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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贴)最后一个神仙 作者:于烟罗 (09/04更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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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贴)最后一个神仙 作者:于烟罗 (09/04更新)

五月中,天刚开始热,父亲倒下了。


  急病,病得不是时候。

  钟义听到信儿,立刻从教室往外冲,脚下绊了十来个同学的桌子,把一堆高考资料撞到地下。他从镇中学这头跑回家,见父亲躺在炕上,嘴巴张合、目光游离。

  “照顾家。”

  钟父好像在等他回来。说完这话,整个人彻底陷入昏迷。

  钟母嗓子里憋出一声闷闷的嚎哭,抓住男人的手死死不放。听着急救车笛声由远至近,钟义陷入了从未有过的茫然。

  钟家所在的小镇不大。镇上医生大部分是赤脚大夫。治日常小病还成,对钟父的情况却诊断不出个四五六来。他们把钟义父亲送到了县医院。县医院的主治医师给钟父拍了cT,告诉钟义母子钟父得的是脑瘤。但县医院能力有限,对这种大病没经验,想要治疗这病,得去省城。

  “省城仁和医院是国家级颅内科研究基地。那里有几个颅内科权威,你们可以先联系下。事情办妥了,再从这里转院过去。”

  主治医生嘱咐钟义母子。他安排钟父住院,先对钟父的病采取保守治疗。

  钟义母子交了两千块入院费后,拖着沉重的脚步回到镇上家中。昨天还热热闹闹的家,现在待着竟有种莫名的冷清。

  才四十出头,咋忽然倒下了?

  钟义双腿盘坐在炕上,手摸着父亲躺过的地方,有些无所适从。倒是钟母回来后,一如既往地开始淘米做饭,在烧饭的当口还洗起了钟父的衣服,说是要给住院的钟父当换洗。

  钟义看着母亲的手在搓衣板上规律运动,觉得自己也该做点啥。县里医生说了,得的是脑瘤。打听了下,省城的医疗费贵不说,看病的人也多。能不能挂上专家号?专家能不能有时间给瞧病、给治疗……这一切都不好说。

  “吃过饭就回学校请假,咱明天去省城医院看看。”钟母把洗净的衣服晾到竹竿上,让钟义快点盛饭。

  “嗯。”

  钟义往嘴里扒拉口白饭,觉得喉咙被饭堵住了。

  “过阵子……就高考了。”

  钟母从昨天吃剩的菜中挑拣块肉夹进钟义饭碗。

  “考试年年有。倒是爸的病咋办?听说这病花钱。”

  钟义扒拉着白饭。

  “治呗。你爸和我也不是过败家日子的人,手里头有俩积蓄。”

  钟母没上饭桌。径自走到木箱那儿,打开锁,从里往外掏存折。她把那几个红红绿绿的折子拿到炕上,手边放了个本本,一笔笔记录着。钟义似乎还从她口中听到了“拖拉机”三个字……

  小镇不大。谁家有啥事情,一刻钟就能从镇头传到镇尾。

  钟义回学校时,一帮同学和老师围过来问。听说是脑瘤,老师面上露出了惋惜神色。他告诉钟义只要钟父没啥大碍,就马上回来上课。眼看就要高考了,钟义是镇中学少数有希望的。

  “谢谢老师。”

  钟义拎起书包。昨天还热火朝天的复习劲儿,也不知咋地就猛然不见了。看着同学们堆得高高的考试资料,他脑海中只剩那间白色病房。

  刺眼的白。

  钟义顶着午后热辣辣的日头走在镇上,对明天去省城全无把握。他看到母亲迎面走来,手里还拎着一个形状古怪的东西。

  “不懂省城医院的礼数。怕医生不肯收你爸,让你李叔上山弄了俩土蜂窝。金贵东西。”

  钟母满意地把手中东西给钟义看。漫说平常花好几百弄这东西,她会肉疼。可今天买这,她心里舒坦,觉得干啥事情就有谱了。顺道接了儿子,一同往家走,她给钟义念着这土蜂窝的好处,告诉钟义说土蜂窝合着里面的蜂崽子熬了蜂胶,对女人补,养颜。

  “城里人兴这个。”

  钟母紧紧手,把土蜂窝更用力地拎在手中。钟义看到母亲的表情,心下稍安。

  医院在哪里?找哪个医生好?土蜂窝送给谁?对方肯不肯收……那些事情两个人一概不知道。但并肩走着,心情就莫名其妙轻松许多,不再似刚从县城里回来时那样彷徨。

  “采芝啊。”

  一辆破旧吉普停在小卖部旁边,司机在小卖部里买烟。破吉普后座的人看到钟家母子过来,就从车里下来喊钟母的名字。

  “司徒镇长。”

  钟母,也就是王采芝凑过去跟镇长搭话。

  “我听说了。明儿去省城?”

  司徒镇长问。

  “嗯,还买了这。”

  王采芝拎起土蜂窝给司徒镇长看。

  “脑瘤……是要去仁和医院?”

  司徒镇长拎起土蜂窝看了几眼,口中啧啧有声。土蜂窝的气味是难闻了些,但处理得干净,一瞧就是上等货,价格不菲。看来王采芝为了当家的,也是出血了。同在镇上住了多年,谁家有钱、谁家没钱他都知道。钟家算富裕,不过钟家两口子平日都挺节俭。

  “听说那里的医生好。颅内科权威。”

  王采芝看着土蜂窝,目光温柔起来。

  “嗯,我也听说了。我有个老同学,就是那里的颅内科医生。国际级的,叫温周信。”司徒镇长从兜里摸出个名片来。上面印了一堆医学界的头衔,正中偏左的位置上,有三个烫金名字:温周信。

  钟义接过司徒镇长给的名片,被温医生一堆光华夺目的头衔给震得晕乎乎。

  “很久没联系了,也不知道他还卖我面子不。但可以试试。认识个人,总比没有好。”司徒镇长看司机买烟回来,就跟母子俩告别。

  钟义母子拿着名片,目送司徒镇长离开。

  坐在破旧的吉普车里,司徒镇长的心情挺不平静。待在镇长位子上有年头了,镇上的人都好好的。家家户户小日子越过越滋润。偏偏钟家出了这档子事,也不知道钟义那孩子还没有机会继续读书。

  “脑瘤……大手术啊。”

  司徒镇长叹了口气,等车停稳当,一屁股钻进镇长办公室,关上门偷偷打起了电话。电话的那头,俨然是省城仁和医院的颅内科权威——温周信温医生。

  “呵呵,是东方温使君吗?您好您好,我是司徒土地啊。呵呵,很久不见,这么冒昧地给您打电话,实在是有事相求哇。”

  司徒镇长捏住电话听筒,笑得满脸的皱纹都开了,仿佛听话者就站在自己身前。

  “司徒土地?哦,我记得。好久不见了嘛。大家现在都在人间界混,天上那些称呼就不必了罢?你叫我温医生就好。”

  东方行瘟使者温周信在电话那头不在意地摆手。自打人间界破除封建迷信,一帮子神仙在天上的日子就难了起来。很多神仙下凡捞过界,混人间的生活。司徒镇长本是个土地公公。他自己在人间是省城仁和医院的颅内科权威,天上本职则是瘟部正神。

  “哪能哪能?神职不能乱。小神在温使君面前,永远都是下级啊。呵呵。那个,温使君,是这样的。我这里有个小孩……”

  司徒土地公把钟义一家的事讲了遍,告诉温周信,钟义母子明天会去医院找人。

  “温使君略施手段,便是钟家的救命恩人。这种增益使君德行的事情,连天庭考绩簿上都少不了记一笔呢。”

  司徒土地公话到最后,面上皱纹舒展开来。天庭考绩簿的执笔是他连襟,弄这点事情易如反掌。

  “要说这事也不是难事,可我这里重要病人太多……从前欠你个人情。这样吧。明天人过来,我关照下。至于其他,就管不了那么多了。”

  温周信把事情应承下来。

  事情有谱,司徒土地公抓住电话筒,谢声连连。温周信那边却将电话挂断了。

  说关照下,大概就是让钟父入院排队等手术。不过脑瘤那种病,手术的前后期费用不是钟家能承担下来的……

  司徒土地公冥思半晌,再度拿起了电话筒。

  “喂~请帮我接灶王部的辽江省分处。找灶晓强,麻烦把电话关联下……喂~晓强啊,我司徒。我这儿有个事要你帮忙。”

  司徒土地公又说了次钟义家的情况。

  灶王爷灶晓强正在省城准备开小饭馆。听司徒土地讲完,一张脸就苦了下来:“送东方温使君工作的医院?这要好几十万吧?得给我两天凑凑。”

  “钟家的钱肯定不够。你凑,我也凑。大家一起让这难关过去。守一方水土,保一方子民。咱们土地和灶王也没别的能耐了。”

  司徒土地想到王采芝、钟义母子的神情,义不容辞的语气加重。

  “大哥,你放心。能帮就帮,能伸手就伸手,认不认识都一样。我先去打听,看咱凑多少够。”

  灶晓强麻利,跟司徒土地不多拉扯,告了声罪,就办事去了……


[此贴子已经被作者于2008-9-4 15:53:33编辑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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站在省城街头。钟义和王采芝很不习惯。

  车多,人多,乱哄哄地铺在街上,没个规律可循。

  从火车站前医托的围堵中脱身,钟义买了张省城的地图,跟王采芝研究起来。二十分钟后,两人终于坐上了开往省城仁和医院的公交车。

  车上人不少,挺挤。钟义要代母亲拎那两只土蜂窝。王采芝一巴掌拍开儿子的手,死活不放。片刻后,她们母子身边形成了个气场,被土蜂窝奇特臭味熏到的人往边上靠去,嘴里还有些不干不净。

  “这是向日葵?”

  钟义旁边一个上了年纪的大妈推推老花镜,看到“向日葵”的孔里好像有虫子在动。

  “不是。是土蜂窝,能熬蜂胶,养颜。”

  钟义身体挡在土蜂窝的外面,怕人把东西挤了。挤难看的东西送人拿不出手。钟义和王采芝小心地下了公交车,旁边乘客如释重负地松开捏鼻子的手。

  仁和医院的颅内科单独占据一栋楼。王采芝拎着土蜂窝,捏紧名片。钟义去挂温周信的专家号,排队等看病。

  专家门诊的候诊人挺多,多是小市民和外县来的。候诊人家属对土蜂窝气味反应不大。她们跟王采芝唠了起来,还跟她要钟父的cT片子看。几个女人互相安慰着,交流彼此亲属的病情。知道是王采芝当家的病了,一个陪老公公等看病的女人面色奇异。不知道是庆幸还是悲哀。看病是花钱,可家里顶梁柱没倒比啥都强。

  一帮女人嘴巴上不说,心中相互攀比,竟也获得了某种满足感。

  疾病眼中没有富贵,摊上谁是谁。人和医院眼里有富贵,所以同病不相怜。

  钟义站在候诊区窗前,看到窗外有些人拎着大把鲜花和果篮走进住院区,脑海中闪过孤单单躺在县医院床上的父亲……

  温医生不好见。他是颅内科权威中的权威,见他要排长时间的队。钟义母子从上午等到下午三点才轮到。

  忐忑地走进诊室,王采芝光亮的眼神瞬间黯然。她以为有名的温医生是老大夫,见了才发现也就三十来岁,下巴上连撮胡子都没有,剃得光光,泛出刺眼青色。

  温周信坐在桌子后面,低个头瞧东西。没看钟义母子,他随口问是什么情况。

  钟义递上cT片子,王采芝递上司徒镇长给的名片。温周信这才抬头打量面前两人。

  “县医院照的。”

  王采芝等着温周信说意见。她听温周信说法跟县医院老主治大夫一样,这才讲县医院说治不好,想转到省城仁和医院来。

  “送来吧。看情况再决定手术日期。良性的,别担心。”温周信表情柔和,让旁边一个助手带钟义母子去办手续。既然答应了司徒土地公,干脆好人做到底。

  良性的,别担心。

  听到这话,王采芝的眼眶突然湿润了。她手一松,捆土蜂窝的绳子差点从掌心掉下去。钟义手疾眼快,把东西拉住。王采芝回神,将土蜂窝放到温周信面前,死活让他收下。

  “乡下人,没啥好东西,温医生别嫌弃。”

  王采芝拽着钟义,跟温周信的助手去办住院手续,和一个进门的女护士擦肩而过。

  “温主任,这是什么?”

  坐在温周信旁边等病历的女护士问。她觉得这东西的气味实在难闻。

  “土蜂窝。可以用来熬蜂胶,养颜。”

  温周信回答。作为很有资历的东方行瘟使者,他还没有堕落到“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的地步。

  “蜂胶?养颜?”

  女护士眼睛亮了下。

  “嗯。我用不着。给你吧。这摞病历我看完了,也拿走。”

  温周信微笑,把这辈子再不想闻到土蜂窝气味的念头压在心底。

  女护士不多客气。朝温周信道谢,拎着土蜂窝和病历回诊室。走到半路,见旁人对气味侧目,忍不住低头瞧了眼土蜂窝。这时她才发现,那些向日葵般的孔洞中竟有很多小虫子。

  恶心反胃的感觉立刻涌了上来。

  图啥小便宜?不就是蜂胶吗?去药店买,又省事又方便。

  女护士陡感土蜂窝扎眼。她把它丢到走廊上的垃圾桶里,捧着病历翩然离去。

  钟义母子不知道土蜂窝的下场。两个人办转院手续,听说前期先交八万块,脸开始白。王采芝今天就带了五万,以为好歹够住进来。窗口里管手续的小丫头告诉她,五万块挺不住前期开销,八万是打底。温周信的助手忙着回去,给说了两句好话。先让钟义母子把手续办了,其余的钱,等回家筹了再说。

  八万块打底。如果做上手术,前后期治疗费加一起,咋也得三十来万。

  三十来万。

  钟义听得手脚冰冷,禁不住十指蜷缩成拳。王采芝则陷入沉默。站在门诊大厅熙攘人群中,母子俩跟泥塑似的站了好半天。

  “明天上午我先去县城办转院。”

  王采芝凝视儿子的眼睛。

  “我去学校办手续。高考跟拿毕业证不是一码事。”

  钟义攥紧的拳头慢慢松开,抬头看母亲。

  “嗯,分头办事……小义,我们家去。”

  王采芝抬手撩起钟义额前头发,细看儿子眉眼,觉得他的个头又窜了些。当家的一病,整个儿天翻地覆了。做人要有担当,不管咋,这病都得治。只是,苦了儿子……

  钟家人做事麻利。

  回到镇上,王采芝便去镇长那里道谢。司徒问了句钱,知道大概需要三十来万。

  “你先家去,有啥困难,镇上能帮解决的就解决。没有过不去的槛儿。先回吧。孩子还等着。”司徒土地公送走了王采芝,转头就开始盘算起来。

  土地公是干啥的?

  往大里说,是洞察一方水土人情,了解这片土地的人文、地理、历史。

  往小里说。是这片地区的最大八卦搜集者。张家长李家短,三姑六婆嚼舌跟的事儿,一件不落都搁他心里呢。

  加上又是镇长,所以谁家家底多少,司徒心里明镜似的。钟家两口子勤快、肯干。最早的时候俩人都下地干活。后来钟义出生了,长到了上学的年纪,两口子就开始琢磨别的挣钱道。钟母收拾地,钟父弄了个拖拉机头带电磨子给人榨油。钟父爹妈走得早,钟母是远嫁过来的,所以一年的赚头花在三口人身上,还有万把块钱剩余。这些年下来,咋也有个小十万。这些钱在小镇生活绰绰有余,供钟义上大学、结婚、找工作,估计就有些捉襟见肘。要是打进医院那无底洞,恐怕连个水花都不起。

  还得自己和灶晓强出马。

  司徒土地公总结道。

  司徒那边的考虑,王采芝这边一点不晓得。她回到家就开始整理东西。把电视机、冰箱、录像机、拖拉机啥的都一股脑算到帐上。

  钱的缺口大,哪里能划拉来一笔都是好的。几个红绿折子上的钱大概有九万多。卖了家里的零碎,估么还能凑个万把块。镇子上不兴卖家里东西,卖了也没人买。只能托人弄到别的镇上或村子里去。前年给爷俩买了羊毛衫,自己那儿还有几条毛料裤子。这多多少少能换点钱……

  王采芝翻箱倒柜,把家里“能够不用”的东西一字排开。最古老的,还是当年钟义他爸跟她结婚时买的大收音机。

  这么多年,亲手把家里东西一件件置办起来。可如今却要卖掉……不卖,又能咋办?就算都卖掉,也才十万出头。那么大的窟窿等着填呢。

  王采芝回头瞅了眼在收拾碗筷的儿子,倏地想到家里还有个东西可以拿出来换钱。

  “妈,你咋了?”

  钟义见王采芝表情郑重。

  “小义啊,妈亏了你。”

  王采芝从炕头一个小盒子中拿出几张纸。那是宅基地的手续文件。镇上有儿子的人家都有这东西。有了这,将来儿子结婚娶媳妇才能有地盖房子。

  “妈你说啥嘛。那都八辈子远的事儿,想那做啥。”

  钟义洗净碗筷,进屋收拾自己那摊子书本。他不在乎宅基地。那么遥远的事情在他心中并没啥具体概念。小学、中学、高中,这些曾经努力过的日子,才是硌着他心的东西。那感觉就像种果树。苦也好,累也罢,眼看到了采摘的日子,一场龙卷风过来,啥都没有了。

  幸亏人一辈子,不只一棵树。

  钟义伸出手,握住自己母亲的手,替王采芝把那些财物统计收好。明天王采芝去县医院办转院手续,他会去高中办结业,顺便找人把值钱东西处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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县医院有车和医护人员,钟母很快就把手续办妥了。她补上昨天没交的三万块,还多添了两万。听说治病时住院费不够,医院就会给停药。她搞不清里面的门道,她怕。索性将能挪出的现金都交了。

  温周信今天当值,按流程给钟父检查了下,告诉钟母这病总共需要花三十五万左右。估算的,一般这病都这价,还是恢复好的状况。恢复不好,那就等着填无底洞吧。

  钟母昨天晚上就出门找人,张罗把宅基地转让出去。那地值个两三万。已经交了十万,如果把家里东西卖掉,应该能凑一两万。这就是说还差二十万。

  钟母到家的时候,钟义把该办的事情都办了。高中毕业证取了来,东西托付了人去卖。乡里乡亲,没人在买卖过程中耍诈。

  手里有张高中毕业的文凭,多少有点安慰。

  顾不得难过,钟义跟王采芝母子俩商讨起怎么解决二十万的缺口。

  如果是二万,可以在镇上东凑西凑,甚至还可以去临镇花几分利去抬钱,也就是俗称的高利贷。可二十万咋整?

  这道算术题太大,钟义和王采芝都做不好。而且现在不时兴卖血了,卫生站不会掏钱,想每月弄几百生活费都没可能。

  灶膛里的火苗跳动,柴火噼啪作响。中午吃剩的饭菜就温在灶上大锅里,钟义和母亲坐在炕头小桌前,没留意窗外夜色已经降临。

  啥东西在响?灶火?肚皮?还是推门声?

  钟义跳下炕,把外屋进来的几个阿姨婶子迎到炕上坐着。她们也没喝水,各自掏了点钱出来。

  “今年春上的帐,早该还了。我们家那死鬼忘了。”

  一个婶子斥骂家里的男人,宽慰起钟义母亲。

  镇上住的都是祖祖辈辈过到现在的乡亲。小钱一般没借据,不兴那个。几个女人拿来的,都是钟父给拉活,她们各自家欠下的。这种钱大多数是秋收后、年关前还。如今钟家有事,不早还出来不仗义。

  收了钱,王采芝客客气气送几个女人出去。这几笔钱她心上有,看对方及时给了,挺高兴。钟义把钱拢一起,还没来得及收到铁盒子里,门又响了。

  几个镇上的叔伯进来,跟钟义说,他们几人家也欠钟义父亲钱。一百、五十、二十……大小钞票理得平整,丢到炕头小桌面上。

  “地里有啥事情就过来说一声。你那几个哥懒蛋似的闲着,没事做。不能就这么放驴,还反教了呢。”

  一个五十来岁的汉子在鞋底上磕打了下土烟袋锅。其他男人也都纷纷叮嘱钟义,有事,就赶紧跑他们家找人去。

  王采芝看着钟义应对,给那老哥几个倒上茶水,陪着唠了会儿对方家老人的闲话。聊了十来分钟后,几个男人也散了。

  数数,小桌面上有五六百块钱。

  钟义挺高兴,觉得希望又多了些。王采芝送走了人,倒伤感起来。

  “妈,你咋了?”

  钟义问。

  “我不记得有这几笔。”

  王采芝回答。

  听到这,钟义往铁盒里收钱的手烫到似的松开,几十张票子撒了半炕……

  那天晚上,钟家的门被推开无数次。镇上各家各户差不多都派人登门了。也不知道为啥,钟父的形象变成了散财神仙。小年轻的说跟钟父借过钱买烟,上了年纪的说拖欠钟父香油钱。最少十块,最多上百。乡亲们从钟家离开后,炕上铁盒子里已经被钞票塞满了。

  钞票面额大小不一、新旧不一。每张都很轻,但用铁盒子捧起来,沉得压手、压心。

  “都记下了?”

  王采芝问。

  “记下了。”

  钟义记忆力好。谁家来“还”多少钱,他都在人家离开后给记本子上了。施恩不图报。镇上人做事不想对方念情,就想自家心里踏实。但承情的人心里得有数,别人害咱的可以忘了,别人帮咱的都要记住。

  算算,手里竟又多出小一万块钱来。

  钟义把小本子和钱都放铁盒里,慎重收好。他和王采芝以为今晚就这样告一段落了。不过,最重头的人物总是姗姗来迟。

  忙完才发现肚子饿的母子草草填了下肚子。刚把碗筷放下,就听司徒镇长的司机在院外喊,说钟父有个朋友找不找他们家,找到镇长那里去了。

  “啥朋友?”

  王采芝忐忑。钟父活动圈子小,平常往来都在镇上,没听说有啥朋友。

  “不知道。出来时见跟镇长唠嗑呢。”

  司机开着破吉普把钟义母子送到司徒家。

  司徒土地公正在屋里跟灶晓强聊天。

  时代不同了,家家户户的生活习惯也不同。身为灶王爷,在古时候挺吃香。那时灶王爷们的工作就是全年监察一家人。事无巨细记在心中,年终上天汇报这家的善恶德行。颇有点锦衣卫的意思。玉皇大帝则会根据灶王爷的汇报,把这家人的吉凶祸福交到灶王爷手里。

  百姓害怕灶王爷说自家坏话,就都弄尊神像供上来祭灶,给“灶王爷”吃好喝好贿赂好,免得这家伙嘴上没把门儿的。那时,真可谓灶王爷们的鼎盛年代。

  结果生产力发展、凡间破除迷信后,好日子到头了。

  一群灶王爷发现他们在凡人的心中变成了一种符号——光用来提醒小孩子们吃灶糖的符号。家境好的小孩子甚至都不知道什么是灶糖。那黏黏的麦芽货,他们闻所未闻,更别提吃了。

  “当年进了腊月门,家家户户都恭敬着呢。现在可倒好……哎。我们灶王部是彻底荒了。司徒大哥,你这儿倒挺滋润。后面园子里还能种菜,比省城好多了。”

  灶晓强挺感慨。灶王部和土地部都是脑筋传统些的神,不太能应付繁华大城市的那些道道。

  “滋润啥?我现在是土地爷卖房子——神不守舍。一个镇,上千号人,够我忙活。这不现在就愁钟家的事情嘛。你们灶王部好歹比我们土地部强些。起码你们部门的人善于打小报告,滋润过,辉煌过。现在玉皇大帝他老人家都自顾无暇,更别提咱们这些数不着的小神了。”

  司徒是土地公,信命。觉得现代社会就是“风水轮流转,今天到凡间”。

  “唉。说这些都没用。他们信不信都好,咱们自己不能忘了神职。”灶晓强听到屋外响动,猜是钟家母子到了。他欠身让了个位置给钟家母子,早跟司徒土地商量好的说辞也堆到嘴边。

  钟义进门,二话不说先谢了司徒镇长一通。王采芝谢过,但那是女人家的份儿。镇上的规矩是当家男人倒了,长子就得扛起家业来。

  “别客气,坐吧。采芝,你也坐。来,这是灶晓强,你家富贵的朋友。”

  司徒镇长把表演场地让给灶晓强。

  但凡是灶王爷,就算其他本事不够,油嘴滑舌的功夫可都是扎扎实实传下的。灶晓强从司徒镇长那里知道钟富贵的历史,就选了个王采芝不熟悉的点切入。他告诉钟家母子,他和钟富贵买拖拉机头认识的。钟富贵每次去县城,都跟他一起喝酒,俩人关系好着咧。

  “本来住县城。挣了点钱,想去省城开个小饭馆。正准备跟富贵说,谁料病了。赶紧过来瞧瞧,也不知道能帮上啥忙。方才听镇长说送省城仁和医院去了,情况还好吧?”

  灶晓强把一个包放在钟义面前,示意他打开。钟义看看王采芝,掀起包角,见里面都是大面额,嘴巴微微张开不知该说啥。

  王采芝根本不记得自家男人有这么号朋友。可灶晓强说得鼻子是鼻子、眼是眼的,挺像那么回事儿。镇上人“还”钱,是看着钟家祖辈本份,是钟富贵一家的人望体现。一个陌生人,断没有理由拿出一笔巨款来。

  “我那小饭馆刚开张,没多少钱。凑了二十万过来。嫂子你别嫌少。”

  灶晓强实际上就掏了十五万,剩下五万是司徒镇长掏的。钟义母子来之前,司徒土地公掐算过,知道这数目就够。

  二十万!

  听到数字,钟义手心冒汗。他咽了口唾沫,扭头看自己的母亲。王采芝瞧了眼鼓囊囊的钱包,又瞅了眼灶晓强,盯住他的眼睛好半天。

  家里能卖的都卖了,没啥值钱东西。自己一个妇道人家,儿子高中刚毕业。从头到尾,没有啥能让对方图谋的。就算有图谋,无论咋想,也想不出值二十万。

  “采芝啊。你家富贵人好,摊上这样一个朋友。不过我看呢,朋友归朋友。规矩不能按照镇上的来。这么大数字,得正规点。小义,你写个借条吧,本金就成。”

  司徒土地公晓得钟母在考虑啥。索性推波助澜,让钟义把这事情了结。

  “妈,这事儿我做主。叔,给您添麻烦了。”

  钟义起身给灶晓强鞠躬,拿了司徒土地桌上的纸笔开始写借条。别管法律上咋讲,在镇上,这就是正规程序。

  写上借款本金,签了名,按了手印。钟义把借条给母亲看。王采芝点头后,又交给司徒镇长。司徒镇长答应作保,也按了手印后,这才把借条给灶晓强。

  没写利息。

  本金不知道啥时候能还起,更别提利息。就算搁银行吃定期存款,也有不少进项,何况还有货币贬值等因素在内。欠的不光是钱,还有人情,天大的人情。

  二十万救命款,已经不是用利息和感激的言语能表达的了。

  “他叔,你在省城的饭馆开张没?”

  王采芝看儿子处理完事,问了灶晓强一句。

  “没,刚雇了个厨师,服务员、采买啥的还没找呢。”

  灶晓强顺口回答。

  “他叔,给留个电话吧。俺娘俩儿过几天去医院看护,如果钱用不了,好先给你拿回去一部分。”

  王采芝说罢,瞅了眼儿子。见钟义也瞅自己,她微笑。

  “行。”

  灶晓强没想那么多,大笔一挥,把电话号码留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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钟义跟王采芝母子安排好地里的事情,就到省城医院看护钟父。钟父处于昏迷状态,二十四小时监控室住着,开销不小。

  母子两人的想法一样:报灶晓强的恩,尽快还灶晓强的钱。

  这是经济社会,那么一大笔钱对小买卖而言,完全可以用来周转。钟义蹲在邮局报刊部看了半个多小时的招工广告,又去人才市场逛了逛,大致对饭馆的工种产生些了解。

  厨子他肯定当不了,没那技术。但他跟着父母下过地,有把子力气。抗抗抬抬,清理杂物啥的都行。一般大饭店雇服务员,有初中文凭就可以。他高中毕业,到小饭馆当服务员,对方兴许能要。

  饭馆雇人一般都管吃管住。省城工钱高些,一个月给开三四百块。钟义不知道灶晓强想花多少钱雇人。他跟母亲商量,想过去给灶晓强打工还钱。

  如果那口子没病,儿子兴许几个月后就跑啥大学里读书去了。可现在却得给人家打工还钱。王采芝摸摸钟义的头,让他去问问灶晓强。如果那里缺人,就干,尽心尽力的干。如果不缺人,去找别的工作,哪怕是去建筑工地筛沙,也得月月给灶晓强还钱。

  “你爸那儿有我。你就在外面闯。人家知道咱的能耐,开始兴许还不了多少。但得叫人家明白,咱钟家的男人走出去,是条响当当的汉子。”

  王采芝一句话,直接把钟义送进了灶晓强的饭馆。

  灶晓强的饭馆开在省城一间大学的边上。地点好,背靠宿舍,面朝居民区,旁边街上还有早晚夜市。门面不大不小,是个平房改造的小二层,能放二十来小桌客人,外带三五个包间。

  钟义去的时候,灶晓强正一个人在那里擦桌椅呢。

  “叔,我来。”

  钟义进门看到这情形,上前拿了抹布干起来。

  单从外表看,灶晓强比钟义大不太多。眉眼中有些世故,甚至还有点谨小慎微。这都是多年灶王爷生涯养成的。别说他,整个灶王部刚下凡混的,差不多都这相貌。

  相貌归相貌,不影响灶晓强对神职的理解。他下凡的时候,随身揣了个本本。老式红皮日记本,是他爷爷下凡时带回去的纪念物。

  上面写了很多灶王戒律。都是老一辈神的教育。譬如:做神要踏实,对人要实在;和人交往要多替人家想想;不怕吃亏,就怕亏吃得不明白;钱多了害人,赚钱要知道饥饱;帮人的时候不吝啬,哪怕人家不念情,自己心里图个踏实……

  灶晓强看着钟义,大概猜出了他的来意。钟义母子都是实在人,心思容易看透。他也不介意钟义来帮自己。掏那十五万,是看了司徒土地公的面子,钟家能早还就更好了。

  雇谁也是雇,有个高中生在手下办事,比到市场上找来路不明的人强。市场他不是没去过。那里的一些人,待人接物比钟义差远了。听司徒镇长说,钟义本来上大学没问题。饭馆正好开在大学区,钟义这素质,应该比人才市场找的受待见。

  “听司徒……镇长说你高中毕业了?有什么打算没?”

  灶晓强索性挑起话头。

  “想来省城打工。这里薪水高些,每个月能多还点钱。”

  钟义老实地回答。他想到了自己的来意,又不知道该咋开口了。

  “我饭馆缺人,管吃住四百,你来不?”

  灶晓强本来想给三百五的。想想钟义的水平应该能对付大部分工作,就加了五十。饭馆没休息日,干活时间还长。现如今这些钱在省城不算高。

  “灶叔,我拿二百留给我爸妈。剩下当还你的,成不?”

  钟义涨红了脸。他觉得自己该一分都不拿。可一分不拿,那三十五万块钱花光了,父亲的日常护理费怎么办?母亲那边有庄稼,但现在是自己扛这个家……

  这事儿办丢人了。

  钟义想。

  “没问题。我这里活儿挺多。总之你来了就知道了。十天后开张,你明天就过来帮我打扫吧。”

  灶晓强笑笑……

  ***************************************************

  饭馆是赶在高考前开张的。

  大学城附近有几个高中,灶晓强有点生意头脑。在考试那几天让张厨子做了一堆盒饭,打发钟义推个车子拉高中门口去卖。

  不是哪个家长都能带孩子下饭馆。普通家庭中午吃顿盒饭也算不错了。钟义叫卖的盒饭荤素搭配,饭量也足。不到半个钟头就被家长们抢购一空。次日张厨子多做了百分之五十的量,也都卖光。

  灶晓强查点钞票,心里美滋滋。钟义看灶晓强满意自己的工作,心里舒坦了许多。他拎着充满油渍的饭箱去厨房刷洗。油腻的饭菜味道让他反胃,尽管肚子咕咕叫,也不想吃东西。

  天真热。盒饭和冰冻矿泉水的生意都挺火爆。那些学校门口,家长们打个伞蹲在日头底下等待,看上去比考场里的孩子还要心焦。如果自己家没变故,是不是爸妈也会带着那种表情守在校门外。

  可能吧,可能他们也会。有时候这世间的事情挺难说。人自己活着累,可有人看着你活,却比你活的还累。

  可怜天下父母心。

  钟义接过张厨子伴的凉菜,往嘴里扒拉几口。张厨子是灶晓强以低廉价格从市场雇来的。四十出头的人了,可做饭的手艺楞是拿不出来。多年混迹小饭馆,每每想跳槽到大食楼或去考高等厨师级证,都以失败告终。

  这就是命。

  张厨子如是说,然后收了灶晓强六百块薪水,来给灶晓强卖命。他是混小饭馆的老油条了。本来还想着如何支使店里的小伙计,可钟义自觉,见人就笑,不笑不说话。啥活都抢着干,干得还利索。

  挑不出毛病。再加上从灶晓强口中听了钟家的事,张厨子就更拉不下脸来使唤人。反倒是在钟义帮打杂后,惦记着弄口好吃的留下。

  “张叔,你拌的凉菜真好吃。”

  钟义摸摸嘴巴,把该收拾的蔬菜渣滓扫到垃圾桶里。锅碗瓢盆容易沾油,他一天一擦,让张厨子工作起来舒坦。整个厨房压根就见不到普通小饭馆那种肮脏角落。

  “难为你一个半大小子,每天拾掇得这么干净。”

  张厨子看灶晓强进来,把盘在板凳上的一条腿放下,请灶晓强上座。

  “我妈咋收拾家,我就咋收拾这里。”

  没办过事情不要紧,钟义晓得学样子办。

  “你妈是个要强的人。你在我这儿忙,她一个人在医院照顾你爸。”

  想到假称钟父是自己朋友,灶晓强又补充了句:“啥时候手术?定下来没有?我这些日子尽忙活饭馆和别的,你爸的事我也没顾上。”

  “灶叔这话见外了。你忙正事,应该的。司徒镇长这次帮了大忙。他让找的那个温医生挺厉害。我爸病情稳定多了,前几天还睁了一次眼,就等下周五手术。”

  钟义扫干净地,这才搬个板凳坐到灶晓强面前。相处小半月,他已经能摸清灶晓强的部分习惯。通常灶晓强进厨房用这语气说话,就是有事跟大家商量。

  “嗯,那我就放心了。手术那天我跟你去看看。先说正事,我想弄个煤气点。”灶晓强说完瞅了眼张厨子。钟义可能不懂这是啥意思,张厨子干了这么久应该明白。

  “老板,你要收购旧罐,还是给这片送气?”

  张厨子听出灶晓强要走点歪门邪道的意思。整个省城,买液化气的正规途径是去市煤气站下属点购买。那里的煤气罐罐体在保质期内,煤气走统一渠道。此外,也有很多无证的煤气贩子。那些人手里的煤气罐年限不定,里面的液化气都是境外走私来的。那些贩子到各省贩卖,大窝点卖给小窝点,小窝点批发给居民和饭店。

  走私货便宜。居民爱用,饭馆消耗的量大,更爱用。需求产生市场,一股潜流就这么藤蔓样在省城大小居民区间滋长。

  “送气。钢罐的质量我得保障。”

  灶晓强卖走私货是为了赚钱,可不是枉顾人命。他是灶王爷,晓得哪里能占便宜,哪里不能沾染。

  “听说三条街外有一家来。”

  张厨子市井消息灵通。

  “那家人要搬走不做了。”

  灶晓强跟管这片的土地公熟悉。那家伙是司徒土地的朋友,早跟灶晓强商量好清理生意对手。利润嘛,适当也会给那家伙点。

  合伙做事情,讲究个互利互惠。

  灶晓强咂了口二锅头,问钟义愿意不愿意扛煤气罐。

  “送一个罐,按楼层算钱。你要想干,我就不另外找人了。这钱我不抽回来,你自己分配。”

  灶晓强打量钟义的身板,觉得还是有些单薄。

  “灶叔,让我干吧。家里上百斤的米袋子我都扛过。钱我一分不要,都算欠账里面的。”

  钟义要求。

  “小子,放长线才能钓大鱼。要是按你这还法,还得更慢。听我的,这笔钱你存着养家。就算想还我,也不急于一时。”

  灶晓强把十五万都放出去了,也不差这点小钱。他想让钟义干活,是要个可靠人。

  “灶叔咋说咋是。”

  钟义同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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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集无赖(上)

  这事就算定下来了。灶晓强寻门路弄走私的液化气,钟义拿纸写了小广告挨楼贴。谁都知道这种不走正规渠道的便宜。不等煤气罐正式运送,预定的单子就拿回来好几十张。

  钟义父亲手术那天,灶晓强的煤气罐正好到位,开始运送。钟义蹬三轮驮着,一上午内送了十户人家。最后一个住五楼,他从那家下来时,全身衣裤都被汗水打透了。

  “废物。”

  自个儿骂了自个儿一声。把洗旧的衬衫脱下来拧干,见汗渍在上面留下一道道印。在高中打个球、在家里下个地,都没这累。沉甸甸的煤气罐扛肩上,掉下的汗珠子恨不得摔成八瓣。走路飘忽忽的,胳膊腿儿都酸。

  明天起来,铁定全身疼。

  钟义挨到三轮车上,蹬车速度明显缓慢许多。

  是累,很累,从未有过的累。但庆幸,庆幸还不是去工地扛包、筛沙,讨工钱还讨不回。也不是去什么几十楼高的地方,顶着四十度高温装管道。

  钟义听说临镇有个小子到城里打工,给公司大楼擦玻璃。防护绳老化,人从十八层高的窗外掉下去摔死了。家属去找,物业公司赔了几万了事。活拉拉一条人命就那样没了。

  几万块?这年头人命真是不值钱啊。遭事儿有人肯拉一把,得叩谢老天爷成全。

  钟义对灶晓强感恩,对全镇子的老少感恩。他觉得能来灶晓强这儿干活,苦也好、累也罢,可心里踏实。

  “明天你还干不?”

  灶晓强骑个破电驴在三轮车旁跟着,眼瞅钟义一上午累得跟条狗似的。

  “干!为啥不干?”

  钟义听到问题,加快蹬车频率,生怕灶晓强觉得自己偷懒。

  两人回饭店,灶晓强叫张厨子放假。他自己带着钟义去医院看钟父手术。医院的二十四小时监护室里,王采芝一直等在那儿,面色不太好。钟义看父亲身边还有没护士准备,问是怎么回事。王采芝告诉他,今天有个重要病人开刀,温周信先给那人做手术去了。

  “咋能这样?手术不都是选好了时间才做吗?”

  钟义听后面色铁青。他看自己父亲躺监护室里,气有一口没一口。可医院护士却告诉不能做手术了。

  凭啥?这是凭啥?什么重要病人?怎么个重要法?有钱?有权势?课本上说平等,说医者父母心,都是狗放屁吗?

  钟义在走廊里来回转悠,拳头攥得紧紧,恨不得冲到手术室去,把里面的人揪出来给父亲治病。王采芝则一再催小护士,问医生们能不能快些。

  “别催了,催也没用。”

  小护士回答。这种情况她看太多了。医院里每天都有人竖着走进来,横着抬出去。生死在这个地方,就跟家常便饭一样。见怪不怪,她已然麻木。

  “妈,我爸的样子好像不太好。”

  钟义忍住气,坐到病床旁拉住父亲的手。

  “胡说!”

  王采芝给了儿子一巴掌,赶忙喊护士。护士过来翻翻钟父眼皮,做了番紧急处理。

  “咋会这样?咋会这样?”

  王采芝瞧男人“睡”得更死了,心里揪揪。

  小护士在旁边没吭声。能拿出钱来排手术日,甚至能请到温周信主刀,说明这家人运气不错。可今天偏偏有个企业家的老爹送急诊。那是医院的合作公司,院领导肯定得让温周信出马。

  运气不好吧。

  小护士心说得赶紧去叫巡房大夫给钟父看看。不然钟父今天死这里,钟家人非闹起来不可。这种事情在医院里时有发生,可不想卷进风波里去。

  “嫂子,你放心,钟大哥不会有事的。”

  灶晓强说得笃定。他进来后一直没开口。看钟家母子为钟父着急,这才吱声。

  “嗯,他叔,你坐。”

  王采芝把这话当安慰,心里多少舒坦些。

  钟义则是说不出来地相信灶晓强。跟灶晓强干了这些天,他觉得这位“灶叔”外表看着平淡无奇,但做人有一套。

  “相信我,真的没事。”

  灶晓强安慰钟家母子时的表情很严肃。不是故意严肃,是有些生气。因为他看到一黑一白两兄弟漂浮在床头,扒拉钟富贵的脑袋玩呢。

  那俩家伙一碰钟富贵的头,心电图就不对了。两人停手,仪器指示便都恢复正常。

  “两位无常兄近来可好,今日怎么有空到这里戏耍?”

  灶晓强肉身不动,仅用神识跟两个家伙打招呼。神仙下凡后有种种制约,不过某些“东西”还是能看见、能沟通。钟父命不该绝,所以黑白无常不该出现。两个家伙既然不是锁命拿人,那在这里折腾可就有些不厚道了。

  “呦嗬,是灶王部的晓强啊。近来可好?听说你在省城开了家饭馆,生意还不错?”

  黑白无常兄弟俩跟灶晓强见礼。按排位,无常鬼和灶王爷是平级。但阴间鬼神不受凡人爱戴,见了天上的自觉矮一辈。

  “混口饭罢了。两位无常兄呢?”

  灶晓强瞧黑白无常的表情,也知道这俩家伙很哀怨。

  “别提了。我们兄弟是没法混了。”

  也不知是多久没找到人倾诉,黑白无常顾不得折腾钟富贵,拉住灶晓强就念起苦来。古时候死人容易。医疗水平低下,得个病就能死;改朝换代,杀一仗也死;皇帝老儿革新,全国上下死人……两兄弟每月拉回去的魂魄数目那叫一个多。薪水福利砵满砵满的,让很多部门的神都眼红。

  “现代社会可好。自打有了医院,死的人就少了。各地太平,也没了啥锦衣卫。凡人倒是高兴,可苦了我们兄弟。”

  黑无常摸摸分文皆无的兜里,尴尬得要死。

  “我们兄弟实在难熬,只好四处打听哪里死人多。去年跑了趟非洲,楞叫那帮黑色土著神撵了上千公里。听说中东打仗又颠过去了。结果打仗双方的神对着掐。我们兄弟职小言微,动手又慢了一步,真是吃屎都赶不上热乎的。哪像人家阎罗殿的神君,听说大不列颠国的餐馆叫人给端了,立马土遁过去,捞了不少魂魄回来使唤。”

  白无常唾沫横飞,揪住灶晓强不停倾诉。

  “日子的确难啊。不过,这人是我朋友,两位给个面子罢。”

  灶晓强笑。

  “咋不早说?小黑,以后玩时别动这人。晓强,得罪得罪。”

  白无常笑嘻嘻拱手。

  “谢了。两位得空到我那里喝酒,咱兄弟聚聚罢。”

  灶晓强看钟父面色红润起来,冲两个无常拱手。

  “呵呵,外头哪有医院好?这里死人多,太平间里更热闹。晓强,今日暂且不聊,改日去叨扰。小黑,咱们走。”

  白无常大袖一挥,舌头在半空中翻卷成花。

  “晓强,回见喽。小白,你等等我啊。”

  黑无常追着白无常出了监护室的门。

  两位无常一走,钟义等人顿感室内空气清新起来。包括钟父在内的六个病人面色红润,各项指标也趋于稳定。众家属喜上心头,王采芝拉住钟父的手,眉眼间都是宽慰之色。

  “灶叔。”

  “嗯?”

  “没啥。”

  钟义觉得方才灶晓强怪怪的,不过说不出为啥怪。

  说话间,小护士领值班医生进来了。她顺口告诉钟家母子:温周信已经做完手术。

  做完手术了?那自家男人应该能排上吧?

  王采芝瞅钟义,钟义要去找温医生。

  值班大夫白了眼小护士,跟钟家母子说:“手术累人,温医生一天只做一次。你们家的得换日子。”

  “可是大夫,俺男人刚才……”

  王采芝心里憋着一股火,说话有些哽。

  刚才钟父情况不妙,所以小护士才去喊。值班医生瞧钟家母子脸色不善,就缓和了语气,说去问问温周信,看有没有精力再手术一场。

  温周信是东方行瘟使者,别说一场,就算一百场也没问题。

  灶晓强心说司徒土地跟温周信都通气了,对方怎么也得给个面子吧?

  他是这样想的,可温周信不这样想。值班医生去问,被卷个灰头土脸回来。他面色不悦地告诉钟义母子,温周信今天累,钟父的手术改天做,什么时候另行通知。

  手术这东西不是随便拖的。先不说时机对不对,拖一天,前后期的费用也相应增加。实在拖不起。

  王采芝瘪瘪嘴巴,眉头锁死。

  “咋能这样?为啥有人能插队?”

  钟义少年心性,腮帮子开始哆嗦。但人在屋檐下,母子俩不得不低头。他们抓住钟父的手,再也憋不出来话。

  “我去看看。”

  灶晓强说。东方行瘟使者的级别挺大,又是医生,按理将不能这样枉顾人命。他出了监护室的门,走到温周信办公室门口,见周使君正坐在沙发椅上养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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合上门,灶晓强满脸堆笑:“东方使君好啊?”

  “嗯?灶王部的?你是……叫灶晓强吧?”

  温周信斜眼审视。

  “呵呵,东方使君好记性。小神是灶晓强。您看,今天小神过来是……”

  灶晓强把来意说清,希望温周信能给钟义父亲做手术。

  温周信闭上眼睛,好半天不言语。“今儿乏了。”最后挤出这么一句话。

  被这话噎了个大窝脖。灶晓强梗梗嗓子,陪着小心请温周信出马,毕竟事关人命,而且当初司徒镇长也打了招呼。

  不说这话还好,说到司徒镇长,温周信的脸色就变了。他拍起桌子教训灶晓强,责骂他一个小小灶王也敢管瘟部正神的事。

  “使君说得对。不过使君给小神个面子吧。那家人着实可怜。”

  灶晓强不敢回嘴,唯唯诺诺搪塞几句,却又把话题带回了手术上。

  “给你面子?”

  温周信站起身走到灶晓强面前,揪住领子就两巴掌扇过去:“你算什么东西?我温周信为什么要给你面子?”

  手掌呼呼有风,打得面皮登时红肿。

  灶晓强来不及反抗,怔怔站在原地,被温周信骂个狗血喷头。他耳根子渗血,恨不得替温周信再补自己两个嘴巴。

  自己算是个什么东西?为啥替凡人强出头,来这里讨不自在?

  灶晓强擦去嘴角的血迹,他朝温周信笑了。

  钟义那边不知道灶晓强受气,见人去了这么久还没回,就跑过来瞧。在办公室门口,他看到温医生对灶晓强吵嚷,想推门进去问个究竟,又觉得不合适。就在此时,一只厚实的手掌切在他后脖颈上,把他撂倒在地。

  “谁?”

  温周信正耍在兴头上,冷不防听到有人推门。他赶紧把灶晓强推开,假装整理袖口。

  “温周信,你行啊。欠我老大的钱不着急还,跑这里来跟灶王部的人闲聊天。”

  一个身高近两米的壮汉推门而入,紧绷绷的腱子肉看得灶晓强发蒙。

  这谁?咋知道自己是灶王?是哪个部门的?

  灶晓强见对方跟温周信说话都不客气,忙抱拳唱了个喏。

  “巨灵神君,您怎么得空来了?有啥事情一个电话过来,兄弟不就到了嘛。”

  温周信面色发白,笑得不由自主。

  “我不来?我不来你能记得还钱?我们仙君说了。赊欠不是不可以,但你温周信在我们那里没信誉。不还上这笔钱,你就不要怪我了。”

  下凡的巨灵神狞笑着拎起温周信,活似施瓦辛格捏住一只鸭子。

  俩人根本就不是一个量级!

  灶晓强下意识后退,想要避开这些上级神的纠纷。

  自打天庭允许下凡,很多闲得要死,或香火不旺的神仙都纷纷下界开辟生意。电子业、IT业、广告业、娱乐业、公务机关、体育业……凡是能混的行业都蹭了神仙进去。

  坐镇坎宫斗府,执掌八万四千群星恶煞的金灵圣母也凑起了热闹。她在人间开了个瑶池娱乐集团,于各大城市设立夜总会、影音公司等机构,大肆捞钱。

  别人家做的生意她做,别人家不做的生意她也做。很多下凡混的神仙为了方便,还专门挑她的地盘玩耍。所以比起同行业的,瑶池娱乐公司多了一帮“神仙客户”。

  巨灵神就在金光圣母的公司做事,专门负责催神仙债务。不巧,温周信就是他今天要催讨的神之一。

  酒、色、财、气,凡人喜好的这四样温周信都不怎么沾。唯独爱一个“赌”字。从前在天上就喜欢跟别人玩喝酒猜枚。下界后,看到麻将、扑克、老虎机,恨不得把一年的薪水都塞进去。医生这职业收入不低,外加执颅内科牛耳,手术利润更多。可一个赌字败家,搞得常常入不敷出。

  “巨灵神君说得哪里话。小神一向口碑良好。如果不是这两天不凑手,怎么能不去公司还钱?”

  温周信解释。

  “少废话。三万元拿来,不然你走路可就要当心了。”

  巨灵神摸索着温周信握手术刀的几根指头,笑得很灿烂。凡人殴打温周信,是没什么作用的。温周信会跟没事儿人一样。可他就不同了。他有把握让温周信这几根手指一辈子废掉。

  “那个,巨灵神君。不知道您方便收支票不?”

  被两神忽略已久的灶晓强冷不丁开口。他双手递上一张支票,上面的金额正好是三万元。生意虽小,但在人间混了多年,他积蓄还是有些的。

  “东方使君?”

  巨灵神看到支票,对温周信的称呼立刻改变。他放下温周信,拿过支票验看。神仙也有专门有做假证件的,他不得不防。

  “呵呵,手术费,手术费。晓强的朋友要做个手术,这是手术费。巨灵神君先请拿回去交差。我改日请神君喝酒。”

  温周信松开衬衫领口,大口喘气。

  “你们之间我不管。钱到了,我也有话回仙君。温使君,今儿得罪。改天来瑶池夜总会玩,兄弟我那儿刚进了几台机子。爽着咧。”

  巨灵神拿到钱,神情立变。

  温周信不敢怠慢。他好言好语送走巨灵神,这才正眼看灶晓强。灶晓强满脸赔笑,也没开口提那三万块钱。温周信从鼻子里哼了声,拨通内线电话……

  钟义清醒过来时,发现自己躺在手术室外的长椅上。母亲王采芝担忧地盯着手术室的灯,灶晓强坐在身旁不知想些什么。

  “醒了?听医生说你贫血。”

  灶晓强手摸摸兜里,指头碰到了写着戒律的红皮本。

  “是吗,温医生肯做手术了?”

  钟义隐约记得有电流从脖子闪过,人就晕了。兴许真的是贫血,不过灶晓强和温周信之间的纷争,应该没有看错。

  “他肯了。你看我干啥?”

  灶晓强瞥钟义。

  “觉得灶叔你是能人。啥事儿都能让你摆平。”

  钟义也想不到太出格的恭维话。这几句,说得实心实意。

  “屁能人。”

  哪个能人会凭白挨俩嘴巴?

  灶晓强凝望手术室的门,视线仿佛能穿透它,落到温周信身上。

  等了很久,人终于被推出手术室。手术顺利,但并不算很成功。

  钟父的脑瘤被切除,可人还在昏迷状态。

  “那啥,温医生,俺男人不会变成植物人吧?”

  王采芝就怕这情况。不死不活地吊着,谁家都得拖垮。

  “难说,要看病人自己的求生意志了。从客观上讲,不明症状的昏迷,在国际神经医学领域都是疑难问题。”

  温周信懒得跟王采芝多解释,也不愿看钟义和灶晓强。他脱下手术服丢给护士,径自离开。钟家母子守着钟富贵到了病房。钟义不明白为啥病根切除了,人却还不醒来。可很快地,他将质疑驱赶出去。毕竟人活着,就是生者最大的安慰。一家人只要能团团圆圆的,比啥都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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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晨,钟义刷牙洗脸穿好衣服出门。下楼左转到街口,前行几百米就是灶晓强的饭馆。

  钟父被确定为不名症状的昏迷,需要长期留院治疗。钟家地里有乡亲照料,钟母暂且留在医院看护。钟义回到灶晓强租“员工宿舍”,继续他的打工生涯。

  钟义觉得灶晓强很奇怪。明明有钱,却舍不得住好房子。只肯花几百块在饭店附近租个两居。

  城里房子金贵。两居的大小还不如钟家的一个堂屋。灶晓强和钟义一人一间。厕所、厨房和客厅都是普通民宅配备,满鼻子满眼都是生活气息。

  整个暑期里,钟义忙着送煤气,每天累得跟狗一样。眼瞅九月到了,大学开学,饭馆的生意日渐兴隆,液化气的生意反而淡下来。钟义减轻些体力劳动,竟还有些不习惯。

  “灶叔好。张叔好。”

  钟义进门。见张厨子摘菜,他赶忙过去把活接来,口中问起灶晓强今天的安排。

  “今儿没罐子送。你就留店里忙吧。”

  灶晓强视线扫荡早报的标题。每年九月,大专院校新生入学如同一景。报纸都会大肆报道,顺便提些贫困生勤工俭学、父母千里送子之类的老生常谈。

  目光扫到三版某条,灶晓强的眼睛不由眯起来。

  “同心同德,医患共度生命难关。我市仁和医院颅内科著名专家温周信连续工作二十小时,为省委某领导成功去除顽疾。据仁和医院相关专家所言,温周信医生此次手术领先于国际同类水平,填补了我省颅内科界又一项空白……”

  白纸黑字,温周信的名字显得很刺目。

  “灶叔,咋了?”

  钟义发现灶晓强出神。

  “没事。摘完菜,你给老张去打下手,把三轮车也推出来。今天中午开始卖盒饭。学校里排队办入学手续的人挺多,咱们得抢在别家头里。”

  灶晓强把报纸揉成一团,丢进垃圾箱。

  张厨子拉拉钟义,两个人进了厨房。厨子递给钟义两张馅饼,让他先把早饭吃了。看钟义狼吞虎咽的架势,他笑得什么似的。

  跟老婆结婚多年,他膝下就一个上初中的小女儿。古时候讲,不孝有三,无后为大。新社会不讲究这些了,但他心里总疙疙瘩瘩的。曾经跟老婆商量再生一个,却被老婆一巴掌打回来。

  “生个屁?你养得起?”

  厨子老婆说话诛心。

  养不起。

  张厨子老老实实告诫自己,撕碎了异心。

  “味道还成不?”

  张厨子又递给钟义一张饼。体力活儿锻炼人。一假期过去,钟义身体壮实了不少,比那些死读书的豆芽菜强多了。

  “好吃。”

  钟义呵呵笑,把饼三下五除二塞进嘴巴,开始了一天的工作。

  九月的中午热乎撩的。钟义推着三轮车到大学去卖盒饭,耳朵里灌满各地口音。中午饭馆里忙得不可开交,他满场飞跑送菜,灶晓强收钱收到手发软。快一点钟,才得空出来。

  送孩子上大学的人多。有钱的开车去吃大馆子,钱少的到周边饭馆凑合。还有一部分家长替孩子排队办手续,抽不出空去吃饭。灶晓强就让钟义过来做这部分生意。

  张厨子做不了上台面的饭,可弄家常菜还凑合。盒饭在钟义手中飞快交易,没几分钟,油渍麻花的角票、元钞便塞了一手。

  “孩子,你多大?”

  买盒饭的家长跟钟义拉家常。她旁边,跟钟义差不多年纪的少年眼皮低垂,瞅着钟义蹭满菜油的围裙。

  “十八。”

  钟义回答。

  “哎呀,跟我儿子一样大。”

  女人把盒饭放在自己儿子手中。少年不耐烦地扭头,独个儿捧着盒饭坐到阴凉处。

  “呵呵。”

  钟义面上笑容没变,继续将手中盒饭递给下一个买家。香气扑鼻的饭菜忒有家常味道,家长们不顾形象地吃起来。

  “那个……请问……单卖米饭不?”

  钟义听到有人怯生生地问。他抬头,见一个女孩子低眉顺眼站在面前。

  听到这话,旁边等买饭的家长表情惊讶。低声的议论嗡嗡响起,显得女孩愈发孤单。她不知所措地拽拽脚下的大行李包,又瞅了眼钟义。

  很旧的行李包,好像用过多年。鞋子不符合年岁,裤子也旧。印有小碎花的衬衫更显老气,在省城这地方,怕是只有老太太才会穿。说不上有发型,就是随便系在一起的,可挺整齐。

  长相倒是很顺眼,脸蛋红扑扑的,额头上还有被太阳晒出的汗滴。

  “那个……不行吗?”

  女孩捏住几张角票的手指开始泛白。那不太像是少女的手,没有水葱般的柔嫩,只有老茧和粗皮。

  “一块钱。”

  钟义扬起饭勺,拽过来一个被菜汤溅到的饭盒,尽可能多地打了些米饭。

  看到菜汤那咸咸的颜色渗透白饭粒,女孩递出了一块钱……

  ***************************************************

  北方跟南方不同,早晚温差大。到了九月,入夜后的气温能跟白日里相差小十度。

  范珍珍穿着超短裙走在街上,胳膊冻起一串鸡皮疙瘩。

  龙生九子,各有不同。人也差不多,一样米养百样人,不是谁都能像范珍珍一般,有个诱人的水蛇腰。

  看她扭动腰肢走在路上,几个中年男人的视线马上被黏住了。他们身旁的女人则在心中骂将起来,眼睛颇具敌意地瞪着范珍珍十指上的猩红蔻丹,

  “王八蛋。”

  范珍珍拎着两瓶洋酒,嘟起嘴抱怨,丝毫没有留意擦肩而过的男女们。

  半个小时前,她还待在省城一家豪华夜总会里,坐到几十个小姐中间,很像是家鸡中伸出脖子的天鹅。几个妈妈桑都以为是对方带来的新手下,就没留意她。

  后来就出事了。

  有家公司在夜总会谈业务,对方业务员点了几个人,其中包括范珍珍。一帮女孩进了包厢,挨客人身旁坐下,该劝酒的劝酒,该被揩油的被揩油。

  唯独范珍珍开始吃。点的果盘、爆米花、冰激凌、啤酒等东西,一样不落都进了她的肚子。等大家意识这点的时候,她已经吃得七七八八了。

  客人开始觉得挺有意思:走南闯北许多年,还是头一次见到这么能吃的小姐。可他伸手想要不规矩下,却被范珍珍的五指山重重轰到脸上。于是,范珍珍范大小姐在两个壮汉的“护送”下,走进了夜总会的一间暗室。对她这种敢来搅局的,总得教规矩才成。两个壮汉意图施展身手,不料两个酒瓶子扑面而来。

  “芝华士十二年。”

  范珍珍拎起两瓶洋酒,啐了口。她从夜总会的窗口跳出来,就这样沦落到了街上。

  掰掰手指头,这是第几次失败了?

  范珍珍自己都数不清。转战大江南北,形形色色的地方待过不少,偏偏没有一家能蒙骗个长久。

  “好饿。”

  范珍珍走不动了,只得坐到路边长椅上。几个经过的小年轻冲她吹起了口哨。一个穿着整齐的老男人也靠了来,目光闪烁。甚至还有一辆豪华轿车停靠在路边,先于老男人跟她搭讪:“小姐,一起去喝杯咖啡?”

  对方眼中流露出惊艳之色。

  咖啡?那东西也不管饱。

  范珍珍抛过去卫生球眼,豪华轿车识相地开走。

  “饿死了。”她揉着肚子,埋怨自己为啥离开夜总会时只顺走两瓶洋酒。这东西不垫饥,拎在手里还沉。

  怎么办?怎么办?

  眼睛四处看,她瞧见一小孩手中有串糖葫芦。

  起身,迈步。娉娉婷婷走过去,蹲下身朝小孩笑:“姐姐给你变个魔术好不好?糖葫芦借姐姐用下。”

  “好。”

  小孩被范珍珍迷惑,递出食物。范珍珍接过,扭头,三秒后递出空空的糖葫芦棍。

  “看,没了。”

  范珍珍意犹未尽地抹了抹嘴边的糖渣。

  “哇~~~~~~~~~~~~~~~~~~~”

  小孩大哭,惊动在附近买串烧的妈妈。范珍珍见势不好,拎着两瓶芝华士落荒而逃。一阵狂奔过后,她再度萎顿下来。

  一串糖葫芦喂不饱肚子。胃就像个无底洞,得不断往里填吃食。渴望有啥人从天而降,让自己吃顿饱饭,躺在温暖的床上。

  普通的日子最舒心呢。她这样想。但世事不顺意,人还没走出两里路,就被几个流里流气的家伙跟上了。

  饿着肚子,懒得打架。索性一手芝华士,一手高跟鞋,光脚在街上跑起来。几个家伙紧盯不放,四处张望都看不到警察,心里疙疙瘩瘩,一时间拿不准该咋办。

  釜底抽薪?诱敌深入?敌进我退?敌追我逃?

  范珍珍恨不得肋生双翅,凭空飞遁。看前边街口挺眼悉,心下一动便拐了过去。前年打这里路过,记得有个派出所来着。

  “哎。当心!”

  少年的声音慌张响起。热乎乎的东西撞在胸前,夹在不雅观的位置上。

  “咸的还是甜的?”

  范珍珍傲然挺胸,目光直视夹在胸脯中间的俩烧饼。烧饼诱人的香气让她忘掉身后还有几个流氓在追。

  “啊?”

  头一次亲密接触女性,钟义有点呆。他强迫视线从女人胸前离开,转向几个小流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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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物钟在清晨六点钟准时敲响。钟义头疼欲裂。他揉着模糊的双眼,伸手去拉窗帘。

  “别拉,我讨厌太阳。”

  随着娇嗲的声音,一截藕白手臂横在胸前,指尖正搭在心头。

  钟义光咽唾沫,有些不会说话了。身边咋冒出这么个美人大姐?穿得还这么……暴露!

  “怎么?没见过晚礼服?”

  美人大姐的腿蹭过来,贴在自个儿腿上。明明是大清早,却感觉晌午日头提前降临了。钟义口干舌燥,努力回想昨夜的事情。好半天,才记起个大概——

  昨晚上送煤气罐,临回来替灶晓强带了俩烧饼。走半路,撞上身边这女子。看几个小流氓追她,心气儿腾地窜上来了,忍不住去打抱不平。

  小流氓比煤气罐轻多了,一手揪起来能丢出三米远。对方见势不好,手上就亮了刀子。刚想使个传说中的空手入白刃,就听到警笛嗷嗷叫唤,几个小流氓闻风而逃。

  逞了把英雄,人却不敢抬头,抬头能看到水汪汪的眼睛,紧张个死。也不敢低头。低头能瞧见短裙外两条白嫩嫩的长腿,心抖得忽悠忽悠,美人大姐倒很客气,知道吃了俩烧饼后说谢谢,还请喝酒。

  名叫芝华士十二年?不了解洋酒,只在小饭馆里见过老白干和二锅头。那些是好东西,倒在喉里热嗓子,流进肚中热肠胃。客气了几句,反被她笑话,只得拧开瓶盖。

  洋鬼子的酒喝着没感觉。或许是大部分都让美人大姐喝掉的缘故。那点酒灌下去,跟喝水差不多。就是喝完觉得美人大姐更飘忽了。一双课本中听过的玉臂就那么凑过来,扶住了肩。

  听到她问人住哪儿,美人大姐光嘻嘻笑,一个字都不说。没办法,拖着她回到了居民楼。往床上一丢,开始人事不省……

  “大、大姐,我……没对你做啥吧?”

  钟义脸红得什么似的。

  “嘻嘻,你小孩子家家,还能做什么。喝了两瓶芝华士,回来就醉倒了。我占了你半个床,没觉得挤?”

  范珍珍含笑,用毛巾被遮住自己的腰身。昨夜里睡相不佳,把‘救命恩人’挤到了一边。可怜的家伙就跟玉米面大饼子一样贴到了墙上。

  “不挤不挤。”就是有些热。

  钟义目不斜视,身子笔挺,生怕碰到啥不该碰的地方。范珍珍吃吃笑了起来,禁不住捏了他的脸来回晃。

  咋办?咋脑袋瓜里都是空白?

  钟义稀里糊涂中听到屋外有人喊,“小钟,你咋还不起来?昨儿我那俩烧饼你给带沟里去啦?”

  灶晓强五点多钟爬起来,出去打了套太极拳。还想着回来热烧饼吃,结果发现厨房连片烧饼渣都找不见。联想昨天半夜才听到开门声,不晓得钟义出去干了啥。钟义听到灶晓强叫嚷,推开范珍珍从床上跳下去。他快速换了件汗衫,把沾了酒味的衬衣塞到沙发角。

  这死孩子,别是病了?

  灶晓强没听见回音,忙不迭推门。

  “灶叔。”见灶晓强推门而入,钟义连脖颈都红了。他低头数地板砖,不敢看灶晓强。

  “你咋……这是咋回事?”

  灶晓强发现屋里大变活人,冒出个穿超短裙的范珍珍。

  范珍珍把低胸晚礼服往上拉拉,泰然自若地走到钟义和灶晓强中间,坐在沙发上拿起梳子梳头。

  波浪似的长发在一大一小两个男人之间荡漾。

  钟义脸滚烫,灶晓强脸煞白。

  “灶叔,我没那个啥。昨晚上我看到她。那个,灶叔,我……”

  钟义不知道咋解释好,有点跳黄河洗不清。

  “嘻嘻,你解释啥?”

  范珍珍伸手搂住钟义的脖子,在钟义脸上亲了一口。

  钟义僵硬了,跟块石头似的。灶晓强半声不吭,当范珍珍不存在:“小钟,我们去早市买菜。”

  “好、好。”

  钟义连忙点头,逃离般跟在灶晓强身后。范珍珍笑得开心,索性在俩男人后面当起了尾巴。三个人一同出门,下楼,串烧般走在早市上。买菜的大妈们纷纷侧目,注视范珍珍一身不合时宜的超短裙。

  “你……这身衣服不好。”

  钟义低着头,小声嘀咕。

  “哪里不好?这是名牌呢。”

  范珍珍得意。

  灶晓强听到两人对话,咬着牙在地摊上搜了几件女性穿的纯棉小衫、仔裤。都是些外贸货,品牌厂家委托国内工厂加工,属于被剪标的残次品。东西质量照正品店里的差点,但比普通货强很多。

  把衣服裤子丢给钟义,灶晓强继续跟卖菜的讨价还价。钟义转手把衣服递给范珍珍,她也不道谢,捧着衣服跟两人回了餐馆。

  张厨子正在饭馆里熬粥呢。看到范珍珍进来,眼珠子突突着,差点掉进大锅里。

  “嗨~”

  范珍珍朝张厨子笑。张厨子目送她躲进仓库换衣服,没闻到煎锅里烧焦的馅饼味道。

  “老张,这今天的。”

  灶晓强没好气地把蔬菜水果丢给厨子,心说这帮凡人咋就没点定力呢。不就是一个食神范珍珍嘛。这才哪儿到哪儿啊。如果他们看到伺候王母娘娘的那帮瑶池仙子,不喷鼻血才怪。

  “老板。那个……你的妞?真俊。”

  张厨子虽然拿了灶晓强几个月薪水,却从来没这么佩服过。

  “胡说啥。小钟弄来的。”

  灶晓强瞪了钟义一眼。钟义赶忙帮张厨子弄菜去了。

  小钟弄来的、小钟弄来的、小钟弄来的、小钟弄来的、小钟弄来的……

  张厨子盯着钟义的脸,试图在他脸上找出几朵花。

  “好看不?”

  换了衣服的范珍珍走出来,慵懒样没了,倒是多了几分清纯。

  “好看。”

  张厨子和钟义异口同声。灶晓强笑得有点假,只跟着点头,不吭声。

  “你叫钟义?我叫范珍珍。”

  范珍珍找个板凳坐下,陪钟义一起摘菜。

  “那个,范小姐,不知你怎么认识我们钟义的。”

  张厨子的八卦心思按都按不住。要不怎么说艺术来源于生活,又高于生活呢?他每天晚上陪老婆看八点档电视剧,都没见过眼前这种狗血事。

  “他啊?嘻嘻。昨晚我从夜总会跑出来,肚子饿的不行,又被几个小流氓盯上。急匆匆的,就撞上他。他把那几个人摔得嗷嗷叫唤。”

  范珍珍说着说着,朝钟义抛了个媚眼。钟义面红耳赤,手足无措。

  “原来是这样。不过小流氓们都不是正派人,哪能善罢甘休。后来呢?”

  张厨子可没钟义那种热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少一事不如没有事。上了点年纪的人都拖家带口的,哪能像小年轻一样冲动呢?厨子心道,自己大概有一样没猜错,眼前这漂亮女人是风尘中打滚的。瞅了眼钟义,说不清是羡慕还是嫉妒。

  “警察巡逻吓跑了那帮家伙。我吃掉他两只烧饼,没钱给,就把两瓶芝华士给他喝,又送他回家。”

  范珍珍把昨夜的事情略述一遍。悬念结尾听得张厨子内分泌增加,联想指数不断上升。

  “粥好了。大家赶紧吃,吃完还得准备盒饭。”

  灶晓强打断了张厨子的思路。他有些头疼:食神范珍珍在天上就是个难缠的角色。谁也拿不准这女子的脾性,如今腻在钟义身边,自己都不知道怎么帮他摆脱。

  各怀心思,四人吃起了饭。范珍珍一人喝掉十碗粥,吃了八张馅饼,吓得张厨子开始哆嗦。钟义有些脸红,拉着灶晓强的袖子偷偷问他:范珍珍的吃喝和衣服都从薪水扣行不?

  “不用扣,算我的。”

  灶晓强心说这要不是食神搞的麻烦,看我扣不死你。

  一切风波的始作俑者范珍珍可没管别人怎么想。吃完饭,她飘然出门,轻轻地挥手,没带走一张馅饼。

  太好了,人可算走了。灶晓强骤然轻松。轻松过后,他回想这段时间遇到同僚的概率,觉得自己走了背运。张厨子和钟义则是一边干活一边闲扯。厨子对“英雄救美”持不赞成态度,可还是想听“救美”后的情形。细节问得叫一个暧昧,听得钟义头都抬不起来,觉得厨子今天忒猥琐。

  “都叨咕啥?人已经走了,别瞎惦记。”

  灶晓强心道那女子可不是普通人。那是食神,食神啊!比温周信那类瘟部正神都傲气。

  “老板,咱就是想想。男人嘛,总得对日子有点盼头。我家那娘们儿你也瞧见过,跟刚才那妖精就不是一路数。真俊,那范小姐真俊。”

  张厨子分辨。

  灶晓强被气乐了:“你老婆听到这话,看不抽你。”

  “抽我啥?说是这么说。要过日子,还得是我家那口子。那范小姐看着就不是正经人。”

  张厨子嘿嘿笑。

  的确不是正经人,其实根本不是人。

  灶晓强懒得理厨子。厨子人到中年,脸皮自然够厚。但好在祸水红颜已经走了,极具压迫感的庞大神气消失殆尽,掀起的波澜也终将平复。

  干活吧,干活才是正经。

  “小钟!上午去这家送煤气。”

  灶晓强拍住一张地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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灶晓强心里是那么想的。可范珍珍压根没考虑他的想法。当饭馆结束一天的工作,灶晓强以为天下太平时,范珍珍又站到了门口。

  “范小姐。”

  张厨子满脸堆笑,双下巴颤颤。

  “大姐。”

  钟义愣住。

  灶晓强什么也没说。他只想冲到阴曹地府,看看阎王爷们的簿子上写了啥?食神上仙去哪里不好?为什么偏偏来小饭馆?他只是个小小灶王爷,伺候不起她这等仙君。

  “小钟,我饿了,我没地方去。我想跟你住。”

  范珍珍软语要求。一听这话,钟义整个人都傻了。

  “范小姐,等下一起回吧。”

  灶晓强见状不妙,只得出言邀请。钟义忐忑不已,手足无措。白日里范珍珍离开时他有些隐隐约约的失落。说不清为啥失落,就是觉得再也看不到她,心中有点遗憾。不过也没遗憾多久,毕竟家境败落。这种情况下,其他感知已经迟钝了。甚至每次想到还钱之外的事,就会不由自主地开始自责。

  “小钟,你咋了?今天干活累了?”

  范珍珍面对这个一饭之恩的少年,表现得很温柔。

  “不累,习惯了。”

  钟义鼻子有些酸,可转瞬就笑了起来。

  “进来吧。”

  灶晓强开门,一屁股坐在客厅旧沙发上,盯住钟义的房间。

  那房间小。单人床,外加个一米长的小沙发,连张桌子都没有,更别提电视。钟义从老家带来的课本都堆在墙角,用绳子捆成几摞,月余没看,已经落了好几层浮灰。自己住的房间倒很大。有张双人床,一个长条大沙发。有线电视和电话都接了线,小音响放在书桌上。旁边还像模像样摆了个书架,里面塞满古代志怪小说。

  “灶叔?”

  钟义欠钱,住在宿舍也算寄人篱下。他拿不准该咋安置范珍珍。眼巴巴盯着灶晓强,不敢瞧范珍珍脸色。

  范珍珍哪能不明白。她把钟义推进屋,将门合上,自个儿坐到灶晓强面前。

  “食神仙子安好?”

  没了外人瞧,灶晓强霎时露出笑容。他老老实实地跟范珍珍见礼,按照天上的规矩客套了一番。

  “甭客气。你是灶王部的灶晓强吧?我听说过你。最近我没处去,想暂时在你这里借住。你不反对吧?”

  范珍珍的商量口吻一点儿都不专业。

  “哪能!小神开饭馆的。食神仙子大驾光临,蓬荜生辉。小神洒扫相迎还来不及。今日有凡人在,不方便跟仙子见礼。仙子贵重人物,住在小钟那边委屈了。不如仙子住小神陋室,小神去睡客厅。日常饮食,让张厨按仙子口味做好送来。明天小神再去多办几个电视频道,好让仙子看着解闷。”

  灶晓强前言后语替范珍珍打点。

  “你这么上心,倒让我不好意思。都下凡了,也别称呼那些有的没的,就叫我珍珍。我住你那屋的床,你睡你那屋的沙发。床四周我自会设屏障,不干扰你的生活。”

  范珍珍拍拍灶晓强的肩膀。

  设屏障?那样自己是看不到她,她看自己倒方便。这样下去自己咋过?大夏天的,换个衣服还得留神。要不自己也设个屏障?在天上时,还没听说哪个上阶神和低级神能生活在同一屋檐下呢。

  灶晓强心脏抽搐,脸上却堆笑着不断说好。

  他下楼去超市买了被褥枕头空气清新剂。打扫了屋内的死角,把双人床周围的空间弄得妥妥当当。还将客厅茶几挪进来,给范珍珍当床头柜用。他忙个要死,她却老神在在地坐到沙发上,捧了本杂志看起来。

  上阶神各个都跟大爷一样。

  灶晓强心中埋怨,但手下动作更迅速起来……

  大清早,灶晓强颠到饭店时,钟义和张厨子已经开始摘菜了。张厨子瞧灶晓强顶俩黑眼圈过来,便冲他笑,笑得神神秘秘,肥厚的双下巴不停颤抖。

  “笑啥?”

  灶晓强差点给厨子一巴掌。

  这家伙在想啥呢?那是食神啊!他以为是普通的凡人小姐吗?昨夜小心翼翼,前后伺候着,听那女人讲她在各大夜总会混迹的故事。满篇没啥惊险,除了吃就是吃。简直就跟喂猪差不多。可还不能表现出来。只能不断更改脸上的表情,配合那根本不来劲儿的跌宕起伏。她痛骂对方,要点头。她伤心,要跟着掉泪。她开怀,要小心陪笑。

  “比伺候我妈都困难。”

  灶晓强颓废地靠在吧台上。

  张厨子偷眼瞅灶晓强,心说范珍珍住进了老板的房间才对劲。老板养小姐,天经地义。不过没想到灶晓强一个开小饭馆的,能有那闲钱。保不齐,不是还借给钟家二十万吗?自己这老板应该挺有家底的。

  厨子惦记起八卦来……

  ****************************************************

  军训过后,大学正式开课。

  灶晓强饭馆的生意一天比一天上道。没到中午饭口,店里就开始进人,忙得厨子、钟义和灶晓强三人滴溜转。

  “锅包肉,鱼香肉丝,熘肉段好咧~”

  张厨子在厨房里喊。钟义忙过去把三大盘菜端出来放到范珍珍面前。店里再忙,范珍珍这仨肉菜也得保证。她现在已经被钟义和厨子默认为老板娘,生活很有规律的老板娘。通常,每天中午起床晃到饭馆里吃东西,然后躺回灶晓强那儿养膘。到了晚上出门,涂抹得跟妖精一样,也不知道干些啥,直到后半夜才回家睡觉。

  “珍珍,你醒啦?今天的菜好吃不?晚上吃啥?蒜泥白肉?酱骨头?老张这几天学了不少花头。”

  灶晓强殷勤地坐到范珍珍对面,瞧上去有点妻管严的意思。没人知道他这是在讨好上神。

  范珍珍的信誉比温周信好太多。自打她住到灶晓强家里,小饭馆的生意便开始红火:回头客多,盒饭销量大,很多学生慕名而来,花上百十块聚餐。厨子老张也跟吃了伟哥一样,掂大勺掂得龙精虎猛,厨房里的手艺突飞猛进。

  “甭理会我,招呼客人去吧。老张,你手艺越发不错了。今天这肉段的口感真棒。”

  范珍珍甜甜一笑。

  “您过奖。我这是撞大运。”

  张厨子哪敢让范珍珍跟自己客气。说到这个手艺进步,还发生点小插曲——

  在餐饮界混了多年底层,无非就因为手艺差劲。本死了心,可最近不知道咋了。从某天开始,在饭馆做饭有如神助,色、香、味生生上了个档次,吃得食客满口流油。

  生意火爆啊。

  百忙中,心思就有些活泛了。不太满足灶晓强给的那六百块。知道按现在这手艺跳槽到大饭店,咋也得千八的。心里这么想,嘴上不敢说,先回家跟老婆通气。

  老婆挺精明个人,让做顿饭给她吃。吃妥了,随便跳槽。

  心里那个乐啊,撸胳膊挽袖子就干上了。爆炒腰花、熘肥肠、扒肉、苦瓜煎蛋……满满一桌子菜搞得挺像回事儿。乐呵呵给老婆端上碗筷,谄媚地蹲到一旁。

  老婆挨个夹了口,乐呵呵地勾勾手指。等人屁颠颠凑过去,一记肥厚的降龙十八掌轰到了脸上。

  “你个死催的失心疯,咋不掂量掂量你自个儿几两重?咸淡不分,锅没热透,放嘴里满口生豆油味。回家糊弄鬼哪你?说啥手艺好了?自己尝尝!从前还能下饭,现在喂狗狗都不要吃。”

  老婆生猛得很。

  心里纳闷,开口自己尝尝,的确不像是人做的。垂头丧气,以为味蕾坏掉了,准备迎接灶晓强的解雇。可回到小饭馆上班,弄出来的菜又极品得很。

  真是邪了门了。

  张厨子心说这要放旧社会,怎么也得卜上一卦。求问求问,看是哪路神仙搞得鬼。

  自然是食神范珍珍搞的鬼。

  张厨子起异心的时候她就知道了。她随便耍了个小小手段,便让张厨子安心留在了小饭馆。有多大能耐吃多大碗干饭,她不会害张厨子自我膨胀过高。不过为了安抚下这可怜的凡人,她还是跟灶晓强通了通气,借口生意好了,给张厨子涨了一百块的薪水。

  钟义也涨了五十。饭馆忙,他扛煤气罐累个半死,在饭馆里还得跑前跑后,每天忙到夜深。

  能吃苦,这点顶重要。

  范珍珍眼睛瞥向钟义,却见正收拾碗筷的他晃了几晃,摔倒在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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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哎呀妈呀,这是咋了?老板你快过来。”

  瞧钟义昏倒,张厨子吓得大勺都扔了。他赶紧把钟义从地上抱起来,使劲掐钟义的人中。钟义脸色煞白,眼皮颤了几颤,好几秒后人才悠悠转醒。

  “我这是怎么了?”

  扑弄扑弄裤子上的土,钟义挣脱厨子的手,对走过来的灶晓强说:“灶叔,我没事。刚才脚滑摔倒了。我马上就干活去。”

  啪。

  范珍珍一巴掌打在钟义头顶。

  “你疯啦。还干啥活?还说什么脚滑,明明是累的!脸上都没个血色,你小心哪天躺路上。晓强,你不是平日苛待他了吧?小钟你放心,有我在,没人敢解雇你。一个人当仨人用,累坏了就丢一边。你还真当晓强是旧社会的周扒皮啊。”

  范珍珍几句话把灶晓强归入黑心资本家。

  灶晓强苦笑,心说自己是得罪谁了。这些天大家都忙得脚打后脑勺,根本就没留心钟义的劳动量。不过钟义也是的,累到了极限还怕自己嫌他不能干。

  自己怎么可能辞退他呢?玉皇和王母在上,我是灶王爷!不是周扒皮,更不是黄世仁!

  灶晓强长长叹口气。

  “哎,小钟你气血虚啊。”

  范珍珍指尖搭上钟义手腕,摸着脉搏啥都清楚了。那夜跟钟义回来,一是觉得这少年人性好;二就是他身上带股“神气”。跟灶晓强住一起后,问了才晓得,钟义老爸得病了,司徒土地、东方行瘟使者都跟此事有粘连。

  “晓强,再雇个人吧。明摆着小钟一人忙不过来。他还那么多煤气罐子。”

  范珍珍知道自己是个光吃饭不干活的主。但整个饭馆就仨人忙也不是回事,总得有人来分担下钟义的工作。

  “嗯。”

  灶晓强提笔写招工广告。今天他不敢再让钟义干啥活儿,索性叫张厨子炒了几个好菜,等下午客人散净了,四个人围坐到一起吃喝了一顿。

  范珍珍破例没回去睡觉。跟午饭才隔俩小时不到,她一个人就扫荡掉五盘菜。干吃不饱,喝起二锅头来都是半斤半斤的,。

  “贴到学校里去吧。”

  灶晓强把招工启示递给钟义,眼神在范珍珍身上打晃了一圈。

  当年在天上的时候,就有人说食神仙子很有魅力。这话对。越近距离看越对。不过谁说过酒壮熊人胆来着?

  纯属胡扯!

  下级神灶晓强放下酒杯,笑着咀嚼起水爆肚。

  ***************************************************************

  招工广告声明贫困生应聘优先。根据出工长短,管中饭或中晚饭,薪水月底结算。

  说到底,钟义不算贫困生。钟家有点积蓄。如果他爸钟富贵不出事,他读大学也能过得滋润。可医疗费贵,正应了那句“辛辛苦苦三十年,一病回到解放前”。

  解放前就解放前吧,好歹没回到原始社会,总比身上裹着树叶满街跑要好。钟义神态自若地把招工广告贴在学校寝室楼的公告栏上。

  正是下午四点多的时候,午后一节大课刚结束。很多学生都留意到招工广告。但钟义把广告都贴完,兴冲冲拎着浆糊桶回到饭馆后,都没应聘者出现。

  “咋没人来?咱这条件不苛刻啊。我就不信,这么大个学校,没几个家里面揭不开锅的?”

  灶晓强闷头磕打鞋里的小石子。他已经在广告上写得明白,饭馆工作时间有弹性,绝不耽误学业,工薪也很不错。

  “老板你还年轻,这就不懂了吧。大学是啥?大学那就是古时候的龙门。谁家子弟能鱼跃龙门,都是家里的大喜事。搁过去可是文曲星啊。”

  张厨子难得显摆一回。他手里剁着肉馅,唾沫横飞地给灶晓强三人说古。

  灶晓强乐了:屁个文曲星。文曲星君只有一个好不好?你们这些凡人当他很闲吗?每次中个状元都往文曲星君身上按,还挺煞有介事的。

  “总有没钱的吧?我知道推销、家教、发传单,那些都是活路。但不是哪个学生都能干。省城这边都说普通话,方言口音重的,这里人听着难受。”

  范珍珍认为,肯定有需要钱还找不到工作的。

  “面子嘛。‘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这话连我这老粗都知道。咱这行是下品。跳了龙门的谁还惦记?再说学生崽们拼了那么多年,从小学杀到大学,傻乎乎一条血路冲出,在原先的地盘都金贵着呢。”

  张厨子索性不剁馅子了。他捏出根葡萄烟放嘴里,双腿一叉,蹲厨房门口开讲:

  “咱在这里觉得那些穷人家孩子能来干活,可人家家里兴许就觉得好不容易跳出个大学生,咋能伺候人?尤其来这里的大部分是学生,保不齐就撞到同学了。一个坐着一个站着,一个吃着一个看着。面皮不红,心里都堵。你当那帮娃能拉下脸?有的娃,自尊心强到死呢。”

  “老张,你这语气可不是褒义。”

  灶晓强讪笑,听出来张厨子对那帮学生的不屑。这不怪老张。有天老张在门口倒东西,蹭了一个学生崽的裤子,那家伙没给老张好脸色。

  “嘿,咋了?”张厨子吐出个烟圈,“有文凭不等于有文化,多翻几页纸就不清楚自个儿几两重,那样的人海了去。”

  灶晓强点头:“要是真没人来,我明天去市场雇一个。”

  “有人来了,是个丫头。”

  范珍珍指尖卷起发尾,好奇地瞅向门口。那里站了个十七八岁的女孩。她忸怩地绞着双手,正犹豫该不该进来。

  “有话进来说,站那儿干吗?”

  范珍珍拉过女孩,打量起她的土气衣着。

  是她!只打一块钱米饭的姑娘。

  钟义瞪大眼睛。

  被范珍珍热情地拉着,女孩子说话有些颤。她撇了眼钟义,开口道:“我、我看到了招工广告。”

  钟义见状忙说了句:“我刚刚到各寝室楼贴的。你啥时候看到的?”

  “你贴的时候我就看到了。四点多钟。”

  女孩子低下头,声音渐弱,“我能干活,力气大,你们看我成不?”

  四点多钟?那就是说这丫头心里斗争一番,才鼓起勇气来的。

  灶晓强审视了这女孩半天。他看她手指挺粗糙,像个干活的人。

  “我在家里啥都干,弟妹都我带。我功课是我们村里最好的。我会养鸡和猪,我还放过牛,背过砖。蒸馒头、烙饼啥的都行。”

  女孩见屋里没人吭声,嘴里声音倒大了起来。一番话说得急促,炒豆样翻滚进大家耳中。

  “蒸馒头、烙饼是老张的事儿。你就招呼客人,上菜擦桌子端盘洗碗。厨房和屋里的地也归你。早晨买菜啥的有小钟,你精神头放中午和晚上。课程表你带了没?你忙不过来的时候小钟会顶着。薪水按工作量算。”

  灶晓强连珠炮说完,补充了句,“钱肯定比你做家教啥的少,也累。”

  “没,挺好。我没当过家教,干不好那。干活我行,我会。”

  女孩终于敢抬头看屋里的四个人。见张厨子斜眼看自己,吓得又低头。

  “老张,你吓唬她干吗?妹子,你叫什么名?”

  范珍珍瞧小女孩挺有意思。伸手摸摸女孩的脸,知道这丫头还生嫩着。不等女孩回答,她便拉着她挨个介绍,“蹲那边抽烟的是厨子老张,这位是老板你灶哥,他是小钟。你和小钟年纪差不多吧?小钟十八。姐姐我是吃白食的。跟你灶哥,还有小钟住一起。”

  “我叫赵丽。”

  女孩回答。

  “珍姐,她为啥叫灶哥?”

  钟义觉得这称呼有些乱。灶晓强看上去不比他大多少,但跟他父亲平辈论交。他得称呼灶晓强为叔。张厨子四十来岁了,叫叔也没错。可如果赵丽管灶晓强叫哥,那他岂不是比赵丽还小一辈?不对,不光赵丽。还有范珍珍的称呼问题。

  “我叫老板。”

  赵丽连忙说。

  “嘻嘻,各叫各的吧。小钟,你先带赵丽熟悉下这儿,明天开始,咱就多个人开工啦。”

  范珍珍腰一扭,靠到桌旁咯咯笑起来。灶晓强瞥了她一眼,心道这哪里有食神上仙的样子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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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了赵丽,钟义出门送煤气就再也不用往死里赶了。累得眼冒金星不说,回来那惨白面色客人也不乐意看。

  客人们愿意看赵丽。

  本来嘛,年轻的小姑娘谁不愿意瞧?而且赵丽和那些年纪轻轻,屁事不懂就出来打工的小姑娘不一样。她身上有股子乡下女孩的质朴和纯洁,还带了点大学生的文气。那都是挺招人待见的无形资产。

  就连钟义都喜欢跟赵丽说话。范珍珍人不错,但总觉得像是另外世界的人。再加上死厨子煽风点火,说什么范珍珍是老板包养的女人,大家得避嫌。所以,他更不敢和范珍珍多讲话了。

  赵丽则不同。她家里是乡下的,挺远个山沟沟。她对省城的一切不如钟义熟悉。钟义时常把在省城的见闻讲给她听,俩人还常在一处吃饭,年纪本来就相近,一来二去的,混得俨然跟亲兄妹一般。

  范珍珍瞧见了,取笑钟义是春心萌动。灶晓强倒觉得没那么严重。他深知钟家情况。从这些日子看,钟义不是那种不知深浅的人。

  年轻人嘛,都喜欢谈情说爱。尤其到了秋天,那气氛特能勾起小女儿家的哀愁,热血青年见了全狼一样扑过去。可钟义就算有那心思,他也得把心给搁肚子里。

  谁自己家背了二十万的债务,也不好意思朝女孩子献殷勤啊!

  所以灶晓强笃定不过是俩小儿女‘身在异乡为异客,每天对着思乡亲’罢了。

  “老板,都十七八了,咋还管人叫小儿女?”

  张厨子心说这话不应该从灶晓强口里吐出来,显得老气横秋的忒古怪。他笑么滋滋地瞧着赵丽收拾碗筷,觉得她跟钟义挺般配,顺便还想到了自己年轻时候,看见女孩子就爱凑合上去的蠢样。

  哎,都有过这种傻时候呢。可傻过了就会明白,谈恋爱啥的跟过日子不一样。

  厨子想到自家老婆,脸上堆满笑纹。

  “呵呵。”

  灶晓强没理会厨子。厨子一介凡人,自然不晓得他这种神仙的年岁。不管怎么的,神仙就这点好:模样不老,青春永驻。不说他自己,范珍珍也是。她那皮肤质量,可不是凡人女子用什么资生堂、欧莱雅之类的护肤品能保养出来的。

  连个斑点都没有呢。

  灶晓强扫了眼范珍珍,心想完美也不见得是啥好事情。凡人常说红颜祸水、红颜祸水,抛开失败后往人家女孩身上泼脏水的嫌疑,动人的雌性总能激发雄性的占有欲和战斗欲。那没办法,可能就是凡人所谓的进化本能吧。神仙强点,但强得有限。前任天蓬元帅不就是因为调戏嫦娥仙子被赶下界投胎了吗?

  天上也好,凡间也罢,都有规矩在呢。做人、做神都得守本分,不该惦记的不去惦记。

  灶晓强如是想,眼神再次扫过范珍珍。

  范珍珍可没留意灶晓强。她笑吟吟地瞧着门口:钟义刚送完煤气罐回来,他把三轮车锁门口就跑过去帮赵丽干活。

  钟义人实在。有了赵丽他也还是抢着干。送煤气罐之余,能不让赵丽动手的就不让赵丽动手。他总觉得是自己让灶晓强多费了个人工钱,同时又觉得赵丽是丫头,粗重的活儿不适合她。

  “钟哥,我来。你刚回,先歇着去。”

  赵丽不敢让钟义抢。晓得钟义是好心,就怕看在老板他们那里,会误解成她懒。那样的话,她还拿啥工钱?

  范珍珍心里明镜似的。她觉得钟义有时候就是一根筋。

  “小钟,你帮老张擦灶台去。那里油烟子大,老张这几天来不及清理。”

  灶晓强也觉得钟义心眼太实可不是什么好事。换句话说那属于费力不讨好的类型。

  钟义实在,但不傻,听到这话明白过来,立刻转移目标。赵丽那边也紧着抹桌子。灶晓强人爽利,听说她开学要弄课本,给支了小半月薪水。她心里感激,手下干活越发麻利起来。

  “老板,孩子们遇事不想那么深。”

  张厨子嘬根葡萄烟嘿嘿笑。

  “迟早得想。对了,珍珍,你那天说要买啥?我忘了,你自己去买吧。”

  灶晓强点整齐钞票,捏了几张五十的给范珍珍。范珍珍晚出早归,身上的香水味换得勤。随着香水味换的还有香烟味,都中华、红塔山那级别。

  可范珍珍不吸烟。

  灶晓强低头把剩下的大票锁进小钱箱。

  “哦,手工巧克力。”

  范珍珍也不客气。她帮灶晓强弄红火了生意,拿这点钱不算什么。不过这举动搁张厨子眼里,就很暧昧了。赵丽小丫头早从八卦厨子口中得知了范珍珍、灶晓强的关系。她看范珍珍拿了上百块说要买巧克力,惊得吐了下舌头。

  城里人有钱没处花呢。

  赵丽心道。她利落地给客人结账,把残菜都撤到了厨房。中午饭口客人多,饶是从前在家做过不少事,在这儿也常常忙得焦头烂额。每当此时,她就禁不住想钟义是怎么挺过来的?为啥钟义又送煤气罐,又照顾餐馆,两样都能挺住。厨子还说钟义可惜了,如果家里不出事,今年可能也读上大学了。

  想到这里,赵丽忍不住问了句:“钟哥,如果你今年报考大学,你会报哪里?”

  “省大。”

  钟义回答,说完动作一滞。

  灶晓强的饭馆就开在大学城旁边。省内几个有名的大学都凑在这校区里。要医大有医大,要农大有农大,要理工有理工。通常所谓的省大,是以省城为名的综合大学,里面有不少重点学科和研究基地。

  赵丽就是省大的,读英文系,住社科楼。整幢楼的“熊猫”,除了英文还有学中文、金融、法律之类的。是男生心中当之无愧的黄金地段。如果家里不发生变故,说不定自己现在正跟赵丽坐在同一间教室上晚自习呢。

  钟义手上加劲蹭起了灶台。

  赵丽不知道钟义到底欠灶晓强多少钱。她小声问了句:“那你以后考不考?功课别荒废了。”说完人到厨房外招呼食客去了。

  钟义没吭声。想到那几摞蒙尘的高中课本,他嗓子有些发干。他加快了手上的速度,想早些弄完,好赶紧去送煤气罐。

  许多心思不是没有,而是不敢有,真的不敢有,甚至想都不敢想。

  钟义觉得自己的步伐有些沉重。

  “小钟,赵丽那儿咋了?”

  张厨子蹲厨房门口,隔着帘缝子瞅了半天。他看赵丽站在包间门口,好像跟里面客人发生了争执。钟义赶忙出去看。他见赵丽站在那桌客人面前,满脸通红。那桌客人的神色也很古怪,几个女孩子都盯着坐主位的女孩子瞧。

  她们是赵丽的同班同学,坐主位的女孩正是今天请客的寿星。那女孩家是省城人,进英文系的当日就挺风光。一帮学长抢着给扛行李,还被她送行的老爹轰赶。开学后,顺利进了系办的学生宣传部负责文艺宣传。人本来长得就水灵,再加上会打扮,走在校园里是相当惹眼。

  不过有些事情就怪。追她的人,她看不上眼。她看上眼的家境又太好,对她不爱搭理。今天借生日的机会,她请几个同班同学助阵,总算把心仪的男生拽过来一起吃饭了。几个人进门便要了个包间,没想到领座陪点菜的竟然是同学赵丽。众人的焦点立刻转移,不断追问赵丽是咋回事,就连心仪的男生也盯着赵丽瞧,满脸的好奇。

  这下子,过生日的女孩脸上挂不住了。她支使赵丽跑前跑后,擦桌子倒水,甚至还借着点菜的功夫问赵丽,今天这一桌饭菜抵赵丽多久的薪水。

  既然来干活,赵丽就有心理准备。可真被同学问到头上,脸皮还是薄到红。她端菜单站旁边不吭声了。那男生觉得过生日的女孩太矫情,想找借口闪人。过生日的女孩气得脸色发白,其他同学赶紧给阻拦,说话间几个人不小心撞到了赵丽。赵丽一个没稳住,端的那壶茶水便撒到手背上,烫得手背发红。

  一时间,不知所措的众人让气氛降到了冰点。

  “出什么事情了?”

  钟义几步走过去,赶紧把赵丽手里的茶壶接过去。他知道赵丽怕打坏灶晓强的茶壶得赔钱,可也不能这样由着自己烫伤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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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事,我不小心把水壶给弄洒了。”

  赵丽赶紧拉拉钟义。

  “这里我来招呼,你去厨房让张叔处理一下,烫起泡再破了就容易感染。几位,今天吃点什么?我们店里的招牌菜很多,有鲶鱼炖茄子、倭瓜炖土豆、小鸡炖蘑菇……”

  钟义手下不停。他飞快地收拾起来,把赵丽撵回厨房。男生见惹赵丽被烫伤了,不好走人,气鼓鼓地又坐下。过生日的女孩也觉得自己有些过分,眼睛直往厨房的方向看。

  瞧见赵丽的红肿手背,张厨子赶紧拿了块肥皂,蘸乐点水往赵丽手背上一顿涂抹,又朝上面滴了好些酱油。这都是治疗烫伤的土法子,厨子是不知道有什么科学依据,不过大家都这么干。

  “怎么了,这是?”

  灶晓强和范珍珍刚才去后院清点煤气罐。回来一看情况不对,赶忙过来问。赵丽解释几句,说都是同学间的误会,现在钟义去招呼她同学了。

  灶晓强听完走到包房。他见里面的气氛还僵着,就一把拎开钟义,面上堆笑:

  “原来是赵丽的同学。怎么不早说?今儿买单八折,我再送两道菜。这个包房有点暗。赵丽,你去收拾靠窗户那间二楼的。从那儿能看到理工大学篮球场。理工那帮男生正比赛呢。你们几个边吃边看。老张,先做个水果沙拉送上去。原来都是英语系的高材生?真好,都天上的文曲星下凡啊。寿星是省城人?我是打县城那里来做生意的。觉得省城真繁华,就是跟俺们那小地方不一样。钟义,你傻站着干什么?快去催菜。”

  灶晓强的话让赵丽同学们很受用。一帮人换了包厢,菜也很快就上桌了。灶晓强赠送汽水、啤酒,打发赵丽去买冰激凌回来,说是请寿星同学吃的。过生日的女孩要面子,想想心仪男生不过是可怜赵丽身世,一颗心就放到了肚里。她亲自给赵丽倒汽水、切蛋糕,还拉赵丽一道唱了生日歌。方才那些不愉快,终于消弭于无形。

  热热闹闹的吃喝过后,一帮鸭子般啰嗦的女生们终于走了。赵丽收拾好包间,过来跟灶晓强道歉,说今天亏钱的都从她薪水里走。

  “我开口说的折扣自然不能算到你头上。还有小钟日后你遇到这种事,对人家态度好点。上门就是客,别管什么原因,都得给我笑脸相迎。”

  灶晓强对钟义的僵硬表情不满意,觉得这小子个性中有种该死的恩怨分明。

  “是,灶叔。”

  钟义臊得脸通红。赵丽挺内疚,几番开口想替钟义说话,都被灶晓强瞪回去了。

  “晓强,你说的这是什么话?小钟也是看不过才板了下面孔,已经够隐忍啦。倒是你,讨好那些小孩子,一点不男人。”

  范珍珍白了灶晓强一眼。

  我不男人?我当初为了这小子挨了温周信俩嘴巴!

  灶晓强把话憋在口里。

  “灶叔是为我好。”

  钟义可不敢接范珍珍的话。他飞快去推三轮车,继续送煤气罐的活动。

  *******************************************

  眼瞅又是月底。灶晓强赶到周一点帐,看赵丽没课,干脆让钟义去医院陪陪父亲,好叫他妈休息下。

  有了赵丽后,钟义就没那么忙了,抽空也能骑车跑医院看看。但王采芝不让他总过去,说那样不好。干啥像啥,家里有她撑着,钟义只管做好外面的事情就行。

  张厨子在灶晓强的吩咐下,特意炒了俩菜让钟义带上。钟义飙三轮车冲向医院,爬了十几层到达颅内科病房。钻到上次来的病房,见他妈王采芝正跟隔壁床的人唠嗑,俩女人嘀嘀咕咕也不知道说些啥。

  “妈。”

  钟义走过来。

  “今儿咋有空过来?你灶叔他那里没啥事?”

  王采芝问钟义。

  “他打发我过来看看爸和你。这是张叔给炒的菜。我买的馒头。”

  钟义把饭盒打开,里面盛着一荤一素。肘子肉挑的五花三层,被酱油蒸得油汪汪。韭菜炒鸡蛋更好,绿盈盈配上黄嫩嫩,让人特别有食欲。

  “咋又让他们破费。他姨,你也来一起吃?”

  王采芝招呼对床的女人,刚才两人一起聊天来着。那女人陪护她爹,老爷子脑血栓,今天刚住上院。听到王采芝招呼,她连忙摆手。

  “这是你儿子?多大?看着跟我儿子差不多。”

  女人打量起钟义来。女人们凑一起,喜欢说些家长里短的话。

  “我儿子。十八了,看这胳膊壮的,有把子力气呢。”

  王采芝挺得意。她摸着儿子挺拔的脊背,觉得比上次看着又结实很多。

  “跟我儿子一样。我家住省大附近,我儿子在省大读法律系。他呢?”

  女人问。

  “他……”王采芝开口,被钟义从后拉住手。

  “我在大学城旁边的饭馆打工。这是我订餐电话。我们那儿还卖液化气。价格跟别的点儿差不多,但送气免费,所以算起来比别家便宜。如果阿姨你家或邻居家要气,就打这电话,我马上到。我们家的罐子都是新的,不过期,使着放心。”

  钟义微笑,递上灶晓强的名片。说话间,他的胳膊从袖口中露出,黑黝黝的很有力度。

  “这孩子。跟你姨说话呢,你咋还卖上煤气了?吃饭堵不住你的嘴!”

  王采芝本来心里挺难受,被钟义这一席话倒说乐了。乐完低头夹了块肉放钟义嘴里,眼睛有点湿。

  十八岁,人家孩子也是十八岁。

  王采芝自己夹了根韭菜。

  对面的女人也笑,还真拿了名片看。价格是跟别的煤气点差不多,便宜一块钱,还给送家去。如果家住好几层楼的,倒省了自家人往上扛。

  “真不错。我家的是你姨夫单位给送。不过我回去帮问问,看哪家邻居要订。我们那院儿还没煤气管道,人多,靠着省大教师住宅区。我觉得你跑那里贴几张小广告也不错。”

  女人倒热心肠,说了很多。

  钟义对女人说的地方没有印象。看来是当初准备还不充分。干脆改天跟灶晓强商量下,趁送煤气罐时再探探地形,争取挖掘些新用户。如果没算错,在煤气罐上赚的不比饭馆少。如果煤气罐销量上去,灶晓强会高兴……

  “想啥呢?吃啊。”

  王采芝不停往钟义嘴里塞肉。

  “我不吃了,我回去吃。妈你吃。张叔对我可好了。他每天做好吃的都给我留一口。你没看我现在胖成啥样?”

  钟义把肘子肉夹在馒头里递给王采芝。王采芝瞅着儿子的手指,笑啊笑的,放下筷子就握住了那双粗糙的手。

  “咋了,妈?”

  “没咋。我们一起吃吧。你爸他总不醒。不过我每天看着他睡,也挺安心。我伺候他,给他擦身子。他得不了褥疮。我还给他抻抻胳膊腿儿啥的,免得肌肉萎缩。”

  “嗯。”

  钟义点头。他伸手摸了摸父亲的脸,觉得父亲“睡”得很安详。呼吸都正常,检查结果也没毛病。但人咋不醒呢?他想到了手术的那天,有点怀疑温周信的医术水平。

  许是想曹操曹操到。今天正轮到温周信带实习生。他领几个人挨床看,一路下来正瞧到钟义他爸这里。

  “钟富贵。颅内神经系统……肿瘤……你们看下,这是病人的病历。你们可以分析下问题。这个病人的良性肿瘤很典型,但后期恢复不典型。”

  温周信说了几句,目光飘到钟义身上。

  气味不对!这小子身上有不同寻常的气味。

  温周信走近钟义,假装跟王采芝聊天,借机嗅了下钟义身上的气味。

  食神!

  温周信错愕地看了眼钟义。心说这怎么回事?这小子他爹病了,司徒土地和灶王爷帮忙就算是他运气。怎么他还跟食神仙子有牵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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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温医生。我父亲他怎么样?”

  钟义着急他爸的病情,倒没留心温周信的不对劲儿。

  “他还得留院观察。他的例子很特殊,在我院没有先例。不过我会用温和的药,帮助他维持各器官的正常循环。你们家的困难我清楚,药价什么的,我将根据你父亲的阶段检测结果调整。”

  温周信一番话说得钟义母子心里热燎燎的。

  “医者父母心,你们家属就放心吧。我……你们几个继续查床,我先接个电话。”

  温周信还想唠几句,手边电话响了。他拿着手机到走廊去接,听到熟悉的麻将友——和瘟道士李平在电话那头叫唤。

  “我说老温,你最近忙啥?咋不过来玩了呢?不是又拖欠巨灵神的钱,不敢出门了吧?”

  和瘟道士李平是个大嗓门。

  “别瞎扯。巨灵神的钱谁敢欠。我前几天忙个大手术,有个领导的亲戚来开刀,院里指派我,昨天刚忙完。这样吧,老李,我过几天晚上去。咱老哥们凑一桌。我听说瑶池娱乐城新来了不少服务员,都是山野里逮的小妖精。”

  “哈哈,行啊。改天凑一桌。我最近也忙,所以今天才打电话给你。各路星君都四处跑,咱瘟部神也别干靠着天庭的救济啊。这不嘛,我前些天跟几个阎君去了趟非洲。我布瘟疫,他们收割魂魄。大家一起赚钱,那叫开心。依我说,这时代混别的不行,就得插手国际贸易。”

  “还是你小子脑袋灵光。正好问你个事情,我听说食神下界了,是不是真有的?就是那个食神仙子范珍珍,水蛇腰,眨眼特妩媚。”

  “下了,听说也在咱们市。前些天还有人看到她在瑶池娱乐城打牌呢。咋了,你惦记她?兄弟我奉劝你一句,她脾气不是咱们瘟部小神能拿捏的。”

  “别瞎猜。我就是随口一问。前几天在街上看到个人,挺像她。既然你这么说,我就没看错。这样,改天我有空马上给你电话,就这么决定了!”

  温周信挂上电话,笑呵呵的表情中多了丝疑惑:如此说来,刚才嗅到的果真是食神的气味。钟义那小子是走了狗屎运还是咋?不过这就是凡人的命。土地爷救他,注定他钟家暂时钻不到阴曹地府去。算了,随便吧。反正神阶有差别,食神没事儿不会来找自己茬。

  温周信心下稍安。

  **********************************************************

  钟义的医院没白去。在医院为避免母亲尴尬,他跟人介绍了灶晓强的煤气罐生意。对方没骗他,还真给他联系了几个邻居。都是住在四五层的,听说免费扛进家门,纷纷打电话来要。钟义过去送煤气,顺便又在附近居民楼贴了小广告。于是灶晓强的电话热线了几天,多了不少顾客。

  “小钟,干的不错。去送货吧。”

  灶晓强摸着煤气罐,眼里闪动属于钞票的光辉。

  “小钟,你慢点走。那么多罐子,别蹬太快。”

  范珍珍推搡了灶晓强一把。

  “为啥推我?”

  “你是灶王爷,干嘛跟财神那家伙一样?别整天钻钱眼里去。凡人不容易,你不要死抠他们。”

  “没啊,”我对他挺好。如果不是我,钟家早败了。说不定他去哪里卖血卖肾卖身。

  灶晓强本着不反抗上级神的心态把后半句憋了回去。

  “懒得理你,我回去睡觉。今晚还得出去呢。”

  范珍珍蹬着水蓝色色高跟鞋蹭蹭往家走。同色系小挎包在她腰间晃晃悠悠瞅着眼晕。心也晕,晕乎乎的,不辨东西南北中。

  “为啥食神能有水蛇腰?”

  灶晓强瞅了眼张厨子的方向。看到厨子标准的水桶腰,觉得凡人挺可悲的,连身材都得遭遇神仙们的“潜规则”。

  外出跑活儿的钟义不知道俩神仙拌嘴皮子。他把三轮车停到院门口,将煤气罐锁在铁门上。送一罐开一罐的锁,干活得有条理。现在跟刚开始不同,拎起煤气罐可谓驾轻就熟。整个后脊梁会根据倾斜角度选择受力,尽可能将重量平均分配一些。

  见到钟义,坐在大院里乘凉的人们不禁窃窃私语起来。他们这些人家的孩子们也有不少这年纪的。大多在读书,没啥人出来卖苦力。

  扛着个煤气罐吭哧吭哧走进单元门,钟义眼角斜了下,余光扫到一个老太太正循循善诱她踢足球的孙子辈,“看到没?你不好好学习,将来就跟那哥哥一样扛煤气罐。你好好念,将来上个好大学,找个好工作。你看大夏天的,为啥别的哥哥姐姐都能坐教室里学习。那哥哥就因为不好好念书,才跑这里吃苦流汗。”

  这话听着耳熟。特别像是王采芝多年前说的:

  “你不好好学习,你将来就跟谁家那谁一样每天种地、喂猪、掏大粪……”

  也不知怎么的,钟义竟然笑起来。他背着煤气罐,孤零零地爬着楼梯。一阶一阶,一阶又一阶。楼梯那么长,仿佛总也看不到头。汗滴掉落,沾着灰滚到台阶上,润湿成小小的泥泞。

  爬了好几次五楼,汗水打透整个后背。最后一家住大院里最高的那栋,八栋八零一号。钟义将汗衫拧了拧,卷个卷儿撸腰上,扛起最后一罐煤气。

  一层楼十四级台阶,八层楼统共一百一十二级台阶。钟义爬到顶层,气喘吁吁敲开了那家的门。开门的是个年轻女人。她看到钟义后一楞,钟义忙努嘴示意脚下的煤气罐。

  “你送来的?”

  年轻女人有些吃惊。她确信钟义的年纪不大。

  “我成年了。”

  钟义笑笑,有些不好意思地把卷起的汗衫弄平整,免得让眼前的年轻女人笑话。看对方的打扮,也知道是个爱干净整齐的人。他拎起煤气罐,问她搁哪儿。

  “厨房。”年轻女人慌忙引钟义去。

  “麻烦签单。”

  钟义把灶晓强写的简易账单递给年轻女人看。年轻女人掏钱,要把钱给钟义的时候,又有些犹豫。

  “你们……你们负责给安装吗?”

  钟义听到问题,觉得这年轻女人挺有意思,好像比他还不了解城里的事情。煤气点过来送罐子,通常是丢楼下就好。灶晓强为揽顾客才送货上门,安装等是一概不管的。不过他还是点点头,说给安装。

  听到他说给安装,年轻女人明显松了口气。

  “麻烦给我块抹布和扳手。”

  钟义连手指甲带抹布,把管道嘴清理得干干净净,这才用扳手将煤气罐和管道嘴的接口拧紧。看煤气灶上挺脏,顺手把灶给清理了,还打了下火试状况。

  “好了,没问题。”

  看火焰颜色,钟义知道燃烧状况挺好的。他关了煤气,把年轻女人给的钱装到裤袋里。

  “嗯。那个,能不能再帮我个忙?”

  年轻女人不知道从哪儿弄出瓶汽水。她把汽水递给钟义,朝钟义微笑。钟义觉得她的笑容特像自己的高中女老师,一个师范学院毕业后分到他们班教英文的丫头。

  “啥事,您说。”

  钟义接过汽水瓶,但没喝。

  “我家的灯管坏了,小师傅能不能帮换一下。还有转椅,我买了个转椅,但没安装上……”

  见钟义接了汽水瓶,年轻女人急急忙忙把她的需求说了遍。钟义一听都是些日常生活中的小事,琐碎得很,通常都是家里男人干的活。

  她家里没男人?在镇上,这岁数的女人孩子都满地跑了。

  钟义跟着女人钻进了一室半中的“半”,在这个不足十平米的屋子里,他看到了占据一面墙的书架,瞧着很有架势。书架旁是一张写字台,上面端端正正放着女人的照片,旁边放着一摞书、笔记本,窗台上还养着几盆君子兰。

  “大姐,这是你的书房?你的书好多,你是老师吗?”

  钟义目光转了一圈,转回年轻女人身上。

  “我是教书的。你就叫我李老师吧。这屋子也谈不上是书房,太小了,放不下别的。”

  年轻女人矜持地笑笑。

  “果然是老师,我说普通人家不能有这么多书。”

  钟义又看了眼书架。他走到外屋拉下电闸,拿了个凳子进来。拆开日光灯管包装,他站到凳子上将老灯管拆下来,又小心地把新灯管安装好。跳到地下,合上电闸试试,屋里登时亮堂起来。擦干净凳子,把灯管包装丢到纸篓里,他又拆开写字台前装着转椅的纸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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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椅的安装比日光灯费劲儿。也不晓得这年轻女人跑哪个批发市场买的。东西质量不太好,许多螺丝扣眼不太对称,拧着费力。得用巧劲儿不说,还需小心把着。一个不留神,螺丝就又错开了。

  这活儿一个人干还真不行。钟义教年轻女人怎么用力,两个人一同扳着转椅的椅背,总算让垫子卡到了正确位置。钟义膝盖顶上关键位置,腾出手来拧螺丝,把关键位置尽量锁死。弄完这边的,又去弄年轻女人那边。看着挺轻松的事,两个人花费了近二十分钟才解决。

  钟义忙得满头是汗。年轻女人给钟义拧了条湿毛巾,又拿了根冰棍。钟义推辞不过,把脸擦干净,小口吃起了冰棍。

  这种冰棍跟他老家镇上的有点像。小时候五分钱一根,等长到他这岁数,变成了三毛钱一根。吃进口里冰爽爽,从喉咙凉到胃,舒服极了。

  整个人凉快起来,眼睛就偷偷绕着满墙的书转。书很多。相当一部分是文史社科,还有些外文书,单词特别陌生,感觉专业性很强。

  “李老师,你这书真多。”

  钟义不知道该怎么表达自己的心情。

  “一些是爱好,一些是工作需要。”

  李舒苹瞧钟义盯住书的呆样,微笑起来。

  “真好,书多真好。李老师,我叫钟义,你叫我小钟吧。谢谢你请我吃冰棍,我走了。日后煤气罐就用我老板家的吧,保证质量和价钱,每次都给你准时扛过来。”

  钟义意犹未尽地站起身。他在李舒苹家已经耽搁了近四十分钟。时候不早了,他得赶紧回去。眼瞅晚上饭口到了,不能放赵丽一个人在那边忙。

  “好的。今天谢谢你,小钟。”

  李舒苹点头,送钟义出门,临别又塞了两个苹果。

  钟义推辞不过,收了。脚步轻快地下楼,他走进院子,看到很多孩子在跑跳、在玩捉迷藏。一个小孩不慎绊倒,正跌在面前。

  “要当心呀。”

  钟义伸手一捞,将孩子搀扶起来。孩子长辈过来道谢,扑打孩子膝盖上的灰土。她埋怨自己光顾说话,没留神到孩子。

  “小师傅,李舒苹家。就是你刚才送煤气罐的八零一号,是不是就她一个人?没结婚照吧?”

  尽管自我埋怨,老太太还是不忘碎嘴。

  “没看到。”

  钟义实话实说,不明白老太太想干啥。李舒苹就是李老师吧?老太太问这个干啥,难是要给李老师做媒?

  “我说嘛。我就说她离异了。怪不得总一个人进出,果真是跟男人分手了。”

  老太太回头,将分析讲给同伴们听,浑然不当钟义在身旁。

  离婚?李老师离婚了?

  钟义有点吃惊地解开三轮车的锁链。他从前在镇上生活,都没听说过哪户人家有离婚的。按他母亲王采芝的话来说,结婚就是过日子,俩人就算不对付,多年下来,掐巴掐巴也都能掐巴到一起去。如此看,李舒苹跟她男人真是过不下去了。

  城里人对过日子是咋想呢?

  钟义想到李舒苹家那些并不麻烦的琐事,想到了李舒苹对它们的不知所措。他蹬上三轮车,骑向饭店。不管怎么样,李舒苹的一切,都跟他无关。

  起码除了买煤气罐以外,无关。

  ************************************************************

  天又黑透了。十点多,灶晓强关掉饭馆。张厨子回家,他跟钟义回宿舍。不知道范珍珍有没有睡醒,他推门的手很轻。

  “你怎么每天都跟做贼似的?”

  见他小心翼翼地进门,范珍珍失笑。她正在镜子前涂脂抹粉,把眼影化出好看的层次。

  “小神不敢。”

  灶晓强看到范珍珍涂满唇彩的嘴,总觉得呼吸不太顺畅。他揉揉鼻子,索性不看了。别开头,他一屁股坐到心爱的音响前,翻找起唱片。

  “说过在凡间别用那种称呼。晓强,你都有什么唱片?我今天找了半天,都没找到我喜欢听的。”

  范珍珍刚梳拢好个发型,左看右看觉得不满意,便干脆弄乱了重新梳。

  “我这里有肖邦、李斯特、柴可夫斯基、贝多芬……嗯,还是你喜欢通俗歌曲?我这里有李宗盛、罗大佑、林忆莲……要不听摇滚?这张是THeBeaTLeS,这张专辑是梦回唐朝,这个是QUeeN的,还有这个,ReaDIOHeaD的专辑……你比较喜欢那种?”

  灶晓强把唱片都拿出来给范珍珍看。

  “我想听二人转。”

  范珍珍回头,嫣然一笑,眼睛眨巴眨巴。

  她耍自己!

  灶晓强气结,七手八脚将唱片都塞回原处。想了想,抽出张肖邦的夜曲塞唱机里面去了。随着盘面的转动,久违的音符在房间里流淌。灶晓强舒服地仰躺在自己的沙发床上,偷眼看范珍珍。

  他现在这角度,正好能欣赏到食神仙子的身材。但视线投注上去没过两秒钟,他又把视线收回来了。他承认他胆小,外加有点不纯洁、做贼心虚,不是风动不是帆动而是有那啥动的嫌疑。

  自己是不是太正直了?没必要吧?爱美之心人皆有之,何况已经下凡了,又算是“合作伙伴”关系,看两眼她也不能把自己咋地吧?

  灶晓强耳中听着肖邦,内心斗争一番,还是忍不住继续看了下去。

  看着她画好妆,瞧着她梳理好发型,眼见她钻到屏障后的床里,然后穿了套挺暴露的小礼服出来。心里有点不平静。

  没错,自己是低阶神,但自己也是男人啊。食神上仙您就不会避讳点吗?

  灶晓强试图把眼睛挪开,未果。

  “你看什么呢?”

  范珍珍找自己的小坤包,终于注意到灶晓强。

  “没啥。夏天晚上冷,你穿这点出去容易感冒。”

  灶晓强认为小礼服很不好。过份省料子,纺织厂不稀罕,洗涤剂厂也不喜欢。而且这要命的女人是穿它去逛夜店。那种地方鱼龙混杂的,也不怎么安全。

  “不冷,我习惯了。出门就打车,下车后屋里有空调。穿那么多干什么?而且我觉得这裙子挺好看的?你不觉得吗?”

  范珍珍走到灶晓强身前,轻巧地转了个圈。

  “好……看。”但真的有点暴露。

  灶晓强真心赞美。

  “那不就得了?”

  范珍珍有些孩子气地蹦了下,四处找鞋。结果忙活半天,也没找到那些高跟鞋都丢哪里了。

  “今天穿哪双?”

  灶晓强弯腰从沙发床底下拉出一连串鞋盒,跟食神“同居”了有段日子,多少了解她一些。看着虽然女人味道十足,可某些时候大大咧咧,一颦一笑都跟孩子差不多。

  “嘻嘻,你怎么把我的鞋盒都用绳子拴上了?跟糖葫芦似的。不过也好,找起来方便。”范珍珍蹲在地上找鞋,考虑是穿夏天的高跟鞋,还是穿一双网眼靴子。高跟鞋挺配小礼服,可网眼靴子能凸显腿部的线条,很难决策。

  灶晓强双手垫在头下,就那么直勾勾看着范珍珍苦恼。他不想提醒她,给她良好建议。因为从这个角度,他更能看清楚她身体的曲线。他喜欢那形状,觉得比很多世界级的影星都好看。

  神仙果然跟凡人不一样。

  灶晓强莫名其妙地笑起来,连他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得意什么。

  “你怎么了??”

  范珍珍狐疑。

  “没怎么,我面部肌肉有时候会痉挛。”

  灶晓强赶紧找了个借口。

  “真是搞不清你们这些下阶神。说话都奇怪,怎么就不能说点我能理解的呢?”

  范珍珍最终还是选择了网眼靴子。

  “呵呵。”

  灶晓强但笑不语。不是不会说,是不能说。他是谁?小小的灶王爷而已,灶王部都排不上名号的小神仙。她是谁?她是有着水蛇腰的食神仙子范珍珍。他能跟她说啥?总不能直白地赞扬她身材不错吧?

  那不是找揍吗!天上谁不晓得前任天蓬元帅的下场?

  灶晓强翻身,干脆把后背留给范珍珍。他听到唱机里的肖邦还在呜咽,而范珍珍已经愉快地穿上小靴子,咔哒咔哒走出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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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扮停当,范珍珍关门走出。坐在客厅茶几前,倒了杯水润喉,觉得有点什么东西不对。环顾一周,看到钟义房间里有昏黄灯光。钟义工作量大,回来后洗洗脸、刷刷牙,一般就早早睡下。怎么今天睡这样晚?

  范珍珍走到钟义屋前,轻轻推开了房门。

  窄小的沙发上放着一盏旧台灯,灯下摊开了几本书。钟义坐在地板上,头枕着一只手在沙发上睡了,另一只手还搭在书上。

  范珍珍见状,伸手戳戳钟义的脊背。钟义惊醒,惺忪睡眼对上范珍珍。

  “去床上睡吧。在这里容易着凉。”

  范珍珍扫了眼书,见是高中课本。

  “不,我再看会儿。”

  钟义被弄醒,身上冷飕飕的。他今天回来就解开那摞蒙尘的课本看,结果发现那些符号、文字面生得很。心里不舒服,看书的速度自然更慢。读得晕头涨脑,被白日的劳累催化,人就趴这里睡着了。

  “看这个干吗?”

  范珍珍问。

  看这个干吗?是啊,看它们干吗?二十万欠款,每月四百块薪水。看它们干吗?

  钟义沉默,没回答范珍珍。范珍珍悄然离开,他也没注意。握着手里的课本,握着曾经属于他的年华,他沉默许久。最后,他轻轻撕开了一页纸,又撕开了一页纸……

  范珍珍下楼,很快融入夜色。对食物饕餮的欲望催促她的脚步。这个钟点,有小吃的夜市都停了。她只能拐到熟悉的二十四小时营业粥铺,先喝了几碗特色粥品垫底。

  出了粥铺,再进便利店。饼干、香肠、卤鸡腿什么的划拉一兜子。嘴里嚼着花生米,她扬手叫了辆计程车,驶向位于省城黄金地段的瑶池娱乐城。

  每个城市都有各自的奢靡空间。相对沿海某些开放城市的繁杂,省城娱乐场所集中在某几个地段。

  范珍珍去的瑶池娱乐城隶属金灵圣母。那个女人在天上坐镇斗府,在凡间投资娱乐产业,十来年间混得风生水起,隐约坐大为一方霸主。

  熟门熟路,范珍珍存了包,叫个男服务生拎着食物。一路上很多男人都盯着她看。有不识相的以为她是这家娱乐城的小姐,想拉去陪酒。范珍珍一记断子绝孙腿踢出,杜绝了那人的念想。但她的粗暴没有让男人们气馁。看到她荼毒男人的一幕,依然有不怕死的过来递名片,欢迎范珍珍去找他。

  “嗯,销售经理?”

  范珍珍手里捏了一打名片,只对其中的一张感兴趣。那家出产的香肠她喜欢,非常喜欢,想着就嘴角生津。微笑着抛了媚眼过去,她柔软的手臂缠上那人。

  “我今天在一百零四号包厢打麻将。可以跟你订十箱香肠到包厢门口吗?”

  范珍珍问。

  “好。”

  男人被这要求弄楞了,忙不迭点头。范珍珍冲他笑笑,摇曳生姿地离去。跟着范珍珍的男服务生瞅了男人一眼,没敢告诉他,前些日子范珍珍就这样认识了酸奶厂的销售经理、肉联厂的出货主任、海产批发公司的市场总监、山货公司的技术总监……

  不管怎么说,食神仙子还比较长袖善舞。

  男服务生得意地想着,伺候范珍珍到一百零四号包厢门口就退了出去。

  一百号到二百号之间的包厢类似会员制,只有特殊客人——也就是下凡的神仙们能进去。包厢里通常有二十多张桌子用来玩麻将,大部分都是老麻友彼此间介绍引荐来的。

  范珍珍去年就在这里打牌,算是半老不老的成员。今年她懒得去钩挂食品公司,所以常到各种夜总会混吃骗喝,搞得挺惨。自从帮灶晓强开小饭馆后,手头就有了闲钱,便不再去夜总会吃白食,而是来这里打牌消遣,顺便结识下饮食业同仁、加深下和各路神仙的交情。

  习惯性瞧瞧有什么新人没,发现好像有桌人没见过,但挺面熟的。

  “国舅爷,那几个是不是瘟部正神啊?”

  范珍珍坐下洗牌,顺口问右边的牌搭子——曹国舅。八仙之一的他选择托生方式下界。下界前他请阎君们吃了顿饭,便顺利降生在高官家里,改名为曹国,过上了标准的太子党生活。

  曹国刚要开口,话头被他对面的丑男抢走。

  胡子丑男钟馗拢拢牌说:“就是他们。东方行瘟使者温周信、南方行瘟使者李奇,北方行瘟使者杨文辉和合瘟道士李平。他们瘟部六位正神都下界了。劝善大师去了哪里不清楚。不过西方行瘟使者朱天麟正在欧洲考察呢。”

  “什么考察,朱天麟那家伙是去给西方血族下黑手。他准备接管那边的瘟疫市场。珍珍,你最近气色不错啊。上次认识的那个绿色食品厂的人还在不?能不能弄几吨野生胡萝卜给我?”

  范珍珍对面的一只肥硕兔子掷出色子。今天它坐庄。赌桌上无大小,虽然打牌的四个人品阶不同,但大家伙开心就好。

  “我看看吧。昨天那人还约我吃饭,我没理会。不过最近怎么不常见到你,你又被嫦娥仙子关禁闭了?”

  范珍珍觉得对面兔子的精神状态不是很好。

  “别提了。她就是神经质。你想啊,她当初丢下老公跑月亮上去,心态能正常?家庭观就有问题。这么多年,她一个人住广寒宫里闲得都快长绿毛了。”

  兔子刘芒抱怨道。

  “你们家和吴刚不都陪着她吗?怎么还会闲?”

  范珍珍奇怪。都说广寒宫冷清,她曾闲逛过一回。那时候她刚认识胖兔子刘芒,成了牌搭子。隔三差五去广寒宫找它,每次都能看它一家老小在药缸里蹦跶。那个吴刚则有点像宅男,不怎么吭声,就喜欢一个人闷头砍树。这么些年下来,广寒宫附近的生态环境都给破坏光了。

  “吴刚?嘿。”

  兔子刘芒很不屑,“丫就是一受虐狂。仙子住广寒宫,是因为当初偷药,也不好意思回家去。他一个大老爷们整天在广寒宫附近砍树算怎么回事儿啊?你说广寒宫就一个人妻,外加我们一窝兔子。这话传出去,它好说不好听啊。”

  “这倒也是。”

  英俊青年曹国点头。他看了眼范珍珍,觉得她比嫦娥仙子给人的感觉好——独立、自信、坚强、阳光,不需要心理医生。没有广寒宫抑郁症啥的。

  “嫦娥仙子再神经能比得上老太婆?老太婆正更年期,每天瞅老头子不顺眼。老头子事情那么多,配几个年轻的小仙女当秘书挺正常。偏偏老太婆吃飞醋。这不,我听说老太婆打算把年轻貌美的都给赶下凡呢。”

  钟馗口中的老太婆和老头子不是别人,正是王母娘娘和玉皇大帝。

  凡间破除迷信,大力发展科技,导致各地神仙的日子都不好过。本本奏章飞向天庭,诉苦的诉苦,哭穷的哭穷,忙得玉皇大帝是焦头烂额。

  “七年之痒嘛,有啥奇怪的。老头子摸着老太婆的手,跟摸他自己的一样!家嘛,有个感情维系,彼此知根知底就挺好。他们俩那么多年了,胡乱猜忌有啥用?老头子要是真想找,三山五岳随便藏哪里都成。老太婆还真能找到了?”

  胖兔子刘芒耳朵晃晃,屁股在椅子上蹭起来。

  “呵呵。”

  范珍珍对此话题不发表意见。她在这种事情上感知敏锐。当初下界,就是听到了天上的同事们传闲话。为免受那无辜猜忌波及,她索性下来走一遭。不看不知道,凡间还真有趣。吃喝玩乐爽得很,让她一点回去的心思都没了。

  敢情这就叫乐不思蜀呢。

  范珍珍扔出张“三万”。她瞟了眼胖兔子刘芒,见它的抬头纹又增多了。

  “哎,我的。”

  兔子刘芒赶紧拿出俩“三万”,“珍珍,还是你最好,知道我要啥牌。嘿嘿,如果广寒宫那位跟你一样,当初就不会搞出那档子破事了。还是苏格拉底说得对:女子无才便是德。他老人家有远见啊。柏拉图不也说了嘛:在家从父、出嫁从夫。女人嫁人了,心里就得想着这个家,男人也是。后羿弄来药,本来是他们一家子吃的。可仙子一个人都给独吞了。好嘛,人心不足蛇吞象啊。”

  “兔子你今天怎么像哲学家?好的不学,学他们干啥?不当吃,不当喝,捉鬼的时候都用不上。他们眼里就没鬼!”

  钟馗黑着一张脸,对哲学家很有意见。

  “哲学家怎么了?哲学家会武术,谁也挡不住。告诉你吧,老钟,眼里没鬼的人往往心里有鬼。心魔最可怕。你看过《沉默的羔羊》那电影没有?这个时代,你得多懂点凡人的思维。喂~国舅爷,你那‘九万’是我的,给我给我。这真是开门红啊。哈哈哈,看来今天手气旺。”

  兔子蹦跳着,兴奋地推倒自己的牌给大家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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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赢了大笔钱,耳畔还嗡嗡响着贫嘴啰嗦。

  钟馗大叫倒霉,眼睛却盯着范珍珍羊脂白玉般的指尖看。

  兔子伸爪数钞票,“今儿合该我赢钱。老钟你们仨也别郁闷。你们在这里咋都能过挺好。我玩完还得回广寒宫,烦着呐。仙子最近又发疯了。我老婆前两天被她烫了个爆炸头。她当这是美利坚国的六十年代呢?人家都R&B了,她咋还嬉皮?想解放就解放呗,遮遮掩掩拿我们家寻开心?丫就是心理障碍。绝对的!”

  “本事大不如不摊上,摊上就忍着吧。不过我听说又有几个国家要发射卫星,准备探测月球。这会不会影响到你们的生活?”

  曹国的关注比较高端。

  “影响很大。他奶奶个爪儿的,那些卫星没事就拍摄相片,弄得广寒宫外的五行罩都快挡不住了。仙子考虑搬家到隐蔽点的地方,我们家觉得要深挖洞、广积粮,免得凡人冲上去搞我们个猝不及防。”

  兔子的两只耳朵开始耷拉。说到宇航科技方面,它的精神状态就不太好。每日被神经质女人折磨,本来就很烦恼。如今还得考虑凡人的因素,难受得满脑袋掉兔毛。

  曹国笑笑没吭声。他倒是很看好航天科技。听说在生物应用方面有市场,便惦记着哪天去打听打听,好靠凡间的地位在经济发展中捞一笔。

  “放宽心吧,这不还没登月呢。就算登月,也得有个探测时间。在那之前你们找到藏身之处就可以。”范珍珍微微一笑,“其实广寒宫暴露倒没什么,关键你们一家可能会挺惨。珍稀动物没几个野生的了,能逮到的都关起来里。我可不想到时候找牌搭子得半夜跑去动物园。”

  “动物园?丫丫个呸的。那倒是好了。我就怕是马戏团哇。”

  胖兔子刘芒想到这里,心情大坏。它没了心思打牌,脑海里充斥了关于一家兔子在马戏团的生活幻觉:钻火圈、骑单车、玩抛球、站晃板、顶大缸……

  这日子没法过了!

  兔子咆哮着丢下一张牌。

  “打得好。我缺这,正怕没戏,你就送过来了。”

  范珍珍推牌,爽爽赢了一把。

  被范珍珍这一赢,兔子彻底丧失了状态。它摸着牌唉声叹气,十几圈下来竟然成为“职业炮手”,给范珍珍三人点了几十次“炮”。三家赢它一家,输得它差点把底裤都当掉。

  “不玩了不玩了,这日子没法过了。珍珍你也不手下留情。”

  输红眼的兔子大叫起来。它趁外面有人递话进来说找范珍珍,干脆放弃位子,蹲去贵宾休息室吃起了胡萝卜。

  门口等候范珍珍是一堆装箱的香肠,外加一个西装笔挺的男人。他看到范珍珍扭腰走来,便正正领带,朝范珍珍伸出了手。

  “谢谢您,东西我会请老总开会评估。这是钱和我的名片,希望日后常联系。”

  范珍珍指挥服务生把香肠扛进去,挥手跟男人告别,转身进屋。

  “啊?”

  男人接过名片,看上面印着个食品贸易公司的名和范珍珍的职务——总经理助理。

  公司的名字有点眼熟,好像就是最近崛起的一家。这女人是总经理助理?

  男人困惑。他按常理猜测范珍珍是那家公司总经理的情妇,根本不会想到那根本是范珍珍的子虚乌有皮包公司。

  范珍珍款步走回,让服务生把香肠都给分了。大半夜打牌,挺耗心血,不补充点食物根本提不起精神。当然,素食就算不得食物了。只有肉才最实惠,嚼在嘴巴里有滋味。

  范珍珍昂首挺胸走回自己的牌桌,根本不留意旁边冲自己流口水的神仙。

  温周信看到范珍珍从身旁走过,努力让控制笑容的肌肉群自然一些。今天来打牌,见到范珍珍后便想到少年钟义。在心里盘算一番,瞅空打听了几句,知道范珍珍好像在灶晓强那里待着。

  灶晓强是开饭馆的,范珍珍是食神。这俩凑一起,想不红火都不行。

  温周信想到那天灶晓强掏钱替自己还债,心里有点后悔。早知道应该把钟父治病的价码提高些,可现在已经晚了,没啥动手脚的机会。而且谁知道范珍珍跟灶晓强是个什么关系,如果再讹诈灶晓强,兴许范珍珍会怒。

  说范珍珍看上灶晓强,那是没人信的。一个上阶神,一个下阶神。身份地位在那里搁着呢。不过万一那生意是俩人合伙,范珍珍为幕后老板,灶晓强在前面开路。那自己的举动就有点出格了。不过范珍珍没认出自己来,说明她和灶晓强的关系没有那么密切……这就好。

  温周信思忖半晌,终于放心。

  *********************************************************

  天蒙蒙亮就从床上爬起来,脑袋瓜子都晕乎乎的。兴许是昨晚上做梦做太多了,眼眶子硬生生地疼,脚底下也虚浮,走路不踏实。

  灶晓强盯着范珍珍两步三扭从身边走过,鼻子里都是香肠和香烟的味道。

  啪,小半箱香肠搁桌面上了。

  “切成丁,早上煮粥的时候就着吃。”

  软软的声音听着疲惫不堪。

  “用放醋不?”

  灶晓强问。

  “用葱姜蒜爆锅,油煎下就成。放醋干啥?”

  软软的声音和软软的人钻进了屏障。看着影影绰绰的,挺个S曲线就瘫倒在床上了。

  我饭店里醋多,喝不了。用点煎香肠还不行吗?

  灶晓强耸耸鼻子,好像闻到了不止一种香烟味,心里有些咯得慌和烦躁。

  这感觉不好。不好不好。该干什么还干什么,别想那么多不该想的吧。

  灶晓强蹬了双布鞋,去敲钟义的房门。店小,有的菜没办法进大宗货,趁早晨菜新鲜,买回去比较好。

  钟义推门出来,两只眼睛里面有血丝。

  “以后别睡那么晚。瞧你那样子,白天都不敢放你出去。”

  灶晓强眼睛尖,在钟义关门时,视线就扫到了旧沙发上的高中课本。课本明显被撕扯过,又给一点点粘上了。挺大个工程,累心累肺的,但看着不起同情心。

  那泛滥的感觉没必要。盯着这孩子把该干的事情给干了就成。

  灶晓强连拖带拽把钟义弄出了门。

  钟义有点蔫,没精打采,瞅啥都不起劲儿。他蹲门口呼吸新鲜空气,觉得刺得肺里不舒服,冰凉得扎人。拎着菜篮子,跟在灶晓强后面深一脚、浅一脚,差点磕道牙子上。

  “傻了?”

  灶晓强一巴掌过去,正打在后脑勺上。

  钟义摸着脑袋瓜子,嘈杂的叫卖声灌入耳朵。熙熙攘攘的人群中挤过去,满鼻子都是青菜味。太阳光很温暖,撒在身上舒舒服服。走了几步把腿脚活动开,昨夜趴睡在沙发上的酸涩很快没了。瞅着灶晓强跟人讲价,他手下勤快起来,不住往篮子里塞东西。

  “不傻了?”

  灶晓强又给了钟义一巴掌。钟义笑起来,心明眼亮地接过灶晓强手中的猪肉。

  俩人弄了一大堆东西到饭馆。老张和赵丽已经在门口候着了。今天赵丽上午没课,凑过来打下手,还能管顿早饭。张厨子接过肉,在厨房把锅颠得山响,铲子不住往锅底戳,恨不得把它捅漏了。

  “老张,你做国宴呢?做国宴也用不了这么大的力气吧?”

  灶晓强端张早报坐吧台里看,听到厨房震天价响动便乐了起来。

  “好菜,昨儿刚从电视里学的。”

  张厨子在厨房边忙活边喊。干了有些日子,都知根知底,他那点水平不敢忽悠灶晓强。反正学了点啥就直说,兴许还能落个勤奋的名声。

  “啥菜?”

  灶晓强闻味道挺香。他眼巴巴盯着厨房的门,见钟义捧出来一盘颜色重的肉菜。

  “回锅肉,川菜。我喜欢。老板您尝尝。”

  张厨子先给灶晓强夹了一筷子。灶晓强吧嗒吧嗒嘴,吃了一口,又吃了一口,然后再吃了一口。

  肉菜张叔都喜欢。

  钟义瞅了眼赵丽。俩人很有默契地对着笑。

  “笑啥?赵丽,周末中秋节,你们学生都咋过?”

  灶晓强不吃独食,都跟大家一道开伙。吃饭的时候喜欢把工作给分一分,主要是钟义的。

  “本市的回家。不回家的参加班级联欢会,会后聚餐。但我不想去,我想来这里。”赵丽也在犹豫。她不想脱离同学单独行动,那样容易被同学孤立。可聚餐肯定是要大家掏钱,平摊到每个人身上也不少。与其跟那些人去,不如来饭馆干活,赚钱吃饭两不误。

  “这样吧。你等下去校园贴广告,说节日包桌打折,还有月饼赠送。最好能把你们班级的饭局也拉咱们饭馆来。那就两全其美了。咱们也不到太晚,十点前就关门。老张你把老婆叫来,咱们一起吃。吃完你们再家去。”

  灶晓强怎么能不明白赵丽的心思。他也知道张厨子想歇歇,但饭馆生意不比别的,歇不得。上了啥船,就得有啥自觉不是?

  “嘿,老板,甭叫了。我家那口子昨天就奔乡下去了。说我明天肯定不休息,干脆拎上两斤月饼、几斤水果去看我老丈母娘了。按往常的习惯,这一去哇,没有十天半拉月回不来。解放喽,解放喽。”

  张厨子乐得跟什么似的。他家婆娘管得紧,每月开薪水,拿回家少一分都得被数落三天。不过依他性子过,那日子更没法过。

  啥锅配啥盖,啥刀切啥菜。

  厨子家里有那老婆,错不了。

  灶晓强心说既然撒欢就撒欢吧。哪个男人被管教成这样子,也怪憋屈难受的。咋还不得让人有个出气的口子啊。不过那月饼咋买?是跟凡间这些厂家买,还是和前些年一样,走走广寒宫土地爷的门路,从上面弄下点好货色来?

  不过弄那么好的货色都给谁吃?

  送司徒土地点?再给家里那水蛇腰仙子留几块?也不清楚她喜欢不喜欢月饼。凡间好东西这么多,甜食海了去了,万一人家再不待见这一口呢?

  掐了大腿一把。灶晓强心说自己这不是犯贱吗?该干啥干啥,赚钱要紧,别扯那么多没用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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啥东西都是,节假日就涨钱。中秋赶上周末,菜买得贵不说,早起市场上人多得能把鞋踩掉。小饭馆的几个人准备一上午,紧着忙活才弄出了昨天预定的几桌。

  这次赵丽是首功。那天和同班同学冲突、和解后,她忽然放得开了。主动去问班里的人要不要把聚会办饭馆里,她保证性价比。几个女同学凑热闹,怂恿班委就这么订了。有热心的还去找老乡,看看哪个寝室聚餐,干脆都到灶晓强饭馆吃去。

  听着包房里一帮年轻学生吵闹,灶晓强笑眯眯地数起了空酒瓶子。小饭馆里,那些普通的家常菜不怎么赚钱,甚至还赔钱,倒是酒水是个大进项。看酒瓶子就知道今天的利润少不了。别瞧那帮学生们不赚钱,但都挺能花的,充起场面来拿钞票当手纸一样。

  “灶叔,我去送煤气。”

  钟义看客人进包厢开吃,赶忙跟灶晓强打招呼。他的三轮车上只有一罐煤气,是那个李舒苹老师要的。他上个月才给她送了罐,按理说用不了那么快。他见过许多三代同堂的,用得都比她省。

  蹬上三轮车穿街走巷。到地方,锁上车,能问到满院子的饭菜香味。油爆锅的响动一声接一声,比跑跳的孩子和碎嘴老人还吵。钟义扛起煤气罐蹬蹬上楼,敲开了李舒苹家的门。

  李舒苹今天穿了一身淡紫色的连衣裙,身上有股甜腻但不刺鼻的香味。

  “小钟,你来啦。昨天我熬汤时看到火不对,晃晃罐子才知道快没气了。麻烦你中秋还跑一趟。”

  “不麻烦,应该的。李老师,我把罐子给你换上。”

  钟义看到厨房里的油烟渍不多,墙皮上有阴湿的痕迹。回想李舒苹的话,猜是常常熬汤的缘故。文火煮东西,时间长了也很费煤气。

  “小钟,能不能再帮我个忙?”

  李舒苹有些尴尬。她指指阳台,说上面晾衣架子出了问题。

  钟义过去一瞧,发现是晾衣架两边的螺丝环扣松了。他要过工具将那些弄好,还顺手把工具箱的金属合叶拧下来,重新安了一遍。

  “这样关箱子就容易了。”

  钟义想到李舒苹家里没个男人,日子过得真是一点都不舒服。城里人就这点怪,离婚就跟做游戏一样容易。镇上没这种事,后街的两口子整日价吵吵闹闹,可还不是过了一辈子。

  “小钟,谢谢你。今天中秋,找人帮忙都不方便。我这刚做了俩菜,你别忙走,留下吃几口。”

  李舒苹拉钟义坐到饭桌旁,自个系上围裙。

  想起大院里老太太们的八卦,钟义明白这是因为“寡妇门前是非多”。甭管是镇上,还是城里,这点倒是一样。

  “菜还行吗?你怎么不吃?”

  李舒苹又端出盘芹菜炒肉。

  “李老师,我得走了。”

  钟义站起来要走。李舒苹是老师,他看到当老师的就觉得拘谨。

  “尝尝再走。”

  李舒苹亲手给钟义夹了筷子菜。钟义不好推辞,只得小心把菜放进嘴里。

  “嗯,我还是头一次吃到甜的……”

  钟义看到李舒苹瞬间变红的颧骨,立刻回过味儿来,知道自己说错话了。他强迫自己继续咀嚼,发现李舒苹不仅错把盐放成糖,连爆锅的豆油也没烧开,整盘子菜都散发生豆油味。

  “我不怎么炒菜,都炖汤喝。”

  李舒苹的解释挺苍白。

  钟义听明白了。敢情面前这文气的李老师不会做饭。怪不得煤气用得快,原来都煮东西吃了。做别的大概分不清熟没熟。

  很有意思,原来真有这样的人。从前听别人说过还不信,今天算是看到一个活生生的,站在那里倒是楚楚可怜,挺像高中课本上描述过的大家闺秀。女子终归是女子。咋也离不开人照顾。挠挠头问:“李老师,家里还有菜没?今儿中秋,饭馆里有事,我不能耽搁太久。但李老师你要信得过我,就让我给你做几个菜再走。”

  “这话说的、这话说的……油盐酱醋都在这里。肉在那儿,篮子里是我今早买的菜。小钟,你忙。我给你削苹果去。”

  “嗯。”

  钟义点头。镇上人都有遇事搭把手的习惯。年龄再大也是弱女子,何况还是个老师,哪有看着不管的道理。

  撸胳膊挽袖子,给张厨子打下手练的本领显露出来。肉丝切得均匀,佐料都配比好,下油、爆香,葱姜蒜在滚油里走一遭,味道马上不同;捏着鸡蛋敲碎,把蛋清蛋黄分开,蛋清里面加点土豆粉,锅一好就弄了虾子去熘;另外一锅,等糖熬得差不离,切好的土豆块丢里面挂浆。女的一般都喜欢吃甜食,拔丝土豆这种菜应该能上台面……没有张厨子做得那么讲究,但看着挺像那么回事儿。

  忙活一阵,钟义把菜端到桌上。他手心冒汗,忐忑得很。

  李舒苹挨个菜尝几口,眼睛瞪老圆。

  “还能吃不?”

  钟义怕做坏了。

  “好吃。很好吃。看不出你小小年纪,做菜这么好。”

  “我十八岁,成年。”

  钟义苦笑着将灶台抹干净,准备闪人。

  “你也吃了再回去吧,今天给你添麻烦了。”

  对着钟义做的菜,李舒苹心里过意不去。

  “没啥,从前在镇上的时候,常去给老师干活。”

  “镇上?对了,小钟你在镇上念到几年级?”

  “高中毕业。本想考大学,可家里出了点事情,就不念了。”

  有啥说啥,钟义也没流露出自怨自艾的态度。他和他妈王采芝都有点相信命运那东西。那玩意儿是看不见摸不着,可隐隐约约总觉得人在那根线上晃悠,蹦跶来蹦跶去,怎么跳都跳不出太远。

  “可惜了。这个你拿上。喜欢看书吗?我这里有挺多,估计你愿意看杂志。瞧,《读者文摘》期刊。我存了十来年的。”

  李舒苹把一包月饼硬塞到钟义手里。她推开书房的门,指指墙角处几米高的杂志。

  推辞不过,钟义只得拎了月饼,又小心捧走几本杂志。他挺想看杂志。从前在镇上只瞧见过《故事会》,翻得页脚都烂掉才罢休。

  “李老师,我先走了。煤气罐有啥不妥,你尽管打电话找我。”

  钟义拿着油乎乎的月饼告辞。李舒苹挥挥手,听钟义的脚步声远了,才轻轻合上门。

  屋内的电话一声接一声,非常烦人,却不得不接。

  伸手捞过听筒,传来的是母亲的声音。

  李舒苹嗯嗯应付几声,边听边吃,筷子在几个菜之间穿梭。钟义做的菜很香,就跟家里人做的差不多。油盐酱醋放得到位,比自己烧得强百倍。当初要是能多学点,也不用天天熬汤喝。就那样还怕东西不熟,吃了拉肚子。

  吃了小半碗饭,不锈钢勺子有一搭没一搭地挖着盘子里的糖。拔丝土豆凉了,糖在盘底凝结成焦红色,跟蘸糖葫芦的感觉差不多。

  “妈,你说的我都知道了。我过挺好,你不用管我。回家还得坐火车,我嫌麻烦……我跟他?过挺好……没离婚,你听谁说的离婚了……怎么可能,他爸妈头一个不让,他们家也是书香门第,有头有脸……妈,你就别管我了。我那菜快糊了,改天再说吧。”

  李舒苹把电话挂了,长长出了口气。她自己开了听可乐喝着,把钟义做的菜一扫而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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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轮车蹬得飞快,钟义顺路拐回宿舍,先放了杂志才拎月饼回饭馆。中午的客人都散了,晚上客人们还没到。张厨子做好了饭菜,灶晓强和赵丽都等着呢。

  “吆喝~小钟,你送煤气还送回来一包月饼啊。来,我瞧瞧。嗯,五仁馅的,我喜欢。我再瞧瞧这个……”

  张厨子抓过月饼包先欣赏了一番,把一块满月的月饼变成月牙状。

  “小钟,你等下去医院吧。中秋就过个团圆,这里的几块月饼和菜也拿上。”

  灶晓强让厨子把弄好的菜给钟义装上。钟义挺过意不去,口中连连说着客套话。碰巧范珍珍进门,就手拍拍钟义肩膀:“小钟,你客气啥?这点东西花不死晓强。正好你没走,出来搬东西。”

  灶晓强听着憋气,可还得跟出去看看。他和厨子走到外面,见门口堆着小山高的月饼箱子。传说中昂贵无比的广寒宫月饼,就整整齐齐码在范珍珍身后。

  “老张、晓强你们抬月饼。小钟,你带走一箱,给平时管你爸的医护分点。”

  范珍珍力拔山兮气盖世,胳膊一晃,一箱子月饼就丢上钟义的三轮车。

  钟义不好意思地笑了,不敢跟范珍珍太客气。怕饭菜凉,他蹬起车子飕飕闪人,比兔子跑得还快。十来分钟,连压线带闯红灯地到了医院。

  中秋节也好,啥节也好。都挡不住人得病。医院里好不到哪儿去,救护车一辆接一辆,满走廊急促脚步声。听说春节比中秋还“热闹”,酒精中毒、脑淤血、胃出血、烫伤、鞭炮炸伤……要啥有啥。

  钟义把饭菜给王采芝送去,接着捧了月饼箱子在颅内科的医护室里分送。送了几个科室后,遇见温周信。

  温周信单身,晚上不想参加活动,干脆找借口来值班,打算在办公室看点外国成人杂志啥的。刚下午,他正在医护室跟小护士讲笑话呢,鼻子里就钻进股月饼的香气。

  不是普通的月饼,是广寒宫的!某年中秋,合瘟道士托人从广寒宫弄来过!

  温周信的吃惊劲儿还没过,就看钟义捧着月饼箱进屋。

  看温周信在,钟义忙走过来,先把月饼捧给他。

  “温医生,今天过节。想请您和大家尝尝月饼。听我妈说,我爸病情稳定,真是太感谢您和大家了。”

  钟义不知道范珍珍这一箱月饼的价值。广寒宫的月饼是贡品,专送瑶池王母、昆仑山西王母和天上地下少数几个有名的大仙。其他人得托门子找关系才能弄到几块。他一个小小的凡人拎了这么多广寒宫月饼送礼,不是一般的奇怪。

  一箱子……广寒宫月饼!

  温周信心说钟义啥时候跟广寒宫的人扯上关系了?这不能啊。嫦娥仙子从不下凡,吴刚那个家伙也闷在上面不动弹。难道是……兔子!

  思前想后,终于记起那夜在瑶池娱乐城打牌。见到食神和胖兔子一桌。月饼都是兔子家打的,想打多少,兔子一张嘴就有了。不过范珍珍怎么如此待见这小子?给这种月饼都能论箱!

  温周信多疑。疑心生暗鬼,鬼鬼纠缠,生生不息。

  他瞧钟义笑得实在找不到毛病,就试探着说:“你父亲各项指标目前都很稳定。我会根据每周的检查情况逐渐降低药的剂量,免得多出不必要的开销。”

  “温医生咋说咋办,我和我妈都不懂。一切就听凭温医生安排。多拿点多拿点,我这里也没啥别的给大家。几位姐姐,我这里还有,都分了。”

  钟义把一箱子月饼分了个底朝上。几个护士嘴里吃着,手里拿着,相当满意。温周信知道广寒宫月饼的行情,看旁边凡人吃得开心,胸腔气血翻涌。他赶紧把自己那份小心揣到怀里,打算留给几个瘟神兄弟分分,顺便再贿赂下巨灵神。前些日子不顺手,那边又欠下了债务。

  这世道,连广寒宫的月饼都流落凡间了。

  温周信感叹着冲回办公室。把门一锁,他将满怀郁闷都发泄到了那几本走私来的外国杂志上面……

  始作俑者可不知道温周信怎么想。吃完张厨子做的“早餐”,她正待吧台后面啃月饼呢。灶晓强仨人忙活客人订的酒席,她一个人闲纳凉不说,眼睛还总在烧鸡身上流连。

  “想吃就吃。冰箱里还有,等下客人来了还能切。”

  灶晓强看不过去了。再这样瞧下去,估计这烧鸡都能诈尸了。堂堂食神,怎么看到吃的就走不动道了呢?

  “你不早说。讨厌。”

  范珍珍把啃到一半的月饼丢下,伸手撕烧鸡。

  早说?早说冰箱里的食物都没了。

  盯着食神大人施展“九阴白骨爪”、“六指琴魔”、“五指神功”,灶晓强脖子后面汗如雨下。

  “今晚你出去吗?”试探问了句,没看到食神大人停下咀嚼来回答。不死心地再问,“今晚不出去,我让老张多做几个菜?”

  “做吧,多做几个。我吃完再出去。”

  范珍珍头也没抬。

  中秋不过节,出去干啥?

  灶晓强闷闷地走进厨房:“老张,再做几个好菜给珍珍。”

  “好的……老板你干嘛用那眼神看我,我做错了什么你就直说。”

  “你没做错什么。”

  “老板,您有话直说。”

  “你烦不烦?”

  “老板,我真没做错事情?”

  “没,你继续做吧。”

  “哦。那,老板……要不你先去外面看看赵丽?她那边好像有点麻烦。”

  “什么心态?别没事嫁祸人家小姑娘,该干活干活。”

  灶晓强的杀人目光嗖嗖放过去。自我感觉跟当年蹲长平大坑旁,看白起咔嚓人差不多……

  小饭馆,忙忙碌碌也就那么回事儿。弄完预定的几桌饭菜,干脆关门打烊。等最后几小桌客人走了,都从后院给人家送出去,临了赠几块月饼。

  不过不是广寒宫的,广寒宫的月饼要留着自己吃。

  灶晓强咬着范珍珍带回来的月饼,才知道原来广寒宫出品也分三六九等。敢情他从前托关系买来的都是下等货,真正好吃的是范珍珍拿的这些。

  食神就是门路广。别人喝粥,她吃干饭。旁人弄几块月饼搭无数脸面,她只要手指一勾,广寒宫的兔子眼巴巴往她面前蹦。灶晓强可不傻。嫦娥仙子和吴刚的神品早有耳闻,都是住上面管吃管喝不管拉的主。一帮兔子才是干实事的,譬如弄这月饼。

  “赵丽,你等老张和晓强干吗?过来陪我一起吃东西。”

  范珍珍运指如飞,风卷残云扫荡桌面,几个眨眼功夫饭菜就下去了一半。不过没关系,张厨子有经验,菜码按照人数翻了两翻,就为她预备的。

  “珍珍姐,你带来的月饼真好吃。”

  赵丽没活干,坐在范珍珍旁边小口吃起了月饼。

  “喜欢就好。临走拿一箱给你同寝室、同班的人分分。”

  “不、不用。”

  “为什么不用?你嫌我?”

  眼睛一撇,不像生气倒像勾魂。

  “没,这么好的东西我怎么能拿那么多。”

  赵丽看灶晓强吃得仔细,心里也有数。

  “让你拿就拿,这点东西算什么?啊,我接个电话……小芒啊。胡萝卜送去了没有?纯绿色无污染的,你放心吃。胡萝卜汁过几天到,还有那个胡萝卜味的巧克力、冰激凌,胡萝卜饼干、胡萝卜蛋卷、胡萝卜薯片……月饼收到了。不错,挺好吃的……嗯,行,那挂了。”

  范珍珍扭腰走回来,继续跟酱骨架奋战。灶晓强耳朵里灌进去三百多种胡萝卜产品,这才明白个所以然。

  以为是兔子讨好白送的,原来跟做买卖差不多。自己小看这女人了。

  灶晓强端一小盔熏鸡翅放范珍珍面前,想把这恶鬼投胎的女人喂饱点。

  赵丽在旁瞧见这一幕,悄无声息躲厨房去了。

  老张还没上桌,她不敢打扰灶晓强和范珍珍。城里跟乡下差不多。待久了,啥八卦都能听到。厨子嘴里也没个把门的,关于范珍珍种种,添油加醋渲染一番就进了小姑娘的耳朵里。

  “小姐,小姐你知道不?”

  “知道,课本上有。都是大家闺秀。”

  “别扯了。怎么人都学傻了呢?青楼你懂不?那种地方的女人放现在的城里,就叫小姐。”

  “懂了,就是书上写的生张熟魏。”

  “啥熟了?没熟啊。反正老板是看上她了,一天养家里。供吃穿住,由着她人四处跑。”

  张厨子掀起锅盖,心说菜离熟还早着呢。

  “我看珍珍姐挺好。”

  赵丽替范珍珍辩白。搬了个板凳,她坐在厨房中央看张厨子烧菜。

  范珍珍人好,不是那样的人。

  赵丽笃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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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烊得早。四个人凑一桌胡吃海塞。张厨子放开了喝酒,小二锅头一瓶瓶往嘴里灌,也不怕喝成胃出血。赵丽想劝劝,灶晓强给拦住了。

  张厨子老婆不在家,难得这么痛快。男人嘛,总得有个散心的时间地点。一年到头老那么憋着也不是回事儿。

  范珍珍笑话了张厨子几句,拿卫生纸抹抹手。起码吃了三个小时,肠胃舒服得很。她抻个懒腰,跟灶晓强打声招呼就出门了。

  中秋的月亮真好啊。

  剩下的三人乐滋滋地吃喝完,也准备各自散去。灶晓强让赵丽把能拿的都拿回去,范珍珍答应的月饼也带走。

  叮嘱完送赵丽出门,扭头瞅见厨子喝得脸盘红红,手中攥着二锅头的酒瓶。听厨子口里唱起荒腔走板的调子,灶晓强觉得厨子似乎在过解放日。

  老张,天晚了,赶紧家去。”

  灶晓强锁好店门,劈手夺过厨子手里的酒瓶,三分远射丢进垃圾箱。

  “老板,我没醉,我不回家。今天老婆不在,我出去逛逛。”

  夜风一吹,张厨子跟正常人没两样。三步并成两步走,人就在马路上溜达开了。逛的方向也不错,正是灶晓强前些日子踩点的地界。

  心里不爽。

  灶晓强可不希望这时间地点出门,还能碰到张厨子这种同道中人。也不是自持身份,就是怕厨子觉得自己抠门。何况店里的仨人,早在范珍珍这事情上误会很久了。

  算了,换地方吧。

  灶晓强站在路边招手。索性离开大学城这边,跑市中心去。

  计程车载着他从省大门口路过,沿着师大街往前走。大晚上的,竟在师大门口堵车了。

  “咋今天还堵?中秋节这么多车……都是好车啊。”

  男人喜欢车,男神也喜欢车。凡人坐在车里飙到二百脉左右,跟神仙腾云驾雾的感觉差不多,都飘忽忽的。

  “嘿,女学生多。”

  计程车司机讪笑,嘴角带出不屑。

  灶晓强楞了下,眼见一个中年男人迎了个女学生上车。俩人举止亲密,最起码是恋人级别的。

  原来如此。可她们过得又不像小钟那么辛劳,这是何苦来?但话说回来,想生活得好一点,也不算啥错误。就连神仙还扯皮、攀关系、挖门子倒洞呢,何况凡人……乎?

  灶晓强用了太多年古语,情不自禁把尾音带了出来。

  车子冲过拥挤地带,绕过立交桥朝市中心去了。酒吧街就在市中心的东南面。跟最繁华的商厦在同一条街上。商厦在坡顶,一堆酒吧在坡下。

  “停,就停这里吧。”

  没等车下坡,灶晓强就叫司机停下。车价正卡在起步费那里。他算过,再开五米,计步器就得跳费。

  来干啥就是干啥,多余的钱不花。

  顶着司机的白眼,灶晓强勇往直前,沿着酒吧街的坡道往下走。夜里霓虹闪烁,酒吧半掩的小门里能看见浓妆艳抹的女人。

  价格高,人不敢进。

  灶晓强捏紧兜里的钞票,坚持穿过酒吧门口停放的车辆,走到坡下,拐入一条小街。小街上也很繁华。黑白相间的发廊标志转得人眼晕,招牌上的霓虹不比酒吧街的少。人也更热情,看得心痒痒。

  太小的门面不进。不是怕脏。反正脏不脏他都能看出来。关键是小地方没洗澡的。要舒服,还得洗浴中心那级别。当然,小洗浴中心就好。

  “老板,按摩?”

  妹子凑上来,口吻都甜。

  “唔,多少钱?”

  灶晓强捏捏妹子伸过来的手指头,觉得符合心理价位,“还成。按十算?”

  “老板这话说的,不按十还按百?我们小店还做不做生意了?”

  妹子咯咯笑,把灶晓强往里拉。

  宾至如归,宾至如归。

  灶晓强舒舒服服泡了个热水澡,被一个水嫩的妹子拉过去按摩了。

  十条蛇样的手指从脑袋瓜子往下捏,爽快得俩胳膊上都是鸡皮疙瘩,心脏也跳得砰砰有力。骨头从头松到脚,舒坦得很,兴奋得很,钱花的心疼很。

  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铁打的身躯流水的那啥。同样是劳动,有人赚钱,有人亏本。痛并快乐着,描述的就这感觉。

  龙精虎猛地从按摩床上跳下去,灶晓强冲了个澡才穿衣走人。门口的妹子甜蜜蜜的招呼过,拉着胳膊接连说欢迎老板明天再来。

  再来再来,过些日子再来吧!

  有些事情,偶然为之就够了。天天消费也消费不起。做小买卖,不能败家不是。

  灶晓强抻胳膊撩腿,大步拐回酒吧街。雄赳赳,气昂昂,跨过脏水沟。头顶上的星星顺眼许多,脚下的路平坦许多。

  心情好了,看啥都好。譬如远处那几对从酒吧里并肩走出的男女……那女人怎么那么像范珍珍呢?旁边那个好像也在什么地方见过。

  是曹国舅!

  灶晓强眼睛瞪圆了。

  果然是曹国舅,范珍珍身边的果然是曹国舅……不过还别说,曹国舅跟范珍珍俩人走一起看着挺般配的。灶晓强站在夜色中,刚被松开的骨头缝呼呼灌风。

  “晓强?”

  这边不打招呼,可那边范珍珍的眼神好。携着曹国走来,表情还挺惊讶。

  “孤零零站这里干嘛?身上都是香皂味。刚才去洗头房了?不是吧,那种地方不干净。你好歹也是灶王爷,饭馆也赚了不少,干嘛这样小气?又不是葛朗台。对了,这是国舅爷。这是灶晓强,我最近都在他那儿混饭。”

  范珍珍热情地拉过曹国介绍给灶晓强认识。

  曹国上下打量灶晓强一番,矜持地点点头。无论是天上还是地下,他的身份地位都跟灶晓强不一个档次。如果范珍珍想,他完全可以让她生活得舒适无比。搞不懂为什么要跟这小灶王在一起厮混。

  也罢,也罢。帮灶王开饭馆,也算食神的职业施展范围。独立女性最有魅力。

  曹国捏住范珍珍的手,赞许地笑了笑。

  纨绔子弟。

  灶晓强腹诽了下,冲对方笑:“国舅爷好。小神在大学城那里开了个小餐馆,多亏食神仙子看顾。您若得空光顾,小神的饭馆蓬荜生辉。”

  “呵呵,你们灶王部的人都挺会说话。咱们下凡到各地,也是为瑶池各路神仙做个入世的榜样。你好好干,我看挺有前途的。”

  曹国外表年轻,说话腔调倒无比臭老。

  灶晓强干笑,目送曹国携范珍珍而去。老半天才察觉范珍珍刚才说了什么话。

  葛朗台?啥叫葛朗台?谁家过日子是拿钱撒爆,难不成拿钱去夜总会找小姐反倒潇洒了?都什么思路!

  “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

  灶晓强心中有些不爽。索性连计程车也不拦。过马路沿着小街继续朝前走,打算溜达回去。神仙坐地三千里,就算下凡,竞走速度也比马拉松选手强。

  一路走着,路过洗头房,灶晓强听到门口的音箱传出歌声:

  “这城市是片繁华沙漠,盛开着妖艳霓虹。悲伤的人们满街游走,打听幸福的下落。爱情,都只是传说。难开花难结果……”

  是郑中基的《别爱我》。应时应景不应心,殊不知男人有时候想舒坦的不过是下半身。肾上腺素一发动,马达管理的就不是大脑了。

  灶晓强对遥不可及的煽情没兴趣。有些东西一打眼看挺不错,接触时间长了就没劲了。好比人对人的好感有时源于冲动,可说不准啥时候那冲动就结束了。

  来得快的东西,通常去得也快。灶晓强拒绝了几家洗头妹的拉扯,保护好兜里残余的钞票,义无反顾地前行。

  “老板?”

  热情的呼唤在第二个字上变了调。扭头看,一个肥粗老胖的中年男人喷着满口酒气,僵在家洗头房的门口。如果地上有个耗子洞,估计他都能钻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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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张。”

  灶晓强朝张厨子笑,顺手在路旁食杂店买了包烟。

  “老板……我只是出来按个摩,放松放松,也没干出格的事。男人嘛,总有点那啥的时候,只是想听听妹子们的声音。”

  张厨子点上烟,跟灶晓强并肩走。别看肥膘多,每天站的时间却够长,所以忙活半天,走路双腿都不带打颤的。

  “多大个人了,出来玩就玩,找什么借口。”

  灶晓强讪笑,把整包烟都塞到张厨子兜里。

  “老板,真没说假话。只是去按摩,没敢干啥。一动歪脑筋,她那张死人脸就搁眼前了,特压火。其实这么些年不是她管着,我不定死哪条臭水沟里了。”

  张厨子喷云吐雾,情绪稳定不少。走在这条街上,觉得老板也不是老板了,跟自己一样都是男人。男人间说话,可以肆无忌惮些,把平日里不能说的一股脑说出来。

  “这话怎么讲?”

  情知厨子想吐点苦水,灶晓强乐得做顺水人情,就把话头接下去了。

  “这里。”

  张厨子撩起背心。肩胛骨到肋骨下一条长长的刀疤。兴许是运动透彻了,疤痕红彤彤的,狰狞得有鼻子有眼儿。手也没老实,捏着小二锅头的瓶子口放到嘴里,咯嘣一口把瓶盖咬掉。鼓咚咚灌进去,话匣子就打开了。

  张厨子年轻时候不是厨子,是很单纯的胖子。走路晃荡晃荡,跟在别人屁股后面当瘪三。中学混过去,手下也有了几个人。青春懵懂的,就学人家尾随在女生屁股后面。爬墙偷看女厕所,翻院子拽衣服,将小姑娘堵胡同里调戏之类的事情都没少干。

  长到二十多岁,家里寻思这人管不住,找人给提了门亲事。不知道介绍人怎么说,兴许是天花乱坠。对方答应了,要了笔彩礼,将不太中看的大姑娘嫁过来。

  那时候有野心。希望有大房子、满屋子家电、漂亮老婆,走在街上惹眼得很。别的爱好没有,就想过招摇日子。眼瞅姑娘长相不是自己中意的,结婚当天就撂了脸子。

  “那时候我傻*,不知道好坏。顶了我老爸的名额去工厂混。该往外跑还往外跑,整天不着家。”

  张厨子口中烟雾缭绕,心思跟团麻似的。

  洗衣服做饭收拾家,女人过日子倒还成。可看不顺眼,心情不好就喜欢开口骂。跟小弟兄们去喝酒,回来一身味。女人过来问,俩嘴巴给扇过去。扇完赶去煮面条,可等夜宵煮好,他人已经在床上睡迷糊了。隐约听到招呼吃饭,顺手一扫床笤帚丢过去,呜咽声细得跟猫一样。

  日子就那么过。抽烟、喝酒、打架,趁着工厂没改革,偷了些废料出去卖钱。一来二去手中有了点积蓄。被人知道后惦记上了,给拉去打麻将。

  人傻*,手里还有小钱,被灌了几壶“马尿”就不知道自己姓啥。凑过去跟人耍钱,开始顺风顺水,后来就刹不住地输。越输越想赢回来,不惦记别的,想到“东西南北中”眼睛都冒血丝。觉得不翻本就不叫老爷们。

  普通的工人家庭根本没啥积蓄,小偷小摸存下的钱很快就没了,家里女人辛苦攒下的工资也还了赌债。哭过几次,都被巴掌打灭了火。该赌还赌,电视机啥的都给卖了,也填不满窟窿,只能举债度日。

  家不像家,日子过得紧巴。女人没办法弄好吃好喝伺候,还得挨揍。驴行八道地走出去,街坊邻里瞧着都用卫生球眼。风言风语多了,劝女人离婚的也不少。持家过日子,女人不比谁差,干嘛死守着不知道深浅的男人过?父母知道了,赶紧过来劝。口中应付,等老人走了,手下更不留情面。

  好好的日子过得风雨飘摇。年关上,纸里包不住火。几个小年轻过来催还赌债,把家里酸菜缸都砸了也搜不出值钱的东西。人给拽到街上打,当着街坊邻里一顿臭揍。

  各家街坊都在窗户后面看热闹,把多年受的气都借别人手撒出来。丢的冻水果、腌菜,缺了气门芯的自行车,被卖废铁的哑铃,烧成汤的鸽子……

  打得痛彻心扉,多少年前的事情都想起来了。一双冷漠的眼就是一件事。欠下的债不值得打死也得打残。

  天真冷啊。从未感觉过的冷,觉得把骨头渣能冻上。可冻上好,冻上兴许就不疼了。省的人在地上哭都哭不出,沙哑嗓子连个疼都没法叫。但口鼻窜血也得抱紧脑袋。不敢放,放了生怕被打死。大冬天的,雪比鹅毛厚。血滴在地面上,片刻就凝结住。

  以为满世界的人都消失了,真以为满世界的人都消失了。可那瞬间,女人从家里冲出来,不顾天不顾地的阻拦,还被人两拳打脸上,打得眼眶青肿。

  自己的女人自己打,别人凭啥?

  捂住脑袋的手松开,血气上涌,顶了对方一个大马趴。其余几个人没拦住,干脆几脚踢上肋骨。一个小子更横,将剔骨刀拽出来,甩手就是一下子。

  不会形容那种疼。意识模糊了,就听到女人在喊,喊的啥不知道。缓缓扭头,看女人奔进家里。再出来时手里擎的是一把铁锨。

  她不是穆桂英。穆桂英挂帅,巾帼俊俏,比她好看多了。她舞动铁锨虎虎生风,倒像是三斧头的程咬金,凶神恶煞,唬得拎剔骨刀的都倒退几步。

  街坊邻里终于开门了。有的跑派出所找人,有的给去叫救护车。十来把铁锨扛肩上围过去,对方没敢再动他,更没敢动女人。

  春节,人就躺医院里过了。工厂领导过来“慰问”,顺便下达开除的命令。春暖花开出院时,人虚胖了两圈,说话不动声色都像是在笑。拎着女人不知道从哪里弄来的水果挨家挨户送,感谢救命之恩。对方都叹气,问说为啥不离婚,拖累人家。

  离婚不离婚的,她做主。

  胖子笑得憨厚,判若两人。回家把邻居们的话递给女人,偷偷瞧女人脸色。看女人没说啥,才敢放松下去。饭后主动洗碗洗衣服,小声问女人家里还能弄到钱不。没了工作,想去学点手艺养家。

  女人没吭声,第二天回娘家跟哥嫂吵了一架,要来了她妈的缝纫机。蹬缝纫机给人加工秋衣秋裤。个把月后,把他送去学厨子。

  身材像厨子,不代表就有当厨子的那根筋。幸亏当年混日子剩下的机灵劲还在,学完四处蹦跶,好歹一个月能往家里捞些钱。熬了好几年,慢慢把家里的元气拉回去,钞票也赚得比女人多了。但当初被女人举铁锨打下去的气焰,竟再也没回来过。

  看到他每天回家伺候女人吃饭穿衣,鞍前马后的操劳。街坊邻里都笑他说,那次事情后,他的脊梁骨被打断了。

  就是嘛,就是被打断了嘛。

  梗梗脖子傻笑,手里没停下洗衣服。看到女人回来,还满脸贱笑迎上去嘘寒问暖。穷人翻身做主人,气焰比他当年还嚣张,罕少给好脸色瞧。可越这样,他越舒坦。

  “我老张就是一贱骨头。没办法,上辈子欠她的。”

  张厨子点了根烟。满脸得意之色,也不知道是得意个啥。

  “她上辈子欠你的。”

  灶晓强笑笑,对张厨子年轻时候的过往不予置评。谁都有傻*的时候,就是时间长短不一样而已。

  过去的故事结束了,老张言犹未尽,但已无需多说什么。被管的日子比当年嚣张的日子舒服得多。有些人就这样在岁月中,变成心中的一块宝贝。怎么丢都丢不掉。

  俩人在夜色里走着。霓虹灯还闪烁,想回家的念头却越发重。

  “往常她回乡下,都待挺久。不过这两年,我总盼望她早点回来。家里没人吃我做的饭,心里挺不舒服。赶明儿我就打电话过去,让她快点回来弄点毛活儿。眼瞅入秋了,天气一日比一日冷,我身上这点衣服扛不住。没毛衣哪儿成?那还算男人不?”

  张厨子把重振夫纲定位在毛线衣上。

  灶晓强都懒得笑话他:挺大个男人想老婆不好意思直说。做派老气横秋的,四处找理由。看不出这凡间的胖子还蛮害羞。

  凡人啊,的确有趣呢。

  灶晓强的情绪被感染,痛快地拦了辆计程车送张厨子回家。送完有些肉疼,自己晃晃悠悠散步到小饭馆,检查下门窗,才走回住处。

  两间屋子里,钟义那间的灯亮着,隔着门能听到哗哗翻书的声音。

  钟义不敢浪费电。借着昏黄的台灯光,他翻看从李舒苹那里借来的《读者文摘》杂志。看得很迷,都没有留意灶晓强回来,更没听到灶晓强合门关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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