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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色春 (更至91章)--- 沉筱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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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色春 (更至91章)--- 沉筱之
一色春:华人论坛6 _4 k3 g/ V& u6 a7 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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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霜,天水派大小姐。为人爽朗,性格淡定幽默。华人论坛9 Z1 z1 y: {4 X' t* n; ~
全球华人的自由讨论天地% {' Y! k! E' |! ~, t, d- s
江湖三位奇女子之一,人尽皆知的“南水桃花”,深谙闺房之术。全球华人的自由讨论天地2 ?& v3 x! i$ D& `
南霜十九岁出阁,嫁与万红阁二公子,却在第二日醒来,发现自己在江南少主穆衍风的床上。
一次噱头弄砸一门亲事,南霜嫁万红阁不成,却被江湖人见人怕的小魔头于桓之,糊弄着嫁去流云庄。
至此,南霜生涯突变,跌宕起落,天光春色,一发不可收拾。

[此贴子已经被作者于2010/9/16 17:44:55编辑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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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01章


   


    人这一辈子,总有几个污点。


    而南霜这一生,却因一个污点一错再错,错得一发不可收拾。她觉得有些憋屈。


    事情还要追述到那年万鸿阁与天水派结盟。南霜是天水派的大小姐,江湖人士通常晚婚晚育。南霜长至十九岁,才被父亲招到跟前,说:“最近我派与万鸿阁结盟,他们家二公子我看不错,人长得很是俊秀,腰板笔直,你嫁去吧?”


    南霜心想女大当嫁,于是点了点头,郑重其事答了声:“好。”


    南九阳却不由怔住,半晌摇头叹口气:“女儿长大喽。”


    送亲队出发时正值晚夏,空气里桂子飘香。天水派在京城内城,门开临街,俨然一副官家行头,郁郁葱葱的枝头缀在翘檐红门上,南九阳站在门口,看着女儿一身吉服,胭脂红妆,不由垂泪感慨。


    岂料南霜昂首阔步迈进轿子后,良久又掀帘探出个头来,唤道:“爹,莫难过,女儿这番嫁了就回来。”


    南九阳哀伤的表情刹那僵了,眼神变得十分诡异,且看南霜笑嘻嘻对轿夫道了声:“走咧。”一时间锣鼓喧天,喜气洋洋,南九阳心想难不成宝贝女儿把嫁人当作走镖,不吵不闹是因为她以为可以回来?


    南九阳觉得十分不妙。


    其实南霜不过想着跟未来夫君商量一番,允许她每年深秋至来年开春,回家陪着父亲。


    理由她都想好了,开春至仲夏半年时光,她留在万鸿阁,是时气候好,天气暖,宜行房事,适合繁衍。


    一路顺风顺水,日日天气晴朗,和风凉凉。南霜出生至今,便是一个顺风顺水的命,遇到最大的磕绊,便是小时与邻户几个公子哥上学堂,夫子讲课提到“房事”一词,半大的小孩们都羞红了脸,只女扮男装的小南霜拍案而起,学着父亲的语气道:“这,是件妙事。”


    当时学堂内寂然无声,树枝喜鹊叫得叽叽喳喳,正值开春,猫儿也分外躁动,一声“喵”叫让七老八十的夫子浑身打颤,牙齿漏风地说:“孽,孽障!“当天,南霜就在一片鄙夷的眼光中,被夫子逐出了学堂。


    其实那年的南霜并不知道“房事”一词的玄妙含义,她只是依葫芦画瓢地把南九阳的原话说出来,未想引来一场欷歔,也酿就了人生最大的污点。


    南九阳知道女儿被赶出学堂的原因后,十分郁结,他端坐在书房几案前,很忧愁地看了南霜一眼,叹了两声道:“言传身教,耳濡目染,是为父的错,是为父的错哎。”


    好在南霜当年女扮男装去上学,唯教书先生知道她的真实身份,南九阳用银子封了老先生的口,南霜也未落下个不耻的名声。


    同一年,南九阳请了个落第秀才到府上授学,南霜至此再未去过学堂,没了同龄人的竞争,诗词歌赋学得七零八落。


    女子无才便是德,南九阳也不操心。七年后,天水派与万鸿阁结盟,那万鸿阁的二公子长的是长身玉立,英俊潇洒。南霜已到了懂事的年纪,南九阳心想,这孩子开窍极早,若嫁了去,必定深谙驭夫之术,天水派与万鸿阁的关系,定能更上一层楼。岂料南霜一句“我不日便回来”让南君杨委实心颤了一把。


    万鸿阁坐落在凤阳城外的玉山中,山路十八弯,隐约见一飞檐廊脚,白墙楼阁巍峨耸立,在枝蔓掩映间,愈发幽静庄严。时已初秋,枫叶变作黄橙色。


    万鸿阁本名万红阁,只因深秋时节,大片红似火的枫叶飘落于楼台亭榭间,如万点飞红过眼而去,妍丽且多姿。然此阁在江湖上地位平平,“万红”二字不免让人联想到秦楼楚馆,戏称其为“江湖妓院帮”,遂改名成“万鸿阁”,以鸿雁高飞之气象重振声势。


    轿至阁前。正午艳阳天,秋高气爽,良辰吉时。万鸿阁正门前站了一行人,排头一个身穿红服锦衣者,便是正牌新郎官欧阳熙。


    南霜在外声名是极好的,都说天水派大小姐,知书达理,秀外慧中,勤苦耐劳,身材婀娜,肢体柔韧……不必赘述。


    欧阳熙觉得自己是八辈子修来的好福气,娶了七仙女般的田螺夫人。他在门口站得是笔直发僵,僵中带软,软里还掺和着些么柔情似水。明白人看了知道他是紧张,外人见了,便是一副已然腌菜的模样,皆叹一朵鲜花插在牛粪上。


    下了轿,移莲步,吹来一阵金秋风,掀起红盖头一角。南霜隐约撇的新郎官修长身材,正抿着嘴角弯弯笑,心中感叹爹爹言语不虚,的确腰板笔直。


    敬了酒,行了天地礼,新娘便被送入洞房。


    万鸿阁三间大院,内有无数小院,虽不大,格局亦是山重水复,柳暗花明。南霜的洞房在中间院子的正南方。


    是夜,院外流水席仍旧人声鼎沸,屋子里凤柱鸾梁,南霜有些闷,便自己掀了盖头,在桌上拿了些糕点吃,吃着吃着,却闻到一股幽香,抬头见房内红烛幽幽,影影绰绰,竟觉得有些困倦。


    南霜心想不若小憩片刻,养精蓄锐,方可云雨至天明。


    朦胧中,新房内仿佛有声响。


    “轻点,别把这玩意儿摔地上了。”清越的声音如泉水淙淙。


    “公子,这丫头看着轻巧,扛着还挺重。”旁又传来一个更为年轻的声音。


    “挺重?”


    “公子,扛着这丫头,我使不出轻功,等下被人发现了可不好。”


    “唔……她一副豆芽菜模样,沉的不是她,而是她的嫁衣。来,把她衣服扒了。”


    “公子,这……不太好吧。”


    “唰”一声,折扇打在一个人头上,“反正等下把她扔少主床上,迟早也得扒衣服。”


    “公子,不是说放你床上么?难道……你你你给少主下药了?!太狠了!!”


    “少主镇得住场子。”


    于是又是一阵窸窸窣窣的声响。


    “诶诶让你扒嫁衣,亵衣给她穿上。“


    “公子,这肚兜带子松了,如何是好……”


    “……我来。”


    万鸿阁除了府内那三苑,还有一个外院叫迎客轩,若有身份极尊贵的客人来,便落榻轩内。迎客轩侧旁有一画廊,沿着山势高低起伏,连着二院。这夜,画廊外树影掩映,画廊下流水淙淙,画廊内,春光乍泄。


    一少年面如敷粉,杏眼水灵,约莫十五六岁,正驮着被拔去了嫁衣的南霜。


    少年的身旁,另有一人身形修长,对背着空旷的山色,夜风扬起他的发,若一泓水墨骤然倾散在夜色中,淡青长衫映着月华,似灼灼有光。


    “童四,走。”青衣人淡笑一声,抬手将嫁衣抛掷空中。那嫁衣在天际展开一抹绚烂的红,青衣人足尖点地,接力腾空而飞,伸手一拉一旋,将那抹艳红收于手中。


    被唤作童四的少年哀叹几声,驮着南霜顿地跃起,随那身影而去。


    南霜翌日醒来神清气爽,山间苍翠,树木遮天蔽日,时不时还传来几声鸟叫。屋子东南角洞开的窗子,几枝红枫探进来。看着几片枫叶坠地,南霜心里十分纳闷。


    明明记得新婚洞房在一楼,难道如今的枫树皆生得如此矮小荡漾,弯腰驼背非要进洞房来一窥春光。这么想着,南霜忽觉不对劲。翻身向内,竟正对上一张陌生的脸孔。


    男子半醒未醒,睡梦中咂咂嘴,缓缓睁开眼睛,愣了。


    南霜亦是愣住,然而两相相对,心态完全不同。


    南霜的目光从他飞扬的眉毛,移到他抿紧的柔软的嘴唇,最后移到他半敞的衣领内红彤彤的脖子根,敛目低眉娇羞唤了句:“夫君。”


    男子浑身痉挛,跃身弹起,指着南霜大叫一声:“禽兽!”


    南霜彻底懵了,用手撑起身子,打量了下彼此衣衫,又看了看洁白的床榻,便自以为是猜到了事实,笑道:“瞧夫君这话说的,如今你我虽还未有夫妻之实,然则已有了夫妻之名。夫君总不能因为自己不举,而怪夫人我是禽兽吧?”


    说着她又打探了她“夫君”两眼,只见他眉峰飞扬,凤目凌厉,鼻挺若峰,唇如刀削,总的来说,是一副很有神采的英俊皮相,甚至比她预料的还好上十分。然而想起他床第不能,自己十分惋惜,不由又连叹三口气。


    那叹气声十分扣人心弦,床上男子气得发抖,如春天炸毛的猫,瞥见南霜肆无忌惮的眼神,他又扯过被子,遮住要害部位,努力镇定着,放低声音道:“你,你出去!我不是你什么夫君。”


    南霜不屑地叹口气,心中压根不把他的话当回事,平静接了句好,下地穿鞋找衣服穿。


    这一找,她彻底呆了。房间内清风雅静,墙角大瓷瓶上印着蓝色碎花,瓷瓶旁有一条长案,案上放着一架古琴。南霜分明记得洞房是一片红彤彤的喜庆装束,如何变得如此素淡。


    心下暗道一声“糟糕”,忽然听到房外传来一片吵吵嚷嚷的声音。言辞间,又听人在赔不是,说什么里里外外上上下下都搜过了,只余少主的迎客轩,又说什么丢了新娘是大事,不仅关乎熙儿的幸福,还关乎着天水派与万鸿阁的情谊。


    南霜听了半晌,忽然明白过来,转头恰恰与方才那男子对视,二人脸上都很无奈,齐齐叹了口气道:“你与万红阁有仇,为何把我也拖下水?”


    此言一出,二人对视片刻,又齐齐道:“哪里是有仇,我也一头雾水。”


    于是两人又对视,须臾恍然大悟:“被人算计了!“电光火石间,南霜往床上奔去,抢过被子将自己裹在其中,男子抬手把南霜揪下床来,拖到物柜边,扯出一件藏蓝长衫扔给她说:“赶紧换了快跑。”


    南霜说:“可是人都来了哎。”


    男子道:“翻窗子出去。”


    南霜点点头,正要换衣,只听人声已到了房门口,“砰”一声门开了。


    进来的三人见床榻无人,刚要回身说误会,转瞬却瞧见墙角处,站着衣衫凌乱的两人,女子揪着男子的外衣,男子扶着女子的双肩抵在物柜上,齐唰唰往门这边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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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02章


   


    进来三人不是他人,正是万鸿阁的阁主欧阳岳,他的三夫人储轻燕,和大公子欧阳无过。


    话说欧阳岳为人实诚,行事四平八稳,说得好听是端的镇定从容,说得难听是墙头草见风使舵。欧阳无过是他的已逝大夫人穆红影所生,大抵因为是早产,人虽生得相貌堂堂,性格却极其窝囊。


    欧阳岳一生匿居在万鸿阁,足不出户,若有生意,年轻时靠老爹,长大了便靠二儿子欧阳熙。唯一一次出门,便是上京与天水派结盟,其目的也是为了多个靠山,以后可以在万鸿阁呆得更加无忧无虑天真烂漫。


    坐井观天造成了欧阳岳目光短浅,哪里见过这等香艳刺激场面。


    于是他眉毛耸拉成倒八字,目光从凌乱的床榻,迤逦在地的被子,一直移到狗男女身上,嘴角一塌露出个惨烈的笑容,颤声道:“少主好威武。”


    欧阳无过喜滋滋道:“确实啊,这都几个时辰了。”


    任何一个男人,在一炷香时间内,先被人认定为不举,再被人认定为很举,都有那么些受不住。于是少主彻底炸毛了,负手喝道:“我穆衍风是随意强抢民女的人么?!”


    南霜扶额,这厮此地无银三百两的本事可谓登峰造极。


    然而一声怒喝后,莫说是屋内,连屋外也安静了。


    穆衍风拽住南霜的胳膊肘,沉声道:“你跟我出来!”硬是把愣怔的南姑娘拉出了厢房。


    南霜这才发现,自己原是在迎客轩的松斋内,楼高三层,自己正处于最高处。


    楼下,数十双眼睛看着,楼上,一双虎目逼视着。


    穆衍风不倦怠地吼:“你,你给他们解释清楚!”


    这句话说得十分玄妙,二人身着亵衣在房内拉拉扯扯被几十个人逮了个正着,现下穆衍风吼的“解释清楚”与大姑娘被人玷污后凄恻一句“你还奴家青白”如出一辙,南霜一听便噗地笑出声来。


    穆衍风愣怔了,他心底此刻只有七个字:毁了……这下全毁了。


    南霜转头瞥见穆衍风萧索的表情,余光瞄见楼下总人恍然大悟的神色,呆了半晌,心底也只剩下了七个字:坏了……这下坏事了。


    但见欧阳岳晕头转向站不稳,楼下众人不解的目光化作怒火汹汹燃烧时,南霜未来得及想清楚“穆衍风”这个名字为何如此耳熟,楼下便有人喊出声来:“江南少主了不起啊?!江南少主就能在新婚之夜抢别人老婆啊?!就是你老爹武林盟主来了,我们也不能任你在万鸿阁胡作非为!”


    闻此言,方才裹足不前的众人如打了鸡血一般,拔剑抽刀扬鞭,指着穆衍风便道:“你小子等着!”说着汹涌澎湃涌向楼道。


    穆衍风的表情很愁苦,南霜的表情很愣怔,半晌,她勉力朝欧阳岳笑道:“伯父,这都是误会。”语气飘忽连她自己也很质疑。


    却听楼道中隆隆作响,众人以千军万马之势朝楼上奔来。穆衍风浑身一个寒噤,转头与南霜道:“还不快跑!”正要顿地往楼下跃去,却被南霜扯着袖口,“我轻功至多跳二楼。”


    楼道间的嘶喊声如开水滚滚沸腾,南霜指了指楼下,又指了指自己,神色很镇定,很坚决。


    穆衍风吐一口恶气,心想反正事已至此,也不怕抹得更黑,于是将南霜环腰一抱,足尖在栏杆上一点,借势飞下楼去。


    众人奔至三楼,见奸夫□已然落于院子枫树下,顿时觉得武艺受辱,气得七窍生烟,愈发叫嚣着要收拾穆衍风和他的姘头。


    穆衍风此刻已冷静下来,拍拍衣衫,朝楼上道:“你们还是上面呆着吧。”


    楼上人不服气,说:“你小子带种!”掷来飞刀利剑数枚。


    穆衍风带南霜轻巧闪避了,抽空解释道:“否则等你们下来,我又上去,如此太费功夫。”


    楼上又掷来几柄梅花镖,毒蒺藜。


    南霜数了数,在楼上的人,连同欧阳岳一家,一共二十来人。


    人数不多,想必这等丑事,万鸿阁的人也不愿惊动武林同门。思至此,南霜不由舒了口气,又转头看向穆衍风。


    她这会儿反应过来,眼前这位身着……呃,亵衣的公子,便是江南流云庄的少主。


    穆衍风的爹穆昭,是上一任的武林盟主,武功盖世。传说与他过招之人,除了于小魔头的爹,没有人能撑到五十招以上。


    在江湖,穆昭的武学造诣,于这百年间,都是一个传奇。


    历来武林盟主之位,都由三年一次的英雄会决定。然而不知何故,穆昭却于前年英雄会的前夕,让出盟主之位,退隐山林,云游四海。


    江湖中,有不少野心之辈,均对悬空的盟主之位垂涎三尺。表面上,他们口蜜腹剑,唤穆衍风一声“江南少主”,然而私底下,个个摩拳擦掌,蓄势待发。


    说起来,这窝囊的“江湖妓院帮”与声名赫赫的流云庄也沾亲带故。穆昭的已逝亲妹妹穆红影,早年嫁与欧阳岳为妻。因此若攀亲戚,穆衍风还需唤欧阳岳一声“姑父”。


    南霜走神那么一刹那,再回过神来,她与穆衍风已站在院中,与冲下楼来的众人成对峙之局。


    欧阳岳颤巍巍走下楼来,欧阳无过为人十分怯懦,此刻见形势不好,便与他的小娘储轻燕躲在欧阳岳身后。


    南霜这才上前解释道:“欧阳伯父,我与少主虽同处一塌,缘由不明,然而并无云雨之实。”


    她性格憨直爽快,脾气又好,说话向来直奔要害,然而众人一听此言,却欷歔再三,叹说不知廉耻。欧阳岳嘴角抽抽,半晌说不出一句话。


    穆衍风认为南霜解释得很到位,也拱了拱手,一脸正气道:“请叔父相信衍风。”


    欧阳岳叹一口气:“不是叔父不想相信你,其实你与……南姑娘,这般状况被人撞见,纵使我相信你……”说着指了指他二人,又抽搐两下。


    “爹——”正门忽然迈进来一个男子,人群见了此人,又是一阵交头接耳。


    那人的双眼布满血丝,五官十分端正。他身着一身红袍吉服,正是万鸿阁的二公子欧阳熙。


    欧阳熙路过南霜时微微一滞,随即上前扶住欧阳岳。


    南霜见他一身礼服还未来得及换下,想必是寻自己寻了一夜,心中不由赞叹,人品极佳,好夫婿。


    谁料欧阳熙只清淡扫了喜悦的南霜一眼,转头对穆衍风道:“我与南姑娘虽礼毕,然未有洞房之实,表兄若喜欢,可将她带回苏州。”


    南霜心中咯噔一跳,瞪大眼睛望着欧阳熙。


    欧阳熙继而道:“我万鸿阁明媒正娶让她嫁入欧阳家,如今出了这样的丑事,我们与天水派的联盟,只当作废。”


    南霜心中又是咯噔两跳,这才回过神来,讷讷问道:“你这是要休了我?”


    她清澈的眸子中,没有怨恨,只是带了些疑惑,看得欧阳熙不敢直视。他偏过头,说:“不算休,只当是……没有这回事。”


    本是第一次见面的小儿女,言语间,竟生出几分凄恻之情,众人不由放低了声音,看着他们三人。


    “哈哈哈。”良久,穆衍风忽然开怀大笑,“我明白了我明白了。”


    欧阳熙怔住,南霜纳闷地问:“明白什么?”


    穆衍风上前两步,拍拍欧阳熙的肩,“表弟,为兄知道你是欲擒故纵!”


    秋风拂过,摇落一树枫叶雨,穆衍风在簌簌落叶间,笑得酣畅淋漓:“你既然说了此番不算休妻,只当未嫁,就表明你相信南姑娘的清白。其实为兄明白,你是想再娶一次,好好洞房花烛,毕竟这‘南水桃花’……”


    南霜咳了两声,穆衍风住了嘴,神神秘秘地笑。


    其余人登时呆了。


    同时间同地点,松斋的屋顶上,有人扶额发出一声长叹:“我的天——”


    童四窃笑出声:“公子,再这么被少主忽悠下去,恐怕霜姑娘真要嫁入万鸿阁了。”


    青衣人目光浅淡从童四身上掠过,又落在穆衍风身上,忽然笑了一声:“有我在,怎么可能?”说罢,衣衫划空一掠,“童四,下去凑凑热闹。”


    屋檐上,飘飘然落下两人。一人身形不高,面目水灵,另一人身着青衣,头带斗笠,帽沿悬着黑纱,遮住他大半张脸。从南霜的角度望去,只见他长身玉立,下颌的弧度十分好看。


    青衣人上前两步,对穆衍风略一拱手,道:“少主。”


    南霜一怔,这声音委实好听了些。


    穆衍风也迈步上前,伸手拍拍青衣人的肩,豪爽大笑道:“小于,你来的很是时候啊。”


    青衣人轻点了点头,却说:“少主与霜姑娘,穿得甚为稳妥。”


    那语气中,三分莫测,七分笑意。


    南霜听了此言,也发现自己只一身白色亵衣站在人群中,脸不禁红到了脖子根。


    穆衍风见状,拍拍青衣人的肩,道:“你替她挡着。”于是顿地飞上三楼。再出来时,他已身着一袭绀紫长袍,眉目间更显器宇轩昂。


    穆衍风落地将手上的藏蓝衫子一抖,递到南霜手里,道:“南姑娘莫介意,我这里只有男装,你先将就将就。”


    他目光掠过她的脖颈,只见锁骨下方,有一处桃花似的胎记,在衣衫内若隐若现,如一色春光乍泄,穆衍风不由吞了口唾沫。


    青衣人见穆衍风的神情,嘴角微微一动,说不清是在笑,还是在叹。


    “欧阳公子——”待穆衍风转过身,却见欧阳熙面色煞白,怔怔地立在众人前。而欧阳岳,欧阳无过,与万红阁上下二十余位家丁皆面露惊惶之色,腿脚发颤,几欲站不稳。


    良久,欧阳岳抬起颤巍巍的手,指着青衣人道:“姓于……被称作公子……与穆少主一路……你,你,你是……”


    青衣人风仪古雅地躬身,点头笑道:“在下于桓之。”


    此言一出,众人皆惊。空气中的喘息声此起彼伏,只一刹那间,忽然有一人叫道:“于桓之来啦——”众人登时一跃三尺高,以奔命之姿朝门口跑去,间或有几人大喊:“快,下山!下山!万红阁要灭门啦!!”


    于桓之十分无奈,截住腿脚不好尚未逃出的一下人,自己还未说话,那人噗通一声跪倒在地:“于大爷,桓魔头,小的求您小的求您,赐小的一个全尸,让小的一头撞了吧。”


    南霜看不清于桓之的面容,只见他面上的黑纱轻微一动,像似在笑,“你若敢撞,我杀你全家。”


    那人霎时间脸色惨白,抬眼惊悚地望了于桓之一眼,嘴角抽两抽,吓晕过去了。


    “小于,风采不减当年啊!”这边厢,穆衍风幸灾乐祸地说了句。


    于桓之隔着面纱走近几步,看了看穆衍风,又瞥了眼南霜,忽然又轻笑出声。南霜被他笑得发毛,穆衍风被他笑得炸毛,吼道:“有事直说!不晓得你爷爷我最不待见人这么藏着掖着?!”


    于桓之不理会他,却对南霜道:“在下于桓之,见过霜姑娘。”


    “我知道你。”南霜点点头,又乐道:“大名鼎鼎啊你。”


    于桓之怔了一下,问:“不怕我?”


    南霜想了想:“怕你笑。”


    旁边,童四掺和了句:“一针见血。”


    于是于桓之又笑了,拍拍穆衍风的肩道:“待我把山下那群人赶回来,有件好事等着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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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03章


   


    对于桓之的笑,穆衍风一直有些心里阴影。


    后来回了苏州,穆少主与南姑娘说起于魔头种种劣迹,两人一拍即合,得出这么个结论:桓之一笑,天昏地暗;桓之二笑,礼乐崩坏;桓之三笑,苍生涂炭。


    于桓之听到这个结论后,亦认为十分绝妙,找南穆二人喝茶闲谈,掲了黑纱帽,露出英气逼人又清隽温润的面容,无辜地对着他们笑了一天。南霜的小心肝险些受不住,穆衍风拍桌的力道摇落一阵杏花雨:“你小子有话直说!不说本大爷就砍人了!”


    雪白花瓣拂过于桓之的唇,亦拂过南霜的眼,四目相接不由愣怔片刻。南霜冲于桓之憨直笑笑,于魔头不自在地偏过头轻咳两声。


    穆衍风欣喜地睁大眼,他不但在小魔头脸上找到了百年难得一见的不自在,而且在他耳根后找到一抹疏淡的微红,于是大而化之的江南少主仰天长笑,说:“难得啊难得,小于,你可是被本大爷的雄风震慑住了?”


    穆衍风期盼的是一片喝彩,起码几句赞叹。没想到话音落入虚无,簌簌花落,洁白如雪的飘洒在石桌上,绿荫里。


    须臾,于桓之转过来头,脸上是一枚十分少见的淡如疏烟的笑容,仿若冬日的浓雾被晨光一照,熹微,模糊,且十分美好,“霜儿,衍风,上次说要结拜。呐,我们结拜吧。”


    然而当他们还在万鸿阁初结识的时候,于魔头的笑容远远没有后来那般营养无公害。当他抛下一句“有件好事等着你”,施展轻功朝山下飞去时,穆衍风呆滞的面孔上,渐渐露出难以言喻的凄苦,他握起拳头,狠狠砸向旁边的树:“黑云压城城欲摧,古来征战几人回。”


    南霜听了很是欢喜,难得见到诗文水平跟她旗鼓相当的人,遂笑逐颜开地安慰道:“穆大侠,没事儿,人生自古谁无死,赢得身前生后名。”


    俗话说的好,满灌水不响,半灌水晃荡。穆衍风遇上南霜,那是乞丐遇上要饭的,同病相怜,蛇鼠一窝。


    两人在诗词修养上,一直郁郁不得志,今日相见,如俞伯牙遇上了钟子期,即刻引为知音,大呼相逢恨晚。更何况穆衍风听到“大侠”这个尊称,心中实在有点得瑟,犹如千里马遇到伯乐一般,他立刻将两蹄子搭在南霜的双肩:“南姑娘,本大爷欣赏你,从今后你就是我的义妹,有事我穆少侠罩着你!”


    南霜同样有点得瑟,然而她比穆衍风冷静些。眼下局势很明显,万鸿阁上上下下都不待见她,然而所有人都惧怕于桓之,这个小魔头与江南少主交情匪浅,于是她也笑道:“穆大侠唤我霜儿妹子便可。”


    南霜生得水灵漂亮,笑起来时,双眼弯弯如皎月,露出一对小虎牙,灵气中又添几许憨直的傻气,甚为可爱,穆衍风看着这笑容,觉得春阳暖照,大呼一声:“好!霜儿妹子,不若你我便以此枫树为证,就地结拜,从此江湖上……”


    “结拜?怕是不行。”院外一个清冷的声音蓦地打断穆衍风的好事。


    南霜与穆衍风同时颤了颤,朝门口望去。只见方才逃下山的几十个家丁,听到“于桓之”三个字不明所以连滚带爬跑下山的人,三人一排,灰头土脸地回到院子。


    未至正午,金秋天高气爽,一阵风凉凉地拂过,吹动廊檐铁马。屋檐青苔有些潮湿,滑落几滴露水。


    于桓之负手跟在众人身后,赶鸭子似地将他们驱回迎客轩。那群人一进院子,便自觉找了一块空地,蹲成一个方阵,个个环臂抱头,十分萎靡。


    南霜曾听说过江湖小魔头于桓之的一些传闻。


    据说此人杀人,有一个嗜好,绝不杀形单影只的人。美其名曰“福,许有双至;祸,绝不单行”。因此,人越多,他越是杀得兴致勃勃,且每个人的死法都千奇百怪,从不重复。如果被杀之人想要留个全尸,那么只有一个条件,听话。越是听话的人,越是死的痛快。


    于是又有江湖人总结道:若一个人遇上了于桓之,那么趁其他人未至,赶紧逃跑;若是一群人遇上于桓之,那么列队,蹲地,抱头,等着他一招解决自己,如若不从……自求多福。


    淡泊的光晕罩在于桓之的青衫上,似初春的新叶尖迎着朝霞,柔润且温润。虽看不清他的面容,仍能感到一丝白如雪,轻若梦的气质。


    南霜的爹,南九阳曾说,其实于桓之也并非多么可怕,小孩子顽劣些罢了;讨人嫌的是于桓之那位早年失踪的白眼狼老爹,于惊远。


    如今见了于桓之,南霜亦认为这样高洁的人,不会是一个杀人不眨眼的顽劣小魔头。


    然而下一刻,她动摇了。


    于桓之环视一周,虽隔着黑纱幔,凌厉的目光也让人心惊胆颤,最后他看向院子的东南角:“欧阳公子。”


    欧阳熙脸色煞白地立在原地,扶住欧阳岳,而欧阳无过,早已跌坐在地,浑身发抖。


    “桓公子。”良久,欧阳熙吸了口气道


    魔头,是于桓之的诨名。而桓公子,才是他江湖上真正的称号。


    于桓之偏头看了看满地的草包,“这些人,若万鸿阁不救,我就留着喂刀了?”


    欧阳熙有些恍神,看了看南霜,似乎不相信她会与于桓之为伍。


    “救。”良久,欧阳熙才道:“不知桓公子有何条件?”


    于桓之轻笑一声,指了指南霜和穆衍风,“霜姑娘与我家少主的私情,今日被这万鸿阁上上下下撞见,不知欧阳公子是认,还是不认?”


    “不认。”欧阳熙道。


    “嗯?”


    “认。”


    “好。”于桓之又笑了一声,“那万鸿阁对外,是说还是不说?”


    “不说。”欧阳熙道。


    “嗯?”


    “说。”


    “很好。”于桓之再笑了一声,“既如此,出了这样的事,欧阳公子与霜姑娘的亲事只能作罢。然而此事的起因,全是因为我家的少主……”说着,他目光似有若无地落在瞠目结舌的穆衍风和南霜身上,“我家少主行事光明磊落,岂是不负责任的人?此番他抢了霜姑娘,深感愧疚,决定——”说到这里,于桓之故意停顿了一下,直到满意地听见穆衍风和南霜的抽气声后,才道:“决定迎娶霜姑娘为流云庄的少夫人,不知欧阳公子和欧阳伯父肯是不肯?”


    “就这样?”欧阳岳问道。


    “就这样。”于桓之点头,随即又望向欧阳熙。


    本来南霜在外的声名虽有些争议,但娶她为妻,是天下所有男子梦寐以求之事。都说天下三大奇女子之一的“南水桃花”,深谙闺房之术,身肢婀娜柔韧,是不折不扣的销魂窝。


    而今日,欧阳熙见了南霜,只觉她确实貌美如花,然而眉宇间却并无妖娆艳丽,反而是几许如烟似雾的朦胧,一颦一笑又透出几分憨直傻气。他为人正直,本对传言中的南霜无甚好感,但见了本人,却不由有几分不舍与心动。


    不过,若要在美色和小命之间做个取舍,他定然毫不犹豫地选择后者,何况还是一院子人的小命。


    “好。”他无奈地看了眼南霜,却听欧阳岳猛地咳嗽起来,欧阳熙忙抬手为他顺气。


    于桓之满意地笑起来,转身走向溃不成军的南霜与穆衍风,拱手弯身行了个礼,“恭喜少主,此番离府迎得美人归。”


    穆衍风的神情很庄严:“小于,这次玩得过分了啊。”


    于桓之道:“非也,这一次,桓之是认真的。”


    “你让我嫁给他?”南霜认真地问,见于桓之点头,她忙摇头道,“不行。”


    “为何?”于桓之笑了笑。


    穆衍风也不由纳闷:“你连我表弟欧阳熙都愿意嫁,我穆少侠难道不比他英俊潇洒,风流倜傥许多?”


    那边,欧阳熙的脸抽搐了一下。


    于桓之道:“霜姑娘大可不必在意盟主与令堂的意见,待回了苏州,于某自当去信告知二老。”


    南霜又摇头:“不是为这个。”然后她望着于桓之,正儿八经回说:“我与穆少主,虽初初结识,然甚觉彼此志同道合,引为知己,并非所谓男女之情,如此结为夫妇,十分别扭。”


    穆衍风极为赞同:“霜儿妹子,唤我穆大哥既可。”


    于桓之笑道:“其实可以换个说法,霜姑娘与少主,虽云雨未果,然则已有同塌情谊,结识不过三两个时辰,便共苦与共,情投意合,此为天赐良缘。”


    南霜的笑容有些僵,“杀人于无形”是她现下对于桓之的印象。她不是善辩之人,听着于魔头咬文嚼字扭曲事实,只得铩羽而归。


    穆衍风前赴后继,决定动之以情晓之以理,他抬臂勾住于桓之的肩膀,将他拐进一个小角落,一脚踏在旁边的石凳上,语重心长道:“于兄弟,南姑娘是姑娘家,如此嫁了我表弟不到一天,又改嫁于我,你让江湖上的人怎么想?”


    于桓之慢条斯理看他一眼,用只穆衍风可以听见的声音道:“方才少主瞥见南姑娘锁骨下的桃花胎记,一色春光乍泄,少主血气方刚男儿,就不曾心动?”


    “一色春光……”穆衍风听了此话,觉得有些不对劲,然而到底是哪不对劲,他又说不出来,想了想,又接着解释道:“参差荇菜,君子好逑。”


    于桓之低头暗笑一阵,好半天才不动声色道:“是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参差荇菜,左右流之。窈窕淑女,寤寐思服’才是你说的那一句。”


    “差不多差不多,这些句子都是《蒹葭》府上的。”


    于桓之一本正经道:“是《关雎》。”未待穆衍风又作解释,他又添了一句:“关雎和蒹葭都是《诗经》府上的,并非《史记》。”


    穆衍风讪讪地笑,满脸一副“你真了解我”的诚挚表情。


    于桓之拍拍他的手臂,遂走回南霜所站的树下,对南穆二人道:“霜姑娘此次离开天水派,本是为嫁人,如若少主不愿收她,那么她只身回去,被人在新婚之夜发现与少主私情的事,必定会传得天下皆知。如此一来,霜姑娘便会落得个不洁的声名,日后莫说是亲事,就连在江湖行走也会被他人耻笑。


    “少主,你既已将霜姑娘视为甘苦与共的义妹,你就应当将她带回流云庄,娶她为妻,为她正名。”


    “霜姑娘,天水派与万鸿阁结盟,你若孤身回去,此盟约必定作废,你父亲想必也会十分失望,你若嫁给少主,想必凭着流云庄在江湖上的名声,这次结盟仍有挽回的余地。”


    穆衍风与南霜都是性情极为直爽,头脑极为单纯的人,被于桓之这么忽悠一番,也未追究事情的起因,皆连连摇头叹气,两人一个悲秋,一个伤春,最后忧郁地看了看于桓之,嗟叹:“你说的在理。”


    于桓之在面纱下弯起双眼,走至众人前,将天水派小姐改嫁流云庄少主的喜事广而告之,众人一听,皆愁苦地欢欣雀跃起来,欧阳熙郁闷地牵了牵嘴角,欧阳无过真诚地上前道贺,只长年不出户的欧阳岳颓坐在一片阴影中,皮肤松弛苍白,老态龙钟。


    门口传来一阵马鸣,童四牵来一辆马车,于桓之转头笑道:“少主少夫人,这便回庄吧?”


    南霜和穆衍风对看了一眼,如丧考妣般一前一后垂头出了院子。


    于桓之跟在二人身后,看着正午艳阳圈圈光晕,心情亦是秋高气爽。


    出门孤家寡人,回家领了一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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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04章


   


    玉山去凤阳城三十里路。


    从万鸿阁所在的山腰往下望去,只见草木葳蕤,树荫葱茏,山道蜿蜒而下,若有若无地掩映在繁密的树景里。


    秋日天际高阔,丝丝白云如练,万里清光倾洒在山头红枫上,发出淡泊且炫目的光彩。


    红枫下,万鸿阁的白墙前,两匹马恹恹地鸣了两声,甩了甩马尾,不耐烦地看了穆衍风一眼。


    穆少主仍然十分固执:“小于,我堂堂江南少主,理应纵马驰骋,笑傲江湖,这马车,爷今日坐了,爷我就是姑娘!”


    南霜从马车里探出头,沮丧地插了句:“姑娘我笑傲江湖多年,今日被逼上了马车,亦觉得自己十分烟花。”


    穆衍风侧过脸,炯炯有神地称南霜为“知己”,于桓之淡淡侧过头,南霜碍于他的淫威,又老实缩回车棚中。


    车外,穆衍风仍是一副“你今日让我进马车,我就死给你看”的神情。


    于桓之笑了笑,道:“少主离家两月,不顾庄内大小琐事。不知此事若被盟主知道了,该如何处置?”


    穆衍风脖子一僵。


    于桓之接着道:“离家避于万鸿阁,强抢民女,夺表弟之妻,于成亲当夜,与其云雨之。”


    穆衍风怒吼:“这里头定有冤情!”


    于桓之又笑了笑。


    穆衍风怔了半刻,表情颇有些沮丧,半晌又讨好说了句:“小于,我帮你把马牵过来。”


    马车是用胡核木做的,样式简约。四角镂着如意祥纹,顶棚罩一毡毯,冬日暖和,夏日阴凉。窗四周有栅格,前挂鱼跃龙门的乳白布幔。


    马车前栓着一匹白马,穆衍风将另一匹黑马牵到于桓之面前,将手里的缰绳递给他,笑道:“小于,你的马。”


    不知是否起了风,于桓之面前黑纱轻轻一动,抬手刚要去接,却见穆衍风以迅雷之势将缰绳抛掷半空,左手凝掌推马,右手并指成风,朝于桓之左肩点去。


    那马匹受力,仰空嘶啸,迈开前踢便往山下驰骋。


    于桓之似早有准备,足尖旋转扬起薄薄一圈沙尘,双臂舒展如翼,朝后空飞去。


    穆衍风得意笑笑,翻掌在车前白马上一拍,施轻功追上黑马。


    白马受此一掌,也嘶鸣一声,迈开蹄子一路疾行。


    南霜在车内只觉一个冲力将自己向后甩去,还未反应过来,就听车外童四喊了声:“南姑娘,坐稳了!”扬鞭一声脆响,童四清凉“驾”了一声,震落满树红枫。


    于桓之在红枫似雨中眯了眼,面纱被疾风扬起,露出好看的唇角,挺秀的鼻翼。他俯身落于马车上。


    南霜只觉顶棚一声轻响,如桀骜的鹰振翅滑过,轻微点足借力。


    于桓之单膝跪地,抬首只见穆衍风纵马的身影已远如一点。他勾起唇角兴味盎然地笑了笑。


    南霜在车棚内,只听一人声音若山涧清泉忽得一缕阳光:“霜姑娘,坐稳了!”


    话音刚落,于桓之撑地顿起,青衫如影在日晖下一个空翻。


    南霜掀开车帘,正巧看到这幅场景——被风鼓起的衣袖像展开的鸟翼,于桓之俯身而下,足落车前马匹,再借力一踩,顿身飞于高空,如展翅的雄鹰。


    然而车马受此一惊,嘶鸣得嗓子发哑,越发疯狂地奔跑。


    马车极其颠簸,南霜的心肝脾肺险些都要抖出来。她还未来得及说一句“坐得稳才怪”,却见童四脸色惨白,握紧缰绳的手颤颤发抖。


    南霜忽然觉得不妙,非常不妙。


    穆衍风纵马驰骋得正欢,忽听身后风动衣袂,不由心下大惊。千钧一发,他翻身立于马上。


    马还在疾驰,于桓之跃过他,立于他的面前。


    至少年时,二人一起习武,若说资质天赋,他们平分秋色。但若只看平衡力,穆衍风着实差于桓之一大截。


    此刻,于桓之负手立于颠簸窄小的马背,看着对面穆衍风东倒西歪,露出清风闲月的笑意。


    穆小少主瞥见那唇角一抹笑,顿觉得毛骨悚然。然而还未等他做出反应,于小魔头已缓缓伸出右手,缓缓地,轻巧地,在他腰带上一拉。


    穆衍风一句“我/□大爷”还没骂完,紫袍如忽然张开的旗帜,山岚股股涌来,带起一股力道将他往后甩去。


    穆小少主落地时心生一计,当下抓紧马尾,望着诧异的于魔头邪气一笑,卯足力气往下狠拽。


    可怜的马疼得声嘶力竭,扬起前踢顿空直立。


    于桓之大惊,当下弃马落地。穆衍风趁这一瞬空隙,又飞身回马,于桓之也瞬时顿地而上。


    兔起鹘落间,二人在马背上回闪换位,已过了十数招。


    脚下的马被他们折腾得精疲力竭,迈开小步,得儿得儿往山下跑。


    马背上,两人打得正欢,却听山头又一阵嘶鸣,马蹄疾驰之势如千军万马齐发,所向披靡。


    于桓之与穆衍风皆露出纳闷的神情,手中招式渐缓。于魔头坐了个“停”的手势,穆少主点点头,翻身回马,勒住缰绳。


    山这头,穆小少主和于小魔头牵着马,一脸困惑立在山道边。


    山那头,一片黄沙漫天中,气势汹汹奔来一马车,雷霆万钧之势遇神杀神。


    等黄沙稍褪,于穆二人定睛看去,只见童四脸色紫青,嘴角发抖,如八爪鱼般扒在车门前,而门帘早已不知去向。


    车内坐着神色十分淡定的南霜,随着颠簸之势,时不时一蹦三尺高。


    于魔头抚额,穆少主垂头。那马车风驰电掣的掠过二人,加速往黄泉路上奔。


    立在道旁这匹马也似受了鼓舞,喉中发出一声低吟,前踢蹬土,蓄势待发。


    于桓之与穆衍风对看一眼,穆衍风当下翻身于马上,狠一扬鞭,“驾”的一声,那马卯足力气,前奔如离弦之箭。


    于桓之右足遁地,左足在山道枫树上轻轻一踏,才叶翔空,施展轻功飞身往前。


    远远望去,只见滚滚红浪般的枫叶剑,一抹清影如醉,快疾如梭。


    穆衍风连连扬鞭打马,前方的马车却不见丝毫缓和之势。正焦急时,却见于桓之衣衫翩然落于车棚顶。


    童四听到响动,哭也似叫了声:“公子。”


    马车速度太快,风很大,吹松于桓之的发带。一条青色布巾脱落,于桓之如墨的发丝如浩海般飞舞轻扬。黑纱下,他眯起双眼,朝童四伸出手去。


    童四咬咬牙,方才松开扣在车门的右手,马车疾行的力道便将他极力往车下甩去。就在这一刹那,于桓之左右握牢他的手腕,将他朝空中一带,片刻见又听一人朗声喊道:“童四,落雪无声!”


    于桓之这么一点拨,童四顿如醍醐灌顶般,在身子落于树叶的一刹,他所幸舒展四肢,往后以后空翻。下落之际,手指逐渐在枫叶上轻点而过,落地时竟无一丝声响,一点尘烟。


    穆衍风一路疾行,眼见离马车越来越近。于桓之松一口气,双手撑住车棚,一个翻身闪进车内。接着,他愣住了。


    南霜仍旧淡定地坐于车子中,只是她身旁的两个软垫,从座位转移到她的头上。


    但见南姑娘将门帘撕成布条,将两个软垫放在头上,用布条绕了两圈固定好。她还双手撑着坐下的垫子,以免它经不起折腾飞走了。


    车型极其颠簸,南霜在内上碰下庄,左磕右绊,然而她上下都隔着软垫,亦是颠簸地十分镇定。


    见了于桓之,南霜无奈地瞪她一眼。于小魔头晓得马匹失控,是因为他和穆衍风争马所致,本想好好道歉,然而看着南霜的模样,却禁不住笑了起来。


    车外,穆衍风总算追上了马车。他单脚扣在马镫上,猴子捞月般,正要握住狂奔的白马,不料却听此马忽然一阵嘶鸣。


    穆衍风大叫一声:“小于!不好!”


    那马因一路奔跑太剧烈,竟在一个陡坡上,失了前踢。


    于桓之余光瞥见马身向下陷去,当即大喝道:“南霜!趴下!”说着,他伸臂衣袖一挥,南霜仿若见得暗淡的车棚内,有两道如冰雪般锐利的刀刃四彩流光。


    于桓之双手持刃,跪地环身。一瞬间,烁烁光彩仿佛冬日飞雪,雪花如刃,割在车身之上。


    于桓之顷刻收起刀刃,俯身将南霜拦腰抱在怀中。车棚爆裂开那一刹那,他带着她,飞身而出。


    日晖千照,山岚凛冽。


    先前罩在头上的垫子不知去向。二人散开的发丝飞舞纠缠在一处。


    黑纱掀起,南霜看见万斛秋光罩在于桓之好看的嘴角如惊鸿照影,又似一曲晚笛吹破秋暮月夜,月间花朝,青歌袅袅。


    而于桓之的眉梢眼底,尽落在衣衫掩映间,那抹细干圆叶滟涟盛放的桃花胎记,仿佛万紫千红都不如这惊世一瞥,深深印在锁骨下,任凭醉笑春风。


    他抬头,对上她在迷离的眼,眼梢略长,清和的角度,于是于小魔头生平第一次,不由地,不知为何地,连吞三口唾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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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05章


   


    南霜很郁闷,南霜很无奈。


    山道弯弯,小风儿凉凉。南霜的心情一如壮士西去,慷慨悲歌唱的是风萧萧兮易水寒。


    她也实在没心情回头看那两位肇事者一眼。穆衍风,于桓之,二人并作一排,默不作声跟在南霜身后,下山。


    穆衍风嘴里叼着一片红枫,杜鹃泣血的色泽,里里外外诉说着冤情。


    在穆少主看来,这次事故不过是一串连环案。若无于魔头逼婚,就没有后来的抢马,若不抢马,他跟小魔头就不会分别给马一掌踩马一脚,于是那匹马就不会疯,不会狂奔,不会马失前蹄以至马车爆裂。


    其实南霜心里,或多或少地赞同这个逻辑。归根究底,还是于魔头逼婚惹得祸。


    当于桓之环抱着她,在红枫雨万斛秋光中翩然而下时,南霜认为这是一个十分别扭的男人。


    挥刃时英姿飒爽,夺马时轻功如飞,临危时镇定自若,激辩时巧舌如簧,然而抱着她落地的那一瞬,于魔头的身体仿佛在冰窖中冻过一般,僵直难耐。


    大而化之的南霜猜不到,亦想不到,这是于桓之生平第一次将一个女人搂在怀里,并且还是一个身体柔韧,特征明显的女人。


    当危机过去,他忽然感到胸前软软地贴着什么。气血顿时上涌,脸色煞白煞白,他猛然放开南霜,不自在地偏过头,抬起右手,不自然地抚住感觉甚为异样的胸口。


    在穆衍风与童四看来,是这样一副场景——马车爆裂,两人石破天惊蹦出来,飞到空中,转几圈,落地。然后于小魔头身子一僵,猛然松开南霜,抚着心口,呼吸有些急促。


    童四惨叫一声:“公子!”


    穆衍风连忙上前,难以置信地看着南霜:“你……做了什么?!”


    于桓之直起身板,抬目望天边的云,淡淡解释道:“我刚刚岔气了。”


    如果说之前,南霜对穆衍风还有一点同病相怜的怜悯,与童四还有一点患难与共的交情,对于桓之还有一点滴水之恩的感激,那么此刻,她只觉自己的遭遇万分悲怆。


    一抹无力又无奈的愁思蹙在她眉间,南霜叹道:“等去了凤阳城,我先给我爹去信,如此大事,还是问问他的意见好。”


    南霜心底自是巴不得南九阳将自己接回家,从此不论婚嫁二字。


    穆衍风知南霜有些不快,忙吐了口中的枫叶,劝慰道:“霜儿妹子,方才是大哥不对,误会你了。”


    南霜性子随和,听了此言,又爽快笑道:“穆大哥,没事儿。”小虎牙晶晶亮,南霜微笑时,唇边的梨涡时隐时现。


    谁料于桓之却莫名咳了两声,亦笑道:“去信也好,早日将亲事定下来。”说罢,他又转头对童四说,“去将方才的黑马追回来,我先一步去凤阳,打点些事。”


    南霜听了前半截话,脸便黑了,抿着嘴,半晌不言。


    于是于桓之又道:“霜姑娘何须介怀?怕是人一生,都无法这样惊心动魄一次,有时塞翁失马,焉知非福?”


    一语双关,是某个魔头的典型特征。塞翁失的那匹马,除了刚刚被于小魔头逼疯那匹,还有被穆衍风和于桓之彻底搅黄的亲事。


    南霜学着南九阳的样子,在心里直叹呜呼哀哉。她见那欧阳熙是个老实人,万鸿阁亦是块风水宝地,以为自己可以就此盖窝下蛋,繁衍生息。没想到半路杀出个程咬金,砸了她的如意算盘,跟她说:姑娘,此乃塞翁失马。


    纵使她脾气再好,此番也有些愤懑了。南霜心想失你个头啊失,遂整了整衣襟,正儿八经对于魔头三人道:“知道乘马车,最悲哀的事情是什么吗?”


    三人摇头。


    南霜说:“打从马车开跑,你只听到了那声‘驾’,却始终没有听到一声‘吁’。”


    一片沉默后,只穆衍风哈哈干笑起来,童四抬眼瞟了瞟两位主子,溜号追马去了。于桓之轻了轻嗓子,抬头看山中风景,一脸惬意模样,就差没哼一曲江南小调。


    南霜气结,抛下一句:“下山!”挥袖转身走,不再回头。


    穆衍风又呆了片刻,却听身旁于小魔头清风似撂了一句:“跟上”,青衣飞袂,颇有出尘之风采。于是穆少主大喇喇追上,与南霜并肩,跟魔头保持丈遥距离。


    午过,日头偏西且不浓烈,却恹恹将人晒出一丝倦意。山中间或有清溪,缓缓流淌,上面浮着几片残叶残花,泥沙见底。红彤彤的枫树下,几株野菊开得如火如荼。


    然而南霜却无心赏景,至清晨到现在,她滴米未尽。穆衍风对车马一事,有些愧疚,趁着空档,上蹿下跳地采果子,如活泼可爱的猴子一般,用爪子将最大最红的果刨干净,递到南霜面前,说:“妹子,吃吧。”


    南霜爽朗道一声谢,又陷入深思。


    出生至今,南霜一直得过且过,如此费心思考一件事,南霜认为自己很深沉。


    从出阁,到成亲礼毕,一路是畅行无阻,马到成功。偏偏洞房花烛夜时,出了岔子。


    习武之人,睡梦中都易惊醒。但是那一夜,南霜好端端困倦起来,沉沉睡去后,非但没醒,反而被乾坤大挪移至穆衍风床上。


    很明显,这是有人故意为之。


    此人绝不是万鸿阁的人,也决计不是穆衍风。穆少主大大咧咧,不是干偷鸡摸狗的事的人,即使他偷人,也会偷得八面来风,唯恐天下不乱。


    想到此,南霜心中闪过一个念头,不由回头看了一眼。


    黑面纱轻扬,于桓之微微冲她点头,不动声色地看着她。


    南霜回过头,心想,若此事是于桓之所为……她蓦地十分头疼。若将她偷到穆衍风床上是于桓之所为,那么利用这个噱头,让她嫁入流云庄,便是于魔头的目的所在。可是于小魔头如此做,意欲为何?难不成还想利用婚嫁,吞了她天水派?


    且不说天水派表面江湖,实际经商,还内通朝廷,十足十伪武林门派,即便有朝一日,天水派能坐镇一方,也敌不过江南少主的流云庄,敌不过神秘莫测的暮雪宫,更敌不过蜚声天下的武林绝学,《天一功》和《暮雪七式》。


    南霜有一个特点,遇到脑筋打结的事,就容易开小差。一开小差,就要差个十万八千里。于是这次的惨痛经历,让她不经意联想到此生中,另一次惨痛经历。


    若说因“房事”一词被赶出学堂,还可以用银子压下来,不落众人口实,那么这件事,真真是南霜的奇耻大辱。


    事情发生在房事事件的一个月后。小南霜离开学堂,新教书先生未至,她日日清闲地在后园逗鸟。后园有一个鹅卵小径,曲折通往八角亭。


    亭外草木葳蕤,夏日槐花开,阵阵芬芳,又有绿荫匝地,分外凉爽。


    每隔十天半个月,南九阳便与他的狐朋狗党们在此一聚,畅谈所谓男人的话题:江湖,女人,房中术。


    这日,南霜正在逗一只八哥。公八哥到了繁衍的季节,格外躁动。它郁郁不得志地被南霜玩弄在股掌之上,一心想找母八哥下蛋。


    正巧南九阳一群人以“江湖”开篇,以“女人”带入情绪,以“房中术”让激情四起的谈话,进行到了关键期。


    公八哥眼珠子转两圈,从南霜手里挣脱飞走,扑扑打着翅膀,落在亭子顶上,活脱脱的梁上君子。


    话题正到激昂处,众人唾沫横飞,丝毫不讲究口忌,不雅词如“上下”,“进出”,“快慢”层出不穷,听得亭上八哥兴奋得浑身颤动,羽毛直飘落。


    小南霜为寻八哥,找来八角亭,恰逢她猥琐的老爹欣喜若狂地拍桌:“江兄!此房中术妙极,真是妙极!”


    至从南霜的娘亲去世,南九阳时常落落寡欢,看着爹爹开心,南霜亦是十分开心,脆生生唤道:“爹——”


    刹那间,夏晖暴涨,满世界一片亮堂堂。亭中七尺男儿,个个萎靡如见不得光的蟑螂,阉鸡子似,面色灰白,身形佝偻,哭笑不得地望着南九阳。


    南九阳的神色堪称阉鸡之首,哭也似地唤道:“哎,女儿啊——”


    南霜欢快地扑进他怀中,追命夺魂般问一句:“爹爹,房中术是什么功夫?”


    南九阳告饶般回道:“霜儿啊,这功夫十分玄妙,易走火入魔。去逗鸟啊,逗鸟。”


    听了“逗鸟”二字,周围的窃笑声此起彼伏。


    南霜好奇地问:“那爹爹会么?”


    南九阳心想,万不可在人前失了面子,于是他说:“会,爹爹我,自然是会的。”


    此刻却有人不怀好意加了一句:“你爹堪称翘楚。”


    小南霜激动了,两眼放光,双手抓住南九阳的手臂,摇啊摇:“爹爹,女儿逗完鸟,便来寻你,也习那房中术,日后定成翘楚!”


    南九阳颓然坐在石凳上。其余人欢笑后,皆劝说是童言无忌,只当小孩子开个玩笑。


    然而此事过后,江湖上渐渐流传起这样的说法:天水派大小姐,知书达理,秀外慧中,刻苦耐劳,身姿婀娜,肢体柔韧,深谙……闺房之术。


    江湖上,此类流言总能传得沸沸扬扬,因而几年后,南霜列位三大奇女子之一,人称“南水桃花”,寓意:南姓女,祸水,桃花命。


    南霜长到十五岁,对男女之事,房中术的真实含义,有了些认识。她自幼背负盛名,早已习惯,因而养成淡定温和,且憨厚爽朗的性子。


    南九阳却远不如南霜镇定,他至此再不敢在女儿面前提及“房中术”相关事宜,连与之挂钩的“情爱”二字,也不允下人在南霜面前提及。


    南霜看的戏文,除了打斗,便是弄权,所以她对这世上的“情爱”二字甚是懵懂,仿若天边一颗星,听说很美,光晕撩人,但那星子若有朝一日黯淡下来,也无关紧要。


    所以她以为,姻亲,洞房,不过是一个人必经的历程,无关乎风月,无关乎痛痒。


    南霜沉默许久,于桓之思绪如暮霭沉沉,时而想起一抹桃花红,时而又想起当年,暮雪宫外一式回风,破雪傲霜。


    穆衍风与南霜一般,走神走了九万里,当一个念头呼之欲出,穆少主猛然大喝一声:“原来是你于桓之!”时,山下跌跌撞撞奔来两人,面如菜色。


    看到山上走下几人,这二人忙不迭叫唤:“大侠救命啊大侠。”


    这几声唤,把穆小少主先前振翅欲飞的念头惊缩了回去,于桓之很无辜地问:“什么?”


    穆衍风想了半天,皱眉作深思状,也问:“什么什么?”


    南霜听了他们的话,转头疑道:“什么跟什么?”


    远处,童四打马扬鞭,驰骋而来,喜滋滋叫了声:“公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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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6章


   


    童四纵马而来,见山道上的两人哭天抢地奔向他两个主子,不由勒马远远看着。


    那两人衣衫褴褛,一人矮小,一人高大。惶恐的神色掩不住平日养成的凶厉气质,沥青色杂乱虬髯,靛青发黑的粗布短衣,褐色裤腿扎在黑靴子里,头发高高竖起,身上还背着弯刀。如斯模样,就差没在脑门上刻下“山贼”二字招摇过市。


    于是南小桃花张口便称:“二位贼……”


    穆衍风一听,腮帮子鼓得圆滚滚,满眼是憋笑的痛苦。面纱下,于桓之不着痕迹抬了抬眉,唇角弯起。


    好在那二人惊魂未定,未听清她说什么,南霜又改口道:“二位兄弟怎了?”


    小桃花此刻还身着男装。穆衍风的紫衣她穿着大了些,袖子挽了好几圈。两个山贼矮的叫王七,高的叫王九,自报家门后,见三人器宇不凡,忙跪地道:“大侠救命啊,大侠。”


    “大侠”二字听得穆少主十分受用,他阔步上前,扶起二人,放声道:“你们且说说有何难处。”


    南小桃花乐了,当下光景,若摆个案几,放块惊堂木,再杵几个官差喊一声“威武”,穆衍风就一活脱脱青天大老爷。


    王七仍有些哆嗦,王九道:“这位大侠,我二人是对面虎头上的山贼,他是七当家,我是九当家。我们当家的都姓王,名字按编号排。”


    南霜好奇地问:“那你们八当家是谁?”


    穆衍风很庄严地看她一眼,似在说“公堂之上,切勿喧哗”,转头正欲叫那二人继续,忽而也恍然问道:“那你们八当家是谁?”


    后面,于桓之轻笑了两声,慢条斯理捋了捋衣袖,一副看戏的惬意模样。


    王九颇有些愁苦,郁闷道:“二位大侠还真是问着人了。我们虎头山上的九位当家,唯独老八是来无影去无踪,只有大当家知道他是谁。”


    穆衍风颇为理解地拍拍他的肩,南霜乐呵呵道:“确也是位人物。”


    王七哀叹一声:“二位大侠有所不知,我们虎头山的山贼,皆因命苦而落草为寇,虽做些鸡鸣狗盗不大体面的事,也算盗亦有道。本来安分守纪了好些年,未想今日,竟惨遭灭门离散之灾。”


    穆衍风错愕:“仇家寻来了?”


    王九摇头:“比仇家还可怕。”


    南霜问:“那是为何?”


    王七惊慌地左右张望,山岚过树,静谧宜人,他迅速凑近说了三个字:“于桓之。”


    穆衍风怔了怔,干笑起来。南霜忆起于桓之这一路紧锣密鼓地折腾自己,竟然还能顺道剿了个贼窝,不由叹道:“好传奇啊。”


    穆衍风附和道:“对啊,小于明明就……”南霜咳了一声,穆衍风接着道:“在水里啊,就像花儿开在山那头。”


    王七王九云里雾里地笑得颇为悲情。


    于桓之冲童四招招手,童四骑着马一路小跑到小魔头面前,跳下马唤了声:“公子。”


    两位山贼一听这称呼,又见于桓之面悬黑纱,先是一惊叫,再是一惨叫,最后手抖抖指着于魔头问:“你你你你是……”


    穆衍风胳膊往于桓之身上一搭,拍了拍,朗笑道:“这是我哥们儿。”


    此言不虚,于桓之是穆衍风哥们儿,穆衍风的哥们儿就是于桓之。


    那二人松了口气,道:“我们以为是于桓之。”


    下午天有些转寒,袅袅兮秋风,落木萧萧。于桓之牵过缰绳,飘然上马之姿如雨燕,他勒马回身,青衣黑纱随风扬起,“我有事先去凤阳城,明日一早在渡口等你们。”


    他的目光似有若无地落在南霜身上,风过,摇落一树红枫,于桓之在点点嫣红中,策马而去。


    待他走远,童四笑盈盈上前道:“少主,走吧?”


    童四虽入了流云庄,按理穆衍风才是他的正经主子,但他从小跟于桓之在暮雪宫长大,此番留下,不过是为了帮小魔头看着这“少主少夫人”。


    王九道:“三位大侠可否带着小的一同下山?”


    童四奇道:“你二人来这玉山,分明就是想求万鸿阁庇护,如今怎又要与我们一同下山了?”


    王七哭丧着脸:“我们来这万鸿阁,也是兵行险招。孰料那魔头轻功极好,神出鬼没,虎头山已岌岌可危,若万鸿阁也被殃及,我二人岂不没了活路。”


    王九忙说:“正是正是,小的见三位大侠器宇不凡,必定不是泛泛之辈,还望收了我二人,打杂跑腿,粗活重活,我们绝无怨言。”


    童四听了二人所言,不由诧异。南霜抿嘴不言,穆衍风忽然笑道:“也行,但你二人若入了我派,决计不可多问不可反悔。”


    王七王九连忙说好。南霜眼珠子闪了闪,又乐呵呵笑了。


    趁天还透亮,一干人等也不耽搁,便往山下走去。路上,王七王九把所谓的“灭门”与众人细说了一遍。


    原来这日晨时,并不是所有逃下山的人,都被于桓之赶回了万鸿阁。有几条漏网之鱼跑到了对面虎头山,大叫几声“于桓之来啦”,惊得山贼们是风声鹤唳草木皆兵。


    要知道,山贼都是一窝一窝的,正好满足于小魔头的杀人怪癖。于是众人抱头鼠窜,几个不争气的当家更是带头晕了过去,只王七和王九灵机一动,一路跌跌绊绊跑来万鸿阁寻求庇护。


    岂料他二人千算万算,却不知这于桓之正是刚刚祸害完万鸿阁出来。


    南霜听了颇有些感慨,她以为江湖流言,不过污一污她的声名,熟知还能灭门于无形之中,想到此,南小桃花不禁感慨:“你们这窝灭得,也忒出神入化了。”


    下了玉山,又雇了几匹马,总算于天黑前到了凤阳城。


    凤阳城城门巍峨耸立,乍眼看去,南霜以为自己回到了京城老家。绵延数里的朱红城墙,高耸入云的鼓楼,如暮黄昏灯火,恢宏的城楼上,霞光一色满长天。


    几人下了马,南霜按捺住蠢蠢欲动的兴奋,抬袖指着城门上斗大的“承天门”三字,笑道:“祖皇帝的老家在此,听说迁都京城后不久,便照着京城的模样,在这里修了座皇城。”


    那紫衣袖口宽大晃荡,南霜一小节细胳膊露出来,穆衍风看了,忽然想今夜得去给他妹子弄几件好衣服。


    南霜兴奋不减,呵呵又笑:“我早几年听爹说起凤阳,便一直想来看看。”


    凤阳城分外,中,内三城,中为中都城,需要凭文牒出入,内城是所谓皇城,皇帝南下住的地方,自是不可入内。


    秋阳染红天边云彩,红彤彤火烧模样,似玉山的枫叶。几只候鸟展翼飞速掠过长空。风动人间,天幕下的凤阳城,热热闹闹的市井风情,不禁让人心生雀跃之情。


    穆衍风从小便在江南,几次出门,出了到万鸿阁打打牙祭,过过小日子,也不过是春风马蹄急,一日看尽长安花,不曾留意这厢俗世风景。


    南霜更是自幼便长在京城。虽说凤阳城门与京城酷似,然则京城的繁华喧嚣中,透出的是一份肃穆和庄严,相较之下,凤阳则活泼许多,形似神不似。


    两山贼跟在童四身后,帮忙寄了马,五人一道,浩浩荡荡欢欢喜喜进城。


    十里长街,古宅高阁鳞次栉比,楼楼相连,撑出尺长的杆子。杆上打着布帐,杆下挂着红灯笼,明明晃晃烛色满街。


    穆衍风与南霜显然很欢喜,东摊子一瞅,西摊子一望,穿梭在行人间。行人熙熙攘攘,三五成群的姑娘浅笑盈盈;成群结伴的小孩手持糖葫芦,追打着穿过巷头。


    街头巷陌间或栽种着高大的梧桐树,参差在高低的楼群间。梧桐树下摆着小摊,或是算命卜卦的江湖术士,或是捏泥人,吹糖人的漂泊艺人。


    然毕竟一日未进食,待走马观花看了几眼,一行人便找了个客栈祭五脏庙去了。


    客栈名叫“喜春”,十足十喜气洋洋,三层楼高,遗漏打尖,二三楼住店。梁上雕龙画风,壁上挂着色彩斑斓的百鸟朝凤图。


    四人甫一进门,酒保就迎上招呼,恰巧那边厢,一位蓝衣华服的客人走来。


    南霜乍眼看上去,认为很是惊艳。


    来者是位男人,左右跟着两跟班。他头戴羽冠,脚踏金丝履,手持绒毛扇,眉眼十分俊秀,眉心还有一点红,见了南霜眼睛一亮,折扇收起敲敲手心,笑道:“我等的人来了。”说罢施施然朝众人走来,不待人询问,便自报家门道:“在下姓江,名蓝生,敢问阁下可是天水派大小姐,南霜南姑娘?”


    南霜有些怔然,答道:“正是。”


    江蓝生一喜,漂亮的眼睛眨了眨,恭敬拱手道:“在下有一事相告,实乃肺腑之言,望南姑娘能听一听。”


    南霜呵呵道:“你说。”


    江蓝生有些为难地看了看穆衍风等四人,穆衍风大度解释道:“我是霜儿妹子的大哥,不妨事。”


    江蓝生很喜悦,扬扇一拍头,恍然大悟道:“原来是自家人,不若去二楼雅座一道用食?”


    那句“自家人”不禁让穆衍风眼皮跳了跳。


    雅座与雅座间隔着屏风,上画四季各色花种,牡丹富贵,水芙蓉清雅。


    几人方坐下,江蓝生就冲小二道:“把你这最好的菜都拿上来。”


    等上菜的功夫,南霜问:“不知江公子要与我说甚?”


    江蓝生将绒毛扇放在桌上,提起茶壶,为南霜和穆衍风添上茶,这才问道:“我听说南姑娘嫁万鸿阁不成,这门婚事算是黄了?”


    南霜望了一眼横梁,心道如今江湖人越发闲得没事做了,早晨搅黄的亲事,到了晚上普天下皆知,“是。”


    江蓝生又问:“听说南姑娘要改嫁给江南流云庄的少主?”


    南霜呛了一口水,道:“此事,还有待商榷。”


    穆衍风听了半晌,没听出个所以然,于是道:“不知方才江公子要对我妹子说什么?”


    江蓝生抿了口茶,锁眉想了想,很庄重地说:“南姑娘,在下素闻你行事爽快,说话不喜绕弯,故而江某也直言不讳了。刚巧姑娘的大哥也在,做个见证也好。”


    南霜愣愣地点点头。


    江蓝生道:“趁南姑娘还未嫁入流云庄,不如跟在下一道私奔了吧?”


    穆衍风呆了,童四惊了,两个山贼很是欣喜。南霜平静笑笑,她确定自己是听错了:“你说什么?”


    江蓝生又端起茶抿了一口,气运丹田金石掷地地说:“我,很是喜欢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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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7章


   


    南霜的心中甚荒凉。


    她虽不谙情事,亦懂得所谓“花前月下”,且以为若男子对女子表明心迹,定要寻个繁花开遍月满楼,水光粼粼楼台小谢的去处。眼下的光景,让她委实难堪。


    她曾以为,自己声名不洁,若能顺利嫁为人妇,便是修成正果。孰料今日铁树开花,来了个面冠如玉的公子哥,切切要带她私奔。可是她的余光在四周转了一圈,心想花前月下也就罢了,谈论风月之事,好歹也该寻个清风雅静的地儿。


    如今,穆小少主睁眼盯着,童四小厮瞪眼瞅着,还有两个山贼吆喝一声:“哎呦我的娘,这可是活生生的断袖?”


    王七王九见南霜身着男装,只当她是位侠客。他们方才站得远,客栈又喧闹,未听见南霜与万鸿阁的姻亲,以为江蓝生将南大侠唤成“南姑娘”,是断袖人士的怪癖。


    南霜抬头望了眼雕花梁木,颇有些忧郁,今儿个,她的姻缘铁树开花了,且曼妙地开了一朵油菜花。


    江蓝生的目光灼灼,见南霜沉静低眸,又淡定抬目,他的心肝也忽上忽下。良久,南小桃花端起茶,咽了口水道:“我以为此事不妥。”


    江蓝生问:“为何?”


    小二端了热腾腾的菜,满桌琳琅地布满蟹粉狮子头,茶叶熏鸡,八公山豆腐等等菜式。


    南霜看着那熏鸡,咽了口唾沫,“一来,我不认识你;二来,为何你喜欢我,我就要跟你私奔?三来,我并未做好给你生孩子的打算。”


    最后一句话,听得穆衍风一口水呛出来,咳了半晌道:“霜儿妹子,不必如此深谋远虑。”


    南霜点点头,转念一想,又有些忧愁地望向他。两人目光交汇,心有灵犀地想到于桓之逼婚一事,又齐齐叹了口气。


    江蓝生见此情此景,以为南霜是有难言之隐。他江蓝生,素来是个耐心且识大体的公子哥,因此他关怀备至地为南霜斟茶,笑道:“那私奔一事不急,不若江某先与南姑娘做个朋友,日后行走江湖,也好有个照应。”


    凡成事者,需步步为营,请君入瓮,再瓮中捉鳖。


    “行走江湖”四个字,听得南霜十分受用,随即便一声应下。


    正此时,隔间雅座忽然来了几个江湖人。卸下钢刀往桌上一放,便开始八卦近日的江湖趣闻。


    所谓好事不出门,恶事行千里,这头一桩头一件,便是穆衍风万鸿阁抢亲一事。


    只听隔坐人举手拍案,朗声道:“嘿!你们是没看见,当时那叫一个精彩。且说那江南少主,本不愿抢这南水桃花儿,谁料就在此时,于桓之竟然冒出来了!”


    众人一阵惊呼:“于桓之冒出来了?!”


    “对。江湖上只道,这于桓之是人见人怕的小魔头,孰料,他其实根本不是人……”


    一片静默后,响起颤巍巍的声音:“那……他是什么?”


    说话之人咂嘴:“他平素里,总带着一个黑纱斗笠,话说啊……”那人声音放小了点,“话说这于桓之,练的是采阴补阳的功夫。他爹留下的《暮雪七式》残谱,不得配合《神杀决》一起练么?可这《神杀决》早年就失传了,所以他走火入魔,面容扭曲,只好用块黑纱挡着,采女子纯阴之气压制内息。”


    另一头又是一阵抽气声。


    南霜颇有些困惑地望了望身边几人,王七王九早就吓得脸色煞白。江蓝生很温情地为她夹了块鸡肉,摇摇筷子,啧啧两声:“江南流云庄,是非之地。”


    穆衍风不与他计较,与童四一样,从容不迫地夹菜吃饭。


    江湖上有关于桓之的说法太多,有些流言,离谱到天花乱坠,比如什么于桓之本是从石头里蹦出的妖怪;比如小魔头需日日一碗人血将养着,不然就狂性大发;再比如于桓之的父母,一个是青鸟怪,一个是鲤鱼精,两妖修仙路上狭路相逢,产生爱的火花,遂诞下作恶多端的于小魔头。


    因此说起来,隔坐几人对于桓之的看法,还算有些靠谱。


    说话人又咂咂嘴,接着道:“这面目扭曲后,不能示人不是?于是他就找来一张画皮。调戏良家女子时,便披在身上,那叫一个风流倜傥英俊潇洒。等采花完毕,再脱下来。”


    那厢抽气声变得更为急促,又有人问道:“那他采阴补阳,跟穆少主又有何干系呢?”


    “怎么没关系?”隔壁人拍桌,“穆衍风抢的人是谁?南霜,天水派南九阳之女,南水桃花!”


    “哦——”众人恍然大悟。


    江蓝生又啧啧两声,拿起白绒扇,为南霜扇了两把,道:“南姑娘熄熄火。”


    南霜瞅他一眼,抬手摸了摸额角,道:“我现下,亦是很冰冷。”


    “这个于桓之,老这么采阴补阳,用一个丢一个,也不是办法。若自己提亲,江湖上的女人,哪个敢嫁给他?这穆衍风是他的哥们儿,于桓之出面,逼得南水桃花嫁去流云庄。这朵桃花,素来便以房中术著称,表面上是嫁穆衍风,实际上……”那边厢放低的声音带了几许笑意,“是给于桓之熄火去啦!”


    隔间爆发出一团恍然大悟的哄笑。


    穆衍风虽说小事上亦炸毛,然而真正遇事,却是颇为冷静的。此刻他虽有些为南霜鸣不平,但也知晓若提剑过去,将一干江湖小毛贼一网打尽,一来伤了流云庄的体面;二来更将事态越抹越黑,实属不智。


    于是他与童四纷纷举箸夹菜,往南霜碗里送去。


    南小桃花有些沮丧。二楼的雅座临着窗栏,她侧目望下,可见凤阳城灯色迷离,流光如长虹,点点烛火似碎星子。


    此情此景,看得南霜一手拿过江蓝生的白绒扇,呼呼地扇风。瞥见江蓝生诧异的目光,她平静解释道:“我现下,亦是十分得燥热。”


    “喜春”客栈生意兴隆,一楼满桌,充斥着吵嚷声,小二的招呼声,客人的酒令声,以及歌女低婉的乐音。


    隔坐人猥琐笑完后,方才说话那人又道:“其实穆衍风抢亲之事,顶多能在江湖近日大事中,排个榜眼。”


    这一说,又挑起了众人的兴致,纷纷问道:“那状元是哪桩?”


    那人压低声音,“据说,于桓之暗地里,在各大地方集结了势力,意欲重振暮雪宫。”


    穆衍风的眉头不着痕迹地蹙了蹙,江蓝生兴致高昂地挑眉“咦”了一声。


    有人拍桌道:“胡说!于桓之早入了流云庄,怎可能存了重振那魔宫的心思?”


    又有人附和:“是啊是啊,当年暮雪宫,也不过在蜀地西北一带,虽无人能敌,然从未延伸过势力。他爹于惊远,也未想称霸武林,难不成于桓之有这般狼子野心。


    辩解那两人 ,虽说得义正词严,然而语气间,却透出一丝恐慌。


    这边,南霜等六人 ,都放下筷子 ,静静听着。


    只听说话之人又道:“势力打哪里发起的,我也不知。原本我也不相信这回事,可于桓之近日不是在凤阳么?据说他找齐了《暮雪七式》的武功谱,亲点了七个头目,每人授以一招暮雪七式。”


    顿了顿,那人又道:“昨天夜里,巨虎帮的帮主,胡一鸣上醉凤楼寻萧满伊时,岂料那暮雪头目之一,师涯也在那儿,二人一言不合,师涯当众使出一招‘傲雪凌霜’,断了胡一鸣的手腕。”


    穆衍风听到“萧满伊”这个名字,脸色有白转红,由红转青,埋下头吃饭了。


    萧满伊的名讳,南霜自是听说过的。


    江湖三大奇女子,除了她“南水桃花”,另有一位“双面伊人”,听说也是一位绝色,云游四海,专与青楼打交道,时常卖艺不卖身的献舞一曲。又说她舞姿惊似天人,容颜堪比貂蝉西施。


    然而南九阳至“房事”事件后,对江湖上此类传言,十分敏感,不允人玷污他家小桃花的思想。因此“双面伊人”的绰号缘何而来,又有何故事,南霜便不得而知了。


    隔坐又响起一阵欷歔声,“此番凤阳城倒是热闹,连萧美人也来了,她莫不是为了寻……”


    南霜还未听完,穆衍风蓦地喊了声:“霜儿妹子,吃饱了吧?”


    南霜被他的嗓门惊得一颤,点了点头。


    江蓝生以为,他江公子,是一个耳聪眼慧的公子,见南霜的“大哥”在听了萧满伊的名讳后,反应如此惊惶,便猜出了穆衍风的身份。


    他又扬开白绒扇子,喜滋滋问:“南姑娘可想去一睹双面伊人的容姿?”


    南小桃花心里自是十分想的,然而她思量半刻,自认为她南霜是矜持且从容的人,遇事需得冷静理智。白绒扇一摇一晃一摇一晃,南霜跟着节奏,淡淡问:“你带我去么?”


    江蓝生欢喜地点点头。


    南霜郑重地说:“十分不妥。”


    于是饭毕,众人各回各屋,各扫各幸。


    江南之地,鱼米之乡,本就富庶天下。流云庄非但是武林第一大庄,还占了苏州这块风水宝地,常年做南北买卖,攒了几座金山银山。因此庄里的人行事,极为铺张浪费。


    天字号房,从第一间要到第四间,南霜躺在柔软的雕花木塌上,仍在琢磨着她天水派亦可说是富得流油,然而跟流云庄一比,实在有些壮志未酬。


    她又翻身坐起,盘腿坐在床上细细思索。眼下形势十分微妙,天水派与万鸿阁结盟的事,算是暂且泡了汤。


    于桓之非要让她嫁给穆衍风,那心里一定有鬼。至于是否为“采阴补阳”,南霜以为,此事还有待观察商榷。


    而凤阳城恰恰又传出于桓之要光复暮雪宫的流言。这时候,偏生又冒出一个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人物,江蓝生。


    事情虽有些琐碎,然诸事齐发,绝非巧合。


    天下武林,说到底是势力瓜分,强者为王,败者为寇。她天水派向来只隔岸观火,绝不趁火打劫,当是没什么仇家。


    南小桃花隐隐觉着此次,自己仿佛被牵连入什么纷争漩涡中,她迷惘的同时,又有些兴奋。


    南九阳经常这样教育女儿,盟主什么的,江湖什么的,争霸什么的,最是莫须有了。百年也不会变个调调。最后你死我死大家死,留下几个孤家寡人,路见不平一声吼,狭路相逢打一场。其实拼的是什么?拼的都是寂寞,拼的都是流年。


    但南霜以为,自己多年修养生性,已到了入江湖的最佳时刻。思至此,她整衣出门,决计从事情的起端顺藤摸瓜,先去寻那双面伊人。


    她想,如此一来,她南小桃花便淡定地涉足江湖,权且掀起一点淡定的风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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嘿嘿,有人看我就更~反正我自己也要看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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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8章


   


    在武学造诣上,南霜颇有些自鸣得意。虽然她不算绝世高人,好歹也涉猎广泛。


    诚然天水派是个伪武林门派,但南九阳很是耐心地让南霜将十八般兵器耍了个遍。他合计着闺女已落了个不洁名声,走淑女这条道,怕是会走得更风骚;走才女这条路,怕是会走得很悲情;不若将其塑造成一代女侠,聊以自/慰。


    是以,南霜自幼便接触各种兵器,天水派的小小一方练武场,被南小桃花悲壮的武艺调戏得惨不忍睹,鸡犬升天。


    后来南霜习武略有小成,南九阳便为她请了位师父。师父姓陶,单名一个浅字,还绰号南山饮酒,十分陶渊明。他每每端着盏茶,小啜着漫步至习武场,总会对兵器常换常新的小南霜做出如斯评价:“看看你这身百废待兴的功夫。”


    南小桃花十四岁时,在街巷边,见旁的孩子玩滚铁环,一根铁杆,一个铁圈。呼碌碌地滚动,滚远了,撞着物什,还会滚回来。


    小南霜看得痴迷,当下摸了一辆银子给那小孩,将滚铁环买回家,弃了铁杆,只拿着那圈滚来滚去。陶浅见了,问南霜为何喜欢。


    小桃花很利索地答了四个字,有去有回。


    第二日,南九阳便差人给她制了一对铁环做兵器。南霜至十八般兵器耍遍后,终不再虎头蛇尾。


    只是,在南霜出嫁的当日,南九阳将那对铁环收了起来,说是嫁为人妇,要潜心生产,多多繁衍,切莫本末倒置。


    这厢,南小桃花初出江湖,却无兵器在手,委实不甚体面。


    喜春客栈走廊宽阔,廊檐每隔一截就挂着小灯笼。扶栏是用椴木做的,下方嵌着整块木浮雕,或刻群山巍峨,或刻村溪宁静。


    四个天字号房齐齐排在走廊一侧,另一侧是窗,推开可见楼下歌酒沸腾。


    南霜计划着跟穆衍风赊些银两,去买一对铁环,谁知敲门许久,也没人应。她见门没插闩,下意识推开,屋内空空如也,临街的窗子大大敞着。


    南霜心下生疑,又折转去童四和那俩山贼的屋,也是空的。


    南霜以为,江湖上的侠客,也要分个三六/九等,大侠飞檐走壁,小贼翻墙跳窗。她南小桃花,是朵谦虚谨慎的花,姑且做个板正的中侠。于是她板正地下楼,板正地从大门走出客栈,路过一楼时,板正地顺了两双筷子揣着,权且防身。


    凤阳夜色迷离,近戌时,灯火将歇。只街巷口,隐隐见人群攘动。


    听闻这夜双面伊人要在醉凤楼舞一曲,南霜见人潮中,十有八九都是男人,便兀自混迹其中,随大流往醉凤楼去。


    醉凤楼前,楼台辉煌。红尘十丈,里里外外充斥着前来寻温柔乡的嫖客,满目醉生梦死。


    南霜看得几哆嗦,整了整袍,正要进楼,却被两烟花女拦了去路,伸手要银子,说是今儿双面伊人献舞,入楼费五十两。


    南霜的心情很复杂,愤慨外,又有点金丝雀孵了半月鸟蛋,最后孵出一只鹌鹑的沮丧。她抬目望了望楼檐,正所谓时势造英雄,低调如她南中侠,也只能勉为其难地大侠一次。


    南霜正欲找个低矮的屋檐飞上去,旁边却伸出一只手,刷拉拉甩着银票响了响,“这位公子的入楼费,算在我身上了。”


    南霜转头,果然见着且惊且喜的江蓝生,还未待她说话,江蓝生又故作意外道:“原来是你,好巧!”


    其实南霜方才就瞥见江蓝生诡秘躲在跟杆子后方,心想这番巧合,巧得真是守株待兔。


    但俗话说,拿人手短,吃人嘴软,南霜笑了笑,又露出标志性小虎牙,“如此,我甚为感激。”


    醉凤楼的楼梯分在两侧,左右通往中间小平台,然后自平台折转朝上。


    这夜,小平台前又搭了个大平台。菊铺繁华,胭脂飘香。平台左右各撑八根杆子,上挂薄纱,又悬着小灯笼。


    顶上垂下几盏莲花灯,高低不一。远望而去,只见纱幔缥缈,恍恍如仙境。


    红毯平台中,又放着块白绒毯。数名女子身着开襟广袖牡丹裙,端坐在白绒毯后方,或是抚琴,或是弹琵琶。


    江蓝生扬扇指着台上那方绒毯道:“萧满伊舞姿若天人,她名震天下的惊鸾曲,步数只在这白毯的方寸间,然广袖翩然若月华满天,南姑娘见了便知。”


    少顷,楼中灯火骤然熄灭,只余粉色灯笼烛火摇曳。


    一曲琵琶清音响起,似月下静湖倏尔荡起涟漪。少顷又传来凄恻的二胡声,黑幽幽的楼顶飘下万千杏花瓣,纷飞的花瓣间,翩翩落下一道身影。


    江蓝生持扇敲手,凑近道:“来了。”


    只见那身影飘然而落,腰肢柔若无骨,广袖倾洒,肢体倒弯,浅粉舞衣领整个人看去像一朵饱满的春雨杏花。


    萧满伊起身时,朝台下醉然一笑。一时间,醉凤楼全没了声响。


    那抹笑,似细雨流光,有兰麝芬芳,又带了几许张敞画眉两两相对的缱绻。


    疏忽只见她广袖如水而泻,凌空跃去,恍若九天谪仙舞动长空。


    弦歌台上,声色全起,粉袖扬洒如云雾,琴音急转如仙乐。


    萧满伊或跳或转,或跃或旋,只在那白绒毯方寸地间,却舞出霜华月满天魔之姿。


    直到乐声渐歇,舞姿低徊,醉凤楼里仍是一片寂然。


    萧满伊走至台前,微微福身,冲台下微微笑了笑,一笑醉梦千人。


    江蓝生又凑近问:“如何?”


    南霜嘴角也噙着一枚笑,略带傻气,点头道:“甚风骚。”


    由于南小桃花从未染指情爱戏文,以为风骚一词的寓意为很出众,譬如什么“独领风骚”,然而江蓝生却听得非常愣怔,回过神来,只觉心里对南霜的喜欢又多了几分。


    醉凤楼的灯火逐一亮起,老鸨走上台来,细声喊道:“一曲舞罢,请众客官出价。”


    南霜不解地看向江蓝生。


    江蓝生解释道:“萧满伊每至一处,一曲舞罢,都会跟出价最高的客人纵饮畅谈一夜。”


    “一夜?”南霜蓦地想起方才在客栈,有关于桓之的听闻,嘿嘿笑道:“原来她是给人补阳的。”


    对俗世认知,万不可缺斤少两。很久以后,南霜这么想,否则,就会如当初的不谙情事的她一般,人是顶聪明的,然脑子总缺几根筋,不是转得太慢,就是转得太快。


    江蓝生被自己的口水呛了半天,拾起方才惊落在地的白绒扇,耐心道:“此事,我不大清楚。”


    南霜琢磨着,如若于小魔头真地是将自己弄去流云庄补阳,不若这厢说服这双面伊人一道去,反正她干的就是这行当,加之二人同是江湖奇女子,凡事也好有个伴。


    这么一想,她嘴角那枚笑有深了几许,望着萧满伊,顿生惺惺相惜之情。


    醉凤楼里喊价声此起彼伏,南霜回过神时,只听那身价已高涨到一千五百两纹银。


    她摇摇头,叹道:“也不知请她长期补阳,要耗费多少银子。”


    江蓝生虽不甚明白南霜的意思,然而他江蓝生,是个富裕且大方的公子哥,万不可在美色面前失了姿态,于是他摇开绒毛扇,轻描淡写道:“一千五百两一夜,实乃九牛一毛。”


    南霜很是惆怅:“问题是我要买一整头牛。”


    江蓝生又呼呼摇了两下扇子,眯起双眼,朗笑了两声:“这有何难?”


    南霜不甚惊喜地瞧着他:“你有法子?”


    “嗒”一声,扇子一收,“唰”一声,扇子一扬,江蓝生高举着白绒扇,“哗”一下展开,云淡清风笑道:“一千五百两黄金。”


    他的声音不大,却如雷贯耳。南小桃花惊得是目瞪口呆。


    老鸨的声音往高拔了几调,尖声道:“一千五百两黄金,一千五百两黄金,还有没有出价的?还有没有更高的?”


    静夜,明月别枝惊鹊,清风半夜鸣蝉,醉凤楼里说丰年。


    江蓝生收回扇子,得意洋洋地朝南霜笑。


    南霜百感交集地望着他,颇为好心地往右指了指横扫千军而来的老鸨,恳切道:“江公子,归你了。”


    江蓝生的五官登时有些扭曲,白绒扇再次委地,飞出几根细毛,凄凉地飘。


    这厢,老鸨圆满地拽住江蓝生的手臂,瞅着他如瞅着一尊佛,“公子,您真是贵客啊贵客。”说着卯足劲将江佛往楼上请。


    江蓝生一脸悲痛地被拖拉着走,朝南霜喊道:“我去去就来,去去就来,等我啊。”


    醉凤楼的人渐次散去,南霜拾起地上的绒毛扇,方要寻个地儿等江蓝生,却见萧满伊在楼道上忽然回过头来,目光锁牢在西角一处。


    那神色中,似有惊喜,又似有几分惶恐。


    南霜循着她眼神,往醉凤楼西角望去,眼前红衣清影,锦衣华服,不见有甚异样。再回头时,萧满伊已跟着老鸨,往楼上的停鹤居去了。


    南小桃花自以为深谙江湖之道,寻不着蛛丝马迹时,便静观其变。于是她找了张桌子,决计学着周遭嫖客,调戏一下烟花女子,未向目光一扫,竟见左手楼梯前,一个紫色身影轻轻掠过如疾鸟,转而便没入二楼的轻纱碧影中。


    南霜揉了揉眼,方才那身影有八分像穆衍风。她在心中思量了一番,起身也朝二楼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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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醉凤楼的二楼有一展巨幅屏风,上画美人出浴图。屏风后是曲折多转的回廊,小灯笼上描绘着各色春宫。


    南霜方至二楼,被旁的女子拉扯着灌了几杯酒,她酒量一向不好,此刻未全醉,却有些晕了,以至那春宫上到底画些什么,她也并未看清。


    她只在巨幅屏风前驻足了片刻。


    兴许是因为酒力让思绪有些飘忽,南霜不由想起南九阳曾有个在朝为官的知交,姓江。她尚年幼时,这位江某来天水派做客,一见着粉雕玉琢的南霜,便惊喜道:“这奶娃长了好漂亮一双卧蚕眼。”


    卧蚕眼,既下眼脸微微凸起,显得双眼水灵又清透,然后江某跟南九阳说:“你这女娃,长大后定是朵小桃花,祸水的哎,不如趁早跟我小儿子结个娃娃亲。”


    南九阳当时到底应没应这份亲事,南霜是忘记了。然而他那句“小桃花”却一语成谶,经年后,南霜背负着“南水桃花”的盛名,时不时便忆起当年江姓乌鸦嘴。


    南霜想,被誉为桃花祸水实乃小事一桩,然而被誉为祸水却没祸过水,令她很是惆怅。


    南小桃花郁郁不得志地看了画中人一眼,出浴的美人也长了一双卧蚕眼,但桃花运,显然比她好上许多,起码往来过客,都忍不住往她身上几处凹凸狠劲瞅瞅。


    走廊红影沉沉,酒味浮靡。上楼便失了穆衍风踪影,南霜只得无头苍蝇似,一间一间寻去。


    方拐了个弯,就见另一头,有二人身着墨色长衫朝她走来。


    这二人神色古怪,南霜低眉,不经意瞥见他们的手。


    手指紧绷,弯曲成爪,青中透出黛黒。


    南小桃花悚然大惊。西域毒教花魔,教徒靠养毒虫毒物练功。将毒素吸入体内,以内力化为己有,一旦发功,整只手臂会变作青黑。倘若毒攻连至第九重,但凡伤人,见血必死。


    这二人神色沉郁,也像是在寻人。小桃花虽有些慎,仍旧若无其事地往前走。


    那两人的目标也不是南霜,她走过时,还微微侧身为她让道。南霜舒了口气,却听身后房门吱嘎一声,转头望去,出来的人竟是穆衍风。


    两个花魔教人见着穆衍风也登时愣住,对看一眼,又似有些惊慌地回转身来。


    这一转身,南霜刚巧与他们眼风相接。四目相对,均是愣然。


    南小桃花连忙眯眼坏笑做出一副嫖客模样,慌不折路地推开旁边的屋子。


    屋内轩敞,空无一人。花魔教人的身影映在窗纸上,南霜见他们毫无停滞地离开,这才又松了口气。


    房中并未掌灯,只盛满月光。镂空雕花木栏隔出内外间。贴着木栏的地方,放着一对黄花梨圆角柜,柜上的妆奁是紫檀木做的。


    她眼睛眨一眨,便闪出一个主意,上前就在妆奁里翻找起来。


    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还真叫她找出一对金锁项圈。项圈是铁制的,一个挂着蝴蝶铜锁,一个挂着铜钥匙,想来是一对。南霜将项圈塞入腰间,姑且当做兵器使。


    正此时,屋外忽然传来细碎的脚步声。南霜慌不迭朝四周望去,屋内空阔,只高阔的房梁权且可以藏身。


    她方巧跃上房梁,门便开了,一前一后进来两人。


    南霜跪坐在房梁上,眨巴着眼睛瞅了一阵,没瞧出个所以然,正拍拍胸口顺了顺气,抬眼却对上一双似笑非笑的眸子。


    南霜悟了,这年头,真是一个悲壮的年头。循规蹈矩的客栈没人住,风花雪月的青楼连房梁上都能蹲俩人。


    对面那人并指贴唇,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南霜又悟了,这年头,真是一个憋屈的年头。好端端一个男人,手指修长似玉竹,盛着月华直反光,叫她这朵桃花情何以堪。


    这么想着,南霜又朝那人的脸看去。


    她抽了一口气。


    眼前的男子半跪在梁上。灰暗的光影中,一袭牙白长衫皎洁如秋霜。细碎额发下,一双眉如疏烟,扬起亲和的角度;一对眸如点墨,深邃且飒然有光;一只鼻如峰峦,挺直俊秀;唇瓣色泽光润,嘴角含而不露的笑意,如春雨后,新叶尖的一束嫩光。


    南霜大彻大悟,这年头,真是一个销魂的年头。连她那早就馊掉的桃花运也能浴火重生,扶摇直上九万里,而自己便是接着风势,展翅高飞的大鹏鸟,九色祥云笼罩下,心里就有一个感觉:飘然升仙。


    南小桃花本就有些醉,看着眼前英气逼人且温润的男子,彻底醉了。


    于是她趁火打劫地琢磨,反正自己被誉为祸水,不如就找汪好水,来祸他一祸。


    她伸出手,预备学着方才楼下众嫖友的模样,勾勾白衣公子的下颌,俯身去香一口。孰料手伸到半路,却被这白衣人拦下。他眸中那泊湖水几番流转,诧异又好笑地望着她。


    南霜听过一个词儿,叫做“欲拒还迎”。起初,她一直不大明白这词儿的意思。今日她天赋异禀,望着白衣公子此时的模样,乘风破浪地把这词儿给悟了。


    南小桃花心中甚愉悦,虽一只手被捉住,她又缓缓朝白衣公子伸出另外一只手。


    白衣人微微有些愣怔,眸色更深,静静看着她颊带疏红,眼含醉意,伸手勾起自己的下颌,俯身贴来。


    “嚓”一声烛光闪动。刚进屋的两人静了半晌,才点了盏灯。


    这厢,南霜在梁上调戏良家男调戏得很欢实,早已忘了下面还有两人。烛光一动,她惊得身子向下斜去。白衣人抬袖一捞,南霜不留神便砸在他怀里。


    白衣公子不着痕迹皱皱眉,嘴角却是含笑的,伸手将她扶起,使了个眼色朝下面望去。


    这二人中,身形高大的身着碧色锦衣,矮小的披着黑斗篷。


    借着烛光,南霜见那碧衣人形容甚是熟悉,正要定睛去看,却听那斗篷道:“你确定屋外没人了?”这声音,竟是一位女子。


    碧衣人轻蔑笑笑,转身便将女子揽入怀中,迫不及待朝她脸上吻去,声音含糊不清:“想死我了。”


    女子推开他,后退几步,银铃般笑起来:“现在这么猴急,就不怕被老爷知道?”


    碧衣人一把横抱起女子,往床上扔去,随即也脱了外衣欺身而上:“说我猴急?爹的身体长年抱恙,也不知多久没碰你。”他一边撕扯着女子的衣衫,又含糊道:“反正阁里的事有二弟打点,我跟小娘便该来快活。”


    床上的女子边喘边笑:“死相,竟想出醉凤楼这么个地方,任谁也猜不到……”她的话还未说完,就被男子粗重的喘息止住。


    溶溶夜色透过窗栏倾泻屋内,纱幔飞舞,承尘轻晃,帐内只听衣衫摩挲之声,伴着女子连连娇唤,男人喉间低吟,一派春色撩人。


    南霜若有所思盯了半晌,想起早年南九阳与他狐朋狗党口中秽词,很聪明地领悟出,下面上演的正是她所擅长的房中术。


    然而见着那衣衫委地,人影交叠,她心中的感觉委实有点复杂。


    仿若一个嗜茶成性的人,长年被人误解为酒徒。然而在闻到酒香的那一刹那,虽觉着过辣过烈,却仿佛有丝微甘醇引人入胜。


    这样复杂的感觉,令南霜无法释然。她倏尔忆起自己方才茶中掺酒,不伦不类的调戏,又转头朝白衣人望去,不料那人也正朝自己看来。


    明明是昏黑的夜,那人的双眼却如一眸星光,灼亮而深邃,仿佛一方清水被他望望,也能酿成酒了。


    南小桃花心里,又产生了要祸他一祸的冲动。


    只是,此刻还不是时候。方才听了半刻墙角,南霜已然猜到房内二人,正是万鸿阁的大公子欧阳无过,和欧阳岳的三夫人储轻燕。


    欧阳无过的喉间忽然发出剧烈粗重的低吟,伴着储轻燕一声尖细的娇唤,床榻忽然猛烈摇动起来。


    酒上了脸,南霜的双颊红彤彤的。她转过头,饶有兴味地看着白衣人抬手摸了摸鼻子,不自在地抿抿唇。察觉到南霜欢喜且猥琐的目光,他的脖子又僵了一僵。


    然而正在此时,房门砰然被撞开。床上动作疏忽停滞。


    屋内一片静默,纱帘无风自动,飘飘洒洒。内间二人,外间二人,加上梁上二人,均是屏息凝神。


    人气是个很玄妙的东西。一间屋子里,有时明明毫无响动光亮,然若有人在内,一人两人,尚且不易察觉,若六人同在,是个人,即便毫无武艺在身,也能感觉出异样。


    六人皆知,此屋中定有乾坤。但敌不动我不动,南霜与白衣人如此靠近,却感不到丝毫呼吸声。


    江湖的险恶在于人心,南霜在戏文里看过,因你永不会知晓,身边的人到底是敌是友。她这么想着,下意识将手探到腰间,悄悄将项圈取出,紧握在手中。


    南霜忘了一件事——她腰间的兵器,是与铁环形似的项圈。两者间最大的不同,是项圈下有挂饰。一个项圈也就罢了,她偏偏偷了一对。于是在取出所谓兵器的一刹那,俩挂饰晃荡一碰,发出“铛”一声脆响。


    南小桃花祸水成功。白衣人悠悠地,无奈地,看了她一眼。


    电光火石间,外间黑影以臂为斧,朝房梁劈来。


    白衣人勾起南霜衣领,拎猫似把她拎下房梁。欧阳无过与相互轻言登时弃床闪入屋角。床被另一道黑影一臂劈开,轰然裂成两半。


    屋内局势瞬间变换,内间无人,房梁上一人居高临下。


    森然寂静中,几丝灰尘从高处簌簌落下,白衣人将南霜往外间一推,低声道:“走!”

    南小桃花听到这个声音,顿时酒醒了一半,百感交集抚上额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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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屋内只有衣衫拂动,招式碰撞的低响。


    南霜很是感慨,她捏了捏额角跳动的青筋,折返回内间。


    屋内,白衣人与黑影人起跳回旋,位置变幻得极快。月光幽幽斜照入户,空中似有绿光盈盈闪动,南霜一惊,忙喊了声:“小心!”翻身跃入战局,抬手便把一个臂膀打开。


    白衣人又好气又好笑地叫了句:“丫头!”


    南霜吞两口唾沫:“原来是你的手。”


    角落中,欧阳无过也怔了怔,轻轻吐了三个字:“于桓之。”


    于桓之在江湖声名赫赫。小的门派畏惧他,大的门派想除掉他。然而,无论这两个黑影人出于何种目的,对于欧阳无过来说,都是有利的。


    南霜看清方才的绿光,是月华照在黛绿的手臂上,偏头便对于桓之说:“不要碰他们的手。”


    孰料这两个黑影人听了“于桓之”三个字,竟愣怔片刻,翻身到外间后,抖抖衣袍,推门直从正门走了出去。


    于桓之也拂了拂衣袍,施施然点亮屋角一盏灯,转头朝南霜微微一笑:“是花魔教。”


    南霜点点头,见烛光映上于桓之的眉眼,长睫毛下似有花影重重,又不由打个寒噤,诚恳道:“我方才原想祸你一祸,不过……”


    于桓之诧异地抬起眉毛,打断她的话,转身朝欧阳无过与储轻燕欠身施礼:“打搅二位的好事,对不住。”


    欧阳无过生性懦弱,忙道:“好说好说。”


    于桓之方要与南霜离开,又听身后欧阳无过迟疑唤了声:“桓公子。”


    他滞住脚步,回身轻笑着添了句:“暗室亏心,神目如电。今日之事,于某说与不说,有待何妨?”


    待于桓之和南霜走远,欧阳无过忽然轻轻道:“说话留三分余地,捞个把柄在手,不愧是于桓之。”


    他的脸上不见方才可掬的笑容,取而代之的是不屑的神色。


    “出来。”他沉声喝道。


    三个人影破窗而来,单膝跪地叩首:“欧阳少主!”


    欧阳无过冷声笑道:“方才那人的身后,师涯,你可看清了?”


    “回欧阳少主,于桓之身形虽快,但绝非翘楚。一则,他手中的《暮雪七式》本就是残谱;二则,他没有修炼《神杀决》与《天一功》调息。以方才的身法来看,应是不足为患。”


    说话之人半跪在三人中间,他眉眼细长,一头过肩的黑发两侧有一缕白。


    “不足为患?”欧阳无过挑起一边眉,操起红木架上的青花瓷瓶,用手掂了掂。五指微曲,瓷瓶顷刻化作齑粉。


    储轻燕惊得瑟瑟发抖。欧阳无过斜乜她一眼,忽然笑道:“说起来,还要多谢于桓之将南水桃花从万鸿阁弄走,若被爹拿到了南霜身上的水镜,我欧阳无过,将来又如何做这天下武林的少主?如何敌过穆衍风那不知天高地厚的傻小子?”


    师涯望着他一脸狂放的表情,迟疑道:“只是少主,假意光复暮雪宫一事……”


    欧阳无过神色森冷:“如何?”


    “少主让师涯挑选六人,分别授以《暮雪七式》的第二式到第七式。”师涯蹙着眉,恳切道,“这套武功,需层层递进,又要有《天一功》、《神杀决》的辅助,而最后一式变幻万千,更要结合早年失传的《转月谱》。若这六人强行从中途练起,武艺虽会一夕间突飞猛进,然长此以往,必定走火入魔,暴毙而死。”


    秋夜露重,点点白霜在房檐上积厚。屋内良久没了声响。风扬起欧阳无过敞开的衣衫,他忽而一手揽过储轻燕,右手扣住她的下颚,拇指狠狠摩挲着她颤动的双唇,“走火入魔,暴毙而死?”他的声音阴冷带着笑意,“岂不正好?”


    南霜闷头跟于桓之折转两个回廊,已然认命了。


    本来,她还对于桓之“采阴补阳”一说存了半分疑虑,但今夜与他在青楼房梁一会,南小桃花很伶俐地悟出,于桓之蹲于房梁之上,八成就是等一位“阴气十足”的女子进屋,然后扑下去采上一采。


    南霜又想了,自己方才半醉,本要祸他一祸,此时他认出自己,要采上一采,也算是礼尚往来。然而不知为何,知晓他是于桓之以后,自己那份要祸他的心思,荡然无存,但是看着于小魔头在九曲回肠的走廊几番折转,八成坚持要找个僻静处采她,她又觉得有些亏本。


    她南小桃花,是朵讲理的桃花,思忖了半晌,终于让她琢磨出一个点子。


    她咳了两声,正准备叫住于桓之,不料于小魔头忽然回过身来,问:“你刚刚……”话说到一半,他便怔住了。


    南霜喝酒很上脸,加之刚才一番搏斗,瓜子脸上双颊绯红,眼神也有些朦胧。


    “你醉了?”于桓之抬了抬英气的眉,又露出哭笑不得的表情。


    南霜讷讷地看着那双眉,强压着蠢蠢欲动的祸水心思,笑道:“非也非也,身醉意不醉。”她摆手的时候,身子也有些摇晃。


    于桓之不由上前扶了扶她。南霜被他一扶,浑身打了个激灵,抬手在他胸口拍了拍,道:“是,我承认,我方才原想祸你一祸,那是因为我见你是汪好水。”


    “祸我……好水?”于小魔头眯了眯眼,不解看着颠三倒四的南霜。


    南小桃花重重点头:“但你也不能此刻就采我,毕竟我也并未祸了你。”


    “我要采你?”于桓之更是诧异。


    南霜的眼风飘飘忽忽掠过于小魔头的脸,她抬手提了提自己的衣襟,示意自己是女扮男装,接着嘿嘿笑道:“看到了吧,我今儿阴气不纯。”


    于桓之大约愣了盏茶的功夫,脑中忽然有惊雷炸响。


    其实他先一步凤阳,是因为早听说此间有人以他的名义,要重建暮雪宫,想要一探究竟。然而方巧探出那师涯近日常出现在醉凤楼蝶仙居时,却在屋中房梁上,遇到了醉酒的南霜。因此这一切因果,并非南霜所想的采阴补阳。


    走廊的光影曼妙,红色烛火映着小灯笼上的春宫,往来晃动,幽幽撩人。


    于桓之嘴角牵出一抹邪笑:“你方才想祸我?”


    南霜摇了摇脑袋,觉得有些混沌,她向来滴酒不沾,也不知此刻的感觉是醉酒,只老实答道:“确实如此,但我听出你是于桓之,我就没了祸你的心思。”


    于桓之的笑容僵在嘴角,心中杂杂杳杳的滋味如蔓草丛生,膈应的慌。


    但他于小魔头,向来不是吃亏的主儿。本着“人敬我一尺,我还他一丈”的原则,他扶着南霜的双肩往墙上一抵,两手撑壁,将小桃花框在中央。


    南霜望了望这方寸天地,颇为理解地说:“既然你觉得亏本,我允你勾勾我下颚。”


    人冲动的本因有许多,例如饥饿,例如少眠,例如醉酒,例如心眼坏,但只要冲动得有节制,就不会酿成什么灾劫。


    然而这日,于小魔头鬼迷心窍,他用修长的手指勾起南霜的下巴时,鬼使神差地俯下身,一蹴而就地轻轻贴上她的唇瓣。


    似春日柔软的桃花瓣轻拂而过,伴着花雕的醇冽,浸入五内。于桓之忽然很清醒了,清醒地愣在原地,动弹不得。


    南霜只觉有人的鼻息热乎乎地扑在鼻尖,唇上亦是一种前所未有的醉人芬芳,她迷迷糊糊咂咂嘴,伸出舌头舔一舔,却舔到软润似新叶的东西。


    于是,于小魔头惊了,南小桃花愣了。


    下一刻,于桓之猛地推开南霜,转头深深望着墙柱。


    南霜眨眨双眼,喃喃疑道:“这下我赔了?”便贴着墙壁,滑溜溜晕了过去。


    于桓之愣愣地看着蜷缩在地的南霜,怔怔地抬手去摸自己的双唇,才碰了一下,手指便被雷劈似地一颤。


    思绪乱轰轰的,他抬手抚了抚额,料想今日滴米未尽,大抵是有些脑缺血。


    南霜正醉得香甜,睡梦中,又伸出小舌头,很是回味地在唇上舔了一圈。


    于桓之看得心惊肉跳,烦躁地将南霜一把横抱起来,抬脚踹开旁边的房门。


    门开,惊起一对云雨鸳鸯。于桓之顺脚勾了门关上,抱着南霜,目不斜视地朝长椅上走去。


    鸳鸯男瞠目结舌地望着他,须臾爆跳如雷道:“何方宵小!爷的春宵也敢打搅?!”


    于桓之将南霜放在长椅上,伸手探了探她滚烫的额头,转身去桌前倒了盏茶,饮了几口方道:“于桓之。”


    鸳鸯男张开嘴巴,下巴脱臼,鸳鸯女脸色苍白发青。下一刻,二人战战兢兢的拿起衣服,仓仓皇皇地要夺门而逃。


    方至门口,只听“嗖”的一声,一个筷子插在门闩上,于桓之取出南霜腰间余下三只筷子,弯了弯嘴角,漫不经心地说:“老实呆着。”


    鸳鸯男女如丧考妣,对看一眼,在门角抱头蹲地。


    于桓之思量着今日是萧满伊献舞,需得尽快给南霜解了酒,好去寻双面伊人和穆小少主。


    然屋内只有浓茶一壶,酒后饮茶易伤肾。于小魔头抬眼瞥响屋角,淡淡道:“你二人去弄一碗醒酒汤,一盆清水,一张干净布巾来。”


    那二人连忙点头说是是是,起身刚开门,又听“嗖嗖”破风声,两只筷子插在房门离手一寸处,于桓之又眯眼道:“盏茶的功夫就回来,若慢了半刻,若惊动楼里的人,莫说这屋,整座楼我也要夷平了。”


    他这一恐吓,活生生将一对鸳鸯惊成两只麻雀,火速夺门而出。


    于桓之吐了口气,这才在桌前歇下,端起茶盏慢慢小呷,目光不由自主又朝南霜飘去。


    南小桃花在长椅上动了动,抿了抿嘴,梦呓般说了两个字。


    于桓之神色大惊,茶盏自手中脱落,砰一声碎裂开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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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1章


   


    百年前祖皇帝开国,曾经历过一场恶战。是年,义军与前朝军队僵持不下。祖皇帝愁眉不展时,遇到一位方外高人,献计破国。


    那高人说:天发杀机,移星换宿;人发杀机,天地反复;天人合发,万变定基。


    是以,若要倾覆前朝,定要取得天之时,人之和。


    正所谓天有五贼,见之者昌;五贼在心,施行于天。这五贼,便是阴阳五行,即金、木、水、火、土。(见注释)


    方外高人向祖皇帝献了五行秘宝,此为天之时。


    而至于人之和,便与四个武功谱有关:《暮雪七式》、《神杀决》、《天一功》与《转月谱》。


    这四个武功谱说来奇怪,《神杀决》为心法,《天一功》为外功护体,《暮雪七式》为招式,三者结合修炼,便能成绝世高手。


    然而《暮雪七式》的最后一式,却是千变万化,若要真正练成,除了将《神杀决》《天一功》连至第九重,还需要参透《转月谱》,从而融会贯通,修成至高无上的武功。


    当年祖皇帝选了一百个人修炼此功夫,只有四个人练成《暮雪七式》的第七式。这四人,分别被授以东,南,西,北将军,带兵攻破前朝都城。


    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


    祖皇帝承了皇位,将五行秘宝属土的乾坤台留置宫中,其余几样,分别赠以几位忠士的后人,由他们保管。


    至于开国有功的四位将军,皇帝却暗下杀令。幸而那位方外高人算出此间玄机,自己归隐前,将皇帝的杀令知会四将军。


    这四人便分别携带一本武功谱,从此亡命天涯。


    经年流转,开国时的五行秘宝与四本武功谱,被人合称为“落天九眼”。


    至于落天九眼的踪迹,却不为大多数人所知。


    江湖上的人,一生以至精深的武功,至崇高的地位为目标。江南流云庄得了《天一功》,以此悟出《天一剑法》,坐镇武林。当年暮雪宫宫主于惊远得一套《暮雪七式》残谱,从此纵横江湖,无人能出其右。


    《神杀决》虽为心法,然而只有配合《暮雪七式》和《天一功》,方能显出其定心凝神,瞬息万变的功力。因此《神杀决》的下落,虽然神秘,却鲜少有人探寻。


    至于《转月谱》,世间聚讼纷纭。有人说这根本不是武功,而是一本诗集,有人说是一本棋谱,还有人说是一曲古琴调,更有人说是冶炼兵器的法宝。


    《转月谱》是四大武功谱中,最无用却也最关键的一本。但是百年来,无人知晓其踪迹。


    南霜在长椅上动了动身子,呢喃而出了两个字:“转月。”


    于桓之手中茶盏砰然落地,他半俯下身子,用手轻拍了拍南霜的脸,唤了声:“霜姑娘。”


    心有灵犀一般,南霜自梦中点点头,又反复嗫嚅着一句诗,“转月清歌泪满襟。”


    “转月清歌泪满襟?”于桓之疑道。


    南霜犹自回味般,又咂咂嘴,唇有些湿,她顺势在于桓之的手掌蹭了蹭,将口水蹭干。


    于小魔头的神色很凋零,眼神悠悠扫到南霜身上,她穿着穆衍风甚是喜爱的藏蓝衣袍。片刻后,于小魔头从容不迫地将口水抹到衣袍的袖口。


    南霜做了个梦,梦中情景瞬息万变。前一刻,她还留滞在娘亲的古琴旁;后一刻,她却置身于葱茏的山间。小桃花手里牵着绳子,绳子那头拴了条青毛狐狸。


    她悠哉乐哉漫步到绿水畔,将狐狸往水里一踹,那一身青毛顿时被漂成白毛。


    南霜忽觉身心畅快无比,抿抿嘴,抹了抹口水。


    正此时,方才被差遣出门的鸳鸯回来了,将物什放在桌上,又颠颠蹲回屋角。


    于桓之拧干帕子,搭在南霜的前额,又脱了她的鞋袜,自怀中取出一个小布包。


    布包内是粗细不一的针。于小魔头取了一根最细的,瞥了南霜一眼,见她又在咂嘴,继而平静地将细针的放回去,换了根粗些的,用水清洗干净。


    足底双涌泉穴,连接肾脉。在此施针,可将入了心经和肝经的酒转化出来,是最快的醒酒法子。于桓之慢慢转动着针头,力道浑厚。见南小桃花逐渐转醒,他方收了针,又将醒酒汤送至长椅边。


    “喝了。”瞥见南霜百感交集的眼神,于桓之抽身坐在桌前,倒了杯茶自饮自酌。


    南小桃花望了望刺痛的裸足,一声不吭地接过醒酒汤饮毕,很是从善如流地说了句:“好喝。”


    于桓之身子向前一斜,洒了三两滴茶水在衣襟上。


    南小桃花对方才祸他一事心中有愧,连忙起身,抬起抹了口水的袖子,帮于桓之擦了擦。


    于桓之脸色青了,忍了半刻,幽幽道:“方才的事,只当没发生过。”


    南霜凄恻地瞅着他。


    于桓之用手指敲敲桌子,诓她道:“我采阴的事,你也自不必担心。”


    南霜喜悦地望着他。


    于小魔头蹙着眉,又问:“你来这醉凤楼做什么?”


    南霜起身一边穿鞋袜,一边道:“有人冒充你的名目重建暮雪宫,我便来看看。”


    “哦?”于桓之挑起眉头,“你怎知是冒充的?”


    南霜愣住,继而埋头默默将鞋穿好,用手探了探腰间,发现江蓝生的白绒扇丢了,一对项圈还在,筷子少了三只。


    于桓之弯起嘴角笑望着她,五指轮番敲着桌子,嗒嗒嗒如催命符咒。


    南小桃花扛不住,问:“实话么?”


    于桓之轻笑着点了一下头。


    南霜道:“碍于你的淫威。”


    于小魔头杯里的茶水又倾出两滴。


    在南霜的口水袖子伸来前,他毅然决然起身,“酒醒了就走吧。”说罢,便朝门口迈步走去,余光瞥了那对鸳鸯一眼,又假意恐吓道:“你二人今夜若挪了半步,喊了半句,我便……”后半截话掐住,他甩甩衣袖,推门施施然而去,留给人以无限想象空间。


    南霜颠颠地尾随其后,路过门口,大喜,遂拔掉插在门柱上三根筷子,又揣回腰间,权且防身。


    夜已经很深了,连醉凤楼也沉静了许多。于桓之走在回廊上,听着南霜亦步亦趋跟在自己身后,心情很复杂,半晌他回过身,涩然道:“方才……对不住。”


    灯笼如红雾,淡淡笼在南霜的身上。


    她伸手摸了摸自己的唇,乐呵呵笑道:“没事儿,怎么都是我祸你在先。”她想,她南小桃花,虽说不上是海纳百川,但还算是宽容不计较。


    于桓之静默望了她一阵,又开口道:“转月清歌泪满襟,是什么?”见南霜一脸诧异,他又道:“是你方才醉酒时说的。”


    南霜的睫毛长而翘,似两把香扇闪忽两下后,她的神色蓦然沉静下来:“是我娘亲教我的唱词。”


    于桓之本欲再问下去,然而见她这般模样,忽然心中一软,只说:“如此,那改日唱与我听听。”


    南霜呵呵笑着,颇实在地回了句:“我五音不全。”


    于魔头伸手抚额。


    楼中光影迷离,楼外夜色缥缈。于桓之停在一道镂着春雨杏花的门前,正要推门,便听走廊那头有人唤南姑娘。


    二人循声望去,见来者正是江蓝生。他不知从哪又顺了个白绒扇握在手里,急冲冲走到南霜面前,“南姑娘方才去哪了?江某楼上楼下找了一圈。”


    南霜还没回答,于桓之便悠悠然道了声:“江公子。”


    江蓝生这才转过脸来,一见于桓之顿时满脸惊惧,道:“你、你你怎么会在这?”


    南霜愕然:“你们认识?”


    江蓝生道:“不认识。”


    于桓之道:“旧识。”


    南小桃花眼神闪了闪,脑子转了转,呵呵笑了笑,便不再追问下去。


    这时,屋内忽然传出穆衍风一声长叹:“苍天呐——”


    南霜眼睁睁看着于小魔头眼中闪过一道邪光,三人推门进屋。


    屋内繁华,地铺牡丹花毯,毯上案几放着一个古筝。黄花梨如意祥纹桌边,坐着一女子,泫然欲泣之姿惹人怜惜。


    穆衍风一脸颇为愁苦地倚在墙边,见了方进屋的于桓之,又长叹一声;“小于啊,你跟她解释解释吧。”


    于桓之淡淡看了萧满伊一眼,双目含笑,侧开身子说了身:“请。”


    江蓝生与南霜尾随进屋。


    萧满伊正梨花带雨哭得欢实,余光扫见南霜,顿时撕破喉咙地喊苍天大地,一面手捂心俯身拍案,一面捏着手绢指着进屋的南霜道:“你这些年不要我就算了,你今日竟将这祸水带与我眼前,衍风啊衍风,你可真要做得这般决?”


    说罢,又继续仇视着南霜哭泣。


    南小桃花觉得颇有趣,上前坐与萧满伊的身边,道:“原来你也喜欢穆大哥。”


    萧满伊一怔,双眼几欲喷出火来,咬着手绢问:“什么叫‘也’?!”


    南霜又笑道:“当然我也是喜欢他的。”


    此言一出,穆衍风震惊,萧满伊暴怒,江蓝生捶胸顿足,于桓之埋下头,捋了捋袖上的摺子,细碎额发滑落下来,遮住脸上的表情。


    萧满伊望着江蓝生:“你不是说势必要娶到南水桃花?”


    江蓝生脸色发青,退后两步笑了笑。于桓之侧目,幽幽地望了他一眼。


    萧满伊又问南霜:“你与衍风不过初识,凭什么喜欢他?”


    南霜抬手为斟了杯茶,递给萧满伊,她不接,小桃花便自己饮起来:“因为我们是结拜兄妹。”


    萧满伊问:“是么?”


    穆衍风道:“是的。”


    于桓之悠悠然说:“但是这些年,你用情之深犹如洪水猛兽,尾随其后如影随行,少主实在无福消受。”


    萧满伊又问:“是么?”


    穆衍风道:“是的。”


    江蓝生喜滋滋说;“萧姑娘这是精诚所至,金石为开。俗话说不经一番寒彻骨,哪得梅花扑鼻香?伊人离少主的芳心,仅一步之遥,此刻放弃,岂不可惜?”


    萧满伊满怀希望问:“一步之遥了么?”


    穆衍风望天扶额:“失之毫厘,难于上青天。”


    于桓之轻咳了一声,笑道:“是失之毫厘,谬以千里。”


    萧满伊将脸一沉,斜睨了相中南小桃花的江蓝生一眼,指着南霜,问穆衍风:“那你是不是喜欢这个给你带绿帽子的女人?!”


    江蓝生下意识往前一步,与南霜站在同一阵线。


    同一时间,于小魔头往后一个趔趄,差点摔了。


   


    注释:摘自《阴符经》,原文如下:


    天有五贼,见之者昌。五贼在心,施行于天。宇宙在乎手,万化生乎身。天性,人也。人心,机也。立天之道,以定人也。天发杀机,移星易宿。地发杀机,龙蛇起陆。人发杀机,天地反覆。天人合发,万变定基。


    ——之之为了行文方便,把原文中阐述“地利“的一句去掉,仅取了天和人两个因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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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于桓之为人一向不太厚道,但他自诩为英明,觉得偶尔缺德也是无妨。


    然而俗话说得好,多行不义必自毙;古语又云,智者千虑必有一失。


    于小魔头隐隐觉得一不留神,仿佛给自己下了个绊子,又仿佛是人生笔直大道上拐错了弯,来到一条只长含羞草的羊肠小径,满地开开合合的叶片儿如自己不明朗的心思,看得他心惊肉跳。


    穆衍风顺手操了个小花瓶在手里把玩,一上一下抛着,说:“小于,你脸色不好。”


    于桓之稳了稳身形,慢条斯理地给自己倒了杯茶,边品边道:“你深夜造访萧姑娘,有要紧事?”


    穆衍风一怔,看着萧满伊渐渐心花怒放的表情,忽然了悟道:“你这是在落井下石?”


    于桓之撩开衣袍,在桌前坐下,惬意饮茶。江蓝生估摸着萧伊人又要闹一场,也在桌前寻了个坐席,扬开白绒扇准备看戏。


    孰料萧满伊斗志昂扬地盯了穆小少主半晌,忽然叹了口气道:“你是来问昨日巨虎帮帮主胡一鸣被师涯断腕的事吧。”


    穆衍风又是一怔,想到方才自己口干舌燥问了半晌,萧满伊愣是一哭二闹三上吊地说他喜欢南水桃花,咬紧牙关说他若不跟那祸水断了,就休想从自己嘴里问到半个字。


    穆衍风将手里花瓶放回旁边架子上,“你肯说了?”


    萧满伊奈若何地看了于桓之一眼:“大江南北追了你这些年,我怎会不晓得桓大魔头是在借我来戕害你。”


    穆衍风叹服着走到桌前,扬衣坐下,感慨:“成也萧何,败也萧何。”


    于桓之又抿了口茶:“应该的。”


    屋内灯火有些晦暗。萧满伊从木柜里取了根细箸,拨亮四角的花灯。南霜为自己翻了个茶盏,正欲斟茶,瞥见于桓之杯子空了,先为他满上。


    杯中水满,于桓之的眼眸也似忽然流转湖光,静夜水微澜,半杯湖底沙。


    南小桃花又翻了三个茶盏,逐一满上,递给穆衍风时,还乐呵呵唤了声“大哥”,听得穆小少主很受用。


    江蓝生坐在对面,小桃花的衣领宽大,方要俯身递茶,旁边忽然伸来一只修长的手,于桓之淡淡道:“我来。”


    南小桃花冲他粲然一笑,于桓之看了她须臾,转头平静地将茶盏放在江蓝生面前。


    杯落桌,水倾出三滴。


    穆衍风一针见血地说:“小于有心事?”


    于桓之镇定地又去捋衣袖上的褶子,“嗯”了一声道:“自然是少主少夫人的婚嫁大事。”


    此言方出,穆小少主与南小桃花同时垂头哀叹。


    于桓之还在捋袖子,却不着痕迹蹙了眉,满腹不明所以的荒唐感。


    萧满伊拨了灯蕊回来,便将前日胡一鸣断腕的事一五一十道来。


    外间人以讹传讹地说是胡一鸣与师涯争双面伊人。然则事实上,那日是胡一鸣先来醉凤楼里寻萧满伊,萧满伊从来只献舞当晚接客长谈,所以婉拒了他。


    谁知胡一鸣虽生得彪悍,骨子里是个死缠烂打的主儿。萧满伊正被纠缠得恼火,一个长发过肩,眉眼细长俊秀的男子出来,只问了胡一鸣可要跟他抢女人,便出手断了他的腕。


    彼时醉凤楼里,上上下下的人都惊愕无比。


    不仅仅为那断腕,更是为那流光烁烁的招式——傲雪凌霜。


    但凡江湖上有些见识的人都知道,暮雪七式的第一式傲雪凌霜,出招时挥刃若雪,破空翔天,斩万物于无形。


    天下武林,会暮雪七式的只有两个人,一个是于桓之的父亲于惊远,另一个就是于桓之。


    练这暮雪七式,需要《神杀决》的辅助,否则容易走火入魔。于惊远天赋异禀,虽没有《神杀决》,他却琢磨出一套“冰心诀”,又参悟武功残谱,终练至暮雪七式的第五式,从此称霸江湖。


    于惊远莫名失踪后,武林里便只余于桓之一人会这套功夫,练至第四式——雪窖冰天。


    江山代有才人出。江湖人士武功逐年精进,于桓之身怀绝技,头角峥嵘,却也并非雄霸武林。另有绝世武功如花魔教的毒攻,如江南流云庄的天一剑法等等,均为此间翘楚。


    有人说,暮雪宫覆灭后,暮雪七式终将没落。


    然而在五年一次选举盟主的英雄会即将到来之刻,凤阳城蹊跷了出现一个会暮雪七式的人,哪怕只是第一式。


    隔天,江湖上便沸沸扬扬地传出消息,说桓公子得了《暮雪七式》全谱,要光复暮雪宫,选了七人,分别授以一式,为来年的英雄会做准备。


    深谙暮雪七式这套功夫的人,自然知道这流言纯属扯淡。且不说这是一门多么难学的武功,也不论踪迹泯灭的《神杀决》与神秘莫测的《转月谱》位于何方,单单这套招式,便需要层层递进,招招参悟,其间变幻万千,更是马虎不能。


    萧满伊只手托着下巴,恹恹道:“那男子救了我,还言辞凿凿地说,若谁敢来招我,大可先寻他师涯。”


    “自报家门。”江蓝生轻笑一声,将白绒扇合上,以扇敲桌,“他便是借你做个幌子,将他会暮雪七式的事宣扬开来。”


    萧满伊哼一声道:“可不是,我穿着白娘子的戏服,唱了个青蛇的角儿,徒为他人作嫁衣。”(见注释)


    江蓝生又八面玲珑地摇起扇子:“那是因为伊人有白娘娘的容貌。”


    萧满伊面色稍霁。


    于桓之笑道:“他留下这话,也是好的。”


    萧满伊拍桌:“好什么好!一则,我萧大美人会武功,不劳他来救;二则,”萧满伊蓦地放低声音,柔情似水地望了一眼穆衍风,“若有一天我落难,只盼一人就我于水火。”


    穆衍风撑手挡了那目光,甩甩被麻酸的手背,与于桓之道:“你是说,他如此大动干戈地使出招式,便是要从此在江湖上立下声名威望。既然他借了萧姑娘的名义出招,以后萧姑娘出事,他定会相救,否则江湖上的人会说他不仁不义。”


    萧满伊又拍桌:“你们是要拿我做诱饵?!”


    于桓之眼风里望了她一眼,点头道:“引蛇出洞。”


    萧满伊豁然起身,挽袖子道:“我跟你拼了!”


    雷声大,雨点小,说的便是萧满伊,见众人不怒不劝,于桓之不慌不忙,她挽了袖子,操起桌面的茶壶,吼道:“没水了也不知道添水!”


    南霜忽然道:“那还是按原定计划回苏州吧,那师涯使出傲雪凌霜,自是冲你而来,时机成熟前,先静观其变。”


    众人沉默,连动作也停滞了。方才说话时,南霜一语不发地听着,时不时捧水喝上一口,又时不时为大家添茶,穆衍风几人都以为她觉得此事无聊,神游太虚了,未想她竟如此伶俐,一语道破玄机。


    诚然她南小桃花脑子里缺根筋,但人却是绝顶聪明的。


    穆衍风喜极地叫了声:“妹子!”


    萧满伊仇视地瞪着她。


    江蓝生欢喜地以扇击手,叹了声:“极品!”


    于桓之又幽幽望了江蓝生一眼,俄顷,他说:“也好,凤阳闲杂人等太多,明晨便回苏州。”


    江蓝生敢怒不敢言。


    萧满伊委屈道:“这回我是诱饵,你们可会捎上我一起走?”


    于桓之道:“不必,你自会尾随而来。”


    丑时近末,万籁俱静,烟楼月色也似睡意朦胧,笼在秋日霜寒的街头,只余几处灯火暖动。


    南霜有些疲倦,先前连喝了几盏茶水,也抵不过来袭的瞌睡。


    穆衍风见她的模样,便道:“妹子困了,我们先回客栈吧。”


    于桓之淡淡望了望南霜,点头道:“也好。”


    几人方欲走,江蓝生仿佛想起了什么,忽然以扇敲头,“对了,南姑娘,方才你怎会与桓公子一处?”


    穆衍风听了此言也很是诧异,问道:“方才妹子与你一起?”


    于桓之本不欲回答,南小桃花却老实巴交地回了句:“是呀。”


    于魔头眼风里瞥她一眼,南霜即刻领悟到什么事该说,什么事不该说,待穆衍风又问:“你们怎么遇上的?”


    南小桃花斟酌了半刻,严肃道:“无他,一夜梁缘尔。”


    深夜房内,一阵物件落地噼里啪啦声。纵观地面,洁白的绒毛扇有之,破碎的茶盏有之,桀骜的剑柄有之。可见江蓝生这厢顺来的扇子是个劣质的,甫一落地,满屋鸭毛凄风苦雨地飘。


    同样悲痛的还有江蓝生脸上的表情。


    穆衍风只手撑柱,望着愣神的于桓之道:“一、一夜良缘?”


    南小桃花他这么一说,方明白过来,拍了拍脑门,解释道:“我是说,我们是在房梁上……”


    只听屋内又是“砰砰”几声巨响,江蓝生向后一个趔趄,碰了柜子;萧满伊往后一个蹒跚,磕了椅子;穆衍风朝后一个闪失,撞了桌子。


    于桓之脸色煞白地往后退了好几步,抬眼幽幽地,深深地,无奈地望向南霜。


   


    注释:这里的典故,用的是戏曲里的《白蛇传》,跟大家熟知的有出入。


    戏文第一折戏“双蛇斗”里面,小青本为雄体,要娶白蛇为妻,斗法失败后,才化作女身为婢,与白蛇下山。—— 所以萧满伊说自己是为他人做嫁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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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回客栈的路上,江蓝生拽了南霜走在前面,穆衍风与于桓之跟在后面。


    萧满伊身着黑衣,手提行囊,自秋雾夜色中,踏着房檐飞身尾随。怎奈她的轻功委实差劲,一路跟来,只听屋瓦乒乓作响,纷纷碎裂,惊醒一街梦中人。


    于桓之等四人置若罔闻。


    气氛十分玄妙。虽说小桃花已将“一夜梁缘”之事解释清楚,但白布若掉了一次染缸,如何洗,也要留些秽印。江蓝生从眼风里睨着于小魔头,谨防他靠近南霜三尺之内。


    穆衍风神经一向比常人粗,此刻也皱了眉,一声不吭地走着,似在思索事情。


    南霜甚觉愧对于桓之,自己醉酒祸他在先,后又说错话毁他清誉。


    然而世道浇漓,人心不古。一则出轨偷情的传闻就好比油糖米醋,为劳苦大众清汤寡水的日子注入几分声色。于是,萧满伊欢喜,江蓝生愤恨,穆衍风困惑。


    至于南霜如何解释,传闻是否空穴来风,倒是其次。


    南小桃花也自眼风里向后望,见距离与于桓之拉远了,便驻足等一等,以增进和谐。


    天边挂着几颗疏淡的星子,在暗夜中,光色灼亮。


    穆衍风忽然道:“霜儿妹子可有胎记?”


    南霜拂了拂被风吹乱的额发,绕到穆衍风身边与他并排走着,摇摇头说:“没有。”


    于桓之脚步似顿了一顿,复又前行。


    过了一会儿,南霜又说:“有一枚桃花印记,不过不是胎记,是后来印上的。”


    这回,穆衍风与于桓之都顿了一顿。


    良久,穆少主自牙缝中抖出一句话:“小于,我出门甚久,不思进取,多日未练天一剑法,等下回客栈,你与我比一场。”


    语气中,十足十的杀气。


    于桓之一听便八九分明白,只说:“客栈场子小,我们外边打。”


    江蓝生听了这厢对话,以为二人为小桃花争风吃醋,心道鹬蚌相争渔翁得利,自己只待于魔头和穆少主拼得你死我活之际,将南小桃花忽悠回京城,哄骗进家门,便功德圆满。


    南霜比江蓝生更明白发生了何事。


    前一日在万鸿阁时,穆衍风曾将于桓之拐到一边,劝他放弃婚嫁一事。然而于桓之却说,穆衍风瞥见南霜脖间的一色春光,不能自己。


    这一色春光,自然指的是南霜锁骨下的桃花印记。


    南霜耳力好,听这句话有蹊跷,便默默记下。


    穆衍风与南霜同处一塌,当然能瞧见她锁骨下那枚桃花印。然而于桓之自院中出现,又站得远,是如何也看不到那印记的。


    南霜当日是被扒了嫁衣,放到穆衍风床上。她穿衣时,发现肚兜的活结,变成了死结。


    前后联系起来一想:于桓之知道南霜锁骨处有桃花印,定是因为之前看过;而之前看过那枚印记的人,定是扒了她嫁衣,将她的肚兜系成死结的人,后又将她放在穆衍风床上的人。


    此人除了于小魔头,不做他人想。


    她南小桃花,是一朵大度宽容的桃花,且以为,她本是嫁与万鸿阁,虽亲事不成,失了个丈夫,但好歹多了位大哥。何况,江南流云庄天时地利人和,无一不比凤阳万鸿阁好些。


    至于所谓女子名声,一来,南霜自小被誉为祸水,这样的荒唐事,少此一桩不少,多此一桩不多;二来,拜南九阳所赐,南小桃花除了嫁鸡随鸡,繁衍香火外,对于男女婚嫁名声,毫无概念。


    是以南霜认为,两厢相抵,还是自己愧对于桓之多一些。因而,她心中便隐隐产生了要为他负责,护他周全的想法。


    南小桃花和气道:“我觉着去流云庄挺好。”见于桓之穆衍风均偏头看她,她又嘿嘿笑道,“我听爹说,江南小姑娘最漂亮羞涩,想去瞅瞅。”


    穆衍风晃了一晃,于桓之轻咳两声,江蓝生扬开折扇不屑地扇两把,绕道小桃花身边说:“不及你。”


    南霜又呵呵地笑,与穆衍风说:“还好万鸿阁闹了一闹,不然我没法跟大哥回江南瞅姑娘。”


    穆衍风还未回答,就听身后不远处,萧满伊因着他要去瞅姑娘,踩飞数片屋瓦泄愤。


    于桓之听了此言,不禁微微弯起嘴角,不动声色地等下文。


    穆衍风爽快道:“所谓有朋自远方来,拟把疏狂图一醉。大哥自然会好酒好菜招待你。”


    于魔头抚额,江蓝生以扇击手,蔑视说:“是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说着,又酸道,“我看你倒真是为伊消得人憔悴。”


    萧满伊飞身下屋,兴奋地问:“伊人?说我吗?”


    江蓝生摇头道:“此伊人非彼伊人。”


    萧伊人怒视南桃花。


    南霜又沉吟一阵,忽然说:“所以万鸿阁一事,虽有些误会,也算是好事。至于缘由为何,倒不必去计较了。”


    穆衍风怔住,这才意识到她妹子是在旁敲侧击地为于桓之脱罪。


    穆小少主在原地愣了半晌,四人也跟着等他,只见他忽然呵呵大笑,恍然大悟地瞧了瞧南霜,拍了一把于桓之的肩,乐道:“小于,不是吧?!”


    夜茫茫,溶溶月华将于桓之的衣衫染成霜色,急风扬起墨发,发梢处用一条素色发带松松系了,如冬夜苍山的一抹雪痕。


    他的目光自南霜的笑靥,悠然移到天边青凉的下弦月。心中微微一动,仿若晷针在晷面上轻轻一移,天地瞬时倾洒一泓柔光。


    沉吟须臾,于桓之却笑问:“等下比不比?”


    穆衍风大笑道:“比!好好比一场!”


    南霜垂头,何为鸡同鸭讲,何为对牛弹琴,这就是了。


    忽而于桓之又说:“明日我们晚些走,霜姑娘歇息好,等醒来便万事无忧。”


    南霜“咦”了一声,转瞬又瞧见于穆二人的神情,闪忽闪忽眨了双眼,呵呵笑起来,心里也明白了。


    等回到客栈时,天际已泛着黯淡的水蓝。黎明时分,南小桃花倦意沉沉地回了屋,江蓝生与萧满伊各自找了就近的房间落脚。于桓之与穆衍风便寻地儿出门比武了。


    屋外隐隐传来的铿锵之声犹如廊檐水打青花瓷,南霜不由心境为之一宽,从腰间摸出这日搜罗的四根筷子,一对项圈,方要去睡,余光却见那项圈上有一色幽蓝。


    她瞬时失了神。


    前夜在醉凤楼,数人在一团漆黑中争斗,这项圈只可能碰过三人,于桓之和花魔教那二人。


    南小桃花忙找来小二哥要了一壶浓茶,连饮了数杯,勉强驱走睡意。接着又连忙下楼,问掌柜讨了两盆油水,一盆黄豆。


    于桓之与穆衍风比武的地方是三条街外的一处小林子。


    自于小魔头十四岁去了江南流云庄,穆衍风便常与他比武。二人起先互不待见,一打便是伤筋动骨。


    后来俩人言和,又做了好兄弟,再比武便只为切磋,点到为止。


    若论招式来说,《暮雪七式》当为武艺至尊。但是于桓之的《暮雪七式》只练到第四式,穆衍风却将《天一剑法》练到了第八重,权衡下来,穆衍风更胜一筹。


    然而两人若真打,穆小少主决计伤不了于桓之。不为别的,只因小魔头一身惊采绝艳的轻功。


    《暮雪七式》的第二式“落雪无声”,便是以“轻”和“快”著称。于桓之生来骨骼清奇,肢体动作协调,练起这一式行云流水,日行百里不在话下,连乃父于惊远都自愧不如。加之他的平衡力,协调力高于穆衍风,二人至今高下未分。


    这一日,两人却只是在小树林里比划了几下,全然无切磋的样子。


    破晓将至,云层轻软,兜着薄薄雾气。晨风扬起于穆二人的衣衫,一人白衣翩然,一人紫衣桀骜。他们立在树林外的一处高阁上,高阁正对的三条街外,便是“喜春”客栈。


    凤阳城晚间热闹,晨时却清幽些。客栈的门还虚掩着,街面有点潮湿。


    穆衍风见王七王九还未出来,一边揉着手臂,一边得意道:“我霜儿妹子真是绝顶聪明。”


    于桓之瞟了他一眼,轻笑道:“也够傻。”


    穆衍风抬手拍拍他的肩:“我不过问了问桃花印记,她便猜到这件亲事是你捣鼓成的,不说破不报复,反而护着你。”穆衍风说到这里,忽然打住,惊道:“你们不会,不会真在那房梁上——”


    于桓之捋了捋袖口,抽出一根寒光似霜雪的利刃,道:“不如明日走时,邀萧姑娘一道去渡口?”


    穆衍风愣了半晌,哈哈干笑起来,又道:“在房梁上那啥啥,是个技巧活,凭你的轻功自然不在话下,”于桓之斜睨他一眼,穆衍风又赶忙道,“但我妹子轻功差强人意啊,所以你们若要‘梁缘’,委实不大可能。”


    说罢,他又狠拍一把于桓之的肩:“小于!本少主相信你!”


    正巧这时,客栈的门吱嘎被推开,前后出来两人,一大一小的模样,正是王七和王九。这二人不知何时将一身褐布短衣换成墨色长衫。


    王七朝四周瞅了瞅,不见人影,瞬时扭头弯身,将身体扭曲成一个奇异的姿势,再发以内力。


    于桓之与穆衍风借力而飞,悠悠落到与客栈隔街的房檐上。只听王七的骨骼发出“咔咔”脆响,缓缓伸直时,竟变长些许。


    “果然是缩骨功。”穆衍风压低声音道。


    缩骨功,是西域花魔教的另一门独门绝技,若毒功连至第六重,浑身骨骼因毒素而软化,便可以内力缩骨。此种功夫,在打斗时无甚作用,但行走江湖,却可用来掩人耳目。


    譬如王七与王九,若他们遇到的不是于小魔头与穆小少主,任凭谁也猜不出他们就是昨夜黑屋内那两个花魔教人。


    王七再直起身时,瞬间变得与王九一般高大。于桓之微微扬眉,轻声道:“走!”说着他与穆衍风顿空一跃,日光也在这一刹那破云而出。


    王九只觉两条影子飞速掠过,仰头见忽然见自半空来袭的于穆二人,顿时惊惶大叫道:“快!施花魔瘴!”


    说时迟,那时快,此言方出,只见漫天扬起一阵水蓝迷雾。于桓之与穆衍风万万没想到他们还留有一手,逼不得已只得后退。


    花魔瘴仅花魔教的教主与坛主所有,当花魔粉遇到水汽,便凝空结成瘴气,形成幽蓝雾障。即便武功再高的人,若强行穿障穿过,吸入瘴气,便会失去一炷香的武力。


    这雾障虽只持续盏茶的功夫,却能在关键时刻,救教中人于水火。


    王七王九见于穆二人被拦住,正欲退回客栈,从后门逃跑。未想到此时,客栈门砰然被推开,门内站着的,正是乐呵呵的南小桃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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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下是引用xiaofeichong在8/4/2010 12:55:00 PM的发言:
嘿嘿,那转来的?

嘿嘿,派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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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下是引用xuanxuanxiaoyu在8/4/2010 1:17:00 PM的发言:
 很喜欢, lz 继续更把, 是完结的吧?
 辛苦了图片点击可在新窗口打开查看

没,还在连载,不过这作者速度还不错,所以我义无反顾的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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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4章


   


    日晖破云,南霜的眼眸似露湛朝阳,星环紫极,她嘴角勾出斜斜坏笑,端起一盆黄豆,朝奔来客栈的王七王九撒去。


    豆子咕噜四散,二人脚下一阵滑溜,仰面摔得四仰八叉。


    花魔瘴未褪,王七王九顷刻忍痛爬起来,亟不可待地又朝客栈内逃去,抬头却迎来两盆新鲜的菜油。


    王七抹了一把脸上油水,咆哮道:“小妮子!”抽刀便往南霜砍去。


    南小桃花不急不缓,从腰间摸出一个东西,轻轻做了个吹起的姿势,将它夹在指间晃悠。


    王七王九傻了。


    穆衍风在房檐上愣了须臾,差点笑岔了气,于小魔头挑挑眉,“嗯?”了一声。


    油,遇火而燃。南霜夹在指间的,正是一个未点燃的火折子。


    她一脸得逞,嘿嘿笑着,又挑衅似伸出左手,朝王七王九勾勾手指。


    晨时街道依旧冷清。喜春客栈前,一地油水,两位油人,映着烁烁日晖,光彩夺目地僵在原地。王七王九铮铮铁汉子,望着那一条火折子,身未燃眼先燃,熊熊烧灼的目光几欲自焚。


    南小桃花又自腰间牵出条粗麻绳,将绳子一头扔给王七王九,亲切地说:“我不烧你们,你们先将手绑在一起。”


    绳子落地,溅起几滴油水。王七王九厌恶地看了地面一眼,半天不动作。那绳子,俨然也是一条有气节的绳子,看都不看王七王九,同样不动作。


    局面僵持不下,小桃花“嗒”一声,用手弹了弹火折子,王七王九浑身哆嗦,威武不能屈地用脚勾起气节绳,满脸悲壮地将四只手腕捆了个结实。


    花魔瘴渐次褪散。于穆二人自房檐翩然落下,嫌恶地绕过王七王九。


    穆衍风迈着挺括的步伐,昂首走到南霜身边,赞道:“妹子,大哥佩服你!委实狡诈!”


    南小桃花朝他使了个得意的眼色。


    于桓之余光掠过小桃花,信手扯了扯气节绳,王七王九一个踉跄跌倒,没入地上油的汪洋。


    半晌,他二人油然而生地爬起来,油光水滑地看了面前三人几眼,油乾火尽地敛起傲人气质,油嘴滑舌地叹了口气。


    于小魔头笑笑,抬声道:“小二,打两桶热洗澡水。”


    王七王九面面相觑。他们以为,穆衍风三人将自己捉回,定要严刑逼供,无所不用其极。没想到此刻,却丝毫不见大刑将至的兆头。抿了抿舌尖粘稠发闷的油味,王七王九不寒而栗。


    说起来,花魔教亦正亦邪,自行其道,除了毒攻和缩骨功诡异得有点令人发指,也没干过伤天害理的坏事。


    但凡修炼过毒攻的人,都俱备两个异乎常人的特点:一、怕疼,花魔教的人体含毒素,若受了伤,除了要忍受寻常的人的一份痛,更要忍受体毒入侵伤口的一份疼;二、不怕死,俗话说祸福相依,花魔教的人虽怕受伤,然而一旦疼痛难忍时,他们可以用内力将伤口毒素收进体内活血,顺着血管流入心脏,以毒攻心造成无痛苦的猝死。


    因此,若想从花魔教的人口中问出点事情,真真是难于上青天。小伤不起作用,一旦用大刑,他们极可能扛不住,自行了断。


    天字一号房内,南霜等三人守在桌旁,王七王九已将绳子解开。


    临街一面窗子开着,秋高云阔好天气。


    洗澡水还冒有热气,在微寒沁人的秋日,格外舒适诱人。


    南小桃花兴致勃勃地盯着王七王九,怂恿道:“你二人赶紧脱了洗洗。”


    于桓之咳了一声,不经意偏头笑了笑。


    王七王九冰清玉洁地望着穆衍风,满目凄恻委屈看得穆小少主几欲长针眼,涩然对小桃花道:“妹子不如先,咳咳,在屋外等一等,待他们洗好,我便叫你。”


    南霜从未见过男人洗澡,此时满腹兴奋,但她是个极好说话的人,听穆衍风语气难堪,隐约也觉着不大妥当,便起身对王七王九说:“你们先脱,我回避一下。”


    王七王九舒了口气。


    小桃花又道:“等你们开洗了,我再来瞅瞅。”


    王七王九抽了口气。


    一盏茶的功夫后,王七王九全身没入水中,战战兢兢地洗着。


    圆桌前,穆衍风忐忑不安地看着南霜,南霜心旷神怡地盯着水面上两只脑袋,于桓之嘴角噙了一枚笑,始终不说话。


    又过了一会儿,客栈开门了,外间逐渐熙攘起来。于小魔头云淡风轻道:“花魔教的人,嘴严,且不惧死。放心,我们不杀你二人。”


    言语间,他推了盏茶给穆衍风,又替南霜的杯子加满水,南小桃花补充道:“我们只整一下你们。”


    于桓之顿了顿,眼中滑过一道流光,似带了笑意,稍纵即逝。


    王七王九听了此言,料想着于小魔头定然知道花魔教人是伤不得打不得,于是将他们按入澡桶中,要溺他们一溺。


    这么一想,二人又有了些微骄傲,心道还好早年修炼毒攻时,唯恐毒素被吸入肺内,他们先练了门闭气的功夫,因而在水里蹲个把时辰,不成问题。


    王七王九啧啧两声,这是何其的邪不胜正。


    穆衍风上前敲了敲澡桶,随即转身出屋。回房时,他不知从哪儿捎来一盆冰块,哗啦啦全倒进二人的洗澡水里,问:“你们虎头山真正的当家,不是老大,而是那个八当家?”


    王七王九被冻得直哆嗦,忙称是是是。


    南小桃花问:“你们当日下虎头山,根本不是来万鸿阁寻求庇护,而是专门来寻我们的,是么?”


    王七王九又哆嗦着问:“姑娘怎知道?”


    南霜说:“全天下的人都知道穆少主在万鸿阁做客,都知道穆少主跟于魔……桓公子是至交,你二人当日听说桓公子出现,若要逃,也是逃下山,怎会羊入虎口来万鸿阁?”


    王七王九万念俱灰地将头没入水中,又听于桓之的声音在水外悠然响起:“你们是故意让我们看出破绽。”


    王七王九慷慨赴死地将头探出水,怔怔地望着似笑非笑的于小魔头。


    确然如此。于桓之为人莫测,洞若观火。若以“灭门”为托辞,要求跟穆衍风等人同行,定会被看出破绽。


    相反,若他们故意说自己来万红阁寻求庇护,露出明显的破绽,穆衍风于桓之反而会因为心生疑虑,而同意他二人随行。


    然则棋差一招,满盘皆输。王七王九满以为,虽不能自圆其说,但凭着花魔教出神入化的缩骨功,他们仍然可以掩人耳目。却不想仅在两天之内,便被人识破。


    几句盘问后,显而易见的是,王七王九并非为了加害于他们才随行,反而,他们的目的,便只是随行。


    换言之,这二人起码会跟至苏州,混入流云庄,再作打算。


    人沮丧的原因有很多,王七王九此刻属于自尊心受辱,智慧受鄙视,于是又沉默出几分气节。


    穆衍风抬指敲敲桌面,又问:“你们八当家是谁?”


    这回,王七王九咬紧牙关,将嘴没入水里,做出抵死不说的姿态。


    小桃花推己及人,和善地敲敲洗澡桶,热忱地将布巾和干衣递给二人,又自觉退到屋外,回一小避。


    屋外一阵响动。


    待南霜回屋,她手里又多了一条干爽的麻绳,问:“你们八当家是谁?”


    王七王九擦了水,换了干净单衣,神清气爽出几分傲骨,忘恩负义地看了小桃花一眼,蔑视地盯着她手里做小伏低的麻绳,缄口不言。


    于桓之一手接过绳子,一手转着茶杯,也不抬眼,清清淡淡地问:“你们八当家是谁?”


    王七王九凛然道:“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穆衍风大骂一声靠,不耐烦地出门找小二要了六个馒头,嘴里叼了一个,将剩下的分与南霜和于桓之。


    王七王九正在傲骨,自是不屑于为五斗米折腰。


    南霜欢喜道谢,抓起馒头吃得津津有味。


    于桓之侧目看了啃馒头的南小桃花一眼,漫不经心饮了口茶,左手凝力打了几个旋儿。只见那条麻绳跟活了一般,在王七王九左右一打,两人砰然撞在一起。


    还未等二人分开,于小魔头五指飞速绕动,麻绳顷刻如水蛇似地,在空中几番回旋浪涌,竟将王七王九贴身对面地绑在一起。


    南霜边啃馒头,边含糊道:“绳子另一头系着竹竿,竹竿悬在客栈三楼,等下弄碎你们的衣服,就将你二人吊出去。”


    王七王九深受刺激,眼神已然凌乱,气节风骨九死一生,哆嗦道:“士可杀不可辱!”


    于桓之“嗒”一声,将茶盏放在桌面,自怀里摸出一个装药的葫芦,摇了摇,斜乜着他二人,笑道:“逍遥春心丸。”


    王七王九几欲被这三人折磨得神经衰弱,痛苦地咆哮:“你给我一刀痛快吧!!”


    穆衍风瞪大眼,猛拍了一把桌,叫道:“靠,小于,你怎么有壮阳的药?!”


    这声靠,靠得颇有些赞许。


    南小桃花也极为兴奋,目光亮灿灿地落在那小葫芦上,吞了吞口水,好奇地探过身去,“我瞅瞅?”


    王七王九怆然而涕下,涩涩道:“你们这也太猥亵了……”


    于桓之谦虚一笑:“过奖。”随即起身将房门悠然推开。


    客栈门庭若市,宾客满堂,虽在三楼,仍可感到大堂内的沸腾喧哗。正对着的窗栏边,伸出一根竹竿,竹竿一头系着绳子。


    于小魔头悠然漫步回来:“我们只将你二人吊十二个时辰,也好让众宾客见识见识何为断袖,何为……”他顿了顿,道,“欲罢不能。”


    穆衍风将剩下四个馒头送到他二人嘴边,好心地说:“吃点吧,吊十二个时辰呢。”


    王七王九凄苦问:“六个时辰?”


    于桓之慢条斯理道:“二十四个时辰。”


    王七王九迟疑。


    于桓之自葫芦里摸出两个药丸,又道:“对了,不如每时辰服下一枚逍遥春心丸,免得你二人熄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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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江蓝生来凤阳寻南小桃花前,曾到天水派去辞行。


    他自是年少冲动,而南九阳却有狐狸心肠,旁敲侧击煽风点火,促使江公子哥暂且放下锦绣前程,在抢亲途上,一条道走到黑。


    追本溯源,七年前,江蓝生娶南小桃花的念头,仍旧是潜意识里的一枚胚胎。


    然而这一年,江父目睹南水桃花出嫁盛况后,回家与他的小儿子江蓝生叹了一句:“当年我去天水派做客,瞧见南九阳那老色鬼的闺女,水灵灵的卧蚕眼,一生注定就是桃花命,还说让你二人结个娃娃亲,谁知那色鬼死活不表态。”


    此一番话,如暖阳如活水,让江蓝生娶小桃花的念头生根发芽,茁壮成长。于是,江公子哥与其父长谈一夜后,便赶往天水派劫亲。


    那时初秋,南霜刚出阁几日,栀子花开至末期,满园芬芳馥郁。天水派红木梁,几分凝练沉敛染了香气,也似柔缓些许。


    江蓝生义愤填膺地说,自儿时入学堂,便对女扮男装的小南霜心生好感,她对“房事”之妙的辩驳,更是在自己心中留下无以复加的阴影。


    大片阴影占据了他的童年和少年,令他委实不快乐。俗话说解铃还需系铃人,是以他认为,此事的解决方法便是将南水桃花娶进门,日日夜夜调戏之。


    他满以为自己的后知后觉,会招来南九阳的厌恶,因而已做好撞破南墙也不回头的打算。未料南九阳听了他的话,一拍几案,霍然起身道:“好!就为你就一句日日夜夜调戏之,我家小桃花,你就去抢吧!只要她自愿跟你回来,她就是你的!”


    江蓝生道:“啊?”


    南九阳端起茶盏,嘿嘿一笑:“何为夫妻恩爱,何为比翼双飞,那就是互相调戏,天天调戏,百调不厌,千戏不怠,年年岁岁无穷尽焉。”他伸手感慨地拍了拍江蓝生的肩,和蔼可亲道,“你能悟出此间真谛,岳父我实在欣慰。”


    “岳父”二字扣人心弦,江蓝生一鼓作气势如虎,拱手作别出发抢亲,还立誓不怕困难不怕敌人,为着理想勇敢前进,必定要把小桃花娶进门。


    但凡戏曲,都有两出,台上一出,幕后一出。江蓝生在台前唱了个主角儿,幕后这一出,就没他的份。


    但见红木漆画屏风后,慢悠悠绕出一人,手里端着个茶盏,慢慢小啜着问:“你早年说将女儿许配给我家儿子,唤我为亲家,怎得今日又成了这纨绔公子的岳父?”


    南九阳笑道:“这江蓝生,人长得好,腰板笔直。”


    那吃茶人一身湖蓝布衫,眉眼中尽显风流倜傥,又道:“上个月万鸿阁二公子提亲,你说的也是腰板笔直。”


    南九阳长叹一声,抬袖侧身,邀他坐下,说:“我家桃花儿,名声荡漾,委实愁人,我估摸着多几个公子哥喜欢她,一时水涨船高,洛阳纸贵,她也好挑选挑选,有个好归宿。”


    见布衫人沉默,南九阳又道:“你做了她几年师父,又不是不了解她的性子。再说了,嫁去万鸿阁,只是一个幌子,谁不知道欧阳岳那老贼,图的不过是霜儿身上的天水镜。”


    这布衫人,便是南霜的武艺师父,嗜茶,闲散,且教授武功时,从不做示范,名唤陶浅。


    陶浅笑了笑,悠然道:“也是,这世上,物以稀为贵,稀之一字,重在难以获得,多几个公子哥喜欢,才有人多她趋之若鹜,不过……”他放下茶盏,斜乜着南九阳,“你别拿那些有的没的打马虎眼,你对朝廷安得什么心思,对江湖武林安的什么心思,我管不了。我瞧上你家闺女人实在,想收来做儿媳,这便去信流云庄,把人给抢了,亲事给订了。”


    南九阳讪讪地笑:“真是无所不用其极,得瑟。”


    这时,厅外慌忙跑进一个小仆,与南九阳道:“掌门老爷,东街那位先生,听说你嫁了闺女,找上门来了。”


    陶浅将茶盏“嗒”一声往桌上一放,悠然道:“可巧,你闺女才出阁,三户人家争着抢,真真是洛阳纸贵了。”


    南九阳扶额感叹:“大众果然是麻木不仁滴,果真是需要刺激滴。”


    且不说京城这边,三户人家被南九阳深深滴刺激后,是番怎样鸡飞蛋打的混乱光景。反正闹场子的事,在这个扰攘的世间比比皆是。


    两个月后,凤阳城的喜春客栈,闹出一个惊天笑话。


    说是有一对兄弟,从小相依为命,暗生禁断之情,被其仇家陷害,将二人捆绑在一起,高挂在喜春客栈的三楼,挂了两个时辰,一直到二人告饶道:“从今以后,生生世世不分离。”


    是时,喜春客栈生意爆满,围观人群里外三层,水泄不通。还有富家公子哥聘来画师,为自己与这百年难得一见的奇观,一起作一副含蓄隽永的水墨图,美其名曰“真爱永流传,我且沾沾边”。


    江蓝生便是在这样热火朝天的气氛中惊醒。


    他这几日有些神经衰弱,本想来凤阳抢亲,对付的不过是一个软骨头万鸿阁,岂料风头一转,现下两个对手,一个是与小桃花有婚约的穆少主,一个是与小桃花有“梁缘”的于魔头。


    江公子哥摁了摁欢欣雀跃的右眼皮,火速整理好着装,神速窜入穆衍风的天字号房。


    天字号房有一间半掩着门。门内伸出一根长竹竿,江蓝生闪身进屋,便瞧见坐在桌前以手支颌的南小桃花。


    小桃花瞅瞅穆衍风,又瞧瞧萧满伊,隔岸观火得正热闹。


    于桓之坐在南霜身旁,目光却时不时路过她脸颊。江蓝生浑身一个激灵,迈步进屋说了声“早”。屋中四人,唯南小桃花冲他回了声“早”。


    萧满伊手捏着丝绢,一脸委屈,穆衍风双手撑额,喘着粗气。


    江蓝生只手摇开白绒扇,凑近南霜问:“这是怎么了?”


    南小桃花好心地翻了个杯子,正欲给他添茶细细讲述一番,未料于桓之却提起茶壶,往杯里添了水推到江蓝生面前,清淡道:“自己看。”


    萧满伊为唤作“双面伊人”,自是因为她性情莫测,变幻多端。


    简而言之,萧伊人有点喜怒无常。通常看过她跳“惊鸾舞”的人,只知她柔美温婉的一面,只有与她接触过的人,才知道其人易怒易忧易暴走,易喜易乐易欢快。


    然而真正了解她的人,却说她本性其实单纯得很,不过是喜怒形于色,心中不装事罢了。


    这厢萧满伊悲情完毕,转而化悲愤为力量,平静地问穆衍风:“你预备把我怎么办吧?”


    穆少主苦痛地闭上双眼:“你觉着怎么好?”


    萧满伊说:“你从前,做好事不叫我,做坏事,还会知会我一声。”她顿了顿,悲切道,“我琢磨着吧,不能跟你同甘同苦,起码能跟你同流合污,我也是知足的。后来……你自从有了这只魔头……”


    于桓之咳了一下。


    “又遇上这条祸水。”


    南小桃花呛了一下。


    “你眼中已经完完全全没有我的存在了。”


    穆衍风唤一声“苍天”,伏案喘气道:“我不过是吊了两人出去,你想泄愤,就把我也吊出去吧……


    萧满伊垂目轻声道:“你明知道我不忍心。”


    穆衍风几尽崩溃:“求求你狠点心吧。”


    萧满伊激动道:“你明明知道我喜欢你。”


    穆衍风濒临崩溃:“求求你别喜欢我了。”


    萧满伊苦口婆心道:“其实你也是喜欢我的,只是你没发现而已。”


    穆衍风终于崩溃,有气无力道:“你冤枉我……”


    善恶终有报,穆衍风是典型的“现世报”,才将做了件恶事,报应便所向披靡地杀了过来。所以,当屋外王七王九带着哭腔叫一声“大侠,我们错了,我们再也不会不珍惜彼此,我们从今以后生生世世不分离”,穆少主一个箭步便冲往屋外,将喊对暗号的王七王九从竹竿头拎了下来。


    喜春客栈一片哗然,王七王九颜面丢尽。


    当然,这个生世不离分的缺德暗号,是于小魔头的主意。


    王七王九一进屋便哆嗦在地,嚎啕大哭,说自己真的不知道八当家的身份,只知是万红阁的人,武艺及其精湛。又说他们本是被花魔教教主派去虎头上帮忙的,此番下山跟着南霜穆衍风一行人,是得了虎头山八当家和花魔教教主两边的命令。


    至于前夜在醉凤楼出现,是因为八当家让他们去楼子里偷一个叫做“水镜”的东西。


    南霜听到水镜一词,不禁垂目安静地喝了口水,穆衍风见她神色苍白,双眼泛红,关切道:“妹子一夜不睡,困了吧?”


    南霜点点头,站起身时不禁虚晃了晃,左右胳膊同时被人扶住。


    于桓之目光淡淡落在江蓝生的手上,蹙了蹙眉,将南小桃花微微往身边拉了拉,清淡说:“我送你回房。”


    他的声音清凉若泉,听得小桃花心旷神怡,魔怔似地点点头,随他出了门。


    刚走了几步,南霜似想起了什么,又强打起精神,自腰间摸出那对项圈,指着环上一抹蓝色,说:“当日我们在黑屋里,只有三个人可能碰了这项圈,你,和花魔教的人。我早年听爹提起过花魔粉,说将其洒在空中,可以凝水为雾,形成屏障。想必这二人当日搏斗时,不小心倾了点花魔粉在这项圈上,遇了夜露,变成了幽蓝,所以我今早一看项圈,便猜到这二人危机时定会施雾,于是就在客栈门口等着他们。”


    南霜说完,将项圈放回腰间,又抬起左手撑了撑头。然不知为何,一时间,浑身上下竟抽丝剥茧似地没了力气。


    于桓之一怔,连忙伸出一手抓住她的左腕,另一只手拂空揽去,在南小桃花跌倒前,稳稳将她接在怀里,哭笑不得地说:“你真是傻得可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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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走廊寂然无声。于桓之身上,干爽素雅的气味扑鼻而来,带着隐隐的薄荷香。南霜越发犯迷糊,张着朦胧的眼,只见眼前男子容颜及其清隽,似画中人,天上仙。


    她本能地伸出手,碰了碰他峰峦般的鼻尖,说:“真好看。”


    于桓之眸如古井,幽深处有粼粼水纹颤动。他注视了南霜半晌,唇角忽然荡开一枚浅笑,伸手为她轻轻拂去蹭在脸上的花魔粉,似不经意地说:“你也是。”


    南小桃花犹自欢喜,舔舔唇大言不惭:“彼此彼此。”


    于桓之挑眉,弯身将她横抱起来,一边朝屋内走去,一边道:“手上有花魔粉,还去蹭脸,不知道吸入花魔粉后,会失去一炷香时间的内力么?”


    他将南霜抱入房中,轻稳地放在卧榻上,又替她脱了鞋,掖了掖被子,转身去桌前倒了杯水。


    他的背影挺拔修长,南霜看得有些失神。她合计一番,心道:出生至今,也见过无数公子哥,然这些人的腰板,都不如于小魔头的好看。若能将他哄回家,定能惊艳她爹爹一把。


    于桓之折返回来,撩了衣摆在床榻侧坐下,抬了抬手中杯:“喝水?”


    小桃花乖巧地点头。


    于桓之垂目,长睫毛将眸光遮得若隐若现,悉心将她扶起,又将水送到她唇边。


    南小桃花忽然问:“你愿不愿意跟我回家见爹爹?”


    这句话问得颇有歧义,入了寻常人的耳朵,会自动过滤成:我瞧上你了,你收拾收拾跟我回家见老丈人吧。


    于桓之当然也不例外,他手中一顿,眸光流转万千,须臾只道:“先喝水。”


    南小桃花从善如流地喝了口水,又说:“我爹爹定然喜欢你。”


    于桓之将杯子握在手中,垂眸静静看着漂浮不定地茶叶,不由浅笑,他抬头直看入南霜的眼,问:“为何要跟你回去?”


    南小桃花再接再厉,怂恿道:“我爹最喜欢腰板笔直的公子哥,我带你回去让他见识见识。”


    于桓之愣了,平静地看着她,半晌不语。


    南霜以为他有事缠身走不开,抬手扶住他胳膊,轻拍了拍,理解道:“没事儿,去不了就算了。”


    于桓之目光落在她的手上,少顷,他又淡淡道:“喝完吧?”


    南霜依言将杯中水饮尽。


    于小魔头注视着南霜嘴角边晶莹的水渍,挑眉问:“腰板笔直?”


    小桃花老实巴交地点头:“你的腰板最直最好看。”


    于桓之沉吟半刻,又问:“其他人的呢?”


    南霜思索了一会儿,道:“江公子的也好看,对了!穆大哥,穆大哥的也相当惊艳,如果能把他领回家,也是可以……的……”望着于桓之深不可测的目光,小桃花的声音弱了下来。


    于桓之将杯子“嗒”一声往塌边几案上一放,忽然探近身子,手抵在床柱上,笑道:“这一柱香,你都没有内力,不怕我采了你?”


    南小桃花呆了呆,说:“不怕。”


    于桓之又笑:“我知道你不怕,但是……”他收手稳稳当当将南小桃花揽在臂弯中,凝目看着她的眼角,喃喃道:“被采,会很疼。”


    南小桃花哆嗦了一下。


    于小魔头伸出右手捧起她的脸,缓缓贴近。温热的鼻息铺洒在南霜的颊边,微微发痒的滋味令她的脑子轰然一下空了。


    他又伸出舌,轻轻舔去她唇边的水渍,又慢慢将唇瓣覆在她的唇上,轻轻舔吻。


    南小桃花只觉体内有些异样,微微呢喃一声,张开嘴试着迎合。


    于桓之愣了愣,轻轻松开她,淡然道:“一夜没休息,睡吧。”说着,又似无奈又似疼惜地抚了抚她额头,道,“等你休息好,明日再走。”


    南霜顺从地点点头。


    于桓之扶她躺下,又为她掖掖被角,不着痕迹地叹了口气,方要起身,袖口却被南小桃花抓住。


    他回身瞧见南霜宽大袖口中,空空荡荡露出细腕,心中紧了紧,却笑问:“又怎了?”


    南霜道:“好像燃了。”


    于桓之怔住,捏了捏额角,哭笑不得地问:“什么燃了?”


    南霜收回手,指了指自己的通红的脸,真诚道:“我燃了,仿佛是被你点燃的。”


    脸颊绯红,似春日开得极艳的一朵桃花,漂亮的双眼水雾朦胧,于桓之失笑地盯着她看,俯下身,轻打了下她的额头:“你还真是易燃。”


    说着,又静静看了她须臾,施施然起身朝门外走去。


    南霜隐约听到他的声音,不知是轻笑,还是在叹气:“也不知是不是谁都能轻易将你点燃。不知你是不明白,还是太明白。”


    南小桃花思索了一会儿,认真答道:“我不太明白。”


    于桓之没听见,他推门而出时,带起了一阵风,罗幔桌帘都跟着虚晃了晃。


    思绪纷纷扰扰,南小桃花独自沉吟半晌,觉着于桓之没有个魔头样,穆衍风没有个少主样,萧满伊没有个伊人样,江蓝生倒是有些公子哥的气质。


    这么想着,她又琢磨,不知自己是不是如他人所说,有点狐媚样。


    此刻体内隐隐燃动的感觉,告诉她,仿佛是这样的。


    带着几许迟疑,南小桃花昏昏沉沉地要睡去。迷蒙中,忽感额头一阵沁人心脾的冰凉,又听到些许水声,有人拿着布绢为她擦了擦脸。


    南霜微张开眼,迷惘地看着眼前人。


    那人的笑容似吹面不寒杨柳风,轻淡道:“给你熄火。”


    南霜睡沉了,朦胧中又看到那只被她踹进水里漂白的狐狸。它悠悠然从水里爬出来,正躺在萋萋绿草上晒太阳,那一身毛色光润且美丽。南霜走过去,摸摸它的爪子,说:“你折腾了一夜没睡,这会儿也睡睡吧。”


    白狐狸听了,冲她笑,然后扑入她怀中。南小桃花便搂着狐狸,开心地堕入更沉的梦乡。


    于桓之好不容易从小桃花的臂弯里抽出胳膊,活动活动肩骨,又将布帕搭在架子上,推门就瞧见江蓝生。


    江蓝生怔然片刻,扇着扇子笑问:“桃花儿睡了?”


    于桓之不答,出屋轻声掩上门,斜睨他一眼,“嗯”了一声,转身刚要走,江蓝生又叫住他,问:“你喜欢南姑娘?”


    于桓之顿住脚步。


    江蓝生又问:“那年你说的话,是真的吗?”


    于桓之回过身,问:“哪一句?”


    “你说,以后只要是我喜欢的女子,我喜欢一个,你就抢一个。”江蓝生将白绒扇在手里转了几圈,见他不答,又道:“其实除了南霜……”


    “其实若是其他人,随你好了。”于桓之忽然道。


    江蓝生蹙起眉头,将折扇刷拉收起:“南霜和穆衍风的亲事,是你一手促成的。”


    于桓之怔了半晌,撂下一句“不是我的主意”,转身离去。衣衫翩然如白鹭羽翼,疏忽消失在走廊尽头。江蓝生吐了口气,抬目悠悠看着南霜紧闭的门,靠在柱子上沉默片刻,忽然笑了笑。


    近午时分,秋日阳光不盛,太阳似琼玉挂在天际。几丝白云浮荡,天地间吹着微风。


    凤阳城东街店铺林立,绸缎庄,珠宝斋,兵器阁,不一而足。穆衍风自街角转入一个巷子,萧满伊忙提了裙,颠颠地跟过去。贴墙数了“一二三”,探头望去,巷中杳无人烟。


    萧满伊沮丧跺脚,方回过头来,却瞧见穆衍风抄着手,立在她身边,盯着她道:“满大街的人,都看出你在跟踪我。”


    萧满伊抿唇道:“这明明是条小街。”


    穆衍风靠在墙壁,冲她抬了抬下巴,蔑视道:“提着裙子,踮着脚尖走路,东摊子一躲,西铺子一蹲,你下回跟踪人,能不能不要跟得这么形象?”


    萧满伊咬唇道:“我这回都没使轻功。”


    穆衍风吐一口恶气,拂了拂衣袍便走。走了几步回头,见萧满伊还愣在原地,又道:“还不跟来?”


    萧满伊愣怔了片刻,转头朝四周望了望,发现没人,又抬起手,摸摸面前的墙壁,敲了两敲。


    穆少主炸毛道:“墙后面没人,叫得就是你!”


    萧满伊抬手指了指自己。穆衍风深呼吸,点了点头。萧满伊的神情从惊喜变作狂喜,提起裙角,载欣载奔地赶来穆小少主身边。


    穆衍风侧身闪了闪,伸出剑柄拦住她几欲倒地的身子,道:“我要给霜儿妹子买两件衣服,不会选,你替我选选。”


    萧满伊又跺脚:“你喜欢她!”


    穆衍风继续炸毛:“我当她是妹子!”


    萧满伊轻柔地拂了拂头发,装出些微羞涩瞧着他:“那你还说不喜欢我?”


    穆衍风嘶嘶抽了几口凉气,吼道:“苍天啊——”


    此时,街的另一头忽然射来一道凌厉的目光。


    穆衍风猛然转过身,却见人群熙来攘动,毫无异样之处,刚要追去,萧满伊忽然讪讪道:“选就选吧,刚路过一家绸缎庄,像是不错。”


    穆衍风蹙眉沉吟片刻,说:“走吧。”


    一路无话,绸缎庄门庭喧嚣,萧满伊驻足,埋着头压低声音道:“方才街头有两人,一人是师涯,还有一人,是江蓝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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