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斩春 作者:十四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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斩春 作者:十四郎
【書名】:斬春

【作者】:十四郎

【內容簡介】:

      她向來是個安分守己,責任感強烈的好人。

      六歲以前以為自己要做丫鬟,於是每天練習打掃衛生。

      六歲以後因著師父一句「把斬春劍給你繼承」,從此得到赫赫有名的斬春劍就成了她的人生目標。

      奮鬥吧!葛伊春!

      那些情情愛愛,都是浮雲啊浮雲~~

      斬春,到底是斬斷了誰的春天?

[此贴子已经被作者于2011/4/28 21:13:50编辑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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楔子

  伊春满身是血的醒过来,便见到一轮满月挂在天边,清辉万里,大得惊人,抬手就能摘下来。

  很冷,彻骨的寒冷从身体每一个伤口裂缝钻进去,血液好像要被冻结。

  她吐出一口气,白雾旋转着升上去,一下子便消散开。

  小小一叶扁舟在玲珑碎冰的湖面缓缓晃,船身偶尔会和冰块碰撞,啪啪声在安静的夜里回荡。

  伊春有那么点儿反应不过来,湖畔积满白雪,天外高山峦峦,一切都好似一场梦。

  深雪湖心的一场乱梦。

  她应当还在开满茶花的一寸金台上练武,和杨慎拆了几招,他输掉一个馒头,似笑非笑赖账。

  也可能是与他下了山,露宿林间被蚊子咬个大包,醒来发现什么都没变。

  她在,她好好的。他在,他也好好的。

  隐隐约约,听见拨弦声,跳脱悠闲,像漫不经心一阵风。

  叮叮咚咚,三弦在唱歌,有个男人也和着拍子在唱:玉宇净无尘,宝月圆如镜。风生翠袖,花落闲庭。

  寂静的夜里闻得如此美妙的歌声,让人怀疑是遇到仙人。

  伊春于是努力把脑袋往上抬,看见船头倚着一个男人,怀里抱着三弦在清唱。

  他穿着银红褂子,脖子上围了一条毛茸茸的紫貂围巾,色如美玉。脚边还安置一尊小案,案上茶水正热,水汽氤氲,满湖馨芳。

  她呆呆看了好久,从喉咙里发出一个沙哑的声音:“……舒隽。”

  舒隽放下三弦,低头望过来,那神情似乎有千言万语要说,最后只变成一句话:“你还留着一条命。”

  她没有回答。

  舒隽于是丢了一个帕子去她脸上,声音很轻:“再睡一会儿吧。”

  伊春乖乖地闭上眼睛,帕子盖在脸上,又软又轻,还带着一股说不明道不清的幽香。不过很快它就湿透了,冰冷冷一块贴在眼皮上,像是要结冰的刺痛。

  她梦见很多很多人,很多很多事,脑门子像是被挤得发疼。

  最后所有东西都变成模糊背景,从泛着白光的深处绽放出一点一点的桃红,那是减兰山庄后山桃林,花开得正好,雨下得也妙,林中那个少年出现得更是恰到好处。

  他发脾气:我的名字是杨慎啊杨慎!把别人的名字念成那样,好得意吗?

  他偶尔害羞:师姐今天这样装扮……倒是好了许多。

  他亦是热情如火:我什么也不会做。伊春,只要你活着就比什么都好。

  可惜她差一点点就要死掉。

  救她的那个人还在弹着三弦,漫不经心地唱着:玉宇净无尘,宝月圆如镜。风生翠袖,花落闲庭。

  整个茫茫雪夜都被笼罩在一层白雾里,被他的歌声覆盖,静谧、悠闲、懒散。

  伊春蒙着帕子,声音含糊:“舒隽,怎么是你救我。”

  他懒洋洋地“嗯”了一声,停下三弦,歪着脑袋想了好久,最后淡道:“大概……因为我有点喜欢你吧。”

  她的回答出乎意料快:“可我不喜欢你。”

  舒隽走过去一把掀了帕子,神情似笑非笑,似恼非恼:“你拒绝得真直接。”

  说着他索性坐在她身边,抬手在她脸上轻轻拍两下,两眼望着远处皑皑白雪,说:“总会叫你喜欢上我的。”

  ****


  一章

  那天是下着雨,雨丝细细密密。

  伊春早早给墨云卿留了书信,约好在后山桃林见。

  她打着紫竹骨的伞,伞上还画了两只蝴蝶并一朵花,精致的很。她整个人也难得打扮的精致,丁香色的新罗裙,头发梳得整齐,面上薄施粉黛,自觉不输给他人。

  走到桃花林里,那桃花快要谢了,沉甸甸地垂下来,墨云卿就站在树下,抱着胳膊,脸上满是不耐烦。

  伊春横看竖看,怎么看怎么喜欢,他往桃花树下一站,漂亮又神采飞扬的脸,像刚从云海里蒸腾出的朝阳,旁人都要靠边的。

  决定了,今天一定和他说。

  要问问他,自己这样打扮好不好看。

  还有,他和文静走的太近了,虽然不如以前他和她(她自己以为的),但总是叫她心里不舒坦。说不定他就是故意和文静好,来气她(还是自己以为的)。

  最后,她怪喜欢他的,想和他一起,不知他愿不愿。

  “到底什么事叫我?”因着她不说话,他终于开口了,声线低沉。

  伊春露出个温柔的笑来,心底到底有些忐忑,试探着问他:“吃饭了没?”

  他眉头皱得更深:“你废话什么?到底说不说?”

  伊春只得正色道:“好吧,云卿。我喜欢你,你看我如何?咱们和师父求情去,让他老人家做主好不好?”

  他脸上的表情变得很怪,像是看到一群猪突然飞上天,喃喃道:“葛伊春,你方才说了什么?再说一遍?”

  伊春脸上红红的,好像比桃花还要艳丽几分。

  “我说,我喜欢你,想和你成亲,你中意吗?”

  他沉默了好久好久,只有雨水打在伞上啪啪的声响,伊春越等越觉得自己心跳就和那声音一样杂乱。

  他突然露出一个被侮辱或者被戏耍的愤怒表情来,眉毛倒竖:“你玩够了没?安分点行不行?老子生下来就是被你耍着玩的吗?”

  伊春惊讶地瞪圆了眼睛:“我什么时候耍你了?是说正经的呢。”

  他厌恶地甩着袖子,把身上的积水掸掉,冷道:“你有过正经的时候吗?好罢,退一万步来说,你是真的。你喜欢我,要同我成亲。你又当自己是个什么东西?你配叫我娶你吗?有这个时间,不如回去照照镜子!”

  他掉脸就走。伊春赶紧追了两步:“哎,我真的是正经的呀!你同我发什么火?文静当真比我好?”

  他回过头来,只丢下一句话:“她什么都比你好。说什么喜欢我,你是什么东西!”

  紫竹骨的伞掉在地上,伊春呆呆站在桃林里发了很久的呆。

  她向来迟钝,还不太能搞明白究竟是遭遇了什么样的对待。

  仔细回想一下与他相处的这八年,长久的时间,像流水一样从脑海里缓缓延伸开。

  和他相遇的时候她才六岁,因为父母都是减兰山庄的下人,她便认定了自己将来也是要做丫鬟的,成日家拿着块抹布到处擦擦洗洗,权当事先练习。

  从某方面来说,伊春是个很认真负责的好孩子。

  后来在河边遇到墨云卿,他仗着主子身份骂着打着要她陪自己玩木剑,伊春被缠得不耐烦起来,夺过木剑刷在他脸上,将他打得在床上躺了三天。

  谁曾想这一打却从此改变了她的身份,山庄主人当晚就找了过来。爹娘以为他是来兴师问罪,吓得早早把伊春五花大绑丢在门外,随他处置。

  山庄主人非但没打她,反而还摸着她的脑袋夸她是好孩子,顺便把绳子给解了。

  她爹从窗户里探出个头,语带哭腔:“老爷,这孩子冒犯主子,实在是……天大的罪,随您处罚我们绝不敢吭声!”

  山庄主人于是笑道:“我看这孩子骨骼清奇,是个练武的好料子,干脆做我徒弟吧。”

  说罢低头又来问伊春:“如何,要跟着师父学武吗?将来把斩春剑给你继承。”

  斩春剑锋利无匹,寒光湛湛,是江湖上著名的兵器,亦是减兰山庄的代表。

  伊春想,那剑利的很,拿来切菜切瓜,必然顺手之极。于是高高兴兴地答应了。

  她就这样莫名其妙成了减兰山庄的弟子。

  听说减兰山庄的功夫是只传血亲,而且传男不传女,她师父却硬把旧规矩改了,打着什么不能闭关自守的名号,不限男女,招了四五个孩子进来传授武艺。

  当然这些伊春并不关心,她只知道自己身份变了,不是丫鬟,成了师父的徒弟,日后须得敬业地练武,不丢人。

  从此跟着师父每日在开满茶花的一寸金台上习武。

  连着她与墨云卿,师父共有六个弟子,最大的那个十八岁了,成天被师父骂懒惰,好色忘本。后来伊春长到八岁的时候,大师兄就失踪了,听说是拐了山庄下的某户民家女子私奔来着,有没有被抓到她就不晓得了。

  再后来,伊春长到了十一岁,二师兄拐了三师姐也私奔了,临行两人还留下一封信,痛骂师父严苛似鬼,不近人情,气得他把信当场撕了,派人下山捉拿,最后也是不了了之。

  在伊春十三岁的时候,四师兄偷了斩春剑想下山,为人发觉,师父砍了他一条胳膊逐出师门,以后再也没看见过。

  伊春从此很少见到师父笑,他总是抿着嘴,皱着眉,指导他们剑法的时候,往往失神片刻,心思不知飘到什么地方去。

  六个弟子,到头来只剩自己儿子和一个女徒弟。师父偶尔喝多了,便感慨:“为师收错了许多弟子,却也收对了一个弟子。伊春,你要好好努力,别叫师父失望。”然后摸摸她的脑袋。

  因着师父严厉异常,墨云卿也受不了,时常不是躲在后山桃林哭,就是当面和伊春吵架。

  她学什么都又快又好,把他远远甩了几条街出去。下人超过了主子,这自然是不得了的。墨云卿看她非常不顺眼,常常当面骂她:“男人婆!你比猪圈里的猪还脏!少凑过来和我说话!”

  伊春于是便低头看自己汗叽叽的衣服和乱蓬蓬的发髻,自觉一切都很好没什么异样,搞不明白他到底生什么气。

  妹妹二妞人小鬼大,听她说起这些事,便挤眉弄眼地告诉她:“姐,我听说男人只会欺负自己喜欢的女人,云卿少爷是喜欢你吧?”

  她仔细想了想,还真是那么一回事。以前大师兄他们都在的时候,也不见墨云卿挑他们的茬。

  唉,这孩子,喜欢就大胆说出来,有什么好害羞的。他长得那么漂亮,后山桃林所有的桃花加在一起也不如他一个笑,她当然很愿意。

  从此往后,她看墨云卿的眼神难免带点“那啥啥”。

  有一次听见师父和他私底下说话,师父说:“你总挑伊春的茬,我知道你看她不顺眼,因我向来宠她,你心里不满。你若真是不情愿,我便将她也赶走,山庄斩春剑从此都是你一个人的,怎样?”

  墨云卿急道:“你赶走那么多人,眼下又要赶走她,是要我一个人在山庄里闷死吗?连个说话的人都找不到!”

  伊春听了甚是感动,果然他心里是有她的。

  她决定以后答应他,陪他下山玩,要对他好一点。

  谁知过了半个月,师父又从山下带回两个弟子,一男一女。

  男的叫杨慎,比伊春小一个月,今年十四岁。

  女的叫文静,比伊春小一岁,今年十三。

  文静来了之后,什么都变了。

  她像是天边突然出现的一道绚丽彩虹,款款落入减兰山庄。

  伊春也不得不承认,她从没见过这么漂亮的小姑娘,当真是人如其名,文弱安静。

  忍不住低头看看自己,忽然就明白邋遢两个字是什么意思,用在自己身上一点也不冤枉。文静鞋子上那朵茶花大约都比她干净三分。

  文静怯生生地上前给师父和伊春他们行礼,声音也软得能滴出水,带着江南的口音:“文静拜见师父,师兄,师姐。”

  骨头快要酥掉。

  墨云卿低低咳了一声,目光胶着在她身上,像火在烧,把少女白玉般的脸庞给烧红了。

  他俩很快好的如胶似漆蜜里调油。墨云卿再也不会喊闷了,十二个时辰都恨不得缠着文静,他根本没时间闷。

  在连续三次被墨云卿拒绝下山玩耍的要求之后,伊春终于产生了一丝危机感。

  像是原本认定属于自己的东西,突然发现他打算溜走。

  所以她要找墨云卿摊牌,跟他说个清楚。

  可她盘算过无数种可能,他会说什么,脸上有怎样的表情变化,是故作恼怒的羞涩,还是恍然大悟的喜悦。

  就是没算到他拒绝的那么彻底。

  好吧,那已经不算拒绝,而是羞辱了。

  恍然大悟的人是她。

  原来他根本不是喜欢她——不,这么说不太准确,应该说他心里其实特别讨厌她,嫉妒她抢走了师父的所有注意力,要不是因为闷得发慌,他绝对不会找她玩。

  她根本是送上门欢迎人家来羞辱。

  伊春在桃林里发了很久的呆,有点茫然,不知道自己接下来要做什么,去哪里。

  头上沉甸甸的珠花,还有身上美丽又繁复的罗裙,怎么看怎么像个笑话。她叹了一口气,像是怜惜似的,摸摸柔软的腰带,要安慰的不是这身可怜的没派上用场的衣服,而是她这个自以为是的人。

  春天已经过去啦,这满山的桃花,也该谢了。

  伊春转过身,就见杨慎清瘦的身影在桃花林里一晃而过。

  对上她漆黑的眼睛,他难得露出一丝尴尬的神情,想了想,解释:“我不是故意偷听,只是不小心路过。”

  ****

[此贴子已经被作者于2011/4/28 21:14:32编辑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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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章

  说到这个杨慎,其实伊春以前根本没注意过他。

  师父带人上山的时候,所有人的注意力都放在明珠美玉似的文静身上,压根没人看他。

  在伊春的印象里,他就是个豆芽菜似的少年,爱用大把大把浓密的头发把脸遮住,很少说话,总是静静站在一边,没有半点存在感。

  那会儿师父让他们两个带新人参观一下山庄,墨云卿老早把文静给拐跑了,不见人影。

  她就只好回头对一直默不作声的另一个新来师弟笑道:“我们也走吧,呃,你叫杨、杨……”

  这位师弟简直黯淡的没有一点光芒,伊春连名字都忘了。

  “杨慎。”少年低低开口,声音略带沙哑,“师姐,我叫杨慎。”

  “哦,对对!养肾养肾!”伊春口音古怪,好好一个杨字给她念成养。

  养肾两个字响亮地回旋在半空,周围不明所以的烧火大婶搬柴大叔都好奇地望过来。

  把别人的名字念成这样,她一定是故意的。

  杨慎决定讨厌她一辈子。

  伊春很快就发现这少年很了不得。

  明明生得像豆芽菜,执拗之处却令人惊愕,玩命似的练功,好似身体不是自己的,性命也不是自己的,连向来严苛的师父有一次都忍不住开口让他不要操之过急,习武是循序渐进的过程。

  话虽然这么说,杨慎可算是师父为师十几年来,最为勤奋的弟子,加上天赋虽然不如伊春,却也比自家儿子要强,稍稍打磨便显出光彩来。师父不由把专宠伊春的心思稍稍移了一些去他身上,甚至破例每日酉时后单独指点杨慎一个时辰。

  很明显,眼下杨慎与伊春才是他心爱并且关注的弟子,墨云卿虽是他的亲生儿子,居然被排到了后面。

  眼下她跟墨云卿告白的事情被这位沉默寡言的师弟撞破,他嘴上虽然说不是故意撞破,但还不知道怎么在肚子里笑话她。

  伊春耸耸肩膀:“……没关系,反正就这样了。”

  她已经闹了个全世界最大的笑话,所以后面再来什么笑话,都可以面不改色。

  杨慎默然站在对面,也不知该说什么。

  这事情当真尴尬的很,虽然他早就看出伊春喜欢墨云卿,也知道墨云卿心里压根就没她,不过自己撞破了此等场面,确实挺为难。

  伊春走了两步,轻道:“走,去一寸金台。上次的剑法师父还没教全,你很想学吧?我来教你。”

  杨慎犹豫着点了点头,跟着她走了一小段路,到底忍不住,低声道:“师姐……”

  伊春没回头,声音也轻轻的:“别安慰我,没事啦。”

  他的声音更轻:“不是……我只是告诉你,一寸金台不是往这里走。”

  她不由停了下来,杨慎默然看着她的背影,想了想,道:“师姐,今天就算了吧,你要不要去休息一下?”

  伊春索性把漂亮的紫竹骨伞轻轻抛在地上。

  她转过身,勾起唇角露出一丝笑:“我真的以为他也有那么些喜欢我。以前,是他自己说,因为大师兄他们都走了,山庄里就剩咱们两个,所以伊春不可以走,不然他会很寂寞。我于是留下没走,不过看起来,先走的人似乎是他。”

  杨慎垂下眼睫,隔了一会,轻声道:“世上没有不变的东西,师姐这么洒脱的人,应当能看开。”

  伊春点点头:“嗯,你说得对。”

  杨慎别过头,声音越发轻:“所以……别哭了。”

  伊春抹了抹湿漉漉的脸颊,叹道:“不,只是雨水而已。”

  杨慎没说话。

  手上什么东西黏黏的,很不舒服,伊春低头一看,才发现掌心红红白白,居然是先前抹在脸上的脂粉,这下好了,全被雨水给淋湿,自己现在只怕是个可笑的大花脸。

  她赶紧用袖子使劲擦脸,然后发现脂粉又染在新罗裙上,真是乱七八糟一大片,她“哎”地苦笑了一声:“真是人要倒霉喝口凉水都塞牙,这衣服可是第一次上身,回头娘要骂死我。”

  杨慎将湿漉漉的头发拨到身后,摸摸鼻子,突然开口道:“师姐今天这样打扮挺好的,和以前很不一样。”

  伊春有些不可思议地看着他,这少年大抵是很少说这种安慰女孩子的话,耳朵都红了,别过脑袋,故作自然。

  真的没想到,第一个称赞自己打扮不错的人是他。

  她呆了半天,突然笑了起来,这次是真正的笑。

  杨慎转身便走,早知道他就不说了,这是什么破反应!

  伊春赶紧抓住他,笑道:“好啦,谢谢你,养肾。”她忽然觉得这瘦弱矮小,总用头发遮住脸的少年看上去顺眼多了,于是又道:“养肾你也不错,以后必然是美男子。”

  杨慎皱眉看着她,突然有点后悔自己要多事安慰她,她的神经比老竹子还粗,根本不会受什么伤害。

  “是杨慎啊杨慎!什么养肾!把别人的名字念成这样,你好得意吗?!”

  他忍不住爆发了。

  伊春赶紧纠正:“对不起,羊肾,我再也不会念错了。”

  她娘是外地人,不知道什么地方的口音,伊春从小听习惯了也没什么,旁人听来,那口音确实土气的很。

  “真是受不了这人……”杨慎咕哝了一句,“今天不练啦,我走了。你也快回去。”

  伊春摇摇头,把湿淋淋的发髻拆开,全部抹到后面去,用丝带系紧:“不,一起练剑法吧,我想找点事情来做。”

  杨慎握住腰上的木剑,倒也有些佩服她,说道:“也好。不过今天不学拂柳剑法,我陪你拆剑招,要耍多久都可以。”

  话音刚落,只觉一道劲风袭面而来,他急忙用木剑架住,大叫:“还没到一寸金台呢!你动手也太快了吧?!”

  伊春湿淋淋的长发在身后划出一道漂亮的弧线,说:“你接好了,我可不会手软!”

  冒雨在桃林里拆了一下午的剑招,后果就是两人都发烧了,在床上躺了两三天。

  师父来探病的时候,伊春正烧得头晕目眩眼冒金星,把香炉当作茶水恭恭敬敬地奉上去。

  师父于是无奈地叹息:“去躺着,别乱动。”

  爹娘在干活,家里只有妹妹二妞,她见到老爷就腿软,根本不敢进来端茶送水,师父只好自己倒了杯冷茶,尝一口便厌恶地丢在旁边。

  “烧得厉害么?”他坐在床边,拧了新帕子给她盖额头上,顺便把被子给掖掖。

  伊春鼻塞严重,一个劲摇头:“没事没事,师父我明天就能上山了,您老放心。”

  师父默然片刻,低声道:“云卿来求我,希望尽早和文静把亲事定下来,我已经答应了。”

  伊春突然打了个大喷嚏,鼻涕满面,赶紧用帕子擦擦:“哦,好、好啊。有喜酒吃了。”

  他用得着这么急吗?前天去找他摊牌,今天就收到他急着和文静成亲的消息。她跟他告白一下,又不是吃人,至于受了那么大的刺激?

  难不成还以为她会死缠烂打?

  师父见她神色平静,便稍稍放下心来,又道:“文静年纪还小,才十三岁。我打算安排他俩先文定,等她及笄再正式大婚。”

  伊春不晓得该说什么,只好干笑。

  “伊春你是个好孩子。”师父突然发了一句感慨,“所以师父对你的要求也比旁人高许多。希望你能成才,继承斩春剑,让减兰山庄名满江湖。师父不愿你像普通孩子一样到了年纪就嫁人生子,蹉跎一生。”

  伊春憋不住又打了个喷嚏,捏着鼻子说道:“我、我没事,师父,我知道的。”

  “你和杨慎都很用功,师父很欣慰。杨慎如今所学不多,稍显稚嫩,我精力有限,有时候难免疏忽,你身为师姐,也算他半个师父,得空可以多指点他一些。”

  这是当然的,她连连点头。

  师父顿了顿,神色忽然严肃起来:“伊春,你知道若想继承斩春剑,需要怎样的试炼吧?”

  “……知道。”

  要继承斩春,并不是师父认同就可以。

  师父的师父,在临终前早已留下锦囊,内封密策一条,写着继承斩春之人须得办到的一件事。只有出类拔萃的弟子才能有幸目睹锦囊里的密策,然后,谁先办到此事,谁就能得到斩春。

  师父与她说这话,等于是告诉她,她与杨慎两人就是那有幸能看到密策的弟子,为了继承斩春,他们必须完成一个任务,谁先办好,谁来继承。

  伊春咳了两声,哑着嗓子说:“师父,您是要马上决定谁来继承斩春剑了?”

  她和杨慎才十四岁,现在继承是不是太早了?

  师父笑道:“当然不是要你们现在继承,我是要你们随时做好出去试炼的准备,山庄里虽有师父教你们武艺,但经验与人脉却是教不来的,趁着年轻,多闯闯总不是坏事。”

  伊春点点头,师父在她肩上拍了两下,起身道:“你好生休息,病好了就上山。为师要开始传授回燕剑法了。”

  伊春登时大喜。

  回燕剑法可是减兰山庄最精妙的武功,她觊觎已久,巴不得马上就生龙活虎地蹦回去开始学。

  几乎把墨云卿丢在脑后。

  果然她还是不能辜负师父的期望,继承斩春才是她的目标,那些情情爱爱的,就让它们随风飘散吧。这些柔丝,最伤人。

  回到山上的时候,遇到了杨慎,他的病也好了,正在一寸金台上挥舞木剑。

  伊春走过去,咳了一声,算作打招呼。

  杨慎满头大汗,懒得回头搭理,隔了一会才道:“你放心,我不说。”

  伊春小声道:“真的不说哦?”

  她还不太了解他,有点不相信。这小子看上去蛮阴险,肚子里或许要耍小九九,不能掉以轻心。

  杨慎不由大怒,把木剑一丢,把手拢在嘴边大叫道:“喂!大家都过来啊!前两天后山桃林有个不得了的大事啊——”

  伊春慌得一把扯住他,抬手就去捂嘴:“你明明说了不说!”

  杨慎斜睨她一眼,伸出手来:“原本我是打算烂在肚子里当作没发生过,但师姐的怀疑态度让人很不爽。给我五十文钱好了,当作遮口费。”

  这次轮到伊春大怒:“你分明是敲诈!”

  他于是继续嚷嚷:“大家都来啊——那天后山桃林里的事——”

  伊春头发都要竖起来,忙不迭从袖子里掏出一把铜板,往他手里一塞。

  “三十文,不许还价!”

  杨慎立即闭嘴了,把钱在手上掂掂,满意地塞进怀里,拾起木剑,和没事人似的继续挥舞。

  伊春做贼心虚,左右上下看看,确定周围没有闲杂人等被引诱过来,这才大大松了一口气。

  冷不防师父的声音在台下响起:“后山桃林发生了什么不得了的大事?”

  她顿时手足无措,本能地在地上找洞,她好钻进去别出来。

  师父心情似乎不错,面上还带着一丝笑,走过来看看这个再看看那个。两人都是他钟爱的弟子,所以他的神情十分柔和。

  杨慎故意回头看了看伊春,神情诡异,吓得她脸色越发白了。

  “哦,是那天在后山桃林发现了一只狐狸,怪漂亮的。”他说的无比自然。

  伊春一瞬间从紧张的高峰滑落下来,浑身都软了。

  偷偷瞥一眼杨慎,他也正望过来,对她微微一笑,倒有些狡黠的俏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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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贴子已经被作者于2011/4/28 21:14:59编辑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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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章

  光阴荏苒,眼看着年关将至,山上早已下了两三场大雪,放眼望去皆是银装素裹。

  大半年之前,伊春和杨慎各自病了一大场之后,师父就把四个弟子分开指导了。

  他俩算重点培养对象,整个下午连带大半个晚上师父都会亲自传授剑法,指点两人拆招。而上午他俩就在一寸金台上练剑,师父则在山庄里另一处比较小的演武堂里指导墨云卿与文静。

  两边练武的地方隔着挺远,伊春直到大年三十那天,才见到了暌违大半年的墨云卿,他穿着新裁的鸦青褂子,个头似乎又窜高不少,面如冠玉,一眼看去真是个翩翩佳公子。

  文静柔顺地站在他身侧,谁看了都要在心中赞叹一声:好一对金童玉女。

  见到伊春与杨慎过来,文静立即笑吟吟地上前行礼:“见过师姐,见过二师兄。”

  伊春点点头:“新春快乐,恭喜发财呀!”

  文静轻笑一声,捂住嘴,轻道:“师姐真会说笑,我能发什么财。云卿要做山庄新主人,才是发财呢。”

  大半年没见,她连师兄两个字都省了,了不起。那话语里,自然而然要带上一些得意的色彩,用胜利者的姿态。

  伊春毫无所觉,自己扯了一把椅子坐了,忽觉有人看自己,抬头去望,就见墨云卿不甚友好的目光。

  她又站起来,恭恭敬敬抱拳行礼:“师兄新春快乐,恭喜发财。”

  他没搭腔,又从鼻子里哼了一声,别过脑袋,说:“多谢,承你吉言。也保佑你来年多走走桃花运,找个门当户对的男人。”

  言下之意不外乎指责她有高攀自己的意图。

  这顿饭吃得无味之极,伊春专心数着碗里的米粒子,巴不得天赶紧黑下来,她好回家。

  对面的墨云卿一直在说笑,不知说到了什么,忽然提高声音:“伊春师妹怎么不吃饭,听说你晚上要回自己家,下人家里,只怕没这些好饭菜吧?”

  她头皮有些发麻,抬头看看他,再看看文静,她在忍笑。再看看师父,他目中微有怒意。

  于是伊春慢条斯理地说道:“其实嘛,下人家里的饭菜也还可以,别的不说,喂饱一只多嘴八哥还是绰绰有余的。”

  她喜欢他,所以他可以把她当作泥人,任意揉捏,因为她的喜欢不值钱,大约还侮辱了他高贵的出身。

  不过他总要明白一个道理:她不是泥人,所以她有火气。

  “你什么意思?”他漂亮的脸果然沉了下来。

  伊春没有说话,继续专心数碗里的米粒子。

  场面有点尴尬,隔了一会,杨慎咳一声,过来圆场:“师姐,我还没去过你家呢,过年能去玩么?”

  伊春展颜一笑,点点头。

  她越发觉得这个师弟很顺眼,十分顺眼。

  墨云卿张嘴还要说话,师父突然开口:“天气不太好,只怕是要下雪,伊春,杨慎,你俩这就收拾一下下山吧,万一下起雪来,山路不好走。”

  伊春长长松了一口气,得命似的赶紧起身,行个礼,直接奔走了事。

  直回房收拾了个小包袱,出得门来,才发现杨慎早早等在门口,衣衫单薄,冻得脸色发青。

  她奇道:“你怎么不收拾东西?就穿……这身衣服过年?”

  突然发现这孩子好像就没怎么换过衣服,常年只有两件衣服轮着穿,不是青灰粗布打满补丁的外衣,就是褐色粗布打满补丁外衣,从春到冬,连稍厚实点的都没有。

  如今他身量长高了,衣服穿在身上显得又短又小,脚上踏着一双破烂草鞋,十根脚趾冻得有红有白,看着越发拘谨可怜。

  杨慎说:“没什么可收拾的,走吧。”

  伊春犹豫了一下,点点头,两人一起下山回家。

  因着伊春是第一次带男孩子回家,而且是墨云卿少爷以外的男孩子,爹娘立即沸腾了。爹笑呵呵地问他会不会下棋,剑法学的如何,娘则拉着他的手亲亲热热地问他的名字,爱吃什么。

  伊春笑嘻嘻地坐在椅子上择菜,道:“这是我师弟羊肾,您二老悠着些,别吓坏了人家。爹,今晚红烧肉要大块的,肥肉多点!羊肾喜欢吃肉。”

  她爹笑呵呵地答应着出去杀猪了,杨慎见伊春她娘擀面很吃力,便自告奋勇洗手摞起袖子来擀。她娘笑得嘴也合不拢,问他:“你今年多大了?是哪儿人?”

  杨慎在大人面前老实的很,答道:“我今年十五岁,比师姐小一个月。是邵州人。”

  “爹娘都还健在吧?家里几个兄弟姐妹?”

  杨慎顿了一下,声音没有任何变化:“城里闹瘟疫,家人都死了,只我一个活着被师父带上山。”

  屋子里静默了一阵。

  二妞拉拉伊春的衣服,低声道:“姐,我听说老爷新收的那个男弟子瘦的像竹竿,长得特别难看。怎么这人和传闻不像啊?”

  伊春道:“他是瘦,不过谁说长得难看?他长得……呃……”

  杨慎长什么样,她压根没关注过。这会儿回头去看,他刚好嫌挡在额前的浓密头发碍事,全拨到了后面,露出饱满的额头来。

  出乎意料,倒是一张精致秀气的脸,睫毛长而浓密,不输给墨云卿脸上那两把小扇子。

  但总觉着这孩子看着就不像好东西,像是一肚子坏水,又或者可能随时会悄悄在背后给你一下子的坏蛋类型。

  伊春回头,说:“他长了一张坏蛋脸,不过人很好。”

  有的人长一张好人脸,神采飞扬,却不是什么好东西。

  过完年三十,眼看年初三就要到,回山庄的日子也近了。

  在伊春家的这几天,杨慎与伊春爹下了十七场棋,四负十三胜。帮伊春娘洗碗,砸破碗碟三对。替二妞从井里打水,拉断绳索五根。与伊春拆招八场,四胜四负,打个平手。

  无论如何,他似乎过得很开心,纵然他笑起来像奸笑,睡着了像在打鬼主意,爹娘还是用宽大的心胸接纳了这个很不错的小伙子。

  要离开的那个晚上,伊春她娘拉着女儿说悄悄话:“大妞,这孩子人不错。你可要看牢了,别让他跑掉。”

  伊春连连摇头:“说什么呢,他是我师弟!我可没那个意思。”

  “没意思?你把人家往家里带,还让为娘的帮他做衣裳鞋子,照顾的那么好,没意思?”

  伊春还是摇头,一本正经:“真没别的意思,他是我师弟,和我弟弟一样,我当然要多照顾他一些,师父也这么吩咐。而且我现在满心都想着学好武艺将来继承斩春剑,喜欢啊意思啊什么的,我可再没功夫想了。娘你也别多想。”

  她娘不由气馁。

  第二天一早,杨慎推开门便见到伊春提着一个包袱冲自己笑。

  他奇道:“师姐,这么早就回去?”

  伊春把包袱递给他:“送你的礼物,看喜不喜欢。”

  他疑惑地解开,里面却掉落几双崭新的鞋,有棉鞋,也有布鞋,做的十分精致用心。还有几件粗布的新衣,从单到棉一应俱全。

  “这是……”杨慎露出一个惊讶的神情,抬头怔怔看着她。

  伊春笑道:“你的衣服不太合身了,我让娘给你做了几套新的,因你还要长高,所以衣服做的大了些。你试试看,喜不喜欢?”

  他呆了半天,突然冒出一句:“我还以为是师姐做的。”

  “……我可不会拿针线做衣服,别指望我。”伊春摆了摆手。

  杨慎默默走进屋子,隔了一会再出来,果然换上了新衣新鞋,面目焕然一新,精神多了。

  他脸上也挂着笑,难得笑得不像坏蛋,而是一个真真正正十五岁少年的清爽笑容。

  “谢谢你,师姐。”衷心道谢。

  伊春又笑:“别谢我,去谢我娘吧,是她做的。”

  杨慎轻道:“师姐的家人真好,有家人真好。”

  伊春知道他想起了自己惨死在瘟疫中的家人,不由怜悯地拍拍他的肩膀,无意中发觉这小子不知道什么时候个头都窜的和自己一样高了,不再是以前那个瘦弱的豆芽菜。

  “我们以后都是你家人。”她安慰他,然后决定把他敲诈自己三十文钱的事情给忘掉,从此要对他更好些。

  杨慎摸着新衣,低声道:“谢谢师姐这么关心我……不过那三十文我是不会还给你的。”

  “……”

  伊春觉得自己还是记住这笔账比较好。

  他抬脚走了两步,忽而回头对她一笑,神色温柔:“以后赚了钱,我还你三十两银子。”

  新的一年就这么开始了,新的前途,新的希望,一切都铺开在眼前,等待他们去采撷。

  不过伊春没想到来的那么快。

  回到山上之后,师父第一句话就是——

  “你们准备准备,三月就下山去吧。”

  那一年,她十五岁,初涉江湖。

  下山前伊春她娘收拾了两个小山大的包袱,一个给自家女儿,一个给杨慎,托二妞送到山庄里。

  伊春随手翻了一下,从里面哗啦啦掉出几双筷子,并着她小时候爱不释手的一堆木头小人,散了一地。

  她有点发怔:“……娘是恨不得把整个家都让我搬走呢。”

  二妞捂着嘴笑:“那一包是养肾大哥的,姐别忘了给他。”

  伊春一本正经地晃晃手指:“是羊肾,羊肾,不是养肾。这种口音以后得改,省得让人笑话。”

  “你才要改改口音吧……”二妞瞪她,“什么羊肾,我还马肾呢……”

  忽见伊春一件一件把东西往外掏,不一会那小山似的包袱就变得娇小玲珑,她奇道:“姐你不要这些东西啊?”

  “我们是去跑江湖历练,又不是出去玩,带那么多东西累赘死了。喏,这些你带回去吧,都用不上。”

  二妞四处看了一圈,又问:“姐,羊肾大哥呢?不是说今天就下山吗?你们不一起?”

  “哦,师父找他,说有要紧事交代。刚也嘱咐了我好久,还给我几张拜帖,扬州有他几个老朋友在。”

  二妞眼睛顿时亮了:“扬州!姐要带些好吃的回来啊!”

  伊春叹了一口气:“刚说的你没听明白?我们是去历练啊,历练!不是游山玩水。”

  话音刚落,忽听回廊尽头那扇门被人猛然推开,撞在墙上,发出好大的声响,紧跟着是一个人凌乱的脚步声,似是在朝这个方向跑。

  两人好奇地探头出去望,却见杨慎跌跌撞撞地奔过来,脸色青白交错,这种惊惶的模样极少在他身上出现。伊春不由问道:“怎么了?师父和你说了什么?”

  他又吃了一惊,像是才发现伊春她们就站在对面,怔了半天,才喃喃道:“不……没什么。师父说江湖艰险……一切都要多加小心。”

  伊春不由笑道:“原来这就把你给吓到了,胆子真小。怕什么,有师姐我在呢,我罩你。”

  杨慎“唔”了一声,心不在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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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章

  直到真正骑马下了山,走出了减兰山庄的范围,杨慎都没有说话,伊春笑嘻嘻地和他说笑,他的回答只有“哦”或者“嗯”。

  “喂,你怎么了?是不舒服吗?”终于,连迟钝的伊春都觉得他很不对劲,策马靠近,抬手去摸他的额头,“发烧了?”

  那一瞬间他浑身都警戒的绷紧,左手装作无事的牵住缰绳,右手却悄悄握住了佩剑。

  不过额头上的手很快就拿开了,伊春说:“没发烧啊。你撑着点,前面就是镇子,咱们好好休息一个晚上再走。”

  杨慎的手也不着痕迹地从佩剑上移开,默然点头。

  又行了半里路,眼看着天色要黑了,两人却在林中迷了路,左转右转出不去。

  伊春索性勒住马,左右看看,叹道:“天都黑了,羊肾,你还能撑住吗?”

  他垂着头,淡道:“我没事,不劳师姐挂心。”

  话音刚落,却见她飞快跳下马,一把抽出了佩剑,他大吃一惊,几乎是本能地,再次把手按在了自己剑上。

  耳畔响起师父临走前告诫的声音:不能掉以轻心,伊春很厉害,一击不中就只有一败涂地等着你。

  杨慎觉得自己的呼吸都要停了,背后冷汗涔涔而下。

  伊春低声道:“羊肾,前面好像有怪声!听说附近有山贼抢劫行人,咱们要小心。”

  他不由一愣——山贼?

  说时迟那时快,忽听前方传来一阵破空声,一把巨大的飞刀旋转着射了过来,头顶又是一暗,像是渔网之类的东西扣下。杨慎将身体一低,从马背上滚了下来。

  两匹马被从天而降的大网给网住了,嘶嘶直叫,紧跟着又是一声悲鸣,杨慎骑着的那匹黑马被飞刀削去半个脑袋,登时就死透了。

  伊春勃然大怒,提剑就冲了上去,一面厉声道:“是谁?!给我滚出来!知不知道现在市集上一匹马要多少钱?!你们赔给我吗?!”

  在这危机时刻,杨慎居然有种哭笑不得的感觉,眼看对面树上跳下十几个黑衣人,手里拿着明晃晃的刀剑,脸上蒙着布,还真是传说中的山贼。

  他俩初生牛犊不怕虎,也不管人多人少,拔剑就是一顿乱砍。好在这帮山贼只会一点粗浅功夫,抢劫普通路人倒还绰绰有余,对付他们两个认真学武的,却难免吃力。

  杨慎用剑抵住山贼的进攻,听见后面伊春打得热闹,忍不住回头去看。

  师父看重伊春,自然有他的道理。

  他看了一会,忽然就明白了,自己现在不会是她对手。

  她的每一次跳跃,每一次避让,每一次进攻,都微妙而优美,动作不可捉摸。

  很轻,像是没有重量的那种轻,像最薄最利的刀锋,无声无息地靠近,杀人不见血。

  就是这种轻巧与安静,令人胆寒。

  山贼们很快就被打得七零八落,吹着哨子打暗号叫撤退。

  杨慎和伊春一左一右追上去,拦住跑得最慢的三四个人。伊春挥着剑,很是凶神恶煞:“把值钱的东西交出来!赔我们马钱!”

  杨慎很合作地上前一步,神情阴森地瞪着他们。他那张坏蛋脸实在太生动,分明是告诉他们:如果不交出钱财,老子就要把你们剥皮抽筋炖肉吃。

  山贼们吓得纷纷把荷包掏出,居然还有一大袋冷馒头,足有十几个,够他俩吃好几天。

  杨慎捡起荷包,把里面的铜板倒出来数了数,皱眉道:“只有三百文,也是穷鬼。”

  伊春不满意地继续挥剑:“一个子儿也不许留!统统交出来!”

  山贼们痛哭流涕,只差脱裤子了:“女大王,真的没有了!杀头也没有!”

  伊春只得悻悻收剑,说:“你们以后要是再抢路人的钱财,我就把你们的手都砍了,在你们脸上画王八!”

  山贼们屁滚尿流跑走之后,杨慎忍不住望着她偷偷发笑。

  伊春正色道:“别笑,方才的三百文呢?收在哪里了?”

  他耸耸肩膀:“什么三百文?”

  “可恶!你想一个人私吞?!那是留着买马的钱!快交出来!”

  “反正死的是我的坐骑,要买也是我来买,师姐就别插手了。”

  “你不当家不知柴米油盐酱醋茶!万一乱花掉怎么办?师父就给了二十两银子,能买什么马?现在不节省,用光银子以后难不成去要饭?”

  “要你个头!师父早交代了一年内把事情解决,二十两银子怎么也够一年过活的了!”

  “什么一年?”伊春疑惑了,定定看着他,“师父有说一年把什么事情解决?”

  杨慎倒愣住了,半天没说话。

  隔了好久,他忽然长叹一声,一屁股坐在地上,低声道:“原来……她不知道……师父没和她说?”

  “说什么?”伊春也跟着蹲下去,眼睛瞪得溜圆看着他。

  他眼珠一转,敷衍地笑道:“没什么……师父的意思是,让我们用一年时间决定谁来继承斩春。”

  伊春犹豫了一下:“奇怪,师父怎么没告诉我这件事……”

  杨慎张嘴,正要说话,忽听不远的前方又传来骚动声,像是有人在喊叫,声音急切。

  两人对望一眼,赶紧牵了马追过去,没走一段,便见方才抢劫他们的那几个山贼被人用绳子高高吊在树顶,正在哭爹喊娘。

  树下站着两个人,一男一女,形容十分俊俏。

  女孩子看着年纪不大,一双眼生得十分灵动,抬头看着那些山贼,正在拍手叫好:“活该!谁让你们做山贼还那么穷,身上居然一个子儿都没有!”

  那些山贼自然是有苦说不出,难道说他们方才想抢劫路人来着,结果反而被路人把身上的钱给抢光了?

  那男子站在一旁,身上衣服甚是风骚华贵,晚霞红似的外袍,一头好长青丝也不束,垂了一半在背后,像一匹黑色锦缎。

  他懒洋洋的,打着呵欠说:“小南瓜,先把人放下来。身上没钱,衣服还值几文,都剥了吧。”

  被叫做小南瓜的女孩子皱眉道:“主子,这事儿太阴损了!衣服好歹给人家留着吧,现在天还冷呢!”

  那年轻男子声调还是懒洋洋的:“人家抢劫咱们的时候,可不会这么好心,想着天冷留衣服。”

  小南瓜果真要把那些山贼放下来剥衣服,伊春忍不住走过去说道:“剥衣服就不要了吧?他们又没真的抢到你们什么东西。”

  那两人一齐回头,伊春和杨慎都是一怔。

  那个男子,有一张新雪般白皙的脸庞,看上去又温柔又纯善,像是专门做好事从来不做坏事那种老好人。

  而且,他生得很美。色如美玉四个字用在男人身上并不合适,但他绝对当得起。

  他上下把他俩打量一遍,从鼻子里哼了一声,转过身走了,一面说:“小南瓜,善后。”

  小南瓜飞快答应,袖子一挥,里面登时弥漫出一股黄色烟雾,伊春反应快,赶紧退了好几步,鼻前还是嗅到一股辛辣的味道,忍不住打了好几个喷嚏。

  里面的杨慎和山贼们就没那么幸运了,被那药粉熏得鼻涕眼泪乱飙,总算杨慎底子在那里,没像山贼们一样当场晕过去,可是等药粉散开之后,还是双眼红肿,喉头剧痛,脑子像有针在扎。

  那对神秘又可恶的主仆早已不知跑哪里去了。伊春一把扶住杨慎,急道:“你没事吧?!是不是毒药?”

  杨慎摆了摆手,说不出话来,紧跟着白眼一翻,终于也撑不住晕死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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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章

  因着杨慎“中毒”,伊春只得先在贤德镇找了个客栈,安顿杨慎睡下,自己出门请大夫。

  出门的时候,师父资助了每人十两银子,很严肃地告诉他们:要省着花,花完就没了。

  伊春摸摸瘪瘪的荷包,抬头看看医馆门口的大字:出诊费五十文起,疑难杂症百文起价。

  一瞬间,突然觉得贫穷很可耻。在医馆门口踯躅了良久,也下不定决心到底要不要进去。这年头出门在外不容易,衣食住行哪一样不要钱?身上的佩剑万一损坏了,修整一下也是大笔的银子。若是水土不服,动不动来个头疼脑热,十两银子估计没两天就花完了。

  “这位姑娘,可否让在下进门?”

  身后突然响起一个男人的声音。伊春赶紧说个抱歉,退两步让人家先进。

  那是一个穿着窄袖猎装的男子,左边胳膊鲜血淋漓,染湿了衣服,不过看起来好像他一点也不觉得疼,面不改色,温言道:“请邱大夫出来。”

  前面招待的伙计大约是新人,没见过他,又见他衣料上乘,举止不凡,只道是钓上了一头肥羊,当即笑眯眯地说道:“这位公子,邱大夫是咱们医馆的招牌大夫,每天找他看病的没有一千也有一百,和寻常大夫可不一样。你要叫他,须得先付一两银子的订金。”

  一两银子!黑店啊!伊春唬了一跳。

  那个年轻人顿了一下,摘下腰间的一块木牌,道:“你拿着这东西去找邱大夫,他自然知道。”

  伙计没捞到订金,只得嘀嘀咕咕地进去喊人了。过了没一会,门帘一掀,一个年约三旬的青年大夫快步而出,朝那年轻人抱拳道:“抱歉,晏少爷,新来的孩子没规矩,不认得你,让你久候了。”

  那位姓晏的少爷摆摆手不当一回事,自己将袖子摞起露出伤口,道:“你看这个。”

  邱大夫凝神看了一会,倒有些吃惊:“咦,这伤口很是古怪!莫不是巴蜀那几个……”

  话未说完,晏少爷忽然抬头朝伊春这里望过来,雪白的一张脸,长眉秀目,端的是好清俊容貌,更难得的是眉宇间那种气质,清而不浊,与墨云卿截然不同的另一种神采飞扬。

  “姑娘是来求诊的?”晏少爷声线略低,隐含威势。

  伊春原本在犹豫到底要不要求医,被他这一问倒有些不好意思了,讪讪地走进来,低声道:“有没有……便宜点的大夫?五十文实在是……”

  晏少爷看了一眼邱大夫,他会意点头,道:“那请姑娘稍候,待我为这位公子疗伤之后,再随姑娘出诊。”

  她又吓了一跳,摆手道:“不用你!你是名医,一两银子的订金呢!”

  邱大夫笑道:“那是新来的孩子乱说而已,我算什么名医。何况医者悬壶济世,救人为先。姑娘请稍候。”

  伊春稍稍放下心,抓了把椅子靠窗坐着,此时再听他二人说话,声音果然小多了,常人的耳力只怕根本听不见。

  但这种程度,对她而言还是小菜一碟。其实她也不是故意要听,但医馆里静悄悄的,他俩自己要说话,她就算不听好像也不行。

  “巴蜀那几人居然追到了这里?少爷身边竟没有半个护卫么?”

  “不关殷三叔的事,是我自己想单独走走。只没想到他们竟不惜化装扮作妇孺,用别致暗器伤我,所幸还有余力逃出,但这暗器却无论如何也取不出来,只得劳烦邱大夫。”

  “暗器还是小事,看起来像是有毒。”

  邱大夫自伤口中挤出血来,放在鼻前一嗅:“癫狂百蛇……唔,似乎还有些许仙人散。并非不可解,少爷莫急。”

  说罢也不知从何处取来一根单薄锐利的小刀片,一刀切下去,伤口顿时绽开,血流的更多了。那位晏少爷却神色平静,另一手兀自端着茶杯,茶水晃也不晃一下。

  忙活了半日,邱大夫从那伤口里取出三枚带着倒钩的铁针,针头蓝莹莹的,显然是放在毒药里炼过。

  原来那就是传说中淬了毒的暗器。伊春一手撑着脸,拿眼睛偷偷看,看得目不转睛。

  邱大夫取了药粉撒在伤处,细细包扎了,这才拿笔写药方:“我马上就取药。”

  晏少爷摆了摆手:“我自己取,那位姑娘还等着你呢,救人要紧。”

  这话说的很轻,寻常人绝对听不到,可伊春分明露出松了一口气的神情。他不由朝邱大夫使了个眼色,对方立即起身,对伊春温言道:“姑娘,我们这就走吧。”

  伊春有点尴尬,抓了抓头发,小声道:“那……大夫的出诊费是多少?”

  她是穷人,花不起太贵的出诊费。

  邱大夫温和一笑:“不多,十文钱就可以了。”

  回到客栈的时候,杨慎还躺在床上,脸色却好了很多,双眼不再像桃子一样肿。

  伊春摸摸他的额头,轻道:“羊肾你别担心,我请了大夫,你马上就好啦。”

  “把手给我。”邱大夫坐在床边,不着痕迹地打量这两个少年。

  杨慎慢慢把左手递给他,邱大夫凝神把了一会脉,这才说道:“不是毒,只是一种刺激的药粉罢了。不碍事,我马上开药方,明天就能痊愈。”

  伊春这才松了一口气,摸摸心口。

  邱大夫想了想,又道:“公子是否经常心悸盗汗?莫不是有什么解不开的心结?凡事想开些比较好。”

  杨慎微不可闻地颔首,眼睫微颤。

  邱大夫写了药方,和伊春一起出门,装作搭话的模样笑道:“我看姑娘和那位公子身上都佩剑,想必是江湖中人。贤德镇附近有减兰山庄的势力,两位年纪还小,行事要低调些,莫要招惹了减兰山庄的人。”

  伊春很奇怪:“招惹?减兰山庄很可怕?我们就是减兰山庄的人啊。”

  邱大夫自嘲地一笑:“是我多嘴了,只是听闻了一些江湖传言,虚无缥缈,姑娘不必放在心上。”

  伊春本想问他江湖上有什么传言,他却将药方递给她,交代:“姑娘这便去抓药吧。我还有别的病人要出诊,告辞了。”

  他走得飞快,眨眼就下了楼,消失在人群里。

  七拐八绕在小巷中走了一段,确定身后没有人跟着,这才抄近路回到医馆。晏少爷正在后院书房中坐着,新茶热气氤氲。

  “是减兰山庄的人,一男一女,年纪不过十五六,想必就是传闻中山庄主人钟爱的两个弟子了。这次应当是下山历练。”

  邱大夫放下药箱,说出自己的判断。

  晏少爷沉思片刻,低声道:“原来是那个过气的武林门派,听说还最喜欢血亲间自相残杀。如今这位主子倒挺开明,收外人做弟子,不过想必他的亲生独子心里不会好受。人那么多,斩春剑却只有一柄,到头来不过是血亲残杀变成同门残杀。”

  “少爷,您要如何?”邱大夫问。

  晏少爷摇了摇头:“不必管他们,年轻小弟子而已。”

  ****

  伊春熬好药端去杨慎房间,却见他在床上坐得笔直,抱着枕头也不知想什么心事。

  “羊肾喝药啦。大夫说不能着凉,你快把被子盖上。”

  她走过去把他一推,杨慎却动也不动。

  “你在想什么?”伊春很奇怪,忽而又恍然大悟:“是想那对讨厌的主仆?你放心,我记得他俩的样子,下次一定找他们算账。”

  他慢慢摇头,沉吟了一下,轻声道:“不是想他们……师姐,你看过太师父的锦囊吗?知道继承斩春剑有什么条件?”

  她想不到他突然说起这个,摇了摇头:“我没看过,你知道有什么条件?”

  他没回答。

  过了很久,他将药端起一口喝干,这才抱着被子倚在床头,声音很轻:“师姐,我和你说过,家人都死在瘟疫中吧?”

  她点了点头。

  “……是我骗你,其实家人是死于仇杀。”

  伊春略有些震动,低头怔怔看着他。烛火的微光在少年的脸上跳跃,令他看上去忽明忽暗,捉摸不定。

  “爹是个落魄江湖浪人,设馆授徒不行,摆摊做生意也不行。他笨的很,什么都做不好,所以娘成天骂他不中用。那时候,他每天过得都挺难受。后来有个旧友引荐他到一家新开的镖局去做镖师,第一趟镖行就是越过中原,将一批货物送到西域。路上遇到强匪劫镖,他杀了几个人,原本以为是山中盗贼,也没在意,顺利回来之后得了大笔的赏银,说要带我们一家人去吃点好的。刚好那天我因为闹肚子没能出去,爹娘便将我托付给邻居马大婶,带着我哥出去了。这一去便没能回来,三个人都死在路上。”

  他说这一切的时候,十分平静,语气连一丝波动也没有。但拳头却捏得极紧,像是要把骨骼都捏碎一般。

  “后来我才知道,爹杀的那几人是郴州巨夏帮的,虽然与劫匪不是一伙,但那天路过见有利可图,打算浑水摸鱼来着,却被爹给杀了。他们在郴州也算一个大派,当然不会忍得下这口气,唯一能庆幸的,就是爹娘他们都死得很快,没什么痛苦。”

  伊春也不知该说什么好。

  杨慎深深吸了一口气,低声道:“师姐,我一定要继承斩春剑,我得报仇。”

  伊春走过去用力在他肩上一拍,大声道:“拿出点精神来!要想着你一定能继承斩春剑!别这么苦着脸,光靠想的,斩春也飞不到你手里。”

  “师姐难道不想继承斩春剑吗?”他抬头问。

  伊春愣了一下,摸着下巴喃喃道:“我当然想……从小到大就这个任务了,不过现在想那么多也没用。要继承斩春不是须得办成太师父交代的任务吗?还早呢。咱们现在努力闯荡江湖,多积累点经验就好啦。”

  杨慎看了她一会,忽然笑了一下,轻道:“我还以为你会说干脆让给我。”

  “我说这种话,你也不会高兴吧?”伊春把药碗端起来,“不是靠自己的真本事得到斩春,你一定不愿意的,对不对?”

  他怔了一会,慢慢点头:“……你说的对。”

  说罢,他又勾起唇角,露出一个温和的笑:“师姐,你很好,我都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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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章

  夕阳西下,林中起了一阵风,伊春不由打个寒颤。

  “啊,太阳好像鸭蛋黄。”她忍不住感慨,肚子也很合时宜地叫一声。

  杨慎牵马在前面领路,拨开一丛杂草,他说:“昨天抢来的馒头被你分走大半,难不成今天就吃光了?”

  伊春不好意思地笑笑:“好师弟,你一定还留着,分我一些好不好?到了潭州我买十个还你。”

  “没门。”他拒绝的十分干脆。

  出了贤德镇,他们已经在林子里赶了好几天的路,又遇到山贼十几次,每次都从好心山贼那里搜搜刮刮抢钱抢吃的,还抢了一匹马。

  大抵因为这里也算穷山恶水,山贼们亦穷得可怜,昨天能抢到十几个馒头简直要偷笑。

  抬头看看天色,太阳已经下山了,一线墨蓝在天际缓缓铺开,杨慎把马拴在树上,道:“今天也只能露宿,我去捡树枝,你把毯子铺好。”

  他回来的时候不光带了树枝,手里还提着两只洗剥好的野鸡,串在匕首上慢慢烤。虽说他手艺很一般,两只鸡给烤得糊了大片,但那滋滋作响的金色油脂,带着焦糊的肉香,还是成功的让伊春口水泛滥。

  伸手想拿,却又不敢。杨慎的脾气这几天她也总算摸透一些,真要把他惹火了,他那根毒舌是绝对不饶人的。

  伊春只好呆呆地看着那两只野鸡在火里翻滚,滚过来,滚过去。她的眼珠也跟着滚来滚去。

  他把外面一层烧焦的皮剥了,将鸡腿肉切成小丁夹在馒头里,放在手上掂掂,忽然抬头看她。

  “想吃?”他很好心的给她一个台阶下,“十文钱一个,卖给你。”

  伊春别过脑袋:“我不饿!哼,小气!”

  “那我自己吃了。”

  他张嘴便去咬那塞了鸡肉的馒头,伊春馋得眼睛都快冒绿光,忽觉嘴里一咸,被他塞进一块滚烫的鸡肉,烫得差点跳起来。

  杨慎笑道:“傻子,我不给,你不会自己拿么?”

  伊春登时大喜,忙不迭地抢了一只鸡,毫无形象地大嚼大吞,惹得他连连皱眉:“不像样子!男人婆啊!”

  她舌尖上喉咙里胃里都塞着鸡肉,半个字也说不出来,只能意味不明地哼两声,换来他一句定论:“猪。”

  吃完饭两人一起躺在毯子上,隔着树影看星星。

  “啊,那两颗就是牛郎织女星。”伊春指着天顶最亮的两颗星子,不懂装懂,“你看,确实隔着一条天河吧?他俩一年只能见一次,怪可怜的。”

  杨慎淡道:“师姐,夏天才有牛郎织女星。这两颗就是普通星子而已。”

  “你把它当作牛郎织女星会死啊?”伊春有点发窘,“你再这样讨厌下去,当心以后没女孩子喜欢哦!”

  他的声音还是淡淡的:“我从来没考虑过这种问题。旁人喜不喜欢我,和我没关系。”

  伊春叹了一口气:“你现在年纪还小呢。你看,牛郎织女明明是夫妻,孩子都生了,却不被允许在一起,一年只能见一次。这种故事你听了不觉得很凄美吗?”

  杨慎静静望着墨蓝的苍穹,隔了很久,才低声道:“他们至少还能相见,我却永远也见不到家人了。”

  她无话可说。

  杨慎翻了个身,用毯子将身体一裹:“我睡了,你莫忘了加点树枝去火堆里,别让它熄灭。”

  他才十五岁,却背负着血海深仇,真不能想象平日里他怎么能神情平静地度过。

  如果是她,想到自己老爹老娘和老妹要被人杀光,估计立即就会疯掉。

  伊春摇了摇头,心里对他的怜悯又多了一层。

  到了半夜,伊春早已睡得迷迷糊糊,半梦半醒间,居然觉得头顶有人在看自己。那种眼神,不是杨慎,是陌生人!

  她本能地摸向佩剑,谁知那人出手更快,眨眼就点了她两个穴道,她顿时僵在那里动弹不得。

  是谁?!伊春狐疑地瞪圆了眼睛,这才发现周围不知何时围了一圈白衣人,半点声音也没发出来,与平日里遇到的山贼截然不同。

  为首的白衣人点了火把,看看她,再看看杨慎,最后低声道:“没错了,公子想找的人应当就是他。身边跟着一个侍女,为了掩人耳目穿了粗布衣裳,面容清秀——他一定就是那个舒隽。把他带走!”

  那伙白衣人一声不响地把杨慎用毯子裹好扛走了,他没有挣扎没有叫嚷,估计也是被点了穴道。

  “这个侍女怎么办?要杀掉灭口吗?”有人问。

  “不,公子交代了不得见血。将她放这里就是了,一个小小侍女而已。”

  说罢众人飘然而去,很快便消失在树林中。

  伊春僵直地躺在地上,还没弄清楚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什么书卷?他们是不是认错人了?

  为什么,他们才下山两三天,就要遇到这么多莫名其妙的事?师父有说过江湖是这么乱糟糟的吗?

  夜已经很深了,林中风大,吹得伊春遍体生寒,她不由打了个大喷嚏,只觉鼻涕快要流出,偏不能抬手去擦。

  后面突然传来一阵悠闲的脚步声,然后一个清脆的声音响起:“主子,这里有人点火露宿。”

  脚步声渐渐靠近,伊春瞪圆了眼睛使劲朝上翻,试图看清来者何人。

  鼻前突然嗅到一股淡淡的幽香,和以前在香炉里闻到的那些香饼香块都不同的味道,那种香像是要侵入五脏六腑一般,极清极淡,令人心胸顿时一畅。

  一幅绛纱落在她眼前,纱后是一张倒过来的脸,脸孔似新雪一样白,乌溜溜的眼珠,看上去无比纯善,十分无辜。

  很熟悉的人,正是那天在林子里见到的那对可恶主仆。

  那双漂亮的眼睛定定看了她一会,眨了眨,眼睛的主人突然开口道:“啊,好脏的小野猫。”

  野……猫……是说她?

  绛纱忽然消失,紧跟着另一张端秀的脸倒着出现在她眼界里,是小南瓜。

  她低声道:“这位姑娘,我们也是赶路人,如今迷失在山林里无处可去,能否容我主仆二人暂借此地一同休憩?”

  看起来他们已经不记得她了,说话这么文绉绉的。

  伊春想说个好,她向来大方,不过如今被人点了穴道,口不能言体不能动,她只好一个劲眨眼睛。

  小南瓜回头道:“主子,有点不对劲,这位姑娘像是被人点了穴道。”

  披着绛纱的主子坐在火堆旁,抱着胳膊说道:“不管她,咱们休息咱们的。”

  喂喂!太冷血了!

  小南瓜倒有些不好意思,低头道:“抱歉,我家主子最不喜欢露宿,所以心情不好,姑娘别见怪。”

  你有空说这些废话不如赶紧解开穴道啊!伊春急得差点把眼皮眨抽筋。

  “主子,好奇怪。这里栓了两匹马两个包袱,可睡着的只有姑娘一人,还被点了穴道,莫不是遭遇劫匪抢人?”

  小南瓜一面说,一面从自己的包袱里取了厚厚的毯子铺在地上给自家主子睡。

  那位主子还是同样一句话:“不管她。”

  所谓世态炎凉就是如此了。伊春被凉风吹得瑟瑟发抖,忍不住又打个喷嚏,鼻涕满脸。

  小南瓜很好心地拿着手绢替她擦鼻涕,柔声道:“夜深风大,姑娘小心着凉。”

  说罢忽然盯着她看了一会,露出一丝疑惑的神情,回头道:“主子,这个点穴手法很独到,是逍遥门那些人。”

  那位主子终于有了一点好奇心,哦了一声,探头过来看。左看看右看看,他忽然说道:“我现在问你几个问题,是你就眨左眼,错你就眨右眼。明白了吗?”

  伊春赶紧眨了眨左眼。

  “跟你一起上路,被劫走的人是个男的,而且长得挺不错,对不对?”

  眨左眼。

  “劫走你同伴的那些人身穿白衣,个个都是貌美如花少年郎,却神经兮兮,成天公子公子挂在嘴边,对不对?”

  犹豫了一下,眨左眼。

  “他们把你同伴当作一个姓舒名隽的人劫走了,还以为你是舒隽的侍女,对不对?”

  拼命左眼。

  那位主子把手一拍,神色温柔纯善,笑道:“原来如此,小南瓜,他们把别人当作我给劫走了。”

  小南瓜皱眉道:“果然是逍遥门那个无耻公子的手段!成天盯着主子,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舒隽扶着下巴,笑吟吟地望着伊春一会儿青一会儿白的脸,说道:“既然有人做替罪羊,再好不过。咱们休息一晚上,明早继续赶路吧。”

  伊春的脸彻底变成了惨白的。

  小南瓜于心不忍,小声道:“主子,至少把这位姑娘的穴道解开。人家做了公子的替罪羊,也怪可怜的。”

  舒隽横卧在毯子上,神态慵懒,双目微阖,轻道:“你笨啊,解开穴道你家主子就多了个麻烦。如果要做好人,一开始就得做,半途做好人不值得。还不如再给她点几个穴道,让她这一夜睡安稳些。”

  小南瓜连连摆手:“点穴就算了吧,主子!偶尔也要积点德。”

  舒隽没有再说话,他似乎是睡着了,那张秀雅清俊的脸在火光里忽而亮忽而暗,于是印在伊春的眼里就像是菩萨与恶鬼轮流出现。

  长得像菩萨,内心却是恶鬼,恶鬼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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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章

  夜色褪去,发白的晨光照亮了伊春的脸。这难熬的一夜,总算是过去了。

  她眼睛瞪得溜圆,忽而转了转,脖子也跟着动动,接着是胳膊、腿。最后她从地上一跃而起——时效已过,她又自由了。

  回头恨恨瞪了对面那两只没良心的主仆一眼,他俩蜷缩在厚厚的毯子里,像两只毛毛虫,睡得正熟。

  伊春实在没时间跟他们计较,跳上马背便扬长而去。

  马蹄声渐渐消失,小南瓜闭着眼睛低声道:“主子,她一定是急着去救同伴,包袱都没来得及带上。”

  舒隽用毯子蒙住脑袋,声音闷闷的:“去翻翻,看有没有钱。”

  “……你拉别人做替罪羊也算了,现在还要贪图人家的财物吗?”

  “东西是她自己留下的,不算强取豪夺。”

  小南瓜一把揭开毯子,仰天长啸:“我为什么要跟着这种卑鄙无耻阴险狡诈的主子!”

  舒隽从厚实的毯子里伸出脑袋,长长的披散下来的乌发,面容姣好秀丽,怎么看怎么像个心地纯善的好孩子。他裹着毯子蠕动,滚到包袱前一把抓住,道:“那我自己翻。”

  包袱皮打开之后,里面的东西散了一地,无非是破衣烂衫之类的,半个铜板也没见着。

  舒隽直接丢出去,不屑一顾:“穷鬼!”

  “你连穷鬼的东西都偷!”小南瓜义愤填膺。

  舒隽从毯子里钻出来,打个呵欠,喃喃道:“该换个部下了,不然真要骑到我头上来。”

  小南瓜捧了水给他漱口洗脸,一面替他梳头一面絮絮叨叨:“主子,做人不能太没良心,会遭天谴的!你看某某,因为偷了东西,大前年跌断了左腿。再看某某某,因为诬陷别人,去年瞎了双眼……”

  “诅咒够了吧?”舒隽回头看她一眼,小南瓜立即闭嘴,飞快把东西收拾整齐。

  他往前走了两步,道:“走,牵上这匹马。”他指了指树上拴着的马,那是伊春来不及带走的另一匹坐骑。

  小南瓜大吼:“还要偷人家的马?!”

  舒隽又看她一眼,叹了一口气:“咱们就骑这匹马,去逍遥门看热闹吧。”

  逍遥门它真是一个门,门上写着“逍遥门”三个骚包大字,还涂了金粉,生怕别人不知道自己有钱。

  伊春一脚踹开大门的时候,里面站得满满的全是人,一齐回头看她,神情各异。

  她眼尖,早已见到人群里有昨夜挟持杨慎的那伙白衣人,当即抽出佩剑,大吼:“把羊肾交出来!”

  没人回答她,庭院里一阵令人窒息的静默。

  隔了一会,为首一个衣着华贵,神情严肃的中年大叔沉声道:“姑娘是何人?怎如此无礼!”

  伊春说:“是你们无礼在先,昨天晚上派人把我师弟劫走了!”

  于是有人略带讥诮地笑道:“不知姑娘师出何门?居然要逍遥门出门来劫持你师弟,想必姑娘初涉江湖,没听说过逍遥门的名声吧。”

  伊春摇了摇头:“这和名声没有关系,我只相信自己的耳朵和眼睛。”

  为首那个中年人露出一丝怒意,回身朝对面一个蓝衣青年抱拳,歉意道:“对不住了,晏少爷,本派今日有人上门挑衅。待在下先将此事解决再与你促膝详谈。”

  青年人长身玉立,器宇轩昂,正是先前在贤德镇医馆遇到的那位晏少爷。他今日赶了大早前往逍遥门,自是有要事商谈,只是没想到在这里居然也能遇到减兰山庄这个小丫头。

  伊春没有江湖经验,出言不逊,态度倨傲,等于惹了个大麻烦。他为避免麻烦,便装作不认识她的模样,朝逍遥门主做个随意的手势,便背着双手退到了阴影中。

  那门主立即朝部下丢了个眼色,一群人立即将伊春围在中间。

  门主淡道:“不知这位姑娘如何称呼?尊师何人?你一口咬定是逍遥门劫走了你师弟,可有什么证据?”

  伊春懒得与他啰嗦,抬脚便将面前拦住她的两人踢了个趔趄,身后风声凌厉,是那些人挥剑刺来,她一个前翻,手里的剑舞成了风车也似,用无比蛮横的姿态硬是突破重围。

  然而这些人毕竟不是山贼之类的乌合之众,对方所有人都戒备十足,她纵然身手伶俐,毕竟年纪小,占不了什么便宜,刚突破重围,肩上就被人刺了一剑,痛得她一个惊颤。

  眼下只有速战速决,赶紧冲进去找到杨慎才是要紧。

  她顾不得伤口刺痛,一步跃上台阶,强行要冲进内院。不防阴影处突然伸出一只手,动作极快,朝她面门要害袭来。

  伊春非但不躲,反而迎上,食指弯曲,朝那人手腕脉门处弹去,迫得他中途变招,反手来擒她胳膊。

  两人一瞬间拆了十几招,伊春到底肩膀受伤,动作不如先前灵便,为他伸指弹在手背上,疼得一缓,紧跟着脉门上一紧,被他五根手指扣住了。

  “姑娘何不消消火气,有话好好说。”那人温言劝解。

  伊春猛然抬头,见到他清俊的容貌,不由一怔——奇怪,有点眼熟,她见过这人吗?

  晏少爷原本不欲插手此事,但见她力战众人,动作流畅至极,打得十分漂亮。他素来爱武,竟心痒痒地想与她切磋一番,一时忍不住出手将她擒住。

  见伊春狐疑地盯着自己,他便微微一笑,正要说话,不防她抬腿就踢向自己面门。寻常人手腕脉门被扣住,根本做不出这样的动作来,她的身体却软得好似泥鳅一般,不过牛刀小试。

  晏少爷不得不放开她的手,伊春虚晃一招,在一片惊呼叫骂声中冲进了内院。

  身旁有个戴着斗笠的人低声道:“少爷,属下去擒住她?”

  晏少爷摇了摇头:“罢了,这么多人,她要吃苦头的。”

  伊春在内院没头苍蝇似的乱冲,身后还跟着一群逍遥门的人,一个不小心被抓住了,只怕小命便要丢在这里。

  情形明明很险恶,她却从心底感到一种兴奋的战栗,竟对这种感觉爱不释手。

  纵身跃上高高的围墙,风忽然大了,将她束发的带子吹散,乱蓬蓬的头发就这么随着衣服扬了起来。

  围墙后藏着一个精致的小院子,几个穿白衣的美少年正给花浇水,见伊春昂首挺胸地站在墙头,不由都呆住。

  她露齿一笑,背着光,黑黝黝的脸,白森森的牙,下一刻就落在院子里,一人一个头槌,将他们撂倒在地。

  一把推开房门,里面两个人都吃了一惊。

  杨慎穿着一身雪白的绸衣,银色的发带顺着青丝垂在脸旁,以前浓密的将半张脸都遮住的额发全被梳到了后面,露出一张秀致又邪气的脸。

  这张脸上正凝聚起惊愕的神色。

  在他对面,分明站着一个同样白衣的少女,手里端着碗,正挑了面条,似是打算亲自喂他吃,动作就这么僵在那里。

  “羊肾!”伊春叫了一声,欣喜无限,“你没事吧?”

  杨慎飞快起身,像是不敢相信似的,脚步由慢变快,最后一个箭步冲到她面前,低头看她肩上血淋淋的一片,半晌,才轻道:“血……?”

  她随意揉了一把,一点也不在乎:“小伤小伤,没事!我来接你啦,咱们走吧!”

  他正要说话,身后那个白衣少女突然反应过来,尖叫一声,把碗砸在地上。

  “来人啊!有个又脏又丑的女人闯进我屋子了!”她抱着脑袋没命的大叫,缩在桌子后面恐惧地看着伊春,好像她是个怪物。

  伊春一把抓住杨慎的手,拽着推门就跑。

  对面正迎上逍遥门那帮人,伊春提着剑左冲右突,快得惊人,众人一时竟拦她不住,又被她撞开一个突破口,跃上围墙拔腿狂奔。

  有好几个白衣人冲进屋子,口中叫着:“公子!是属下疏忽了,让公子受惊!”

  伊春挠挠头,看看杨慎:“她……公子?”

  他淡道:“是啊,她是个女公子。逍遥门主的独女,自幼就怕女人,独独喜爱男色,从各地收集了无数美男子来伺候她。”

  伊春有些发晕,见他脸上神色淡淡的,既不激动也不高兴,想到自己推门的时候见到那少女神情温柔,亲手喂他吃饭,他看上去也没有抗拒的意思,不由惊道:“羊肾,我是不是坏了你的好事?不该来救你?”

  他立即怒了:“胡扯!”

  伊春笑了一声,眼见围墙下都追满了逍遥门的人,除非她长了翅膀能直接越过大院飞上前门的高墙,否则一下去就会被活捉。

  “这下可不好办了。”她为难地再挠挠头,“明明是他们先把人劫持走,现在却这么嚣张!”

  杨慎摇了摇头,低声道:“你走吧,你一个人还能逃出去。我被那女公子下了药,三天之内手足无力,没办法跟你一起走。”

  难怪他方才一直不出手,竟是被下了药。

  伊春咬了咬牙,心头似有一股火在烧,分不清是兴奋还是恐惧。她轻道:“我一定带你逃出去,抓紧了,别松手!”

  她握紧剑,打算孤注一掷,跳下去再杀出一条血路。忽听对面前门的高墙上有人吹了一声口哨,轻叫:“丫头,抓住这个!”

  她愕然抬头,就见一条麻绳抛了过来,那高墙上分明坐着一个缁衣少年,正是真正的舒隽。他笑吟吟地,一手提着麻绳,另一手朝他们懒洋洋地打招呼。

  伊春大喜,立即将绳子拴在腰上,拦腰一把抱住杨慎,下一刻便腾云驾雾般地飞了起来,双脚稳稳落在逍遥门大门外。

  刚好有两匹马狂奔过来,正是他们的两个坐骑。其中一匹上坐着小南瓜,她一个劲招手:“上来呀!”

  伊春反应极快,待那两匹马跑到眼前,立即跃上马背,紧紧抓住缰绳。

  小南瓜挥起马鞭,在马屁股上狠狠一刷:“快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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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章

  伊春三人策马狂奔而去的时候,舒隽刚从墙上站起,手在额上搭个凉棚,四处张望,不知在找谁。

  逍遥门一群人在下面又叫又骂,捡了石头去砸。也有人也跃上高墙,徒手去擒他,都被他像踢球一样踢回去。

  晏少爷离得远了,只能看见他身上的缁衣被风吹得飘来荡去,又兼他肤色极白,远远望着倒像个身材修长的女子。

  戴斗笠的部下低声道:“少爷,这人有点像舒隽。”

  晏少爷的眉头不由一跳。

  原来是臭名昭著的舒隽,那个又风流又下流,又卑鄙又无耻,行踪不定,处处招惹是非的舒隽。

  传闻,他专门调戏良家少女,玩够了就拍手飘然离去,砸碎一地芳心,每天都有人为他上吊自杀。

  传闻,他时常发作偷东西的恶习,看到什么偷什么,连乞丐的打狗棒都不放过。

  传闻,他把敛来的钱财埋在地下,上面建了一座华美的大宅,里面酒池肉林,美女如云,过着淫靡放荡的生活。

  还有许多许多传闻……多得让人咋舌。

  晏少爷忍不住多看他一眼,刚巧他便回过头来,美玉般的容颜,极为灵动,笑得像个小孩儿似的。

  他忽然觉得传闻未必属实。

  逍遥门那些人乱成一锅粥,闹得很难看。他不由暗自摇头,把眉头皱了起来。

  属下说:“少爷,这里的人行事不稳,藏头露尾,肤浅的很,还是不要跟他们谈那件事了吧?”

  晏少爷点了点头:“嗯,那老儿不是什么好东西,当面都这般张狂跋扈,私下还不知做了多少恶事,须得好好惩罚一下。”

  “那属下立即去准备。”斗笠男立即便要告退。

  “等等。”晏少爷轻轻一拦,也露出一丝看好戏的促狭笑容,“先看他要做什么。”

  刚好此时一伙白衣美少年从小院子里涌出,中间簇拥着一个面容清秀的白衣少女,抬头见到高墙上神态悠闲的舒隽,她面上登时一红,像是要晕过去似的,一把搀住身边白衣人的胳膊,低声吩咐了几句。

  白衣少年上前一步,抱拳道:“这位一定才是真正的舒隽公子,我家公子仰慕公子大名已久。自去年在洛阳牡丹会上对公子惊鸿一瞥后,我家公子念念不忘,吩咐属下们四处寻访公子踪迹,期盼能与公子秉烛长谈。”

  舒隽扶着下巴,慢悠悠说道:“我倒觉得你们不是寻访,而是强抢。听说昨天还错抢了一个少年郎,错便错了,还不肯放人家走。你家公子对我的痴情,也就如此罢了。”

  小女公子脸上有些发白,低头又去吩咐那些白衣人,忽听舒隽的声音从头顶传来:“有话便亲自与我说好了,来,抬头看看我。”

  话音一落,他已经站在女公子对面不到两尺的地方,一片惊呼声中,两根手指抵在她下巴上,将她的脸抬了起来。

  女公子的脸红得像晚霞,目光迷离,只觉他吐息馥郁,轻轻喷在脸上,声音更是低沉温柔:“你要对我说什么?”

  她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舒隽于是一笑,道:“我这个人很自私也很恶劣,谁要是喜欢我,便只能喜欢我一个人,若不是这样,我就再也不理她。”

  他好整以暇地替女公子将耳边的碎发拨去后面,拇指慢慢摩挲着她柔软的嘴唇,声音更加温柔:“你这个贪心的家伙,从洛阳牡丹会之后便缠着我,简直像一坨甩不掉的狗屎,又臭又烦。我突然好奇,想看看你到底长什么样,凭什么强抢良家少年郎。所以我来看了,狗屎真的是狗屎,你可真丑啊。”

  手掌轻轻拍了拍她呆住的脸,他又是微微一笑,拿出一个纸包往她手里一塞:“以后别再来烦我,明白吗?这东西就当做见面礼送你吧。”

  语毕,他轻飘飘地翻身上围墙,闪电般窜出丈外,几乎是眨眼就不见了。这份落荒而逃的本领还是很强的。

  女公子怔怔地看着手里的纸包,里面发出一股恶臭,居然真是一坨新鲜狗屎。

  她一把丢出去,人也晕倒在地。

  “无聊。”斗笠男皱眉给了两个字的评价。这简直是坏到彻底的小孩子的恶作剧,亏他那么大个人也好意思对女孩子用。

  晏少爷亦有些啼笑皆非,眼见逍遥门一群人闹哄哄地把女公子扶进房间,他低声道:“我们走吧,没什么好看的了。”

  两人悄无声息地走出乱糟糟的逍遥门,行得半里不到,便有马车来接,车上下来两人,道:“小丫头他们都朝潭州方向跑去,这次有舒隽在,不敢再派人暗中跟着。”

  晏少爷说道:“不用在意他们,我们的事才更重要。巴蜀那几个牛皮糖还跟着么?”

  那二人道:“公子此去潭州,一切小心。”

  言下之意,牛皮糖就是牛皮糖,不粘着就不叫牛皮糖了。

  晏少爷点点头,钻进马车,一行人也缓缓往潭州行去。

  伊春三人策马一路狂奔,最后在林子里渐渐慢了下来。

  小南瓜见伊春半边身子都是血,不由担忧道:“姑娘,你还是先包扎伤口吧,不然等血干了脱衣服可疼了。”

  伊春确实有些支持不住,眼前好像有许多小星星在蹦。她跳下马背,扯了水囊从肩上浇下,疼得一个劲龇牙咧嘴。

  “羊肾,你呆了?不会帮我看看伤口啊!”因为伤在肩后,她看不到,眼见杨慎不单不过来帮忙,反而把头掉过去,她终于要发火了。

  他也发火:“你笨啊!对面有个女孩子在,你怎么不叫她帮你看?我是男人吧?!”

  和男人女人有什么关系?!伊春正要说话,忽听小南瓜害羞地一笑,捂着脸低声道:“我……我也是男人啦。”

  两人顿时僵住。

  小南瓜拍拍胸口,砰砰响,果然是一片平坦,只是他衣服宽大,人长得又俊俏,做女子打扮便看不出来。

  “我跟着主子出门玩,他说我扮成女的做什么事都方便,毕竟除了少数流氓,大多数江湖人还是很照顾女孩子的。”

  这倒是实话。

  伊春有些感慨地看着小南瓜,他竟是个男的,长得这样秀气,不输给文静。又因着年纪还小,才十三四岁,扮起女人来确实惟妙惟肖。

  杨慎有些艰难地下马,女公子给他下了药,手足变得比不会武的人还要软弱无力。

  他给小南瓜抱拳,声音真挚:“多谢小哥相救,不知小哥尊姓大名?”

  小南瓜赶紧摆了摆手:“不用谢!这事都是我家主子惹出来的,你们不怪罪都很好啦,千万别客气!我也没什么尊姓大名,我叫小南瓜,我家主子叫舒隽。你们呢?”

  话还没说完,就听后面传来一阵悠哉悠哉的脚步声,舒隽声音淡淡的:“你又动不动就把我的名字乱说出去。”

  小南瓜笑道:“主子的名字不能说吗?”

  舒隽没理他,直接牵了一匹马,回头道:“喂,你们两个。我救了你们的命,牵走一匹马不算过分吧?”

  说罢也不管他们答不答应,跨上马背,双腿一夹,那匹马撒开蹄子就跑,眨眼便跑出了林子。

  小南瓜叫一声主子,回头朝他俩拱拱手,也赶紧追了上去。

  伊春愣了半天,忽然想起什么,大叫:“他把我的包袱抢走了!”

  虽说里面没钱,只有一堆换洗衣服,可好歹也是下山前娘一针一线给她做的呀。

  这个什么舒隽,真搞不懂他到底是好人还是坏人。

  杨慎一言不发,提起水囊淋在她肩膀的伤口处,伊春立即跳了起来:“好疼!”

  他脸色阴沉,低声道:“别动,我看伤口。”说着从她靴筒里拔出一把匕首,将肩膀那块的衣服割开,一道血肉模糊的疤就露了出来。

  如果是划伤还好治些,偏这是刺伤,粗粗观察一下,大约刺进去有两寸,伤口绽开一个血洞,极为狰狞。

  他紧紧咬牙,取出药粉轻轻撒在上面,用纱布紧紧盖住,轻道:“你先忍着,等到了潭州我去买药好好包扎。”

  伊春本来疼得龇牙咧嘴,听他声音有些不对劲,便反手在他胳膊上拍拍,笑道:“没事,小伤罢啦,不会死人的。”

  杨慎良久没说话,只轻轻“嗯”了一声。

  一匹坐骑被舒隽强行牵走了,他俩一个被下药一个受伤,只好同乘一骑。

  伊春叽叽喳喳不停说话:“你被那个女公子掳走,她没欺负你吧?除了下药,可有受伤?”

  “没有,只是我试图逃走,被她先发现,在香炉里下了药。”

  “她发现你不是舒隽,还是要留你?这姑娘怎么这样呀……”

  “……”她不光是要舒隽,而是喜欢天下所有长得好看的少年男子罢了。可是这话他说不出口,也没心情说,索性沉默。

  伊春回头,看着他干干净净露出额头的脸,说:“虽然这女公子人很古怪,品味却不古怪。你这样打扮不是比以前好多了么?”

  原来杨慎被劫走之后,立即有一群人替他沐浴束发更衣。女公子喜白,他这一身便是纤尘不染,大概说书的嘴里那些江湖上白衣幽雅的少侠们也就是这样。

  可他还是沉默,再也不说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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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章

  到了潭州第一件事就是找客栈住下。杨慎在马厩拴好坐骑,一进大堂就听伊春在和掌柜的说话。

  “不要天字号的客房啦,说了好几遍,就给我两间普通客房!”

  “这位客人,现在小店有优惠活动,凡来我店订天字号客房的客人,都可以得到本店赠送的丰富早点一份。还有俊男美女为客人贴身服务,按摩捏脚保证让你流连忘返。”

  “……我只要两间普通客房。”

  “来参加本店的优惠活动,客人绝对不会后悔!”

  “……”伊春终于觉得无力。

  杨慎走过去,把铜板拍在柜台上,冷道:“两间普通客房!”

  掌柜的立即交出钥匙,冲伙计微笑:“快,带客人上楼,热水饭菜千万别短了。”

  伊春突然发现杨慎的坏蛋脸也很有用。

  杨慎将伊春送上楼,自己去药堂买了金创药,回去的时候,忽见街对面有几个褐衣男子说说笑笑地走过来。

  郴州巨夏帮的人!他觉得身体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击中,一时间街上喧嚣的声音都变得无比安静,只有血液轰隆隆流窜的鸣声,像是要冲破耳膜。

  出于本能,他立即摸向佩剑,可手却摸了个空,这才想起自己的衣物武器早已在逍遥门被丢了个干净。

  他在那个瞬间忽然感到一种刻骨的耻辱,全然由于自身无力引发的耻辱。

  脑海中回旋起女公子的声音。

  他被下药之后有一个时辰完全不能动,瘫软在地上,只能用眼神表达自己的愤怒。

  于是她便笑了,手指像柔软冰冷的水藻,划过他的脸颊,声音是虚幻迷离的:“不用怕,你长得这样好看,我绝不会伤你。咦?你还佩剑?是练武吗?他们这么轻易就将你带来我身边,想来你的武艺也不出众。不过别担心,既然你跟了我,必教你欢喜。明天我便去求爹爹将你收入门内,传授你上等功夫。”

  他原本只有愤怒,可那种愤怒在她漫不经心的话语下突然变成了无上的耻辱。

  无数个夜晚,无数个白昼,他像是不要命般的修行,得到师父的青睐,与天才的师姐分庭抗礼,自觉已有小成。

  但原来他什么也不是。

  连自己的佩剑也保不住,和着衣裳一起被当做垃圾丢出去,他的尊严仿佛也成了被践踏的垃圾。

  她用漂亮的衣裳打扮他,用温柔诱惑的态度面对他,将他当作玩偶一般。

  他这样白衣飘飘走在街上,多少女孩子偷偷在看,红了双颊。可那有什么用?只会让他感到愤怒而且迷惘。他没命的修行练武,到头来还是给一个女人做花瓶,全然不能反抗,甚至害得伊春险些丧命。

  非但不能报仇,新的耻辱还一遍一遍凌迟着他。

  他还太弱。

  所以只能眼睁睁看着仇人们谈笑风生地擦肩而过,风擦在他脸上,像刀刮过去。

  杨慎不由闭上眼,感到疼痛。

  回到客栈推开房门,就见伊春正努力把脑袋朝后伸,试图看清伤口长什么样。

  她好像还没发现,衣服顺着胳膊落下来了,她大半个后背就这么□裸地呈现出来。她的脸和手都是黑黝黝的,因为长期在太阳地下练武,晒成了小黑炭,可背上的肌肤却很白,骨骼极纤细,有一种说不出的美感。

  杨慎先是愣了一下,还没来得及夺门而出,忽又见到她肩上那个伤口,狰狞无比,还在流血。

  他不由关上了门。

  伊春系好衣服,回头有气无力地看着杨慎,她脸色有些发白。

  “药买回来了吗?”她觉得眼前的小星星越来越多,像下雨似的。

  杨慎默然点头,隔了一会,强迫自己不要发抖,轻轻把她的衣服扯下来,让伤口暴露在眼前。

  涂药,包扎,他的手腕无法抑制的在抖。

  伊春说:“你别怕啦,我都不怕你怕什么。一点都不疼!”

  足有两寸深的刺伤,说不定还伤到了筋脉,怎么可能不疼?杨慎咬了咬牙,低声道:“师姐,以后我要是再被掳走,只能证明我无用,你不要再涉险来救我。”

  她微微一惊:“你是我师弟啊,我怎么可能不救你?这是什么话!”

  “我自己无用,不该牵连别人。技不如人,就该拱手让出斩春剑,师姐你若是继承了斩春剑,便替我报仇吧。”

  伊春再也忍不住回头看他,映入眼帘的是他惨白的脸,那神情,像是要痛哭出声似的。

  她轻声说道:“羊肾,只是一点小挫折而已,你别垂头丧气。要相信自己一定能继承斩春,一定能报仇。”

  杨慎只觉眼里一片热辣,急忙用手捂住,不想让任何人看到自己软弱的流眼泪。

  手上一暖,是她用力握住了,头顶被她摸了两下,很笨拙的安慰方式,她的安慰话也很笨拙,翻来覆去只有两句:“别难过,别多想,现在不是好好的吗?都好啦都好啦。”

  是谁说她迟钝粗鲁,其实她温柔又细致,只是不善于表达,傻乎乎的。

  杨慎把额头贴在她手心,声音颤抖:“……师姐,如果只有一个人能得到斩春,得不到的死路一条,你要怎么办?”

  伊春愣住,隔了半天,才犹豫着说:“不会吧?得不到的人就要死?”

  “我只是说……假如。”

  “哦,那我会努力得到斩春剑,然后护着你,不叫任何人来杀你。”

  回答得毫不犹豫,想也不用想。

  杨慎竟有种想微笑的感觉。他紧紧握住伊春的手,低声道:“那……我也是。师姐,我绝不会让任何人来杀你。”

  伊春为难道:“喂,真的是假如吧?这么危险的想法,你怎么想到的?”

  杨慎擦了一把脸,终于把头抬了起来,眼睛还有点红,但方才面上那种近乎绝望的神情已经消失了。

  他露出一个有点羞怯有点得意的笑,轻道:“给我五十文,我就告诉你怎么想到的。”

  ……此人以后必然要钻进钱眼里不得超生。

  一场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的风波暂时就结束了,伊春在客栈养伤的时候,偶尔想起遇过的人,狡诈善变如舒隽,仗势欺人如逍遥门,还有那个看着很眼熟的蓝衣公子,每个人似乎都复杂的很,与她十五年来单纯的生活完全不同。

  江湖果然是个乱糟糟的地方。

  她开始想念减兰山庄里的一切,唠唠叨叨却很疼爱自己的爹娘,严厉冷酷却公正无私的师父,甚至连墨云卿恶声恶气都觉得好温暖。

  不知道杨慎会不会也像她一样怀旧。

  肩膀上受伤,别的倒还好,就是洗头比较费事。为了避免伤口进水,她从受伤开始就没再洗过头。隔了那么多天,连她自己都觉得味道难闻的很,实在忍不住,索性叫小二送了两桶热水,小心翼翼把头发拆开清洗。

  杨慎敲门的时候,她刚好把头发打湿,一时起不来,便叫道:“直接进来啦!敲什么门!”

  他一进门便见到此人脱得只剩一层单薄旧中衣,胳膊和背后还磨出了大洞,两根肚兜带子大刺刺的从洞里探出脑袋朝他问好。

  “可恶!你有没有一点防备心啊?!这种情况叫什么进来?!”

  杨慎忍不住破口大骂,转身便走。

  “我洗头又不是洗澡!你这色狼脑子里在想什么东西!”伊春觉得莫名其妙。

  杨慎觉得自己迟早要被她气得发疯,他在门上用力一锤,怒道:“你的意思就是不管什么人都可以在他面前敞开衣服洗头?你是吃什么长大的?”

  “我当然知道是你才叫你进来啊!你以为我那么蠢吗?”

  你就是那么蠢!杨慎无力地吐出一口气,方才一肚子邪火不知道为什么又消失了。

  好吧,她说因为是他才没关系,他不承认自己是为这句话突然感到欣喜。嗯,一定是因为同门之谊,没错,同门之谊,他们感情好师父必然也欢喜。

  所以他现在蠢蠢欲动,禁不住回头看着她,也不是为了别的,他只是觉得她受了伤行动不便,他身为师弟得出手帮忙。

  一件衣服突然罩在伊春身上,替她遮住旧中衣上那些破洞,也遮住泄露出的肌肤。她疑惑地抓着头发抬头看,却见杨慎摞起袖子坐在对面,板着一张脸,沉声道:“我、我好心点,来帮你洗吧!”

  她忍不住咧嘴一笑,放心地把头发递给他,垂着脑袋由他将热水淋上去,然后取了皂荚细细搓揉。

  “谢谢啦,羊肾你真是个好人。”

  他的心头没来由的一跳,双颊忽然有种火辣辣的感觉,慌的很,在她头顶拍了一下,故意说:“脏死了!看盆里水都变黑了!”

  其实她不脏,也不丑。

  指尖触摸到柔软湿润的头发,像滑腻的绸缎,令他不由自主放柔动作,仿佛稍稍重一点便会伤到她。

  她身上披着自己藏青色的粗布外套,略有些大了,朝前倾的时候越发显得她脊背纤细,敲一下只怕会折断。

  真不敢相信这样一具还稚嫩瘦弱的身体拥有那么大的力量,杀出血路来救他。

  想问问她,那一刻她心里想着什么。是因为他是师弟,是同门,必须要救——还是为了别的什么?他心底隐隐约约,自己都不敢去想的那些“别的”。

  只是问不出口,他也只有静静看着她纤瘦的后颈,那里毛发绒绒,说不出的可爱。又因常年被头发和领子遮住,后颈的肌肤并不黑,而是一种温润的白皙。

  看着看着,指尖忍不住轻轻触一下,心底像是要醉了。

  杨慎在心里告诉自己:同门,同门,同门……

  可嘴里却轻轻唤道:“伊春。”

  “嗯?”她答应的很爽快,完全没发现称呼上的变化。

  杨慎却有些慌,结结巴巴:“伊春……不,伊、衣服!我是说,你的包袱被舒隽抢走,没换洗衣服所以我帮你买了新衣服!”

  伊春把洗好的头发拧干,湿漉漉地提在手上,充满惊喜地四处看,叫道:“咦?羊肾你帮我买了衣服?在哪里?”

  他像是松了一口气,指了指床,上面果然放着一件浅蓝色的新罗裙。

  伊春欢喜无限地抖开裙子,只觉料子柔软,显然是上乘品。领口与裙摆都绣了兰草,十分精致。但这些都比不上裙子的颜色,像晨光初现的天空,最薄最透明的那一层蓝。

  她不可思议地回头看杨慎:“好漂亮!谢谢你,羊肾!”

  他清了清嗓子,脸上红得厉害,别过脑袋不看她,故作自然地说道:“不用客气啦……你救了我嘛。还有旁边那个小包……我不太会挑这些东西,你要是不喜欢就丢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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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章

  伊春拿起衣服旁那个小包,还没来得及打开,里面的东西便沉甸甸地滚落下来。却是一朵蓝色珠花并着两枚珍珠耳环。

  她小心翼翼拿在手上仔细看,轻道:“我喜欢,羊肾你很会挑东西,我真的很喜欢。”

  他心里一颗大石头稳稳落下,低着头说:“那……你喜欢就好。不枉我跑了两三天……”

  原来她养伤这几天总不见他人影,是专门给她买东西去了。

  伊春感动的同时突然觉得有什么不对劲,她把珍珠耳环和衣服捧着看了半天,突然回头:“很贵吧?你该不会把十两银子全花光了?!”

  杨慎瞪了她一眼:“我怎会像你大手大脚。在逍遥门的时候,那个女公子给我换上的衣服很值钱,我把它给卖了五两银子。”

  五两银子的衣服和首饰!伊春突然觉得晕眩,她活了十五年,从来没有过这么昂贵的衣物。当下毕恭毕敬地把衣服叠得整整齐齐,与首饰一起小心放进包袱里,只差双手合十给它们行礼跪拜。

  杨慎低声道:“你……不想穿么?”

  伊春回头对他微微一笑:“不是啦,衣服和首饰太漂亮,舍不得穿。等天气和我的伤都好了,再穿着出去玩。”

  他也是一笑,摸着鼻子不知说什么好。

  忽觉她走过来,一把将他浓密的额发拨上去,手心按在额头上,惊得他一颤,竟有些气息紊乱。

  她凑过来仔细看看他的脸,他也被动看着她的,心慌意乱地想着她真的不丑,就是黑了点,再养一阵伤,皮肤恢复白皙,配上那双黑白分明充满灵气的眼睛,一定非常漂亮。

  伊春看了半天,眼睛笑得弯弯,像个月牙儿,单纯又直率。

  “把头发弄上去啦,这样才精神。”

  杨慎垂下眼睫,又觉她的手离开额头,留下皂荚清爽的香气。

  他轻道:“……好,师姐喜欢的话,我以后就把头发弄上去。”

  伊春把长发铺在窗台上,让风徐徐吹干。阳光照在她身上,软软的一层金边,她时不时还撑着脑袋打个大呵欠,懒洋洋的。

  像一只猫,杨慎想。

  只是不能摸一摸。

  ****

  潭州每到三月中旬在邻近的开福寺都有庙会,热闹非凡。

  伊春的伤虽然还没好全,但此等热闹说什么也不能错过。她换上了杨慎新买的罗裙,在镜子前左照右照。

  铜镜里那位小姑娘似乎白了一些,也不知是由于养伤在客栈里捂白了,还是这衣服颜色衬得皮肤白,比以前的邋遢模样真是一个天一个地。

  杨慎看一眼便垂下头,半晌方道:“……很适合你,蛮漂亮的。”

  伊春小心翼翼提着裙摆下楼,一面在他胳膊上一捏:“今天一定要小心走路,五两银子的衣服可不能糟蹋!”

  他于是只有干笑一声。

  街上人群熙来攘往,大道正中有人舞着辟邪狮子铿铿锵锵,敲锣打鼓地闹过去。两旁还有各色小贩摆了很长的摊子,招呼人们过去看。姑娘们裙上的彩带随风飘舞,好像整个天空都变成了五光十色的。

  伊春拿着两只泥猴子舍不得放手,杨慎对木头做的各色面具兴致非凡,最后每人手里捧着一堆东西去开福寺烧香求签。

  庙里的老师傅见到他俩便摸着白胡子笑:“是来求问姻缘的吧?”

  杨慎手忙脚乱地摆手:“不、不是!”手里的东西险些一股脑掉地上,他实在是心虚的很。

  白胡子师傅笑道:“贫僧明白,来问姻缘的人都不会承认。二位施主请进吧。”

  “我真的不是……”他着急的辩白还没说完,伊春在他袖子上扯了一把:“进去啦!不是挺好玩的吗?看你以后会娶个什么样的妻子啊?”

  他怀里的东西马上叮叮当当掉了一地,好不狼狈。

  最后还是恭恭敬敬烧了香,捧着签筒虔诚地摇动。

  他心里求的是什么结果?自己也不明白。忍不住悄悄睁开眼,望着跪在身边的那个淡蓝身影。她粗枝大叶的,随便晃了两下,很快便掉出一根签,被她捏着欢快地跑出去找签文了。

  很想知道她求的是什么,姻缘顺利?嫁得一个怎样的如意郎君?摇签筒的时候,她会不会像他,有那么几个瞬间,不能自主的,在脑海里浮现她的一角衣袂。

  正因为那偶尔出现的身影,令他不由自主的虔诚。

  他在期盼,真的期盼。

  一根竹签掉在地上,他小心翼翼地捏着,去外面找签文。

  年轻的小沙弥递给他一个红纸包,笑道:“恭喜施主,这是上上大吉签。”

  杨慎竟忍不住勾起了唇角,傻瓜似的答应一声,然后急急回头寻找她的踪影。

  寺院里的银杏树刚刚长出嫩绿的叶片,上面挂满了众人求来的签文,红红白白的颜色,映着新绿,分外醒目。

  伊春就站在树下,学那些人,将签文系在一根枝叶上。阳光顺着枝叶淌下,落在她浓密的发上,她的神情带着孩子气的专注,嘴唇微微撅着。因为笨手笨脚怎么也系不好,所以急得直皱眉,不耐烦里还有着倔强,非要完成这项任务似的。

  他便慢慢走过去,接过签文,轻轻松松地替她系在树枝上。

  “是什么签?”他装作无意的问。

  伊春耸耸肩膀:“中平啦,看样子我的姻缘也就那样,没什么看头。”

  杨慎咳了一声,把手放在唇边,低声道:“也不能这样说……以后的事,说不准。”

  她见他捏着自己的签文像捧个宝贝,不由伸手抢过来看:“哇!上上签!好福气啊!你以后肯定能娶个好老婆!”

  他急忙把签文抢回来,小心折叠,放进怀里:“别乱说。走吧,前面还有许多没看的呢。”

  出了开福寺没走几步,忽听一个女子的声音尖尖响起:“这种破衣烂衫你也好意思要价三两银子?!三文钱还差不多吧!”

  伊春一听有买衣服的,赶紧扯着杨慎一起过去看。她的包袱被舒隽抢走,能穿的女装只有杨慎给她买的这件了,日后骑马赶路穿这种衣服肯定不行。

  刚靠近那摊子,忽听摊主的声音脆生生说道:“这位姑娘,俗话说得好,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这衣服呢,也不能单纯凭外表就认定它不值钱。你看这布料,很像粗布对不对?错!其实这是真正的天蚕丝织就。看看这针脚,看看这做工!你有见过这么细致的粗布衣服吗?实话告诉你,我原本是在京城里给大官家里做书童的,因着年纪渐大,夫人怕我带坏了少爷,便寻了由头将我赶走。这几件衣裳,是我趁夜偷出来的。大官儿穿的衣裳,可能是粗布吗?”

  那姑娘倒被他说得犹豫起来,拿着衣服舍不得放手。

  伊春越听那声音越耳熟,赶紧拨开人群探头一看,跟着大叫一声:“小南瓜!”

  再低头看看摊子上摆的衣物,居然都是她的!那舒隽抢走她包袱,居然还让手下拿出来卖。卖便卖吧,居然还要欺诈勒索,粗布衣服给说成天蚕丝的,要价简直离谱。

  小南瓜一见她,立即用手拍了拍额头,叹道:“完蛋,生意是做不成了。”

  伊春抢过摊子上的衣服,急道:“这是我的外衣!这是我的裙子!啊!连我的破靴子你也要卖!”

  小南瓜嘻嘻干笑道:“姐姐别气,不是我的主意,是我家主子逼我来着,我也不想的。”

  她索性把衣服全抱起来,怒道:“不许卖!全都还给我!你家主子太过分了!”

  小南瓜只好一直笑,左右瞅瞅,找了个空隙想溜,不防后背心被伊春一把抓住。

  他跟着舒隽也学了一两年武艺,自信逃命本领一流,谁想在她面前半点也施展不开,只得继续回头傻笑。

  “姐姐,你别怪我,是我家主子的错呀!”

  他满脸讨好的笑。

  伊春说道:“你家主子在哪里?带我们去见他。”

  他眼珠子滴溜溜的转,飞快答道:“他现在不在潭州,出去办事了,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呢!要不我帮姐姐带个话?姐姐现在住哪里?”

  伊春果然老老实实要说住在客栈,杨慎拉了她一把,抬手轻轻捏住小南瓜的脸,似笑非笑:“你主子不在,找你也一样。这就跟我们走一趟吧。”

  小南瓜果然立即改了口风:“好好,我认输。你们跟我来,带你们去见主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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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章

  舒隽和伊春他们居然住在同一个客栈,只隔了两个客房而已。

  她敲了半天门,里面才传来一阵懒洋洋的脚步声,吱呀一声拉开大门。门后正是那张俊秀又纯善的脸,头发披着衣服敞着,满脸睡意朦胧。

  他早已认不出伊春,揉着眼睛很不耐烦:“有事?”

  伊春说道:“有。虽然你偷了我们的马,还偷走我的衣服拿出去卖,而且我师弟出事的原因也在你身上。不过你还是救了我们两人,所以我要亲口和你说一声谢谢,多谢你救了我俩。”

  所有人都愣了一下,舒隽呆了一会儿,瞪圆了眼睛把伊春仔细打量一番,跟着恍然大悟:“哦哦,是你……今天好像变漂亮了,没认出来。”

  伊春嘿地一笑,朝他抱拳:“没事啦,告辞。”

  转身刚走了两步,忽听舒隽在后面懒洋洋地说道:“你既然道谢也要有点诚意,好歹请客吃顿饭嘛。”

  请客吃饭?!杨慎不禁为此人的厚脸皮深深动容,世上居然真有把无赖当作荣耀的人!

  舒隽理着垂在肩下的长发,慢悠悠地又道:“其实那天为了救你们,我可是暴露了身份,等于和逍遥门结下怨仇。请我吃顿饭,怎么也不算过分。”

  伊春想了想,点头道:“你说得对,我应该请你吃饭。多谢你的救命之恩。”

  舒隽露出一抹“你果然上道”的笑,把门一关:“请稍等一会儿。”

  小南瓜上下看看伊春,低声道:“姐姐,你是真心要请客吃饭?”

  伊春笑道:“当然是真的,请客还有假的吗?放心,我有钱。”

  小南瓜再看看她,不说话了。

  杨慎脸色有些不好看,拉拉她的袖子:“师姐,你过来一下。”

  两人走到一边,他轻道:“你无缘无故请什么客?难道不是打算找他们麻烦?”

  伊春奇道:“我为什么要找麻烦?确实是他救了咱们呀,请客吃饭是应该的。师父也说走江湖的时候多结交朋友没错。”

  杨慎紧紧皱眉:“就算是结交朋友,你与他结交什么?你不觉得他脾气古怪吗?何况事情本来就是他惹出来的,救人之后他也牵走咱们的马了,等于两不相欠。”

  伊春笑了笑:“我算不清楚这种账啦,反正他救了我们,为人处世,每件事都算得那么清楚,不肯吃一点亏,岂不是很累?”

  杨慎见她一派霁月光风,毫无阴暗的模样,倒也说不出什么来,只好使出杀手锏:“请客的钱我可不出。”

  伊春却一点也不恼,笑眯眯地拍着自己的荷包:“放心啦,我请客!怎么会让师弟掏钱?”

  他这下真的说不出一个字了。

  舒隽推门出来的时候,换了一身浅碧色春装,眉目疏朗,温如美玉。他似乎常穿颜色鲜艳风骚的衣裳,可在他身上偏偏十分贴切,丝毫感觉不到轻佻气息。

  “走吧。”他笑,一双黑琉璃似的眼珠,灵气十足,“姑娘打算请在下去哪里吃饭?”

  伊春想了想:“潭州我还不熟悉,我看这家客栈楼下就有吃的,叫几个小炒就行啦。”

  舒隽微微一笑:“不好,这家客栈做的菜根本不能吃。我倒知道个好去处。”

  “好啊,你说。”伊春一点意见也没有。

  结果就是他们被带到潭州最大最贵的酒楼,名为豪庄。

  杨慎见那华美的楼宇,门前随风摇曳的各类彩色灯笼,腿肚子不由自主打颤,担忧地看看伊春干瘪的荷包。她难道还看不出,这个舒隽根本是耍着她玩吗?这顿饭吃下去,只怕把她卖了也凑不齐菜钱。

  四个人神情各异地进了豪庄,直接被带入雅座,两个香喷喷的小姑娘来送手巾,望着舒隽和杨慎清俊的容貌都有些脸红。

  “上茶吧。如今正是品龙井的好时节,不尝尝雨前龙井,人的一生都不能算圆满。”

  舒隽朝伊春笑了笑,貌似询问。

  她爽快地点头:“好啊,就上雨前龙井。舒隽,小南瓜,羊肾,你们喜欢吃什么随便点,不要客气。”

  事实证明,对面主仆两人根本没有客气的打算,江鲜时令菜点了满满一桌子,再来三个人也吃不完。

  每上一道菜,舒隽都要儒雅地解释一下:“这是清蒸鲥鱼。此鱼还有个别名叫惜鳞鱼,只要摸到它的鳞片,它便乖乖不动由人捕捞。寻常鱼类都要刮鳞而食,此鱼的风味却在鱼鳞。”

  “这是○○○,典故是……”

  “这是×××,别名……”

  杨慎眉头越皱越深,充满忍耐地抬头看伊春,她居然一点不耐烦都没有,听得津津有味,充满乐趣。

  此人的神经果然比老竹子粗。

  两个香喷喷的小姑娘又红着脸来送酒,坛子封口揭开,浓烈的酒香便蔓延开。

  舒隽拿起酒杯,道:“此为汾酒,虽然有些烈,味道却是极好的。来,我敬姑娘与少侠一杯。”

  伊春赶紧摆手:“不,我不会喝酒。抱歉啦,用茶代替可以吗?”

  他双眼微微一眯,轻笑:“姑娘随意便是。”

  伊春也跟着笑:“不用姑娘姑娘的,我叫葛伊春,这位是我师弟羊肾。我们是减兰山庄的人,你呢?”

  舒隽扶着下巴想了半天:“这个么,我也说不清。我的师父很多,想不起谁是谁。”

  根本是敷衍!杨慎不由皱起眉头。他真恨不得马上拉着伊春离开,饭菜钱就让这对无耻的主仆来付。这种人根本没有结交的必要,拿别人的诚心当作狗屎,江湖上最不缺这种败类。

  估计是怕伊春不付钱,或者发现他们的阴险用心,这个舒隽嘴上好像抹了蜜,和先前根本是两个人,称呼从“姑娘”变成了“葛姑娘”,现在又变成了“小葛”。

  “小葛年纪轻轻,却身手不凡,想必是尊师的得意弟子。日后行走江湖,定然能做一代女侠。”

  奉承的如此肉麻,杨慎觉得鸡皮疙瘩一片一片生出来,扶着额头十分无力。

  伊春脸上却有些泛红,捧着杯子轻声道:“女侠我是没想过。其实下山历练也有快一个月,觉得江湖上乱糟糟的,每个人好像都对别人特别防备,要不就是想着怎么从别人身上得到利益。以前那种侠骨风范,飒爽豪情不知道去什么地方了。大家都为了利益而争,和朝堂上也没什么区别。说真的,我并不喜欢这个江湖。”

  舒畅笑得很敷衍:“原来如此,小葛果然是巾帼不让须眉,雄心壮志在胸间,在下佩服,佩服。”

  佩服个鬼!杨慎觉着自己再也不能忍受了,嘴皮翕动一下,正要说话,忽听隔壁雅间传来一阵女子的哭声,哀哀切切,十分可怜。

  众人一齐探头去望,就见隔壁雅座门敞着,先前在逍遥门见到的那个蓝衣公子正面无表情地坐在正中,周围或坐或站,约有三四个人。另有两人跪在那公子脚边,哭声哀切。

  “又是他。”伊春微微皱眉,怎么到处都能见到这个人?

  舒隽望了一眼便不再看,殷勤地给他们添茶夹菜。

  杨慎低声道:“师姐,你认识他们?”

  伊春摇头:“不认识,不过上次在逍遥门见了一次,他突然出手拦我,很讨厌。”

  晏少爷看也不看脚边两个哭倒的人,像是没听见一般,手里的白瓷茶杯缓缓转着。他目不转睛地望着窗外渺渺江水之色,仿佛只是单纯在欣赏美景。

  身边那个斗笠男却有些忍不住,劝道:“你这奴婢好不省事,既然早已将你逐出去,亦给过遣散的钱财,如今怎的还缠着晏少爷不放?”

  那女子浑身披麻戴孝,哭得双眼通红,颤声道:“昔日公子在府中大肆清理下人,奴家不明不白被赶了出去,求了殷总管半日,他方告诉奴家是公子招惹了仇家,怀疑府里有内奸。奴家打小便是在府上长大的人,早已将那里当作自家一般。公子若是嫌弃奴家懒惰要赶奴家走,绝不敢有怨言。但奴家绝不能忍受这种不白之冤!如今奴家老母业已病逝,只留老父一人,奴家身无分文,连棺材钱也凑不齐。奴家不敢说为府上尽心尽力服侍,但好歹也曾为公子研墨添香,不敢有半点不恭,公子于心何忍!”

  她说得极凄婉,身边那人白发苍苍,想必就是她的老父亲了,满面垂泪只会磕头,其情可悯。

  隔壁伊春他们早已不吃不喝,全都瞪圆了眼睛朝这边张望。

  晏少爷放下茶杯,忽而低头看了她一眼,跟着淡道:“殷三叔,给她二十两银子吧。”

  斗笠男答应一声,立即从怀里取出一个小包裹,送到女子面前:“银子拿去买两块地,岂不比给人做奴婢来得好。这是少爷的恩情,不要再辜负了。”

  女子惨然一笑,却并不接,轻道:“奴家今日来求公子,并非为了要钱。公子疑心有人出卖他,赶走了许多人。奴家只想不到自己也身在其中。人活一世,没有什么比得上清名,奴家但死无妨,却绝不能背负出卖主子的恶名!求公子大恩大德,收奴家回府继续做工,银子奴家绝不敢贪图,但求洗脱冤情罢了!”

  原来她是想求晏少爷收她回去。

  晏少爷沉默良久,忽然说道:“听闻江湖上传言,晏某的脑袋百两黄金一颗,一只手也能卖到二百两白银。想不到晏某居然这般值钱,引得众人趋之若鹜。你呢?他们给你多少钱,让你来演这样一出戏?”

  女子脸色一阵惨白,凄声道:“公子何出此言!”

  晏少爷微微一笑:“我不是吓唬你,也并非信口胡诌。一来,我身边丫鬟虽多,却从没见过你这样的。你双手粗糙,应当是在厨房或者洗衣房做工,研墨添香之事只怕未必吧?二来,我来潭州,也不过三日,家中父亲还未得知,你是从何处得知行踪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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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二章

  那可怜的女子面如土色,只会哭了。

  晏少爷轻轻靠在椅背上,像是有些疲惫,吐出一口气,低声道:“你走吧,不要有下一次。”

  女子将老父扶起,搀着走向门口,忽而停了一下,说:“公子不相信奴家也罢。无论如何,奴家这条命终究是丧在公子手里了。”

  眼见那两人下了楼,沿着江岸慢慢走远,伊春忽然起身,轻道:“抱歉……我有点事,马上回来。”

  她也不等众人回答,推开窗户就这么跳了下去。

  杨慎倚在窗边,见她缩头缩脑装作路人的模样,从那对父女身边擦肩而过。那一瞬间的动作虽然快,却也瞒不过行家的眼神。她是把荷包里的碎银子塞了小半去那女子怀里。

  傻里傻气的行为,明明马上就要被舒隽他们给卖了,还天真的很。

  不过,这样做才是葛伊春。

  舒隽趁机把小南瓜拉去旁边咬耳朵:“谁让你把人家衣服拿出去卖?好大胆,居然还敢用你主子的名义!死小子越来越不上道了!”

  小南瓜嘟着嘴:“谁让主子你那么小气,囤积那么多钱,居然连买糖的零花也不给我。”

  舒隽在他头顶狠狠拍了一把,低声道:“给老子带了那么多麻烦!又要做一次坏人!”

  小南瓜龇牙咧嘴偷偷笑:“你本来就不是好东西……哎呀!”

  杨慎冰冷的目光扫过来,心怀叵测的主仆俩立即坐直身体,埋头猛吃。

  伊春又从窗户翻进屋子,挠着头,脸上有点红,笑道:“不好意思,稍稍离开了一下。咱们继续。”

  杨慎朝她招招手:“师姐,过来。”

  他将一个东西飞快塞进她手里,用眼神示意她赶紧放好,嘴上故意说道:“我看今日大家都很尽兴,不如再让他们送两坛酒上来吧。”

  伊春莫名其妙地捏捏那东西,手感很硬,像是……碎银子?她抬头看看他,这孩子脸上有些发红,眼神恶狠狠地,像是警告她:若是把我的钱花光了,他日必然要你十倍偿还!

  她一下子就明白了他的意思,不由展眉一笑,紧紧握了握他的手:放心,绝对不乱花。

  正要招呼外面的姑娘们,让她们再上两坛酒,忽听走廊那里传来一阵脚步声,晏少爷修长的身影出现在众人面前。

  他面上含笑,抱拳道:“想不到竟与诸位在这里相遇,当真有缘。”

  舒隽埋头使劲吃,装作不认识他,小南瓜只得有样学样,也装作不认识他。杨慎本来就不认识他,所以便装傻。伊春虽然很想也装不认识,但人家过来打招呼却没人理会,该多尴尬啊。

  她只好干笑道:“你、你好啊。”

  晏少爷不以为意,淡笑道:“当日在逍遥门,只是情势所逼,在下并非有意伤害姑娘,还请不要见怪。”

  伊春摆手道:“没事没事,不见怪不见怪,反正现在大家都好好的。”

  晏少爷看了舒隽一眼,见他一直不抬头,明显是打算装傻躲过去。虽然他二人并未接触过,但晏家二少爷的名声此人必定听过,既然不予理会,便证明这舒隽并不是一个好拉拢的对象。

  他于是又道:“在下晏门晏于非,不知姑娘与诸位少侠如何称呼?”

  晏门,伊春听了这两个字或许没什么反应,因为她不知道。但杨慎却知道,这两个字在江湖人中可算如雷贯耳。

  和减兰山庄代代血亲单传有一点区别,晏门虽然也是血亲相传,但门下依旧无数外姓弟子,犹如众星捧月一般将晏姓少主捧在中间。师父对晏门的评价极高,和日渐衰弱的减兰山庄不同,晏门是武林名门,一步步蒸蒸日上,光辉万里。

  或许就是希望减兰山庄能变成下一个晏门,师父才开始破例收外人做弟子。可惜这一辈他只得两个得意门生,墨云卿又不是办大事的料,减兰山庄要恢复往日风光,只怕路还很长。

  此人名叫晏于非,应当是晏门排行老二的少主。传闻晏门主有四个儿子,个个都能干的很,其中最能干的就是这位二少爷晏于非。

  看上去他年纪不大,二十出头的模样,言谈举止间便已能看出精于世故,沉稳无波。此番前来招呼,目的未必是他们两个初出茅庐的菜鸟,只怕是想趁机认识舒隽。

  伊春很老实也很大方,人家既然赔礼道歉,她就不会再生气,当下爽快地说道:“我叫葛伊春,这位是我师弟羊肾。我们是减兰山庄的人。至于这两位是……”

  舒隽不等她说完,抢着道:“无名小辈,不值一提哈,不值一提。”

  伊春不解地看着他,不明白他为什么拒绝。

  此等情形,再待下去难免尴尬,今日也只有点到即止。晏于非笑道:“前几日在逍遥门冒犯了姑娘,在下心中有愧。不如今日便由在下做东,略表歉意。”

  “呃?不用,那个……”伊春还没说完,他已将两锭银子交给了守在门口的姑娘,轻道:“这间雅室的酒菜钱,由我包了。再上一壶特酿汾酒。”

  特酿汾酒与他们喝的酒坛子里装的普通汾酒几乎是天差地别,一两银子只能买到一壶。

  酒从壶内倾入杯中,酒液澄澈见底,清香四溢。晏于非斟了四杯,亲自分送到四人手里,伊春这次想拒绝好像也不行,是人家出钱,所谓拿人手短吃人嘴短,她只得浑身发毛地捏着酒杯,犹豫再犹豫。

  “打扰了诸位的雅兴,晏某赔罪。”他将杯中酒一饮而尽,跟着又斟一杯,朝伊春抱拳行礼,道:“葛姑娘,请。”

  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她只好咬牙吞下特酿汾酒,辣的眼泪都要出来。

  耳边又听晏于非声音低柔:“在下与姑娘相识时间虽然不长,但也能看出姑娘是个心地善良性格豪爽的人。只是有些话在下难免要多嘴提醒。姑娘毕竟初涉江湖,有些事,能不插手便不要插手,有些人能不得罪便不要得罪。譬如再遇到逍遥门那样的事,还盼姑娘能三思而行。”

  他话里有话,借着逍遥门的由头,来提醒她方才不该给那对可怜父女送钱?

  伊春头有点晕,张嘴想反驳来着,可是一抬头人早就不见了。

  杨慎见她晕乎乎的,皮肤底下透出一层红,知道是对酒有反应了,只得过去扶住,低声道:“师姐,他走啦!你、你是不是很难受?回客栈休息吧?”

  伊春勉强把紊乱的脑子理理顺,正要说话,忽听舒隽在后面笑道:“可真是喝多了。走吧杨少侠,一起将你师姐送回去。”

  杨慎对这个人简直是鄙视到了脚底,当下一言不发,扶着伊春便下楼。舒隽笑呵呵地跟在后面,他老脸皮厚,完全不在乎,和小南瓜有说有笑。

  凉凉的夜风一吹,伊春倒清醒过来。她揉了揉发疼的脑袋,说:“羊肾,今天真幸运,有冤大头帮忙花钱了。咱们算逃过一劫啊。”

  杨慎有些哭笑不得:“你知道今天吃了多少钱?”

  伊春严肃地点头:“那什么燕子于非,付账的时候我偷看了,总共是六两银子。我半年也吃不了这么多钱,万幸!”

  杨慎忍不住笑了起来:“看样子你还没醉。不过既然是那个晏少爷付账,咱们就等于承了他一次情,以后再遇见,也算是相识的情分。师姐,这才是真正结交,你和舒隽……根本是他讹诈你。”

  伊春也笑,并不说话。回头看看那对主仆,还是有说有笑的,她拍了拍杨慎的胳膊,放慢脚步等舒隽走到身边。

  小南瓜很机灵地跑前面缠着杨慎说话了。

  伊春笑问:“舒隽,饭菜还合胃口吧?”

  他皮笑肉不笑,殷勤地说道:“当然合,小葛古道热肠,真让在下从心眼里佩服。江湖中若是多一些小葛这样的人,也不会这么乱糟糟的啦。”

  伊春低声道:“你们都喜欢口是心非,顾而言他,一付怕别人来麻烦自己的模样。”

  舒隽不由一愣,低头去看她。这位小姑娘虽然有些醉了,脸上酡红,眼睛却极亮,黑白分明,直率坚定地看着自己。

  原来,她心里都有数。

  他便回给她一个笑,随口道:“小葛是说醉话吧。”

  伊春拨了拨面上略有些凌乱的发丝,淡道:“我请你吃饭,只是因为我想请你,觉得值得。所以你不用多想,那些漂亮话,也不用再说。”

  她看看他,笑得一排白牙亮闪闪:“人在江湖里混久了,是不是都会变得忘记初衷?活得可真累。”

  她加快脚步朝前走去,一面伸懒腰,头发在身后一甩一甩,像马尾巴一样。

  舒隽不由把脚步停下了。

  小南瓜鬼头鬼脑地蹭过来,轻道:“主子,是不是被他们发现了你的讹诈?给你一顿好骂?你也真是的,既然不想结交,就干脆拒绝嘛,何必搞这么麻烦。”

  舒隽无辜地抓抓脑袋:“可是……我以为她看上了我的花容月貌,不得不做坏蛋。”

  小南瓜做个呕吐的姿势,一面解释:“主子我只是酒喝多了,绝对没有不敬的意思!”

  舒隽先是一笑,跟着脸色却慢慢阴沉下来,没有搭腔。

  小南瓜叹道:“那你现在知道人家只是单纯想感谢你,要怎么办?我看这对师姐弟人都挺不错的,多个朋友也不是坏事嘛。”

  舒隽摇了摇头:“不要。看着就讨厌。”

  “是因为人家没看上你的花容月貌……哎呀!”小南瓜捂住被打的脑袋,痛得跳脚。

  舒隽迈开步子,继续朝前走,轻声道:“怎么说,觉得她挺危险的。最好还是以后别再见吧。”

  无拘无束,像一阵清朗的风,危险。

  很危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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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三章

  人与人的际遇往往只在一个瞬间便被决定下来。

  或许是巧合,或许是刻意安排。但人生就因为各种各样不同的、人与人之间的际遇,而显得变幻莫测。

  譬如伊春遇到宁宁,也只不过是个寻常午后,她闲着没事与杨慎继续逛庙会,然后在一个角落里发现这个快要饿死的骨瘦如柴的少女。

  她蜷缩在一团脏兮兮的茅草上,像一只快要断气的小猫,只有眼里偶尔流窜过的光芒让人相信她还活着。只是活得很痛苦。

  倘若少女遇到的是舒隽,他大约会指使小南瓜把她脚上那双还算干净的鞋子脱下来,然后众目睽睽之下见死不救,甚至回头就寻个由头把鞋子给卖了赚点零花。

  倘若遇到的是晏于非,他见惯了横死街头的苦命人,眉梢也不会动一下,淡若清风地走过去。

  少女很幸运,因为她遇到的是伊春。

  所以她被带回客栈,睡在柔软的床上,所有伤口都被悉心包扎好,伊春的手不停在她额头上抚摸,声音轻轻的:“没事啦,你先睡一会。起来就好了。”

  宁宁顺从地睡着了,大约是感到安心。

  再次醒来,是第三天的傍晚。伊春正在屋子里替她熬药,窗口吹来的风带着潮湿的粘意,还有桃花的香气。

  宁宁看着她忙碌的背影,忽然开口:“你叫什么名字?”

  伊春猛然回头,便见到她亮若星辰的双眼,仔细一看,这女孩子长得还挺秀气的,只是那双眼过于明亮,不像一个将死之人。

  她笑道:“我叫葛伊春,还有个师弟,他叫羊肾,在隔壁房间。我们是在庙会上看到你的。受了那么多伤,是有人欺负你吗?”

  宁宁沉默片刻,说:“我爹娘欠人钱财,无力偿还就把我卖了。打我的人是恼我不肯接客。”

  老套的苦命身世,却总能引来人们的同情与眼泪。平淡的口吻,更能令人感到揪心。

  伊春什么也说不出来。

  “我叫宁宁,多谢姐姐救命之恩。”宁宁在床上给她磕了两个头,“我已无处可去,求姐姐收留。”

  伊春最不擅长应付这种场面,虽然心里明明知道出门历练不可能带着一个累赘,但拒绝的话好像也不是那么容易就能说的出口。

  正是为难的时候,外面突然传来一阵凌乱的脚步声,紧跟着门被人一把撞开,杨慎的声音略显惊惶:“师姐!大事不好!”

  他一阵风似的奔进来,见到床上跪着的宁宁不由一愣,却也没工夫理会她,只把手里的一张纸举起:“你被通缉了!”

  伊春吓了一跳:“被……被通缉?!”

  她接过那张纸,原来那是一张告示,上面画着一个头发乱七八糟的女子,面容有七八分像自己,下面还写着一行惊心动魄的红字:杀人潜逃,知情者如实禀告,重赏。

  她惊得眼前发黑,喃喃道:“杀人……潜逃?我杀谁了?”

  杨慎急道:“还记得逍遥门那个女公子吗?我打听到了,她前几天忽然被人杀了,逍遥门那帮人不知为何一致栽赃到你头上!现下已经报官,掌柜的把你供出去了,官兵马上便到!”

  伊春脸色煞白:“可……无缘无故就这样栽赃?没证据吗?官府不调查清楚?”

  “官府向来是有钱能使鬼推磨,谁管你一介小民死活!先别说这些了,你快把头脸遮住,找个僻静的小道逃吧!”

  杨慎推了她一把。

  伊春揉揉额角,试图让自己冷静下来。

  她冲到窗边,探头望了一眼,杨慎果然没有骗她,客栈下站满了官兵,掌柜的正与为首的捕快说话,时不时抬头朝他们的客房望来。

  她一把甩上窗户,提起包袱,道:“羊肾,你带着宁宁走。咱们在开福寺后面那块小林子里会合。”

  “宁宁?”杨慎一时没搞清楚这个陌生的名字是谁,伊春早已一脚踹开房门,就这么大张旗鼓地冲了出去。

  “师姐!”他急叫一声,她疯了?!就这么硬冲出去?

  可他也明白伊春的意思,通缉上虽然没有他杨慎,但掌柜的为了邀功必然也会将他供出,她先冲出去扰乱视线,自己才好带着那少女找路逃走。

  纵然有千万分不愿,他还是咬牙一把将宁宁提起,飞快窜出门,左右看看确定走廊还没官兵上来,当即推开后院的窗户跳了出去。

  被他提在手上的宁宁忽然轻道:“公子小心后面。”

  不用她说,杨慎也听到了身后众多脚步声,看样子后院也有官兵把守着。他扯下一幅袖子,将脸遮住,反脚在地上一踢,扬起一阵尘土,暂时将那些官兵阻了一阻。

  “把你脸遮住!”他急道。

  她双臂伸长,扑进他怀里,脸埋在他胸口。

  杨慎不由愣住,此时情况紧急,却也不好责备或者推开她,只得装作不知道,箍住她的腰身,拔出了佩剑。

  他现在的功夫,击退几个官兵并不是大问题,要担心的是伊春那里,她硬闯出去,不知会不会罪上加罪?刚刚出门历练,却遇到这等离奇事,不能不说倒霉。

  杨慎跑了很远,确定后面没有官兵再追上,这才停在一条巷子里,硬是把宁宁扯了下来。

  “你也看到了,我们如今被通缉,自身难保,更不用说照顾你。你自己走吧。”

  他说着,从荷包里取出两锭碎银子:“拿去,至少不会饿肚子。”

  她却不接,半跪在地上仰头看他,纤细得像是马上便要被折断。

  “我无处可去。”她低声说。

  杨慎皱眉道:“我的话你没听懂吗?”

  宁宁定定看着他,慢慢从地上爬起,轻道:“我无处可去。宁可跟着你们亡命天涯。”

  荒唐!杨慎没有伊春那等好心肠,甩手就走了。

  身后忽然传来很不妙的声响,他飞快转身,抬手将那个扑向墙壁的纤弱身体拦住。她撞墙的力气很大,杨慎连退了两步才稳住身体,心下倒有些骇然。

  她依在他胳膊上,神情平静,身体却抖得像迷路小猫。

  她定定看着他,还是那句话:“我无处可去,你走,我就死。”

  伊春几乎是放肆地挑衅官府威严,直接从楼上冲下去。

  掌柜的看到她那个瞬间,下巴都快掉下来。她在他肥肥的肚子上轻轻踢了一脚,嗤笑:“这一脚就算房钱吧!”

  他登时像个皮球一样滚了出去。

  官兵们一拥而上,将她团团围在中间,一时间刀光剑影,一阵好打。

  伊春丝毫不惧,在包围圈中左右来回冲突,动作像燕子一样轻快,偶尔有不长眼的刀剑砍在她身上,鲜血顺着衣服滴在地上,像绽开一朵红梅。

  见了血,她的动作反而更加灵活,抬脚将对面一人踹倒在地,寻了个空隙便逃出客栈。

  她逃跑的本事不小,左钻一个巷子,右进一户人家,大群的官兵很快就被弄花了眼,再也寻她不到。

  一路有惊无险,到底还是让她赶到了开福寺后的那片林子里。杨慎和宁宁正一站一坐,在那里等她。

  “师姐!”杨慎急急迎上去,见她身上血迹斑斑,心中不由大惊,“伤的重不重?!”

  伊春摇了摇头:“没事,一点也不疼。我们快离开这里!”

  说着突然看一眼宁宁,她有些犹豫:“宁宁……我们不好带着你一起走,那个……你……”

  她婷婷从石头上起身,走到伊春面前,直接跪下:“姐姐,公子,你们救了我的命,等于是再生父母,宁宁愿意为二位效犬马之力。我的一条命,从此是你们的。姐姐和公子若是不要,我便自绝于此。”

  伊春看了一眼杨慎,他皱眉摇了摇头,用眼神告诉她:她是当真的。

  伊春只得说道:“好吧……委屈你跟着我们一起逃亡了。我们快走,马上离开潭州。”

  她将宁宁背在背上,朝前飞奔。没跑一段,伤口处似乎绽开,血流得更多了,她咬牙一声不吭,额上却出了大片大片的汗珠。

  宁宁摊开手,上面湿漉漉的,全是血迹,伊春身上的血。

  “姐姐,你的伤在流血。”她低声道,“还是先包扎一下吧。”

  伊春轻道:“没事,别担心。”

  杨慎一把抓住她的胳膊,将她扯得被迫停下,又因牵动到伤口,伊春疼得差点跳起来。

  他皱着眉,神情似隐忍,又似极愤怒,压低声音:“快给我看伤口!不要逞强!”

  伊春叹道:“真的没事,羊肾。咱们先逃到一个安全的地方再说吧,不然再遇到官兵又要打。”

  他正打算强行动手,忽然浑身一僵,与伊春对望一眼,眼神都变得警惕焦虑。过了片刻,两人慢慢转过身来。

  林子里有一辆油壁马车缓缓行近,赶车人头戴斗笠身披大氅,很是眼熟。

  马车上用酱紫的涂料画了一只展翅高飞的燕子,栩栩如生。

  宁宁的双眼忽然亮了。

  马车行到三人身边,车门从里面轻轻打开,里面坐着一个身穿紫檀色长袍的年轻公子,面若冠玉,气质清贵。

  晏于非。

  他低声道:“上车,我送你们去安全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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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四章

  直到上了车,行出很远,两人才想到究竟该不该相信此人的事情。

  杨慎低声道:“晏公子……”

  晏于非打断他的话:“就在三天前,有个属下报告说逍遥门哀声一片,是那位门主宠爱的独女被人暗杀。有人在夜色中见到凶手,是个女子,身材瘦削,发髻凌乱,与当日扰乱逍遥门的葛姑娘有七分相似。”

  伊春捂住伤口,脸色苍白:“三天前,我们在豪庄见过。”

  晏于非露出一丝笑,点头道:“不错。当日我与两位在豪庄饮酒,明白姑娘的清白。”

  伊春看着他:“那你……可以替我作证?向官府说明原委吗?”

  他缓缓摇头,声音里有些遗憾:“并非晏某不愿惹麻烦,实则因为潭州隶属逍遥门的势力范围,他们如今一致认定姑娘就是凶手,官府也被他们买通,我纵然挺身而出,只怕也未必能全身而退。葛姑娘,江湖就是这样,若有人要你死,清白与否已经不重要了。”

  伊春没有再说话,只是紧紧按住伤口,鲜血从指缝里不断涌出。

  宁宁撕开袖子,替她把伤口紧紧裹住,眼睛里水汪汪的,似是马上便要被吓哭了。伊春于是对她一笑,表示安抚。

  晏于非看看她,状似无意的询问:“这位是……?”

  伊春轻道:“路上救的一个女孩子,她叫宁宁。”

  宁宁红着脸对他微微点头,清秀的脸庞,似是忽然多了一抹媚色,很是勾人。

  这位清贵的公子却仿佛没有看到似的,淡淡移开了目光。

  杨慎忽然开口:“晏公子,多谢你相救,来得真及时。”

  他们刚逃到开福寺,他就赶到了,只怕未必是巧合。

  晏于非道:“惭愧,是有属下见到了通缉告示,因见是葛姑娘,便立即通知我。我派人在潭州城内四处寻找二位的踪影,所幸没有延误。”

  杨慎抱了抱拳:“救命之恩,不敢相忘。不知公子要带我们去何处?我们如今乃是带罪之人,只怕会给公子惹麻烦。”

  晏于非含笑道:“杨少侠客气了,晏某既明了二位的冤情,再不出手相助,岂不成了铁石心肠之人?在下别无长物,因从小爱游历,各处都有歇脚的地方。潭州百里之外的乡间有一处陋室,如今用来安置两位是再好不过的。”

  他说的那么正大光明,好像再多想就是他俩疑心太重。杨慎只得表示了感谢,一路无话,只有窗外风景飞驰变幻。

  马车在路上轻轻颠簸,伊春只觉越来越困,越来越冷。

  腹部中了一刀,血一直在流,纵然她能忍住疼痛,却忍不了身体本能的反应。

  她好想靠在车壁上睡一会。

  可是耳旁好像突然响起师父严厉的声音:“伊春!你在偷什么懒?!快起来!”

  她本能地一惊,坐直身体。

  从六岁开始,做师父的好弟子就是她的人生唯一目标。大约做人所有的意义也在那里面了。伊春向来以自己的认真负责而自豪。

  要做一个好弟子,不可以怕苦,那代表没有尽全力。不可以因为任何疼痛流泪,那代表示弱。不能够超越自己极限的人,只能做失败者。

  她拜师九年,就这么过来了。

  葛伊春,你赶紧起来,坐起来,坐直了,不可以倒下去!她在心里这样对自己说。可是身体真的不听使唤,软软地,像一团棉花,轻轻扑在地上。

  醒过来,睁开眼!她继续对自己提出严厉的要求。

  耳边传来杨慎略有些惊惶的低呼,跟着忽然什么也听不见了,陷入无边无际的黑暗中。

  有人在摸她的脸,不,准确点说,应当是有人在帮她用毛巾擦脸,而且动作不太客气。

  一边擦,一边还有个清脆的声音在大声抱怨:“我的老天!居然有这么乱糟糟的女孩子!真让人看不下去!”

  紧跟着一个柔和的声音轻道:“奈奈你小声点,让她睡一会吧。流了那么多血呢。”

  “你看看她身上!居然有疤啊!有疤!你见过这么不在乎自己的女人吗?”

  “奈奈!小声!”

  “居然还这么黑!上次见的那个名满江南的一线香女侠也没她这么狼狈!不管是侠女还是什么别的,是女人就该好好弄弄。不行我真看不下去了,木木你来替她擦身体吧!”

  “你去哪里?公子吩咐了要好好照顾她的。”

  “我把这些脏兮兮的衣服鞋子丢掉!”

  感觉有人在脱自己衣服,伊春觉得自己实在不能继续沉默下去了。

  她睁开眼睛,立即见到两个一模一样的俏丽脸蛋,四只乌溜溜的眼珠子盯着自己看。左边那个穿绿裙子的姑娘忽然惊道:“醒了!醒的好快啊!不是点了安神香吗?怎么对她没用?”

  嗓门很大也很清脆,应当是叫做奈奈的那位姑娘。

  右边穿蓝裙子的姑娘先皱眉回头瞪了她一眼:“你安静!”跟着又冲伊春温柔一笑,声音婉约:“姑娘莫惊,这里是公子的别院,公子吩咐我们姐妹俩来照顾你。”

  这位应当就是木木。

  伊春茫然地点了点头,立即感觉到腹部的伤口一阵抽痛,她喘了一口气,眼前金星乱蹦,无力地躺回去,低声道:“谢谢你们……我师弟和那个姑娘……”

  “杨少侠和宁宁姑娘都在隔壁,要婢子去叫吗?”木木很温柔。

  她摇了摇头:“不用啦。多谢两位姐姐帮我包扎。”

  奈奈嘻嘻一笑:“嘴真甜!我说姑娘啊,你年纪也不小啦,女人该打扮打扮自己的。你这些破衣烂衫,我全帮你丢了好不好?”

  伊春把领口拉拢,脸色发灰:“不……不用。”

  奈奈把嘴一撅:“姑娘别怪我直言,出门在外,人的精神面貌也很重要。这里是公子别院,姑娘也算是客人,衣冠不整可不好呢。”

  她……以前那样是衣冠不整?伊春吃惊了。

  木木赶紧安抚:“姑娘别听她乱说。其实是公子爷吩咐的,因为姑娘现在榜上通缉,为了不让人发觉姑娘人在此处,所以要给姑娘换个模样。榜上那张画像其实不甚像姑娘,只是头发乱糟糟而已,姑娘若是弄得齐整了,谁也看不出姑娘是榜上通缉的人。”

  伊春叹了一口气,指着自己被包扎的厚厚的肚皮,低声道:“……我现在这样,也齐整不起来吧?还是等伤好之后再说……”

  奈奈撅着嘴出去了。木木替她放下帐子,又往香炉里加了一块安神香,这才缓缓退下。

  伊春松了一口气,缩在被子里,只觉风里带着甜软的香味,瞌睡虫又爬上眼皮,令人昏昏欲睡。

  她渐渐地又沉入梦乡。

  不知睡了多久,忽然又觉得脸上不对劲,好象有人把什么黏糊糊的东西往她脸上涂。

  伊春猛然睁开眼,耳边听得奈奈轻呼:“别动!快好啦!”

  她手里端着一个黑黝黝的小钵子,用药杵在里面捣来捣去,里面也不知是什么东西,发出一股又腥又甜的药气来,味道怪怪的。

  捣一会,再把药杵上那些黑漆漆的东西涂在她脸上,一层层抹匀。

  伊春唬了一跳,正要躲避,却发现自己好像是被点了穴道,动弹不得,只能由她摆布。

  “这可是好东西,在外面花钱也买不到的奈奈秘方。回头不要太感谢我哦。”

  奈奈嘿嘿地笑着,把药钵里的东西涂满了伊春的脸。然后又取来小剪刀并热水锉子之物,小心翼翼替她洗手洗脚剪指甲挫去死皮,弄得妥当之后,也涂了一层黏黏的东西,小心翼翼用布包好放进被子里。

  伊春实在不知道她搞什么鬼,此女看着甚是古灵精怪,她只得轻咳一声:“这位姐姐……我能问问你在做什么吗?”

  奈奈很诡异地一笑:“伤好了你就知道啦。来,快睡觉!赶紧把伤养好。”

  伊春在茫然中再次陷入梦乡,隔天杨慎来找她,看到的就是一张漆黑的涂满药物的大花脸,双手双脚还被包在白布里,看着很是古怪。

  “师姐,你没事吧?”他担忧地坐在床边,“你脸上……这是做什么?”

  因着嘴巴被那药给黏住,伊春费了好大的劲才含含糊糊说道:“我没事了……有两个姐姐来照顾我,说这是为我好的药方,我也不知道是什么。”

  杨慎脸色突然发白:“该不会是毒药吧?!我听说过西域有一种奇毒,涂在皮肤上能让肌肤腐烂,他们是不是打算给你换一张脸?!”

  伊春吓得心都凉了,门外忽然响起奈奈的大嗓门:“你不懂不要乱说好不好?!”

  紧跟着绿裙子就冲了进来,手里依然捧着那个黑黝黝的药钵子,俏脸上满是怒意:“什么毒药!这是我自己配的灵丹妙药!你说是毒药,根本是污蔑我的尊严!”

  杨慎大约也没想到晏少爷手下会有这么跳脱彪悍的婢女,一时竟说不出话来。

  奈奈白了他一眼,走到床边低头看看,满意地点点头:“很好,你没乱动。现在该换啦。”

  木木跟在她身后走进屋子,给杨慎行了一个万福,含笑柔声道:“杨少侠千万别见怪,家姐就是这么火爆性子,她绝对没恶意的。那药也很有效,不用担心,不是毒药。”

  她这样和风丽日的解释,倒让杨慎不好意思起来,讪讪地说道:“抱歉……我一时失言……”

  木木又笑道:“这里是公子在潭州的别院,他平时很少来。院里除了侍卫,也就只有我们姐妹俩了,无聊的时候只能钻研药石。家姐在这方面已经略有造诣。”

  杨慎忍不住回头去看,只见伊春脸上的药膏已经被洗干净,也不知是因为受伤还是什么别的,黑黝黝的皮肤颜色好像淡了一些。

  奈奈一边继续给她涂药一面絮絮叨叨:“不要动,也别把它擦了,这真的是好东西。很快你就知道怎么好啦,到时候你肯定要感谢我。”

  伊春自己也觉得脸上皮肤清爽了许多,见杨慎神情平静,知道脸上皮肤肯定没烂,这才放心由她摆弄,重新涂上一层药,继续躺床上装死。

  木木见他们师姐弟俩似乎有话要说的模样,很快便拉着奈奈离开了。

  杨慎坐在床边低声道:“师姐,你别担心被通缉的事。等你伤好了,咱们去找逍遥门说个清楚。”

  其实他非常清楚,去找逍遥门根本是自寻死路,没有确凿证据说明人不是她杀的,逍遥门见到他们只会火上浇油。但如今他也只能这么安慰伊春了,省得她不能好好养伤。

  伊春却摇了摇头:“不能找,被通缉就被通缉,也没什么大不了,等伤好了赶紧离开潭州便是。对了,宁宁呢?她也有伤,我现在不能动,你多照顾她一些。”

  杨慎犹豫了一下:“其实……这两天我都没见到她的人影。师姐,你不觉得她有些怪怪的?不像是平常人家的女儿。”

  他这样一说,伊春便想起宁宁过于明亮的眼睛,亮得十分诡异。

  她也是一阵犹豫,隔了一会,轻道:“总之,多注意她一些。”

  ****

  更夫已经敲过三更,夜色浓厚,今晚没有月亮,黑得伸手不见五指。

  晏于非就着灯光看了一会书,似是有些乏了,抬手轻揉额角。

  就在这个时候,门开了,冰凉的夜风呼啸而入,一下便吹灭了蜡烛。屋里陷入一片漆黑。

  他并不惊惶,只将书卷放了下来,抬眼朝门口望去。那里有一个白影,飘飘忽忽,游离不定,像一抹幽魂。

  不,或者说,那就是一抹幽魂。凄艳的幽魂。

  “晏于非——”她发出凄厉的低吼,“晏于非,你因为疑心便将我逐出,令我只有死路一条,好狠的心肠!”

  他没有说话,只静静望着门口那抹白影,她忽而飘进了屋子,脚不沾地似的,一直飘到他面前。凌乱的长发披在脸上,底下是一张惨白的脸,七窍中似有鲜血汩汩涌出,极为可怖。

  虽然这张脸很扭曲,但他还是认出来了,正是那晚在豪庄求他将自己收回晏门的那个婢女。

  她还在低号:“你迫得我老父猝死半途!看看这张脸,你还记得我吗?”

  晏于非忽然轻道:“原本我真以为自己是做了件错事,如今看来,到底还是没做错。”

  他右手忽然一扬,只听“卒卒”两声锐响,像是银针之类的细小暗器射了出去,正中那女鬼肩头,她却动也不动,只直勾勾地盯着他。

  晏于非勾起唇角,露出一丝笑,提醒她:“针上有毒。晏家二少并不是什么不用有毒暗器的正人君子,派你来的人没事先告诉你吗?”

  那女鬼果然浑身一颤,肩头隐约发麻,提醒她此人并不是说笑。

  她恨恨地把脚一跺,飞也似的逃出门去。

  晏于非点亮了灯火,似乎没有要追的打算,继续端起书,他看的入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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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五章

  没有月光的夜,杨慎在床上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好。

  他是个很怕黑暗的人。得知家人被仇杀,也是在一个死寂阴沉的黑夜。从那以后有很长一段时间,他睡觉都要点着灯。

  风声如咽,像一只手在窗外轻轻拍打。他到底还是将烛台点亮,望着火苗没了睡意。

  床头放着一块汗巾,不是什么好料子,用得半旧了,微微发黄。下面倒是绣了很精致的云纹,有点不伦不类。

  杨慎用手摸了摸,爱惜地拴在腰带上。

  这是伊春的娘下山前送给他的。他们一家人都很好,或许只有这么温馨的家庭才能生出伊春这样的女儿。看到伊春娘慈祥的笑容,他总会想起自己的母亲,那块汗巾子就仿佛是他母亲亲手给他做的一样,令心头暖洋洋。

  窗外突然传来一阵轻飘飘的脚步声,略带杂乱,仿佛是在躲避什么东西。

  杨慎一口吹了烛火,只见一个纤细的影子自窗前一闪而过。

  他一跃而起,飞快将门打开,刚好与那影子撞个正着。她似是唬了一跳,急急后退,纵身间无声无息地越过一盆芍药。

  杨慎厉声道:“什么人!”一面出手抓她。

  那影子并不做声,迟疑地与他拆了几招,大抵是发觉自己不是对手,足尖一点便要逃走。

  不防被他一把抓住后背心,用得力气大了,只听“撕啦”一声,后背一幅布料竟被扯裂了。

  杨慎只觉一大片莹白的肌肤突然出现在眼前,出于本能把手飞快松开,耳边听她低叫一声,声音婉转。

  是她?!

  杨慎稍稍一愣,见她还要逃,再也顾不得此人衣衫不整。眼见她长发凌乱地披在身后,他毫不怜香惜玉地扯住朝后一拉,她登时哭了,半缩着身体,哀求似的抬头看他。

  一张小巧又楚楚可怜的脸,是宁宁。

  她轻声道:“求求你,放过我。”

  杨慎早已怀疑她身份特殊,如今见她装扮诡异身手不凡,岂有放过的道理,当即冷道:“你到底是什么人?要做什么?”

  她含泪道:“我……只是睡不着出来透气而已,公子不是也深更半夜还没睡么?请快放开,你弄疼我了。”

  杨慎索性把她的长发在手上绕了几道,森然道:“不如我现在带你去问问晏公子。”

  她果然怕了,死死抱住他的胳膊,像一只快要溺水的小动物,一个劲的抖。

  “我……我自己也不愿,只是老父为人软禁,实在不得已。”

  杨慎“哦”了一声,道:“那你说怎么个不得已。”

  她颤声道:“我不能说!我知道公子与姐姐都是极好的人,我绝不会害两位。求公子放过我!”

  只可惜她怎么哭求,他也不心软。杨慎没有伊春的好心肠,从某方面来说,他相当冷酷。

  宁宁实在无法,忽听不远处又有脚步声响起,杨慎扯着她的头发,似是打算躲到阴影地里细细盘问,不防她重重呻吟了一声,喘息道:“啊!你……求求你,轻点!”

  说罢整个身体像没骨头似的,一下钻进了他怀里。

  他要推,她反而把脸贴上他的手,是一种近乎娇蛮撒娇的引诱方式。

  杨慎正要用力,忽听奈奈的声音在前面响起:“哇呀!大半夜的,你们俩在干嘛?!要偷情也找个好地方呀!”

  他一下反应过来,又羞又怒,脸颊像被火舌舔过似的,掌上用了力,拍在宁宁肩上,触手却觉湿漉漉的,带着腥气。

  是血?!

  宁宁闷哼一声,忽而紧紧抱住他,双腿像蛇一样盘在他腰上。

  奈奈赶紧捧着脸跑开了,一面还喃喃道:“看他就不像个好东西,果然人品不好!啊啊,眼睛看到脏东西了!”

  宁宁不由笑了一声,声音颤抖:“公子,你不要逼我。你看我现在的模样,若是叫嚷起来,只怕对公子的声誉不好。你师姐知道了,却不知会怎样想?”

  杨慎怒极,扬手想扇她一个耳光,她却滑到了地上,将他腰上的汗巾子飞快扯下塞进怀里。

  “你若是将今晚遇到我的事说出去,我便有更好的事情要告诉你师姐。”

  她呵呵低笑:“反正也已经有人看到我俩的好事了,瞒也瞒不住她。可惜,你那么喜欢她,她却要把你当作坏人了。”

  杨慎没说话,定定看着她。他本来就长了一张坏蛋脸,如今真正沉下来,竟令人觉得悚然。

  宁宁勉强笑道:“不如你我都当作今晚没遇到过对方。否则我便要将这汗巾子给你师姐看,你猜她听说我俩两情相悦会有什么反应?肯定不会难过吧?”

  她见杨慎依旧不说话,目光阴冷,怀疑他是动了杀意,不禁退了一步。

  他却将双手背到身后,淡道:“你不会说出来,因为你受了伤。若是闹大了,我不过是落得个风流的名声,你的小命只怕保不住。”

  她想不到这纯情少年竟然毫不在乎,不由感到浑身发麻。

  他又道:“我不管你和晏于非有什么恩怨,若是招惹到我与师姐,绝不放过你。师姐很关心你,我不想让她觉得又遇到一个居心叵测的人。你走吧,自己知道怎么做。”

  宁宁怔怔看着他转身离去,忽然像是着了魔似的,把汗巾举高:“那……这汗巾,还给你。”

  他淡道:“被你抓过,脏了,我不要。”

  她不由无言。

  果然第二天宁宁便去看望伊春了,杨慎见到她还是和以前一样,没有任何反应。

  “宁宁,是睡不惯这里吗?脸色好难看。”伊春依然涂着大花脸,关切地问她。

  她勉强一笑:“就是夜里风大,确实睡不安稳。”

  肩上的伤还在隐隐作痛,晏于非那根银针上涂的不知是什么毒药,她吞了两颗解毒丸,只觉效果不明显,伤处又痛又麻,一条胳膊有点不听使唤。她虽然焦急,却也无法。

  奈奈端着药钵进来给伊春换药,听到她这样说,不由冷哼一声,朝杨慎翻了个不屑的白眼,咕哝道:“是一夜没做什么好事,所以没睡好吧!”

  伊春奇道:“什么意思?”

  奈奈嘟着嘴,喃喃道:“害我看见不干净的东西,以后长针眼绝对找你们算账……你这个师姐呀,有空多管教管教自家师弟,年纪还小呢,以后误入歧途怎么办?”

  伊春看看杨慎,他脸色也不太好看,低头不说话。

  她于是笑道:“不会的,羊肾是好人,他不会做坏事。”

  杨慎握住伊春的手,用力捏了一把。

  伊春的伤完全痊愈,是在二十天之后的事了。

  这二十天里,她不但每天忍受奈奈在她脸上手脚上涂各种各样稀奇古怪的东西,还要被当做人偶,一遍遍被她和木木把头发拆开束起,试验无数种发髻。

  二十天简直是活在地狱,如今到底是解脱了。

  杨慎来找的时候,伊春刚把脸洗好,头发和衣服都是奈奈打理,不容她半点意见。

  “奈奈,这个衣服袖子好宽松啊,行动真不方便。”

  “奈奈,没有皮带我没办法栓剑,找根皮带好么?”

  “奈奈,这鞋子穿着好不舒服啊,脚底痛死了。”

  伊春一遍一遍的抱怨,通通被奈奈一句话堵回去:“这样才漂亮,习惯就好。”

  她怎么可能习惯这种累赘的打扮!伊春摸摸头顶不知什么形状的发髻,只觉晃一晃就要松了,奈奈偏说这是什么流行款式,适合她的脸型。

  适不适合她也看不出,她就觉得浑身上下像被无形的绳子捆住一样,一点都不自在。

  奈奈端起脸盆,道:“你别摸啦,女儿家动作幅度要小一点,要文雅,大大咧咧那是男人婆。”

  伊春很严肃地回头看着她:“我只有一个问题。我弄成这样,还能练武打架么?”

  这才真真是扶不上墙的阿斗,奈奈无力地吐出一口气:“我真没见过这样的女孩子……武功重要还是容貌重要?”

  抬头见杨慎抱臂含笑倚在门框上朝这里看,她又说:“你也来劝劝你师姐,她不会是个武痴吧?”

  伊春扶着发髻颤巍巍地站起来,无辜地看着杨慎,喃喃道:“羊肾啊,我觉得头晕脑胀,浑身不舒服。能不能换回以前的衣服鞋子?”

  杨慎略带一丝惊艳神情细细打量她。

  伊春原本很黑,黑得油光发亮,像块木炭,五官纵然生得不赖,但从来也与漂亮两个字无缘。

  现在虽然不算白如玉,但比以前是好了无数倍,健康的肌肤,端正的五官,充满了十五岁少女神采飞扬的味道。

  她额头饱满,如今把头发全部束到后面,发髻也不繁复,很符合她利落的气质,配上藕色罗裙,多了一丝儒雅的气息,倒让人眼前一亮。

  纵然不是什么大美人,却也当得起英姿飒爽四字。

  见她求助似的望着自己,他于是笑道:“师姐穿什么都好看。”

  伊春无奈地拉拉裙子:“好不习惯。”

  “习惯什么?”宁宁含笑的声音在窗外响起,她笑吟吟的脸也探了出来,见到伊春崭新的模样倒是一愣,与她印象里那个邋里邋遢的姑娘似乎不是一个人。

  她……是不是白了好多?

  “姐姐今天打扮的好漂亮。”她说得好像很有诚意。

  有意无意地,忍不住偷看杨慎,他的目光没有一瞬间离开伊春身上,看得专注又认真。

  宁宁突然觉得很烦躁。

  晏于非听说伊春伤势痊愈,特意放下手头繁忙的事务,抽空在下午过来探她。

  因见伊春变化甚大,他倒有些过意不去:“婢子胆大无礼,葛姑娘莫要放在心上。”

  伊春与他赔笑两句,无非是感谢他相救收容之恩。这等江湖客套话,她还没学会,自觉说着很累,索性放开了讲:“晏公子救了我们,以后有什么要帮忙的,随便说。”

  一旁戴着斗笠的殷三叔嫌她说话粗鄙轻浮,不由多看她一眼。伊春浑然不觉。

  晏于非淡淡一笑:“姑娘客气了,都是江湖中人,一方有难八方支援乃是常理。今日我来,还有个好消息要告诉姑娘。”

  好消息?她愣了一下。

  晏于非道:“姑娘的通缉榜已然撤销,真凶已在两天前捉拿归案。那女公子强夺了许多少年男子养在府中,其中一人已有婚约在身。未婚妻苦寻至此,求上逍遥门未果,便趁夜潜入门内将女公子杀了。如今案件已破,姑娘冤情得雪,岂不是大快人心?”

  伊春倒有些吃惊,先前逍遥门一口咬死是她杀的女公子,官府被他们收买,也不问原委来擒拿。如今态度转得好快,真凶又是从哪里钻出来的?

  杨慎说道:“多谢晏公子从中周旋,替我师姐洗脱罪名。”

  伊春恍然大悟,见晏于非神情似笑非笑,立即明白其实是他在后面推动,不知用了什么手段把真凶寻出。

  晏于非慢悠悠地说道:“晏某不敢居功,此事多亏殷三叔调查跑腿。总算没有令葛姑娘蒙受不白之冤。”

  顿了顿,又道:“晏某确有一件事有求于二位,恳请二位拨冗听我一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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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六章

  木木和奈奈一起退下,宁宁也早早避开。殷三叔将门关上,抱臂守在门口,斗笠压得很低。

  气氛很有些玄妙,杨慎不由神色凝重,心知此人不提要求也罢,若是提了,必然难办。

  他一番相助绝不是嘴里说的那么冠冕堂皇,世俗中打滚之人,一切利益第一。

  忍不住看看伊春,她明显不习惯也不喜欢这种情况,漂亮的眉毛皱了起来。

  “自与葛姑娘在贤德镇医馆初遇,如今也过了一个月。姑娘是否还记得当日情景?”晏于非忽然说了一句莫名其妙的话。

  他不提醒还好,一说伊春不由“啊”了一声,恍然大悟:“对了!那天医馆里的人就是你!我说怎么那么眼熟。”

  晏于非笑了笑,又道:“当日我为人追杀,身中奇毒,多亏邱大夫诊治得当,否则再难活命。晏门名声在外,难免遭遇宵小之辈,只是我所遇的狂徒却异常难缠,从漠北一直追杀到潭州,几次险险要被他们得逞,若非殷三叔,今日也不可能与二位在此详谈。”

  两个人都不说话,等他说出最重要的。

  果然,他也不拖泥带水,立即说出了所求之事:“晏某要事在身,身边也没有多余的会武仆从,二位身手不凡,乃名门子弟,故而厚颜恳请二位暂且留在别院,多则两月,少则十日,绝不敢令两位长留。”

  这个要求倒不过分,大大出乎杨慎的意料,他原以为此人有拉拢的意思。晏门近年来拓展势力范围相当厉害,亦收拢了许多人才并入门内,他原本还做好了婉拒的托辞。

  这个晏二少,果然不是简单角色。现在时机尚未成熟,他立即说出拉拢之事,必然会遭拒绝,倒不如以退为进,先将他二人留在身边,图个来日方长。

  杨慎个人意见倒还罢了,关键在伊春,只要她动心想留下,那就等于杨慎也留下。

  他略想了想,正要说话,却听伊春很爽快地答应了:“好啊,小事一桩。要追杀你的是什么人?”

  她果然是想也不想就钻进瓮里。杨慎索性把嘴闭上了。

  晏于非对她微微颔首,感谢她答应的那么爽快:“此事倒是说来话长。我晏门近年来有意壮大门下,与中原诸多门派亦有合作,一向相处愉快。前年我大哥去到巴蜀渝州,与万华派商谈合作事宜,却出师不利遭到对方暗杀,大哥右腿被砍去,所幸留了一条性命,我父因此大怒,捉了十来余个万华门下软禁起来。自此巴蜀万华竟与其他门派勾结,处处挑衅晏门,当日在贤德镇,我所中的毒,也是源起巴蜀万华。巴蜀之人善于制毒暗杀,防不胜防,我此次出远门也倍感头疼,故而恳请二位暂时留下,待事情办完,在下自有厚礼送上,绝不敢轻慢。”

  此人说话技巧果然高明,稍不小心便要被他绕进去。

  想来真实情况应当是晏门想吞并巴蜀一带的势力,却遭到反抗,晏门主恼怒儿子被伤,便大开杀戒,非但没有服众,却引起了更大的反抗。

  如此算来,宁宁兴许与万华脱不了干系,是被派来暗算晏于非的。可惜技不如人,反而先露了马脚。以晏于非的精明,不可能查不到宁宁的身份,他却不点破,分明是给他二人面子。

  杨慎不由暗暗颔首,赞此人做事漂亮。这样一来,他们欠他的情分更多,到时候只怕是算不清,必定要大大偿还他一笔了。

  他又看一眼伊春,估计她的浆糊脑袋肯定是被糊弄得一团糟,毫不犹豫便要热血沸腾。

  伊春正色道:“我听人说过,世上没有无缘无故伤人的人,除非是疯子。巴蜀万华会如此抵抗,想必是你们晏门做了什么他们不赞同的事。晏公子,你救了我们,这个恩情我肯定会还,巴蜀的人要来杀你,我帮你挡下,但不会帮你杀人。”

  这话说的众人都是一愣,殷三叔的眉头立即拧了起来:“你怎能如此与少爷说话!”

  伊春起身对晏于非抱了抱拳,略带歉意:“抱歉,我不大会说话,有些不中听。公子的厚礼我不要,但我会帮你,只管放心。”

  大抵是没想到这傻乎乎的姑娘脑子还挺清楚,晏于非脸色变了一瞬,随即立即露出笑意来,温言道:“姑娘说的对,此事晏门也有过分之处。无论如何,晏某要感谢姑娘与少侠的侠义心肠,在潭州这段时间,拜托二位了。”

  伊春与杨慎走后,殷三叔摇头道:“少爷,这两个少年只怕会坏事。属下还是寻个时机令他二人再也不得泄露风声为好。”

  晏于非揉了揉额角,将茶杯放在鼻前轻轻一嗅,低声道:“……过一段时间再说。”

  窗外莺声丽啭,一派仲春柔靡景象。他不由将窗推得大开,刚好有一行鹤扑簌着翅膀飞上天。

  他看得有些痴了,轻轻问道:“殷三叔,还记得我小叔吗?”

  殷三叔却默然。

  晏门里曾出了个惊才绝艳的人,名叫晏清川,是晏门主最小的弟弟。此人野心勃勃,才干高了门主十倍也不止,奈何一朝栽倒在某位不知名的侠客身上。传闻那人放荡不羁,却武艺高强。晏清川一心拉拢他,可惜道不同不相为谋,逼得狠了,反被那人一剑穿心,高歌而去。

  这是晏门中的悲剧,纵然是门主,现在提起亦要老泪纵横。

  晏于非唇角露出一抹笑,有点冰冷,似乎还带了一丝讥诮。

  “我不会变成小叔那样的。该杀的人,我一点也不会心软。”

  这世上总有一种人无法被掌握在手心,收为己用。他们是一阵风,是带着翅膀天生便要翱翔的鸟。

  可是他们偏偏生得极美,翅膀上带着阳光,纵然埋在地下最深处,也能一眼就发现。

  但是不能归属自己的东西,生得太美反而是祸害。

  会想着,他们也许有一天忽然反过来阻碍自己,也许遇到更高明的猎手将他们捕获。

  所以,杀掉是最简单最有效的方法。

  殷三叔退了一步,垂头恭恭敬敬地说道:“少爷,属下探得舒隽仍未离开潭州,逗留在城南一带,似乎是在等人。”

  这又是一只美丽却桀骜的鸟,根本连靠近都不得其法。

  晏于非缓缓摇头:“撤了,暂时不要继续跟着他。”

  葛伊春与杨慎似乎和他有些交情,留住他二人的话,总有一日会再次遇到他,从长计议吧。

  殷三叔点了点头,拱手正要退下,忽听门上被人轻轻一敲,安排在外面的部下低声道:“师伯,少爷,人带来了。”

  晏于非转过身,便见两个属下手里架着一个瘦弱女子走进来。

  是宁宁,她嘴巴被封住,挣扎也没用,索性装死,一动也不动地被人挟住,两眼无神地盯着地面。

  晏于非淡道:“又是巴蜀万华派来的人吧。我已调查清楚,你姐姐确是我晏门中一名婢女,一年前将她驱逐是因为家中有你这个拜入巴蜀万华门下的妹妹。如今你姐已自尽,老父被万华作为人质,逼得你前来刺杀我。计是好计,可惜找错了人。”

  宁宁还是不动,像没听见一样。

  他又说:“你中了我的毒,半年之后必然发作癫狂而死。现在你右胳膊应当已经变成了紫色。”

  立即有属下将她袖子撕开,果然半条胳膊都变成了紫色,像是被烧烂了一样,极为可怖。

  宁宁咬牙道:“爱杀就杀,要折磨也痛快些,不必多说。”

  说罢,她却阴狠地笑了一声:“你这个晏门二少,果然深得晏门精髓。明明是你派人将那女公子杀了,却栽赃在别人头上,演了好大一出戏,精彩的很呐!晏门妄想称霸江湖,群雄唯马首是瞻,好歹也要做些有德行的事吧?”

  晏于非并不理会她的挑衅,声音冷淡:“我给你半枚解药,一年内你便为我做事,若是成了,我便给你另外半枚解药。你的老父我已派人救出,不用再听万华的话。”

  他示意手下放开她,从袖中取出一封信,递给她。

  宁宁将信将疑,展开信纸上下一扫,心中顿时百味横陈。

  确是她老父的笔迹,说明晏于非已将他从万华抢出,安置在一处僻静之地。只要她尽心做事,父女总有相聚之日。后面还画了一个只有他们父女俩知道的秘密花纹,确认是她老父没错。

  宁宁将信纸塞入怀内,再抬头面上已是平静无波。

  她直直跪了下来:“公子请吩咐。”

  ****

  隔天伊春和杨慎便充作晏于非的贴身护卫,随着他出门了。

  这次不管奈奈怎么威逼利诱,伊春再也不肯穿那累赘的罗裙,盘烦琐的发式。

  她甚至管杨慎借了一套男装,学着男人的模样把一头长发全部束在头顶,为了不暴露自己女人的身份,还和殷三叔学习,加上一顶压得低低的斗笠,倒也别有一种风味。

  身为晏门二少究竟有多忙,伊春总算有了体会。真正的江湖人士是不是也像他一样,上午见好几人,有时午饭也来不及吃便要赶去见另外的人。

  谈啊谈啊谈,他们好像永远有谈不完的事。

  有时候伊春会猜,他们是不是在谈怎么练武怎么过招?

  这个想法让杨慎嗤之以鼻:“武痴才会成天想着练武的事,江湖上的事情哪有那么简单。”

  所以伊春一直也不知道他们究竟有什么可谈的。

  在她看来,生活是如此简单随性,有饭吃,有觉睡,有人说话,有景色人情可看,有许多没见过没学过的东西等着她。

  实在没有时间浪费在一次又一次莫名其妙的谈话上。

  杨慎于是又会笑她:“猪也是这么过日子的。这样挺好。”

  他们两人正跟在晏于非的马车后面走,这位少爷下午第二个目的地是储樱园,近日刚好是赏樱时节,他不知又和什么人约定了在那里谈事情,忙得要命。

  伊春把斗笠压低,有点火气:“羊肾你总和我过不去!我可是你师姐!”

  杨慎笑嘻嘻地看着她扮男装的模样,出乎意料,似乎比女装还多些俏丽,他说:“做猪才好,有人养着,无忧无虑的。”

  “那你怎么不去做猪!”她抬头瞪他,如今脸色白了,形容居然生动了许多。她相当耐看,看久了会让人忍不住心头一动。

  杨慎的心就动了好多次,动的他都有些无奈,于是忍不得透露一些:“我做猪的话,谁来养你?”

  他知道她肯定听不懂,她有时候聪敏的让人十分意外,有时候却真的是一头猪。

  伊春正要开口说话,走在前面的殷三叔却回头隐隐瞪了他们一下,似乎是嫌他们说话声音太大了。

  这位大叔,对他们相当看不顺眼,隔三差五就来瞪一下。

  伊春轻声道:“瞪什么瞪,眼珠子要掉下来哦。”

  杨慎不由笑了。

  很快便到了储樱园,晏少爷推门下车,不防周围呼啦一下涌上许多乞丐,挥着脏兮兮的盆子,嚷嚷着求他打赏点钱财。

  潭州一是储樱园,一是开福寺,附近的乞丐简直比蚂蚁还多,稍遇上一个服饰光鲜点的,立即便群起而上,根本不是要钱,而是抢钱。

  伊春二人立即护在他身边,将那些乞丐挤开。

  忽然,她起了一丝不好的预感,像是有什么寒冷而危险的东西正在逼近。

  几乎是本能,她一把抽出佩剑挡在身前,只听“叮”地一声,一个蓬头垢面的乞丐垂着头,手里拿着一把寒光湛湛的匕首,似是打算偷袭,却撞在了伊春剑上。

  他一击不中,调头便跑,伊春犹豫了一下,不知该不该追,忽觉一股大力从隔壁传来,她被杨慎撞得一个趔趄,急道:“怎么了?”

  他说了一句什么,含含糊糊的,紧跟着一声巨响,像是鞭炮炸开的声音,伊春眼前突然涌出大片大片的青色浓烟,刺鼻又刺眼,什么也看不见。

  她飞快伸手去捞杨慎,却捞了个空,殷三叔在浓烟里怒气冲冲地吼了一声,紧跟着是兵刃交接的声响,再跟着……什么声音都没有了。

  等风终于把浓烟吹散,伊春揉着发疼的眼睛四处张望,这才发觉只有她一个人站在马车前,杨慎晏于非殷三叔他们不知去了什么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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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七章

  就这么短短一眨眼的功夫,他们就算被挟持,也弄不了多远。

  伊春四处张望一番,忽见园门前地下斜斜钉了一根细细的针,针头指着储樱园内。

  那是晏于非常用的暗器。

  她直接冲进了园子。

  储樱园里种了无数樱花树,此时正值盛开季节,如烟如霞,晃得人眼花缭乱。

  传说这园子本是某豪富人家的后院,后来家道败落,便将园子专卖旁人,几经转手,如今却成了一块公众之地。园内另有商家酒楼茶舍各自经营,互不相扰。但由于价钱昂贵,纵然是樱花盛开的时节,也鲜少有人进来败家。

  伊春很快就在繁华的樱林里迷路了,迷的一塌糊涂完全不知该往哪个方向走。

  胡乱绕了几圈,忽又在一棵树下见到了一片撕碎的衣角,捡起来摸摸,是粗布的。那颜色质地与杨慎穿在身上的衣物并无二样,那孩子一向心地慎密,应当是给她留记号。

  果然左右再看看,在另一棵树下也找到了一片碎布。

  伊春心头一松,顺着杨慎的记号一直朝前飞奔,不一刻忽觉眼前豁然开朗,竟是出了樱林,对面是一个极小的凸起土坡子。

  坡上建着一座竹楼,晏于非身上的象牙白外袍很是显眼,就靠在窗边。他看上去倒没什么异样神色,一手扶着下巴漫无目的地望着窗外,忽然看到伊春朝他挥手,他不由一动,反而把脑袋别过去了。

  伊春愣了一下,左右看看,确定这里应当是园子里的某间茶舍,因为还有三三两两的游人在附近赏樱,竹楼下更摆了桌椅,供人休憩喝茶。

  她解下斗笠,直接推门走进茶舍,热心的伙计上来招呼,她说:“我要上二楼。”

  伙计很是为难:“姑娘,二楼被人包下了,委屈你在一楼坐会儿,好么?”

  她像是没听见,抬脚便冲上楼,伙计急得大叫几声,只听楼上传来一阵沉重的脚步声,像是要把纤细的竹楼给踩塌了似的,猛然停在楼梯口。

  伊春抬头一看,心里顿时打个突,犹豫着停了下来。

  楼梯口站着一个铁塔似的壮汉,不,称为巨人或许更合适些。

  天气还没完全转热,他却只穿了一条薄裤,□出来的上身肌肉贲张,犹如铁块一般甚是可怖。

  伊春估摸着四个自己还未必能抵得上人家一个,眼看那人手里提着一把巨斧,作势要砍过来,好女不吃眼前亏,赶紧逃命是要紧。

  她窜下楼梯,一阵风似的跑出茶舍,隐约听见楼上有个冰冷的声音说了一句:“是那个丫头?把她杀了。”

  沉重的脚步声在背后响起,伊春惊得头发都要竖起来,勉强回头一看,那个巨人果然提着斧头来追她。他人生得高大笨重,跑起来却十分快,伊春觉着自己就是一只小鸡,很快便要被老鹰抓走吃掉。

  她在樱花林里左右乱窜,仗着身体小巧轻便,那巨人一时也无可奈何,只能紧紧追在后面。

  伊春终于明白为什么其他三人一瞬间就不见了,要是被这壮汉抓住,估计再来十个也对付不了,通通被他打晕拖走。

  眼瞅前面有一株特别高大的樱花树,她像猫一样刺溜一下便窜了上去,抱住最高的枝干,把身体藏在樱花里,动也不敢动。

  沉重的脚步声慢慢靠近了,她屏住呼吸,眼睛瞪得溜圆,浑身绷得发疼。

  树下忽然传来一阵莺声燕语,应当是普通游人在树下歇息玩赏。

  伊春稍稍探出脑袋,打算提醒他们先逃命,被那巨人推一把或者砍一斧子,可不是好玩的。

  却见树下摆了一张躺椅,上面还铺着柔软的锦垫。锦垫上半躺半睡一个穿浅紫色长袍的年轻男子,色如美玉,神色纯善,正是许久不见的舒隽。

  躺椅周围还围着一圈姑娘,嘻嘻哈哈七嘴八舌地和他说话。

  “舒公子说话好生风趣。对了,你还没说自己家住何方呢?”

  某个圆脸姑娘略带娇羞地问他。

  舒隽闭着眼睛,声音淡淡的:“问了家住何方,是不是就打算问有没有娶妻?问了娶没娶妻,大约就是要问我年纪多大。问了年纪再问父母高堂,最后是不是打算问我家里到底有多少钱啊?你们烦不烦。”

  很明显,他正处于不耐烦的状态,而且是很不耐烦。可惜那张脸生得又温柔又善良,明明是很烦躁的神情,可看在别人眼里却是害羞又容忍的,于是大家都以为他是在开玩笑,叽叽喳喳又笑开了。

  “舒公子是在这里等人,这么久那人还没来,莫不是某位高傲的姑娘家?”

  纯真热情的姑娘们看不出脸色,还在问。

  舒隽冷道:“关你什么事,你们烦死了,都走远些!”

  大家认定他是在害羞,笑得更欢乐。

  “想必是国色天香的美人,不然怎敢让公子这样的人等候多时。”

  有人的语气微微含酸,又羡又妒。

  这帮三姑六婆,真没完了。舒隽睁开眼,打算大发狼威把她们赶走。每次都是这样,他只要单独落在外面,这些女人都朝他这里靠,他说话怎么难听都没用,烦得要命。

  樱花林里忽然走出一个半裸的巨人,手里还提着一把巨斧,比常人大腿还粗,杀气汹汹地停在对面看着他们。

  女孩子们一下就安静了,惊恐地缩了起来。

  “看到一个扮男装的丫头经过么?”巨人声音粗嘎,冷冷问着。

  舒隽撑着脑袋,懒洋洋地说:“最近女人流行穿男装,满大街都是扮男人的。你问的是哪个?”

  “年约十五六,戴着斗笠,身上佩剑,身材瘦削。”

  “这种人街上每天一抓一大把,你问我我问谁。自己去找吧。”舒隽的回答欠扁之极。

  “舒公子……”有女孩被他的大胆打动了,双颊浮现晕红。

  “都给我闭嘴,滚走。”他头疼地揉揉眉心,口吐粗话。

  姑娘们全体感动,一齐挡在他身前,说:“公子为我们担心,怕这人伤到我们,不惜翻脸赶人,此心我们若是体味不到岂不是辜负公子一番厚情。你这粗鲁的汉子,还不速速离开!是要在园子里当众逞凶么?”

  舒隽索性翻身坐起来,叹道:“你们不滚,我自己滚。”

  他说走就走,挥挥袖子不带走一片云彩。

  “哪里走?!”巨人恼他出言无状,伸手便要抓他。

  姑娘们一齐扑上去,抱手的抱手,拽裤子的拽裤子,就是不给他靠近那可怜又柔弱的男子。巨人一时倒也没办法,总不能真的当众杀人,只好像抓小鸡似的把那些女子抓着轻轻丢开,场面顿时乱了,娇滴滴的哭喊叫嚷声连绵不绝。

  舒隽塞住耳朵,喃喃道:“活该,让你们花痴。”

  伊春再也忍不住,从树上一跃而下,厉声道:“放开她们!我在这里!”

  舒隽只觉声音耳熟,回头一看,登时认出是葛伊春。她从头上摘下斗笠,直接丢出去,紧跟着寒光一闪,剑已出鞘。

  “我和你过招。”

  她简直大言不惭。难道看不出再来十个她也不是这怪物男的对手吗?

  算了,不要管闲事。舒隽对自己说,拔腿想走开的,但不知怎么的竟本能地朝她走去,低声道:“你没长眼睛?自己冲上去找死?”

  伊春恼怒地瞪着他:“你真无耻!居然让女孩子们为你送死!”

  虽然是被骂了,他却不恼,眼珠一转,忽然计上心来。

  伊春正要冲过去和巨人打上一架,忽觉身体一紧,是被人从后面抱住了。

  舒隽搂住她的腰身,把下巴放在她肩上,笑吟吟地:“哎呀!你总算来了,我可是等你好久。来来来,咱们找个僻静的地方好好谈谈吧。”

  “你说什么……”伊春的嘴忽然被他捂住,舒隽半抱半拽,拖着她往后走,一面在她耳边低声道:“臭丫头,把他引到没人的地方再说,不是不想让那些三姑六婆受牵连吗?”

  伊春眼睛登时一亮,舒隽丢开手,皱眉道:“身上都是汗臭,你不换衣服的?”

  她怒了:“一个男人香喷喷的才叫恶心!”

  说话间,巨人已经摆脱那些女孩子,提着斧子追上来。

  舒隽一把拉住她的手:“快跑!”

  伊春不由自主随着他在樱花林中飞奔,眼前只有他淡紫色的袍子一摇一晃,偶有飞樱落下,像一场红雨,像一幅会动的画。

  姑娘们眼看这位漂亮又温柔的公子等的是一个其貌不扬的小姑娘,不由纷纷落下辛酸眼泪。

  如今的世道,鲜花永远是插在牛粪上的。

  “怎么会招惹上那怪物?”舒隽一面跑一面问她。

  伊春老老实实把经过说了一遍,说得他连连摇头:“我以为你装傻,没想到是真傻。晏于非的人情怎么能随便欠,小心以后骨头都被他吃了。”

  伊春却毫不在意:“我不是正在还他么。”

  舒隽还是摇头,却不说话了。那巨人紧紧追在后面,他体型生得笨重,樱花树的枝叶又生得低,总打在脸上疼得厉害,他恼怒起来,扬起巨斧旋转着飞舞出去。

  两人朝相反的方向跳开,都觉脸庞风声锐利,擦在脸上一阵疼痛,紧跟着“砰”一声巨响,巨斧插入地上,深有数尺。真无法想象被这斧子砍一下是什么滋味。

  舒隽叫了一声:“喂,有暗器吗?”

  伊春摇了摇头,她和杨慎都只学剑法,暗器什么的并不擅长。

  舒隽无奈地摸摸身上,他今天是出门见人的,没想到要在这里和人打架,什么准备都没有。四处看看,只好从地上捡了几个小石子,放在手上掂掂,抬头冲那巨人微微一笑:“小心暗器。”

  说罢不等他有任何反应,抛出一颗石子,就朝着巨人的面门飞去,被他轻轻松松地接下了。

  他嘲讽地笑道:“这就是暗器?”

  舒隽忽然露出一丝诧异的表情,望着他身后,惊道:“啊,怎么是你来了?”

  这等骗人小招,稍有经验的都不会上当。巨人连眼皮子都没动一下,拔腿朝舒隽狂奔而去。

  谁知身后扑簌簌几声响,真像是有人拨开枝叶朝这里走来。巨人猛然回头,却见空荡荡并无一人,只一颗小石子滚在路边,心知是上了他的当,正打算转身好好教训他一番,背后几个要穴却突然被点,登时僵在那里无法动弹。

  舒隽笑吟吟地颠着石子走过去:“我早提醒你要小心暗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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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八章

  伊春略带惊讶地走过去,看看僵直不动的巨人,再看看舒隽,不太敢相信他轻轻松松就把难题解决了。

  舒隽整整衣袖,抬头看天色,道:“估计要等的那人今天不会来了。也罢,我去了,你保重。”

  伊春见他又是说走就走,不由急道:“那个……谢谢你帮我!”

  舒隽斜斜睨她:“如今我也是还你人情,多谢你上次一顿好酒菜。你我现在两不相欠,以后见了就当不认识吧。告辞。”

  原来如此,他人倒是不坏。

  伊春在后面笑道:“别这样嘛,舒隽。我们交个朋友不行?”

  他把她从头到脚看了一遍,忽然抬手把她歪到一边去的发髻扶扶正,神情严肃:“你太邋遢了,等变成美人再说吧。”

  伊春奇道:“交朋友还要看容貌?我都没介意你长得像女人。”

  怎么说呢,她确实具备把人肠子给气破的本事。

  舒隽问:“你不是要去救人吗?”

  话还没说完她就飞快跑走了,一面还朝他摆手:“说定了!交个朋友哈!”

  他倒愣愣站在原地:“……你别擅自决定……”

  自然是没人回答他了。舒隽抬头看看那巨人,对方也直直看着他,隔了一会,说:“原来你就是那个臭名昭著的舒隽。”

  好烦。

  他一言不发转身离开,忽又想到什么似的,回头恶作剧地给他一个笑容,眉眼舒展开,倒有一种别致的淘气在里头。

  “送你个见面礼,省得总拿我的名字与旁人卖弄。”

  手里剩下的石子被他一把抛出,全部砸在巨人脸上,他痛得放声大叫,偏又不能动,脸上也不知破了多少伤口。

  舒隽把袖子掸掸,像是终于出了一口气似的,神情轻松地走了。

  ****

  竹楼里很安静,只有泡茶沏茶的轻微声响。

  那是一个年约四旬的男子,正值壮年,头发却已花白,面容清矍,目中隐含锐利。

  他缓缓用滚开的第一遍茶水把四个陶瓷的小杯子烫一下,残水倒掉,再灌入新烧开的水。四个小杯子比婴儿拳头也大不了多少,茶水映着里面白色的底子,碧黝黝的,香得沁人心脾。

  眼看他把四个杯子分开放在各人面前,杨慎下意识地稍稍一缩,背心立即被一柄冰冷的刀抵住了。

  他们三个人,每人背后都有一人用刀指着要害,只要稍有妄动便是性命不保。

  晏于非似乎见惯了这种事,眉毛也不动一下。只听那中年人说道:“晏二少见识广博,可知这是什么茶?”

  他淡道:“安溪盛产铁观音,功夫茶大善。”

  中年人笑了笑:“厉害。舍弟也最爱闲时品尝这铁观音,晏二少向来聪明,想必已知道舍弟是何人了。”

  晏于非看了他一会,说:“是闽南龙虎帮的于头领,阁下应当是于头领的胞兄,铁面穷奇于先生。”

  于先生做了个请的手势,敬他们喝茶,三人被迫拿起那小小的陶瓷杯子,一口喝干,滋味果然与寻常品茶不甚相同。

  他又往小小的茶壶里倒开水,一面说:“晏门为了吞并闽南一带势力,收买了不少帮派。钱字当头,当然人人抢着办事,将舍弟一家大小十三口人杀得一干二净,龙虎帮就此瓦解,说出去却与晏门没有一点关系,这招借刀杀人果然厉害。想得出这个点子的晏二少,更是少年英才,不同凡响。”

  晏于非丝毫不惊惶,倒是微微一笑:“于先生谬赞了。”

  杨慎心下略有些了然,先时还当是巴蜀万华又来找麻烦,没想到晏门仇家太多,闽南一带居然找到了这里。

  他稍稍转头朝窗外看,心中焦急。方才伊春循着记号找来,却被那巨人堵住,眼下不知生死如何。最糟糕的情况莫过于大家今天一起死在这里,早知道便宁可做无赖,根本不还他什么人情。

  思忖间,于先生又放了一杯新茶在面前。

  “晏门施计杀了舍弟全家一十三人,连出生不满三月的婴儿也不放过。这笔账今日是算不完的。你们兄弟四人,加上门主五人,听说你大哥生了两子一女,加上妻妾也不过十人,还缺三人。算上先前跑了个丫头,还要麻烦这位先生与这位少侠来充数,血债血偿。”

  杨慎背上冷汗涔涔而下,晓得他是说真的,奈何绞尽脑汁也想不出什么脱身的法子。

  晏于非却说道:“你也不过在我面前说说狠话,今日是我不慎被你抓住,我大哥他们却不会像我这般没用。于先生,十三人比四人,到底还是让我们晏门占了便宜,多谢承让。”

  他居然还故意挑衅。

  杨慎瞬间明白他是想激怒于先生,趁他露出破绽才好反击。

  只是太险。

  于先生抄起茶壶,撒了他一脸热水并茶叶。殷三叔忍不住低叫:“少爷!”

  晏于非动也不动,由着茶叶顺着脸庞滑下,白皙的皮肤立即被烫红了。

  于先生再不多言,手一摆:“带走,我要把你活活煮熟。”

  话音未落,忽听窗外一个黑影劈头飞来,他下意识地避开,那东西狠狠砸在桌子上,茶水杯子叮叮当当碎了一地。

  原来是一块大石头。

  众人还未反应过来,伊春早已越窗而入,剑光闪烁似银龙。

  杨慎一把按住了抵在背心的那把刀。

  局面瞬间反转,先前制住别人的,如今反倒被他们制住了。

  杨慎顾不得其他,先把伊春从头看到脚,急道:“没受伤?那巨汉呢?”

  伊春摇头:“遇到舒隽了,他帮我来着。”

  舒隽?杨慎心里难免不是滋味,连着两次了,被那无赖救。

  “他没再提出什么无理要求?”

  她还是摇头:“没啊,其实我刚发现他人不错……”

  殷三叔回头看了他们一眼,两人都本能地闭嘴不再说话。

  他低声问晏于非:“少爷,怎么处理?”

  晏于非看着于先生死灰般的脸,忽而抬手,剑光划过,于先生的脑袋骨碌碌地在地上弹跳起来,滚了老远。

  鲜血飙射上天花板,他的身体像个沉重的麻袋,重重砸在地上。

  晏于非将剑上的鲜血一甩,面不改色地收剑回鞘,淡道:“真可惜,于先生。你废话太多了,要杀一个人,先杀了再说话吧。”

  他转过身,声音清冷:“殷三叔,全杀了。记得善后。”

  伊春一步上前,急道:“喂!你……”

  杨慎死死拉住她,低声道:“别说话!别冲动!”

  殷三叔意味不明地回头深深看了他俩一眼,提剑将剩下三人杀了,跟着又下得楼去,伊春只听见他紧紧将大门关上的声音,伙计掌柜们纷纷惊叫起来,然而声音还没叫完便断开了,一片死寂。

  她掌心不由全是冷汗。

  殷三叔踩着竹质台阶,咯吱咯吱地上来了,身上干干净净,剑却在往下滴血。

  他是把这茶舍里的人都杀了,断绝官府搜查的任何线索。

  晏于非朝伊春深深一揖,神色温和亲切:“多谢葛姑娘出手相助,大恩大德,晏某毕生不忘。”

  伊春脸色有些发白,盯着他看了好一会儿,忽然说道:“我走了,不会再帮你。你救我,我也救了你,咱俩扯平。就此告辞。”

  晏于非眸光闪烁,轻道:“葛姑娘何出此言,莫非是觉得晏某所作所为过于残忍?姑娘须得知道,江湖上你不杀别人,别人便要来杀你。方才若不是姑娘,晏某早已横尸街头。明知对方是障碍却不除去,那是菩萨。”

  伊春慢慢说道:“不,我只是觉得……道不同不相为谋。总而言之,你我现在两不相欠,以后就当不认识吧。”

  她把舒隽的话拿过来用,再也不管他说什么,拉着杨慎的手直接跳下楼,转眼便跑远了。

  殷三叔的脸色顿时变得极难看,回头道:“少爷,让属下去把这两人除了以绝后患!”

  “慢。”晏于非摇了摇头,“这事还不必殷三叔亲自动手。”

  他眉头微皱,似有无数心事,缓缓下楼,殷三叔紧紧跟在他身后,消失在樱林中。

  忽听前方有人在大声叫骂,殷三叔探头张望一眼,脸色稍变:“少爷,是方才那个巨汉。似乎被人点了穴道不能动弹。”

  晏于非一言不发地走过去,那巨汉见到他骂得更厉害了,脖子上的青筋也绽出来,极为狰狞。

  殷三叔摸了摸入地三分的巨斧,有些感慨:“真是个怪物,少爷,不如把他收为己用?”

  巨汉听了,骂得几乎要喘不过气:“吃屎去吧!要老子为仇人效命!老子进门后第一件事便是把你们两个王八蛋捏成碎片!”

  殷三叔眉头一皱:“……少爷,还是杀了省事。”

  晏于非沉默半晌,忽然露出一抹笑来,轻道:“不,等等,我有个好法子。”

  他从袖中取出一个小小锦囊,里面并不是什么灵丹妙药,而是一个针盒。取出四根针,他回头细细打量那巨汉,目光竟惹得他浑身发抖,颤声道:“死小子要做什么?!”

  他并不搭腔,绕到身后,对着他的颈椎一针扎下,那巨汉登时狂吼一声。

  紧跟着,头顶、左右耳下都被扎了针,他这下连叫也叫不出来了,翻起白眼摔倒在地上,四肢簌簌抽搐,也不知是死是活。

  晏于非收起锦囊,心情似乎变好了,抬头欣赏地望着云蒸霞蔚般的樱花。眯起眼睛,他仿佛想到什么欢快的心事,眼中波光流转,神彩无法捉摸。

  他低声道:“殷三叔,对付喽啰不用动咱们的人,让别人帮咱们动手好了。麻烦你明天与减兰山庄的小少主交涉一下,我看看他是个什么货色。”

  殷三叔垂手说了个是。

  晏于非在那巨汉身上踢了一脚,笑骂:“还不起来。”

  话音刚落,巨汉便从地上慢悠悠地站直了,依旧翻着白眼,嘴边还有白沫留下,分明是一付不省人事的模样,却能走能动也能听懂话。

  他亦步亦趋地跟在晏于非身后,慢慢走出樱花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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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九章

  那天离开的时候,杨慎提醒了一句:“晏于非老谋深算,得失猜忌心甚重,此番拉拢失败,必然要寻了法子来除掉我们,以后一切小心。”

  伊春眉头紧皱:“羊肾,你说……我是不是不该当面给他难堪?”

  他笑了笑:“所谓不是朋友就是敌人,无论你给不给他难堪,只要不愿被他拉入阵营,迟早他都要来对付你。”

  说到这里,他的笑容渐渐淡了:“他是步了局,诱我们进去,不进也不行。”

  常听人说晏家二少手段了得,他也想过此人大不了他们几岁,传言未必属实,这次接触了才明白那传闻半点也不夸张。

  所谓江湖豪情,朋友义气,在他们这种人眼里不过是可以拿来利用的工具。每个人都是一颗棋子,有用的就想办法留下,留不住的,就要尽快抹煞。

  情谊,在这个江湖里什么也不是。

  两人一路无言,回到潭州城内寻了家客栈住下,就近等待晏二少的报复,把账算个清楚。

  谁知这一等就是十天半个月,杀手没等来,却见到了宁宁。

  她来的时候正是半夜,月亮团在天际像个银盘子。

  杨慎睡得很熟,不知做了什么美梦,嘴角微微扬起,令那张邪气的坏人脸多了一丝天真率直。

  觉得有一双柔软滑腻的手在摸自己,顺着脸颊一遍一遍的划动,像春风在轻抚。

  春风吹着吹着就往不该去的地方去了,吹开他的薄衫,还要往下,再往下。

  他一把按住那双手,反手便扭了过去,身上立即传来一声娇软的轻呼。睁开眼,正对上宁宁那张清丽又楚楚可怜的脸,她双眸似水,幽幽看着他,唤一声:“杨公子,你抓疼我了。”

  杨慎脸色铁青,抓起她的衣服想狠狠丢出去。谁知那衣服薄如蝉翼,也许是故意,也许是无意,系带松垮垮的,一拉之下居然全部裂开,那件薄薄的衣裳便轻飘飘地顺着她光裸的肌肤滑到了地上。

  她里面什么也没穿,光溜溜地压在他身上,若有若无,贴近他全身敏感的地方。

  身体一下绷紧了。他一时找不到下手的地方,她没穿衣服,碰到哪里都不好。

  他声音压抑着怒意:“不知廉耻!你如今又为晏于非效命了?!”

  宁宁对着他的耳朵轻轻吹一口气,柔声道:“杨公子狠心,将我一个人丢在那虎穴里。一个弱女子还能怎么办?”

  他没说话,没有任何反应。

  宁宁缓缓摸着他的头发,声音也又缓又轻,充满诱惑:“杨公子,你看我如何?是不是比你那个邋里邋遢的师姐好上千倍?你年纪还小,见的女人太少,所以把你师姐当作宝贝一般。等你见过真正的美人,便知道她连泥巴也算不上呢。”

  他闭上眼,已经恢复冷静:“……在我心里,什么美人也及不上她。”

  他再也不管什么男女之防,握住她□的胳膊,重重抛在了地上。

  宁宁痛得又叫一声,迎面又丢过来一件衣服,他的声音冰冷:“无耻!穿上衣服!”

  她轻轻咬住嘴唇,表情委屈,像是要哭,又像是自尊受损的抑郁。也不知是真是假。

  握住那件外衣,却不穿,她光溜溜地跪坐在地上,抬头看他。月光像银纱一样蒙在□的少女肌肤上,丘壑顿现,曲线玲珑。

  杨慎别过脑袋不去看,冷道:“晏于非也会用这种下流计谋?”

  宁宁见他始终不为所动,只好披上外衣,低声道:“杨公子,你是聪明人,知道和晏门作对没有好下场。你和你师姐只是初出茅庐的小辈,减兰山庄更不是什么武林泰斗,换言之,你们并没有任何背景。”

  她见杨慎一声不吭,以为是说动他了,心头一喜,继续道:“就算你不说,我也知道减兰山庄主子让你们二人下山历练是为了什么。晏公子与少庄主接触过,得知一年之内你二人必须要决定谁来继承斩春,你师父也单独给你一人看了那个锦囊,我说的对不对?”

  “少庄主……是说墨云卿?”杨慎终于动容,“他和晏于非接触?!”

  宁宁微微一笑:“少庄主识时务,知道谁是强者。杨公子是不是也明白识时务者为俊杰?”

  杨慎没有回答。

  当初他下山之前,师父单独把他叫过去,什么也没说,只将太师父留下的锦囊交给了他。

  锦囊里是一张字条,只写了一行字:弟子互搏,胜者生而继承斩春,败者死。

  他和伊春,只能有一个人活着继承斩春。

  师父的脸色也很难看,隔了半晌,告诉他:杨慎,你师姐身手不凡,他日必成大器。一击不中,便是死路一条。明取不成,你要致力于暗袭。

  他一下子明白为什么师父要收那么多弟子,为什么之前许多弟子要逃下山,为什么他要带文静上山把伊春的心思断了,为什么他对自己的儿子不闻不问却只专心来教导他们两个。

  原来是因为这锦囊。

  因为伊春是要继承斩春,说不定会死在争斗里。因为他早知锦囊里的内容,所以不能让自己儿子墨云卿陷入屠杀怪圈。

  那天杨慎整个人凉了半截。

  师父拍拍他的肩膀,叹道:杨慎,我知道你身负血海深仇,斩春剑和减兰山庄可以助你一臂之力。

  言下之意他得到了斩春,便可以动用山庄的力量向郴州巨夏帮寻仇。

  宁宁柔声细语:“我还知道杨公子大仇未报,只等羽翼丰满之日,才能让仇人偿还血债。杨公子觉得是与你那师姐一起小打小闹地闯闯江湖,最后两人拼个你死我活来得好;还是良禽择木而栖,寻个厉害的背景做靠山来得好?”

  说罢却不等他回答,捂嘴咯咯笑了两声:“宁宁虽然修为不高,却也能看出,杨公子似乎略逊你师姐一筹,真能赢她吗?”

  杨慎眉头拧了起来,似是有杀气迸发。

  宁宁扑过去抱住他的小腿,光裸的身躯贴在上面,微微颤抖:“公子若是愿意,让我做什么都行……何苦纠结那个对你没任何情意的师姐?”

  杨慎猛然站起,抬脚将她轻轻踹开,正要说话,忽听伊春的声音在门外响起:“羊肾,是出什么事了?我听到好大的声响。”

  他顿了一下,勉强维持冷静的声音:“没事,我不小心摔碎了一个茶壶……”

  宁宁裹上衣服,娇笑道:“别撒谎啦,杨公子。”

  她贴着他耳朵,轻道:“识时务者为俊杰,杨公子,小心考虑,不要落得横死街头呀。”

  他的身体又是一阵僵硬。

  伊春一把推开房门,急道:“是宁宁的声音?她来了?”

  宁宁嘻嘻一笑:“姐姐也要保重。”跟着人便跳出窗口,踏着夜色轻飘飘地跑远了。

  伊春有些发愣:“她怎么来了?不是留在晏于非的别院吗?”

  杨慎脸色难看,低着头,隔了半天才道:“她……现在为晏于非做事。”

  伊春挠挠脑袋:“是被晏于非收买了?她三更半夜跑来又是做什么?还有……她怎么看上去功夫很好的样子?”

  他摇了摇头:“……师姐,我累了,想睡一会,你也早点休息吧。明天咱们就离开潭州。”

  她静静看了他一会,忽然唤道:“羊肾,你怎么了?”

  他心里烦躁,像有一千根针在脑子里不停戳,眼前一会儿是爹娘浑身流血的凄惨模样,一会儿是师父阴沉的脸,告诉他:你不是伊春的对手,只有靠卑鄙的暗袭。最后又变成晏于非冷冷的双眸,他似是在向他作揖,身后繁花万朵,前景美好。他邀请他,他有绝对强大的力量。

  答应,还是不答应,只有两种结果。

  伊春死,或者他死。

  一双手抓了上来,掌心温暖,手指有力。

  她紧紧握住他的手,抬头担忧地看着他,轻道:“羊肾,是不舒服吗?我帮你找大夫?”

  杨慎怔怔看着她的手指。她的手指并不纤细,不像书里形容女孩子的手,什么兰花柔荑,滑腻如脂。相反,她的手修长却有力,这是一双侠客的手,自由而且温暖。

  鬼使神差,他说道:“师姐,我要是做了坏事,你会不会怪我?”

  伊春笑了笑,定定望着他的眼睛,眼神澄澈而且明亮:“你不会做坏事,我知道的。”

  “不,我是说……假如。”不知出于什么目的,他像是往下坠落,急急地求得某种认可,答案是什么他也不知道。或许他心里已经有数,但还缺了点什么让他不敢真正面对,还需要一些什么。

  “你做坏事,当然是把你拉回来,难道还能让你继续坏下去吗?”伊春有些好笑,“无论如何,我在这里,你跑了多远,记得我在后面,别走丢就行了。”

  杨慎也笑了,把她的手一捏:“师姐要看好我。有你在,我哪儿也不去。”

  临走的时候,伊春说了一句话:“替别人做匕首,岂不是活得像个工具。我们还没有堂堂正正做个大人,先不要自己歪了。”

  原来,她心里都知道。

  杨慎垂下眼睫,心里忽然有一个冲动,压抑不住的,走过去从后面紧紧抱住了她。

  他觉得自己快要落泪了。

  “伊春,我不会让你被人伤害,一丁点也不行。”

  他在她头发上吻了一下,把脸贴在上面。

  她似乎有些僵硬,六神无主四处张望,目光总是落不在一个固定的点,嘴里喃喃地一遍遍说:“我知道,我知道。”

  手指慢慢摩挲着她的脸颊,触手温暖柔软,他不敢用一点力气,似是怕把她摸碎了。她是一个未知的宝物,光彩夺目,像鸟一样自由自在。

  偶尔有冲动,要吻一吻也不敢,还怕吻碎了。

  他只能叹息一声,要把心底所有的忧郁苦楚都叹出来似的。

  “伊春……我好累。”

  她握住他的手,正要说话,忽见门口一个人影闪过,跟着一声怪叫:“是你们俩!要亲热怎么也不关门!”

  两人都吓了一跳,定睛一看,却是小南瓜又穿了裙子扮女人,正蹲在门口冲他们做鬼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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