丽鹃不太习惯亚平的殷勤,那种过分,不象是对自己的爹娘,倒象是对某个重大客户,除了点头哈腰以外,口必称“您”字,“您小心!”“您看!”“您这边走,这边亮!”对自己娘,这也太虚伪了吧?反正丽鹃一回自己家,进门就喊:“姆妈!饿死特了!要吃红烧鸡脚!”若是妈把鸡脚夹进自己碗里,便会嗔怪着翻脸:”作啥作啥?我自己不会拣啊!?”
亚平的妈妈也是生就一副笑模样,那个尖尖的下巴,一笑就好看地眯成一条缝的和善样儿,很象电影演员郑真瑶。丽鹃第一次去亚平家的时候,亚平妈妈就拉着她的手仔细打量,恨不得拿张大毯子将她从上到下裹起来,生怕她着凉,一个劲儿地问:“冷吧?饿吧?累吧?”丽鹃没跟亚平妈说几句,亚平妈就转头对亚平说:“你小子行啊!这么标致的一个媳妇,又俊又疼人儿,还是上海闺女,你可不能慢待了人家,我不答应啊!丽鹃是个好闺女,我喜欢!”这初次的婆媳过招,简直顺利得一塌糊涂,双方印象都极好,丽鹃回来便跟自己妈说:“不要你了!我有新妈了,不晓得多好,对我比对她亲女儿都亲。以后不要跟你一起过,我要跟婆婆过了。”说着,搂着娘的脖子来回摇摇。
她娘倒是依旧保持张冷脸,淡淡回她句:“哼,对你千日好,不如人家一个笑。女儿是养不熟的,真贱。去吧去吧!我就希望以后你可别哭着回来找我就行了。哼!你大概是没吃过婆婆的苦头。你要真命好,倒是我前世修的福,就怕是个笑面虎,吃你都不吐骨头。”
丽鹃的娘是典型的上海小市民,弄堂里泡大的,满口脏话,即便是表达内心的喜欢,也用些不入耳的字。“逼丫头!”“逼养的”“烂污逼!”丽鹃就是在她娘从小这样的千变万化不离个“逼”字的昵称中长大的。基本上,除了老师同学同事喊她丽鹃,在家里,她是没大名儿的。
“不要这样喊我!”丽鹃大了以后,不许娘这样喊她。感觉特丢人。虽然娘在同学面前还注意着不喊自己XX的名字,但弄堂里的人,无人不晓得她娘的称呼。姑娘大了,脸总归挂不住。亚平第一去丽鹃家的时候,丽鹃妈妈欺负亚平听不懂上海话,在弄堂一楼的公用厨房里跟老邻居谈女儿的对象,还一口一个“逼丫头”,丽鹃怕亚平迟早会听明白,亚平一走,她就关起门来警告她妈:“你再喊我逼,我不认你哦!”丽鹃妈一点不以为然,当场回一句:“有男朋友了不起啊!你就是成了第一夫人希拉里,你都是从我逼里出的小烂污!我就喊,我就喊!”丽鹃掉头就走,一个月没回家。
丽鹃把亚平带回家是迫不得已的事情,那天在街上勾肩搭背被邻居小华姆妈看到了,丽鹃就知道不等自己回家,娘就知道了。
“小逼现在胆子大嘛!带个小白相荡马路,啥人?回来讲都不讲,不要财没诓到,人都折本了。”“乱讲啥?不跟你讲就晓得你没正话。人家正正经经轧男朋友的。”
“啥人?老板啊?美国绿卡啊?小开啊?”“你怎么这么俗气呀?讲来讲去就是出国,钱,没二话。就是工薪阶层。普通人。”“哎呀!帮帮忙!你脑子里有糨糊啊?淮海路上丢块砖头下去,砸到10个人,5个老板,四个老外,你怎么把唯一一个给抱回家了?前面小芳,样子生得象只夜壶,都钓到个老外,我看她大概除了
I LOVE
YOU,白白,哈喽,什么都不会,那样子的都嫁到美国去了,我养你到大学,连块手绢都不洗的,到最后要跟个乡下人啊!我看你书读到屁眼里去了。真是读书越多脑子越锈,他干什么的啊?”“搞电脑的。交大毕业的。”“交大毕业了不起啊?淮海路上丢块砖头下去,5个搞电脑,四个搞外贸,不是交大,就是复旦。这都能蒙住你的眼?”“我谈对象,要你管?我喜欢就喜欢,你想找什么样的,你自己去找!也不看看你的肚皮,买裤子都三个XL,就你这样的,还对人家男人有要求。你有本事,你能勾引老外,怎么找我爸?就晓得吹。”
“死逼丫头,你懂什么叫与时俱进吧?我们当年,你爸爸那算条件好的来!有正式工作,有技术,又没有老娘,我找到的时候,还被人眼红的来!那时候不兴出国,要是兴,你以为我找不到?我若找到了,还会有你这个小败家精赔钱货?老娘给你提方向提要求,还不是为你好?还不是怕你嫁过去以后受罪?他工资多少?”“还没到问的时候呢!我怎么好意思问人家?”“这都不问清楚你都敢谈?看他的衣服,眼睛一眯,行头估算一下也八就不离十了。家里有存款吧?房子有阀?”“不知道。你想知道什么你写张纸条,我拿着一条一条问他。问清楚了叫他签字画押送过来给你看。”“那不用了,你下礼拜带过来,老娘替你一审,全明白了。”“去去去,等下给你吓跑了。”“你放心,你老娘风浪里混了多少年了?这点事情搞不定,我乌龟倒爬。”
亚平第一次上门的时候,丽鹃妈还特地到门口小店花10块钱把头发吹了吹,丽鹃的爸爸也乐颠颠地下厨烧了拿手的鳝糊羹,椒盐小黄鱼。亚平低着头爬上陡直的木楼梯,闻着一股混合野猫屎尿味道的发霉木板的味道,来到了丽鹃家的鸽子窝。房间不大,一间大房子外带自己隔出的小隔间,东西摆得满满堂堂,倒是凌而不乱,清清爽爽。屋子里的家具一看就是不同年代拼凑出来的,有樟木箱子架在屋顶塔出的小阁楼上,也有29寸彩电垛在五斗橱和杂品柜中间的缝隙上。一看家境也不算殷实的人家。
“来来,坐!小李是吧?”“阿姨!”“家里地方小,不好意思。上海的房子就这样呀!我们家还算好的咧,一楼半老刘家,三代同堂好几十年来!不过我们这里位置好呀!散步都能到淮海路,现在拆迁都拆到一大会址了,过不了两年就到我们家了!不要小看这套房子哦!不给套三室一厅,我是不搬的来!”亚平笑笑。
“听你口音是外地人啊?”“恩,家在牡丹江。”“什么江?”“牡丹江。”“牡丹江哪里啊?离北京远不啦?”丽鹃爸爸忍不住插嘴道:“牡丹啊!河南牡丹花啊!那个武则天叫牡丹花全部都开的地方啊!这都不晓得?”
亚平赶紧接口说:“不是河南的牡丹花,是黑龙江省的牡丹江市。”
“就你能!你晓得牡丹?还是讲错了吧?好好做你的饭去,不要一趟上一趟下!哎哟!黑龙江啊!那在什么地方?好远的来!你怎么跑到这里来了啊?不容易哦!你家有亲人在这里?”“没有,考大学考过来的。”“不容易啊!要是上海没人,肯定也留不下来。”“不是啊!就是人才招聘的时候应聘上的。”“你在什么单位啊?我晓得你搞电脑,这个工作倒是很热门,就是学的人太多了。”“山大公司,一个搞电脑游戏的公司。”“啊哟,游戏啊?小孩子玩的啊?我知道的呀,我们家门口,好多网吧,一大群小混混都在玩这个。杀人游戏,打枪游戏,乒乒乓乓,路过头都昏了!那个怎么赚得到钱呀?!”“这个我不懂,我是搞技术的,市场我还真不了解。”“搞技术的吃的是辛苦饭,跟丽鹃爸爸一样,忙嘛忙死,闲的时候也开心。他爸爸的船厂,一有船回来维修,他都几天几夜不睡觉的!不过收入倒也还可以,虽说不富裕,饿倒饿不死。你们呢?忙不忙?”“挺忙的。”“年轻人,忙点好,学到东西是自己的,而且忙点收入高呀!现在都不怕忙,就怕闲着。你们那里待遇还好吧?”“还行,一个月大概5000多。”“5000多?不多啊!大学毕业出来也就这样啊?隔壁小吴跑跑出租,辛苦点一个月也有这个数来!读书多真是折本啊!不如早工作早赚钱。读多有什么意思?你说是不啦?”亚平尴尬地点着头,不晓得怎么接话。
“读书不赚钱,那当年我要读技校你还死活不肯?”“哎呀,话不能这么讲啊!你老娘好有眼光,当年你要真读个技校,分到哪个厂不都倒闭?女孩子,读得高,攀得高呀!你能读,我自然要你读。你读不下去了只好去当工人。”
“你父母呢?做什么工作的?身体都还好吧?”
“普通工人。工厂不景气,母亲内退了,父亲再过一年也要退了。母亲在家乡做点小生意,做春联年画。家里还有一个姐姐,在哈尔滨工作。”
“哦。”
丽鹃妈哦完以后,脸突然就沉了下来。也不再没话找话,手里开始忙自己的事情了。“丽鹃,叫你爸好忙完来!都几点了还不开饭?客人等急了。菜不要老烧了,有得吃就行了。又不是什么大客人。”
丽鹃拿眼睛翻翻她妈,“开水泡饭好了,最省。”“开水泡饭也没什么不可以。你不要不当家不知柴米贵,等下结婚又要陪房子又要陪家具,哪一分不是从嘴巴里省出来的?你以后有得吃开水泡饭不错了。你自己选的好东西。”这翻话,丽鹃妈是用上海话说的。
“不张开眼珠的小逼丫头!挑来挑去挑这么个东西,他哪点好?不就脸生得卖相好点?个头高点?”亚平前脚出门,门还没关严,丽鹃妈就叫起来了,“以后要过生活的,好看能当几张老人头用?老娘的生活经验,免费传授给你:男人要有本事,不要图好看!好看惹事!人家拿破仑矮不矮?国王!人家邓小平矮不矮?主席!男人漂亮是饭桶,女人漂亮是花瓶,懂阀?”
“人家姚明不是又高又帅又有钱?你光拿矮的说。”“姚明?我倒想你嫁过去,你够得上人家吧?人家叶莉一米八几了还被夹在胳肢窝下面,你穿上高跷才刚搂到腰。竟讲些没边的话。我告诉你哦!这门亲事不要谈。你趁早断掉!”
“断掉没问题。你养我和外孙就行了。”丽鹃眼皮都不眨地边看电视边磕瓜子。
“啊?!你说啥?你个死逼!你都。。。。。。。。。!哎呀!我真是养个赔钱货!硬往人身上贴。这下怎么办哦!”
丽鹃就这样顺顺利利地嫁掉了。口袋里还拐带来爹娘加哥哥凑的结婚钱10万。当然,肚子里那个小的是骗她娘的。等娘醒悟过来的时候,丽鹃证也领了,首期房款也付了。一切已经木已成舟。
“亚平啊!上海象我们家这样嫁女儿的不多的。哪家不都走得风风光光?别说酒席五星酒店摆几百桌,就是欧洲游,东南亚游的周围也不少。我们可都什么要求都没提。我家丽鹃下嫁你了,什么都娘家陪。我们做娘的,什么都不图,也就图个女儿幸福不受气。希望你以后好好待她,不要我们在家当个宝,你放在家里当根草。我们在家里油瓶倒了跨过去,到你那里当老妈子。婚后你是男人,家务活要多担待点儿,知道了?”
亚平在丈母娘前庄严保证。
“脑工!嘴巴干到冒火。倒杯茶好吧?”丽鹃手里拿着遥控器一顿乱按,口里吩咐。亚平将茶端过来,在茶几上放个木垫子,放稳。“烫!等下喝。”“谢谢脑工,你是世界上最最勤劳的脑工,我要给你发一朵大红花,别在你的小把手上!”丽鹃就势搂着亚平的大腿,拿头来回蹭。亚平撸撸丽鹃的头发。
四。
基本上,婚后是丽鹃奴役着亚平。这种奴役,丽鹃拿捏得恰倒好处,多一分引起反感,少一分变得疏远。这种奴役,让亚平觉得很受用而且心甘情愿,若某天没享受到这种奴役,就有些失落,甚至会主动询问:“累不累,要不要捏捏肩膀?”
“讨厌!死远点,我看不透你的花心思?人家肩膀长在哪里啊?肩膀头没捏两下,手指头就捏到前面了。今天就不捏肩膀。但可以捏捏脚丫丫。”丽鹃说完,便将白白嫩嫩泛着血管红色的脚丫子递到亚平嘴边。亚平就势亲一亲。“好臭好臭!”“那,去倒盆洗脚水来!洗完了就香香了。”亚平又会颠颠儿地去打盆不冷不热的洗脚水,顺便搭条毛巾在肩膀上。
真是遇到大家务,两人倒是平分秋色,各有伸手。比方说,要是两人难得在家做顿饭,丽鹃就先把案板功夫准备好。菜摘好了洗净,切成整齐的段段。“亚平,真正的大厨都是掌刀的,站在灶头的都是小角色,你看我扮演完主角,现在把配角让给你,给你也有个露脸的机会。不能老让你做群众演员啊!”
而吃完饭,一定是亚平洗碗。这是婚前讲好的。“我不能洗,一洗手完蛋了,变成老丝瓜,到时候你一抓我的手,就象左手抓右手。我要始终保持手的十八九,让你一摸什么感觉都有。”
不过亚平洗碗的时候,丽鹃就会拿把扫帚,把厨房的地扫扫,锅台擦擦。
两人约定的一周打扫一次卫生,体力活归亚平,技术活归丽鹃。分工自然,从不发生纠纷,那种配合得严丝合缝,简直就象前世的夫妻一样。
这种平衡,在公婆到来的第一天,就打破了。
婆婆在家楼上楼下溜达了一圈以后,就开始拆出大包小袋,把东西归置利落。而公公,则一直坐在餐桌边抽烟。
丽鹃看着公公抽烟凶狠的劲头,内心直犯嘀咕。“烟头要是掉到亚麻餐布上,那800块就泡汤了,我过两天要赶快去配个玻璃台板。不,明天就去。”
“妈!出去吃饭吧!你们也累了,吃完饭早点休息,我们明天还要上班的。”丽鹃说。
“出去干吗呀?就在家吃吧!又不是外人。有啥吃啥。”
丽鹃一下就窘住了,求助地看着亚平。家里冰箱空空如也,昨天晚上把能烧的恰巧都清理光了。
“家里没吃的了,没准备,打算等您们来了一起去采买,看什么合您们的胃口。今天不在家吃了。明天吧!”亚平说。
“什么话呀!妈都来了,哪能让自己孩子还在外头吃饭呢?我这就是个贴身的厨子,自带饭票的保姆。你们都歇着去,我来看看,晚上吃点啥。去吧!甭管了。”
“那好吧!丽鹃,你看看妈需要什么,你跟着递递,我手里的活儿还没忙完,我上楼了。”亚平转身走了。
丽鹃碍手碍脚地站在婆婆身后,跟着转圈儿。“有面吗?”“不知道。亚平,家里有面吗?”丽鹃扯着嗓子喊。楼上一点动静没有。
丽鹃站楼梯口伸着脖子喊:“亚平!亚平!”亚平从楼上冲下来。
“擀面杖有吗?”“好象没有。亚平!亚平!”亚平再从楼上冲下来。
“花椒呢?”“亚平?我们家以前买过花椒吗?”亚平又从楼上冲下来。
第一天晚上,家里吃的是酱油炒蛋兑的卤的打卤面。
洗碗的时候,亚平解放了,原因是没抢过他妈。“你去吧你去吧!一个大男人,洗什么碗呀!站厨房里碍事儿!忙你的去。丽鹃也不用忙,你也去吧!去看电视去。我一个人操持就行了。”
丽鹃客气了两声,高兴地冲到客厅拿遥控器了。
婆婆从厨房伸出头来,敲着碗说:“丽鹃啊!你看,这家里连个盛面的碗都没有,个个碗看着都象酒盅,人总不能趴锅沿上吸吧?你爸吃个晚饭,盛了14趟,刚张开嘴就没了。过日子得有个过日子的样儿,明儿你告诉我,附近哪里有卖日用百货的,我去添点大锅大碗大碟子。”
“哦!就在附近有个超市。明天下了班我带回来吧!”“不用!你不知道买多大的,你写下地址,我自己就能找去。”
丽鹃坐着看电视。婆婆拿着块抹布在客厅里转圈儿。一会儿擦擦桌腿,一会儿擦擦茶几搁板,一会儿站在电视机前面仔细地扣散热器的缝隙,将整个屏幕挡得一干二净。丽鹃扭来扭去地捕捉画面。
“我这不碍你事吧?”婆婆还抱歉地侧过半个身子,留点光给丽鹃。
“妈,我们昨天刚打扫过,您也歇着吧!一起看。”
“国外片子我不看的。刚才亚平拉我在家转的时候,我四处摸了摸,都藏暗灰,我这两天有空的时候都拾掇拾掇。你们小孩子,还没当过家过过日子,眼里没活儿的。这都靠老的慢慢带。我以前也是婆婆教出来的。”婆婆已经擦到屏幕了,还冲着屏幕哈口热气,拿着抹布使劲蹭,对顽固的灰尘采取指甲抠,拇指搓,吐沫喷等多项严打措施,总之是一个死角一个污点都不放过。
丽鹃整部片子没看出个所以然来。而楼上穿来公公响彻云霄的鼾声。这鼾声穿过7楼的屋顶,直达天庭。
“我睡了啊!你也早休息。”婆婆从厨房出来,手里捶着腰。
“再见。”丽鹃起身点了下头。“我等亚平忙完他活,要接着用电脑,赶一篇稿子。”
这一天,亚平从吃完饭上了楼到他母亲入睡,没下过一步楼梯。好生奇怪。
(第一天印象
丽鹃:婆婆倒真勤快,就是有点勤快过头了。有人干活比自己干强。
婆婆:连家里有没有面都不知道,小丫头需要调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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