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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东皮居士 

来源:天涯莲蓬鬼话

http://cache.tianya.cn/techforum/content/16/578455.shtm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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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序曲 弃婴
  
  唐山,1968年11月9日晚8点32分。
  
  清冷的街道如苍凉的荒野,幽暗的小巷里似乎潜伏着随时伺机而动的猛兽。白天轰轰烈烈的革命行为已经告一段落,然而此刻的平和却似暴风雨前的宁静,压得人有些透不过气。
  长长的街显得空荡荡的,偶尔会有几个行人缩头缩脑,幽灵般急匆匆的在路灯下滑过,这些人毫无二致的拥有同样苍白的脸以及同样惊恐的眼睛,以至于看上去似乎还不如被昏黄的路灯投射在地上忽长忽短的影子来得更实在些。冷风袭来,行人的衣服噼啪作响,更是给幽暗的夜平添了几分诡异。
  城西,一个四十岁上下的女人步履沉重,缓缓的沿着一马路走来,昏黄的路灯下依旧是苍白的脸,然而和其他人不同的是,她的眼神里没有普通人那种对动荡的政治运动的恐惧,有的只是一种深深的绝望。
  她机械的往前走着,目视前方,路灯下的一切影像都投射到她的眼里,可是她却似乎什么都看不到。一个老者和她擦肩而过,注意的看了看她的神情,然后喟然长叹一声,低低的自言自语:“文化大革命,到底革的是谁的命啊?”
  女人显然没有听到或者根本就不曾留意老人的叹息,仍旧步履艰难的往前走。
  文革以前,城西的光明电影院原本是一个很热闹的地方,如今,愤怒的讨伐声取代了往昔的欢声笑语,即使在如此幽静的夜里,这个黑魆魆的建筑也给人的心灵造成一种巨大的压力。
  可是路过影院门前的女人似乎根本就没有注意到这个象征着斗争最前沿阵地的建筑,仍旧梦游一般的往前走,仿佛这个世界上已经没有什么能引起她的注意了。
  影院大门左边的那根粗大的石柱后面有一个包裹,随着女人脚步越来越近,那个包裹微微动了一下,一声微弱的哭叫传了出来,声音非常弱,以至于在女人听来,就像午夜梦回之时遥远的黑夜里传来的一声似真似幻的猫叫。
  女人忽然震了一下,显然她听到了那声哭叫。那个声音那么微弱,那么无助,蓦然间,母性的本能在胸中升起,她停住了脚步。
  借着十几米外的路灯的灯光,她很容易就找到了那个发出哭叫的包裹。
  冷冷的石柱,冷冷的水泥地,冷冷的包裹,难道里面会有一个鲜活的生命吗?女人颤抖着打开了包裹,包裹很厚,里面还是温热的,显然被放下不久。
  一个婴儿的面孔露了出来,皱巴巴的脸,刚能睁开的,如同老鼠一样的眼睛,头上稀稀落落的胎毛,看上去这个出生不超过两天。谁会如此狠心,把一个初生的婴儿丢在这样的地方?如果不是自己路过,岂不是要活活的被冻死了?
  女人用愤怒的眼神向周围扫视,想找到那个灭绝人性的弃婴者,可是周围一片宁静,她只能听到远处传来的两声有气无力的狗的叫声。
  婴儿睁着黑豆一样的小眼睛好奇的看着她,眼神中没有欣喜,也没有恐惧。小舌头吐出来,口水湮湿了自己的小下巴,多可爱的孩子啊。
  一阵凉风吹来,女人打了个冷战,她忽然感到有些恐惧,这个突然出现的婴儿的周围好像有一股邪恶的力量,似乎有人要做一些对孩子不利的事情,于是下意识的把婴儿包了起来,匆忙的抱在怀里,惊悸的四下看了看,周围依旧是让人心里发毛的宁静。
  女人颤抖着抱着孩子,一步三回头的离开了光明电影院。
  几分钟前,她的心中还充满了绝望,可是此刻,这个突然出现的婴儿唤起了她的母爱,让她暂时忘记了自己的不幸。为什么偏偏是自己拣到了这个孩子而不是别人?莫非是是死去的丈夫害怕自己和女儿在这个世上会很孤单,特意送给自己的礼物吗?为什么孩子恰好在自己路过身边,而不是在其他时候哭叫?如果自己听不到那声哭叫,孩子不是要被冻死了?难道这个婴儿也会为自己选择一双温暖的臂膀吗?
  女人的脚步坚定起来,她要不惜一切代价保护这个婴儿,她要给予孩子新的生命,因为这是刚刚过世的丈夫为自己送来的。
  冷风吹过,路边墙上的大字报哗啦哗啦的响,墙壁拐角处幽暗的影子似乎潜伏着无穷的危险,地上的尘土随着碎纸漫无目的的飞舞着,不远处的一个变压器上面孤零零的站着一只乌鸦,那只乌鸦正冷漠的看着女人,可是她的胸中充满了怜爱,一点也不感到害怕。
  女人用厚厚的军大衣裹紧了怀中的孩子,孩子一点动静也没有,是睡着了还是死掉了?她只听到孩子哭过一声,到底是男孩还是女孩她还不知道。虽然周围一片宁静,可是女人天生的直觉告诉她,危险正慢慢的接近她和那个可怜的孩子,她一边走,一边警觉的留意着周围的风吹草动:该来的就来吧,我什么都不怕!
  婴儿在女人的怀里显得非常安生,被丢在石柱后面以后,听到女人的脚步声,孩子本能的感觉到自己的救星到了,于是哭了一声,一旦来到女人的怀抱,婴儿便如同重新进入了母腹,于是恬然的睡了。
  街道依然冷清,初冬的天气依旧干巴巴的冷。虽然空气依然紧张,可是预料中的状况没有出现。
  女人拐进一条小巷,七拐八拐的进入了一个不起眼的小区,她在一幢破旧的三层楼前停了下来。
  她警觉的四下看了看,周围仍旧是死一般的沉寂,于是她放心的进入第二单元,爬上二楼,轻轻的敲了敲左边的那道门。半分钟以后,门开了,昏黄的灯光投射在楼道里,一个三十多岁病歪歪的女人凄然的看着她:“姐,你回来了?”
  
  三十米以外,一棵梧桐树下,一双绝望而痛苦不堪的眼睛正盯着第二单元二层的楼道,那双眼睛看到左边的门打开,看到女人抱着孩子走了进去,看到二楼正对自己的一扇窗子忽然亮了起来,然后又看到女人手忙脚乱的拉上了窗帘。
  树下的人轻轻的叹了一口气,转过身,艰难的离开了那幢小楼。
  那双绝望的眼睛属于一个青年男子,他穿着一件破旧的军大衣,大衣下面是更加破旧的的确良衬衫,衬衫被撕裂了许多地方,如果此刻他站在路灯下,你会看到那上面有几块暗红血迹。
  他瘦得像个衣架,走起路来一拖一拖,仿佛每迈出一步都要忍受巨大的痛苦。
  男子刚刚离开小区,迎面便有一个壮硕的身影拦住了他:“郑天豪,你又玩什么花样?老实交代,免得皮肉受苦!”
  郑天豪惊惶的看着突然出现的那个身影:“沈威,我什么也没干,随便溜达溜达而已……”
  “溜达溜达?”新来的人比郑天豪高出几乎一个头,有着运动员一样的骨架。他背对着远处的路灯,因此郑天豪根本看不清他的表情。
  沈威穿着一身军装,手里提着一条武装带,似笑非笑的看着郑天豪,仿佛一是一只逮住了老鼠却不急于把对方吃掉的猫儿一般。
  郑天豪浑身发抖:“沈威,看在老同学的分上……”
  “呸!你这个卖国投敌的王八蛋也敢说是我的同学?”在沈威的叫骂声中,皮带呼啸着向郑天豪的脸上抽了过来。郑天豪笨拙的躲了一下,后脑早已挨了一下。
  “说,你鬼鬼祟祟的到这里来干什么?是不是来和同伙接头?同伙是谁?赶快招认,妈的,甭想蒙我,我跟了你三条街了。”沈威把皮带对折,两只手拉住两端使劲一顿,啪的响了一声,声音在寂静的夜空里传出老远,仿佛什么人忽然放了一枪。
  沈威的话以及他的动作本来具有很强的威慑力,可是郑天豪紧悬的心却忽然放了下来,他直愣愣的看着对手,什么话也没有说。
  沈威明显的感到对方的情绪发生了一些变化,发现这场对峙中自己似乎失去了先机,于是往前迈了一步,居高临下,恶狠狠的看着对手,仿佛要把这个瘦弱的家伙吞下肚去。
  郑天豪面无惧色,他的右手插进衣兜,抱着一种你死我活的决心紧紧的握住了一枚双面刀片。
  他恨死了眼前的这个人,两个月前,就是他无中生有的举报自己和妻子投敌卖国,并且率领一群不明就里的学生冲进自己的家,把怀有八个月身孕的妻子和自己一起拉出去游斗。这个混蛋打断了自己的两根肋骨,折断了自己的三根手指,他剃光了妻子的头发,在批斗会上剥光了妻子的衣服,在妻子的身上涂满了墨汁。
  他不明白,为什么这个大学同窗会做出如此邪恶的事情,他不知道自己和妻子怎么得罪了他,以至于他会对自己,对妻子作出如此禽兽不如的事情。
  如果不是遭受如此非人的凌辱,妻子绝对不会在产后第二天就决然的结束了自己的性命,如果不是因为这个人,他也绝对不可能那么无奈地抛弃刚刚出生两天的儿子。如今,他刚刚为儿子找到一个看上去很温馨的避难所,这个家伙又带来了新的威胁。一旦他知道自己的儿子就藏身在距此不到两百米的一幢楼内,他会做出什么样的事?
  我究竟做错了什么才会让你对我如此步步紧逼?我已经没有了退路,剩下的只有反击了。这样想着,郑天豪无声的露齿笑了。
  沈威用恶狼一样的眼睛看着这个大学同学,像对方一样,他也恨透了这个看上去瘦弱的人。他有什么出众的地方,能获得班里最漂亮女生的青睐?凭什么他一直对自己洋洋不睬?就因为他学习好,有音乐天分吗?早在大学时期,他就有这样的想法:如果上天给我一次杀人的机会,我只想干掉这个外表谦恭实则傲慢的郑天豪,想不到的是,文革居然真的给了他这个机会。
  对沈威来说,今生最大的乐趣就是看着郑天豪完蛋,为了这个,他甚至不惜让他曾经深深爱过的女孩子也和他一起完蛋。
  沈威不知道郑天豪的妻子已经服毒自尽了,更不知道这个窝窝囊囊的郑天豪,这个一直被他追杀的猎物已经转换了角色,要对他这个猎人进行反扑了。
  “赶快交代你的同谋,不然……”沈威再次扬起了皮带,可是就在皮带即将落下去的那一刻,他从对方的眼睛里看到了一种异样的神情,不是乞怜,不是恐惧,而是他从来没在对方的眼里见过的一种神情,里面包含着狂热,包含着仇恨,甚至包含着一种欣喜。沈威吃了一惊,于是已经举起了的皮带忽然悬在了空中,他在犹豫这一下是否应该抽下去。
  两个人就这样对峙着,一个偶然路过的老人仿佛躲避瘟疫般一路小跑着离开了这个是非之地。
  
  唐山城西三公里处有一个叫三间房的车站,货运列车在这里编组,然后发往全国各地。
  午夜时分,三间房车站列车进站的方向,郑天豪疲惫的躺到了铁轨旁边,把自己的头枕到了钢轨上。
  他注视着正前方的那个岔路口,南方开来的货运列车会在这个岔路口转过来,然后轻巧的压碎自己的头颅,他几乎可以想象到自己的头颅破碎时刻发出的清脆声音,一瞬间自己就会失去知觉,然后和妻子团聚。——他曾经是一个无神论者,可是此刻却坚定的相信妻子正在他的身边温柔的注视着自己,只不过自己看不到她而已。
  疲惫的郑天豪睡着了,他睡得像个孩子。可是这种安宁没有保持多久,不到二十分钟,他就被激烈的撞击声音惊醒了,一列货车呼啸着向他驶来,车轮和铁轨相撞的声音震得他的头仿佛都要爆裂开来,看着飞驰而来的列车,他裂嘴笑了:阿梅,我来了……
  列车在一瞬间变得无穷大,山一样当头向他压了过来,剧烈震动下,郑天豪的眼前出现了七彩的幻觉,如梦似幻的色彩中,儿子张开一双小手正甜甜的向他笑着。
  “不……”
  郑天豪大叫一声。
  随着刺耳的刹车声,列车开始了正常的减速,尽管如此,却仍旧排山倒海般的向他压了过来。
  
  此时,唐山市区靠近一马路的一条小巷内,沈威脸朝下,僵硬的卧在血泊中,他的尸体一直在这里卧到次日早上四点三十九分,被一个清洁工人发现为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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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章 父亲
  
  
  1976年7月28日在的凌晨3点42分,一道蓝光在唐山的上空闪过,一场堪称人类史上最惨烈的灾难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降临了。几乎就在一瞬间,唐山市区被一场7.8级的强地震夷为一片废墟,有史以来,这场地震给人类造成的伤害最为巨大。
  瞬间的灾难使得242419人丧生,36万人受重伤,70万人受轻伤,15886户家庭解体,7821个妻子失去丈夫,8047个丈夫失去了妻子,3817人成为截瘫患者,25061人肢体残废,遗留下孤寡老人3675位,孤儿4204人,数十万居民转眼间就成了失去家园的难民。
  几乎就在地震的当天,大规模的救援运动在全国展开了。十几万解放军战士组成的救灾队伍从四面八方赶赴唐山,由于道路被大规模毁坏,多数战士要急行军几十公里才能到达市区。面对这场空前的浩劫,人们只惊慌、悲哀了很短的时间,就迅速展开了自救与救援行动。
  
  8月8日,地震过后的第12天凌晨,初生的太阳从废墟上升起,面对着大自然的这一残酷杰作,郑天豪站在城市的边缘缓慢而绝望的蹲了下来,他甚至连站立的力气都没有了。此时此刻,即使往他的衣服里塞进十几条毒蛇也不可能让他感到更可怕了。
  他的大脑里面仿佛出现了一个漩涡,各种各样稀奇古怪的念头在里面蹦蹦跳跳,可是却无法抓住哪怕一点点的实质性内容。
  在郑天豪的记忆里,当年被沈威加害的那个时期是自己人生中最黑暗的一页,可是如今站在城市的边缘,他竟然觉得被揪斗、被毒打的时刻简直过的是天堂般的日子。
  梅在生下儿子的第二天就走了,她是一个干净的人,看不得人间太多的污浊,也因为她看不到一丝希望。自己把儿子送出去以后也想要走,可是儿子却在关键的时刻救了自己。
  孩子一出生就显得与众不同,出了娘胎就开始哭,哭得声嘶力竭,谁也哄不好,梅自杀以后,他就不哭了。——莫非他知道母亲就要舍下他而去,想用可怜的哭声留住她吗?当自己把他放到光明电影院石柱后面的时候,他也是一声不吭,可是等那个中年妇女路过的时候,他却忽然大大的哭了一声。郑天豪相信那个女人一定会是一个好的母亲,他坚信儿子的选择不会错。
  “八年了,别提他了!”郑天豪学着样板戏里面的叫板,喃喃的说了一句,双手无力的抱住了自己的头,眼泪缓缓的流了下来。
  八年前,当郑天豪拖着伤痕累累的身子,忍着剧烈的痛楚,躺在铁轨上打算结束自己生命的时候,儿子的笑脸忽然出现在他的眼前,就在列车即将压碎头颅的那一瞬间,他从铁轨上滚了下来。儿子不愿意他死,他不能就这样丢下他孤零零的活在世上。儿子的哭声没有留住母亲,但是做父亲的不能再让他失望了。
  不管经历什么样的苦难他也一定要为了儿子活下来,他不相信中国永远都是沈威之流的天下,黑夜总会过去,自己会在一个阳光明媚的日子坦然的回到儿子身边,他会把原本属于儿子的爱加倍还给他,到那个时候,就不会有什么力量能把儿子从他的身边带走了。
  当夜,郑天豪爬上北上的货车,历尽千辛万苦,独自一人来到大兴安岭,隐姓埋名,在林区成了一名普通的伐木工人。
  如今他回来了,然而不是他想象的那样,光明正大的回来,而是在养育过自己的城市遭遇到有史以来最惨烈的灾难的时候回来的。
  
  儿子能幸免于难吗?郑天豪相信他一定不会有事,如果儿子真的遇难了,自己一定会有感觉的,这孩子一出生似乎就拥有一种神奇的力量,他曾经要挽留母亲,还救下了父亲,如果当真遇到危难,就算自己远在天涯海角也能感受到儿子的求救信号。——地震发生的那一刻,自己在大兴安岭好像并没有过什么怪异的感觉。
  深山里听不到广播,当时也没有卫星电视。七月下旬,大兴安岭下了一场暴雨,进山的公路被冲垮了,林区的给养车在8月3日上山以后才带来了唐山大地震的消息。
  突如其来的噩耗险些把郑天豪变成呆子,他定了定神,借口有事去县城买东西,便跟着给养车下了山。到了县城,他立刻坐上南下列车来到河北境内。他知道1966年河北邢台曾经发生过一次6.8级的地震,那次地震给当地人民造成了极大的伤害,7.8级地震应该更强烈一些吧?
  接近唐山地区的时候,铁路就断了。他改乘公共汽车走了几十公里,等汽车也不能前进的时候就开始步行。路上,他不断的从似乎深不见底、有时还冒着硫磺气味的裂缝上面跳过,沿途乡村震灾后的断壁颓垣以及灾难后沉默寡言的人群都给了他深深的震撼:这里都已经如此了,唐山这个地震中心会破坏到什么地步?郑天豪浑身发冷,原本还有的一点信心渐渐的消失得无影无踪了:儿子,你还在人世吗?他一边走,一边以一种极度悲伤的心情哭了起来。
  
  清冷的阳光下,郑天豪在废墟里踽踽独行,整个城市都散发着一股浓浓的尸体腐烂的气息,甜丝丝的中人欲呕。消防汽车在废墟间临时清理出来的路上缓慢驶过,高压水龙头喷出的消毒水洒向城市的每一个角落。
  这里或者那里,只要有废墟,就有解放军战士在奋力挖掘。战士们几乎都是凭着双手在废墟上工作,只有在绝对不会伤害到废墟下的群众的时候他们才会动用撬杠一类的简单工具。郑天豪梦游一般的走着,偶尔会听到一声疲惫而嘶哑的欢呼:“叫卫生兵,这人还有救!”
  废墟间,这里或那里零散的堆放着装着尸体的黑色塑料袋,货运汽车走走停停,搬运工人就像农民搬动麻袋一样,熟练的把尸体堆放到车上,然后跳上去坐在尸体旁边,汽车开动,再停下,继续装车,娴熟的动作之间没有任何感情色彩。
  这是一个什么样的世界啊!
  郑天豪战栗着往前行走,不时的用指甲掐一下胳膊,也许这一切都是一场梦境……
  路边的空地上搭建了许多临时帐篷,生还的以及获救的百姓们神情漠然的在帐篷内外活动,身体好些的则默默的协助解放军战士在废墟上挖掘着。
  一个六十多岁头发花白的女人神情紧张的坐在路边废墟的一角,旁边站着一个解放军战士,那个战士大概只有十八岁,十根手指肿得像胡萝卜一般,上面缠满了脏兮兮的纱布。
  “孩子,放我走吧,我不是已经都交代了吗?你们为什么叫执法队?执法队是干什么的?”
  老女人的旁边放着十几块各式各样的手表。
  小战士有些神色凄然的看着老女人,一言不发。
  “你们要枪毙我吗?我只是在死人身上拿了点东西,又不是你们说的打砸抢分子,孩子,放了我吧,我儿子比你还大一些……”
  “大娘,我做不了主,您也知道,非常时期必须用非常的手段维护治安。”
  “非常手段是什么意思?”老人的神色异常惊惶。
  郑天豪心惊胆战的看着这一幕,他隐约觉得那个老女人恐怕要有很大的麻烦了,可是周围的人似乎对此没有半点兴趣,因为刚刚经历了世上最惨烈的灾难,其他任何事情似乎都显得平淡无奇了。
  “天地有正气,杂然赋流形。
  下则为河岳,上则为日星。
  于人曰浩然,沛乎塞苍冥……”
  郑天豪一边走着一边喃喃的背诵着文天祥的《正气歌》。
  为什么忽然想起这首诗?他悚然一惊,想起了妻子正是从这首诗里面给儿子取的名字。妻子服毒自杀以前,咬破自己的手指,在一张稿纸上写下三个字:郑浩然。
  由妻子想到了沈威?那个混蛋能躲过这一劫吗?他还是造反派的头目吗?过去的八年,每天他都咬牙切齿的把这个名字偷偷念叨几遍,可如今面对劫难后的城市,他却真诚的希望沈威还活在人世间。
  此时此刻如果两个人再次见面,他还会像当初一样对待自己吗?经历了这样的灾难,人世间再大的恩怨似乎也都显得不值一提了。相逢一笑泯恩仇,这话最开始是谁说的?他一定也经历过类似的灾难吧。
  可是我真的能原谅沈威吗?除非我的儿子没有事。要知道,当初如果不是他步步紧逼,妻子怎么可能自杀,我又怎么可能抛弃儿子?算了,只要儿子平安无事,我不再怨恨任何人……
  郑天豪昏头涨脑的往前走着,心想只要找到那座小楼的位置,一定会见到儿子的。儿子今年该八岁了,他会认我这个爸爸吗?见面以后我该说些什么?他的养父养母愿意我认孩子吗?不,我就随便看看,只要孩子平安,我转身就走。没有尽到父亲的责任,当然也就没有资格去当人家的父亲了。
  
  “是这里了。”
  郑天豪绝望地站在一片瓦砾中间,周围是坍塌的楼房堆成的几座小山。这里曾经是一条小巷,再往前走十几米,往右拐进去一段路就是那座红色的三层小楼。他的心剧烈的跳动着,本来他以为自己会飞也似地奔向目的地,可是就在那座小楼近在咫尺的时候他却希望自己永远也不要走到那里,虽然不知道结局,可是毕竟还有希望,他害怕永远也等不到儿子的拥抱了。
  他呆呆的站着,一动不动。八年前,面对阴险的沈威,他也这样站着,手里握着一枚双面刀片,怀着可怕的决心要和沈威进行一场生死搏斗。
  当时,沈威的皮带高高的举了起来,却犹豫找没有立刻落下来。
  “你好像并不怕我。”沈威狞笑着逼进一步。
  “太看得起自己了,你有什么好怕的?”郑天豪昂然笑对沈威。
  “好大的胆子,敢这样说话!”沈威顿了一顿。
  “阿梅被你害死了,我要为她报仇!”
  郑天豪狞笑着拿出刀片嗖的一声向沈威的颈项划了过去。
  沈威似乎惊呆了,然而与其说郑天豪的复仇行为出乎他的预料,不如说是对方向他公布的消息让他震惊。微弱的灯光下,一道寒光划着弧形向他挥了过来,沈威本能的闪了一下,左手一抬,轻轻巧巧的握住了郑天豪的手腕。
  郑天豪浑身无力,但是眼神却闪烁着彻底的疯狂:“王八蛋,今天非宰了你不可!”他像一条毒蛇一样嘶嘶的叫着,另外一只手伸出去徒劳的想要抓沈威的脸,沈威略微偏了一下,下意识的又控制了郑天豪的左手。
  沈威怔怔的看着无力的扭动着、叫骂着的郑天豪,脸上慢慢现出一丝凄然的神色,他犹豫了一会,忽然叹了一口气,放开郑天豪,一语不发的转身走了。
  郑天豪愣了,他想不到对方会如此轻易的放过他。他看了看自己的右手,刀片还在,可是他已经浑身无力了。此刻,断掉的肋骨和左手的三根指头还没有完全复原,经过方才的剧烈挣扎,又开始钻心的疼起来。
  他咬紧嘴唇,直到嘴里满是血腥气,然后艰难的追了几步:“沈威,狗日的,有种别走!”
  沈威根本就不理会他,走向远处的灯光。他的背影在郑天豪的眼里越来越大,直到充满了整个视野。郑天豪艰难的往前追了几步,便再也没有一丝力气了。此刻,他浑身酸痛,仿佛要虚脱一样,无奈之下靠着一根电线干蹲了下来。他觉得自己一点用也没有,既没能为妻子报仇,甚至也没能让对方杀了自己。他的心里空荡荡的,人生已经没有了任何牵挂。儿子自己找到了一个温暖的怀抱,那么,自己也该实现恋爱时对妻子的承诺,去和妻子团聚了。
  他缓缓的站了起来,来到马路上,往东走去。在火车站,他随便搭上一列慢车,打算找个人烟稀少的地方了却自己的生命,可是因为没有车票,刚刚离开唐山,就在三间房被乘务员踢了下来。
  他绝对没有想到,就在他决定离开人世的时候,沈威已经先他一步走到了生命的尽头。
  沈威,这个外貌儒雅实则内心龌龊的家伙曾经不惜一切代价要把郑天豪夫妇置于死地,可是听到阿梅自杀的消息以后却惘然若失,那一瞬间他觉得自己的心空荡荡的。阿梅曾经是他的至爱,可是这个傻女人却选择了郑天豪,于是他对阿梅的爱忽然间变成了深入骨髓的痛恨。
  阿梅死了,郑天豪变得什么也不是了。没有阿梅,再继续作践郑天豪有什么意义?他做的一切只不过是为了让阿梅痛苦,让阿梅知道自己的选择是错误的。现在,沈威的生活没有了任何目标,阿梅的死也让他第一次产生这样的怀疑:我是不是有点过头了?
  沈威要给自己一点时间,他要好好想想最近发生的事情。于是,他就像一直斗败的公鸡一样,低着头在唐山市的大街小巷没有目的的穿行起来。
  沈威漫无目的的逛了不到一个小时,就被两个小流氓盯上了。因为他长得比较魁梧,通常一般的痞子流氓不敢随便招惹他,可是那天他的姿态显得太落魄了,并且头上戴的是一顶崭新的军帽,当时又是在漆黑的夜里,诸多因素综合在一起,给他带来了杀身之祸。
  文革时期,军帽在年轻人的眼里代表一种至高无上的风尚,如今的追星族比起他们对军帽的崇拜简直可以说是小巫见大巫。当初,即使是带枪的解放军战士单独走在街上,帽子也可能会被小流氓给抢走,他们知道解放军不可以随便开枪打人,所以做起这样的事情有些有恃无恐。(东皮注:崇尚军帽的事情是真的,东皮曾经碾转听到这样的一件事情,不知真假:文革时期,一个团长带领警卫员在街上走的时候,被一个骑车的小流氓盯上了,那时候团长的穿戴没有什么特殊的标志,所以被误认为是普通战士。那小流氓骑车快速从身边掠过,顺手抢了团长的帽子。警卫员连忙鸣枪示警,那小子似乎不懂得鸣枪的意思,仍旧玩命的飞奔,警卫员一气之下就给了他一枪。小流氓跑到家里见到母亲,只来得及说一句:他们开枪了……。后来似乎警卫员没有得到什么严重处分,因为他已经鸣过枪了。)
  小流氓抢夺沈威的军帽,沈威本能的采取了反抗行动,他麻利的把其中的一个按到在地上,却没有提防另外一个从背后捅了他一刀。
  那一刀正中心脏,当时他只来得及回头看了看那个满是恐惧,并且还带有几分稚气的脸,便一头栽倒在了地上。在生命的最后一刻,沈威浑身发冷:这就是报应吗?我干吗要害死阿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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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郑天豪不知道沈威死了,沈威的形象,甚至连妻子的形象那一刻在他的大脑中匆匆而过,他之所以回想往事,无非要为自己调整一下紧张的神经,此时此刻,真正占据他的全部思想的是:儿子是不是还活在人世间?他颤抖着往前走了几步,不论等在前面的是什么结局,他都必须像个男人一样勇敢的独立承担。八年前,在应该往前冲的时候他退缩了,如今他不能再做逃兵了。
  那棵树还在,当初他就站在树下忍着撕心裂肺的痛楚眼睁睁的看着那个女人抱着自己的儿子走进了那座小楼。如今,树下搭了一个临时的帐篷,帐篷外面拉着一根绳子,上面挂满了衣服。
  对面的小楼已经不复存在了。十几天的时间,解放军战士日夜不停的在唐山市挖掘着,许多坍塌的楼房没有清理完,可是幸运的是,那座小楼已经清理到底了,此刻展现在郑天豪眼前的是一片瓦砾。
  “老大爷,我想打听一个人。”郑天豪的双腿发软,他来到树下的帐篷前,向一个看上去七十多岁的老人打了个招呼,此时此刻,由于紧张,他的口腔里面干燥得像一片沙漠。郑天豪不断的伸出舌头舔着自己的嘴唇,可是舌头是干的,嘴唇也是干的,这就让他更加难过。
  “喝口水。”老人神色有些漠然的把一个军用水壶递了过来。
  他感激的接了过来,喝了一口。
  “你要找谁?”老人看着紧张的郑天豪,一点也不为之所动。
  “这里,还是那座三层的红色小楼吗?”他颤抖着指了指那片空荡荡的瓦砾场。
  “是啊。58年,大跃进那年建的。”老人那双浑浊的眼睛里面似乎流露着一丝伤感,毕竟这里曾经是自己居住多年的家园。
  “地震……,小楼的伤亡大吗?”郑天豪有些支持不住了,他非常想坐下来,或者再到那棵树上靠一靠,可是老人似乎没有感觉到这些,他看着这个外来的年轻人,似乎觉得他的问题提得很白痴:三更半夜大家都在熟睡中,地震就来了,伤亡小得了吗?
  “四十八户人家,一百八十多人,活下来三十四个。”老人说的仿佛不是曾经有血有肉的人,听他的语气,好像在告诉郑天豪土豆两毛钱一进,葱头一毛八一样平常。
  郑天豪感觉自己有些虚脱,他的冷汗不住的往下流,两条腿也像打摆子一样的抖了起来,他快要坚持不住了。
  “二单元的二楼,左边那个房间,那家人,他们,怎么样啊?”他艰难的回身对记忆中的方位指了指。
  “车工杨育山?一家三口都去了。”
  “去了?去哪里了?”郑天豪的眼前开始出现七彩的光环,他甚至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死了。”老人抬头有些讶异的看了看这个中年男人,这座城市十几天来一直迷漫着死亡的气息,每个人抖麻木了,可这个人却好像新来的一样。
  “死了,死了……”郑天豪咧嘴笑了笑,从他听说唐山地震的那一刻起,不就已经做好这方面的准备了吗?自己还以为儿子有超常的本能,一旦遇到危机就会给自己传递信息,我他妈的为什么这么天真?即使儿子真的能够发出信息,又凭什么发给我?就因为当初在他最需要关爱的时候我抛弃了他?
  “那个车工……,杨育山,他在这里住了很久吧?孩子多大?”郑天豪的心脏似乎被一只手肆意揉捏着:我为什么抛弃孩子?抱孩子逃走不就好了吗,或者干脆就留在唐山,我就不信他沈威真的会对我们一家老小赶尽杀绝?就算他要下毒手,可是这里毕竟唐山不是他沈威的天下,毕竟还有地方可以说理啊。留下来,就算此刻我和儿子一起躺在瓦砾下面也没有什么后悔的,可是我却跑了。没有了父母,当灾难来临的时候,会有一双坚实的臂膀护住儿子吗?他多么希望当时自己就在儿子的身边……
  八年了,儿子长成什么样子了?
  仿佛在睡梦中,郑天豪听到有人念经一样的说着什么:“……63年杨育山结婚,好像是65年分的房子,后来一直没动过。孩子……八九岁,杨育山两口子不能生育,那个男孩是他们抱养的……,喂,年轻人,你怎么……”老人的语调有些惊慌。
  郑天豪仿佛悬浮在水中,他回头看了看周围,人们吃惊的聚拢过来,对面的老人也有些慌乱的站了起来。
  “八九岁了,领养……”他喃喃的念叨着,然后像一座山一样向前扑倒,老人手忙脚乱的要扶他一下,却是心到手不到,郑天豪重重的摔倒在地上,他的额头磕到一块砖头上,就像椰子壳破裂一样发出了一声让人感到牙根发酸的声音,然后就什么都感觉不到了。
  
  大地震过去接近两年了,劫后余生的城市在大规模的再建设中开始复苏。人们在简易住房中重新投入生活,楼房拔地而起,整个城市充满勃勃的生机。
  1978年5月1日晚七点,唐山市第二人民医院的重症病房里,值班护士吴国琴正为郑天豪做着例行的检查。
  两年前,在大地震之后的第十二天,在儿子居住的楼房废墟前,郑天豪忽然晕倒,撞裂了额骨,大脑受到剧烈冲击,从此以后就再也没有醒来过。两年以来,他一直躺在第二医院的重症病房里均匀而缓慢的呼吸着,没有人知道他的名字,也没有人知道他的来历。医生想尽一切办法也无法让他苏醒过来,唯一能做的事情就是每天为他注射一瓶葡萄糖液来维持生命,至于他是否能够忽然醒来,或者什么时候会突然走到生命的尽头,看起来只有老天才知道。
  吴国琴26岁,张着一张颇有生气的娃娃脸,是那种人见人爱的女孩子。
  她的父母和两个弟弟在地震中全部遇难,地震以后她一直住在医院的独身宿舍。半个月前,在朋友的介绍下,吴国琴和一个右腿伤残的鳏夫见了一面,彼此印象还不错。本来以她的条件满可以找一个年轻帅气的小伙子当丈夫,可是这个性情开朗的女孩子患有先天性心脏病,不能生孩子,所以不得不降低择偶条件。
  五一假期本来不该她值班,那个车工已经打电话来邀请她一起看晚场的电影,吴国琴犹豫一下,借口值班无法脱身,推掉了这次约会,她想单独和郑天豪呆一会。
  郑天豪面容清癯,皮肤已经变得半透明,毛细血管清晰可见。入院时他的体重70多公斤,此刻却连50公斤都不到了。
  吴国琴绞了一条干净的毛巾为他擦脸,然后解开他的衣服,仔细的为他擦洗着身子。
  郑天豪的肋骨像搓衣板,两条腿瘦得像扭曲的麻杆。吴国琴一边为他擦洗,一边忍不住鼻子发酸。
  “过节了,我知道你一个人孤单,所以留下来陪你。”她一边熟练的在毛巾上打着香皂,一边低着眼睛对郑天豪说话,她一直相信郑天豪能听到她的话。
  “我找了个对象,比我大好多,他的妻子和孩子都在地震中去世了,他自己也落下了残疾。——现在他和媒人都在张罗让我们结婚,可是我不想。不过不想也没有法子,总不能一辈子不嫁人吧?你知道,我喜欢温柔乖巧的男人,不声不响的,哪怕天天为他做饭洗脚,为他擦洗身子也好啊。……你不要怪我……
  “快两年了,我一直等着你醒过来,可是你就这样躺着,动也不能动一下。你知道不知道?每天就这样看着你瘦下去,心里真不是滋味。医生说,你至多还能维持两年,开始我不相信,可是现在我也觉得没有什么希望了。”
  吴国琴的手在郑天豪的身上爱怜的慢慢游走。
  “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别人说,你可能是因为伤心才晕倒在地上摔坏了头的,当时我就想,我要是能嫁给这样有情有意的人该多好啊。你是好人,我知道你会很疼我,会很温柔的待我,可是我等了你差不多两年,实在等不下去了。你以为我会不忍心这样眼睁睁的看着你憔悴下去,看着你一点知觉也没有的离开人世吗?与其一点指望也没有的守着你,还不如随便嫁个人,远远的离开你,也免得看着你伤心啊。退一步说,就算你醒了,会娶我这样一个有病的女人吗?你也知道,我不能给你生儿育女……”
  日光灯镇流器嗡嗡的响着,这座充当住院部的简易小楼此刻静悄悄的,值班医生去吃饭了,住院的病人不多,重病患者大都集中在第一医院,普通患者身体好一点的大都出去散步了。
  郑天豪的形象在吴国琴的眼里模糊起来,她的手慢慢游走到郑天豪的小腹,无意中触摸到一片似乎火灾以后残存的枯草样的毛发,她的心开始绞痛,泪水也慢慢的流了下来。
  吴国琴轻轻的把自己的头放到郑天豪的前胸,听着里面微弱而空洞的心跳声音,绝望的感觉像潮水一样向她袭来。
  “看样子你是真的不想睁眼了,我要离开你了,你都一点也不关心。罢了,我再告诉你一件事情。——我到你摔倒的那个地方去了,看到了你当时见过的那个老人,他说你很关心杨育山一家的情况,他一定是你的亲戚吧?老人还说,你对他家的孩子非常关心……”吴国琴擦了擦眼睛,坐起身来,紧张的盯着郑天豪,然后一字一句的说道:“我刚刚才知道,那孩子没死,给我时间,我能帮你找回来。”
  吴国琴这样说话的时候,她的心擂鼓一般的砰砰乱跳,以至于她开始担心紧张的情绪是不是会引发心脏病的突然发作。
  这个可怜的女人从看到郑天豪的第一眼就爱上了他,两年来她无微不至的照顾着这个没有名字的男人,她利用业余时间查遍了能找到的所有医学书籍,想找到让他恢复知觉的办法,但是一直没有效果。她多次走访郑天豪昏倒的地方,拜访了几乎每一个见过他的人,然而没有任何人认识他,最终她只得出了这样的结论:这个人不知道是什么地方来的,但是他一定和杨育山领养的孩子有着某种特殊的关系,也许他就是那个孩子的父亲。
  他能听到自己说的话吗?会不会因为听说孩子还活着,就能醒过来?吴国琴这样想着的时候,发现奇迹就在她的眼前发生了。
  两年来一直像一株植物一般的郑天豪似乎有了知觉,他的神经末梢似乎有了一些动作,以至于脸上的皮肤开始有了细微的变化,紧接着,眼皮也微微动了动。吴国琴的心猛的提了起来:“你听到了?我是说,我一定要帮你找回你的孩子。”
  郑天豪的嘴唇微微颤抖一下,睫毛也微微动了动,仿佛一扇安着生锈的铰链的沉重石门在慢慢的打开,他的眼睛慢慢欠开一道细细的缝隙。
  狂喜之下,吴国琴如同受到雷击一般猛的跳了起来:“医生……”她耳语般的喊了一声,似乎唯恐把眼前这个男人吓到一般,一边紧张的看着郑天豪,一边慢慢向门口退了过去。
  然而郑天豪的眼神一片的迷离,似乎什么也不曾看到。
  “医生,他醒了,快来啊……”
  吴国琴猛然拉开房门,以最快的速度向医生值班室跑去,她早就忘了自己的心脏。静悄悄的走廊回荡着她兴奋的声音,以至于窗子上的玻璃也随着她的尖叫而震动着发出相应的回声。一个病人的家属从斜对面的病房探出头来,惊愕的看着这个一路狂奔的女护士,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吴国琴跑到十几米外的值班室门前的时候,忽然觉得心脏有些异样,浑身懒洋洋的好像一丝力气也没有了,她的心猛的一沉,随即艰难的靠到了墙上:“完了……”
  她感觉到自己的心脏出了问题,可是依旧本能的伸出手去要扭动值班室的门锁,这个简单的动作最终没有完成,她只听到一阵忙乱的脚步声,一个陌生的声音在问:“您怎么了?”
  一刻钟以后,值班医生匆忙赶回医院的时候,已经回天无术了。
  第二天,医生在例行查房的时候,惊讶的发现那个昏迷了接近两年的植物人的姿势有了一点细微的变化,这一小小的变化在整个医院引起了一场轩然大波,不久,奇迹诞生了,郑天豪醒了过来。
  那个目睹吴国琴发病的病人家属于次日随同出院的妻子离开了医院,对于吴国琴发病的情况,他只告诉值班医生说,这个护士在走廊里面奔跑,然后就不成了,他根本就没有想到要告诉医生,这个护士临死的时候曾经高喊什么人醒了。
  
  郑天豪不知道自己是怎么醒来的。也根本就不知道曾经有一个名叫吴国琴的女护士曾经那样刻骨铭心的爱着他,为了让他苏醒甚至送掉了自己的性命。
  然而在整个后半生的时间里,他的眼里总是浮现出一个似乎从来没有见过的场面:一个体格单薄,张着可爱的娃娃脸的女护士用充满惊愕与狂喜的眼神看着自己,然后一步步的后退,嘴里还喃喃的说着什么。
  在唐山市第二人民医院住院的时候,他也曾听说自己苏醒的前一天有个患先天心脏病的女护士因为心力衰竭忽然去世了,可是他却根本没把这件事和自己的苏醒联系到一起。
  若干年以后,当他即将见到失散多年的儿子,对着镜子想要控制一下自己的情绪的时候,不知道为什么,他忽然想到了似乎一直存在于幻觉中的那个女孩子的眼神,一刹那他明白了女孩子眼神里面的含义,于是,根据曾经在医院里听到的一些只言片语,他本能的把吴国琴的去世和自己的苏醒联系起来,忽然想通了很多事情,然而那已经是几十年后的事情了。
  直到今天,唐山市第二人民医院仍旧把郑天豪的苏醒作为一个经典案例讲给在这里实习的所有医学院学生,曾经不止一位学者分析过他突然苏醒的原因,人们从病理学的角度做了许多分析与推断,可是却没有任何人把这件事和那个叫吴国琴的女孩子联系到一起。
  郑天豪苏醒以后并没有完全按照人们的预想发展下去,他在懵懂中醒来,又在懵懂中渐渐恢复了体力,可是对于过去的记忆却非常淡薄,甚至对于直接导致他苏醒的原因——吴国琴坚定的向他宣布的,他的儿子还活在世上这件事情也不曾有过半点印象。
  经过几乎一个月的调理,他慢慢的回复了往日的记忆,他记起了自杀的妻子,想起了迫害他们夫妻的沈威,想起被自己抛弃的孩子,想起了唐山大地震,想起了地震中死掉的儿子。
  他的身体在回复,可是伤心与自责却随着身体的康复在日益加剧。
  两个月以后,他出院了。
  郑天豪出院以后,惊讶的发现,这个世界已经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人们不再相互迫害,不再那样疯狂,并且,大自然也不再疯狂了。
  他不知道该做些什么,于是走进一家小酒馆,拿着民政部门给他的补贴喝了个烂醉,然后走到外面,趴在人行道上一直睡到了天明。
  1978年9月9日,毛泽东主席逝世两周年纪念日。
  大清早天上就飘起了小雨,到了中午,雨开始大了起来。群众在雨中有组织的举行了一系列的悼念活动,到了下午,雨仍旧在下,并且丝毫没有停止的迹象。因为这场雨,所有建设中的工地都停工休息了。
  二马路中段一片居民楼施工现场的马路对面,天意餐馆靠窗子的位置坐着三个人,坐主位的唐山建委总工程师许东轩,分坐左右的是唐山市第一建筑工程公司的两位副经理。
  “十一以前要完成基础建筑,除非给我加四十个熟练工种,要不然根本就没办法。”王经理操着一口地道的东北话,一边摇头,一边喝凉水一般把一杯白酒喝了下去。
  “要是十一前基础工程不完,框架工作就无法如期展开,许总,您也知道,各地都有施工队伍来支援唐山的建设,可是人手还是不够。您要求工期我们理解,可是巧妇难做无米之炊啊。”另外那个三十多岁,高高瘦瘦的洪经理苦着一张脸,一边忧心忡忡的说,一边乞求般的看着许东轩。
  许东轩摇了摇头,苦笑一下,端起酒杯喝了一口。
  他对眼前这个工地了解不多,全市建设的整体规划就已经够让他操心的了。昨天他在建委看了各施工单位的进度表,发现一建的这个工地进度实在太慢,就特意赶来看看。可是接待他的两个人除了苦穷以外简直就说不到点子上,他想见的工地技术负责人也因为停工出了门,根本就联系不上,其他几个技术人员看上去根本就没受过专业训练,回答起问题也是驴唇不对马嘴,气得老人直想骂娘。
  许东轩焦躁的看着窗外坠落的灰色雨滴,痛心的想,十年动乱给国家造成的伤害实在太大了,毁了一大批人才不说,就连这些年本该培养出来的人才也给耽误了。平常时节没有人感受到人才的匮乏,可是到了关键时刻就捉襟见肘。嘿,革来革去,到底革的是谁的命啊?他端起酒杯大大的喝了一口,长长的叹了一口气。
  正当许东轩要对那两个经理说点什么的时候,门忽然被撞开了,一个人挟着风雨跌跌撞撞的闯了进来:“老板,半斤白酒。”
  来人三十几岁,中等个,清瘦的面庞,乱蓬蓬的胡子,呆滞的眼睛,形容枯槁,身上穿的唐山一建灰色工装上面挂满了泥浆,已经湿透了,可是他似乎根本就没有注意到这些。他大模大样的来到靠墙的位置坐了下来,旁若无人的把服务员还没来得及收拾的残羹剩饭折到一起,接过服务员端来的酒壶,大大的喝了一口,抄起筷子便吃那剩菜。
  服务员带着满脸的不屑转身走了。
  许东轩等人的眼光立刻被新来的人吸引住了。
  “你的人?”洪经理看着王经理,眼神里带着一丝嘲弄。
  王经理的脸上挂不住了:“不过是力工而已。”
  “怪不得十一前完不成基础任务,看你用的人就知道结果了。”洪经理和王经理不合,有了说风凉话的机会自然不肯放过。
  王经理的脸色有些发青,他正要发作,对面的那个工人却抢先把脸转了过来:“谁说十一前不能完工?王经理用的人怎么了?”
  许东轩下意识打了个冷战:这人胡子拉碴满脸的落魄神情,睁着一双死鱼般的眼睛,看上去实在让人觉得不舒服。69年秋天他刚被关在牛棚的时候,曾经有一个被批斗的老教授也是用这种眼神看人,不过在他进来的第三天,那个教授就自杀了。
  工人没有理会许东轩,他提着酒壶走过来,大模大样的拉过一把椅子坐下了。
  “好菜!”他旁若无人的把许东轩面前的红烧鲤鱼端了过来,一边大口的吃,一边响亮的往桌子上面吐着鱼刺。
  “你……”王经理正要发火,却被许东轩拦住了:“小伙子,慢慢吃。”他一边说,一边把一盘扒肘子推了过来。——这些油腻的东西他几乎一口也不动,可是两个经理为了拍他的马屁,只顾点餐馆里价格最高的菜,拦都拦不住。
  工人老实不客气的把整个肘子拉过来大口吃了起来。他的吃相极其难看,脏兮兮的胡子随着冷透了的肘子一起被塞进嘴里,然后再不情愿的慢慢滑出来,闪着油光,随着咀嚼动作而上下颤动。洪经理在一边看得直想呕吐,如果不是因为许总在这里,他早就动手把这个没皮没脸的家伙打出去了。
  那人顷刻间喝完了自己的酒,又大模大样的拿过桌上的半瓶洋河大曲给自己倒了一碗。
  饭店快打烊了,客人陆续走了,靠窗子的桌旁,总工和两个副经理各自想着心事,谁也没有讲话。工人只顾吃自己的,对这几个领导连看也不看一眼,这让两位经理很不舒服。
  王经理有些尴尬的看了看属下,此刻洪经理也在愤愤然的看着这个不识相的临时工,许东轩则有些凄然的观察着这个突然出现在眼前的工人,他知道那场轰轰烈烈的文化大革命能把一个正常的人变成什么样子。
  工人喝光了那半瓶洋河大曲,提起袖子擦了擦嘴,然后醉眼迷离的看着洪经理:“是你说我们十一前拿不下基础工程?”
  洪经理不屑一顾的端起茶杯喝了一口,转过头向外看去。
  工人响亮的打了一个饱嗝,不再理会他,把头转向了王经理:“立刻安排人在工地挖四个降水井,然后到总部调来四台抽水机,马上抽水。明天起,不论刮风下雨,工作继续进行。——从力工组抽调十二个人再加上全部瓦工,还有那几个吃干饭的技术员,一共三十七人充实到钢筋组。找七个熟练钢筋工指导,两天后他们至少达到初级水平,这样,钢筋作业应该能提前两天完成,并且不耽误其他作业。另外,砾石还需要六百七十立方,细纱再有五百立方就够了,平整场地,材料必须在一周内备齐。钢筋作业完成以后,各组归位,再把钢筋组充实到力工组,提前到总部抽调七台搅拌机,十六台震捣棒,全力以赴进行混凝土作业。安排得当的话,承台部分又能节省两天半。——所以,基础工程应该在9月29日中午前完成。”
  工人醉眼迷离的看着王经理,嘴里絮絮叨叨的一边说,一边好像要打瞌睡的样子,不要说王经理和洪经理觉得惊讶,甚至许东轩都有些发呆了。
  王经理惊愕的看着这个从来没被他注意过的临时工,良久无言。洪经理看了看他,感叹般的点了点头:“老王,怪道你说十一前不能完工,看看你怎么用人就知道了。”
  许东轩笑了,他伸手拍了拍两位经理的肩膀,像是劝解,又像是安抚。他转向那个工人想要说点什么,可是此刻工人已经伏在桌上睡得像死猪一般了。
  “他叫什么?”许东轩问道王经理。
  “郑天豪。”
  “郑天豪……”许东轩沉吟着点了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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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章 母亲
  
  1976年8月8日中午11点,郑天豪在唐山市的废墟里为了儿子的遇难哀痛欲绝的时候,他的儿子正在唐山北部几十公里外的丰润县石各庄乡东魏村村东小河边上和一个小伙伴打得不可开交。——其实,说他的儿子在和别人打架,还不如说正在欺负人来得准确一些。
  8年前躺在光明电影院石柱后面的弃婴此刻已经变成一个到处惹祸并且人见人烦的捣蛋孩子,村西八十多岁的乔爷爷声称,他这一辈子只见过一个和这孩子一样捣蛋鬼,就是他的童年玩伴,后来当了土匪并且为国民党收编,当到师长的孟大牙。
  尽管这个孩子在村里到处惹是生非,可是从来没人敢管教他。当然了,没有什么人当真会怕了这个孩子,可是在这个村子里却没有人不害怕他的母亲。
  抱养他的是一个名叫张兰的普通农村女人,十八岁上嫁给了唐山的一个煤矿工人,因为她自己不是城镇户口,所以在生孩子、分房等问题上都遇到过不小的麻烦。丈夫陈小三是一个本分老实的男人,看着娶了农村老婆的同事一个个的都把老婆孩子的户口转到城市,自己却一直让老婆住在农村,不免有些愧对妻小,好在张兰不是很计较这些。
  结婚后,张兰生了个女孩,当时,一个家庭养三四个孩子是很正常的事,可是他们结婚以后一直在两地分居,丈夫觉得让妻子一个人带孩子太辛苦,就和妻子商量,将来分了房子,全家搬到唐山以后再要第二个孩子。
  在当时,这是千千万万普通家庭中的一个,他们的生活平淡而真实,本来他们可以这样生活下去,直到多年以后相继离开这个世界,可是不幸的是,命运对他们却有另外的安排。
  文化大革命开始的第二年,厄运降临到了这个家庭。当时,全国都在抓革命促生产,人民公社虚报粮食产量,煤矿也亦步亦趋的开始大幅度虚报煤炭的产量。在陈小三工作的升平煤矿,为了让实际产量接近上报的数量,越是接近年底,工人的任务就越是繁重。
  1968年11月4日,7号矿井的主工作面上开始出现了一些可能导致事故发生的蛛丝马迹,可是眼看着全年的任务无法顺利完成,领导和工人都心急如焚,没有人提出停工的要求,大家抱着侥幸的心里继续采掘。5日下午,陈小三所在的工作面忽然塌方,他和另外三个掘进工人被埋到里面。
  事故给升平煤矿带来了很大的负面影响,工人全力以赴进行着营救工作,大家心里都明白,被埋在井下的工人已经没有希望了。6日早上,张兰收到电报,孤身一人风尘仆仆的来到了唐山,这个朴实的女人跪在矿井边千万次的祈祷,希望丈夫能活下来。7日下午,当工人把已经被砸得变了形的丈夫抬到井上的时候,她只看了一眼就昏了过去。
  9日下午,张兰到西郊火葬场送别了丈夫。
  当时,煤矿领导要送她回妹妹家,被她谢绝了,她想清静一下,于是拖着疲惫的身子独自从几公里以外往唐山市区走去。
  丈夫的死对张兰是一个致命的打击,短短几天的功夫她的头发变得花白了,以至于这个三十出头的女人看上去足有五十岁。
  走在荒凉的街道上,她的心撕裂般的疼痛。好好的一个人,说没就没了,连个招呼也不打。上周一凌晨,丈夫上班前还怜惜的为自己掖了掖被子,谁知道那竟然是去世的丈夫留给她的最后一丝温存。
  此时此刻,张兰痛悔难当:为什么我没能为丈夫多生几个儿女?他总说要等搬到唐山以后再生,可是我早就知道他非常喜欢孩子啊。
  就在这个女人以一种极度自责的心理怀念着丈夫的时候,忽然听到一声猫叫般的哭声。在光明电影院门前的石柱后面,她惊讶的发现那个被遗弃的婴儿:丈夫显灵了?是他把这个孩子送给了我?
  张兰怀着极度忐忑的心情把孩子抱到了妹妹家。
  多年以来,妹妹的身体一直不好,本来她要陪姐姐去火葬场,可是被张兰拦住了。妹妹也是苦命的女人,结婚不久就因病割除了子宫,不能生小孩了,好在妹夫杨育山对她还好。——妹夫是车工,前几天搬运工件的时候闪了腰,正住院休息,所以张兰只能单独一人去送丈夫。
  张兰抱了一个孩子回来,妹妹的眼睛一亮,连忙张罗奶粉奶瓶。两个女人在忙碌中暂时忘却了不幸。
  孩子躺在床上用黑胡椒一样的小眼睛看着两个女人,满足的吐了一串泡泡。
  “姐,这孩子真好,你已经有妞妞了,就把他给了我吧。”妹妹忐忑不安的看着姐姐的眼睛。
  “这孩子是你姐夫走的时候怕我孤单,特意给我送来的,要是给了你,我怎么对得起你姐夫?你再要一个吧。”张兰虽然有些歉疚,但是却非常坚决的拒绝了妹妹的要求。
  孩子的襁褓里有一个信封,里面是一张折叠的稿纸,上面写了三个暗红色的大字:郑浩然。她本能的想把那封信连同信封一起毁了,犹豫了一下,又贴身藏了起来。
  “好像是他的父母给他取的名字。”妹妹贪婪的看着这个可爱的孩子,暗自下定了决心:一定尽快领养一个。
  “应该是吧,就叫他陈浩然吧。” 张兰用奶瓶细心的喂孩子喝着奶粉,幽幽的笑了,丈夫去世以后,她第一次露出了笑容。
  “陈浩然不好听,不如叫陈浩,怎么样?”妹妹建议道。
  “好,听你的,就叫陈浩。” 因为不能把孩子送给妹妹,张兰有些过意不去。
  第二天,张兰带着孩子回到了丰润县的农村老家。
  
  在丰润县石各庄乡东魏村,陈浩在母亲和姐姐的双重呵护下渐渐长大了。
  到唐山大地震那年,陈浩在同龄孩子中已然成了一个人见人怕的小霸王,家长们几乎每时每刻都要叮嘱自己的孩子:不要淘气,不要和别人打架,见了陈浩千万记住要躲着走。
  家长们是有道理的,在东魏村,你可以把大队长(当时的村叫大队,村长叫大队长)拉过来打几个耳光,其后果充其量是多穿几双小鞋,没有人当真敢把你怎么样,可是如果你惹了陈浩,那么前景就值得担忧了
  四岁那年,陈浩被一个比他大两岁的孩子打了两下,末了那个孩子还骂他是个没人要的野种。陈浩挨了打以后忙不迭的跑回家问母亲:“为什么他们说我是没人要的野种?野种是什么啊?”
  母亲仿佛被噎了一下:“谁说的?”
  “后街的二嘎子。”
  张兰拍了拍儿子的头,笑了,她把饭菜端上来让姐姐陪他吃饭,然后自己提了菜刀走出家门,逢人便问:“看到刘家二嘎子没?”
  于是,不到半个小时,整个村子就陷入一片恐怖之中。二嘎子的父母向孩子问明了情由,连忙请几个亲戚把孩子护送到五公里外的亲属家,然后战战兢兢的来给张兰道歉。
  张兰直勾勾的看着他们,一句话也不说,只是提着菜刀,围着他们家来回转悠。
  见张兰表现得如此不讲道理,二嘎子的爹火冒三丈,他悍然声称如果张兰胆敢动他家孩子一根汗毛,他就拿火药枪崩了张兰全家,可是张兰似乎一点也听不懂他在讲什么。
  队长来了,书记也来了,大家苦口婆心的对她做着思想工作,再三申明孩子打架属于人民内部矛盾,要团结,不要分裂,可是张兰对领导根本就不予理睬,于是政府没有法子好想了。
  二嘎子的爹急得如同热锅上的蚂蚁,围着队长跑前跑后的要主意。
  队长,您还是把她给关起来吧,要不然我家二嘎子……
  凭什么关人家?她又没砍人。
  现在没砍,可是当真砍了就晚了不是?
  只要她还没有砍人,就还是好人,政府怎么能随便抓好人啊?
  那照您这么说,非要等她砍了我家二嘎子,成了坏人以后政府才能抓她?
  话不是这样说,政府也不希望出这样的事情,不过你们当心点就对了。
  那起码该缴了她的菜刀啊。
  没有砍人,菜刀就不算凶器,政府凭什么没收人家的切菜家伙?我们不能不讲道理啊。——你们也是,惹谁不好,偏偏惹她?张兰最忌讳别人说他家孩子是拣的,可好,你们连野种都骂出来了……
  天地良心,我们可没说那孩子是野种啊,是小孩子不懂事……
  小孩子,小孩子还不是大人教出来的?这女人神叨叨的,就算她当真砍了人,政府又能拿她怎么样?
  二嘎子的爹听了队长的话,懊悔得直打自己的耳光,发狠说不用张兰动手,干脆自己去把二嘎子打死算了。
  队长见劝说无效,便驱散了围观的乡亲,然后安排几个民兵轮流跟着张兰,命令他们有什么新情况必须及时汇报。
  张兰不紧不慢的提着菜刀在村里转悠,她在前面走,后面紧跟着执勤的民兵,然后是几个想把热闹看到底的闲人,以及提心吊胆,随时掌握阶级斗争新动向的二嘎子家的亲属。到了半夜,她忽然想起什么一样自言自语的说了一句:对了,他家在刘各庄还有亲戚,到那儿看看。
  以张兰为首的一队人马还没走出村子,就被二嘎子的父母当街拦住了,二嘎子的父亲,这个个天不怕地不怕的粗豪汉子在村头扑通一声跪在张兰的前面号啕大哭,央求她手下留情,诅咒发誓说从今以后儿子再也不敢随便动陈浩一个手指头,不单如此,村里但凡任何人胆敢招惹陈浩,他就要第一个出来和他们拼命。
  张兰冷漠的看着跪在对面的一家人以及围观的众多相亲,终于冷冷的说了一句:“我儿子不是野种。”然后没事一样回家睡觉了。
  从此,“野种”这个词在东魏村彻底绝迹了。二嘎子事件以后,成年人见了四岁的陈浩都手脚发软,他们自然是宁肯打折自家孩子的腿也绝对不敢让他们去招惹这个小霸王。人人都明白,为了这孩子,张兰连命都可以不要,谁还敢不对他敬而远之?
  就这样,陈浩在母亲和姐姐的溺爱中变得横行霸道,七八岁上就成了一个让人谈虎色变的角色。好在母亲和姐姐虽然对他的疼爱得有些过分,但是在品行教育上还算不含糊,陈浩在外面惹是生非,可是回家以后对母亲和姐姐却非常尊重,因此他一直没有成为一个真正意义上的小流氓。
  
  一直到大学毕业,陈浩都显得有些任性骄横,从小和村里的伙伴打架所练就的一副不要命的劲头也让他在大学里面小有名气。
  陈浩身高一米八十,长得很英俊,为人仗义,打架不要命。这几个特点很快就让他成了学校里的风云人物,成了众多女生心目中的白马王子。
  人们常说,大学是象牙塔,而象牙塔里难以遇到真正的亡命之徒,也很少有阴险歹毒之辈,因此类似陈浩这样的人在这里通常遇不到真正的敌手。在这里,虽然他自我膨胀的程度比较严重,但是豪爽的性格以及为人的大度也让他结交了许多朋友。
  然而,大学以及毕业以后即将踏入的社会已经不是那个只有百十户人家的小村子了,他的身后也没有了提着菜刀随时为他玩命的母亲的呵护,对于陈浩而言,碰壁不过是迟早的事情。
  他读的是林业大学,毕业以后来到了东北林区。他不知道,自己的亲生父亲曾经在这片土地上做过长达八年的伐木工人。
  陈浩生性天不怕地不怕,这不但让领导觉得头痛,还捎带有些怕他。他不喜欢身边那些文绉绉的同事,却顺理成章的和生产第一线的林区工人打成了一片。早在实习阶段,他就经常拿着指导员(在林区,人们习惯上总是把党委书记称为指导员)的那只步枪出去打猎,打到狍子或者野兔什么的,回来就跟大家一起喝个烂醉。
  他活得无拘无束,大学毕业以后许多年都没想到应该为自己的人生做点什么规划,本该到了结婚成家的年龄,却根本就不想当真把自己和任何一个认识的女人捆在一起过一辈子。
  每年春节回家,母亲和姐姐都问他,对象的事情怎么样了,什么时候结婚,他总是三言两语的搪塞过去,内心深处却觉得她们很烦。
  他就这样潇潇洒洒的活着,直到1995年才遇到人生的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挫折。
  这一年他27岁,在林业部门工作也刚满五年。
  9月里,陈浩因为一件小事和市林业局副局长的小舅子口角了几句,对方在单位横行霸道惯了,两句话不合就给了他一个耳光。陈浩哪里受过这种气?于是不由分说把那小子按在地上就暴打了一顿,一个不小心居然打断了对方的鼻梁。
  局长大人当然不肯吃这样的哑巴亏。——其实他本人也看不上这个狗仗人势的小舅子,可是陈浩这小子也忒不给他面子了,打狗还得看主人不是?大人把脸一板:“这都成了什么了?打架斗殴,是该好好整顿一下了。”
  局长脸色不好,下面的人立马屁颠屁颠的行动起来,通知派出所先关那小子半个月,再关照里面的熟人多照顾照顾他。陈浩的直属领导也不含糊,立刻行动起来,把整顿职工队伍提上了日程,对陈浩大会点名,小会批评。
  陈浩在管教所里面关了半个月,遭了不少的罪,本来就窝了一肚子的火,单位再拿他当典型,自然不肯善罢甘休,于是在全体职工大会上当众把茶水泼到了领导的脸上。
  这下可好,你小子不是死不悔改吗?整理一下材料,干脆开除公职算了。把陈浩的材料以及处理结果报到局里,副局长看了大吃一惊:有这么严重吗?他有些埋怨这些人过分热心了,可是这些下属慷慨陈辞,义愤填膺,没给陈浩留下任何可以回旋的余地,更重要的是,他的材料已经通报了全局,处理结果无法挽回了。
  局长大人黑着脸把这些忠实的下属臭骂一顿,末了还给了小舅子一个耳光。下属捱了骂以后均感是倍感荣幸:他老人家可从来不骂人啊!
  
  陈浩的一干弟兄都为他抱不平,大家撺掇他去省林业厅告状,陈浩一笑了之。在这里呆得够久的了,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何苦非要在一棵树上吊死?老子正想去深圳闯荡一番。
  想到自己被开除的事情一定会让母亲非常伤心,于是陈浩打算多耽搁几天,趁十一假期回家看看,也好有个说辞,不料一个突发的事件打乱了他的计划。
  9月24日,一个同事匆忙给他送来了一封电报,是姐姐拍来的,上面只有五个字:“母病重速归。”
  陈浩吓得一哆嗦:母亲的身体一直好好的,上个月姐姐来信还没说有什么不妥,怎么忽然病重了?
  姐姐是一个非常慎重的人,如果她说母亲生病,那么母亲的病就一定很重,握着那张电报纸,陈浩的手有些发抖了。他擦了擦额头上的冷汗,简单收拾一下,直奔火车站。
  
  陈浩踏进家门以后,绝望的发现,母亲的病比他想象的要严重得多,此刻她已经到了肝癌晚期,无药可医了。这个突如其来的消息如同五雷轰顶一般把他打懵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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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陈浩的记忆里,母亲身体健壮,她一直都在凭一己之力担负着起全家的重担,他不能想象,如果没有了慈祥而平凡的母亲,家会是什么样子。晚上,他在村东的河边绝望的哭到半夜,等他轻手轻脚的拉开院门的时候,立刻传来母亲的声音:“浩子,干吗去了,咋才回来?”
  “哦……,睡不着,出去走了走,您快睡吧。”陈浩不敢去看母亲,他害怕母亲看到他哭得红肿的眼睛。
  半个月前张兰就知道了自己的病情,她坚决要离开县医院,死也要死在家里,她这样说。女儿苦劝不听,只好给陈浩偷偷的发了电报。
  
  张兰去世以前的那段时间,陈浩几乎寸步不离的照顾着母亲,他竭尽全力想多尽一点孝道来补偿母亲,可是他心里也清楚,今生今世已经无法报答母亲的养育之恩了。
  陈浩告诉母亲,他在单位很受领导器重,上头已经决定提拔他当科长了,虽然批文没有下来,可是他已经开始行使科长的责任了。工作?是的,很忙,可是他只有一个母亲,所以工作的事情先放一放,等母亲好些再走。他偷偷告诉母亲,他有个非常漂亮的女朋友,本来要带她回来,可是工作忙,只好一个人先回来看看,过些日子让她过来看看婆婆。
  他一次次幸福的向母亲描述女朋友的样子,身高,个头,体重,她笑的时候什么样,生气的时候什么样,喜欢吃什么,是不是有些小脾气什么的。张兰开心的听儿子讲着这些小事,有时候母子俩一唠就是一个下午,以至于姐姐看了都有些嫉妒的模样。
  看着儿子,张兰经常会忍不住开心的笑出来。她用瘦骨嶙峋的手在儿子的头上抚摸着,三十年了,当初在电影院门前发现他的时候,可没想到这孩子能出息得这么英俊,这么懂事。
  因为照顾母亲,姐姐明显的消瘦了许多。陈浩背地告诉姐姐,因为打架他被单位开除了。对于陈浩的任性胡闹,姐姐没有评价什么,只是告诫他以后做事要动脑子,凡事忍一忍就过去了,何苦非要和人家争个高低?
  陈浩没有和姐姐顶嘴,他也知道自己错了。
  姐姐叫陈春妮,比他大10岁。当初家里很困难,母亲每天都要去田里干活,因此陈浩差不多是姐姐一手带大的。母亲和姐姐为他付出了太多,可是让他惭愧的是,多年以来,他对母亲,对姐姐却几乎没有任何回报。如今,母亲的病危给了他一个沉重的打击:就算将来我有能力报答她们了,可是母亲已经不在了。为什么以前没想过这些?
  母亲瘦得皮包骨,然而她的笑容依旧像如往昔一样灿烂。母子俩回想着多年前的往事,讲陈浩和其他孩子打架的事,讲他到处讨人嫌的事,有时候为了一件小事他们能开心的笑上二十分钟。
  然而,从母亲的笑容里陈浩看到了来自另一个世界的光辉,每每在母亲最开心的时候,他都忍不住想要哭出来。
  想起当初自己考上大学时,母亲那种发自内心的自豪感觉,他的心隐隐作痛:多希望母亲在去世前能为我再骄傲一次啊。
  时间就像掠过指间的细纱,匆匆而过,无法忍受的巨大悲伤不断向陈浩袭来。他频繁的借故外出,躲在没人的地方痛哭,他明白,分别的日子已经近在眼前了。
  
  10月下旬的一个晚上,母亲忽然让陈浩去找姐姐,并且坚决的要他只带她一个人来。
  虽然姐姐家距离母亲的老房子还不到十分钟的路程,可是陈浩踌躇着不忍心把母亲一个留在家里。张兰笑了:“去吧,娘有重要的事对你们说,怎么会轻易就死了?”
  他犹豫了一下,见母亲精神很好,就一路小跑的到了姐姐那里。
  陈浩急匆匆的样子让姐姐吓了一跳,他连忙告诉姐姐只是母亲想见她,自己匆忙跑来是不放心让她一个人呆在家里。
  姐弟俩匆忙回到了家里的时候,母亲还是陈浩走时候的样子,但是她的手里却多了一个发黄的信封。姐姐见了那个信封吓了一跳,她刚要说什么,却被母亲止住了。
  “浩子,你过来。”今天她的精神特别好,好得让陈浩的心直往下沉:该不是回光返照吧?他忐忑不安的来到床前:“娘,怎么了?”
  “娘要走了,思来想去,有件事还是放不下,所以把你们姐儿俩叫到一起交代一下。”
  “娘,有事明天说,我要回家照顾铁蛋……”姐姐连忙插嘴。
  母亲摆了摆手:“春妮,别拦我了,这事要不告诉你弟弟,我死了也闭不上眼。”
  陈浩吓了一跳,他一点也不明白母亲的话。
  “浩子,娘从来没告诉过妮,你不是娘亲生的。”母亲的眼睛眨也不眨的看着他,丝毫不像开玩笑。陈浩吃了一惊,但是很快就恢复了平静。看着她手里的那个信封,他蓦然明白了很多事情。
  他终于明白了多年以来母亲为什么拼命的回护自己,明白了为什么她会提着菜刀要和二嘎子一家拼命,可怜的母亲是要给自己营造一个和其他孩子一样的成长环境,她用实际行动告诉大家她是认真的,并且她成功了。
  自己能在村里称王称霸也并不是因为大家害怕自己,而是害怕站在自己身后这个不要命的女人。
  从小到大,母亲几乎没有动手打过他,每每骂过几句,又总是歉疚的赶快给买点好吃的来补偿,反而生性乖巧的姐姐倒经常挨她的打。那时候姐姐总埋怨娘偏向弟弟,可是他却从来没有多想一想为什么。
  七岁那年,一个他不认识的人到邻居家串门,看到陈浩时忽然对邻居说:“你看,张姐拣来的孩子都这么大了。”
  当时邻居如临大敌一般的连忙把话岔开了。
  很久以后他忽然想起那句话,就跑去问母亲:我是不是您拣来的,张兰当时笑出了眼泪,似乎儿子问她的是世界上最荒唐的事情。等她笑完了,才上气不接下气的说:“你是娘从粪坑里拣来的,自己再跳回粪坑吧。”
  女人是天生的演员,尤其是当她竭尽全力回护家庭和孩子的时候。张兰的表现打消了陈浩的一切疑虑,在那以后他再也没有怀疑过自己不是母亲生的,一直到此刻她重新提起这事,他才如梦初醒。
  陈浩有些失魂落魄的笑了:“娘,您胡涂了,我怎么会不是您亲生的?”
  张兰看着儿子,但是目光却似乎穿透了他,射向无穷远的地方。
  “那时候,唐山到处都在武斗,煤矿也搞得乌烟瘴气。68年11月,因为工作任务大半没完成,工人只好加班加点的干,可是没人关心安全的事情。和你爸爸一起上班的,灵醒一点的泡病号,或者即使下井了也到安全的工作面干活,可怜你爸爸是个实心眼,领导怎么安排他就怎么干。有一天下午,他下了井就再也没上来。那时候你姐才10岁,我把她放在邻居家,自己去煤矿看你爸爸……”
  母亲啜泣起来,姐姐连忙把毛巾递了过来:“娘,您歇歇吧,以后有的是时间讲这些。”
  张兰摆了摆手:“让我说完吧。”她把手放到了陈浩的手上。
  癌细胞侵蚀着她身上的每一个器官,看上去她的手似乎是透明的。陈浩忍着内心巨大的痛楚握住了母亲的手:“娘,我只知道是您把我生出来,把我养了这么大,不说这些了,您休息一会,好不好?”
  母亲没有理会他的请求。
  “把你爸爸送走以后,我自己走路去你二姨家。天晚了,路上几乎看不到人,当时社会很乱,很少有人敢在天黑以后随便出门。”
  母亲示意陈浩扶她坐起来,姐姐端过水喂了她一口,她喘息了一会,接着说道:“走到光明电影院附近,我好像听到有小孩在哭,只听到一声,我不知道是不是听错了。当时没费事就找到了你,看样子你才出生不过两三天。”
  陈浩听得心惊胆战,连大气也不敢喘:天知道如果母亲没有找到我,会发生什么事?在北方寒冷的冬天,一个初生的婴儿是挺不了多久的。
  “你的身上包了很厚的被子,里面还有这封信。”母亲把信递给了陈浩。
  信封是空白的,左上角印了两行蓝色的林彪手迹:“大海航行靠舵手,干革命靠毛泽东思想。”字的上方是一轮光芒四射的红日。
  陈浩拿着信,心里不知道是什么滋味,他无法接受这样的事实。
  当地人常说,一个家庭中,长辈去世后的很短时间内如果有孩子出生的话,这个孩子的一定会很幸福,因为故去的人会把来不及带走的福分留给孩子。
  母亲见到陈浩的第一眼就认定他是去世的丈夫留给自己的礼物,丈夫害怕自己走了以后妻子会孤单,所以给她送来了这个可爱的孩子,并且把福分留给了他。
  她不能辜负丈夫的期望,无论如何要把孩子抚养成人。
  为了丈夫,她没有答应妹妹的要求,把孩子留给她。唐山大地震,妹妹、妹夫还有她们领养的孩子一起遇难,每每想到这些,张兰在伤心之余也感到一丝庆幸。
  看着母亲,陈浩不知道该说什么。
  “浩子,去找你的亲生父母吧,要是你找到他们,他们该有多高兴。”张兰虽然嘴上这样说,表情却非常不自然。多年来她一直隐瞒儿子的身世,其实最主要的原因是害怕儿子一旦知道了她不是亲娘,会就此和她生分起来。
  陈浩没有留意母亲细微的心理变化,他的全部注意力都放在了那封信上。他从信封里抽出一张折叠着的稿纸,打开,稿纸上方印着毛泽东手书的几个遒劲的红字:为人民服务。稿纸上只写了三个娟秀的大字:郑浩然。字迹暗红,看上去似乎是用血写的。
  “可能是你的父母给你取的名字,本来想叫你陈浩然,可你二姨说叫陈浩好听,当时她拼命想把你留下……“
  陈浩怔怔的看着那张纸,对母亲说的话几乎充耳不闻。过了好久,他忽然问母亲:“您……把我拣回来以后,搬过家吗?”
  “没有。”母亲似乎很奇怪他会问这样的问题。
  “有人,我是说,我的亲生父母来找过我吗?”
  母亲摇了摇头:“可能他们找了,没找到吧。”
  陈浩惨然笑了:“娘,要是我小时候在唐山丢了,您怎么办?”
  张兰拍了拍儿子的脸:“那还用说?要是我的浩子丢了,娘就是挨家挨户找也得把你找回来。”
  陈浩噙着泪笑了:“还说您不是我的亲娘。您就不会在冰天雪地里把我扔到外面,也不会等我丢了差不多三十年再去找我。”
  他拿着那封信来到火炉前,提起拨火棍打开炉盖,毫不犹豫的扔了进去,那封发黄的信迅速变黑打卷,在火舌的添食下很快变成了灰烬。他用愤怒的眼神看着渐渐熄灭的火焰,心里产生了一种强烈的快意,仿佛烧掉的不仅仅是一封信,而是他那不负责任的亲生父母。
  张兰吃惊的张大了嘴巴,等她醒悟过来已经晚了。 “浩子,你这是何苦?”
  “您休息吧,娘,我也有点累了。”陈浩想扶娘躺下。此时,他只想躺下好好的睡上一觉。
  张兰没有动,她看了看两个孩子,然后从枕头下拿出了一个纸包递给了陈浩:“打开看看。”
  陈浩疲惫的打开了纸包,包在里面的是一沓崭新的百元钞票。
  “娘,家里不是早就没有钱了?”
  姐姐也吃惊的站了起来,看起来她吃惊的程度丝毫不亚于弟弟。
  “娘攒了几十年,就这点家当了,两万一千三百元,你数数。”她得意的笑了。
  陈浩的双手发抖:“这么多钱,干吗住院的时候您不肯用药?干吗这么早出院?”
  张兰笑了:“傻孩子,娘知道自己不成了,花多少都是浪费,留给你们姐儿俩还有大用场。”听到这里,姐姐已经哭成了一团。
  她抖抖的想给女儿擦眼泪,陈浩连忙把毛巾递给了姐姐。
  张兰咳嗽几声,拍了拍女儿的腿:“别哭了。你们的日子过得好,娘也就能闭上眼了。”
  欲哭无泪的陈浩直到此刻才发现,对于母亲他了解得竟然那么少,以前居然从来没想过她有什么伟大之处。
  “浩子将来会有出息,春妮要帮助你弟弟。”
  姐姐连忙点头。
  “你们不用骗我了,浩子在单位惹了麻烦吧?你那个女朋友也是编出来骗娘的吧?”
  她的眼光似乎一直穿透到陈浩的内心深处,陈浩的脸红了:“是,怕您着急才对您撒谎。”
  “我着什么急?这么好的儿子还怕找不到好工作,说不着好媳妇?你想去大城市打工,我一直不同意,因为觉得你把工作扔了怪可惜的。现在没有工作了,你就拿这些钱去闯闯吧,将来有了出息别忘了姐姐。春妮,你同意吗?”
  姐姐一边抽泣,一边说道:“我听娘的。就是娘没有这些钱,我也不能眼看着浩子不管。”
  张兰犹豫一会,忽然说道:“除了你们,别让第三个人知道钱的事。”她欲言又止,仿佛有什么话没有说出来,可是春妮和陈浩都没有主意到她的表情。
  陈浩把钱交给姐姐,姐姐没有收:“娘给你,你就拿着,别乱花就是了。”
  陈浩犹豫一下,把钱放进母亲的衣柜锁了起来。
  
  那天晚上,张兰走了。她去世的的时候只有陈浩守在她的身旁。当最后的时刻来临的时候,张兰的脸上挂满了灿烂的微笑:“浩子,别忘了姐姐。”
  
  那一年,陈浩先丢了工作,又失去了母亲,接二连三的打击让他觉得惶惶不可终日,担心会不会还有什么厄运会降临到自己的头上。他曾经听人说,厄运到来的时候,通常不会只碰你一次就善罢甘休,而是像西方人玩的多米诺骨牌一样产生连锁反应。遇到这样的事情,一切霉运都会在很短的时间内找上你,你也只能眼睁睁的看着自己拥有的一切在一瞬间轰然倒塌。
  母亲去世的时候,陈浩就担心自己是不是触了这样的霉头,可是现实似乎并没有那么糟糕。
  接连几天,他独自一人呆在房间里胡思乱想,一忽儿想起母亲,一忽儿又想到亲生父母:他们是什么人?为什么抛弃我?郑浩然,这个名字也满好听的,现在要是见了他们,一定给他们点颜色看看。
  11月,陈浩决定去大城市闯荡一下。他不想把母亲的钱全拿走,这对姐姐很不公平,他打算走以前单独把姐姐叫出来,把钱交给她一部分。
  那天晚上,他正收拾东西,姐夫忽然来了。
  陈浩从来就没有喜欢过姐夫,在他的眼里,姐夫是个标准的市侩。姐夫知道小舅子看不起自己,因而也讨厌他。好在他对姐姐非常好,因此多年来陈浩一直和他相安无事。
  “浩子,我跟你谈点事儿,你姐姐不好直接和你讲,就让我来了。”
  陈浩吃了一惊,他不知道有什么事情是他和姐姐不能面对面讲的,可是随即想起母亲留下的钱,他的心不由得往下一沉:该不会为了这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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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家都知道你不是陈家的人,但是老太太还是吃了那么多的苦才把你养了这么大……”
  “姐夫!”陈浩的脸变了颜色,他不喜欢对方讲话的语气。
  “听我说完好不好?我早就知道你的身世。——从你来到我们家,娘对你就比你姐姐好的多,但是这么多年来除了让她老人家操心,你给带她给来了什么好处?”
  陈浩的手发抖了,姐夫的话戳中了他的软肋。
  母亲去世以后,他一直觉得在这个世界上唯一对不起的就是她老人家。多少次午夜梦回,他都天真的希望奇迹能够降临,希望母亲回到自己的身边,有时候甚至会忽然跳起来跑到母亲的卧室看看,每次都坚定的相信母亲还像往常一样安静的躺在自己的床上。——他觉得自己还有好多话没来得及对母亲讲,还有好多事情没有来得及做,最起码的一点,他想让母亲知道收养自己不是个错误。
  然而自己的感觉是一回事,别人说出来是另外一回事。在陈浩的眼里,姐夫根本就是一个外人,根本就轮不到他来教训自己。如果姐姐这样说,他自然服气,可是他的姐夫,这个市侩,算什么东西?陈浩忍住了没有发作,他想知道姐夫究竟想说些什么。
  “老太太去世以前留下两万多块钱,本来是给你姐姐的,可是后来听说你被单位开除,才改了主意。——老太太聪明一世糊涂一时,她怎么不想想,像你这样的,连个正式工作都守不住,到大城市里还不得要饭?甭说两万多,就是二十万也不够你祸害。”
  “好像这不关你的事吧?”陈浩强忍住怒火,不软不硬的回了一句。
  “不关我的事?”姐夫忽然发作起来。“不说你是外人,就算你是老太太的亲生,可也不能独吞那份遗产吧?老太太胡涂,你姐和我可不胡涂,我就是替你姐来讨个说法。我什么也不怕,你不讲理,还有法院不是?”
  陈浩气得浑身发抖,他感到额头发热,胸中憋闷的要命,似乎动一动就会爆炸。
  “你他妈敢说我不是陈家的人?”他握紧拳头,极力控制着自己的情绪,恶狠狠的看着对方。
  然而姐夫根本就没被他吓住:“你他妈的本来就是陈家拣来的野种,还妄想独吞陈家的财产!”他的声音忽然提高了八度,看上去也是满腔怒火。
  陈浩的大脑一片混乱,太阳穴处的动脉血管擂鼓般的跳个不停,他感觉自己的忍耐力已经达到了极限,担心一旦控制不住自己,会立刻杀了这个混蛋。两个人像野兽一样相互怒目而视,谁也没有退缩的意思。
  虽然我不是娘亲生的,但是老人家在世的时候绝对不许任何人因为我的身世攻击我,为了这,她不惜和人动刀子。如今她老人家不在了,连这个猪狗不如的东西也敢来对我说三道四。
  血液流过他的耳朵,听上去像打鼓。陈浩一边咬牙,一边告诫自己:忍耐,忍耐,再忍耐。姐姐不是告诉我凡事要忍耐吗?如果连点小事都要发作起来,将来还能有什么出息?不能发火,因为这个混蛋是姐姐的丈夫。
  想到姐姐,陈浩的心又是一痛:难道是姐姐让他来的吗?姐姐真的以为我要独吞这笔钱吗?
  他的心一阵绞痛,忽然间鼻凹处一凉,两股鲜血从鼻子里流了出来。鲜血一直流下去,滴在了前胸,但是他没动。陈浩知道,此时流点血是好事,能让他迅速冷静下来,免得像在东北一样再办出什么傻事。
  姐夫似乎感到意外,他不再说话,也没有动。
  屋里静静的,陈浩能听到的只有奔腾的血液轰然流过耳鼓。
  两个人对峙了有十分钟,陈浩方才渐渐冷静下来。
  一只狗在远处叫了几声,临近有个孩子哭了起来。姐夫的脸在他的眼前逐渐变形,陈浩觉得身子有些发虚,口渴得厉害,但是鼻子里的血仍旧在缓慢的流着。
  慢慢的,他动了一下,拉开抽屉,拿出钥匙,丢到桌上,然后指了指放钱的衣柜。姐姐让他来的,他没有理由留下这笔钱。
  姐夫似乎有些不忍,但是软弱的表情稍纵即逝。他冷漠的拿起钥匙,打开衣柜,拿出钱,打开数了数,犹豫一下,从里面抽出了一些放进衣柜,然后把钥匙也扔到桌上,抬头看了看陈浩,开门走了。
  陈浩的前胸是一片殷红的血迹,他捏住鼻子,静静的坐了有一刻钟,等他松开手的时候,鼻血已经不流了。
  虽然他觉得头重脚轻,可是仍旧慢慢的站了起来,脚步踉跄的脱下外衣扔进脸盆。本来他想把衣服洗了,但是浑身没有半点力气,于是喝了点水,草草洗了脸,一头栽到床上,沉沉的睡了过去。
  第二天上午陈浩离开家的时候,他检查一下衣柜,姐夫留下一千三百元钱,他拿走的是整数。那些钱经过了姐夫的手,让他觉得有点恶心,想了想,他还是放进了衣兜,他不知道,艰苦的日子已经向他招手了。
  陈浩来到姐姐家,把母亲的钥匙留给了她。
  姐夫在院子里修理他的三轮车,村子离县城不远,所以农闲时节他经常去县城蹬三轮车赚点零花钱。
  姐姐把他让进屋里,一惊一乍的问他脸色为什么这么难看,陈浩觉得有些烦,于是跟她道了别就要走。
  “衣柜里的钱你拿了吗?”姐姐偷眼看了一下姐夫,然后装作若无其事的问他,姐夫低头修理他的车,似乎根本就没注意到他们的谈话。陈浩觉得好笑又心酸。弟弟虽然长大了,但是在内心深处永远都是那个趴在你背上跟你一起上学的孩子。弟弟没变,可是姐姐却变得让他认不出了。
  陈浩小的时候没有人照顾,姐姐只好背他去上学。课堂上,每每在老师讲得非常投入的时候,安静的教室里会忽然发出一声清脆的童音:“姐,我要撒尿!”姐姐不得不在众人的哄笑声里尴尬的拉着他走出教室。
  有一次,姐姐突发奇想,把好好的书包剪了两个洞,让年幼的陈浩坐进书包,两条腿从洞里伸出来,自己抱着书背着弟弟一路小跑回了家。到家以后,母亲见她把好好的书包毁了,着实把她痛打一顿,而陈浩则又哭又闹的还要坐进去。
  当初姐姐辍学因为家境不好,也为了能更好的照顾他。陈浩明白,今生今世无论姐姐如何对不起他,他都不会忘了这些往事,可是他真希望她仍旧是当初那个又开朗又疼爱自己的姐姐。
  他使劲忍住不让眼泪掉下来:“放心吧,姐,那钱我拿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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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章 姐姐
  
  1996年是经济飞速发展的一年,但是宏观经济的发展对于莽撞的投入到大城市中的陈浩却没有任何实质性的帮助。
  陈浩只身一人带着1300元钱离开了唐山的时候,他的目标是深圳,可是因为身上的钱太少,只好就近来到了北京。
  北京的就业机会很多,可是命运的大门却没有对他开放。从最开始他就明白,自己必须在手里的钱花光以前找到一份工作,不然就完蛋了。
  当时,任何一个来到或者路过北京的人都会或多或少的被如日中天的IT产业吸引,中关村成了最热闹的地方,人们疯狂的推销,疯狂的购买,可是满嘴行业术语的人很可能只会堆积木一样把各种各样的卡在不同的主板上来回调换。尽管IT行业不是很规范,可是却不能阻止巨大的市场需求,也无法阻止整个行业的飞速发展。
  一直生活在北方森林边缘地带的陈浩忽然发现自己掉进了一个万花筒:电脑是干什么用的?怎么打开?怎么关上?面对电脑屏幕上闪烁的数字以及花花绿绿的界面他一无所知,可是他却本能的感到,要想在大城市打拼,就不能漠视这东西的存在,他在找工作的同时,下定决心要好好学习电脑知识。
  
  1996年元旦,远在丰润郊区的姐姐收到了陈浩的来信
  姐姐:
  您好!
  来北京好久了,一直没有往家里写信,您一定很惦记我吧?
  上个月我找到了一份工作,在一个搬家公司做经理助理,因为经理需要懂英语的助手,恰好我的英语还算不错,所以只试用了三天就正式上班了。
  我的工资不是很高,但是维持日常生活开销以外还能有一些富余。
  公司的业务很忙,我也经常需要加班,这不,春节都快到了,可是经理却找我谈话,希望我能留在这里帮他分担一些工作。我觉得多付出一些劳动是好事,所以就答应他了,春节我就不回家过了。
  对了,铁蛋还很贪玩吗?告诉他,一定要好好学习。
  预祝姐姐全家新年快乐!
  给我写信可以按照信封上的地址。
  小弟:浩子
  
  一个星期以后,陈浩收到了姐姐的回信。
  
  浩子:
  知道你的情况我横(很)高兴,真(挣)了钱要存起来,存这(折)保管好,工作忙不要回来,多存钱,快找个媳妇,姐就省心了。
  铁蛋学习不好,我让你姐夫走(揍)他,你姐夫舍不得。
  好好干,姐知道你一定有出息。
  姐姐
  
  3月,老家的姐姐又收到了陈浩的信。
  
  姐姐:
  您好。
  好久没有跟您联系了,您一定怪我吧?
  我没有写信,因为工作很忙。现在我已经是业务部的经理了,每天都有许多事情要处理。除了工作,总经理还给我下达了任务,让我利用业余时间学习电脑,所以我只好多付出一些辛苦了。不过心情很好,学习也有所长进。
  我胖了很多,见面以后您可能都认不出我了。还有,我的身体非常好,吃得好,睡得也好。
  告诉铁蛋,一定好好学习,不然将来参加工作以后想学习就没有那么多时间了。
  您要是忙的话就不要写信了,只要家里一切都好,我就放心了。
  办公室又来电话催我去谈业务,不多写了,祝全家幸福安康。
  小弟:浩子
  
  五月,北京的天气酷热难当,太阳把白花花的光线当头撒下,即使阴凉处也让人热得难捱,遇到天色阴沉的时候,酷热就变成了闷热,简直让人喘不过气来。
  下午两点三十分,诚信搬家公司的一辆厢式货车拐进音乐学院附近的一条胡同,这里是公司的库房。
  在胡同口汽车停了一下,四个穿着米黄色工作服的工人从货车上跳了下来,向十几米外一个面食摊点走去。
  在这四个人当中,身高一米八十,瘦得像根竹竿的陈浩看上去非常显眼,他故意走在最后,让同伴们先买完了才磨蹭到摊点前。
  卖面食的是一个从河北农村来的小姑娘,十七八岁的样子,穿着细花布的裙子,长着一双怯生生的大眼睛。
  “您要点什么?”英俊的小伙子总是能讨女孩子的欢心,尽管陈浩看上去脏兮兮的。
  “给我来七个——,哦,五个馒头。”他从衣兜里面摸出一张几乎揉烂了的钞票递给了小姑娘。
  小姑娘抿嘴笑了:“不要点凉拌菜花生米什么的?”她一边问,一边脸有点红了。
  “啊,不用了,我自己带了菜。——肠胃不好,不敢随便在外面吃凉拌菜。”陈浩打了个哈哈,接过装着五个馒头的塑料袋,转身要走的时候,发现袋子里面多了一袋榨菜。
  “这……”他有些尴尬,不知道是不是她不小心多装了东西,于是回头看了看小姑娘。
  “我送你的。”小姑娘仿佛做贼一样看了他一眼,然后手忙脚乱的收拾着面食摊点上的东西,尽管上面的食品摆设得井井有条。
  陈浩苦笑了一下,摇了摇头,心想这小姑娘真是善良,送我榨菜,又要顾及我的颜面。
  “谢谢啊,小妹妹,下次请你吃烤地瓜。”他笑了,笑得很开心。
  离开面食摊点的时候,陈浩已经饿得胃部有些痉挛了,看着手里的五个馒头,他有些后悔是不是买少了。繁重的体力劳动使他的饭量大得惊人,当他第一次吃下十个馒头的时候,吓了一跳:这不成了饭桶了吗?这样吃东西会不会把胃吃坏了?他尽可能的控制自己的饭量,平时每顿只吃五个馒头。
  三个同伴在不远处的阴凉地里打开塑料袋,大家拿着馒头,就着刚刚买的凉拌菜、花生米开始吃了起来,个头矮墩墩的小张远远的招呼他:“陈哥,过来一起吃吧。”
  陈浩向他们挥了挥手:“你们慢慢吃,我到那边看看。”他的手往音乐学院方向指了指。出了胡同,他在路边的一个花坛上坐了下来,迫不及待的打开塑料袋,同时从屁股后面掏出那个已经喝掉了一半的矿泉水瓶,里面装的是自来水。
  陈浩拿出一个馒头,大大的咬了一口,快速咀嚼了几次,然后响亮的吞了下去,一边吃,一边打开了那袋榨菜。
  他拈起一根榨菜丝扔到嘴里细细的品了品,脸上现出惬意的神情,犹豫一下,从另外一个口袋里面摸出一个很小的棕色药瓶,打开盖子,轻轻的抖了几下,于是,白色的精盐均匀的撒到了榨菜的上面。
  陈浩一边狼吞虎咽的吃,一边有些舍不得的看着塑料袋里面越来越少的食物。当他拿起最后一个馒头的时候,忽然间对投射在他旁边的一个颤抖的阴影吃了一惊,手里的馒头也不由自主的掉到了地上。他犹豫一下,慢慢的回过头来:“姐……,你怎么来了?”
  姐姐面色苍白,不知道是因为生气还是激动,浑身颤抖的站在他的身后,她的神情就好像见了鬼一样:“浩子,你不是当经理了吗?”
  “哦……,”陈浩手忙脚乱的从地上捡起馒头,拍了拍尘土,本能的想往嘴里放,却觉得喉头好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于是慢慢的放了下来。
  “是这样……,最近人手不够,所以管理人员也充实到了第一线,下个月我就要回到管理岗位……”
  姐姐强忍住不让眼泪流下来,但是她已经气得满脸通红:“你怎么过这样的日子?那两万多块钱你都弄到哪去了?怎么花得这么快?”
  “姐夫……”陈浩的眼里闪过一道愤怒的光芒,可是见到姐姐愤怒的表情,他忽然改了口:“姐夫还好吗?”
  “你别跟我东拉西扯,我问你,那两万多块钱你是怎么花的?”姐姐怒不可遏的冲他喊道。
  “那钱……,”陈浩忽然变得笨嘴拙舌了。他有些内疚的想,当初还以为是姐姐指使姐夫去要那两万块钱,可是姐姐根本就不是那种人啊。到现在她还以为那钱被我拿走了,要是我告诉她实情,她还不得回去和姐夫拼命?
  陈浩的脑筋一边飞快的转着,一边期期艾艾的说道:“姐,我一直就不想告诉你,怕你为了这事上火。那钱……,让人给骗了。”
  “骗了?两万多都让人骗了?你怎么不去找警察?”姐姐气得晕了头,她难以想象,弟弟居然在几个月以内就把母亲一生的积蓄挥霍一空。
  “传销……,我被人家骗去搞传销,花了差不多一万块钱,结果没赚到钱……”
  “还有一万那?”姐姐气急败坏的问道。
  “我没赚到钱,就去找骗我的人评理,那个人根本就不讲道理,我一气之下就打了他,后来……”他一边说,一边有意无意的伸手在自己额头上的那道伤口上摸了一下。
  “你……你把人打坏了?赔了多少医药费?你也受伤了?要紧吗?”春妮弯下腰仔细看了看弟弟额头上的那道伤口,那是上个月为客户搬家的时候不小心撞的。
  “没事,我绝对不能饶了他,要不是他,那两万块钱就不能全部弄没了。上个星期我刚找到他住的地方,还没来得及……”陈浩咬着牙装出一副愤怒的样子,他知道姐姐断不会允许他去做这样的傻事,果然,姐姐发火了。
  “你可得敢!钱和命那样重要?钱没了能再赚,可是你和那些人能弄出什么结果?说不定他们还是黑社会,那钱咱不要了,只要人没事就好。”
  “可是那是娘一辈子的积蓄。”陈浩倔强的看着姐姐。
  “那你就去找他们拼命,以后我再也没有你这个弟弟了!”姐姐气急败坏的使出了撒手锏。
  “那……,我听你的,不和他们拼命,不过还是觉得不服气。”陈浩虚情假意的给自己找了个台阶。
  “浩子,别这么想不开,钱是人赚的,遭人骗了就骗了,人没事就好。”姐姐肉痛那两万块钱,但是又害怕弟弟干出什么傻事,只好装作不在乎的样子,把书包放了下来,坐在陈浩的旁边:“你怎么瘦成这样了?”
  “瘦了吗?姐,我很好啊。”陈浩乐呵呵的向上举了举拳头,向姐姐展示臂上的肌肉,姐姐破涕为笑:“你还是这么调皮。”
  “姐,你吃饭了吗?”
  “还没有,下了火车就找你,谁知道北京这么大,拿着信封到处问,还坐错了车,好不容易找到这。”
  “走,去吃点东西吧。”
  陈浩拉着姐姐的手向胡同旁边的一家面馆走了过去。
  “陈哥,快点,我们出发了。”小张从胡同那边向他招手。
  “小张,麻烦你跟大家说一声,我姐姐来了,下午我不跑了,大家多受点累,回头我请客。”
  
  姐姐拿着面馆的菜谱一边看一边嘟哝:怎么这么贵啊?她点了两碗尖椒肉丝面,又给陈浩要了一大碗红烧肉。
  面对热腾腾的饭菜,陈浩丝毫也不想动,可是看着姐姐期待的眼神,他知道如果不把放在眼前的这些东西吃个精光,姐姐一定很难过。他夹了一块肉放到嘴里,肉的味道很好,入口即化,一下把他的馋虫勾了出来。
  看着狼吞虎咽的陈浩,姐姐不知道心里是什么滋味。等他吃完了,她又把自己的面分了一半给陈浩,陈浩老实不客气的端起来就吃。
  “你一天赚多少钱?”
  “主要看搬家的次数,搬一次赚五块,运气好的话一天能搬五六次。”陈浩老老实实的回答道。
  “那你也不用这么省啊。”姐姐幽幽的说道。尽管她嘴上不好说什么,可是心里却着实有些痛恨这个不成器的弟弟。
  “我欠人一些钱,不过已经还上了,后天开了工资就有的花了。”陈浩低垂着眼睛,把刚才剩下的一点榨菜丝抖进碗里,倒了点茶水进去荡了荡,慢慢的喝了起来,他说话时候根本就不敢抬头看姐姐。他报了一个电脑初级培训班,赚的钱几乎全部用来交了学费,剩下来的只够维持最低限度的生活标准。
  姐姐半晌没有做声。旁边的桌子上,几个大学生在吆五喝六的划着拳,好久,她才又发问:“你住什么地方?房租贵吗?”
  “我住在公司宿舍,不花钱。”陈浩抬头看了看姐姐,笑了,这个他倒没有撒谎。“你来北京干吗,姐?”
  “还不是来看你?听说你当了经理,怕你不认我这个姐姐啊。”姐姐的心情似乎好了一点,但是仍旧时不时的用手绢擦擦眼睛。“你姐夫拼死拼活的拦着我,说我不该放下家里的事情不管,他可是这样说,又不是他的弟弟。”她笑了,陈浩也笑了,那一刻,姐弟两个的心里都充满了对往事温馨的回忆。
  没有在揭穿姐夫是对的,陈浩想,毕竟那是一个充满温馨的家庭。且不论姐夫对自己如何,可是他对姐姐很好,他从我这里夺走两万块钱也是为了自己的家庭,如果把真相告诉姐姐,恐怕以后这个家庭就永远也没有安宁的日子了。
  陈浩打算带姐姐玩一玩,到天安门拍张照片什么的,可是姐姐说什么也要立刻回去,于是陈浩恋恋不舍的把姐姐送到了火车站。
  “吃东西别那么省,身体要紧,浩子。”上车前姐姐把身上所有的钱都留给了弟弟,只留下几块钱的路费,陈浩不客气的收下了。
  在火车上,春妮几乎一路哭到家。本以为弟弟过得很好,却不料他居然沦落到如此地步。一忽儿她痛恨弟弟那么轻易的就把那两万块钱弄得一干二净,一忽儿又为他的艰难处境而心如刀绞。
  陈春妮走进家门的时候,已经晚上八点多了。儿子铁蛋在看电视,丈夫刘栓的胃痛病又犯了,没出去蹬三轮车,躺在床上脸色很不好看。
  见妻子回来了,他激灵一下坐了起来:“回来了?吃饭没有?”
  刘栓审慎的看着妻子的脸色,心中忐忑不安:“我给你做点饭去。”一边说,他一边磨蹭着下了床。
  春妮的眼睛肿得像桃子,脸色阴沉,但是仍旧好声好气的告诉他:“给我热点粥就行了。”
  做丈夫的心里怀着鬼胎,手忙脚乱的为妻子热着饭菜。他下定决心,等会就算妻子拆了房子,我也绝不能让步,好不容易才把那两万块钱弄回来,说什么也不能再让外姓人拿去糟蹋。
  妻子默默的吃着饭,根本就没提钱的事,这让刘栓愈发感到紧张。他知道,妻子吃饱喝足以后,暴风雨就要来了。他阴沉着脸坐在妻子的对面,思谋着妻子除了哭闹撕打以外还能有什么法子,会上吊吗?会跟我动刀子吗?——他借故来到厨房,把能找到的所有的绳索刀斧一类的东西放进工具箱,锁了起来,钥匙贴身放好,才略微安心一点。
  出乎预料的是,春妮根本就没有对他发火的意思,刘栓几次想开口问问陈浩的情况,却总觉得心虚气短,直到睡觉也没谈到正题,倒是铁蛋一见妈妈回来就问舅舅开的什么车,有没有手机,是不是很气派之类的话,结果被母亲夹头夹脑的骂了一顿,赶回自己的房间学习去了。
  躺在床上,丈夫仍旧有些忐忑,他不知道妻子的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正在胡思乱想之际,妻子翻了个身,抱住了他。
  妻子用粗糙的手在他的身上抚摸着,让他有些受宠若惊,因为在夫妻生活中,她从来没这么主动过。
  刘栓气喘吁吁的从妻子的身上爬下来以后,妻子仍旧腻味的勾着他的脖子,粘在他的身上。
  “你怎么了?”他有些诧异的问,心里充满了异样的感觉。
  “没怎么,稀罕你呗。”妻子在他的耳边小声说道。
  妻子的话让他感动,结婚这么多年,还从来没听到对方说过如此柔情蜜意的话。摸着老婆粗糙的手,刘栓内疚的想,要是自己有能耐,能多赚点钱,老婆何必熬成这样,四十岁还不到,看上去就像个老太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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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女人的手指在丈夫的肚子上一圈一圈的划着,满足的叹息了一声。过了很久,才小心翼翼的说道:“浩子被人骗了两万块钱。”
  “他哪来那么多钱?”丈夫的语气忽然紧张起来 。
  “娘去世的时候留下两万多,都给浩子拿去了,我没告诉你,你别怪我。”妻子内疚的抱住了丈夫的脖子,她知道这件事上对丈夫很不公平。
  丈夫只是喘着粗气,好久没有出声。
  “生气了?”妻子讨好的在他的耳朵上轻轻咬了一下。
  “没有。”丈夫有些不耐烦。岳母去世的那天晚上,陈浩来找姐姐,因为担心岳母病情,刘栓收拾一下房间,让铁蛋睡下,随后便跟了过来。在岳母家院子里无意听到的一句话让他多了个心眼,他没有敲门,而是继续听了下去,于是他了解了陈浩的身世,并且惊讶的发现岳母居然还留下了那么多钱。
  陈浩走之前,刘栓怀着坚定的决心来找小舅子,他要为妻子,也为自己讨个公道。他知道陈浩是个刺头,可他刘栓也不是吃素的,无论如何,春妮更有资格拿到老太太的遗产。
  刘栓原以为从陈浩那里夺回那笔钱非常困难,没想到的是,他不过凭了三言两语就把小舅子气得流了鼻血,他本打算拿回一半就满足了,可陈浩却老实的把所有的钱都给了他。
  刘栓把钱存进银行,存折锁在工具箱里,不敢让老婆知道这事。有时候他也疑心自己对小舅子是不是狠了点,可是每每想到即使把钱给了他,要不了多久也必然被他挥霍一空,于是又坦然起来。如今听妻子这样说,不免吃了一惊:小舅子声称钱给人骗了,他竟没把我的事告诉他姐姐,为什么?
  “被什么人骗了?”刘栓的声音仿佛是从水底传上来的。
  “浩子听了人家的话去搞传销,陪了钱,不服气,又去和人打架,把人打坏了,自己也受了伤,可好,弄得一分钱也没剩下。”妻子幽幽的说道。
  男人长长的吁了一口气,心里不知道是什么滋味。
  “他现在连咸菜都吃不上,我真想帮帮他……”妻子的话带着哭腔,同时语气里有着无穷谄媚的味道。
  “怎么帮?再说,他到底是外人啊。”丈夫的语气有些冷淡。
  春妮后来告诉丈夫,浩子其实是娘拣来的,可是每每丈夫在言谈中把弟弟当成外人的时候,她都要大发雷霆,反常的是,这一次她居然没生气。
  “别这么说,娘和我从来没当浩子是外人,我就这么一个弟弟,他也只有我这一个姐姐。你倒是说,我们该不该帮帮他?”女人撒娇的在丈夫的怀里扭了几扭。
  刘栓长叹一声:“钱是你管,帮不帮还不是你说了算,干吗问我?”
  “你是一家之主,没有你的话我敢随便动钱吗?”依旧是讨好的语气。
  “你看着办吧,我困了,明天还要蹬三轮车。”丈夫翻了个身,不再讲话。
  妻子内疚的把脸贴在丈夫的背上:“别和我呕气了,浩子是好孩子,将来赚了钱肯定会还给我们,你别太小心眼。我想给他拿一千块,算借给他的,好不好?”
  丈夫转了过来,伸手在妻子有些发粘的头上捋了几下:“好,随你吧。”
  月光下,妻子笑了,笑得很甜,劳累了一天,她很快就睡着了,可是刘栓却辗转反侧,几乎一夜没有合眼。
  
  1997年春节,陈浩开着车,带着女朋友回丰润老家来看姐姐了。
  知道弟弟要回来,姐姐高兴得几夜没合眼。信上说,他换了工作,真的当了经理,工资也很高。开始她还担心弟弟又在信口开河,见面后却彻底打消了疑虑。
  半年多不见,弟弟完全变了样子,当他潇洒自如的打开桑塔纳的车门投入姐姐怀抱的时候,整个村子沸腾了:陈家拣来的孩子出息了,开车回来看姐姐了。淳朴的乡亲聚集在姐姐的门前,远亲近邻都来找浩子拉家常,陈浩没有了当初的孤傲,他开心的和大家打招呼,原本被他看不起的人此刻似乎也成了知交好友。他一个不落的把好烟分发给大家,还拿出大把大把的糖果招待前来看热闹的孩子们,顷刻间,刘栓家就热闹得像个集市了。
  看着陈浩,乡亲们既羡慕又自豪:东魏村的风水好啊,不是说一方水土养一方人吗?要不是因为生长在这里,这孩子能有这么大的出息吗?
  几个妇女围着陈浩的女朋友叽叽呱呱的拉着话,可是没过多久大家就散了,因为女孩子脸上明显流露出来的轻蔑很快就让大家和她拉开了距离。
  姐姐又要招呼乡亲,又要和弟弟说话,她一会感叹过世的母亲没看到浩子的成功,一会又因为弟弟摆脱了落魄的命运而开心。她一会哭一会笑,不知道说什么好。刘栓讪讪的笑着,和乡亲们打着招呼,却没往陈浩面前凑,倒是陈浩亲热的拉着他的手问长问短了好一会。
  陈浩衣锦还乡,对姐姐而言无疑是最大的快乐,可是高兴之余她的心里却好像堵了一团茅草,因为他带回来的那个女人让人越看越别扭。浩子和这个女人相好到什么程度?看着女人微微鼓起的肚子,她有些犯疑。
  那个女孩子(春妮觉得她更像个女人)穿得花花绿绿,满身香气,举止妖里妖气,她比陈浩小,可是看上去却老练得多。——女人爱打扮无可厚非,可是在姐姐看来,这女人的眼睛过于活分,不像正经人,而且看上去她根本就没瞧得起这些乡亲,更没瞧得起她这个姐姐,弟弟怎么会看上这样的人?
  可是既然弟弟带回来了,她也不好说什么,只有窝着心好好招待而已。
  傍晚时分,刘栓家的院子摆开了酒席,村里的领导以及有身份的长者都被请来了,大家推杯换盏,场面热闹非凡。然而细心的姐姐留意到浩子的女朋友除了喝一点自带的牛奶,连他家的筷子也不曾动一动。浩子频频对女朋友递过乞求的眼光,暗示她多少吃一点,可是女人根本就不买他的帐,甚至她看浩子的眼神也带有明显的蔑视。
  姐姐觉得心里堵得慌:这个女人竟敢这样对待弟弟,她有什么了不起的?可是碍于弟弟的情面她又不能说什么。吃了饭,天已经黑了,女人一定要走,陈浩没办法,只好向姐姐姐夫道别。
  姐夫喝多了,眼泪汪汪的拉着小舅子的手说着不着边际的话,姐姐则开明的对弟弟说:“不习惯就回去吧,要不就到县城找个地方住一晚再走,这么晚了开车不安全……”
  陈浩喝得昏天黑地,他抱着姐姐哭得一塌糊涂,声称自己的一切都是母亲和姐姐给的,他陈浩当牛作马也无法报答她们的恩情。女人坐在车上不耐烦的看着陈浩,直到姐姐把他推上车。
  隔着车窗看着弟弟流泪的眼睛,姐姐凭着女人特有的直觉忽然感到此刻的弟弟比当初坐在路边就着盐和榨菜吃馒头的时候更加不幸,于是她有了一种强烈的冲动,想不顾一切的把弟弟拉下来,可是她要过去拉开车门的同时,女人已经启动了汽车一溜烟的开走了。
  “浩子这人挺重感情……”晚上临睡觉的时候,刘栓对妻子说道。
  妻子恶声恶气的回了一句:“你懂个屁!”
  “咋,你弟弟出息了,就不认我这个丈夫了?”听了老婆的话,刘栓很不愉快。
  “睡吧,我不是冲你。”春妮推了丈夫一下,算是道歉。刘栓气哼哼的躺了下了,好久不做声。
  两个人在黑暗中躺了好久,春妮转身抱住了丈夫:“你不了解浩子,他在哭他自己。”她的声音里带着无穷的伤感。
  丈夫没有说什么,良久方才叹息一声“真不明白他有什么好哭的,钱也有了,老婆也有了,还有什么不知足的?”
  正月里,陈浩给姐姐写了一封信,告诉姐姐,他已经结婚了,新娘就是跟他一起回家的周倩倩。一来他考虑姐姐的事情比较多,二来也不想过于张扬,所以没有请姐姐来参加他的婚礼,他相信姐姐不会因为这个生他的气。
  姐姐收到信以后,阴沉着脸,呆呆的坐了一个下午,什么也没有说。她不知道自己究竟在什么地方得罪了弟弟,以至于连结婚这样的人生大事都不肯让她这个唯一的姐姐知道,弟弟不让自己参加他的婚礼,难道就是害怕自己会给他丢脸吗?春节临走的时候,他不是还抱着自己哭诉说他在这个世上就剩下姐姐这一个亲人了吗?
  春妮给弟弟回了信,不咸不淡的说了几句客气话,祝愿弟弟生活幸福一类的,她料想弟弟看了自己的信一定会坐不住,说不定会跑回来求她这个姐姐原谅,可是那封信如同石沉大海,没有了任何下文。
  到了秋收的季节,她又收到了弟弟的来信,弟弟说,工作简直忙得要命,一个月中几乎有二十多天他都要到全国各地跑业务,以至于儿子出生的时候自己都在外面出差。——本来他想麻烦姐姐帮忙照顾一下倩倩,可是姐姐要照顾姐夫和铁蛋,况且农活正忙,所以就没好意思开口。孩子三个月了,长得虎头虎脑的非常可爱,他给儿子取了个名字,叫陈东,因为东魏村是他,也是儿子的根。
  姐姐看了弟弟的信,没有做声,继续忙自己的事情,已经上高中的铁蛋听说舅舅家添了小弟弟,高兴得手舞足蹈,吵吵嚷嚷的说要去北京看弟弟,不想却被母亲夹头夹脑的打了两巴掌:“滚回去学习,一会不打就要上天!”
  陈浩带着女朋友回来的时候,那个女人的肚子看上去就有点大了,难道就为了这个,弟弟才不好意思让她去参加婚礼吗?姐姐掐手指算了算日期,然后伤心的摇了摇头,现如今的浩子早就不是当初伏在自己的背上的那个弟弟了,那时候,就连一个烧土豆他都要和姐姐分了吃,可是现在他却对姐姐隐藏了太多的秘密。
  半个月以后,姐姐把亲手做的两双虎头儿童鞋和一顶小帽寄给了弟弟,附带在信里告诉弟弟,工作虽然忙,可是身体更要紧,一定要保重。她现在很好,铁蛋也好,就是不知道学习。姐夫的胃痛病总是时好时坏的,每次犯了病都要躺好久,劝他去看看也不去。
  接下来的几年,姐弟两人的信件不断,可是信里大都是一些客气话,以至于春妮收到弟弟的来信的时候,已经不在意里面究竟写了什么,却把全部注意力都集中到了侄子的照片上。弟弟不断的把东儿的照片邮寄给姐姐,姐姐则开心的按照片的顺序来想象侄儿的成长历程,这孩子活脱脱的就是儿时的弟弟,就是不知道是不是也像当初的弟弟一样淘气。
  春妮非常想去看看侄子,可是却一直没有当真去北京,弟弟虽然一直在说非常想念姐姐,却也因为时间太紧,再也没有回来过。
  99年,铁蛋考上了西安的一所大学,寒假回家路过北京自然少不了来看看舅舅。在铁蛋的记忆中,舅舅是一个很重要的角色,给他讲故事,带他出去玩,帮他打其他的孩子,可是这次会面显然让他有些失望。回家以后,母亲问起舅舅的情况,铁蛋不愿意多说,只是说舅舅活得很窝囊。母亲冲儿子瞪了半天眼睛,终于没有骂出来。从那以后,连铁蛋再也不提去看舅舅或者表弟了。
  在乡亲们的眼里,陈浩是一个英雄,他已经成了老家孩子们学习的榜样,可是当姐姐的心里却总有些不舒服的感觉,只是她从来没有跟第二个人说起,即使是对自己的丈夫。
  刘栓的身体越来越差了,他的胃病犯得越来越勤,可是只要身体略微好一点,就要蹬三轮车出去赚点钱回来。
  春妮总是心疼的劝他不要拼命了,可是做丈夫的却一直笑着对妻子说:铁蛋上学要交学费,将来娶媳妇也要许多钱,趁现在能干,多攒点没有什么坏处的。
  2003年,铁蛋大学毕业以,留在西安的一家民营企业开始了打工生涯,他的收入不高,勉强够自己用的而已,可是做父母的却非常高兴。
  姐夫总是抱怨小舅子不肯帮忙,当姐姐的对他可是够意思,可是他却没有什么回报。他陈浩现在当了经理,一年赚几十万,可是铁蛋上学这几年,除了一开始寄来两千元以外,什么忙也没帮,这可是有点忘恩负义啊。你就不能去北京找找你弟弟,让他帮铁蛋找个赚钱的地方?
  每次听到丈夫絮叨,妻子都要编排他几句,给弟弟找出N多种理由来向丈夫解释,尽管那些理由连她自己也觉得说不过去,好在丈夫的不满不过是偶尔那么一说,似乎他也并不十分当真。
  2004年的春节,铁蛋带了个女朋友回来,当父母的高兴得要命,看着未来的儿媳妇怎么看怎么顺眼。两口子躺在床上盘算着,儿子成人了,也该结婚了,可是家里存款不多,把两头牛卖了,许能凑够五万元,可是这点钱连买房子的首付都不够,看样子该找浩子借点了。
  妻子想到要向浩子借钱的时候,有些奇怪为什么丈夫不怎么热心,按照他的性格,此刻必然又要编排浩子的许多不是,她想和丈夫商量一下是不是真的该向弟弟开口,可是丈夫却已经睡着了。
  春天里,春妮在田里干活的时候被一场急雨浇了回来。
  那天的雨下得很大,房间里显得空落落的,不知道为什么,姐姐忽然感到有些悲凉,她换了一身干衣服,想做点针线活,可是却莫名其妙的感到心神不定。
  窗外的雨哗哗的下,雷声不断的从南面传过来,忽然,在雷雨声的间隙中她听到一阵骚乱的人声从村东方向传了过来,春妮的心咯噔一声,本能的感到这场骚乱和自己有关,于是连雨伞也来不及打,她就冲出了大门。
  刘家的二嘎子一路跑进院子,险些和她撞个满怀:“大姐,姐夫不成了。”
  “啥?”姐姐险些坐在地上。“谁?”
  “刘栓姐夫,在县医院。”二嘎子满身满脸的雨水,一边说,一边伸手搀住了她。
  “你姐夫病了?什么病啊?”春妮全身打颤,抖得如同风中的叶子,她本能的知道发生了什么大事,却不想听二嘎子把实情说出来,哪怕再延误片刻也好。
  “姐夫在县城蹬三轮车上一个坡,蹬着蹬着就从车上掉下来了。坐车的人害怕了,就把他送到医院,医生看了一眼就说不成了,直接送了太平间,当时我去医院看我娘舅真好赶上……”二嘎子的话音未落,姐姐就一跤坐到了地上。
  “天哪……”她嚎啕大哭起来。
  乡亲们聚集在她的周围,几个妇女七手八脚的把她扶进了屋里。
  医生给丈夫做出的诊断是风湿性心脏病,非常严重,如果早知道病情,早些手术的话,断不会走得这么早,这种病是不能干力气活的。为了这,春妮哭得昏天黑地,她一直以为丈夫得的是胃病,犯病的时候只要吃两片胃药,躺一会就好了,谁知道这么严重?如果那个死鬼听了自己的话,早去医院检查一下,何至于去得这么早?
  春妮给铁蛋打了电话,铁蛋风尘仆仆的赶回来见了父亲最后一面。本来她也给浩子打了电话,可是浩子在外地出差,倩倩接了电话,她说等陈浩回来一定告诉他。
  突如其来的不幸几乎让姐姐变了一个人。她默默的操持着丈夫的丧事,送走了丈夫,又催儿子赶快起身去工作单位。铁蛋想陪母亲多待几天,可是终究拗不过母亲,只好含泪起身。
  丈夫走了,儿子不在家,春妮一个人在家里觉得空荡荡的好不难过。有时候她会忽然冒出一个念头,想让陈浩把东儿送回来让自己带上几年,可是自己也知道这想法非常可笑。
  丈夫去世了,弟弟居然没回来看看,甚至连电话都没打一个,他怎么变得这么没有人味?就算他不喜欢刘栓,可是毕竟他是姐姐的丈夫啊,春妮开始觉得弟弟有些过分了。家里早就安了电话,和外界联系方便了,可是春妮和弟弟之间的距离却好像越来越远了。
  晚上睡不着觉的时候想到这些让她很伤心,她不知道究竟是弟弟出息了就不愿意理她这个姐姐了,还是原本就是她这个做姐姐的得罪了弟弟。她早就知道弟弟和丈夫有些格格不入,可是就算你再不喜欢姐夫,到了这个时候起码也该打个电话来安慰一下我这个做姐姐的。
  春妮的胸中仿佛堵了一团茅草,她从床上坐起来,打开了灯,绝望的四下看着,房间里处处都留下了丈夫的痕迹:门框上面的铁钉是他钉的,那个坐上去以后一个不小心就要仰面跌倒的椅子也是他亲手做的,还有……
  她的眼光忽然落到挂在东墙的镜子上面,镜子下面的钉子上挂了一把用脏兮兮的红色丝带栓着的钥匙,送丈夫走的时候,铁蛋顺手把钥匙从他的脖子上摘下来交给了母亲,回来以后她顺手挂到了镜子下。
  这是工具箱的钥匙,丈夫似乎片刻也不离身的。在这夜深人静的时候,她忽然感觉有些奇怪:工具箱里不过是一些三轮车配件或者修理工具,刘栓干吗一直锁得严严实实?难道里面有什么秘密不成?该不会他背着我还有个相好的不成?春妮忽然感到有些愤怒,于是下了床,拿了钥匙,打开了丈夫的工具箱。
  工具箱是多年以前丈夫当民兵的时候拿回来的炮弹箱,里面非常干净,右面是摆放整齐的五金工具,还有一些三轮车的小型配件,左面是一个纸盒,里面装了一些小的改锥扳手、试电笔保险片什么的。
  女人一样一样的翻动着丈夫的工具,倏忽间泪水模糊了双眼。丈夫是个好男人,对自己好,对铁蛋好,对浩子也很好,当初浩子在困难时期,自己要帮帮浩子,丈夫可是没有说过什么,给了弟弟一千块钱以后,他也从来没说往回要。
  她拿开左边的那个纸盒,发现那下面还有一个扁的糖果盒,那是铁蛋小时候装饼干用的盒子,那盒饼干是浩子上大学的时候从外地给外甥带回来的。
  她打开了盒子,惊讶的发现里面有一个存折,一盒磁带,还有一个小小的药瓶。
  女人拿出药瓶,仔细看了看,是一瓶速效救心丸:天,原来丈夫早就知道自己是心脏病,他怎么不告诉我……
  她握紧了拳头堵住自己的嘴,生怕哭声会惊动了邻居。等她平静下来,打开存折看时,那里面打印得密密麻麻的,都是一些存款手续。她看了看最后的数字,惊讶得合不拢嘴,存折的总数居然有五万多元。她哪来的这么多钱?
  女人本能的感觉到所有的秘密都在那盒磁带里,于是她风风火火的跑到儿子的房间,把儿子学习英语用的盒式录音机搬了过来,顾不上擦掉灰尘,就把那盒磁带塞了进去,然后按动了开关,于是,久违了的丈夫的声音又出现在她的耳边。
  妞子,要是你能听到我在这里和你讲话,那我一定已经走了。把你一个人扔在世上,我这心里真是有点不是味儿。
  十多年钱我就知道得了心脏病,一直不敢告诉你,怕你着急上火,也怕把家里那点钱都折腾光了。咱家穷,没钱治病,只能自己加点小心。医生说,我的病指不定什么时候就没了,我没了就没了,可是把你和铁蛋扔下来真有点放心不下。所以,我想趁着还有一口气多给你们攒点钱,也省得我走了以后让你们娘俩受苦。你花钱不会算计,有了钱就不想明天怎么过,所以我自己偷偷攒了点钱放在这里,不到紧急的时候就别动这些钱。
  春妮拼命的咬住毛巾不让自己哭出声来。丈夫的声音仍旧平板的流入她的耳朵。
  ……说起来我真的有点对不起你,当初娘去世的时候留下的两万多块钱……
  姐姐忽然如同遭到雷击一样呆住了,过了好久,她才醒悟过来,连忙把磁带倒了回来又听了一遍,然后又听了一遍,等听到第三遍上,她才算恍惚明白,当初丈夫偷听了母亲的临终遗言,然后逼浩子留下了两万块钱,天……
  她泪眼婆娑的再次打开存折,第一笔存款就是两万元,接下来几乎每个月都要有几十元或者一两百元不等存入帐户,除了第一笔是他从浩子手里夺过来的以外,其他的钱都是他省吃俭用偷偷积攒下来的,他说在城里蹬三轮车要经常请城管吃饭,还要和那些蹬三轮车的弟兄们一起喝酒,所以拿回来的钱很少,原来他是怕我有了钱就拼命的花,这个死鬼……
  到今天我看明白了,浩子真是个挺讲义气的孩子,他没告诉你是我抢了他的钱,是怕你上火,我知道他恨我,只要我还活着,他就不愿意进咱家的门,可是只要我死了,他就一定会帮你和铁蛋……
  姐姐关掉了录音机,心里如同打翻了五味瓶,不知道是什么滋味。她终于明白了,当初弟弟为什么连咸菜都吃不上,都是那个死鬼作的孽。
  她翻箱倒柜的找了好半天,终于找到了弟弟的一张名片,于是她拨通了弟弟的手机。
  “您好,我是陈浩……”声音里似乎还带着睡意。
  “浩子,你在北京吗?明天我去看你。”
  “姐姐……,我在北京。怎么这么晚了打电话,出了什么事吗?”陈浩的声音带有一丝惊惶。
  “你不知道……”姐姐怔了一下,她不能想象到现在为止弟弟还不知道丈夫去世的消息。
  “什么?发生什么事了?”陈浩忽然紧张起来。
  “哦,没什么,田里的活忙完了,姐姐忽然想你了,明天见面再聊吧。”她忽然对躺在陈浩身边的那个女人产生了一种极度的愤慨,担心自己说出什么过火的话,于是赶快放下了电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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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四章 妻子
  
  春妮发现丈夫秘密的那天晚上几乎彻夜未眠,与此同时,位于北京市玉渊潭公园附近一座写字楼十七层的黄玉生律师事务所的灯光也一直亮到黎明时分。
  事务所的首席合伙人,五十二岁,胖得像弥勒佛一样的黄玉生做在转椅上,办公桌上放着一个木质棋盘,此刻他已经用黑棋在棋盘的右方布下了一个三连星,左边靠墙的沙发上坐着公关部一高一矮的两个员工。
  公关部的正常编制是三个人,可是黄玉生却要安排五个人,谁都明白他养了两个闲人,好在这两个闲人除了白领工资以外不十分让人感到讨厌,大家也就将就了,毕竟一个是老板的外甥,一个是他最信赖的干将。
  黄玉生打开身边的一个专用档案柜,从摆放整齐的三十几本厚厚的卷宗里选出上面标着“刘栓,姐夫”的那一本,随手打开,看着第一页上刘栓的照片以及身份证复印件。
  “刘栓死了半个多月,可是陈浩居然没回家看看,你们怎么对我解释?”黄玉生抬眼看着自己的两个部下。
  “陈浩的养母张兰去世不到半个月,刘栓的帐户上就多出两万元,陈浩来到北京以后的日子一直非常艰苦,可是他没有主动找他的姐姐借过钱,甚至连春节都没回去。”高个子的赵元说道。此人二十七八岁,一脸的精明相。
  “你想告诉我什么?”黄玉生不喜欢外甥故弄玄虚的做派,如果在家里,他多半会臭骂他一顿,可是曹子煌在场,说什么也得给他留点面子。
  “我的判断是,张兰去世的时候留下了两万元现金,可能全部给了陈浩,起码也是给了他一半,可是刘栓却用不正当的手段夺取了陈浩的继承权。正因为这个原因,陈浩恨他的姐夫,所以就算刘栓去世了他也不肯回去看一眼。”赵元知道舅舅一向看不惯自己,可是此时此刻他却信心十足能让他高看自己一眼。
  “按照我们的研究结果,陈浩似乎不是很喜欢记仇的人啊。另外,关于那两万块钱的事你们几年前就说过,我也曾经告诉过你们,说不定是刘栓和陈春妮合伙干的。”黄玉生饶有兴趣的看着外甥,不知道他为什么又旧话重提。
  “这个不大可能。”一直沉默的曹子煌清了清嗓子,此人个头不到一米六零,目光阴骘,话不多,可是一旦说出来就很有分量。“陈春妮的资料是我搜集的,陈浩在她的心目中分量非常重,我可以很负责的说,就算为了二十万,她也不会出卖陈浩。”
  黄玉生揉了揉太阳穴:“嗯……,如果陈春妮没有参与这件事,刘栓就不会让她知道家里多出两万元,可是现在刘栓去世了,如果陈春妮知道了这件事,她肯定坐不住,可是她一直没动静啊。”
  黄玉生忽然变得很烦躁,他凌厉的看了看曹子煌:“我的事情很多,你们忽然把我叫到这里就为了跟我谈这些?”
  “当然不会。一个半小时前,准确的说,是12点29分,陈春妮拨通了陈浩的手机,他们通话不到两分钟。”赵元说道。
  黄玉生惊喜的看着外甥:“也就是说……”
  “就是说,如果我们的判断不错的话,明天就能在北京见到陈春妮了。”赵元看了看曹子煌,笑了。
  “何以见得?”
  “如果不是因为非常迫切的原因,陈春妮绝对不会选在这个时候和弟弟联络的。”赵元道。
  “好,陈春妮来北京以后,我要获得全部信息,最好能把她和陈浩的对话给我录下来。”黄玉生不自觉的捏起了拳头。
  赵元和曹子煌相互看了看:“没有问题。”
  “我们的很多信息都基于推理,这很不好,我要的是细节,比如说,为什么陈浩没有回去看他的姐夫?陈春妮为什么到现在才发现那两万块钱的秘密?你们要加把力气。”黄玉生忽然开心起来,他的眼睛奕奕闪光:“你们和那个网络作家联系了吗?”
  “联系了,一周以内交货。”曹子煌答道。
  “还有那个女孩子,柳红药的事情,陈浩还不知道吗?”
  “他还蒙在鼓里,不过据我所知,陈浩的妻子似乎也在调查柳红药的事情,这件事情会不会给我们带来麻烦?”赵元迟疑的看了看舅舅。
  “小心从事,万不得已的话可以使用非常手段。”黄玉生端起茶杯喝了一口。“为了陈浩,我们已经准备了几年,这件事只许胜不许败,我要求你们一定要全力以赴!”
  “有黄总坐镇,我们一定能掌控局面。”曹子煌少有的笑了。
  黄玉生也笑了,他抓起一把黑棋,悬在棋盘的上方:“清代施襄夏说,决胜负之源于布局,我们布下一个三连星,除非对手有钻地道和拆天桥的能力,否则必败无疑。——你们说,陈浩有这能力吗?”
  曹子煌和赵元相互看了看,然后赵元谨慎的答道:“根据目前我们掌握的资料,他不可能具备这样的能力。”
  黄玉生在开心的大笑声中轻轻松开手,黑色的棋子从他的手里滑落,碰撞在棋盘上叮当作响,顷刻间整个棋盘都被黑色的棋子占据了。
  
  下午两点钟姐姐下车的时候,陈浩已经在站台上等了足足五个小时,他不知道姐姐究竟坐哪趟车来。
  姐姐拉着陈浩的手,左看右看也看不够:“浩子,你让姐姐快认不出了。”
  陈浩憨憨的笑着,鼻子酸酸的,姐姐长得太像母亲了,以至于一见面的当儿,他险些扑过去叫妈妈。
  “姐,你吃饭了吗?”陈浩发动汽车离开了北京站,他一边娴熟的转动着方向盘,一边侧过头来问姐姐。
  “还没那,没有胃口,在车上也没吃东西。”几年不见,姐姐的头发花白了,。陈浩觉得自己的心有些酸痛。
  然而在姐姐看来,弟弟依旧那么年轻,那么英俊,虽然一米八十的个头坐在司机的位置上弓着身子像个虾米。他的头发依旧油黑发亮,三十几岁的人了看上去仍旧像二十多岁的样子,可是仔细看时,他的眼角也已经有了细细的鱼尾纹。
  “先吃点东西吧。”他驾车来到一个常去的饭馆,要了个清静的包间坐了下来。
  “姐夫身体好吗?铁蛋的工作怎么样?”落座以后,陈浩一边殷勤的为姐姐倒茶,一边问道。
  “你姐夫去了。”姐姐的眼圈忽然红了。
  “去哪里……”陈浩的手忽然抖了一下,放下了茶壶:“你说什么?”
  “心脏病,走了差不多半个月了。”姐姐拿出一条手帕低头擦了擦眼睛,陈浩机械的拿了几张餐巾纸递了过来。
  “姐,你怎么早没告诉我?”陈浩在震惊之余有些不高兴。
  姐姐抬头看了看弟弟,勉强笑了,她想起上次来北京,在面馆里她逼问弟弟那两万块钱的下落的时候,弟弟那种躲躲闪闪的眼神,此刻她完全理解了弟弟的苦衷。当时如果弟弟讲了实话,自己必然要和死鬼丈夫打个天翻地覆。如今的情况和当初何其相似,自己又怎么能告诉弟弟说自己打电话了,弟媳妇没转告他?
  “姐姐知道你忙,而且你姐夫去得突然,所以就没告诉你。”春妮拿过一张餐巾纸擤了擤鼻涕,然后又擦了擦眼泪。她的手很粗糙,长满了老茧,黑黑的指甲,掌纹中还有一些没洗干净的泥垢。
  “姐……”
  陈浩冲动的握住了姐姐的手,他立刻明白了,姐姐其实给自己打过电话,不过因为他在外地出差,妻子没有告诉他而已。
  “浩子,你姐夫走了以后我才知道钱的事情。”
  陈浩无声的苦笑了一下,心想我敢告诉你吗?要是你早知道还不得把房子都拆了?
  “我一直以为那两万块钱让你花了,你姐夫去世以后我才找到他的存折,还有他给我留的录音。——都是他在作孽,要不你怎么能遭那么多罪。”
  陈浩感慨的拍了拍姐姐的肩膀:“别哭了姐,我不是挺好吗?”
  然而姐姐却越发伤心起来,当初弟弟只带了一千多元钱跑来北京,天知道是怎么熬过来的,与此同时她也隐约感到弟弟之所以和那个女人结婚,可能有些说不清的东西,不然她相信浩子不会轻易选择那样的女人做老婆。
  “钱是娘留给你的,我给你带来了。”姐姐拿出存折。“我在银行问了,在这边也能取出来。”
  陈浩苦笑了一下,拦住了她:“姐,你留着吧,你看我像缺钱的样子吗?”
  “那你不肯原谅姐姐了?”春妮伤心的看着小弟。
  陈浩的眼圈红了:“姐姐,你是我在这个世上唯一的亲人了,你根本就没有对不起我,我怎么会记恨你?再说,姐夫当初从我这里把钱要回去不是为了吃喝嫖赌,是为了你们这个家,他对你好就够了,我连他都不记恨。”
  春妮以一个女人特有的敏感留心到弟弟话中的漏洞,他说姐姐是这个世界上唯一的亲人,为什么不提媳妇和孩子?难道她们就不是他的亲人吗?她留心的看了看弟弟,可弟弟显然依旧沉浸在和姐姐见面的狂喜中,没注意到姐姐的眼神。
  姐姐的心沉了下来,本来她打算见了弟弟把事情说清楚,把母亲留下的钱还给弟弟就回去,可是现在她却很想去弟弟家看一看,她对弟弟的生活产生了疑问,因此不肯坐视不理。
  “虽然你姐夫为的是我们的家,可是这么多年可太委屈你了,浩子。”姐姐嘴里这样说,心里想的却是另外的事情。表面上看,弟弟过得很好,可是外在的优裕无法掩饰内心的空虚。这么多年没有见面,弟弟是如何过来的?她原本不愿意介入弟弟的生活,害怕自己和他走得太近反而会影响他的幸福,可是现在却巴不得立刻到他家看个究竟。
  “今天我不回去了,在你家住一晚上,顺便看看东儿。这么多年我这个当姑姑的还没有见过侄子。”姐姐端起茶杯喝了一口,有意无意的扫了弟弟一眼,弟弟的眼神略微迟滞了一下,旋即笑了:“姐姐好不容易来一趟,一定要多住几天,东儿也总念叨姑姑哪。”
  姐姐感到弟弟的笑声有些虚假,谈话忽然陷入了尴尬的沉默,及时端上来的酒菜让陈浩重新恢复了常态:“姐,快点吃吧,你一定饿了,其实我也饿了,你没告诉我坐的什么车,害得我在站台等了你足足五个钟头。”
  陈浩的话里明显带有抱怨的意思,春妮笑了,在她的心里,那一刻弟弟又变成那个让整个东魏村都头痛的淘气小子了。
  
  陈浩的家装饰得富丽堂皇,看上去夸张、奢华而俗气。面对洁净的地板,豪华的家具以及墙上那些看上去怪模怪样的壁画,姐姐张大了嘴,好久也说不出一句话。
  保姆殷勤的把一双拖鞋递了过来,她忽然担心自己的脚会不会弄脏这么好看的鞋子。
  陈浩把姐姐让进客厅,吩咐保姆泡一壶好茶端过来。
  感觉自己和周围的环境的不协调,姐姐说起话来都有些心神不定,陈浩却兴致勃勃的回顾起在丰润老家度过的那一段美好时光,滔滔不绝的讲起了童年的往事,他把当初的玩伴以及家乡的父老乡亲问了个遍。
  “那个二嘎子,靠养牛发了财,听说还要拉资金搞牛肉加工,你姐夫的事情就是他冒雨来告诉我的。”
  “二嘎子?”陈浩不由得想起了母亲,他叹了一口气,心里充满了温馨的感觉:“姐,你说当初要是二嘎子他们家死不认错,娘会不会真的去砍他们?”
  “说不好。不过娘一直就是个认死理的人,但凡有什么人或者什么事情威胁到儿女,她是不会手软的。”姐姐喝了一口茶,茶的味道很淡。
  陈浩忽然沉默了。生我的母亲那么忍心的把我扔到冰天雪地里,养我的母亲为了呵护我却宁肯一死。
  多年以来,他很少考虑自己的身世。亲生父母不想要他,把他扔了,他自然没必要再关心自己到底从什么地方来的,可是奇怪的是,随着年龄的增长,这个问题开始困扰他了。两年前,在波士顿美术馆的陈列大厅里,他面对着高更的那幅长度近4米,高1.4米的传世名画《我们从哪里来?我们是谁?我们往哪里去?》足足站了两个多小时,他反复研究着右边刚刚诞生的婴儿,中间那个摘水果的青年以及左边看上去行将就木的老女人,画家似乎用这样三个普通的形象暗示了人生的整个过程。陈列大厅非常宁静,盯着那幅画,他忽然觉得很恐怖,那幅画似乎有一种勾人心魄的魅力,要把他整个人都吸引到那种神秘的意境中去。
  我是谁?我从哪里来?我要到哪里去?他跌跌撞撞的从凉爽的陈列大厅逃也似地跑了出来,重新回到刺眼的阳光下,在充满异国情调的闹市里产生了一种深深的失落感。
  姐姐也不再讲话,对着保姆送上来的两碟从来没有见过的干果,她一点胃口也没有,不知道为什么,她感觉这里根本就不是弟弟的家,她以女人特有的敏感扫视着客厅,却看不到半点弟弟的影子。在她的家里,处处都留下刘栓的印记,因为那里也是他的家,可是浩子的家里却没有他自己的印记。
  看着还不到四十岁的弟弟穿着光鲜,佝偻在沙发上,她觉得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痛。在她的一生里,似乎整天都在为钱而操心,赚的永远不如花的多,她自己,还有丈夫,做梦都希望能盖上三间宽敞的房子,给儿子娶一房媳妇,可是看到弟弟的状况,她怀疑是不是什么地方搞错了,弟弟不是很有钱吗?可是为什么看上去他显得很无奈?
  保姆问陈浩晚上想吃什么,陈浩告诉她照往常一样,随便做点就可以了。
  姐姐几次问起倩倩和东儿,陈浩说倩倩下班顺路会去学校把东儿接回来,待会就能见到了。许多年来,陈浩似乎难得有这样的好心情,此刻他似乎把一切的烦恼都交给了别人,自己又成了那个只顾调皮捣蛋却不用负任何责任的小孩子,坐在姐姐的身边,他想多回味一会。
  当他的妻子周倩倩带着儿子进屋的时候,他仍旧沉浸在那种幸福的感觉中,因而忽略了妻子满脸的杀气。
  “倩倩,快过来,姐姐来看咱们了,东儿,叫姑姑……”陈浩起身来接妻子的围巾,妻子却把围巾使劲掼到了他的怀里:“你一整天干吗去了?”
  “这不是姐姐来了吗?”陈浩忽然表现得非常尴尬,他偷眼看了看姐姐,然后用几乎是乞求的眼光看着妻子:“有什么事情明天说好吗?”
  周倩倩看了看姐姐,似乎怒气消了一点,她勉强向姐姐点了下头,然后气哼哼的坐了下来。
  周倩倩看上去仍旧那么年轻,那么俗气,仍旧打扮得花枝招展,全然不像有了孩子的母亲,姐姐有点尴尬的向弟媳妇打了个招呼,却立刻被陈浩的儿子吸引住了。
  陈东的个头显然已经超出了同龄的孩子,他长得很瘦,一脸的顽皮像,看上去活脱就是三十年前陈浩的样子,尤其是两个嘴角微微上翘的细纹简直和陈浩一摸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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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东儿,快过来,看看姑姑给你带什么来了。”姐姐手忙脚乱的从包里面拿了一个玩具汽车出来,那是她在丰润上车以前在百货公司花一百多元买的。
  东儿接过来看了看,皱了皱眉:“我不喜欢红的,怎么连遥控也没有?”他有些不屑的随手把汽车扔到了沙发上。
  陈浩的脸涨红了:“东子,怎么这么没礼貌?”
  “就这样,管着么?”东儿不耐烦的白了爸爸一眼,大模大样的坐到了妈妈的身边。
  姐姐仿佛被噎了一下,她做梦也想不到会遇到这样的情形。
  “老实点,有客人。”倩倩冲儿子瞪了一眼,东儿老实了。
  她侧过身子,把鞋子甩掉,然后把两条腿搭到丈夫的膝上:“帮我捏捏,累死了。”
  陈浩老实的给妻子捶起腿来。
  “吃饭了吗?”她转向姐姐,陈浩注意到她一直没有叫过姐姐。
  “我和浩子在外面吃过了,还不饿。”姐姐的脸色仍旧没有平复,但是语气却显得很平和。
  “耗子,哈哈哈,爸爸是耗子,那妈妈一定是猫了,对不对?”东儿放肆的笑了起来。陈浩的脸色变了变,却没有发作。
  “你这人也是,让我怎么说才好?你姐姐不是外人,接过来你倒是赶快去上班啊,你倒好,整个一天连人影都见不到了。王总问了几次,要不是我这边给你兜着,他早打电话骂娘了,他的脾气你也不是不知道。”妻子剥了一根香蕉,一边吃,一边教训丈夫。
  陈浩默默的为妻子按摩着小腿,一言不发,但是却偶尔偷眼看看姐姐的表情,姐姐恢复了常态,好像一切都再正常不过的样子,专心的看起了自己的指甲。
  “这么大的人,事事都得让老婆替你操心,你怎么就不长进啊?”倩倩看了看姐姐,然后摇了摇头。
  陈浩依旧给妻子按摩着腿,但是姐姐却留心到他额头上的那道青筋有些发白了。
  “销售部就十几个人,你怎么样?让你当个销售经理就是玩不转,你的副手能力比你强得太多了,可是凭什么人家甘心给你抬轿子?还不是我夹在中间帮你周旋吗?还有,东南区的小柳子,一个刚刚毕业的毛孩子就敢跟你叫板,你怎么不给他点颜色看看?你当时为什么不开除他?可好,回头去找王总告状,连我的脸都没地方搁……”
  周倩倩一边吃香蕉,一边喋喋不休的教训着陈浩,姐姐惊讶得要命,在她的心目中,浩子是个非常要强的孩子,如今怎么居然被媳妇管教成了这个样子,连嘴都不敢还一句?
  “幸亏儿子不像你,要不然我这一辈子就算没有盼头了。”她乐呵呵的拍了拍东儿的头,陈浩尴尬的看了看姐姐,却惊讶的发现姐姐的眼神一片空白,似乎什么也没有听到。
  “倩倩,你能不能少说两句?”陈浩觉得有些挂不住了,声音也不知不觉高了起来。
  “咋?你有错还不许我说?合着我摊上个没本事的老公,还得整天受你的气不成?”妻子的眼里透出一股杀气,她把香蕉皮丢到了茶几上。
  “妈,你不是总说爸爸不明事理,犯不着跟他讲这些吗?怎么又跟自己过不去?”东儿百无聊赖的一边摆弄着遥控器,随意的换着电视节目,一边故作老练的对妈妈说道。
  “看看,你看看,儿子都这么懂事……”
  姐姐把头转过一边,似乎在专心致志的看着墙上的一张大幅明星照片,陈浩的手忽然停了下来,并且开始剧烈的颤抖起来。他不止一次动过杀人的念头,但是没有哪一次像现在这么强烈。如果不是因为姐姐坐在旁边,他几乎就要跳起来,不顾一切的去厨房拿了菜刀像杀鸡一样把这个可恶的女人的头剁下来,然后连同儿子也一起干掉。
  周倩倩的手机忽然响了。
  “王总啊,还生气吗?我回来把陈浩说了。今天他去拜访客户,凑巧老家又来了亲戚,陈浩是个爱面子的人,能不招呼招呼吗?看我的面子,耽误工作的事情您就不要计较了……”
  周倩倩的声音嗲得要命,身子还撒娇一般的扭来扭去,陈浩的脸涨红了,他偷眼看了看姐姐,然而姐姐仍旧在看那幅画。
  “……哎呀王总,您大人不计小人过,我已经说他了……,什么?……不成,家里还有客人,改天吧……”
  陈浩的手指颤抖着从衣兜里面拿出一盒烟,还不等抽一枝出来,妻子就冲他瞪起了眼睛:“抽烟去外面抽!……不是啦王总,我在和陈浩说话……,什么?不要啦,怎么总有人送你化妆品啊?……”
  
  餐桌上的气氛很沉闷,姐姐简单的吃了一点就放下了筷子,倒是妻子和儿子吃得很香,小保姆则一声不响的吃着饭,仿佛周围发生的一切和她都没有任何关系。陈浩勉强吃下小半碗饭,然后喝了几口汤,再次把姐姐引入客厅。关上餐厅门的时候,他清楚的听到妻子说了句“脏死了”,他不清楚姐姐是否也听到了这话。
  姐弟俩在客厅里面闷坐了一会,各自想着自己的心事。
  “你在公司工作是不是有点吃力?有空就学点东西,免得跟不上形势。”姐姐似乎想了好久,才字斟句酌的说了话。陈浩知道因为刚才妻子说自己没有工作能力,姐姐因此担心自己丢了饭碗才这样说。一时间他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才好。
  “我也觉得有很多东西需要学习。最近正在抽空复习,打算年底报考研究生……”
  陈浩讲话的时候,恰好妻子从饭厅走出来,听到这里,不由自主的“嗤”了一声,陈浩就像忽然被人用锥子扎了一下,立刻停下来不再讲了。
  “你还是歇歇吧,就你那点本事还想考研究生?大学是你们家开的,说去就去?能把分内的事做好就不错了,你姐姐在这里我都不好意思说你。”倩倩的嘴巴就像一把刀子,一刀一刀把陈浩的自尊削得一点也不剩。
  姐姐低头坐了好久,一语不发,陈浩脸色发青,眼睛死死的盯着对面墙角放着的那盆花,妻子则继续津津有味的编排着丈夫的不是,东儿在旁边打开电脑,泰然的玩起了游戏。
  “我有点困了,浩子。”姐姐忽然站了起来。
  “我带你去客房。——要不要先冲个澡?”陈浩殷勤的站了起来,妻子一言不发。
  “不用了,我有点累,洗洗脚就是了。”姐姐尽力保持平稳的语气,虽然心里很气,但是仍旧礼貌的对弟媳妇点了点头,倩倩也勉强的冲她点了点头,然后继续看电视。
  客房很宽敞,浅色的软包装墙壁,看上去很舒服,被子软软的,可是姐姐躺在床上却觉得有些气闷。她简直不能想象,几年不见,弟弟居然变成了这副样子。当初是那样一个天不怕地不怕的孩子,那样的朝气蓬勃,可是为什么现在活得这样窝囊?他有什么短处被媳妇抓在手里还是有其他什么原因?为什么他不好好管教东儿?
  “明天,你把她用过的被褥,还有其他的东西都给我扔了!”
  客厅里,倩倩冷然的看着陈浩。
  “倩倩,能不能小声点?那是我姐。”陈浩低声下气的对妻子说。
  “少来这套!我早就告诉过你,别把那些没修养、没品味的穷亲戚往家里带,你倒好,蹬鼻子上脸的,是不是想把我气死了再找个小狐狸精来陪你?看你姐那副B样,像谁欠她多少似的……”
  “你还说!”陈浩气得浑身抖得如同风中的树叶,他的眼神也变得凌厉起来,然而妻子根本就不吃他这一套。
  “嗬!成人了,是不是?忘了当初连饭都吃不上的时候了?要不是因为我,你还不是在搬家公司出苦力?”倩倩的声音提高了八度,她越说越气,一挥手,把茶杯摔到了地上,厚厚的玻璃杯摔到柔软的地毯上居然没碎。
  陈浩忍耐了很久,终于没有做声,他站起来按部就班的收拾散落在地毯上的茶杯茶叶,似乎同样的事情他已经做过千百次了。
  夜深了,陈浩一点睡意也没有,他烦躁的来到阳台点上了一枝烟。
  喧嚣的闹市安静了许多,偶而驶过的货车发出低沉的噪声仍旧让他感到烦躁不安。
  客房里一点动静也没有,他知道姐姐把一切都听到耳朵里了,也知道倩倩其实是讲给她听的。他后悔不该碍于面子让姐姐来这里做客,当时为什么不买张车票让她回丰润?他以后如何面对姐姐?犹豫一下,他终于打开客房的门走了进去。
  在走廊微弱的灯光照射下,姐姐脸朝里侧身躺在床上,左手放在被子外面,似乎睡得很沉。
  他来到床边,轻轻坐下来,内疚的拉起了姐姐的手,心中有千言万语,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姐姐的手因为结满了老茧,摸起来硬硬的,手背的皮肤也粗糙得像砂纸,像母亲的手。姐姐均匀的呼吸着,似乎根本就不知道此刻弟弟正坐在她的旁边。
  陈浩在黑暗中拉着姐姐的手坐了很久,终于轻轻叹了一口气,站起来,给姐姐拉上被子,轻手轻脚的出去了。
  春妮起床的时候,陈浩正饶有兴趣的摆弄着她给侄子买的小汽车。
  陈浩一边和姐姐打招呼,一边珍而重之的把小汽车重新包装起来,放到了墙角那个柜子的最里面。
  “这么大了,你还有这闲心?”姐姐笑了。
  “小时候要是有这么好的汽车该多好。”被姐姐看到他在玩小汽车,陈浩有些尴尬。
  “那时候能吃饱就不错了,哪有钱给你买这东西?”
  “是啊。不过那时候你给我做的那些小玩意也非常好,那顶军帽和真的简直一摸一样,后来给人抢了,差点把我给哭死。”想起当初儿时的往事,陈浩的脸上挂满了温情。
  “可惜东儿不喜欢……”姐姐的语气有些遗憾。
  “时代变了,孩子们玩的东西也不一样,您别在意,就算给我买的好了。”陈浩调皮的笑了。
  姐姐愉快的看着童心未泯的小弟,那一刻,她觉得姐弟俩的心贴得很近。
  “浩子,等会你不用送我,免得耽误工作。”
  “您甭管,来得及。”
  陈浩从厨房端来了一些牛奶点心,又特意弄了点咸菜,和姐姐简单的吃了顿早餐,他们起得太早,离开家时,周倩倩和东儿仍旧没有起床。
  站台上,陈浩依依不舍的送别姐姐,可是姐姐却好像一直都心事重重。她的眼光犹疑不定,似乎有什么话要讲,却很难开口。
  “你的头发……”春妮忽然像发现新大陆一样指着陈浩的头,吃惊的说了一句。
  “怎么了?”陈浩诧异的看了看她,顺着她的手势低下了头。
  春妮伸手在他的头上轻轻抚摸了几下,随着手掌的横向运动,陈浩白花花的发根在姐姐的眼前暴露无遗。
  姐姐的心猛的一颤:“浩子,你的白头发怎么比我还多?”昨天初次见面的时候她还为了弟弟那一头油亮的黑发而开心,谁知道他的头发大半都已经白了。
  “工作压力太大……”陈浩苦笑一下搪塞着,想说点别的,可是姐姐的目光似乎一直穿透了他的内心深处。
  “浩子,你……不要太委屈自己……”她嘴里这样说,可是眼神却分明在告诉弟弟:是不是那个女人把你害成这样?如果是真的,我立刻去剁了她!
  “姐姐,我不是很好吗?”陈浩忽然觉得很感动,当初母亲为了回护他,曾经提着菜刀使得方圆数里内的乡民为之侧目,他相信只要对姐姐诉几句苦,她也会立刻提了菜刀去找人拼命,然而他不想让姐姐太深的介入自己的生活。
  “告诉姐姐,这样的日子……你过得下去吗?”姐姐终于说出了自己的疑虑,她不能想象心高气傲的弟弟居然能忍受这个女人这么多年。
  “我很好,姐姐。”陈浩的眼前浮现出另外一张轻灵的笑脸,他幸福的笑了。“不用管我,以前是很不习惯,不过最近……,我真的很开心,你先回去吧。”
  姐姐将信将疑的看着弟弟,那种幸福的表情不是装出来的,可是昨晚在妻子面前,弟弟脸上的痛苦也绝对不是装出来的,他到底怎么了?她以一种矛盾的心情上了火车,压根就不知道,弟弟此刻正不知不觉的走向别人早已布好的陷阱。
  送走了姐姐,陈浩离开车站往公司的方向驶去,他的心情忽然轻松起来。
  很多事情他不能对姐姐说,他无法告诉姐姐,虽然当初姐姐给了他一千元钱,可是对他而言实在太少了,少到他根本就不敢动用的地步,他也无法告诉姐姐,如果姐夫没把那两万块钱拦下来,他也不至于沦落到如此狼狈的境地。他知道姐姐一眼就能看出他的婚姻陷入了危机,知道姐姐一定痛恨倩倩,可是让姐姐操心的事情太多了,他不想让她再为自己多担一份心。
  在他的心目中,妻子和东儿加起来的分量都不如姐姐一个人重要,他只有这一个亲人,所以不能让姐姐整天为自己提心吊胆。
  当他投身到紧张工作中的时候,陈浩的脑海里还不时的转着这样的念头:一个人在一生中遇到的偶然事件太多了,细细的算来,人生其实就是这些偶然的事件联系起来的一条必然轨迹。
  当初如果不是因为打了局长的小舅子,他不会那么轻率的来北京打工,如果不是姐夫夺走了母亲留下的钱,自己也不会因为衣食无着去搬家公司出卖体力。性格决定命运,他走到今天这一步,应该说早在童年时代就注定了。
  母亲和姐姐的溺爱让他产生了盲目的自信,凡事养成了以自我为中心的习惯,这种思维方式一直主宰着他,因而一旦到了面临绝境的时候,他的自信几乎在一瞬间就变成了极端的自卑。
  无疑陈浩是个非常聪明的人,他对自己的分析非常理性,也非常到位,以至于他得出的结论和别人投入上百万经费得出的结论惊人的相似。
  在昌平区蟒山森林公园附近的一幢别墅里,二十七岁,面目清秀的徐紫娟花了三个多小时细细的研究着父亲带给她的两大本厚厚的卷宗,最后她的那双美丽的眼睛盯住了陈浩的一张近照:多帅的男人,怪不得周倩倩想尽一切办法也要把他牢牢的抓在手里。
  她抬头看了看黄玉生:“爸爸,您的计划有些匪夷所思,里面牵扯了太多的人,任何一个环节出现纰漏都可能前功尽弃,您觉得成功的把握大吗?”
  黄玉生笑了。紫娟长得很像母亲,而且也那么聪明,只可惜她的母亲去世太早了。“谋事在人,成事在天。高风险的投资才有可能获得高回报的利润,这个道理你应该懂得,不然你不是白读这个经济学硕士了?”
  徐紫娟呆呆的想了一会:“如果您能给我时间,也许能找出更可行的办法……”
  “娟子,我们对陈浩研究了五年多,不能再拖了。趁现在他的感情陷入危机,我们必须快刀斩乱麻,一旦他落入局中,后面的事情就好办了。”
  黄玉生的眼睛里面闪动着野狼般的光芒,让徐紫娟的心猛然一紧,她本能的感觉到父亲胜利的那一天极有可能就是陈浩的葬身之日,于是低下头再次研究起陈浩嘴角那两道细细的纹路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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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995年陈浩来到北京以后,很快就发现自己多年来建立起来的的自信其实不过是一种坐井观天式的盲目自大而已。北京的工作机会非常多,可是要求也是千奇百怪,经过几次失败的面试,他惊讶的发现自己几乎一无是处了。
  他的口袋迅速的瘪了下来,当他不得不为明天住什么地方以及到什么地方弄点吃的而发愁的时候,终于正视了这样的现实:除了干体力活,他没有更好的选择了。对陈浩来说,这无疑是毁灭式的打击,二十多年建立起来的自信仅仅在两个月内就荡然无存了。
  他开始深刻的反省自己,然而他的自我反省过了头,以至于他的那种张扬的个性在一瞬间就转为极度的不自信。
  1996年,也就是姐姐初次来北京看他那年的9月份,陈浩遇到了周倩倩,这次邂逅彻底改变了他的生活轨迹。
  当时,陈浩用了几乎全部的收入报了一个电脑初级班,虽然姐姐寄来的钱能让他暂时缓解一下,可是他被苦难的日子吓怕了,他把那一千块钱原封不动的存在银行里,只要还能维持生存,就不敢动用那笔钱。
  那一年的夏天,北京热得让人几乎喘不过气来,陈浩除了每天累死累活搬着家具楼上楼下的跑,就是去中关村附近的一个私立电脑学校学习。
  参加学习的大都是中学生或者企业的秘书、白领,在这里,穿着搬家公司工作服的陈浩成了一个极不和谐的音符。坐在课堂上,又高又瘦的他就像半截被人涂成黄色的电线杆,身上发出的汗味让许多人皱眉,因为这些,他也和周围的人格格不入。
  本来,对他而言学习并不是什么苦差使,可是经过了一整天的繁重体力劳动,他经常会在课堂上不知不觉的睡过去,有时甚至很响的打起鼾来。
  他非常想学习,可是练习时间有限,一个月下来几乎没有任何进步。艰苦的生活和学习上遇到的挫折像病毒一样腐蚀着他的自信,原来打算通过学习改变的命运的计划现在看来也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有时候他独自坐在角落里想:人生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前途一片黑暗,如果生活就这样继续下去,生存还有什么意义吗?
  多数时候他对自己的境遇泄气到了极点,可是偶尔心情也忽然好起来。
  9月的一个傍晚,因为提前收工,他也破天荒的提前来到学校门前。他买了几个馒头,拐到一条比较冷清的胡同里,在一辆停靠在高墙旁边的黑色的桑塔纳汽车后面找个干净地方坐了下来,打开那个棕色的小瓶子,拿出一个馒头掰开,把精盐均匀的撒在上面,狼吞虎咽的吃了起来。
  上午下过雨,空气很新鲜,天也非常蓝。也许因为天好,陈浩也莫名其妙的开心起来。他把馒头一扫而光,然后意犹未尽的伸了个懒腰,站起来,旁若无人的走了几步太空步。他曾经是系里出名的舞王,太空步跳得非常地道。
  他跳了几下,再看看脏兮兮的衣服,不由得惋惜的摇了摇头,往前走了两步,对着那辆黑色桑塔纳的后窗照了照,理了理头发,做个鬼脸,暗自得意:“虽然衣服破了点,人还是满帅的。”
  陈浩一心一意的对着窗玻璃挤眉弄眼,不提防前面的车窗居然悄无声息的滑了下来,一只优美而纤细的手伸了出来,懒洋洋的对他打了个响指。
  陈浩吓了一跳,他压根就不知道车里有人,就是说,刚才自己搔首弄姿的样子肯定被人看到了。他的脸火辣辣的好不尴尬,犹豫一下,慢慢的走了过去。
  车里坐的是一个年轻的女子,看上去二十六七岁,长发披肩,黑色的上衣紧绷绷的,两个硕大的乳房似乎要突破束缚跳出来一般。女子戴着一副太阳镜,一脸的厌倦,看陈浩的眼光也像在看一只癞蛤蟆。
  “搬家公司的?”女子在眼光在陈浩的脸上扫了一下,旋即百无聊赖的往前边看去,她的声音也懒洋洋的就像午后刚刚睡醒的猫儿一般。
  “是的。您……搬家?”面对漂亮的女孩子,陈浩忽然有些心虚气短。平时,干了一天活以后,搬家工人最喜欢坐在人行道上看过往的漂亮女人,大家对路过的女孩子评头品足,胆子大的还会冲人家的背影吹一两声口哨。
  陈浩很少参加这样的活动。在北方林业部门工作时,总有些漂亮的女孩子借故在他的周围流连,可是他对她们没有兴趣,想象中的爱人似乎还远在天边。如今沦落到靠出卖体力吃饭的时候,他却对往日平淡的生活有了强烈的怀恋:当初某某对我很好,如果我稍微主动点,结果会怎样?刚才过去那个女孩子的眼睛非常像大学的某某同学,可惜……
  他惊讶的发现在繁重的体力劳动之下,自己居然反常的进入强烈的性饥渴状态。
  女子侧过脸,皱着眉,不耐烦的看着他:“你的话总这么多吗?”
  陈浩有些语塞,他不过问问要不要搬家,怎么就说我话多?
  她的身上散发着浓郁的香气,原本陈浩一直觉得喜欢化妆、喜欢洒香水的女人太矫情,可是现在闻到淡淡的香水味却莫名其妙的兴奋起来。
  “有点东西要搬,走吧。”
  “我给公司打电话,车马上就……”
  “不用派车,你一个人够了。”女子似笑非笑的看着他。
  “对不起,我有点事情……”,陈浩不想耽误课程。
  “一百块钱。”
  他吃了一惊,我一天最多赚25元钱,去掉吃饭以及零用也就剩20元,可是这个女人出手居然如此阔绰。他吞了一下口水,犹豫一下:“要不然我打电话让别人过来……”
  “两百。”
  “实在对不起,我真的……”这样说的时候,他的双腿在发抖,同时怀疑拒绝这样的活是不是疯了。
  “五百。”
  陈浩的汗无声的从头上流了下来。少上一次课,下次跟老师说一声,补回来就是了,五百块钱可不是每天都有机会赚的。
  女子得意而轻蔑的笑了:“上车。”
  “去哪里?”车内空调开着,陈浩虽然觉得身上一爽,却没来由的觉得心里不太舒服。
  “哪来的那么多废话?”女孩子一边开车,一边不耐烦的抢白了他一句。
  陈浩非常尴尬,不愿意再和她讲话,于是把头转向车外。
  女子的手机忽然响了。
  “喂,是我。……你哪有什么对不起我的地方,陪你老婆好了,我还有事……算了,以后再说,再见。”
  陈浩侧头看了看,看上去她似乎比自己大,虽然外表冷漠,可是眉头间却若有若无的凝聚着一抹淡淡的忧郁。
  “去洗个澡。”
  陈浩站在门口打量着的房间,装修很漂亮,可是看上去整体却很凌乱。
  “愣什么?去洗个澡。”女子向卫生间指了指,顺手打开了电视机。
  “洗澡……干什么?”陈浩吃吃的问道。粉红色的窗帘,暗淡的光线,室内迷漫着女性身上特有的气味,他本能的感到身体的某一个部位像树枝一样向外伸展开来,不由得面红过耳,连忙掩饰的弯下了身子。
  女子用暧昧的眼光看着他,一言不发,然而眼神却似乎在欣赏着陈浩的形体。
  陈浩的心剧烈的跳着,他顶不住女子的眼光,于是慌乱的冲进了卫生间。
  清凉的水冲刷着发烫的身躯,可是陈浩的大脑依旧像一团乱麻。这就是艳遇?他茫然站在喷头下面有些不知所措。传统的道德观念驱使他离开这里,可是道德的力量在身体本能的反应下显得很无力。
  我没有老婆,不需要对什么人保持忠诚,况且这样的艳遇可能一生只有一次……
  陈浩对着镜子细细的观察,整体看上去有点单薄,可是肱二头肌和胸肌比较有形。打定了主意,他抓过一条白色的浴巾缠在腰间,做了几次深呼吸,然后走了出来。
  陈浩从浴室里出来的时候,已经充分调整了自己的情绪,本来他想让自己看上去老练些,无耻些,可是迎面看到横陈在长长的沙发上丰满诱人的侗体时,仍旧像被人当头打了一棒一样,呆住了。
  女人的曲线极其优美,看上去高低起伏错落有致,陈浩觉得自己似乎在欣赏一幅高手巨匠画成的工笔画,与她的身体表现出的勃勃生机相反,女人的脸色依旧平淡,眼神依然冷漠。她伸出右手的小指轻微的勾了勾:“过来。”
  陈浩紧张得几乎虚脱过去,勉强打起精神走了过来。
  这个可怜的小伙子曾经无数次幻想过自己的第一次应该什么样子,然而此刻幻想中色彩与音乐统统没有,只有空气中弥漫着的野兽般赤裸裸的欲望。
  陈浩的小腹一阵绞痛,他觉得内心变得空荡荡的好不难过,于是认真的开始后悔不该跟这个女人来到这里。刚刚洗澡时由幻想引起的兴奋的战栗此刻已然变成真正的战栗,他惊恐的发现自己对眼前的女人一点欲望也没有,他只想不顾一切的抓起自己的衣服夺路而逃。
  女人带着几分厌倦从沙发上只起上半个身子,拉下了围在陈浩腰间的浴巾,于是他就像案板上待售的猪肉一样,赤条条的陈列在女人的眼前。
  陈浩的头上悄然冒出了虚汗,因为过于紧张,也因为没有任何欲望,他的生殖器像一条死掉的泥鳅一样松松垮垮的坠在两腿之间。女人有些厌恶的皱了皱眉头,把头转了开去。
  她拨弄着遥控器,电视画面跳来跳去,终于跳出了清晰的男女交欢的镜头。影片中的女人夸张的叫着,男人则像一台巨大机器上的摇杆一样均匀的前后冲撞。
  陈浩尴尬的低着头,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女人把电视的声音开得很大,陈浩疑心此时是否会有愤怒的邻居前来敲门抗议。
  虽然他不喜欢女人在他面前摆出的优越姿态,对此也深表不以为意,可是内心深处仍旧涌出一种强烈的自卑感。此刻,他宁肯被人打断胳膊或者腿也不愿意没有了男性的尊严。然而越是这样想,身体越是没有半点反应。
  女人叹了一口气,拉他在自己的身边坐了下来,一边百无聊赖的看着电视画面,一边伸手在他的身上机械的揉搓着。终于陈浩有了反应,她疲惫的笑了:“来吧,别紧张。”
  陈浩以一种的殉道者的决心站了起来,像一头笨拙的公牛一样伏在女人的身上,还不等有什么动作就吃惊的发现自己已经软得一塌糊涂。
  女人微闭双眼,等了好久见没有动静,睁开眼睛,见陈浩正在咫尺之遥惊恐的看着她,他的生殖器则像一只斗败的公鸡一样垂头丧气的悬在她小腹的上方。
  她忽然发火了:“没用!”右腿往回一缩,照着陈浩的肚子就是一脚。陈浩猝不及防,向后连退两步,一跤坐在地上,后脑重重的磕到了墙上,于是在他的世界里瞬间就布满了金色的星星,满天星斗中仍旧有两个夸张的男女夸张的大呼小叫。
  女人坐在沙发上双手蒙面,忽然哭了起来,她哭得那样伤心,以至于本来已经恼羞成怒的陈浩忽然可怜起她来。他明白,这个女人带他回来不过是要找点刺激而已,可能她的心里装的是一种说不出来的痛。
  女人突然表现出来的软弱以及内心深处突如其来爆发的怜爱让陈浩的情绪为之一变,两腿之间也不知不觉的起了变化。他低头看了看,惊讶的发现自己的生殖器已经像一条发怒的眼镜蛇一样勃然而起。
  “不要哭了……”他走上前伸手揽住了女人的肩膀。
  “滚开!”女人拼命的撕打着他,可是陈浩一点也不为所动,就像搬动一件没有生命的家具一样,他冷静的把女人抛在沙发上,然后带着野兽一样的狂野进入了她的身体。狭窄而温暖的感觉让他倏忽之间打了个冷战,整个小腹不由得为之变得一阵冰凉,同时全身布满了一层细细的鸡皮疙瘩。
  女人吃了一惊,然而仍旧在挣扎:“滚开,你这个畜生……”
  陈浩像一个真正的畜生一样恣意在她的体内冲撞,浑然不顾对方的感受如何。
  女人在他的身下叫骂着,又踢又咬,可是蓦然间却变得全身无力。她的声音逐渐低了下来,身体也像一只柔软的袜子一样瘫软下来,她的两只手抽搐着,颤抖着,在陈浩的后背上抓出了长长的几道血痕,模糊的叫骂声也逐渐变成了销魂的呻吟,于是,狂暴的争斗变成了几近无声的肉搏。
  陈浩的双手紧紧的扣住女人的双肩,牛一样的喘息,忽然间他仿佛被人从身后打了一闷棍,从头顶一直到脚跟都紧张的绷了起来,整个就像一根绷紧的弓弦,同时感觉自己仿佛连续扣动扳机一样,向女人的体内发起了一连串的轰击。
  女人喘息着,虽然感到浑身发软,仍旧爱怜的伸手抚摸着陈浩的头发,陈浩则像一团烂泥一样瘫在了女人的身上。
  
  “第一次?”女人问道。
  “嗯。”陈浩在疲乏中感到一阵空虚,不知道刚才发生的一切到底所为何来。
  女人怜惜的在他的身上抚摸着,不时的摸到刚刚被自己抓伤的条痕,也不时的感觉到陈浩因为疼痛感到的战栗。
  “疼吗?”
  “不。”
  陈浩有些难为情,他甚至不敢看女人的眼睛,手足无措的从女人身上爬了起来,像个做错事的孩子低下了头。
  女人浑身瘫软,她挣扎了一下,让陈浩坐在沙发上,然后躺了下来,把头枕到了陈浩的腿上,陈浩带着几分自责和几分怜惜,把她抱在了怀里。
  电视里面的搏斗也已经结束,屋子里面静了下来。他们没有动,就这样默默的抱在一起。天黑了,隔着窗帘,外面闹市的声音听起来就像来自另外一个世界。
  陈浩的大脑一片空白,可是身体却变得异常活跃,在静默中不知不觉再次亢奋起来。
  “还要吗?”他附在女人的耳边问道。
  “要!”女人的声音似乎有些羞涩。
  
  陈浩离开的时候,女人从钱包里面拿出五百元钱递了过来。
  他惶恐的推开了:“我不要……”
  “说好的,怎么不要?”女人有些诧异。
  “帮你搬家我会收钱,可是……”陈浩笨嘴拙舌的说道。
  “你刚才也付出劳动了。”女人的声音有些揶揄的意思,陈浩的脸红了:“谢谢你,我从来没……”
  女人笑了,然而她的笑容掩饰不了内心深处的忧郁:“我该谢谢你。”她坚定的把钱塞进了陈浩的衣兜:“多买点好吃的吧。”
  陈浩的脸红了,他知道女人看到自己刚才吃饭的情形了,可是他无论如何也不想接受这笔钱,于是坚决的把钱拿出来扔到沙发上,然后飞也似的逃开了。
  
  这次艳遇给陈浩留下了无穷想象的余地,也让他重新找回了一些本来已经濒临崩溃的自信。他继续在工作和学习中疲于奔命,可是心情却好了很多。每次上课以前,他都会去和女人邂逅的那条僻静小巷中看看,每次有黑色的桑塔纳从身边驶过的时候都会让他悚然一惊。
  他知道自己不爱那个女人,那个女人也不可能爱上他,可是却发疯一样的想再见她一次,再疯狂一次。
  日子一天天的过去了,女人在他身上抓出的伤口结了疤,疤退了,留下一些淡淡的白色痕迹,可是陈浩内心深处对她的渴望却没有停止过。她是做什么的?叫什么名字?这些他都不知道。记忆像一幅年代久远的画,慢慢的褪色,随着时间的推移,女人的形象在他的大脑中淡化了许多,他甚至开始怀疑如果此刻对方站在自己的面前,自己还能不能把她认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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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到后来,陈浩开始认真的怀疑起那场艳遇是否仅仅不过是自己一厢情愿的一场春梦,因为他不能想象那样的一个女人会和他这个脏兮兮的搬运工人发生那样的事情。
  北京的天渐渐冷了,陈浩依旧在搬家公司工作,他的学习也依旧没有什么实质性的长进。表面上他和往常一样,像一只孤僻的狼,可是内心深处却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变得躁动不安起来。
  11月下旬的一个傍晚,陈浩在天通苑小区帮客户搬家具的时候,司机的手机响了,他应答几声,向陈浩招了招手:“小陈,你的电话。”
  谁会给我打电话?陈浩跑过来接过电话,他从来没把准确的联系方式告诉什么人,包括姐姐。
  “您好,我是陈浩……”
  “是我。”对方只是简短的说了这两个字,可是陈浩已经僵住了:“你……,怎么找到我的?”
  “你的衣服印着诚信搬家公司,我知道你的名字,所以要找你很容易。”女人的声音依旧有着无尽萧索的味道,为陈浩刚刚爆发出的一点绮念迎头泼了一盆冷水。
  “有什么事吗?”他尽可能用平稳的语气问道,不想让对方听出自己有什么企图。
  “你还记得我的住址吗?不记得?那好,你记一下……,对了,马上过来,我有事情要和你谈。”
  “好。”陈浩干脆的答应道。“我可能晚一点,要先回住处换件衣服……”
  “不用,你立刻打车过来。”对方不给他回答的时间,说完以后就挂了电话。
  
  一个小时以后,陈浩紧张的敲了敲那扇门,门开了,女人穿着一身宽松的睡衣俏生生的站在门前:“进来吧。”
  陈浩明显的感觉到对方语气不是很友好,但是仍旧拿出事先准备的两只塑料袋,脱下自己的鞋,立刻用袋子把两只脚包了起来,然后穿上拖鞋进了屋。
  房间内,灯光幽暗,女人幽灵一般的来回走动着,把沙发上的东西扔在一边,给陈浩腾出一个地方,然后坐在了他的对面的一把椅子上。
  “我有了你的孩子。”女人定定的看着陈浩,宣布了这个消息。
  “什么……”陈浩张口结舌,他压根也没有想到自己会遇到这样的麻烦,一刹那他如同在高处忽然失脚一般,吓出了一身冷汗:我连自己都养不活,再有个孩子还不得饿死?
  “怎么……,怎么办?”陈浩吃吃的问道,他一点主意也没有。这事是不是对她有很大影响?她结婚了吗?我该怎么办?
  “本来我不想告诉你,只想直接到医院做了算了,可是打定主意以后我就不停的做恶梦,总是梦到你,也梦到孩子……”女人的脸上现出一丝惊恐。“我现在连觉都睡不好。”
  看着女人黑黑的眼圈,陈浩的心颤了一下:都是自己做的孽。
  “那……怎么办?”陈浩一点主意也没有,这个可怜的小伙子从来就没有经历过这样的事情。
  “怎么办?你是男人,还问我怎么办?”女人忽然发火了。“你留下的孽种在折磨我,只要我一动了要打胎的念头就心神不定,就做恶梦,他在控制我的精神。——你得告诉他,是你不要他,不要让他折磨我,然后明天你带我去把他做了。”
  陈浩差点笑出来,女人的想法真是匪夷所思,两个月的胎儿怎么可能折磨人?又不是在看恐怖电影,可是女人脸上的恐惧却是实实在在的。
  “那好吧,这个孩子不要就算了。”陈浩的话音刚落就不由自主的打了个冷战,他的眼前蓦然出现这样一幕场景:寒冷的天,寒冷的夜,寒冷的石柱,寒冷的大理石地面,一个婴儿躺在襁褓中绝望的哭叫着。
  母亲曾经给他描述过第一次见到他的情形,他也不止一次的设想当时的场面应该是什么样子,可是无论如何也无法在大脑中形成相应的画面,然而此刻不知为什么母亲讲述的情形会忽然间那么清晰的呈现在脑海里,他甚至感觉自己已经看到了清冷的马路上逐渐走近的母亲疲惫的身影。
  “不要,还是把他生下来吧。”陈浩的寒毛刷的一声立了起来,随即脱口而出。一瞬间他有些怀疑女人肚子里面躺着的到底是自己的孩子还是一个神通广大的魔鬼。
  女人沉静的看着他,用眼神传递着信息:你也感觉到了?良久,她才说道:“我还没结婚,生下他怎么算?”
  “生下后我抱走就是了。”陈浩一边说,一边想起了姐姐,不禁心中荡起一丝温馨的感觉。
  “让我的孩子跟你去受罪?你养得起吗?”她的话有些刻薄,陈浩的脸红了。他张了张嘴,却什么也说不出来。
  “我想来想去,倒是有个解决的办法,只是我自己很不情愿。”女人的眼神中有一种落寞的感觉。
  “说来听听,也许……”陈浩的大脑一片混乱,突然发生的事件似乎已经超出了他的理解范围。
  “我们两个结婚,你名正言顺做孩子的爸爸。”
  “这……”陈浩的头仿佛被人重重的击了一下,他从来就没有想过要和这个女人结婚,虽然她长得那么漂亮。
  “要是你不愿意,就必须承担责任,告诉孩子,是你不要他的,然后带我去流产。”女人的语气含有一种恐惧的感觉,让他感到对方有点偏执狂的倾向。可是他根本就无法作出这样的决定,因为刚才有了这种想法以后,他明显感觉到冥冥之中似乎有一种无形的力量在左右他的思维。怎么会这样?
  “我……没什么不愿意,只是……”
  “没有什么只是,我们结婚以后你不许干涉我的私事,当然我也绝对不会干涉你。还有,不许告诉别人你是搬运工,有人问的话就说你是大学毕业……”
  “我本来就大学毕业啊。”陈浩惊异的张大了嘴。他不知道在讨论这么重大问题的时候,这个女人怎么还在乎这样的小事。
  “大学毕业?那你当的哪门子搬运工啊?”女人的惊异程度丝毫不下于陈浩。
  “这个说来话长了……”
  “那就不要说,以后有的是机会。”女人粗暴的打断了他。
  陈浩呆呆的看着这个魔术师一样的女人,不明白为什么她能这么快就把所有的事情搞定,莫非她早就筹划好了?可是她为什么要和我结婚?以她的条件还不至于嫁给一个穷困潦倒的搬家工人。
  女人也为自己的决定感到诧异。她不是很随便的女人,之所以和陈浩春风一度,仅仅是因为那段时间感情上出了问题,并且当初不过是一时冲动而已。
  那天,她在车里足足坐了两个小时,后来看到陈浩在附近吃馒头,旁若无人的跳太空步,并且对着后窗梳理头发的时候,便不由自主的被这个高大英俊的小伙子吸引住了。一场狂暴的性爱,陈浩的个性在她的面前暴露无遗,事后的很多个不眠之夜里,陈浩的影子都在她的眼前晃动。
  医生告诉她已经怀上孩子以后,她立刻想到应该和这个男人结婚。
  首先,他是孩子的父亲,其次,这个英俊的小伙子身上有一种她弄不清楚的、常人不具备的魅力,一种超脱社会地位、超脱于外在表象之上的一种孤傲的气质,单单是这种吸引力就足以让许多女孩子对素不相识的男人委托终身了。也许正是因为这个原因,她竟然会有一种惶恐的感觉,生怕这个搬运工会拒绝自己。
  女人以雷厉风行的作风迅速让陈浩答应了这门婚事,但是她知道要想把这个男人牢牢的抓在手里,还有很多事情要做。
  “去,洗个澡。”她妩媚的冲陈浩笑了。
  陈浩像中了邪一样一言不发的进了卫生间。他不知道这个女孩子叫什么名字,不知道她是做什么工作的,简而言之,除了两个月前曾经和自己春风一度以外,他对她的情况一无所知,可是现在居然要和她谈婚论嫁,到底是我疯了还是这个世界疯了?不管是谁疯了,他都希望永远这样疯狂下去,不要清醒过来。
  陈浩出来的时候,头发湿漉漉的,腰间依旧系着一条浴巾。
  “过来。”女人在卧室喊他。
  陈浩梦游一般进入卧室,坐到她旁边的床垫上。
  “这些天想我没?”她的身上松松垮垮的穿着一件白色的睡衣,慵懒的伸手在陈浩的身上轻柔的抚摸着。
  “想了。”陈浩眼巴巴的看着掩映在睡衣里优美的曲线,一边咽了一口唾沫,一边幼稚得像个小学生一样回答道。
  “知道为什么我要和你结婚吗?”她把手伸入浴巾,轻轻的揉捏着陈浩的生殖器。
  “不……不……知道……”他浑身颤抖,并且在对方的挑逗下开始晕眩起来。
  女人轻轻的把浴巾从陈浩的身上扯了下来,像一条蛇一样爬过来,拉起陈浩青筋暴突的生殖器轻轻的含到嘴里,刹那间陈浩仿佛进入了天堂。他忘情的享受着这种从来没有过的刺激,似乎躯体内每个细胞里都埋藏了足量的火药,只等到了一个特定的时刻便会一起引爆。
  他冲动的用汗津津的双手握住女人睡衣下的双肩,然后神经质的慢慢往下移动,两只手笨拙的从她的腋下穿过,然后冒冒失失的抓住女人的椒乳,揉捏了一会,便手忙脚乱的去解女人身上的睡衣。
  女人忽然停止了动作,抬起头来,右手冷不防的挥出去,重重的打了他一个耳光:“畜生!”
  陈浩被这突如其来的变化吓了一跳,还不等他有什么反应,女人已经双手掩面痛哭起来:“你毁了我的一生,我怎么办啊?”
  “别……,别哭了……我……,我给你当牛做马也要补偿你……”陈浩笨嘴拙舌的安慰她,他伸出手来想把她揽入怀里,又怕对方再给她一个耳光,他的手犹豫着悬在女人的上方。
  “补偿……,你拿什么补偿啊?”女人越哭越伤心,陈浩则尴尬的坐在旁边,像个闯了大祸的孩子一样,只恨自己当初不该那么荒唐,如果有办法挽回自己造成的损失,此时他宁肯去死。
  女人伤心的哭了好一会,然后慢慢的抬起头来看了看满脸惶恐的陈浩,忽然咭的一声笑了,她一头扑进他的怀里:“冤家,我恨不得杀了你……”她张嘴在猛然向陈浩的胸前咬下去,陈浩吓得一哆嗦,可是女人落口时却很轻柔。她像闹着玩一样在陈浩的前胸咬了几下,然后低头看了看悬在他的双腿间软弱的生殖器,笑了:“真没用。”
  她又哭又笑,弄得陈浩越发手足无措,不知道该怎么办。
  女人忽然动作起来,她飞快的脱掉了睡衣扔到地上,纤毫毕现的把自己展示在陈浩的眼前:“来……”
  她用双手住陈浩的两只耳朵,让他跪在自己的两腿之间,然后一直引导着他,让他把脸附在自己的小腹之上。
  “对……,对……,就是这样……”
  在女人的呻吟中陈浩慢慢亢奋起来,女人用无力的双手捧住他的头,然后轻轻抱住他,于是陈浩在迷乱中轻轻的滑进了女人的身体。
  女人的身体仿佛是一件珍贵的瓷器,使得陈浩的动作不敢过于猛烈。
  “你……要做我的奴隶……”女人在呻吟中断断续续的说道。
  “我永远做你的奴隶。”陈浩神不守舍的回答,他像一头狮子,心甘情愿的被这个女人驯服了。
  
  “结婚以后,不管什么事情必须听我的。”女人侧着身子把头枕在陈浩的肩上,一边轻轻的在他的肚皮上抓搔,一边说道。
  “好,我听你的。”陈浩仿佛被催眠了一般。
  “你还继续当搬运工吗?”
  “当然不。我在学电脑,等这期学完以后我会另外找个工作。”
  女人不耐烦的打断了他:“你以为学好了电脑随便就能找到好工作吗?再说,你的电脑学得怎么样啊?”
  陈浩的脸红了,他悲哀的感觉到自己根本就一无是处。
  “把电话给我,你先出去看会电视,把门关上。”
  陈浩听话的到茶几上把电话拿了过来,然后把浴巾缠在腰间来到客厅打开了电视。
  女人看了看关紧的房门,然后放心的拨通了一个号码:“怎么才来接电话?……算了,少跟我找借口。出事了,怎么办?……什么事?我怀了你的孩子……还问我?你快点离婚,然后和我结婚不就解决了?……算了算了,早知道你会用这样的话敷衍我,懒得跟你说别的。我不过告诉你一声而已,我已经跟医生约好了,明天去把孩子拿掉。……算了,我已经领教你的无情无义了,以后你走你的,我走我的,大家一拍两散,我耗不起……我哭不哭关你什么事?少跟我假惺惺……什么?你说得好容易,我怎么能随便找个人就结婚?……你?你帮我找的我还看不上……”
  女人的腿伸出去又缩回来,她满意的看着不断变幻着的柔美的曲线,一边打电话,一边侧耳倾听外面传来的隐约的足球比赛声音。
   “……让我怎么说你?不单单自己不负责任,还想把屎盆子往别人头上扣,哪有那么傻的男人?……看得上眼的倒有一个,上周同学聚会认识的,还不知道人家结婚没,……对,大学毕业……去你的公司?你给多少啊?人家现在起码赚四五千……要不这样,我和他先接触一下,一周内给你消息……只能想办法骗骗他……男人哪有什么好东西……,算了,过几天再跟你联系……你真想要这个孩子?唉,我上辈子欠你的……房子?再说,我觉得最好让他到你们公司工作,工资奖金给得高点,不要让他起疑。……什么?早有预谋?姓王的,要这么说……算了,你们男人总是得了便宜还要卖乖,给人家戴了绿帽子还……我不生气,好了,现在很累,我要挂了……不要给我打电话,我想休息一下。”
  她挂了电话,手脚四下伸展开来,望着天花板发了一会呆,然后懒懒的喊道:“陈浩!”
  陈浩应声走了进来。
  “你在看什么节目?”
  “意甲联赛……”陈浩一边回答,一边神不守舍的回头往客厅张望。
  女人笑了,她不明白为什么男人都对球赛痴迷到如此地步。她拍了拍床垫,示意陈浩躺下来。她一边轻柔的抚摸着赤身裸体的陈浩,一边暗自得意自己的安排:姓王的,想玩我,到头来还不知道谁玩谁哪。
  “你必须弄清楚一件事情,那就是千万别指望我会爱上你。另外不许你干涉我的私事,你自己喜欢找谁就找谁,我不在乎,对我来说,你不过是孩子的父亲而已。明白吗?”女人点燃了一只细长的烟,一边懒洋洋的吸着,一边对陈浩说道。
  陈浩诧异的看着她,隐约觉得自己好像上了一当,可是他的本性是个绝不服输的男人,尤其当他面对这样性感漂亮的人间尤物时。他本来已经决定了要当孩子的父亲,此刻又雄心勃勃的打算在短时间内让这个女人彻底的爱上自己,当然了,要是得不到这么漂亮女人的心,那可真是人生最大的悲哀了。
  女人斜眼看了看他的下身,有些羞涩的笑了:“男人真没一个好东西……”
  “你叫什么名字?”陈浩一边剧烈的动作,一边喘息着问道。
  “周……周……倩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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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五章 情人
  
  从某种意义上讲,陈浩的婚姻应该算是一场争夺爱人的斗争。结婚不久,他就发现妻子和自己的雇主之间有着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他想尽一切办法要把妻子的心从老总的身上收回来,可是却一直没有成功。周倩倩几乎是一个完美的外交家,每每当陈浩对她失去耐心的时候,她会非常温柔的对待丈夫,让他感觉到在这个世界上自己是他唯一贴心的亲密爱人,可她就是不不肯把全部的爱交给陈浩,她的理由仅仅是:结婚以前大家都说好的了,现在反悔算什么男人?喜欢别人你就去找,我绝对不拦着你。
  就陈浩的脾气秉性而言,他原本是宁肯和妻子离婚也不肯受这样的侮辱的,可是孩子的出生进一步束缚了他的手脚。
  陈浩来到了王总开设的医药公司做销售工作,享受着高收入的白领生涯。每个月他都有一大半的时间在外地跑业务,凭着自身的努力,他的业绩提高得很快,与其他同事相比,他的工资和奖金长得也最快。
  不久,妻子也来到这家公司做起了财务工作。
  几年下来,陈浩买了房子和汽车,银行里也有了相当数量的存款。看上去应该有的都有了,可是他并不开心,因为他明白这一切都是妻子靠和姓王的耍手腕弄来的。结婚不久他就想和妻子开诚布公的谈一谈,他希望妻子和那个姓王的断绝关系,他自己慢慢找工作,将来他会尽到一个丈夫的责任。
  妻子把他臭骂一顿,告诉他说,姓王的本来就不是好东西,为什么不能从他那里拿点补偿回来?你不愿意我和他有瓜葛?结婚以前就说好了,现在反悔你算什么男人啊?你要是不开心就去包个二奶,没钱我给你,不成我把卧室让出来……,老公,你也想想,不要这份工作,你再去当搬运工?我和儿子可是等着你养那……
  陈浩被过去艰难的生活经历彻底吓怕了,因此,尽管知道这样的生活很不光彩,却无法当真下那么大的决心和妻子离婚,离开自己的孩子。
  有时候他疑心东儿到底是不是自己亲生的,可是那孩子长得特别像自己,尤其是嘴角的那条细细的纹路。孩子逐渐长大了,越来越变得和母亲一个鼻孔出气,和他的关系却越来越紧张。他明白老总为什么经常安排自己出差,他也能想象得到,自己不在北京的时候,老总和倩倩以及东儿在一起的时候可能更像是一家人。
  他试图在外面和小姐鬼混过几次,然而要命的是找不到一点感觉,终于,陈浩惊恐的发现了这样一个事实:自己之所以离不开这个家,离不开妻子和儿子,并不是因为妻子耍手腕给他带来了丰厚的收入,也不是有什么其他类似的原因,而是因为他死心塌地的爱上了这个水性杨花的女人。当初伏在女人身上时说过的愿意做她的奴隶一类的话,曾经以为不过是随口一说,可是几年以后,他真的成了她彻头彻尾的奴隶,而且居然没有丝毫反抗的余地了。
  他欺骗自己说,只要给我时间,我会让她回心转意的,可是女人似乎早就看透了他的伎俩,因而在这场旷日持久的夫妻战争中处处都高他一筹。
  本来,陈浩的生活会一如既往的继续下去,在妻子的揶揄下,在儿子的轻蔑中,在老总的淫威下苟延残喘,然而命运却让他遇到了另外一个女人。
  2003年的年底,公司招聘了一批业务人员,作为主考官之一,陈浩面试了十几个应聘者,其中的三个人被录用。录用工作结束以后,他接到了一个电话。
  “陈经理吗?您好,我是柳红药。”
  “哦,柳小姐,对不起,我已经安排人给您发了电子邮件……”陈浩遗憾的和对方讲话的同时,脑海里出现一个风姿绰约的女孩子的形象。他对这个柳红药的印象非常深,她出生于1978年,身高1.68米,毕业于人民大学,学的是财务。这个女孩子拥有很好的气质,长得也漂亮,可惜性格比较内向,不太适合做销售工作。陈浩和她面谈的时候,几乎是以一种欣赏的眼光看着对方,但是印象归印象,最终决定录取名额的时候,陈浩毫不犹豫的划掉了她的名字。
  “谢谢陈经理,我已经收到了,我想说的是,不管结局怎么样,我还是应该谢谢您对我的鼓励。”
  “没有什么,公司最终没有录用您,并不说明您的能力差,要知道,任何一家公司招聘员工的时候都只会招收最适合的人才,未必会收留最优秀的。”虽然这话有点过于程式化了,可是陈浩的语调却非常真诚,因为他知道柳红药的确是一个非常优秀的女孩子。
  “陈经理,我觉得您为人非常真诚,其实我给您打电话的主要目的是想和您约个时间,请您吃顿饭。您知道,我没有什么工作经验,缺乏自信,不知道该给自己一个什么样的定位,您是这方面的专家,我非常想听听您的意见。”柳红药的声音带有一种女性特有的磁性,让陈浩听了感觉非常舒服,对着电话听筒,他似乎已经闻到了对方身上散发出来的一股淡淡的幽香。
  “好啊,这两天我的事情比较多,这样吧,有时间的话我给你打电话好不好?”其实他没什么大不了的事情,可是不知道为什么,陈浩忽然不想让对方感觉自己对这事过于热心。
  “是吗?太高兴了,我等您的电话,千万不要忘记我们的约定啊,陈经理。”
  柳红药的语调中明显表现出来的惊喜感染了陈浩,他也笑了:“放心吧,不会的。”
  周末,陈浩在西单附近的一家餐厅见到了柳红药。
  两个人兴致勃勃的谈天说地,陈浩惊讶的发现对方和自己居然有许多共同的爱好,于是,本来是要探讨一下柳红药的职业生涯,他们却花了几个小时的时间来谈论歌剧和交响乐。
  餐馆里的客人渐渐的走光了,等服务员略带尴尬的请他付帐的时候,陈浩才悚然惊觉,已经到了打烊的时间。
  “等等,陈经理,不是说好我请客吗?”柳红药拦住了陈浩,陈浩笑了,他拍了拍柳红药的手:“不要客气了,你的工作还没有着落,等你赚了钱再请我不迟。”
  并肩走在长安街上,陈浩忽然有一种怅惘的感觉:为什么我没有早些遇到这个女孩子?他相信,如果能在遇到妻子以前见到她,那么他一定会不惜一切代价来得到这个女孩子的爱情,可惜……
  陈浩长长的叹了一口气。
  “您……怎么了?不开心?”柳红药担心的问道。
  “没什么。”陈浩不想多说什么,只是简单的答道。
  “陈经理,真没想到您的知识这么渊博,刚才您对瓦格纳的分析简直让我佩服得五体投地。”柳红药说着,也不知不觉的也叹了一口气。
  两个人四目相对,不由得同时暗自吃了一惊,因为他们都从彼此的眼神中看到了一种炽热的火花。
  “天不早了,我送你回去吧。”陈浩忽然想赶快离开她,他隐约感到有些害怕,担心过多的接触会伤害到这个可爱的女孩子。
  柳红药住在苹果园附近的一个小区,他们简单的到了别,陈浩就开车离开了那里。
  手机响了,是柳红药发来的一条短信:陈经理,谢谢您的晚餐,也谢谢您那些精辟的见解,今天是我最快乐的一天。
  陈浩烦躁的打开车窗,让冰冷的空气涌入车内。在生意场上打拼了几年,阅历不可谓不多,可是为什么今天会如此牵挂这样一个只见过两次面的女孩子?
  陈浩不由自主的把这个柳红药和妻子做了一下比较:两个人都很漂亮,但是却拥有截然不同的气质。妻子像是一个华丽的花瓶,看上去光彩夺目,可是却无法摆脱根深蒂固的凡俗气质,柳红药则像一个古朴的瓷瓶,乍看时不会给人留下很深刻的印象,可是细细观赏,则会不断的带给人惊喜的感觉和美妙的享受。
  从那天起,陈浩的生活发生了一些细微的变化,他自己没有留意自己的心情忽然好了起来,妻子却似乎敏锐的感觉到了什么,不断的盘问他,最近都有什么活动,遇到了什么人等等。
  陈浩颇有些不耐:“你问这些干吗?不是说我的事情你不管吗?”
  陈浩的表现让妻子很不满意,于是夫妻之间爆发了婚后的第一场冷战。
  自从上次见面以后,陈浩几乎没有一天不想柳红药,可是理智告诉他,不要再和她联系了,因为不会有什么结果。他们之间的交往到此似乎应该划上一个句号了,可是出乎陈浩预料的是,柳红药又拨通了他的手机。
  2004年元旦那天下午,陈浩正在书房玩电脑游戏,忽然手机响了:“陈经理,您能来一下吗?我……有些不舒服。”
  柳红药的声音异常虚弱,陈浩吃了一惊:“去医院没有?要紧吗?我打120让他们去接你……”
  “不要不要,我只想……你能来一趟,要是忙就算了……”
  “好,四十分钟我到你那里,告诉我你的详细地址。”
  陈浩按动门铃的时候,因为紧张,他的心在剧烈的跳动着,她的病很严重吗?送医院还来得及吗?
  门开了,柳红药瘦得像个骷髅,摇摇欲坠的站在门口,看到陈浩,立刻露出了满脸的惊喜。
  “红药,怎么了?”陈浩一把抓住了她的胳膊:“走,赶快去医院。”
  “不要,休息一会就好了。”柳红药无力的挣扎一下,然后便如一片柳絮一样轻轻的把头靠在了陈浩的肩上。
  “怎么了?什么病?为什么不去医院?”陈浩一边扶着柳红药来到卧室让她躺下,一边惊讶的打量着她的房间
  这里是一个简陋的一居室,脏兮兮的墙壁裸露着没有任何装饰,卧室的墙上糊了一些报纸,看上去还好一点。双人床上的被褥很洁净,上面放了几本书和一个CD唱机。
  客厅有一个很脏的长沙发,一个茶几,一个简陋的书桌,桌子上面摆着一个小书架,旁边是没有收拾的碗筷,廉价方便面的气味充斥着整个房间。
  他伸手摸了摸柳红药滚烫的额头,又拉住了她像鸟爪子一样干瘦的小手。
  “你多久没吃饭了?”陈浩用低沉的语气问道。他太熟悉挨饿的滋味了。
  “我……没有……”柳红药的避开了他的眼睛,但是眼泪已经快要流下来了。
  “好了,好了。”陈浩拍了拍她的头。“我也饿了,先吃点东西好不好?”
  陈浩到超市大包小包的提回来许多东西,进屋先给柳红药倒了一杯酸奶:“先喝点酸奶开开胃,我来做饭。”
  厨房里面缺东少西,可是陈浩却开心的当起了大厨。他乒乒乓乓的忙了一个多小时,然后夸张的叫了一声:“开饭喽!”
  他在桌上铺了一块桌布,然后逐一端上几道菜,又变魔术一样从身后拿出一束鲜花:“新年快乐!”
  柳红药的眼泪不争气的流了下来:“陈经理,谢谢您……”
  “谢什么?大家都是朋友,来,趁热吃。”他熟练的打开一瓶红酒,在两只高脚杯里面各斟了半杯。
  天黑了,鞭炮声也响了起来。原本冷清的房间此刻也充满了暖意。
  柳红药虽然表现斯文,但是面对桌上的鱼肉却依然现出了一副馋相。陈浩殷勤的为她布菜斟酒,尴尬的气氛一扫而空。
  
  吃饭当中,陈浩的手机忽然响了。
  “哦,我晚上不回去吃了,你和东儿一起吃吧。……哦,对不起,忽然有点急事就担搁了,忘记告诉你,……还不是生意上的事情?好了好了,我晚点回去。好的,再见。”
  柳红药一直在不停的吃东西,此刻却忽然放下了筷子:“是您的爱人吧?您还是回去吧,今天是新年。”她的眼睛里面似乎有一道暗影。
  陈浩若无其事的笑了:“不用,快吃吧。”他不想对这个还不是很熟悉的女孩子讲太多,只是有些郁闷的干了半杯红酒。
  酒桌上的气氛忽然没有了刚才的融洽,开始变得有点沉闷了。
  “你还没有找到工作?”陈浩没话找话的问道。
  “没。”
  “欠了房租?”他四下看了看,看样子六百元就能租下来。
  “欠一点,没关系。”柳红药似乎不想说这些。
  陈浩不再讲话,他们再次陷入了沉默。
  “谢谢你,陈经理,我……真不知道该说点什么。酒和菜都是你买的,我就借花献佛,敬您一杯吧。”柳红药有些羞涩的举起了杯子。
  陈浩笑了:“客气什么?大家都是朋友,谁请谁都一样。对了,你想找什么样的工作?也许我能帮你推荐一下,很多公司和我们有业务往来。”
  柳红药笑了:“谢谢您,随便什么工作都可以。”她似乎对这个提议没有什么兴趣,眼神依旧显得有些黯淡。
  “怎么了?有什么……难言之隐?”陈浩关切的问道。
  “没有。——其实说说也不打紧,我对工作真的没有要求,对我来说都一样的。”
  “这是什么意思?”陈浩有些吃惊。
  “我欠了钱,很多钱,为了读大学,为了……父亲的病,可是父亲去世了,现在整个家庭只能让我一个人抗。弟弟就要高考——,算了。”她忽然低下了头,似乎觉得自己说得太多了。
  “你家欠了多少外债?”陈浩一边喝酒,一边漫不经心的问道。
  “七万多。——不说了,大过年的,开心点。”柳红药在脸上抹了一下,仿佛要把那些不快通通抹掉,眼里还有泪花,却开心的笑了。“能认识您真的很荣幸,我还担心您把我给忘了。”
  “哪里话,认识你,我也非常开心。”陈浩笑了。自从上次见面以后,他根本就不敢再和她联系,他本能的感觉自己可能要迷上这个可爱的女孩子,他怕影响家庭的和谐,其实真正害怕的是她对自己没有感觉,怕她只是单纯的把自己当成兄长。
  “上次听您谈了那么多瓦格纳,所以我借了一套《漂泊的荷兰人》,可是感觉不是很好。”女孩子轻巧的转移了话题。
  “《漂泊的荷兰人》是瓦格纳早期的作品,真正能代表他最高成就的是他晚年才完成的歌剧《尼伯龙根的指环》,总共是由四部分组成的,全部听下来要十六个小时。”陈浩也变得轻松起来。
  “真的?真了不起,那么长的时间。下次他们来北京表演,我一定要去看看。”柳红药艳羡的说道。
  “这个有点难。即使在德国,想看这出歌剧通常也要提前几年预定才能搞到票。我有一套卡拉扬指挥的CD唱片,去年去美国度假,顺便买了一套dvd光盘,想看的划我借给你。”
  “DVD就算了,我没有设备,下次您把CD借给我听听就好了。”
  和谐的感觉终于回来了。他们开心的聊着天,直到午夜的钟声敲响了。
  “太晚了,你该休息了。——你的身体不好,早点睡吧。年底工作不好找,你别急,还有,欠债的事也不要太担心,毕竟……”
  陈浩起身告别,一边说,一边拿出钱包,从里面数了一千元钱放到了桌上:“你把房租交了,顺便买点营养品。”
  “怎么好意思……”柳红药尴尬的低下了头,看样子简直要钻到桌子底下。
  “客气什么,等你赚了钱还我就是了。”陈浩爽朗的笑了,他轻松的点了点头,然后离开了柳红药的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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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天后,陈浩拨通了柳红药的电话:“你在家吗?我找你有点事。……好的,待会见。”
  花灯初上的时候,陈浩敲响了柳红药的家门。
  柳红药虽然还很瘦,可是气色却好了许多,见到陈浩的时候,她的眼睛都在放光:“陈经理,您来了?”她高兴得不知道说什么好。
  “我给你带了几张唱片,有空听听吧。”陈浩从包里拿出一个盒子放到了桌上。
  “谢谢陈经理……”柳红药惊喜的打开盒子:“哇,这么多?真漂亮。”她手忙脚乱的翻看着,高兴得不知所措。“等我有了钱,一定要买上几百张……”
  陈浩有些心酸的看着这个女孩子,她独自背负了那么多重担,承载了那么多痛苦,要求却那么简单。
  “还有……”陈浩从包里拿出一个方方正正的纸包,慢慢的打开,里面是几扎捆在一起的崭新的钞票。
  “这是八万元钱,你先把债还了,你弟弟上大学的时候再想办法吧。”
  “什……”柳红药刚刚吐出一个字就仿佛被噎了回去。她呆呆的看着那捆钞票,嘴巴忽然笨了起来,以至于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明天给家里汇过去吧。”陈浩把那捆钞票推了过来。
  柳红药的眼泪刷的流了下来:“陈经理……”她双手掩面,泣不成声。
  “不要这样,你休息吧,我走了。”他站了起来。“别忘了锁上房门,小心点。”
  “等等!”柳红药叫了一声,她来到陈浩的面前:“您——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同病相怜而已。”陈浩轻松的笑了。“我曾经有很多次饿着肚子在街上到处寻找,希望能拣到一元钱好让我坐车去听课,可惜我的运气一直都很坏。那时候我非常希望有人来帮我,哪怕请我吃碗炸酱面,因为差不多有三个月的时间,最让我朝思暮想的就是忽然能吃到一碗热腾腾的……”
  “陈……”柳红药泣不成声,她忘情的一把抱住了陈浩,鼻涕和眼泪把他的西装都弄脏了。
  “别这样,将来别忘了还给我就是了,啊?”陈浩轻轻的在她的头上拍了拍。“我还有事,先走了。”
  “你别走了,今晚就在这里……”柳红药抬起头,脸上挂着鼻涕和眼泪,决然的看着陈浩。
  陈浩笑了:“我帮你不是为了这,因为……有共同的爱好,而且……”他忽然说不下去了,因为他发现这些理由连自己都骗不过去。
   “我可能永远也无法还掉这么多钱。你喜欢我,我知道。”
  “别胡说了,还不上就慢慢还,实在不成就算了,何苦那么认真?——我有老婆孩子,我很爱他们。”陈浩轻轻的推开了女孩子。
  “你喜欢瓦格纳,喜欢肖斯塔科维奇。”柳红药笑了,她想说点什么,却忍住没有说。
  “怎么了?”陈浩有些奇怪的问道。
  “没有什么。其实您的婚姻并不幸福。”她看他的眼神热辣辣的,让他有些抵挡不住。“幸福的男人怎么会花费大量时间听这类音乐?”
  看着柳红药美丽的大眼睛,陈浩有一种崩溃的感觉。“我要走了。 ”他轻轻的,但是坚决的把放在自己肩上的那只小手拉开,推门出去了。
  “喂,你不怕我拿你的钱跑了?”柳红药叫住了他。
  陈浩没有回话,只是回头笑了一下,向她挥了挥手。
  柳红药看着他一步步走下楼去,然后叹了一口气,关上了房门。
  为什么我不能留下?因为我喜欢你,也因为我不是没有责任感的男人。
  陈浩在车流中慢慢的前进,他打开车窗,任冰冷的风吹拂着滚烫的额头,渐渐的他恢复了常态。
  
  周末下午,陈浩像往常一样在办公室玩电脑游戏的时候,接到了柳红药的电话。本来应该是家人团聚的时间,他却经常用来玩游戏或者听音乐,他的家庭似乎有他不多,没他不少,他本人对家庭的观念也有些淡薄。
  妻子和他的关系忽然变得微妙了,倩倩对他比以前投入了更多的关注:干吗去了?和谁在一起?为什么不早点回来?我问过小赵了,昨天晚上他没和你在一起。
  孩子这么大了,可是妻子却忽然有了危机感,她曾经把这个男人牢牢的抓在手里,可是如今却感觉失去了对他的控制力。
  陈浩的确变了,心境变得出奇的好,对妻子也更有耐性了。有时候他会不知不觉的傻笑,有时候又会独自叹息一两声。凭着女人的直觉,周倩倩知道丈夫的心里有了另外一个女人,因此恨得牙根痒。为了不让他漠视自己的存在,她不断的在两人之间制造摩擦,可是让她泄气的是,不论她多么的蛮不讲理,丈夫都忍了,并且对自己依旧那么漫不经心,仿佛她周倩倩不是陈浩的老婆,而是房间力的一件摆设。
  周倩倩终于有了打碎门牙和血吞的感觉,她曾经规定夫妻之间任何一方不许干涉对方的私生活,因此自己也心安理得的和那个王老总暗渡陈仓,可是等她发现丈夫的心不在自己这里了,她立刻焦虑起来。“我就不信抓不住你!”她暗自发狠,与此同时,对王总也明显的冷淡下来。
  陈浩的生活习惯没有改变,周末他仍旧留在办公室或者去剧院,很晚回家,周倩倩偷偷的跟踪了丈夫几次,却一直没有抓住她想要的证据。不过偶尔她会打一两个电话骚扰一下,却碍着面子,不肯明白的向丈夫表示自己吃醋了。
  柳红药的心情似乎很糟糕,她之是问他能不能立刻到她那里,得到肯定的答复以后就挂了。
  陈浩的心情忽然轻松起来,他明白自己的沉重并非来自家庭或者工作,而是因为连续几天没有来自柳红药的消息了。
  在花店里,陈浩让一个女孩子为他配一束鲜花。什么花?随便你吧。不,不是女朋友,是……女性的朋友,很好的朋友。
  柳红药看上去依旧很瘦,面色也很不好。她有些冷漠的看着陈浩和他带来的那束花,毫无表情的接受了,随手放到了桌子上。
  “好点没有?”陈浩没有留心她的冷漠,只注意到她的虚弱。
  “好了。”柳红药的脸色依旧有些阴沉。
  直到此刻,陈浩才感觉她有些不对。“怎么了?心情不好?”
  “没有。”她神经质的站起来在卧室里面转了两圈:“你先坐,我去冲个澡。”她不等陈浩回话就拿起毛巾进了卫生间。
  听着里面传出来的不间断水声,陈浩忽然担心起来:她怎么了?为什么这样不开心?他心神不定的倾听着,唯恐因为身体太虚弱,她会忽然晕倒。
  水声停了,过了一会,柳红药的头发盘着,穿着一件旧睡衣从里面走了出来,她的脖子很细,看上去似乎难以支撑头部的重量。
  她面无表情的拉上了卧室的窗帘,然后脱了睡衣,赤条条的站到了陈浩的面前。
  陈浩觉得喉头发紧,他呆呆的看着她羸弱而纤细的身体,感觉有点头晕目眩。
  柳红药麻木的看着陈浩:“来吧。”
  她退了两步,坐到床上,躺了下来,目光呆滞的看着天花板。
  陈浩呼吸急促的站了起来,吃吃的问道:“你……这是干什么?”
  “没什么,过来吧。”女孩子笑了,她的眼神让陈浩感到心痛。
  “你叫我来,就是为了这?”陈浩觉得很疲惫,便慢慢的坐了下来。
  “别废话了,我有点累。”柳红药有些不耐烦的闭上了眼睛。你帮助我,借给我钱,为的不就是这个吗?她暗自祈祷:让这事快点过去吧。
  陈浩一动也不动的坐在那里,觉得眼前的情景似曾相识。
  “我……还要去见客户。”陈浩忽然像老了十岁。你为什么这样对我?难道我真那么无耻吗?我喜欢你,可是如果得不到你的心,就算一辈子都睡在一张床上又有什么意思?我做了什么十恶不赦的事情让你这么轻视我?
  他站起身跌跌撞撞的走了。
  这个女孩子有一种让他心碎的感觉。陈浩知道她不爱他,可是既然接受了他的帮助,她觉得必须有所回报,因为她一无所有,所以才会想到这种方式。她不明白,陈浩帮助她仅仅是因为喜欢她,因为对她的窘境有一种同病相怜的感觉,而这样的回报方式让他觉得尴尬,觉得自己在她的眼里很无耻,所以他才会痛心的走。
  柳红药安静的躺着,听着陈浩站起来和她道别,听着他拖着脚步走出房间,听着他关上大门的声音,一直等到房间里忽然静了下来,于是她的泪水慢慢的涌了出来。
  “陈浩……陈浩……”她扭动着身子,幻想着这个男人伏在自己身上的情形,忽然她跳了起来,拿起手机迅速拨通了陈浩的电话:“陈浩……对不起,我……真的很喜欢你。”
  陈浩把汽车靠在路边停了下来,他从口袋里摸出一根烟,茫然的点上,然后大大的吐出一个烟圈。
  三月,万物复苏。陈浩利用周末的时间开车带柳红药去潭柘寺走了一趟,她说要去许个愿。回来的路上,他们在一家音像店停了下来,买了几张唱片。
  “上来和我一起听一会音乐吧。”在楼下,柳红药笑盈盈的提出了邀请,陈浩笑了:“好啊。”
  柳红药的卧室依旧简陋,但是已经收拾得一尘不染。
  她打开一张新买的唱片放入CD机,原始而古朴的音乐流水一般的流淌出来。
  陈浩坐在沙发上,惬意的看着她,她一边张罗泡茶,一边不时的投以一个充满柔情的眼神。
  仿佛来自远古的鼓声由远而近,原始人类的吟唱也一波三折的起伏着,单纯的音乐、悠远的意境让听的人忘却了尘世间的一切烦恼。
  柳红药把茶放在陈浩的旁边,然后缓缓的跪在了他的面前,把头埋进了他的怀里。
  “起来吧,别傻了。”陈浩有点紧张的拍了拍她的头。
  柳红药抬起头,用略显惊讶的神情的注视着陈浩。这个男人勤勉,渊博、为人正派,无时无刻不显示出优雅的绅士风度,他多有吸引力啊。音乐让她忘却了所有的烦恼,这一刻她只想让他把自己拥入怀里。
  陈浩被女孩子的眼光融化了。“红药……”他犹豫一下,终于颤抖着抓住了女孩子的手,抱着她站了起来。
  柳红药伏在陈浩的怀里,仿佛来到了世上最安全的避风港。在轻柔的音乐声中,他们慢慢的转着简单的舞步。
  音乐停了,他们两个也不约而同的停了下来。两人相互对视着,两双眼睛在碰撞之下不时的闪着火花。
  “红药……”陈浩有些尴尬,他想说什么,可是柳红药伸出一个手指按住了他的嘴唇,然后轻轻的凑了上来,于是,他们吻到了一起。
  
  夜深了,柳红药偎依在陈浩的怀里,一点也不想动。
  “感觉……怎么样?”她低声问道。
  “从没有这么好的感觉。”陈浩把额头靠在柳红药的颈后,一边回答,一边轻轻的抚摸着她的臂膀。
  “有没有你妻子好?”话一出口,柳红药就后悔了。
  “傻子。”他不想说什么,因为他有生以来第一次和自己喜欢的女人达到了灵与肉的完美结合,他不愿意在此时想到妻子,不愿意让对方,也让自己扫兴。
  此后,他们几乎每周都要见上一两次面,每次见面都要提前一天约好。
  柳红药找到一份工作,虽然工资不高,可是做得很开心。
  周倩倩感觉到丈夫和自己的距离越拉越远,她的脾气也变得越来越坏。她经常没来由的找茬和丈夫吵嘴,可是陈浩永远都敬而远之,处处让着她。
  姐姐陈春妮的到来让周倩倩找到一个发泄的出口,她不断的出言讥讽,试图激起丈夫的怒火,她明白,只要自己能够激怒他,就有希望再次牢牢的控制住这个男人,因为她太了解他了,然而最终她失望了。
  生活在继续,陈浩和柳红药的约会也在继续,直到陈浩遇到了车祸,事情才发生了出人预料的变化。那次车祸彻底改变了陈浩的命运,也改变了和他有关的几乎所有人的命运。
  
  陈浩每周都在那间简陋的屋子里和柳红药幽会,对他而言,生命因为有了爱情而产生了新的意义,这些是他从来没有感受过的。妻子吃醋捻酸,却奈何他不得,同样,儿子的冷嘲热讽对他来说也没有那么难以忍受了。他已经彻底陷入了情网,无法自拔了。
  背着妻子,他把可支配的现金几乎全都给了柳红药,他为她买高档服装,买各种各样稀奇古怪的小东西,为她弟弟支付学费,从来没有想过自己把那么多钱搞没了,将来怎么向妻子交代,在他看来,和爱情相比,金钱简直没有什么分量。
  
  陈浩恢复意识的瞬间,感觉到有人正一边往他的脸上淋水,一边拼命摇撼着他,同时在大喊大叫。他的头晕晕的,浑身酸痛,仿佛刚从一场宿醉中醒来。天是黑的,凉风轻微的拂过他的面颊,让他有一种继续睡下去的想法。
  我怎么了?他艰难的睁开眼睛,发现自己正被一个人抱着,那人正手忙脚乱的拿着矿泉水瓶往他的脸上洒着水。
  “先生,醒了?感觉怎样?”那个人一边说,一边手忙脚乱的擦着自己额头上的汗珠。
  “什么怎么样?”陈浩想站起来,可是四肢都不怎么听使唤。
  他四下看了看,发现自己身处一条小巷当中,路两边是茂盛的槐树,然后是高高的红墙。身边的路灯可能坏了,没有光亮,一辆熄了火的夏利出租车斜斜的停在路边,此刻他正身处汽车和一株槐树之间,抱着他的人看上去就是出租车的主人。
  一对情侣手挽手款款的走过来,从他们的身边走过,不约而同的回头看了他们两眼,然后继续走自己的路了。
  “先生,真的对不住,我没注意到您忽然从树后跑出来,所以居然又把您给撞了。”司机满脸的惶恐,甚至陈浩都有点不忍了。
  陈浩觉得自己头重脚轻,他回头看了看,抱着他的人三十多岁,满脸胡茬,一副忠厚老实的样子。看看地上,有大大的一束玫瑰花,还有几张CD唱片。
  “你……撞了我?”陈浩问道。他怎么也想不起来自己是怎么被车给撞了,也想不起来自己为什么来这里。
  “走,我送您去医院,唉,都怪我……”司机一边絮絮叨叨的说,一边扶他站了起来。
  陈浩站起身,仍旧觉得有些头重脚轻。
  看了看地上的玫瑰花,他慢慢想了起来,上午接到红药的短信,约他晚上见面,她要烧菜给自己吃。
  “几点了?”他问司机。
  “八点多。”
  “该死!”他活动了一下肢体,好像没有什么事情。“这是什么地方?”
  “前面拐过去就是雍和宫。”
  “我来这里干什么?”陈浩自言自语,他想不起来为什么自己会出现在这里,好像整个下午的事情都被他忘记了。“我说,你把我撞得不轻,很多事情我怎么都想不起来了?”他恼火的看着那个手足无措的司机。
  “对不起对不起,我送您去医院检查一下吧。”司机一脸的惶恐,看样子似乎在担心陈浩会不会因此讹诈他。
  “你先送我去苹果园,其他事情以后再说。”他想不通自己为什么不按时去赴约,却莫名其妙的跑雍和宫来。
  他知道一定是因为被车撞得休克了,才会忘记许多事情。要不了多久就能想起来,所以并没有太着急。
  “把名片给我一张,有什么问题我会找你。”
  司机连忙摸出一张名片递了过来:“您放心,我不会赖帐。——不过我还是建议您先去检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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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用,我有很要紧的事情。”陈浩不耐烦的打断了司机。他知道,因为自己没能按时赴约,红药一定很着急,于是拿出手机想打个电话,可是拿出来以后才发现,他的手机已经从中间裂开,根本就不能用了。
  “这个……,我赔您……”
  “再说吧。”陈浩恼怒的把手机放进衣袋,心想这家伙到底怎么开的车?
  到苹果园有很长一段路,因为陈浩的脸色很不好看,所以司机一直在专心致志的开车,不敢再和他讲话。
  陈浩的头脑渐渐清醒过来,他活动一下肢体,除了腿部和肩膀还隐隐作痛,其他似乎没有什么大碍,于是松了一口气。
  
  陈浩按动门铃的时候,隐约听到里面正播放着流行音乐,于是会心的笑了,他明白,虽然红药很喜欢古典音乐,喜欢歌剧,可是毕竟无法摆脱时下流行的快餐式音乐的影响,其实他自己何尝不是如此?
  房门打开的时候,他听到柳红药欢快的说了这样一句:“送晚餐的来了……”
  可是当她发现站在门外的是陈浩的时候,柳红药的嘴忽然间张成了一个大大的O型,仿佛见到了最不可能发生的事情。
  陈浩笑了,他知道红药肯定在为自己着急,于是指着膝盖部位划破了的衣服说道:“刚刚被车刮了一下,没有问题……”
  他一边说,一边殷勤的把那束花递了过来,向前一步进了房门,左手轻轻揽住了柳红药纤细的腰肢,想如往常一样在她的脸上吻一下,可是柳红药却仿佛忽然见到一条蛇一样,猛然往后跳了一步:“你……”
  陈浩左手的鲜花悬在半空中,吃惊之下右手仍旧保持着拥抱的姿势:“红药,怎么了?”
  几乎在他说话的同时,卧室里传出另外一个男人的声音:“红药,谁来了?”
  “哦,是送……送晚餐的……”柳红药慌乱的把陈浩推了出来,低声向他耳语:“快走,我会向你解释……”
  然而卧室里的人已经走了出来,他吃惊的看着一脚门里一脚门外的陈浩,陈浩也吃惊的看着他,柳红药则依旧试图想把他推出去关上房门。
  “等等!”陈浩忽然有一种被愚弄的感觉,他怒不可遏的问道:“他是谁!”
  里面的人看上去二十七八岁,满脸病容,身材很瘦,睡衣穿在他的身上就像挂在衣架上一样。此人中等个头,如果不是因为生病,长相应该满英俊的。他吃惊的看着陈浩手里的那束玫瑰,一瞬间脸色变得异常阴沉:“他是谁?”他指着陈浩,同时目光阴骘瞪的看着柳红药。
  柳红药停了下来,不再往外推陈浩,她用一种让人心碎的悲哀眼神看着陈浩:“你来干什么?”
  陈浩本能的感觉到房间里面的男人和柳红药的关系非常密切,因此妒火中烧:“是不是我搅了你的好事啊?”突如其来被愚弄的感觉让他几乎想杀了这个装腔作势的女人。虽然我有老婆,有孩子,可是却无法控制自己的感情。我不奢求得到你的全部,却不能容忍你对我的欺骗。为什么你总是让我感觉你的心中只有我一个,背着我却又做出这样的事情?本来我以为你的爱是真的,可是现在看来,在这个世界上我真的一无所有了。
  房间里的男人无力的靠在卧房的门上,脸上慢慢的现出一副死灰色。
  柳红药像一个泄了气的皮球,几乎瘫软下来。她回头看了看穿睡衣的男人:“罗健,快躺下吧。”
  那个叫罗健的男人轮番看着柳红药和陈浩,眼光像蛇一样恶毒。他一句话也没有说,如果眼光可以杀死人的话,他早就把陈浩,包括柳红药杀死几十次了。
  “进来吧。”柳红药无力的向陈浩做了一个邀请的手势,陈浩想一走了之,可是犹豫了一下,还是迈步走了进来,随手把花和唱片放到了客厅的桌子上。柳红药在他的心目中占有的位置太重要了,他希望能找到可以原谅她的理由。
  “我知道会有这一天,可是没想到居然来得这样快。”柳红药的语调忽然变得无比平静了。
  她看了看陈浩:“你不是问他吗?他是我的未婚夫,罗健。”她指了指罗健,然后又转向罗健:“我们到里面坐吧。”她想扶罗健进卧室,可是罗健没理她,独自进了房间,坐到了床上。柳红药跟在后面,拿了两个枕头垫在罗健的身后,让他靠在上面,然后才回头招呼陈浩:“进来坐吧。”
  陈浩坐在椅子上,看着罗健和对他照顾得无微不至的柳红药,强烈的感觉自己是个外人,于是无端在产生了一丝悲凉的感觉。
  “陈浩,对不起,我一直骗你,希望你不要恨我。”柳红药对陈浩讲话,但是眼睛却一直深情而小心的看着罗健。
  “我母亲去世早,父亲再婚,根本就不管我。我在姑姑家长大,难得体会到太多的温暖,直到遇到罗健。”她伸手去拂弄罗健的头发,罗健不耐烦的推开了她的手,把脸转到了一边。
  柳红药笑了,可是眼里却闪着泪花。
  “我爱罗健,不能没有他,他也同样爱我。大学毕业以后我们拼命的工作,打算多攒点钱买了房子再结婚,可是,从去年年初开始,罗健变得虚弱起来。我让他去检查一下,他却一直觉得自己没什么不对,只不过工作压力大了一点而已,直到我和他亲吻的时候感到他的嘴里有尿的味道……”
  陈浩呆了一下:这个罗健干吗喝尿?
  柳红药悄悄擦去了眼角的泪花:“当时我们都不明白,他的肾脏出了问题,去医院检查的时候,已经变成了慢性尿毒症。——尿毒症你知道吗?”她转向陈浩。陈浩默默的摇了摇头,他隐约明白一些事情了。
  “我们不再考虑房子的事情,于是花了几乎所有的积蓄治病,可是我们的钱太少了。我想把我的肾换给他一只,虽然我们有相同的血型,抗原和抗体却不同,再说,就算找到型号相配的肾脏,做移植手术也要二十多万,我们没有那么多钱。没有办法,为了维持,只能给他做血液透析,一周至少做两次。每周在这上面就要花掉差不多一千元,还不包括其他费用……”
  陈浩听得心惊肉跳,他终于明白为什么柳红药当初会饿成那个样子了。
  “我们需要太多的钱,单凭我一个人的收入根本就没有办法维持,他的家……,也很穷。”
  柳红药的话让陈浩觉得心酸,但是更多的是引起了他的自怜自伤的感觉。换成是我得了这样的病,她对我会这样好吗?
  “我骗罗健说自己换了工作,工资高了许多,可是实际情况是,因为我无法把全部精力投放在工作上,到了年底,我就被公司辞退了。我拼命想再找一份工作,只要赚钱多,再苦再累也不怕,可是找不到。后来,我遇到了你。”柳红药回头看了看陈浩,她的眼神很复杂,有抱歉,有感激,也有躲躲闪闪的爱恋。
  “我打电话请你吃饭的时候,其实只有四十元钱了,那天我本来鼓足了勇气想问你借点钱,可是实在无法开口,尤其是我发现我们居然有那么多共同的爱好……”
  她小心的回头看了看罗健,罗健仍旧往窗外看着,仿佛夜空中有许多看不见的东西在吸引着他。
  “所以我只好再去找同学。其实能借钱的地方我早都借遍了,可是没有办法,我不能眼睁睁的看着罗健……,我知道他们都在躲着我,可是我只能厚着脸皮在最好的朋友家的门前等着,哪怕给她跪下也要借点钱出来。”
  陈浩觉得胸中好像有什么东西堵着,于是拉了拉领口,解开了衬衫最上面的口子。他看了看罗健,而对方则好像变成了石像。
  “到了元旦,我终于走投无路了。医院已经催了几次让我交款,再交不出钱就让我把人领回来,可是我早就两手空空了。整整一个星期我只吃了两包方便面,不知道还能撑多久。我发着高烧,很饿,当时只想把我的书和被子统统吃下去,可是实在咬不动……”
  陈浩感到自己的眼泪要流下来了,于是神经质的站起来原地转了一个圈,然后坐下来拿出一枝烟点燃了。他不再恨红药,虽然她曾经把他骗得很苦。
  柳红药看了看罗健,又冲陈浩笑了笑:“我没有能力去偷去抢,也不想出卖自己,所以才硬起心肠去骗你。——现在看来,我要是把罗健带回来和他死在一起也就一了百了了,可是我却给你打了电话。我知道你对我有好感,却没想到你那么轻易就相信了我的瞎话。我骗罗健说钱是从亲戚那里借的,你知道,他的自尊心非常强……
  “陈浩,我只爱罗健一个,我愿意为他生,为他死,却不忍心眼睁睁的看着他让他慢慢等死。可是我的心属于他,不能再给你,只能给你我的身体……”
  陈浩忽然觉得自己很卑鄙,就好像发生的这一切都是他的罪过一样。“你干吗不早点告诉我?”他瓮声瓮气的说道。
  “我想告诉你,可是……”看着陈浩,柳红药愁肠百转,欲哭无泪。其实她自己也不明白,是陈浩的绅士风度让她对这个中年男人产生了前所未有的好感,她以一种决然的牺牲精神向陈浩献出了自己,却不知道她做的一切都是发自内心最渴望给出的奉献。
  “医院的费用很高,罗健想回来,可是那里条件好,我没同意。还有,我欠你太多了,只想多给你点补偿,因为我们之间随时都可能忽然停止。——陈浩,我花了你十七万三千元钱,包括那些高档服装,还有其他很贵的东西。”
  陈浩忽然明白了,怪不得一起逛商场的时候,每每遇到商家承诺可以退货的高档服装时,她就舍不得离开。他给她买过一些,可是从来没见她穿过,偶尔问起这事,她也是随口应付过去,她要的是钱。
  “开始我还想以后把钱还你,就用你的钱还了一部分欠款,可是罗健的病是个无底洞,我欠你的也越来越多,看样子今生今世也无法还你这份情了。你从来就没有在意过钱,可是我知道你的存款已经快花光了,就算把你的钱全拿过来,也解决不了实质问题。——我一直不明白,为什么你对我一点戒心也没有?”
  陈浩心痛的看着柳红药,心想你真的不知道吗?难道你真的认为我不在乎钱吗?我在乎得要命,可是和你相比,钱根本就不算什么,况且我从来都不相信你会因为钱的缘故欺骗我。
  “上周我打电话让你来,打算把实话告诉你,因为我已经无法面对自己的良心了。你说晚上过来,可是却没有来,打手机也不通,接下来一连几天我都无法联系到你,我冒充公司给你爱人打电话,她说你一直没有回来,给公司打电话,他们说你一直都没上班……”
  “你说什么?”陈浩吃了一惊:“是今天上午你给我打的电话,约我来见你啊。”
  “什么?我今天没给你打什么电话啊。我找了你几天,可是联系不上你,还以为你不想见我了,所以才把罗健接回来。”柳红药吃惊的程度丝毫不亚于陈浩。
  罗健忽然冷笑一声:“你们真会演戏!”
  陈浩被刺痛了,他不喜欢他的语气,也不喜欢这个人。柳红药因为爱他,为了让他多活一些时日,居然肯做这么大的牺牲,这个罗健还有什么不知足的?妈的凭什么他有那么大的福气?这个畜生怎么一点都不知道感恩?
  柳红药惊讶的看着陈浩,她的眼里充满了疑问,她不明白为什么陈浩会这样说。
  陈浩也觉得莫名其妙:一次车祸居然引出了这么多麻烦。今天上午和柳红药约好了晚上见面,结果不小心在雍和宫遭遇车祸,来到这里的时候,一切都变了,这简直像科幻小说……
  科幻小说的念头一出现在陈浩的意识中,他便悚然一惊:“今天星期几?”
  “今天当然是周六啊。”柳红药瞪大了美丽的眼睛,不明白为什么陈浩居然会问这样的问题。
  “哦。”陈浩松了一口气,还好没被外星人劫持,他摇了摇头,心想也够荒唐的,自己怎么会转这样的念头?“没错,今天是6月12日,星期六。”
  “你说什么啊?今天是6月19日。”柳红药用怪异的眼光看着他,仿佛陈浩刚刚从火星上回来。
  陈浩呆了一下:“怎么会?今天是6月12日,没有错。上午我和你通过电话,下午本来是要开车出去买点东西,然后……”他忽然停住了,因为他只记得想开车去中关村买一个移动硬盘,然后再来找红药,可是他是否开车出去了,是否买了移动硬盘,居然一点也不记得了,唯一记得的就是晚上被一辆出租车撞了,自己搭车来到这里,再以后就乱了套。
  他恐怖的看着柳红药,觉得红药不会骗他,可是如果她说的是真的,那就是自己的记忆出了问题,也就是说,我丢了整整一周的时间!难道我真的被外星人劫持了,一周以后又放了回来,并且抹去了这段时间的记忆?
  “这是你送给我的手机,想卖了,可是舍不得。现在用不着了,还给你。你的情分……下辈子还,对不起,陈浩。”柳红药不再和陈浩探讨时间的问题,因为罗键正虎视眈眈的看着她。她悲哀的看着陈浩,把他送给自己的那个小巧漂亮的手机放到了他的手里。
  陈浩梦游一般的站了起来:“我是该走了。这里不属于我。”他恋恋不舍的看了看柳红药,又看了看罗健,从内心深处羡慕这个病得像一具骷髅一样的男人:为什么我没有你这样的福气?
  陈浩黯然的走了出去。
  她真的从来就没爱过我?可是她看我的那种痴迷眼神,相拥在一起时让我感受到的战栗难道都是假的吗?
  小区里没有几个行人,几盏路灯没精打采的发着昏黄的光,看上去让人感觉很不真实。他走了几步,拦住了迎面过来的一个老人:“老人家,请问今天几号了?”
  “19号。”
  “是……6月19号?”陈浩小心翼翼的看着对方的眼睛。
  老人有些吃惊:“是的,2004年6月19号,你不会连年份月份都忘了吧?”
  “没有没有,谢谢您,我只是有点记不清了。”陈浩觉得头昏眼花,身上发虚,胸部发闷,胃部也有点恶心。他往前走了几步,在公用锻炼器械面前停下,找了个地方坐了下来。
  柳红药一定想尽一切办法找过我,可是居然没有找到。我去了哪里?做了什么?莫非真的有外星人这一说?
  陈浩正在胡思乱想,腰间的手机忽然响了起来。手机的铃声和他常用的不同,因此一直等它响了几声,陈浩才醒悟过来,是红药塞给他的那个手机。
  手机屏幕上显示着“罗健”,他犹豫一下,按了接听键:“您好。”
  “是我。”
  “红药……”陈浩仿佛在激流中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红药,我……”
  “陈浩,对不起,我不该骗你。”
  “别这样说,你应该了解我,我没有怪你的意思。要是你早告诉我罗键的事情,很多事情其实不会发生的,我也一样会帮助你。”
  “陈浩,你是好人。欠你的我没法还你了,要是有来生的话,我当牛作马也要还了你的。”柳红药的声音似乎有些空灵的感觉,陈浩没来由的有些慌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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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什么……结局?”陈浩不明白她说的结局是什么,他不能指望她离开罗键,在离开她的家以前他就已经明白他和她之间已经没有什么关系了。
  “没什么,我要走了,临走前想和你告个别。”柳红药笑了。
  “你……要去哪里?” 恐怖的感觉从陈浩的内心深处慢慢往上爬升,一直凝结在他的喉头,使得他难以呼吸。
  “去一个没有烦恼的地方,一个不必为了钱发愁的地方,我和罗键一起走。”柳红药的声音很轻松,可是陈浩却从中听出了从来不曾有过的决绝。
  冥冥之中似乎有神灵的导引,陈浩蓦然回首,目光准确的投向不远处那幢楼房的六楼,阳台上,两个模糊的影子抱在一起,一个在前,一个在后,前面的那个人看上去正在打着手机。
  “红药,等等,我有话对你说,我还有……”他一边讲,一边往那个方向跑,他的汗毛根根直立,恐怖渗透了每一个毛孔:等等,不要跳,千万不要,没有了你,我的生命还有什么意义?让我做什么都可以,只要你活下来……
  “对不起,陈浩,有话留到下辈子对我说吧。”
  六层楼的阳台上,柳红药撒手扔了手机,一个小小的黑影飘然而坠,随即,抱在一起的两个人也像鸟儿一样腾空而起,然后迅速下坠。
  “红药!”陈浩绝望的喊了一声,蓦然间他的两条腿爆发出无穷的潜力,他以短跑运动员的速度飞也似地狂奔几步,就在跳楼的两个人即将落地的瞬间跑到了楼下。
  昏黄的路灯光下,抱在一起的两个人一前一后,保持着侧卧的姿态从天而降,一瞬间,陈浩的肺部有一种几乎要爆炸的感觉,在目光向上一扫的瞬间,他看到柳红药的脸上挂着泪水,然而表情却非常安详。
  陈浩不顾一切的伸出双手去接红药,可是两个人从六楼坠下的力量太大了,他的双臂也根本没有那么坚强,因此,他的努力使得两个人坠落的速度几乎没有任何改变,只是因为陈浩无意间拉了一下柳红药的左臂,使得他们落地的姿势发生了改变,原本是一前一后抱在一起,他们应该同时侧身落地,可是由于陈浩的介入,使得抱在一起的两个人在电光石火的瞬间转了一下,变成以罗健在下,柳红药在上的姿势摔到了地上。
  陈浩的脚下发出一声闷响,同时听到自己的左臂发出一声干柴断裂般的声音,自己被巨大的冲力带动着向前扑去,摔到两个人的身上。
  因为刚才的飞奔,也因为过度的震惊,陈浩剧烈的喘息着,他试图用手支撑着站起来,却惊讶的发现左臂已经不听使唤了。
  他的右手支撑着全身的重量,侧过身子,爬了起来,坐到了一边:“红药,红药……”
  柳红药躺在罗健的身上,浑身瘫软,她的睫毛动了动,睁开双眼,凄然的看着陈浩,嘴唇动了动:“下辈子……做……你的……老……”
  她的声音越来越低,最后终于闭上了眼睛。
  “红药……红药……”陈浩用右手轻轻的握住她的肩膀,一边轻轻的撼动,一边用耳语一样低沉的声音呼唤着她。
  他恨死了抱着红药跳楼的这个男人,他自己要死,为什么还要拉上一个?为了挽留你的生命,她什么都肯做,可是你却只能给她带来死亡。
  紧紧抱住柳红药腰肢的那两条胳膊瘫软的分了开来,向两边张开,使得罗键看上去就像十字架上的耶稣一样,柳红药也慢慢的从罗健的身上滑了下来。
  罗健显然已经没的救了,坠楼时,他的后脑着地,在重力碰撞之下像鸡蛋壳一样摔碎了,因此看上去他的头似乎镶嵌在方砖地上,紫黑色的血混杂着白色的浆液慢慢从他的左侧头部渗出,慢慢的向外蠕动。
  他的眼睛瞪视着夜空,没有一点感情色彩,瞳孔就像滴在吸墨纸上的一滴墨水一样慢慢的向四下里散开,他的鼻子因为正好撞到柳红药的头上,已经给撞平了,黑色的血正慢慢的往外流着。他的胸部剧烈起伏着,像一个破旧的风箱,起伏的速度越来越快,然后猛然顿了一下,就没有了任何动静,只有双腿还在神经质的抽动着。
  远处一个声音在喊:“有人跳楼了!”
  嘈杂的脚步声从西面八方响了起来,一会的功夫,人们就把这里围了个水泄不通。
  “红药,醒醒,红药。”陈浩用完好的右手撼动着柳红药的肩膀,泪水一滴一滴的落下,落到柳红药的身上脸上,可是柳红药仿佛睡着了,对他的呼唤一点也没有反应。
  “救护车,出租车,车……”陈浩回头看着围观的人们:“快叫……”
  人们七嘴八舌的出着主意,有人说那个女的还有救,有的说经常见到那个女孩子,很好的一个人。
  陈浩不再理会大家,他把右臂伸到柳红药的颈下,艰难的把她揽在自己的怀里:“红药,不要走,有我在,谁也不能把你怎么样……”
  他紧紧的把脸贴到她的脸上:“坚持,我不要下辈子娶你,这辈子就要和你在一起。”
  柳红药微弱的呼吸着,但是除此而外没有任何反应。
  救护车来了,人们把柳红药和陈浩弄上了车,然后一路鸣笛来到了医院的急诊室。
  陈浩的左臂只是脱了臼,没有什么大碍。他像一只笼中的老虎一样在急诊室外团团转着,柳红药的检查结果很快就出来了,她的左臂断了,身体主要器官没有重大损伤,可是因为落地时后脑撞在罗健的脸上,此刻仍旧处于昏迷状态。医生认为她从六层楼上掉下来只受了这样一点伤简直是个奇迹。
  柳红药的胳膊被接好,用了药,然后送到病房进入观察期。陈浩寸步不离的守在她的身边,直到黎明时分。
  次日,医生又给柳红药做了一次全面的检查,检查的结果让陈浩有些绝望:因为大脑受到剧烈冲击,柳红药此刻正处于深度昏迷状态,绝大部分大脑的机能已经陷入停滞状态,根据以往类似的案例推断,清醒过来的可能性不到百分之一。
  “医生,您一定要想想办法,您的意思是不是红药已经变成了植物人?……虽然可能会变成植物人,可是毕竟还没有,电影里不是说,就算是植物人也会因为一些特殊的原因康复吗?”
  “先生,我理解您的心情,可是您不要再无理取闹了,要是电影真那么灵,您干吗还把您的妻子送到医院来?直接送电影院不就完了吗!”医生不耐烦的走了。
  妻子……
  陈浩悚然一惊,他早就忘记自己还有妻子了。
  他呆坐在柳红药的身边,心里转着一些稀奇古怪的念头,此时此刻,他的思维变得异常清晰。
  我找到了自己的最爱,可是我还有老婆。
  我爱自己的老婆吗?曾经爱过,可是现在不爱了。我有了家庭,走出了生活的困境,可是却失去了自由,甚至不得不放弃做人的尊严。可是为什么我一直没有离开我的妻子?因为我舍弃不下收入丰厚的工作,舍弃不下房子和汽车,尤其是,我舍弃不下儿子。
  儿子爱我吗?不爱,他蔑视我,但是爱他的妈妈,因为他的妈妈,他也爱那个姓王的畜生。我恨妻子吗?不,因为早在结婚前我就知道她是什么样的人。我恨儿子吗?不恨,因为我根本就没有优秀到可以让他崇拜的地步。
  我该怎么办?照顾红药,等她的父亲或者姑姑来把她接走?可是她的父亲或者姑姑会照顾她吗?他们原本就不喜欢红药,现在对他们而言,红药就更是一个累赘了。假设红药永远这样睡下去,我还愿意要她吗?她一直在欺骗我,虽然我理解她的做法,却有点不能接受,无论如何,她没有我想象的那样了解我。如果我要照顾她,妻子该怎么办?
  陈浩面临着有生以来最痛苦的一次抉择,放弃红药,或者为了红药,舍弃已经拥有的一切。
  民警来了,他们来调查罗健和柳红药的坠楼事件。作为事件的知情人,陈浩配合他们做了一份详细的口供。
  下午,他把柳红药托付给值班护士,然后离开医院,打车回到了家里。
  那一天是周日,正常情况下儿子要到青少年宫学琴,妻子要和几个女伴一起去做美容。陈浩直接开门进了屋,然而还不等关门,就听到卧室里面有一些奇怪的动静。
  妻子没有出去?他好奇的推开了卧室的门,伴随着粗重的呼吸和销魂的呻吟,两个像蛇一样搅缠在一起的裸体蓦然展现在他的眼前。
  “陈浩……”妻子惊呼一声,一把推开了上面的胖子,胖子惊慌而又尴尬的回过头来,是公司的王总。
  两个人像触电一样的分开,各自手忙脚乱的找衣服为自己遮羞。
  “没有关系,你们继续。”陈浩笑了,他为他们关上房门,来到书房。
  此刻他忽然感到一种从来没有过的轻松。两小时前,他坐在柳红药身边的时候还在考虑自己应该怎么办,现在不需要再为这事费脑筋了,因为妻子已经给了他一个圆满的答案。妻子不需要他,真正需要他的是柳红药。从他自己的角度讲,他真正爱的人也是柳红药,即使她永远也无法醒来,他也愿意坐在她的身边终此一生。
  陈浩的书桌上面落了薄薄的一层灰尘,他找了一块抹布擦了一下,然后打开自己的电脑,他在这里忙碌的时候,听到外面房门开关的声音,过了一会,妻子推门进了书房。
  “这些天你到那里去了?”从妻子的表情上看,仿佛刚才的事情根本就没有发生,可是她的语气却明显有些紧张。
  “你不知道?”陈浩不动声色的问了一句,他搞不清楚自己去哪里了,所以想通过妻子了解一下这些天他究竟做了些什么,可是这话在做妻子的听来,显然里面包含着无尽的讽刺意味,她的脸红了。
  “我们结婚之前不就已经说好了吗,你不干涉我的事,我也不干涉你的事,你该不会吃醋了吧?”妻子软语温存,扭股糖一样的贴了上来,与其说是向他赔礼道歉,还不如说在对他进行着挑逗。
  “你真不知道这些天我去什么地方了?”陈浩不理会妻子的温存,他的眉头拧成了一个疙瘩。
  “还问我,你说不见就不见了,不但人不回来,连电话也没有一个,亏你还好意思问我,真不知道我这个当老婆的在你的心里有多重的分量。”妻子的声音里面明显带着一丝哀怨,仿佛自己偷人是迫不得已的事情,是被陈浩逼的一样。
  “你先出去吧,我想安静一会儿。”陈浩疲惫的向妻子摆了摆手。
  他把衣兜里面所有的东西都拿了出来,东西不多,除了已经解体了的手机、常用的钥匙、银行卡以外,有一把小小的钥匙看起来比较显眼,似乎是一把小号锁头用的,上面带着一个塑料编织的装饰品,钥匙的柄部贴了一块白色的胶布,上面有一个号码:316。
  此外,还有几张饭店用的票据,其中一张打印的发票后面有几个圆珠笔写的娟秀的字体:C座1205。发票的抬头是阿秀酒家,日期是6月14日,时间是下午5点27分。
  看样子我不是被外星人劫持了,不然身上不会多出这些东西。他看了看票据的日期,都是过去这一周里面发生过的,就是说,自己过去的一周里曾经去过这些地方。根据这些发票应该可以找到开出发票的单位,这样就能找出过去一周自己的生活轨迹了。他拿起那把钥匙,在所有的东西里面,这把钥匙可能最重要了,这是哪里的钥匙?无数的念头在大脑中闪过,忽然一个念头跳了出来:小件寄存处!在每个城市的火车站附近都有一些小件寄存处,是不是我把什么重要的东西放在火车站的寄存处了?
  陈浩知道单凭想象推理无法真正解决问题,他要回去照顾柳红药,还要想办法找回丢失的七天,此外,还要尽快找个新的工作,因为红药治病需要钱,而自己帐户上的存款连十万元都不到了。——曾几何时,他最大的梦想就是能天天吃到饱饭,可是如今手里拿着十万元现款,却觉得穷得日子没有办法过了。
  他收拾一下随身的东西,来到卧室。
  妻子穿着薄薄的丝质睡衣斜倚在床上正用一种暧昧的眼光看着他,陈浩清了清嗓子:“我要走了,明天你到公司顺便帮我递交一份辞职报告,报告我放书房了。我会经常来看东儿,还有,等你方便的时候我们一起去办一下离婚手续。”
  这话说得有些不自在,以至于倒好像是他自己做了对不起妻子的事情一样。
  周倩倩吓了一跳,她从来没有想到丈夫会这么认真的向她提出离婚的要求,在她的印象里,陈浩一直是个窝窝囊囊的人,因为贫困,因为贪图丰厚的物质生活才和她在一起,可是现在她却无端的感到了恐惧,她不知道丈夫没回来的这几天发生了什么事情,可是无论发生过什么事情,看样子都非常严重,因为她从丈夫的眼里看到了从来没有见过的决心。
  “你……怎么可以这样?——我不同意!”她几乎是歇斯底里的尖叫起来。
  “同意不同意是你的事,我已经决定和你分手了。——对了,顺便告诉你一下,根据法律规定,夫妻双方只要分居时间超过两年就可以单方面提出离婚诉讼,所以,就算你不同意,两年以后我们还是要分开的,看在我们夫妻多年的份上,还是彼此留个好印象吧,我走了。”
  陈浩轻松的走出了家门,自从认识周倩倩以来,他似乎还从来没有过这么轻松的心境。
  周倩倩呆呆的坐在床上张大了嘴巴,她搞不清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刚刚发生的事情就像晴空打了一个霹雳一样,把她给震懵了。
  她几乎从来没有把丈夫放在眼里,自从认识了陈浩,她一直在利用女人特有的狡黠以及一些小手段控制着丈夫,并从中得到了无穷的乐趣。丈夫是个很聪明的人,也是个很懦弱的人,这让她很不满意,可是丈夫当真要离开她的时候,她才忽然发现自己好像并没有想象的那样了解这个男人,要命的是,她惊惶的感到自己根本就无法当真离开这个看上去懦弱实际上却非常果断的男人。
  一刹那,她忽然咬紧牙关:妈的,该死的王胖子害苦了我,我要杀了他!
  那个给了她和丈夫工作,给了他们高收入,让他们过上中产阶级生活的老板此刻在她的眼里成了她不幸婚姻的罪魁祸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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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六章 迷雾
  
  陈浩以轻松的心情离开了家,像一只挣脱了樊笼的鸟儿一样感到有些飘飘然,他觉得自己终于做了早该做的事。他和周倩倩的婚姻一直没有让他感觉幸福,可是他却一直都死心塌地的喜欢着这个风情万种的女人,尽管周倩倩一直和王总之间有些不清不楚,他却一直在欺骗自己说,妻子是在逢场作戏,不过是为了和领导的关系处得好一点,她这样做也是为了这个家,况且她是个聪明的女人,不可能做太出格的事情。
  如今亲眼看到了妻子的越轨行为,陈浩感到好像忽然间放下了一副重担,他终于明白了,多年来他一直把妻子对他的单纯吸引当成了爱情,爱情所包含的内容应该比吸引力多得多。
  他到超市买了些东西,然后坐公共汽车去医院。开车时代和打车的时代都过去了,他的手头不过区区十万元,必须节省着花。
  离开家的时候,陈浩把汽车钥匙放在客厅,和其他诸如门卡、办公室钥匙等一些东西放在一起。既然已经离职了,就应该把这些东西都还给老板。现在,他要去照顾红药,等红药醒来以后,他还要去找一份工作,万一不幸她长久不能醒来,他也必须照顾她一生,她不是说,下辈子嫁给我吗?她已经死过一次,现在就是她的下辈子了。
  晚上,他从红药的随身物品中找到她的钥匙,然后坐地铁来到红药的家,开始了大扫除。这里虽然简陋,但是让他感到很温馨。红药爱我吗?我不知道。我爱她吗?我也不十分清楚,但是她现在已经陷入绝境了,我必须照顾她,感情的事情以后再说。他清除了罗键的所有痕迹,然后舒舒服服的躺了下来。
  那天晚上,陈浩睡得非常踏实。
  
  半个月过去了,柳红药仍旧没有醒过来,医生对她能否清醒过来持悲观的态度,可是陈浩坚信自己能唤醒红药。他每天都附在她的耳边不停的讲话,讲他们在一起的经历,讲他对她的爱,讲巴赫,讲贝多芬,讲德彪西,可是柳红药依旧沉沉的睡着,没有半点清醒的迹象。
  过去的半个月,陈浩一直试图找出自己丢失了的那一个星期都发生了什么事情,可是一点进展也没有。他坚信自己身上无缘无故的多出来的那把钥匙是所有事情的关键,只要找到它的出处就能解决所有的问题,所以他除了每天来医院陪伴红药,就是到处追查这把钥匙的来路。半个月来,他跑遍了北京所有火车站以及公共汽车站旁边的小件寄存处,拿着那把钥匙给许多人看过,但是没有人能告诉他那把钥匙来自何处。
  “姐,你最近忙吗?”身心疲惫到极点的时候,陈浩拨通了姐姐的电话。
  “是浩子啊。地里的活忙得差不多了,我没什么事,你怎么了?”姐姐敏感的发现陈浩的语气不对。
  “要是您不忙,能不能来我这里住一段时间?我想让你帮我个忙。”陈浩吞吞吐吐的说道。
  “怎么?你又惹什么祸了?”姐姐的声音忽然变得焦灼起来。
  “没有,姐姐,你想到哪去了,我是想请你帮我照顾一下我的——爱人。”
  “怎么,倩倩病了?”姐姐的声音有些冷漠。
  “我已经和她分居了,我说的是另外一个人。你来了再说吧,电话里面说不清楚。”陈浩似乎不想多说。
  “……,我晚上就能到北京。”姐姐的声音似乎很不以为然。
  嘈杂的站台上,陈浩开心的向姐姐张开了双臂:“姐!”
  姐姐惊喜的看着弟弟,距离上次见面不过两个月,弟弟好像变了一个人。如今,他穿着普通的休闲夏装,身上再也没有那个衣冠楚楚的销售经理的影子了,他的精神状态出奇的好,上次见面的那种压抑感觉已经一扫而空。
  “你怎么和倩倩分居了?”姐姐关心的问。
  “姐,你不是也不喜欢她吗?”
  “浩子,我喜欢不喜欢是一回事,可是你们已经结了婚,生了孩子,凡事不可以太任性的。”姐姐劝道。
  “你不要管了姐姐,您不知道,其实我早就该离开她的。——对了,我请你来是想让你帮我照顾一个人。”
  “刚和倩倩分居你就结婚了?”姐姐的眼神很复杂,在她的心里,周倩倩从一个惹人嫌的女人忽然变身成了受害者。
  “没有,我先带你去看看她。”
  
  “医生说她可能醒不过来了,可是我总觉得她说不定什么时候就能睁开眼睛。”陈浩看着安静的躺在床上的柳红药,目光中充满了爱怜。
  “浩子,这是……”姐姐的心里满是疑问,陈浩苦笑一下:“以后慢慢告诉你吧。我要找个工作,还要调查一些事情,没有那么多的时间陪她,所以请你来帮我照顾一下。”
  姐姐摇了摇头,她不明白弟弟的葫芦里面卖的是什么药,于是茫然的在红药的身边坐了下来。
  
  陈浩把柳红药交给了姐姐,直到三天以后才再次出现在医院,他的左脸青肿,像个馒头。
  “浩子,你和人打架了?”姐姐吓了一跳。
  “没有,不小心撞的。”陈浩笑一下。“我来看看,红药没什么变化吗?”
  “没有。——你干吗不小心些?”姐姐虽然嘴里这样说,可是心里却明白弟弟不会平白无故把脸给撞了,她有些痛心这个自己一手带大的弟弟现在居然连实话都不愿意告诉她。
  陈浩看出姐姐不高兴,于是讨好的笑了笑:“姐,真亏了你,我才能空出时间去找工作。”他拿出一个便携式CD唱机和几张唱片:“姐,抽空你给红药放点音乐,用耳机就成,音量不要太高,免得伤了她的耳膜。还有,每天要分成几次放,一次不要超过一个小时。”
   “在这里住院很贵吧?”姐姐忽然问道。
  “不贵,一天一百多块钱。”陈浩笑了。
  “上午我问过医生了,他说红药的情况在这里只是观察,还有就是每天输营养液,我想过了,既然是这样,还不如把她接回家,我在家里照顾她,然后请人去给她打针,这能省很多钱,医生说这样可以的。”
  “这……”陈浩抓了抓头皮:“我担心她忽然清醒的时候需要医生……”
  “这个我也问过医生了,他们说如果红药醒了,可以随时联系他们。你安心找工作,不要再胡闹了。”
  姐姐的话让陈浩觉得很尴尬,在姐姐的眼里自己依旧是一个不成熟的孩子,这让他有点挂不住。可是毕竟姐姐真心关心他,于是他断断续续的给姐姐讲了这些天的经历,包括失去一个星期的记忆等。
  “下一步你打算怎么办?”听了陈浩的讲述,姐姐皱起了眉头。
  “我跑遍了所有的小件寄存处,可是找不到那把钥匙的来历。现在打算从那几张票据入手调查一下,也许能找到一些蛛丝马迹。”
  “你为什么不先和那个撞了你的司机联系一下?我记得你刚才告诉我说,他给你留了名片。”
  陈浩呆了一下:我怎么没想到联系那个出租车司机?——其实他不是没有想到,而是太执着于自己正在做的事情,也就是说,他太热衷于找那把钥匙的线索了。现在钥匙的线索明显断了,那个司机也许就变成了所有问题的关键。
  “先生,真的对不住,我没注意到您忽然从树后跑出来,所以居然又把您给撞了。”这是司机当时说的话。
  ……所以居然又把您给撞了……
  ……所以居然又把您给撞了……
  ……所以居然又把您给撞了……
  我怎么一直没留意过他说的这句话?我清清楚楚的记得当时他说的是“又”,由此可见,在我失去记忆的一个星期里,他曾经撞过我两次。既然他撞过我两次,那他应该知道一些其他的事情,起码他能告诉我,第一次是在什么地方把我给撞了。
  陈浩感激的看了看姐姐,虽然她读书不多,可是关键时刻总能帮助自己指点迷津。
  他拿出红药还给他的那个精致小巧的手机,找到那张名片,拨通了出租司机的号码,铃声响了有七八下才有人接。
  “您好。”一个女人的声音。
  “您好,我要找——”陈浩看了看名片:“我要找刘辉先生。”
  “对不起,他已经去世了。”女人的声音听上去有些怪怪的,似乎刚刚哭过。“我是他的爱人,您有事吗?”
  “去世?前些天还好好的……”陈浩仿佛被噎了一下。“他生的什么病?”
  “不是生病,他在外面跑车的时候遭人抢劫,被杀害了。”
  “抢劫……”陈浩下意识的打了个冷战,以前曾经在网上看过罪犯抢劫的哥的姐的报道,可是他从来没把这种事情和自己身边的人联系到一起过。
  “您是他的朋友?”女人问道。
  “哦,可以这么说吧,本来想让他拉点活。”陈浩随口撒了个谎,然后问道:“他……出事多久了?凶手抓到没有?案发现场在什么地方?”
  “上个月21号出的事,凶手到现在还没抓到。警察发现他的时候是在大兴一条僻静的街上。”
  “哦……”陈浩快速的思考着,半个多月,就是说,自己被撞之后的两天他遇到了劫匪,好在我没告诉他妻子自己曾经被他给撞过,不然说不定警察会怀疑是我做的案。
  他喃喃的讲了两句安慰的话,然后挂了电话。
  “怎么了?”姐姐问道。
  “那个撞了我的司机,遇到劫匪,被人杀了。”陈浩木然的看着姐姐。
  “北京怎么这么不太平?浩子,你出去可要小心些。”姐姐担心的看着他青肿的脸。
  “没事,姐。”不知道为什么,陈浩忽然感到有些心神不定。有人被杀了,这事并不稀奇,可是居然是自己认识的人被杀了,以前可从来都没有发生过这样的事情。他搞不清楚为什么自己有点发慌,那个司机的死显然和自己没有关系,可是为什么我总觉得自己像个罪犯?好在他的被杀是在自己清醒以后,并且当时我一直在照顾红药,不然我真的要怀疑这个人到底是不是我杀的了。太多怪异的事情发生在我的身上,如果有人告诉我说,我在梦游的时候杀了人,我一点都不奇怪。
  两天以后,陈浩为红药办理了出院手续,和姐姐一起把她接回了家。房间太小,只能让姐姐陪红药在卧室,他自己则睡在客厅。
  早在送红药住院的时候,他就和红药的父亲和姑姑联系过,他的父亲没有回音,姑姑则借口身体不好,也没有出现。他心里明白,从此以后,这个世上只有他一个人可以照顾红药了。
  姐姐有些不开心,她问过医生,知道红药可能永远这样睡下去,可是弟弟还年轻,她不想让弟弟的后半生就这样孤独的守着一个活死人,可是陈浩的决心似乎根本就不可动摇,现在只能顺着他的意思先照顾着这个可怜的女孩子。
  卧室里放的音乐姐姐一点也听不懂,她不明白,为什么浩子不放一点民歌或者流行歌曲什么的。
  吃过晚饭,陈浩让姐姐坐在客厅的沙发上,给她倒了一杯水,然后坐回到自己的椅子上。
  “这些天我总觉得不自在。”他说道。
  “因为你不记得那几天的事情了?”姐姐抬起了眼睛,她太了解弟弟了。
  “当然了。我根本就不知道那些天我去了什么地方,也不知道见过什么人,更不知道做了什么事情。”陈浩揉了揉太阳穴。
  “浩子,别想那么多。去过哪里,做过什么事情又有什么大不了的?不要说这些事情慢慢都能想起来,就是真的想不起来了又有什么打紧?你还是安心找一份工作吧。”姐姐安慰道。
  陈浩苦笑了一下:“姐,要是真像你说的那样就好办了。”他摸了摸左脸青肿的淤伤。“假设当时我做了一些不好的事情,那么虽然我记不起来,可是终究还是要为那些事情负责的。”
  姐姐的手不由自主的抖了一下:“浩子,你什么意思?”她隐约感到事情可能并不像她想象的那么简单,说不定弟弟惹了连他自己都不知道的麻烦。
  “没有什么,姐,你不用担心。——我想知道那些天我都做了什么,所以我去找了一个心理医生,把我的情况告诉他,问他能不能想点办法。医生说可以试试用催眠的办法唤醒失去的记忆,于是我就试了。”
  “结果怎么样?”姐姐嘴上这样问,心里明白肯定没有什么结果,不然浩子怎么还这样愁眉不展?
  “您……相信鬼神一类的事吗?”陈浩忽然转移了话题。
  “浩子,你怎么忽然问起这个?”姐姐有些奇怪,她知道弟弟并不是一个迷信的人。
  “我相信科学,可是在我的身上却发生了奇怪的事情。”陈浩端起杯子喝了一口水。
  姐姐呆了一下,不知道他要说什么。
  “医生把我在深度催眠状态下说的话记录了下来,然后整理成了资料。当时我说的话没有什么逻辑,思维也显得支离破碎,不过内容却涉及到许多有关鬼神的事情,其中最重要的内容就是,我提到一个至亲至爱的女孩子因为其他的男人跳了楼,摔成了植物人……”陈浩指了指卧室,声音忽然哽咽起来。
  姐姐大致知道一些有关柳红药的事情,听陈浩这样一说,不免也有些凄然,可她不知道如何安慰伤心的弟弟,她看得出,浩子对这个一直处于昏迷状态的女孩子怀有极不一般的感情。
  “怎么会这样?当时红药还没有跳楼,我也根本就不知道她本来是有男朋友的,可是我的记忆中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情节?还有,根据记录,在失去记忆的七天里,我一直和一群鬼魂混在一起。”陈浩的语调很平静,可是眼神却显得有些绝望。
  “浩子,你不要相信这些,也许……催眠的事情根本就不可信啊。”姐姐的脸色很不好看,在她的意识里,一个好端端的人见到鬼是一种非常不吉利的事情,因此想极力反对弟弟的说法。
  “是啊,我也这样想,也许是我对红药的思念太深了,才会在潜意识中把后来发生的事情错误的安排到失去记忆的那几天,可是关于鬼魂的事情又怎么解释?我曾经向我的医生提出过我的疑问,他告诉我说,根据分析结果,我喜欢的女孩子坠楼摔成植物人绝对是我失去记忆那七天的记忆。后来我复制了催眠录音找了三家心里咨询机构,他们给出的鉴定都是这样。那么我只能认定,早在红药坠楼以前,我就通过和鬼神的接触预见了这次事件,可是我却无法改变结果。”陈浩不想让姐姐看到自己的眼泪,于是有意无意的用左手遮住了自己的眼睛。
  姐姐黯然的看着陈浩,不知道该如何安慰弟弟。
  “我必须搞清楚那几天我都做了些什么。”陈浩总结似的说道。他没有讲调查过程中和人打架的事情,他本能的感觉到姐姐对红药不是很有好感,他不想再加剧这样的感觉了,况且即使是他自己也因为那个突如其来闯入自己视线的男人而对红药的人品产生了怀疑。
  事情的经过是这样的:三天前,陈浩连续跑了几家心理诊所去寻求专家的帮助,但是结果并不能让他感到满意,到了中午,绝望的陈浩来到的西单的一家地下餐厅,叫了点东西。虽然他已经大半天没吃东西了,可是面对着服务员端上来的饭菜却一点胃口也没有。
  他把有关催眠的事情放在一边,再次拿出清醒以后发现的那些多余出来的东西,一样一样的翻看着,在一张打印的发票后面有几个圆珠笔写的娟秀的字体:C座1205。发票的抬头是阿秀酒家,日期是6月14日,时间是下午5点27分。
  “阿秀酒家在什么地方?”他抬起头来自言自语的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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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阿秀酒家?您说的是不是白纸坊桥右边的那家鲁菜馆?”为他上菜的服务员应道。
  “什么?你知道那个地方?陈浩的心险些跳出来,他一把拉住了那个女孩子的手:“是白纸坊桥?”
  女孩子尴尬的把手缩了回来:“原来我在白纸坊桥附近的一家饭店做过服务员,那附近有一个阿秀酒家,生意很好的,不知道是不是您要找的。”
  “谢谢,谢谢!”陈浩连声说道,拿出钱包就要付帐,服务员抿嘴笑了:“先生,您真是个急性子,要了饭菜,一点也不吃吗?”
  陈浩看了看桌上的饭菜,摇了摇头,笑了,直到此刻他才觉得自己已经很饿了。
  
  阿秀酒家分上下两层,生意很火,每到中午或者傍晚的时候,客人都要排上很长的队等侯。陈浩赶到这里的时候大约是下午三点,客人已经走得差不多了,他一进门就有服务员迎了上来。
  “小姐,麻烦您帮我看一下这张发票,是你们这里开的吗?”陈浩拿出了那张发票。
  服务员看了看:“是的,先生,这是我们开的发票,有什么问题吗?”
  “没什么,我想知道当时……我坐的是哪张桌子?”陈浩有些紧张的问道。
  服务员拿着发票念道:“蜜汁梨球,糖醋鲤鱼,一品豆腐,蒜蓉西兰花……,您是两个人吗?”
  “我不记得这些了。”陈浩尴尬的回答道。
  “根据您点菜的数量,肯定不会在包房,看样子应该是楼上的六区,也可能是楼下的大堂,等一下,招弟,你过来一下。”她朝正往楼梯上面走的一个女孩子喊道。
  应声而来的招弟是个长得很水灵的女孩子,不过却属于那种不会给人留下深刻印象的女子,就是说,你可能会在看到她第一眼的时候就觉得她很漂亮,可是回到家以后十之八九可能就忘记她这个人了。
  招弟一路小跑,快要来到陈浩身边的时候,忽然吃了一惊,不由自主的站住了:“您……,您来了?”她的眼神里有一种让陈浩捉摸不定的东西,似乎是恐惧,又像好奇,同时还有几分顽皮的意思。
  “你认识我?”陈浩紧张的问道。
  “不,不认识,不过前些天您在这里吃过饭,是我招待的您。”招弟似乎觉察到自己的失态,连忙往前走了几步,脸上重新挂上了职业性的微笑。
  “我可以和您谈一下吗?”陈浩紧张的问。
  “好的。”招弟勉强的笑了笑,似乎不是很自在,而最开始招待陈浩的那个服务员则礼貌的向他点了点头,向刚刚进门的一个客人迎了过去。
  “您记得我当初坐的位置吗?”
  “记得,我带您过去?”招弟犹豫的问道。
  “好的,那就麻烦你了。”陈浩的心像打鼓一样的跳着,他感到谜底就要在这里揭开了。
  陈浩坐在二楼靠窗的一个四人的位置上,向外看了看,对面的几座二十几层的塔楼看上去很显眼。
  “你也坐下吧,我们聊聊好吗?”陈浩向招弟示意。
  “谢谢,工作时间我们不准许随便坐下的。您要点什么吗?”
  “给我来一壶铁观音,再随便来点干果吧。”
  招弟默默的洗着茶具,默默的给陈浩斟茶,然后往后退了一步,双手下垂,站到了陈浩的斜对面。
  “刚才见到我的时候好像你很吃惊啊。”陈浩尽可能用一种比较自然的态度说道。
  “哦,您上次来这里的时候是我招待的您,我对您的印象很深,所以……”招弟好像不知道该怎么说,就停下了。
  “哦……”陈浩的心砰砰的跳个不停。“您还记得我什么时候来过吗?”
  “大概半个月了,好像是……星期一,对了,是星期一……”
  “是6月14号?”
  “应该是,您自己不记得了?”招弟迷惑的看着陈浩。
  “您能不能把那天的情况给我讲一下?我和什么人一起吃的饭,什么时候来的,什么时候走的,因为……”看着招弟穿着的那件蓝色白花的土布小褂,陈浩不知道该找个什么理由,可是招弟却顺利的把话接了下来,让他摆脱了尴尬的局面。
  “我记得您是一个人来的,因为是星期一,下午人不是很多,您当时就坐在这里点菜,开始的时候我没怎么注意,可是后来发现……”招弟似乎有些为难的停了下来,眼神游移不定的四下里看着,就是不看陈浩。
  “你发现什么?”陈浩紧张的问道,话一出口,立刻又补充道:“你不要害怕,最近我遭了一次车祸,大脑受了一点冲击,所以有些事情不记得了,我来这里是特意让你帮我回忆一下的。”他尽可能的让自己表现得和蔼一点,担心过于冲动会吓坏这个女孩子。
  “哦,原来是这样。”招弟松了一口气。“其实也没有什么,当时我只是觉得您有点奇怪,一边吃饭一边自言自语,自问自答,旁边那桌客人还偷偷的招呼我,问您是不是有点问题。”话一出口,招弟就知道自己有些失言了,连忙伸手捂住了嘴,脸也涨红了。
  “很好,你不要不好意思,我只想知道当时的具体情况,千万不要对我有所隐瞒。”陈浩紧张得几乎喘不过气来。“当时我都说了些什么?”
  “您具体说过什么我真的不记得了,只记得您的语气很奇怪,一会细声细气像个女孩子,一会忽然正常起来。当时您一边吃东西,好像还和什么人争吵,有时候声音很大,有时候又像耳语一样。”招弟一边讲,一边警惕的看着陈浩的表情。
  陈浩苦笑一下,心想这个女孩子当时一定把我当成神经病了。他烦躁的端起茶杯,想了想,又放下了。从菜单上看,当时他点的这几样菜都不是他经常吃的,这是一家鲁菜馆,他喜欢的是川菜,如果没有说得过去的理由是不会单独来这里吃饭的。还有,这个招弟说自己当时一直在自言自语,这是怎么回事?通过催眠,专家告诉我说,那些天我在和什么鬼魂打过交道,现在这个服务员又在暗示我的神经不正常。这两者有什么联系吗?难道这个世界上真的有鬼魂不成?
  “你还记得其他的事情吗?”
  招弟想了想,然后摇了摇头。“大致情况就是这样的。”
  陈浩点了点头,翻来覆去的看着那张发票:“C座1205……”
  “那边第二座楼就是花园小区的C座。”招弟向窗外指了指。
  “花园小区?”陈浩呆了呆,能这么容易就被我找到吗?“这是你写的吗?”他把发票递给了招弟。
  “不,不是我写的。”招弟笑了:“那是您自己写的,您结帐以后问我借的圆珠笔,然后写了这几个字。”
  陈浩呆了一下:打死我,我也写不出这样娟秀的字体啊。“你说是我自己写的?”
  “当然了,您当时有点古怪,一会用现在这种语气讲话,一会又细声细气的骂着什么人,当时您让我拿笔的时候,声音是细的,在发票的背面写完字以后好像还说过一句‘你真笨死了’,我以为您在说我,不过看上去也不像,当时您还说自己是美女什么的……”招弟再次捂住自己的嘴偷偷的笑了起来。
  听服务员描述当初自己在这里吃饭的情形,陈浩满脸的尴尬,同时好像有一道凉气顺着脊梁在慢慢往上爬:怎么可能有这样的事?我一个大男人居然会细声细气的说话,还自称美女?当时我在和谁对话?是和鬼吗?或者是一男一女两个鬼同时上了我的身?鬼上了我的身,用我的手写几个字倒也没有什么,可是如果他们利用我来做一些杀人放火的勾当,麻烦可就大了,不管他们做过什么,后果都必须由我自己来承担啊!
  陈浩觉得脊背发凉,不由得满脸恐惧的缩了缩脖子。他的眼神显然让招弟吃了一惊,以至于她也神经质的往后退了一步。
  陈浩镇定下来,不自然的笑了一下。看样子从这里已经得不到进一步的信息了,现在该到对面的那座小区看看了。——北京的小区何止千万,如果要把每个小区的C座1205房间都走一遍的话,说不定要走上半年。不过既然当初自己在发票上写了这样的字样,那么多半指的就是对面的这个小区,即使不是,也应该距离不远的。
  离开阿秀酒家,陈浩的脚步慢了下来,不知道为什么他忽然想起了柳红药,恍惚中红药似乎正焦急的对着他叫喊着,难道自己有什么危险吗?红药是不是想阻止我调查下去?他在路边停了下来,仔细理了一下自己的思想,此时他的内心生出一种本能:赶快离开这里,不要再追查下去了,以后出现的任何事情都顺其自然好了,可是好奇心却告诉他:再前进一步,就知道事情的真相了。
  陈浩长长吸了一口气,然后慢慢的吐了出来:但愿对面的C座就是自己要找的地方。
  在电梯里,当他的手指按下“12”这个号码的时候,忽然想起了那个被人杀害了的司机,于是有些惶恐的四下看了看,虽然狭窄的电梯里只有他一个人,可是却感到很不安全,恨不得立刻就到达十二层。电梯停下的时候,他几乎能听到自己清晰的心跳声音。
  1205房门紧闭,他犹豫了一下,然后按动了门铃,里面响了好久方才有人拖着脚步过来开了门:“谁啊?”
  开门的是一个二十七八岁的男人,身材颀长,面孔白皙,相貌英俊,左脸上有一块淡淡的乌青痕迹。
  那人见到陈浩先是一愣,然后忽然发起火来:“你又来干什么?”
  “你听我说……”陈浩想解释一下,可是对方一点也不听他的话:“去你妈的!我早就告诉过你,她跳楼不跳楼和我没有关系,我他妈的不喜欢她了就要离开她,凭什么让我陪她一辈子?她想死就死好了,为什么要我负这种责任?”
  陈浩呆了一呆:“你认识红药?”
  “老子管你什么红药黑药,上次你到我这里来把搅了我的好事,砸了我的家,我还没着你算帐,今天你主动送上门来,可别怪我!”他越说越气,不等陈浩搭话就拉开架势,当胸推了一下,然后上前一步,挥动右拳重重的打在陈浩的左边颧骨上。
  “你怎么这么不讲道理……”
  陈浩的话音未落,那个人已经扑上来把他按到在地上,在他的身上一顿拳打脚踢,直到陈浩痛得满地乱滚。
  旁边的邻居缩头缩脑的把门打开一条缝隙往外窥视着,那人冲邻居摆了摆手:“不用害怕,是一个变态来骚扰我。”
  陈浩不知道自己怎么成了变态,可是听对方说话的意思,好像红药以前喜欢过他,可是这些红药从来没有对自己说过,还有,红药明明是为了罗健而跳楼自杀,为什么这个人却把她的事情往自己的身上拉?他对这个人一点印象也没有,如果自己当真的见过他,那一定是在自己失去记忆的那几天,可是那时候柳红药还没有自杀啊。
  如果那段时间自己真的被鬼上了身,而且那鬼有先知先觉的能力的话,那么现在发生的事情就不难解释了。
  他想详细问一下自己上次来找他的情形,可是那个人的火气非常大,狠狠的打了陈浩一顿以后,仍旧意犹未尽的在他的腹部补了一脚:“妈的,看你丫还敢不敢来骚扰我。”
  陈浩的左脸硬硬的仿佛变成了橡胶,摸了一下,好像不是自己的脸,没有痛的感觉,但是嘴里咸咸的很不好过。“我打过你?”他一边往起爬,一边小心的问,不料他的话又惹起了对方的怒火,他的软肋又被踢了一脚:“真他妈能装蒜!”
  那个男人没来由的把陈浩暴打一顿,然后威胁说如果他再敢来骚扰,他就立刻报警,然后气哼哼的关了房门不再理会他,旁边的邻居依旧在探头探脑的往外看。
  “这里……”陈浩指了指1205的房门,“是他的房子还是他租别人的?”陈浩问旁边的邻居。邻居如临大敌,慌乱的关了房门,不敢搭腔。
  陈浩苦笑了一下,此刻,他的身上没有一处好过,看样子需要休息一下了。好在已经找到了这里,下次来的时候希望他能听我讲话。这样想着,陈浩停止了调查,他要回去看看红药,虽然有姐姐的照顾,但是已经三天没有见到她了。
  ——有关这几天的调查情况,陈浩只是大略对姐姐讲了一下,其中的细节,比如自己挨打一类的事情没敢说,他担心姐姐知道得太多了,会更加不喜欢红药,其实就连他自己此刻也对柳红药的过去产生了一些疑问:她爱罗健没有错,谁让他先遇到了她,可是这个住在花园小区1205房间的男人,相貌英俊,举手投足间气度儒雅,看上去简直像个电影明星,他又什么时候跟红药扯上了关系?听那男人的意思,好像红药一直对她纠缠不休,他断然拒绝过红药,然后才发生了跳楼的一幕,简直太不可思议了,他不能想象除了自己以外,红药还会和别人扯上什么关系,无论如何,红药不应该是那样浅薄的人。
  和姐姐谈了话以后,陈浩在客厅里继续在理清着自己的思路,可是线索太少,理来理去都不得要领,现在看来,似乎唯一的突破口就是住在花园小区1205房间的那个人了,他不能放弃这条线索,于是决定明天再去找那个人。
  
  午夜两点,陈浩躺在客厅的沙发上翻来覆去无法入睡的时候,白纸坊桥附近的一个地下室,阿秀酒家的服务员招弟忽然睁开了眼睛。半梦半醒的状态下,她闻到一股浓浓的煤气味道,“阿丽,小华……”她想喊住在一起的两个同伴,可是发出的声音却非常的微弱,心里一急,她的眼前立刻闪过几道彩色的光,一瞬间她觉得非常舒服,于是闭上眼睛沉沉的睡了过去。
  半个小时以后,一道黑影轻轻潜入房间,来到招弟的床前,用戴着手套的手轻轻推了推招弟,没有任何反应,又重重的推了两下,招弟还是一动也不动。黑影滑到另外两个女孩子的床边分别重重的推了推她们,她们也没有任何反应,于是他放心的穿过房间,来到门口存放厨具的地方,把煤气罐的开关拧小到微微泄漏的状态,然后悄然滑出,轻轻的碰上了房门。
  
  陈浩再次敲响花园小区1205房间的防盗门时,里面没有动静,他敲了好一会,才把旁边的邻居敲了出来。
  “请问他不在吗?”陈浩客气的问那个中年妇女,她认识陈浩,也目睹了陈浩和那个房客的冲突。
  “他今天早上已经搬走了。”中年妇女小心的看着陈浩的眼睛,似乎想中中找到什么变态的证据。
  陈浩苦笑一下:“您知道他般到什么地方了吗?”
  “不知道。”
  “他在这里住了多久?”
  “大概三个多月吧。”
  “他叫什么名字?是做什么的?”
  “不知道。”
  “是哪个搬家公司帮他般的家?”
  “好像没有什么搬家公司,他没有什么家具,来了几个人,帮着他大包小包的般下去,还有电脑什么的,然后就走了。”中年妇女依旧警惕的看着他。
  “哦……,您有房东的电话号码吗?”
  “没有,您想要的话可以去物业问一下。”
  陈浩觉得没有什么好问的了,于是礼貌的点了点头,找到了物业办公室,说明来意,想找1205室主人的电话号码,物业人员告诉他说,1205的主人出国一年多了,至于房子租给了什么人,他们不知道,物业费以及其他的费用他们都通过银行转帐,他们也不了解那个住户的情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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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刚刚找到的线索又断了。陈浩烦躁的离开花园小区,不知道下一步该怎么办。该找份工作了,给红药治病需要钱,自己和姐姐的生活也需要钱,现在存款不多了,绝对不可以这样坐吃山空。——可是如果不调查清楚那些天自己都干了什么,他觉得没有心思考虑工作的事情。
  看着对面闪烁的阿秀酒家的霓虹灯招牌,陈浩想起那个叫招弟的女孩子。到现在为止,他只知道两个人曾经在失去记忆的七天内见过自己,一个搬家走了,不知道去哪里了,另外一个就是阿秀。尽管明知道招弟不可能再给他提供什么有用的信息了,可是毕竟只有通过这个女孩子他才对那一段的生活有一点认识,于是他决定再去看看招弟。
  酒馆窗子上贴着一张红色的招聘启事,上面写着急需服务员2-3名。
  也许是因为还不到客流量的高峰期,也许是其他什么原因,走进去之后,陈浩忽然觉得饭店里迷漫着一种说不清的气氛,让他感觉有些压抑。
  一个穿着细花土布的女孩子迎了上来:“先生,您是一个人吗?”
  “哦,不,我是说,我不是来吃饭的,我想来找一个人。”
  “找人?您找谁啊?”女孩子问道。
  “你们这里有一个叫招弟的服务员,她在吗?”陈浩一边问,一边四下里观察,心里思谋着这里好像有些和昨天不一样的东西,究竟什么地方发生了变化他却说不清楚。
  女孩子的眼睛让人捉摸不定的闪烁了几下:“先生是她的朋友?”
  陈浩忽然警觉起来:“她出什么事了?”
  女孩子不自然的回头看了看服务台,领班正笑盈盈的冲这边点着头。
  “怎么会?”女孩子舔了舔嘴唇:“先生要吃点什么?”
  “不要了,昨天我曾经向她打听过一点事情,今天路过,顺便来看看她。——她不在?”
  “她家里……有事,今天早上坐车回四川了。”
  “哦,真是不巧。”陈浩明白为什么这个女孩子为什么有些闪烁其辞了,看样子十之八九是招弟的父母病了或者去世了。“她什么时候回来?”
  “我不清楚,大概至少要半个月。”女孩子皱了皱眉,陈浩有些尴尬,于是道了个歉,离开了阿秀酒家。
  看着陈浩离开,服务员的眼里忽然涌出了泪水。
  “去休息一下吧,招弟她们出了事,我和你一样难过。”领班悄无声息的来到她的身后,拍了拍她的肩膀。“不过不要在客人面前张扬,免得影响生意,反正这人又不是招弟的亲戚。”
  
  离开阿秀酒家的时候,陈浩觉得很累。他搞不清到底怎么了,自从遇到那次车祸,丢失了七天的记忆以后,他的生活就变成了一场彻头彻尾的恶梦。
  调查已经进行不下去了,虽然手头还有其他一些东西,但是给不出一条清晰的思路。他根本就无法想象那些天自己是在什么地方度过的,究竟见了什么人,更琢磨不透为什么花园小区1205房间的那个人见了他以后居然立刻大打出手,而所有事件里面最诡异的就是,那个男人怎么会认识红药?听他话里的意思,他早就知道红药自杀,并且红药跳楼自杀以前他就知道要发生什么事。
  “我早就告诉过你,她跳楼不跳楼和我没有关系,我他妈的不喜欢她了就要离开她,凭什么让我陪她一辈子?”——这是那个人说的话,我从来没有见过他,既然他说早就见过我,那就一定是在我失去记忆的那几天和他见过面,也就是说,在红药自杀以前他曾经亲口告诉我说,红药是不是跳楼自杀和他一点也不相干。怎么会这样?看样子要解开这些谜底,还真得先找到他。
  出租车在街上走走停停,陈浩茫然的看着窗外的行人以及各色各样的招牌,“槐柏树街!”陈浩忽然脱口念出了路边一块蓝色指示牌上面的字。
  司机怔了一下:“您不是要去苹果园吗?”
  “哦,是的,我随便念的,您继续开。”陈浩一边心不在焉的说,一边觉得很奇怪:槐柏树街,槐柏树街,为什么这个名字会让我有一种特殊的感觉?槐柏树,槐树,柏树,香椿树,香椿树,是了,香椿树,就是香椿树。
  在催眠记录中,自己曾经不止一次提到过香椿树,这是什么原因?“师傅,请问北京有没有叫香椿树街的地方?”
  司机思谋了一会:“我知道附近有一条椿树馆街,可从来没听说过什么香椿树街,要是有的话也一定是条不起眼的小街。”
  “那么,有没有香椿树胡同一类的地方?”陈浩充满希冀的问道。
  “珠市口北边有个小椿树胡同,不知道是不是您要找的。”司机似乎对北京的大街小巷都很熟悉。
  “小椿树胡同……”,陈浩正要让他拐过去看看,手机忽然响了,是姐姐打来的。
  “浩子,你在哪里?”姐姐的声音怪怪的。
  “有什么事吗?”
  “你能不能马上回来一下?”
  “红药出什么事了?”陈浩的心仿佛提到了嗓子眼。
  “你别急,她什么事也没有,你……尽快回来吧。”姐姐的声音里带有几分尴尬,匆忙放下了电话。
  陈浩的心里打了个突:发生什么事了?姐姐从来没用这样的口气对我讲过话,他的心乱成一团,本能的感觉姐姐的态度一定和红药有关。
  陈浩一打开门就知道自己猜错了,因为他一眼就看到妻子周倩倩正坐在姐姐的对面开心的和她聊着天,东儿抱着姑姑给他买的那辆小汽车安静的坐在一边看着姑姑,陈浩知道麻烦来了。
  “回来了?浩子,你怎么瘦成这样?”倩倩像弹簧一样跳了起来扑向陈浩,拉住他的手,细细的端详着,仿佛他们之间根本就不曾存在任何芥蒂,里间也不存在一个柳红药一样。“姐姐正给我们讲你小时候的故事,看不出来你还真酷啊。”
  陈浩尴尬的看着妻子,结婚这么多年,最让他佩服的就是妻子装傻充愣的本事。她从来就不叫自己“浩子”,如今这样叫起来让他觉得很别扭,可是她却显得非常自然,好像八百年前她就这样叫他一样;她也从来就不把姐姐一家放在眼里,然而看上去此刻她们两个俨然已经成了无话不谈的姐妹。还有,儿子今天也出奇的乖,看自己的时候也没有了一贯的轻蔑。
  那辆小汽车原本是他看不上眼,然后自己珍而重之收藏起来的,离开家以后他一直后悔忘记带出来了,可是现在它却成了妻子的有力武器。他明白,单凭儿子乖巧的抱着那个小汽车往姐姐身边一坐,姐姐就会立刻变成她的同盟,只要留心一下姐姐看着东儿的眼光,他就知道事情真的很麻烦。
  “浩子,你休息一下,我带东儿出去走走。”姐姐站起来亲热的拉住的东儿的手:“走,姑姑去给你买好吃的。”
  陈浩没有做声,他明白自己落进了妻子精心掘好的陷阱里了。
  姐姐带着东儿走了,房间忽然安静下来。
  倩倩坐在陈浩的对面,用勾魂夺魄的目光看着丈夫。她充满了自信,因为她根本就不相信那个躺在床上一点知觉也没有的女孩子当真有本事把丈夫从自己的身边夺走。
  “就为了这个女人,你不要东儿和我了?”倩倩指了指卧室的门,虽然在说柳红药,但是眼神和语气却明白的向陈浩传递着一种暧昧的气息。
  “你怎么找到这里的?”陈浩不想回答妻子,于是叉开了话题。
  “从你第一次来这里的时候我就知道。我知道你们每次见面的时间,知道你们吃饭的地点,知道你送给她什么样的唱片,而且早就知道罗键的事情。”妻子咄咄逼人的看着陈浩,让他吃了一惊。
  陈浩一直以为自己和红药的关系非常隐秘,却没有想到妻子居然了解得如此清楚。
  “她比我好?”倩倩像猫儿一样,乖巧的歪着脑袋,用水汪汪的眼睛看着陈浩,看上去简直楚楚动人到了让他无法抵挡的地步。女人真是奇怪的动物,陈浩想。一起生活了七八年,她从来不会错过任何一个可以打击我自信的机会,曾几何时,她把我的生活变成了一个人间地狱,如今我离开她了,她却又给我来这手,倒好像过去的日子一直是我对不起她一样,难道真的是我抛弃了她吗?她到底要做什么?——陈浩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被记忆欺骗了,或许自己一直都是一个混蛋也未可知。
  陈浩咳嗽了一下,不知道怎么回答。受伤的记忆依旧历历在目,为了改善夫妻关系,他曾经做过许多努力,可是从来就没有起过什么作用,如今他彻底放弃了,妻子却要和他重归于好。
   “她带给你的快乐很多?你真的觉得她比我好?”妻子调整了一下坐姿,把柔美的曲线展现在陈浩的面前,用充满媚惑的眼光看着丈夫。
  谁更好一些?陈浩吞了一口唾沫,心想,当然是你更好一些,可是和你在一起的时候只有野兽般赤裸裸的欲望,而和红药在一起的时候,我得到的更多的是精神上的享受。我怎么可能放弃她?
  倩倩从陈浩的眼睛里看出了他的决心,不免有些失望。她款款的站了起来,迈着模特一样的步子来到陈浩的面前,跪在他的双腿之间,双手环抱,搂住了丈夫:“别傻了,跟我回去吧。我们把红药也接回去,让我和姐姐一起照顾她。等她好了,要是你还想和她在一起,我也绝对不会留你。——浩子,看看你现在过的是什么日子?”
  倩倩的眼睛湿润了,那一刻陈浩从她的眼里读出了真情,不免有些感动。可是他太了解妻子了,她对自己的关心是实实在在的,可是一旦回到她的身边,要不了多久,过去的日子就会重演。为了挽回自己的婚姻,她会无限制的让步,可是一旦站稳脚跟,她就会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收回失地。
  “倩倩,你带东儿回去吧,既然我已经走出了这一步就不会再回头。我们在一起没有什么快乐,还是各走各的路吧。”
  “浩子,不要这样对我,我知道你恨王胖子,其实你也应该知道我根本就不喜欢他。——要是因为这个你不肯原谅我,我立刻去杀了那混蛋!”倩倩杀气腾腾的看着陈浩。
  陈浩呆了一下,他本能的感到倩倩是认真的,也许妻子一直都是爱他,只不过爱的方式让他无法接受而已。“不要这样,倩倩,虽然分开了,可是我们还是好朋友啊。”他搞不清自己在讲什么,只觉得眼前的情景就像早就排演好了的一出乏味的戏,他只希望大幕早点落下。
  “我知道你喜欢我,我一定要把你抢回来。”倩倩的语气异常坚决,她用鹰一样凶恶的眼光逼视着陈浩,直到他招架不住,转过头去。
  倩倩无声的笑了,她为自己赢得了第一个回合。
  她把头靠在陈浩的小腹之上,梦呓般喃喃的说道:“浩子,过去是我对不起你,但是你要给我机会,我会让你成为世界上最幸福的男人。”她一边说,一边抬起迷离的双眼看着陈浩,慢慢的拉开他的拉链,轻轻握住挺拔的性器,用舌头轻轻的舔弄着,然后慢慢的吞入口中。
  陈浩的身体绷紧得如同拉开的弓弦,奇异的快感从脚趾一直往上伸展,慢慢的向全身迷漫。他轻轻的捧住妻子的头,身子像一张弓一样向后仰过去:“倩倩……不要……”
  心虚气短的时刻,陈浩的眼光扫过了半开的卧室房门,于是猛然警醒,他一把推开了妻子:“别这样,我们已经结束了。”
  他慌乱的拉上裤子的拉链,仿佛当着红药的面做了见不得人的事情一般,尽管他知道红药对此刻发生的事情不会有任何感觉。
  妻子眯起眼睛细细的品味着嘴里黏黏滑滑的感觉,看着面红耳赤的丈夫,抿嘴笑了,她会再次俘获这个男人,就像当初曾经那么轻易就让他拜倒在自己的石榴裙下一般。
  他多么出色啊,即使当初一文不名的时候,看上去也是那么傲气,那么优秀,和她见过的任何人都不一样。周倩倩一直都在庆幸自己找到了这样的一个男人,可是她也一直都没有足够的信心挽留住他,于是只好想方设法把他变得平庸起来,变成自己裙边的一条哈巴狗,可是想不到哈巴狗却忽然变成了狮子。——看吧,我不会让你就这样逃脱,就算不得不杀人放火,我也要把你拉回来!
  “我知道你还没有下最后的决心,不过我有的是时间等你。”凭着女人特殊的直觉,倩倩知道到了该收的时候了,尽管她一万个不愿意丈夫陪在这个狐狸精身边,可是为了长久的胜利,她必须主动放弃一局。“我先走了,东儿和姑姑见一次面不容易,让他在这多玩两天吧。”
  陈浩呆呆的看着妻子开门走出去,楼道里,傍晚的阳光照在她的身上,给她的身体镶上了一个耀眼的金色光环,蓬松的头发此刻看上去就像一顶华丽的金冠。他没有站起来,心里在骂自己为什么还是那么软弱,真是活该让这个女人折磨了这么多年。
  姐姐带东儿回来的时候,陈浩仍旧坐在那里发呆。东儿兴高采烈的拉着姑姑的手,那种开心的神情显然不是装出来的。
  “东儿,玩得开心吗?”半个多月不见,陈浩觉得儿子有些陌生。
  “开心,姑姑真好。”东儿眼神里充满了对姑姑的敬慕,这该不是他母亲教的吧?陈浩暗地嘀咕,与此同时阴郁的看了姐姐一眼。从儿子记事以来,似乎从来都没有这样看过自己。
  陈浩有时候觉得姐姐是个很神奇的人,她能迅速得到任何一个孩子的好感,并且有本事让这种好感长久的持续下去。他自己没有这种能力,甚至在很长一段时间里跟儿子都非常生疏。这不关孩子的事,他不但是个失败的丈夫,也是个失败的父亲。
  “倩倩什么时候走的?”姐姐问道。
  “才走了一会。”陈浩心不在焉的答道。
  “怎么不留她吃饭?”姐姐是个精明人,她懂得如何给弟弟造成心理上的压力,然后逐步逼他就范。
  “她还有事。东儿跟姑姑一起玩两天吧,什么时候想回家,爸爸送你回去。”因为担心被姐姐看出自己在嫉妒,于是陈浩把头转向了东儿。
  姐姐审慎的看着陈浩,没有说什么,她到卧室帮红药换了个姿势,打开CD唱机,然后便去厨房准备吃的了。
  夕阳西下,海顿的双簧管协奏曲在不大的房间里四处迷漫。
  他想让瓦格纳、莫扎特和柴可夫斯基、海顿这些大师唤醒沉睡的爱人,可是红药依旧沉沉的睡着,为什么你不肯睁开眼睛?你在等待什么?难道你根本就不喜欢古典音乐,在我面前谈起巴赫和德彪西单纯就是为了让我开心吗?
  客厅里只剩下父子俩,气氛有些尴尬。
  “爸,妈妈说你不要我们了,是真的吗?”东儿偷眼看了看陈浩,终于鼓起勇气说道。
  陈浩苦笑一下,我该怎么回答这个问题?
  “你觉得我该回去吗?”沉默了好久,陈浩问儿子。
  “这……”东儿呆住了,他没有想到爸爸会问他这样的问题。
  “换了你是我,你会回去吗?”陈浩进一步问道。
  东儿今年八岁,已经懂事了,可是却从来都没有学会设身处地的为别人着想,陈浩的话忽然让他明白了很多事情,他迅速的思考了一下爸爸在家里的处境,想起妈妈对他的态度,自己对他的态度,于是脱口而出的答道:“不会。”
  话一出口,东儿就后悔了:“可是爸爸,我以后会对你很好的,妈妈对你也会很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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