。夜里满地的水车吱吱呀呀得响得象和尚做道场,高挑起的马灯星星样满地眨着眼。水车提上的水,也只是给麦子润润喉咙,这垄还没浇完,浇过的那垄又已成了黄墒。天还要打个盹转转昼夜,可人们连打盹的时间也不给自己。没半个月,许多人顶不住了。眼看着正灌浆的麦穗一天一天地蔫了头,却无可耐何,热风吹得麦秸沙沙响,地里一天一个颜色,村里人浮躁起来,看来又是一个不成景年。
禹庭柏把爆了花的破被子摊在井旁的一辆太平车上,老水车单调而又顽强地响了几个日日夜夜,硬是从火龙从嘴里夺下了这几亩救命田。累趴下的庄稼汉们看着禹庭柏高高踏在水车上,穿一个大白裤衩,一下一下地踏下去,赤着的脊梁上一层白花花的死皮,赞叹道:“真是一个铁人!”也有人不解:“这个山汉子,只不过是个长工,为秀才划得着这样拼命,真把自己当做少东家了!?”也有人说“山汉子没心眼,象个石碾子!”
竹青到井台上打了桶水,摇摇晃晃拎到自个屋里,用手探探,井水很凉,她后悔晚饭时没烧些热水来,咬咬牙坐进盆里禁不住一阵寒颤,却透出一阵惬意的凉爽,一边往身上撩着水,又想起庭柏洗澡时的样子,慌忙屏了思绪。竹青抚摸着自己光洁的肌肤,柔滑细腻,月光下泛着银灰色的光泽。门吱呀一声推开,竹青忽想起自己竟忘了拴门,一个高瘦的影子走了进来。
‘吓死我了!”竹青认出是李氏。
“唉哟哟,你怎么自个洗澡呢,咦!用的还是井凉水,”李氏把一个碗放在桌上,一边去拉竹青,竹青嗅到李氏身上一股过时香水和汗臭的混合气味。李氏扯了条毛巾去给竹青拭身子,竹青闹不清大婆子今天从哪儿来了情绪,有些不知所措,李氏将嘴附在竹青耳朵上,“邱中医今天送了两副药(秀才没说是自个讨来的,)有老头子的,有你的,灵验得很。那药要慢慢煮才能煮出药劲来,哟,俩时辰,都快把我沤出蛆来了。”一幅得乖卖功的样子。竹青提起喝药就恶心,小时候没少给那多病的父亲煮药,什么药都有……。竹青将鼻子凑到碗边闻闻,黑乎乎的,一股浓烈的腥味,象李氏从屠家讨来的猪血。
“老头子眼看着我煮的,我还在里面放了红糖,闭着眼睛,别品味。”李氏殷勤地将碗送到竹青嘴边。
实际上,当秀才将药包交给李氏时,闻见那腥腥的药味,她的心里就腾起一股复仇的快感,她很有耐性地煮着,努力把所有该有不该有的味都煮出来 。
“我不想喝,这药什么味!’
“什么味?什么味比绝户的滋味更难咽”,不知何时,秀才鬼影似的站在门口:“喝下去,这是补药,不是毒药!嫌呛就捏着鼻子喝……”
李氏胜利地笑着。再次把碗端过去,欣赏着对手 痛苦的表情,竹青闭了眼,接过碗仰脸咕咚咕咚地饮下去 ,看得李氏圆撮着嘴,一脸的吃惊和失望。
竹青剧烈地呵起来,秀才赶忙去捶背,象哄孩子似的拢着竹青的身子,吩咐李氏将被子摊开,李氏看得心里酸酸的,比自个喝了药还难受,目光狠狠地剜了秀才几眼,秀才只顾将目光贴在竹青胀红的脸上全不理会老婆子的醋火,铺好床,李氏砰的一声关了门。
差一点,竹青就当上娘了。竹青刚来那阵子,李氏恨不得将这个水灵灵的“尤物”嚼碎了啐到粪堆上去,眼睁睁看着秀才将魂附在这个贱货身上,李氏只有喘 气的份。为了那不平衡的心理,她整天把竹青派使得象一个陀螺,可这小丫头心眼深得很,凭你怎样抽,她就不倒,李氏知道自己遇上了对手。一日让竹青煎猪血时,看竹青在暗地里对那碗红色的东西直犯恶心的样子,李氏顿时象发现了蛀洞,便每天让竹青端了碗去买生猪血煎着吃,几乎取代了秀才所喜爱的豆腐,成了厨上的主菜。李氏大口嚼着这紫色的东西,眼盯着竹青,努力把仇人的恶心嚼出来,她记得她有过唯一的一次成功,那次竹青直被她嚼得放了碗直奔到门外“哇 哇 ”地大口呕吐起来,直到把绿绿的胆汁都呕出来,李氏惬意地欣赏着自己的成果。可是晚上竹青从中医家回来,带来的却是令李氏更惊更怕的消息:竹青呕吐不只是自己努力的结果,更主要的是一个女人妊娠兆。李氏从没有那种感觉,所以她自然不懂,不过,她却清楚地知道:自己被彻底打败了。
竹青那渐渐隆起的肚子成了秀才日益清晰的希望。秀才彻底断了李氏的猪血,还把竹青一天的“劳务”下放给她。李氏永远记得那次她弓着身涮锅时,竹青故意搬了板凳坐院子里悠闲地嗑着瓜子。李氏恨不得她满嘴的瓜子都一下子变成虫子蛀死她。她将半盆涮 锅水狠狠地泼到这个“小蹄子’脚下,没想到竹青翻眼笑笑,屁股都没动,只是把脚往干地方挪挪,
“若小蹄子生了儿子,我就没脸再活了”李氏恶狠狠地想。
七个月后,正当秀才和竹青开始商量着临产的事,一天,竹青吃了李氏烧的菜,却突然拉起肚子,一晌往茅房里跑了七八次,最后一次上,女人肠子里那点粪水连同肚子里那血块一起掉了下来,李氏真正害了怕,虽然她没盼望的事发生了。
邱中医在菜里发现了中药里做泻药用的芭豆子。秀才从灶间顺手拿起一根劈柴,满院子疯了似地撵着李氏拼命,急得李氏差点从墙上跳过去,竹青躺在床上死去活来的哭简直象不停擂响的战鼓。那次,文质彬彬的秀才把老伴打了个实实在在,李氏鬼一般地叫屈,哭着喊:“老天爷做证……”
确实,只有老天爷知道李氏是无辜的,可老天爷闭着气一言不发……
秀才差人将李氏的娘家人召来,李氏爹娘早已做了古,只叫来了两个哥哥,瑟瑟缩缩地看着盛怒的秀才。
“把你闺女领回去。”秀才把绢扇摔在俩大舅子眼前,扇骨都摔折了。李家三兄妹齐刷刷地跪下去,族人、亲戚、邱中医一起来求情:“都过了一辈子的人了,啥事还不能耽带一点?”
秀才泪涮涮的,可没有一滴是为了李氏。一夜间,秀才似乎老了十岁。李氏人是留了下来,可身份却降了不少,在秀才面前放屁都是轻声的。一时间,竹青“腿脚’伸展得几乎够得着李氏的鼻子。李氏闭着嘴唇,把牙咬得“咯咯”的——怕漏出声响,眼瞅着竹青大白天把秀才往屋子里拉,可眼角都不敢斜一下。
“她贼喊捉贼啊’李氏流着泪述给庭 柏。
(五)
禹庭柏在水车上,远远看见竹青提着送饭的笼子,从路沟里走了来。女人头上扎个毛巾,以手搭在眼上,遮住阳光,象个俏丽的农家新媳妇。
庭柏笑笑:“劳累婶子了。”声音软软的,目光铺在女人身上。
女人并不理他,把饭放在井沿上,扯手巾擦拭脖颈上的汗水。一手揭开笼里的小瓮盆,饭盆里是一大碗沾满油腥的肉卤面。——从不过问农事的刘仁轩今天忽地发了好心,让李氏到镇上割了二斤猪肉。可庭柏并不慌着下来,低头看着女人掂量麦穗的分量,玫穗粗壮而结实,麦穗籽粒饱满,男人得意地炫耀道:“整个村子只有咱姓禹的保下了这块麦子……”
“没人承你的情,”女人的话气漠然,找块树荫地坐下,用手绢扇着汗,“嫌亏你就别干。”
男人嘿嘿笑着:“真是热脸凑个冷屁股!别人承不承情我不在乎,只要你心里承情就知足了。”粗笨的大男人把个‘你’字说得异常柔和。见女人扭着脸没只声,心里不禁有些得意,探下蒲扇般的大手:“把饭给我……”
女人把盆递过去,却感觉头上象有盒火,刹那间被握紧了手,身子顺势被拉到男人胸前,头被有力的扳起——男人凝视着女人有些淤黑的眼圈:“告诉我,是不是老东西不行了,还硬逼着你要儿子……”
女人用力挣开,可铁般的肌群和汗气紧紧的箍着她,女人的血一起涌到脸上,咬着牙咒骂:“禹庭 柏,你这挨枪籽的臭东西,你敢动我我就杀了你,别忘了你是什么东西,你只不过是我家的长工,我一句话就叫你卷铺盖着卷滚蛋”
脖颈上的胳膊渐渐松开,男人脸有些胀紫,眼里喷出凶光,咬着牙说:“秀才家的财产,没有一粒粮食不是我们姓禹的汗水换来的,我能挣来也能把它攉出去。你以为你比我高贵多少吗,你以为没有人知道你想的什么吗?别做白日梦了,看看我的下场吧,有秀才你是个丫环,秀才死了你连丫环也做不成……
女人冰雕一样塑在那儿。
“你不是要儿子吗?干吗不找我,让我给你个儿子……”
男人换上一副脸,逼过来,揽腰将女人抱住,女人觉得长工身下一个东西有力地顶着自己,脸早已象着了火,挣脱不过,将一碗饭实实在在地扣了长工一头,“你这个龟孙,短命鬼……”挣出身子,逃一般地跑了。
看着竹青的背影,长工嘿嘿地冷笑:“怀一百回也白费,大不了我再下回药。”一边把头上的面条抓进碗里。
天一直到百科夏至也没落一滴雨,连知了都嗓 子嘶哑,呻吟得象风一样轻。
邻村传来饥民抢割麦子的事,人心慌慌,凡剩有几亩麦子的都在田间地头搭棚护着。禹庭柏枕着两把寒光闪闪的镰刀在太平车上睡着。田间,夜里人影绰绰,却没有人敢近前。虽有几家麦子被盗,而刘仁轩的麦子却颗粒归仓。懦弱的村民说:“这是人仗狗势。”
等禹庭柏把铺盖卷连同一太平车麦子拉回家时,一脸的骄横与霸气。主仆间见了面谁也没说话。庭 柏浑身油黑黑的,那张脸沧桑得象烧炭的老翁,而秀才那张白脸却惨兮兮的,象蒙了一层纸, 满院子弥漫着浓郁的草药味,活象开了药材铺子。
秀才抓一把麦粒,用指头在掌声上捻开,对他氏说:“嗯!这麦粒饱”
庭析探出头,李氏正将一碗黑黑的药汤往西厢端:“怎么,二婶有病啊!”禹庭 柏故作惊讶地问。
‘嗯 ’,李氏脸上的松皮扯了扯。
“什么病呀?”庭 柏伸长脖子。
回答他的是“砰”的一声关门,他隔着窗纱看见竹青寻声向这边望着。
李氏端着空碗出来时,见庭 柏怔在院子里,眼睛盯着东窗。“庭柏,还不歇着呀!”
“就睡,就睡!”庭柏退回屋子,将耳朵贴在窗上,厢房里传出秀才空空的干咳声,一声紧似一声,象要噎死了似的。
秀才的脸在烛光下泛着红光,不知是热的,还是药力所至,额角湿漉漉地渗出汗水,呼呼喘着,将热乎乎的口气喷到竹青脸上。女人嗅到一股猪泔水的酸馊味,诱得胃里的药不禁泛起潮头。秀才突然象鸡一样把脖子伸长从胸腔内压出一串腥 气,将女人的恶心推向高潮,哇——女人胃液象破土的泉水般从鼻孔和嘴里冲出来,喷得刘仁轩须发都斑斑驳驳。刘仁轩顿时从女人身上滚落下来,情绪降至冰点,一面抖着身上的污物,向呕吐不停的二姨太骂了句;推开门往堂屋里去了。
竹青鼻孔里火辣辣地痛,脸上湿湿的,知道眼泪下来了,也说不清是难受还是委屈,强忍着擦了擦脸上的污物。忽听窗下有异响,女人惊问:“谁?”一个影子从窗下站起来,身影宽宽地投在窗纸上,很快听到脚步轻轻移开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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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
刘仁轩偷偷打开书箱,取出一个包着的手帕,看看李氏没在院子里,悄悄出了门。
刘仁轩感到脚下有些轻飘飘的,背上老觉得扣了口锅似的,门口的凉风几乎要晃动他,他摸了根棍子,又警觉地扔到墙脚:“我还没到柱捌的年”他暗暗地告诫自己。纵欲“纵欲伤身”这四个字象钟一样悬在他头上响着。在他一次次踏进邱弘一的药铺,渐无顾忌地伸出手时,那邱弘一惊鄂的眼珠就几乎要掉下来
不孝有三,无后为大,绝户在我这一代,愧对列祖列宗啊,死了先人也不容进祖坟他记得最后那次,当他又厚着脸伸出手时,邱弘一死活不肯:“仁轩,你这是引鸠止渴呀!药能当饭吃吗?香火就那么重要吗?”他搪塞说:“哎,弘一,你的药可真管用,连你大嫂都一直说好,还一直埋怨我没有早点弄了给她喝。”
邱中医的头摇得象拨郎鼓,“这可是最后一次,下次免开尊口,恕难从命。不然,我就害了你了,这次我把苦根取出来,药力平和些。”
“别、别,”秀才忙按了中医的手,“我可不要偷工减料啊 ”
哎,难道这真是命吗,自己这点溪水末流,却象遇上了排水沟,精力哗哗的淌走,不留一点痕迹,他恨那不争气的女人,一个个似自己前世的冕家,存心来报复自己,每天晚上他恨起来就拧竹青的肚皮,咬着牙拧着转圈子,可这女人硬是一声不吭,任你象摆弄一具体温未凉的女尸。
奶奶庙前,秀才推开虚掩的门,庙院里沉闷而静寂,只有轻轻摇动的树梢透出一点活气——也许和尚在午睡。
溜进去,径直去了大殿。殿堂里显得阴森可怖,观音的嘴角似乎挂着冷笑、藏着诡密和阴谋,秀才不敢直视,走过去,从观音的莲花台下抓起一个泥娃娃,看清了,是个带把的,可泥娃娃用红线在观音手指上系着,没拉动,忽感一阵阵阴风从后背爬上,似有脚步响在背后。秀才不敢回头。两旁的神像倾着身子向他欺过来,一切都使他心跳着,头皮有些麻木。用力一挣,扯断了红线,跳似地跑出来,象从地狱游出来 。穿过庭院时,厢房门骤开,突然一个披发的脑袋从门缝里挤出来 ,双方同时惊叫起来,老秀才差点跌倒,看清女人并不是鬼,而是村里有名的长舌妇人——双贵家的,双贵家的也同时认出了秀才,鳖一般地缩回了脑袋。厢房是和尚的住处,可秀才没心情琢磨其蹊巧。
田间的一片坟堆里,秀才来到了自己父亲的坟前跪下,眼泪和鼻涕一起流下来,唔咽着,用手刨个坑,将泥娃娃小心埋进去,从怀里取出手帕,抖出一片黄纸符来,在坟头点了,呜呜地哭了一阵,他想起前两天那个云游道士告诉他这方子时,用肥短的手指摸着他枯竹般的手,另一手把十块光洋揣进怀里“你命中无子,使个破法吧,或许……”
那夜,月亮苍白得象丧礼上撒落的纸钱。竹青扶秀才上床时,秀才表情庄严肃穆得象除夕晚上的祭礼。女人任他的手在身上游着。原本缎子般的肌肤却布满了淤痕。秀才抚摸着自己的“成绩”,心里不禁酸酸感伤,“儿子,儿子,我的爹呀!”秀才把湿湿的脸煨在女人胸脯上。拥着秀才那瘦小得象孩子般的身子,女人似乎是受了感动,肢体渐渐的复活起来,秀才也渐渐感觉到自个身上有了力量,象年轻时一样有了生气,只是头晕晕的,烛光也暗淡下来。
秀才的颈项向后背着,用着力,有一种爬不上去却又怕摔下来的感觉
“攀上去,攀上去”,精力忽象渐稀渐歇的骤雨。秀才的指甲深深地扣进女人的臂如坠落的人死抠着崖壁,他努力提示自己,“挺下去,挺下去”忽觉得眼前一黑,一阵白雾从腰际蒸腾而起,一团团弥漫到头部……
夜静更深,东厢房突然一声凄厉的惊叫,静夜里的树木都毛骨耸然地抖动起来,正在梦境闲游的李氏被忽地扯出睡梦,惊恐地捂住了头。
“老爷死了,老爷死了!”竹青裸着身子从厢房里直冲进院子,白白的身了像一条惊恐的鱼。
李氏从床上弹起来,披着衣服冲进东厢。秀才斜躺在床上,脸惨白得象张纸。月光象白纱似地裹在他瘦小的身上。“我的天呀!”李氏的哭叫声使这个小院子又一次毛骨耸然。
“怎么了?”衣裳整齐的禹庭柏站在门口,没事人似的,望着两个散了魂魄的女人。
(七)
刘仁轩并没有死,当邱弘一赶来时,把银针深深地扎进秀才的人中穴,好半天时间,秀才才“啊”的一声,游魂归了体位,睁开眼长长地吁了口气,李氏让庭柏将秀才背回堂屋放到自个床上,一张脸哭得斑斑驳驳,嘴里一句赶似一句地咒骂竹青是个白虎星、克夫命。
中医说这是肾虚脱阳了,搭了秀才的脉品了品,摇摇头,叹口气:“仁轩,你这是算啥 呀!你这是算啥呀!”中医走后,李氏翻出剩下的两包药一股脑倒进炉火里,一团紫色的火苗腾起,李氏看见一段树根样的东西在炉火中跳跃着,披一团火苗,渐渐停下来,萎缩成一团白灰,立刻炉火弥散出一股焦腥的气味。
秀才醒来后一直神志不清,雾眼朦朦地瞅着李氏,李氏却一心一意地侍候着秀才,把汤饭一匙一匙地灌进去,在李氏的精心呵护下,秀才象一棵返青了的禾苗,渐渐地有了些精神。
一次李氏喂汤时,见秀才冲自个感激地笑了笑,知道秀才神志清醒了,又认得人。喜得李氏泪眼汪汪的,把头伏到秀才胸上,任秀才枯竹般的手梳着头发。院子里,竹青抱个枕头,坐在阳光下唔唔地拍着——那夜竹青受了惊吓,整个一个人跟傻了一样,被李氏叱骂得象个小可怜。此时也欲闯进堂屋,嚷着:“我也有儿子,我也有儿子,快抱给老爷看看……我当太太了,我当太太了。”李氏将她连推带踹地轰了回去,“骚狐狸,扫帚星,滚得远远的去,再敢踏进这个门,我剁了你的腿。”秀才看见了,闭上眼。等李氏回来了,劝她:“去,让庭柏请弘一给她治治,整天这种样子让外人看见了算啥!”李氏心里不想乐意,可不想马上和秀才闹捌扭,喊庭柏去:“随时便给她弄了几剂药!”可竹青竟渐渐也好了起来。
立秋那天,老天总算下了一场透雨,天气顿时凉爽了许多,人们舒了口气:“瞎老天爷总算又睁开眼了”。有人叹道“有啥用,秋都没能点上。”可凡是点上秋种的,都齐刷刷地出了头,象破了土的笋尖,老天好象要弥补自己的过失,后半年风调雨顺,绝望的村民又萌生了希望,秋苗长好了也能养命哇,纷纷挽裤管下了地,玉黍苗象个调皮的孩子,天天和庄稼汉们比着高。
禹庭柏一个人料理着三十亩地,竟也是风雨不漏,衬得秀才反倒成了可有可无的人。惹得几个寡妇眼热热的,托了媒婆去跑,再也不嫌庭柏是外乡佬,穷长工。
刘仁轩的病情象遭了霜的 禾苗整天的不死不活。人弱鬼也欺,刘家大院渐渐不干净起来,一次李氏跑肚半夜入厕时刚开门就撞上了一个毛脸长舌的怪物直立在门口,眼珠瞪得象俩鸡蛋,李氏一屁股跌坐在门槛里头,一股稀屎全撒在裤子里,从此夜间再不敢出门。一夜秀才听到院子里有异样的响动,如秋风扫落叶,又似梦人呓语,秀才将耳朵贴在窗上听听,让李氏出门瞅瞅,李氏推开门,外面黑咕咙咚的,李氏忙缩了腿,喊庭柏,庭柏睡得死,半天 才应,外面早已平静如水,早晨,秀才唤竹青过来问,竹青惺忪着两眼,说这几天晚上老做同一个恶梦,梦见一个黑衣人跪在床头,向她伸着两手喊:“还我儿子,还我儿子”。秀才问那黑衣人长象,竹青描述得既象厉鬼又象秀才那早已做古的老父,秀才半天嘴没合上,
“阳气衰微,鬼魂欺身,看来我的阳寿是不长久了……”李氏忙捂住他的嘴,劝他不要瞎说,“说不定是祖上来送儿子呢!”
竹青越来越显得黄瘦,似是以求早死,吃一顿忘一顿的,早上喊几声还不出门,人们都知道是鬼附体了,李氏心中暗喜,再也不去理她,只盼着有一天被鬼缠死在屋里,早上再也不出门,可竹青似乎是在磨着李氏的耐性,虽蔫蔫的可是看不出有大病的样子 。每天早上都准时趿拉个鞋从东厢房出来,在李氏的眼皮底下晃着,惹着李氏的恶心。
一日,老中医来给秀才诊病,见竹青鬼一样依在门口,嘘嘘地喘着气,不禁动了恻隐之心,拉过女人的胳膊把手指摁 在脉上。
“别管她,都是她自个做贱得!”秀才连眼皮都懒得抬一下。
中医微闭的眼中突然焕发出异彩,“仁轩,你整天盼儿子,儿子都到家门口了你还不意会”
刘仁轩眼睛惊愕得大大的。
“二夫人有喜了,从脉象上看极象个小子。”
满屋子顿时凝固住了一般。渐渐地听到刘秀才哧溜哧溜的抽泣声,众人扭脸时,见老秀才一张嘴鼓得圆圆的,舌头抖动,不知是哭是笑。中医开着玩笑打破僵局。对李氏说:“他这是被喜痰迷了心,需一耳聒子聒过来”。李氏陪着笑脸,心里不知是酸是苦,只有竹青一脸木然。
“祖宗显灵了,”秀才突然拍着两手,“祖宗终于显灵了,垂怜我这个不孝的后人。”
一夜间,竹青成了这个小院子的“大救星”,秀才几乎要把竹青系到眼皮上才放心,他每天的事就是把竹青唤到床边用手探进女人衣襟,用枯竹般的手指摸一摸女人渐渐鼓起的肚皮,感受一下那肚皮下面令他魂系的跳动。看着秀才满腔脸的灿烂,竹青的脸上却有着异样的木然和平静。
秀才老年得子,枯木开花,书香门第亦将后继有人,这消息象清晨的第一线阳光,很快传遍了全村。成为继玉黍丰收之后的第二桩喜事,人们关注着尚在肚子里、却注定会成为这三十亩水浇地、十五箱书主人的胎儿。有人说:“这是秀才用命换来的,也有“这是刘家的祖宗怕香火无续,来投胎换骨。”秀才先前求子、哭坟的事早已被传得沸沸扬扬。而秀才早已在病床上为他将来的儿子起好了名子——天赐。没人知道,这里面蕴含了他几多的感慨和希望。
第二年开春,婴儿的啼哭象曙光一样从这个院子里传了出来,闹醒了一村的人,这个猫一般瘦小的小东西似乎已知道这个院子里太多的期盼,早前两个月来到了人间。
“是个带把的小子!”
从东厢房的产床到堂屋秀才的病床间三丈远的距离,院子里的每一个人几乎都要把这句话重复一遍,当接生婆抱了婴儿到秀才眼前来报喜时,却见秀才翻瞪着两眼,头耷拉在枕头外,只有出的气没进的气了,唇角凝固着那未凉的笑……
“短命的人啊——”李氏的哭声让所有村子里的人都晕糟糟的,婴儿这时却张着小嘴,连连打了几个哈欠,睁开眼睛看着院子里匆忙跑着往大门口贴草纸的人们。
(八)
秀才的丧礼办得热热闹闹、轰轰烈烈,村里每家每户、男男女女、老老少少都做着丧脸到秀才家吊唁,然后嘻笑颜开地坐到丧席上吃清一色的白面馒头、粉条大肉。秀才的死让正闹饥荒的村民嚼了个香香甜甜,人们一边夸着秀才的人品学识,一边目不转睛地关注着忙上端上来的每一个饭碗,香气各油腻充满 了那个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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掘墓工在给秀才掘墓时,意外地挖出一个泥 娃娃,腰里系根红头绳,没有人知道这是怎么回事,民工嘻笑着把玩一阵就随手丢进墓坑里。秀才没有人摔老盆,管事的想让庭 柏代摔,禹庭柏嗔了脸说;“凭啥?我只是秀才家的长工!”最后只好用一块大洋雇一个乞丐抱了一个披麻戴孝的泥偶,算替了秀才尚不满月的儿子,可不知谁把泥偶捏成一个笑迷迷的模样。
这场丧事下来,庭柏累死累活收回来的一太平车麦子,被吃了个一干二净。这一年,有很多人没挨过饥茺,田间的坟头又增添了不少。
秀才死后没多久,在一个月光如霜的夜晚,蹑手蹑脚的李氏锁上了东厢房的门。李氏的尖锐的呼叫声唤来了村里的族人,族人们接过李氏的钥匙,打开东厢房的门,禹庭柏赤条条地站在当门口,而竹青则倦缩在床角,惊恐地望着大家。禹庭柏笑着对众人说:“不要为难太太,是我强迫她的!”。人们所愤不过,一个后生看准禹庭柏胯下那醒目的尘根狠命一脚踢过去,禹庭柏惨叫着垮下去……。
饥饿助长了人们的脾气,春天蒸升的阳气耸动着村民的野性,因为扭曲,懦弱表现出残酷的风格。这个饥茺过后的第一个春天,愤怒的村民对一个外乡人施出了所有的毒辣。族人用猪笼装了长工抬到处子河畔,男女老少簇拥着赶集似地,使这个小村泛出些生气。笼子里,禹庭柏被窝囊得象个刺猬,被人抬着。被人欣赏着,甚至被人搁着竹笼子抚摸着。临沉水前,有人问禹庭柏还有什么话说,禹庭柏说只想见竹青一面:“我或许想当面向她陪个不是!”——这个汉子表现出临死前的趣,他要把象模象样这个准则坚守到最后一刻。村民们尽情地嘲笑着这个傻蛋临死前的废话,笑使他们忘记了饥饿和往常的穷苦日子。不过,还是有人把话给女人捎过去,女人竟抱着孩子来了,远远地,禹庭柏就眦着牙冲女人奇怪地笑,正要说话,女人却“呸”的一口浓痰啐中笼中人的面额:“你这个天杀的禽兽,糟塌了我的身子,叫我们孤儿寡母将来怎么活啊……打死你,打死你我也不解恨!你这天杀的——”女人竟疯了一样上前扑打,被人们死活扯住,回头嘲笑着:“庭柏,得了,该死心了吧!
禹庭柏怔怔地望着疯狂的女人,骤然间隔象遭了雷击,突然狂吼着挣扎起来:“你这个阴毒的母狗,坑死老子了,大家伙听着,我没有给她施过强,是她自愿的,是她给我开的门,让我给她个儿了……
人们谁信他的话呢,只把当做一个疯狗罢了,老年人说:都到这时候了,还污人的清白,真是该死!
竹笼子沉下去,一长串水泡冒上来,水面下“咕噜咕噜的似乎还在喊,几个抬笼子的后生腿肚子哆嗦起来,但岸上的人兴犹未尽……
李氏死后,竹青成了这座深宅大院及三十亩地、十五箱书的唯一主人,为了不让别人说闲话,竹青重新雇了两个年长些的长工,可庄稼种得再也没有先前那样精神、壮硕。可竹青的持家本领充分展示了出来 ,家里、外面都料理得有条不紊。
一年后,村里怪事连篇,先是长舌娘们说:”咋看秀才家的儿了怎么越长越象死去的庭柏呀。”可没人敢将这话传到竹青的耳朵里,她这时已是村里的富婆,村里人一小半都是她的佃户。
令人惊讶的是,灵固村民以后所生的孩子里明显男多于女,且一个个虎头虎脑,全不象爹娘的个头脾气,甚至连女娃子长大后都波辣野气得没人敢娶。村里人惊愕,请了风水先生来看看,先生踏上河堤,见阳光下的处子河波光鳞鳞,晃动得象一条张牙舞瓜的金龙,便说是加喝了这河水。
村里人更不解:这条水祖上已喝了几百年,都……
早已忘了这河里先前曾沉过一个男人。
二十年后,灵固成为邻近有名的悍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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