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诗中的“宇宙时空”意识
唐朝,处于我国自战国以来封建社会的高度繁荣时期,国家规模高度统一,水陆交通异常发达,经济高度发展,各国商人学者纷纷来唐。这一切,都促成了唐诗人具有开阔的视野,广博的襟怀。更重要的是,在宗教文化上,统治者对儒、释、道三家都很重视。因而,儒家的入世,兼济天下的思想,道家的独与天地精神往来,心与宇宙合一,物我一体的思想等都对当时的诗人产生了很大的影响。故而,唐诗中常常具有卓绝的宇宙时空意识。

在古人看来,时间与空间是浑然一体,共同构成“宇宙”这一概念,时间的节奏率领空间方位以构成我们的宇宙。但在唐诗中,这种“宇宙时空”又非单纯的、具体的、人人都能感受到的时间与空间,他们在这个基础上,将其“推开”,也就是由近及远,由身边的时间、空间,推广到遥远的过去或将来,推广到万物,推广到只能由思想意识去遨游的地方,也就是古人所说的“太虚、太空”等。在这种由实化虚的过程中,诗人俯仰天地,任思想往来驰骋,在这虚灵的时空合一体中,体味着人生的无穷韵味:或喜、或悲、或蓬勃向上、或怡然自得。

如张若虚的《春江花月夜》:在春天的扬子江畔,诗人徜徉于月下花前,感受到的是优美而宁静的气氛。但他的思想并不局限于身旁的一切,而是将这些提炼,与宇宙人生情理融合,从而去探索自然和人生的奥秘,去探索丰富的人类情感,去探索一种超越时空的永恒之美。诗中由“春江潮水连海平”展现空间的雄浑壮阔之美;由“海上明月共潮生”表达宇宙运行的历时性律动之美。这一切的美:月照江流、月照花林、月下飞霜、月映沙汀,这些充满生机又充满神秘,包罗万象又皎洁纯净的大自然的美,绝不仅仅是此一处,而是“何处春江无月明”。由自然美的无限性,诗人想到了人生的无限性:“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江、月、人在宇宙中都拥有超时间的本体存在意义,江月与个体人生相比,固然有永恒和短暂的区别,但若从“人生代代无穷已”的意义上说,人类也是个永恒的存在。由此,诗人对宇宙和人生的起始、规律、未来进行了深长的思考。此时的诗人,已经站在一个理性的高度,去深会那“宇宙时空”的三昧。但他的思考是根植于人类对生命、对生活的关切与热爱。所以,“白云一片去悠悠,青枫浦上不胜愁“的离愁”,“谁家今夜扁舟子,何处相思明月楼”的相思,已经不必探究到底是谁的相思,谁的离愁。如此春江花月夜,多少人正离别,多少人正相思,离别与相思固然是苦,但这苦又何尝不是一种奇异的美,因为它源于人类心灵深处最美好的东西——爱。诗中,人性的美与自然的美交相辉映,诗人还将这种美由个体推于普遍,从而在有限的篇幅中,展现了无穷的意境。

张若虚对生命本体的思考根植于“美”,而陈子昂则在于“悲”。陈子昂以文才武略自负,好弛侠仗义,性格豪迈狂放,他希望能建功立业,但三十八岁时随武攸宜征契丹,大败。他多次进谏,自请为前驱,反被降职,悲愤而作《登幽州台歌》。诗人怀才不遇而登幽州古台,视野所及的是山川草木,但他的心灵却在历史的长河中驰骋:想到了以前的燕昭王思贤若渴,筑黄金台招揽天下贤才振兴燕国,往事已已,“前不见古人”啊!而自身的遭遇又说明“后不见来者”,如今,再也找不到象燕昭王那样的贤君了!悠悠的历史长河中,有多少明主贤臣,又有多少昏君庸才!而生命又何其的短暂,无论是谁,都不过匆匆过客,较之眼前空旷大地,茫茫天宇,一切又何其渺小而又微不足道!诗人把自己独特的人生放在莽莽苍苍的天地之间,无穷无尽的历史之中去比照,他评论的是历史和人生,表达了深长的历史运行意识、历史虚幻意识以及由于诗人本身的不幸遭遇而形成的孤独、失意的生命悲剧意识。故而诗人只能“独怆然而涕下”了,但诗人的这种慷慨与苍凉是一种巨大的悲哀,是运用一种高度广大的宇宙时空意识去体验的悲哀。他将眼前的空间概念转为时间概念,把空旷的天宇和天际的郊原转成历史之漫长和天地之悠长,达到一种“俯仰终宇宙”的境界。

再如杜甫的《登高》。诗人年迈登高,耳旁的“猿啸哀”,眼前的“渚清沙白”,唤起了他内在的生命力。他凝神谛听远望,听到了“无边落木萧萧下”,那千山万壑间落叶如雨;他望见了“不尽长江滚滚来”,汹涌的江水奔腾而来,西不见尽,东不见首。这与其说是诗人的耳闻目见,倒不如说是心在感知。诗人跳出小我,摆脱耳目的局限,游弋于大自然的节律中,他感受到了悲秋的萧瑟,由此想到了世事的多艰。由小我而至天下万物苍生,展现了诗人博大的精神境界。

在唐诗中,展现的往往更多的是一种蓬勃向上的生命意识。例如大诗人李白的《将进酒》。“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君不见,高堂明镜悲白发,朝如青丝暮成雪!”诗人扯开巨大的时空序幕,“黄河之水”浓墨重彩地描出动态的空间容量,“高堂明镜”画龙点睛地写出静态的时间跨度。他俯仰天地,睥睨古今,将澎湃的生命意识和崇高的宇宙精神融为一体。那滚滚的黄河之水,奔腾着离开昆仑山脉,浩浩荡荡,开赴大海,不复回还。而人生天地之间,如白驹过隙,青春易老,白发早至,另人感叹唏嘘。自然规律是无情的,一切变化最终归于能量的平衡,从兴盛到衰竭。尽管人从大自然中脱颖而出,成为地球的主宰,但也得受制于自然规律。在此,诗人深切的感受到了时间的一维性、生命的不可逆性。但他的感叹并不仅仅停留于此,他要警醒世人的是:“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尽还复来”。这其中洋溢着超乎感官之外的理性精神,也洋溢着一种蓬勃向上的、乐观的精神。

再来看王之涣的《登鹳雀楼》。“白日依山尽,黄河入海流”,登楼关景,有山,有水,有白日,诗人除用明朗的色调突出表现了空间的辽阔外,还表达了一种对宇宙运行规律的领悟:太阳从白光普照到依山而尽,黄河西来北折南下东流,巨川归海,这都属于宇宙万物在时间和空间中的规律性运动。白日依山尽的过程包含着诗人登楼凝望,欣赏自然之美,领悟自然运行之理的历时过程。黄河入海流既是诗人看到的,又是他想象的。在对黄河浩荡的雄姿、宏伟的归宿的描绘、想象中,诗人对美好事物的热爱和孜孜以求的精神也自然展示出来了。随后,他超越了视野的范围而进入想象的时空:“欲穷千里目,更上一层楼”。这既是对自然景观的合理想象,更是对人生境界的彻悟。

白居易的《赋得古原草送别》也是如此。“离离原上草,一岁一枯荣”,开篇点出了古原野草的蓬勃向上的生命力,同时指出了它的荣枯规律,这意味着什么呢?诗人用两个深含生命哲理的,饱蘸生命激情的警句来回答:“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诗人用朴实无华的语言道出了一个平凡而深刻的道理:野草的生命力是自在的,强大的,野火烧之而不尽,春风吹之而又生。这富有象征意义的自然现象,在生命、生存的意义上,与人是相通的。所以,诗人从最寻常的小草上,道出了生命这一永恒的话题。指出了宇宙之中,生命如同这小草,具有顽强、向上的特征。生命的历程是艰辛的,有时需经受烈火般的考验,但生命是美好的,有春天的到来,就有生命的延伸。

此外,象李商隐的《乐游原》,“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古原黄昏,夕阳西下的景象中蕴涵着人生,宇宙的不可逆性。杜甫的《绝句》“窗含西岭千秋雪,门泊东吴万里船”,展示出的历史与空间的延伸感,令人悠然遐思。唐诗中,正是因为有了这种卓绝的宇宙时空意识,故读之便觉气势宏大,把雄浑苍莽与悲怆真挚的情感相融合,达到意在言外的效果。唐诗被称为中国诗歌的最高境界,所谓“诗到唐已写尽”,在很大程度上是指没有哪朝哪代能够象唐诗那样,通过追求诗文本身之外的那种神来兴会、与境俱谐、神气合一而重获宇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