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百五十八
　　
　　唐伯虎道：“好啊，我记住，你也记住，到了夏天，我是要带朋友去的。”
　　道士连连点头：“放心放心，带多少朋友来，都是住得下的。到时候我来接你们。”说着，便千恩万谢地走了。
　　唐伯虎心想，这道士也还算有良心。要是都有这样的良心，不收钱也是可以的，自己要钱有什么用呢？有出去避暑的地方，也是不错的。
　 　反正没有太急的事，除了画画，唐伯虎就一直惦记着夏天聚会的事情。算来算去，拉出下面一个名单：文征明、王宠、祝枝山、杨循吉，当然还要拉上唐庆。这里 面除了祝枝山不在苏州以外，其他的人都在，他便写了封信，托人给带到南京去，问祝枝山能不能回来。等到天气暖和了，又亲自出门，一个一个去请。由远而近， 第一个就要去支硎山请杨循吉，就当自己是春游了。
　　又搭车又坐船，走了很远的路，才到杨循吉家。和杨循吉是好久没见面了，也不知道他从南京回来 怎么样了。走到杨循吉家门口，唐伯虎却愣住了，但见那依山而建的小院子，早已经破败，篱笆东倒西歪地扎着，院子里也乱七八糟，那些大片的花朵，早已经枯 萎，剩下灰色干枯的枝叶，胡乱地纠缠在一起。而房子呢？已经有些歪斜了，仿佛好久没人住一样。
　　唐伯虎看了半天，确认自己没走错门，就在外面大喊：“杨循吉，君卿兄，在家么？”
　　喊了两句，出来一个苍老的妇人，说：“你是谁？来找他做什么？”
　　唐伯虎自报家门，那妇人赶紧让他进来。问了，才问清楚，竟然是杨循吉的老婆。妇人道：“杨循吉正在洗澡，等他洗完了，便叫他出来见唐先生。”
　　唐伯虎看看天色，心里纳闷，大白天的洗什么澡啊。
　　妇人说：“这都是从南京回来落下的毛病，总说自己是脏的，想起来就要洗，不让洗就不行。”说着说着，竟然哭了起来。

　　原来杨循吉被逼着写《打虎记》的本子，大病一场。回苏州后，人就变得有些疯癫了，除了动不动就要洗澡以外，还喜欢发脾气、摔东西，有时候突然昏睡不 起，有时候又神叨叨爬起来，抓着笔要写。家里人知道他是病了，变卖家产帮他治病，却总是治不好，眼见得家业就衰败了。而且天天发愁，他老婆短短半年功夫， 也变得苍老无比。这一家子，除了杨循吉本人，全都是忧心忡忡的。
　　唐伯虎听杨循吉老婆这样说，叹息不已。这不是又出了个崔文博么？正叹息间，杨循吉的澡洗完了，大喊道：“扶我出来，快扶我出来啊。”杨循吉的老婆忙不迭去张罗，一边给他擦身一边说：“唐伯虎先生来看你来了。”
　　杨循吉一听，衣服也不穿，光着屁股就跑了出来，一把拉住唐伯虎的手说：“伯虎兄，你可来了。现在有人来看我可不容易啊。”
　　唐伯虎见他嘴上说着话，眼光却很散漫，知道他已经想不起来唐伯虎是谁了，只知道是熟人，所以边打招呼边翻着眼睛想。他老婆拿着衣服，从后边追来，说：“你看你衣服也不穿，让人家笑话。”
　　杨循吉争辩道：“伯虎兄也不是外人么。”
　　唐伯虎接过衣服，帮他披上，说：“你这样，小心着凉啊。”
　　杨循吉笑道：“我才不怕，我身体好着呢，没问题。”
　　看他这个状态，唐伯虎知道请他去聚会是不可能的了，只好没话找话道：“君卿兄最近在忙些什么呢？”

　　杨循吉道：“最近？写文章啊。哎，还真是把我当笔杆子了，这不，两篇文章还没写呢，《九庙颂》，还有《华阳求嗣斋仪》。真是忙死我了，明明写着很难，还派我的活。”
　 　唐伯虎一听就明白了，这两篇文章，又是上面派下来的活儿。九庙是指皇家的亲庙，就是帮皇上歌颂祖宗的么，至于华阳求嗣，想是唐朝一个女道士叫宋华阳的， 年轻时陪公主进山修道，不巧遇到了同样年轻的李商隐，两个人一见钟情，不能自拔，遂在道观双宿双栖。两个月后华阳怀孕事发，李商隐被逐下山，华阳也被送回 宫中。从古至今，道士中叫华阳的很多，道观叫华阳宫的也很多，所以这篇，十有八九是给皇上写得去道观求子的文章。嘉靖皇帝信道家，又要吸取正德的教训，生 怕没儿子，回头再把皇位给了别家，所以要去道观求子，也属人之常情。
　　杨循吉的老婆说：“这些文章，都是应天府要他写得，知道他伺候过皇上了，所以有这样的差事，第一个就想到他。越让他写，他就病得越重。”
　　这话不说还好，一说出来，杨循吉坐不住了，一拍脑门，道：“呀呀真是的，时间不等人啊，我得赶紧写去了。”
　　说着竟然撇下唐伯虎，坐到桌子前面，拿笔做沉思状。唐伯虎心想，总觉得自己惨，看来杨循吉也惨啊。没的说了，便起身告辞。身上也没多带钱，留了回去的路费，剩下的都给了杨循吉的老婆，这才郁闷地出来，回城去了。
　　第二天，唐伯虎又起了早，去找文征明。到了文征明家敲门，文彭出来，道：“唐叔叔，快进来，是不是手头又紧了？我爹专门留下钱来，说是给你的。”
　　唐伯虎边往里走边说：“我是来找你爹的，相约去避暑。你爹呢？”
　　文彭道：“他肯定去不了。他去北京了，估计三年五载，是回不来了。”

　　果然，第二天天刚蒙蒙亮，哥仨就敲门来了，还背着个大包袱。包袱里是啥呢？全是纸笔颜料砚台墨，上课么，必然是要带的。进了院子，看见里面实在是杂乱不堪，文伯仁道：“二位兄弟，咱们来跟老师学画，也没有学费，就帮老师把院子收拾一下吧。”
　 　大家一致称好，说干就干，七手八脚地忙活起来。整整一上午时间，竟然把个桃花庵整理得像样了。唐伯虎拦也拦不住，只好在旁边看着，心想本来是想再要个儿 子的，那该有多好。可惜小沈姐姐竟先走了。想到这里，又琢磨干脆收哪个当儿子也好。可想来想去，想起唐长民来。最后还是把这个念头压了下去，心说自己这里 真是戾气重了点，别再沾上别人家孩子了，就师生也挺好。
　　吃了午饭，唐伯虎开始教画，头一课讲的是画面布局的十二个忌讳，如不能布置迫塞，让画 面拥挤；不能远近不分让人看不出距离；不能山无气脉，就算是画几十座山峰，也要有一个主峰，其他山脉都从中绵延开来；不能水无源头，泉水要出自高山，溪水 要看见水口；不能境无险夷，不能一张画全是险峰，也不能全是缓坡；不能路无出入，要画一条路，它必须穿树林、走山谷，因为路是拉开距离的最好办法；另外， 还有不能石只一面、不能树少四枝、不能人物佝偻、不能楼阁繁杂无序、不能浓淡失宜、不能点染无法，等等等等。
　　唐伯虎一边讲，一边找出画册来，细细说明。几个孩子听得认真，不时还提点问题，一直听到太阳偏西。这才告辞回去。唐伯虎留他们吃晚饭，文彭道：“唐叔叔，我娘说了，绝对不可以和你呆到天黑。”
　　唐伯虎一愣，问：“为什么？”
　　文嘉抢答道：“怕你带我们出去喝花酒。”
　　唐伯虎被逗得前仰后合，原来文征明这家伙，对自己就这般印象，还把这印象，都传给老婆孩子了。

　　文伯仁哥几个，大约每三五天来一趟，唐伯虎还真把给他们上课当回事了。私下里，把自己从小看的书，如唐朝张彦远、王维，五代荆浩，宋朝刘道醇、郭若虚、董羽，元朝王思善等名家画法书都拿出来温习一遍。有的书已经满是灰尘了。
　　唐伯虎写感想、做批注，权当是备课，一边看一边回想自己当年学画的样子，拿着个斧头练劈炭，不由得哑然失笑，这才明白，为什么沈爷爷那么喜欢小孩子，喜欢教学生。原来这也是人生的一种乐趣。
　　这一日，正在教孩子们自己最拿手的画美女“三白法”，这还是受了小徐姐姐的启发才发明的，说到入迷处，几个孩子都跃跃欲试。唐伯虎道：“你们知道女人长什么样么？哎，得了，现在先临摹些人物吧，别人怎么画，你们就怎么画。等过几年有媳妇了再说吧。”
　　话音刚落，就听得有人敲门。唐伯虎开门一看，竟然是王宠和王国士。王宠一把抓住唐伯虎的胳膊道：“好啊，看看你胳膊肘是不是在往外拐，收学生，竟然把女婿给忘了。”
　　唐伯虎哈哈大笑，说：“来得好，来得好，正发愁哪天去找你，没想到你自己送上门来了。”
　　说着就拉着王家父子往里走，边走边对文家兄弟说：“看看，你们真是有福气，这位王叔叔，画人物是最有名的了，尤其是画女人，可真是像啊。”
　　大家一下子就把王宠给围住了，纷纷要求他给露一手。王宠嘿嘿笑着，说：“好久不画了，你们这是干什么啊？”
　　文伯仁道：“王叔叔，女人要怎么画呢？”
　　王宠吓一跳，说：“谁说我女人画得好了？谁说得？我不承认。”
　　大家哪里肯依，纠缠着他一定要他说个所以然出来。王宠清清喉咙道：“那听好了——嗯，要把女人画得漂亮，活灵活现，首先要做到的，就是——爱女人。”

　　底下几个年轻人被王宠扇呼得热血沸腾，问：“女人又是如何爱法？”
　　王宠挽了袖子，正要继续喷，还是唐伯虎上去把他拦下，道：“行了行了，回头柳树头要找我算账了。”
　　王宠道：“你这人可真是的，刚才我不说，你又要我说，我要说了，你又不让了。”
　　唐伯虎道：“你和他们说，他们又听不懂。”
　　文彭不乐意了：“谁说我们听不懂了？我们就是要听。”大家立刻跟着一路嚷嚷。
　 　唐伯虎看一眼旁边也支棱着耳朵的王国士，赶紧说：“好好，那我告诉你们。以后有个女人，她是你的，不管她胖还是瘦，漂亮还是丑，脚大还是脚小，活蹦乱跳 还是生病，饭做得好不好吃，脾气大还是小，只要是你的，你就该珍惜眼前。两个人在一起不容易么，看似是一辈子，其实时间也是有限。你们现在还小，等年纪大 了就知道，一辈子，倏忽也就过去了。”
　　几个孩子听得半懂不懂的，还在那点头。唐伯虎问王宠：“我说得对么？”
　　王宠连连点头：“对的对的，无比对。”
　　唐伯虎挥挥手道：“行了，那你们好好练三白法吧。”
　　大家埋头练画去了，唐伯虎这才把王宠叫到一边，跟他说要请客去道观避暑的事情，说要王宠叫上他哥哥王守，还带上王国士，反正小孩子多，他们也玩得到一起去。还又把文征明进京做官，以及杨循吉重病的事情，说了一遍。
　　王宠听了，叹气道：“可惜了，文哥哥祝哥哥都不在，他们要来，就圆满热闹了。”
　　唐伯虎道：“什么都别强求，谁在谁就来么。”

　　唐庆道：“我一猜就是，祝大叔做官那一定是清廉的，你看他回苏州，就一个人回来了，连个随从都不带。好官不都这样么？”
　　祝枝山道：“先喝一口嘛。别扯。”
　　唐庆赶紧去弄了酒菜，唐伯虎和祝枝山坐在竹溪亭上，小酒喝上，祝枝山道：“没带随从，不是因为不想带，而是因为带不了。”
　　唐伯虎一愣：“你这话怎讲？京兆这么大官，回趟家随从都没有么？”
　　祝枝山道：“别提了，辞职了。”
　　唐伯虎和唐庆张大了嘴巴：“啊？又辞了？”
　 　祝枝山道：“可不是么？我这个官一上任，大家都知道我是走后门来的，所以多少瞧不上我，邀功请赏有面子的活都不给我干，不过我也乐得清闲。人家还要往上 爬，我又没这个欲望，就不争了嘛。前些日子接到你的信，我就跟上司请假，说回苏州几天。谁知道他是难为我呢，还是真有事，说最近应天府大街上摆摊做买卖的 又多了，嫌夏天太乱太脏，让我带人去收摊子。你说这早不收晚不收的，偏偏我以请假，就要收了，这事情哪能干啊？”
　　唐伯虎道：“那……你就辞了？”
　　祝枝山道：“辞了啊。什么事情能有我们喝酒重要？再说这官我不已经当过了嘛，那就算跟家里有交代了，就行了。其实当一天也是当，当十年也是当，没什么差别。”
　　唐庆在旁边乐不可支，说：“我就说嘛，祝大叔一定是能回来的。”
　　唐伯虎道：“胡子，这事也就只有你干得出来。”
　　祝枝山笑笑：“本来能早些回来的，谁知道行文待批，加上同僚吃饭送行，耽搁了这些时间，不过紧赶慢赶，总算还是赶上了。”

　　唐伯虎又问：“那么，胡子可挣够还债的钱了么？”
　　祝枝山道：“你看你这人心就是重，明天就要出去玩了，还想着债。其实，没挣够也是挣够了。”
　　唐伯虎晕了：“此话怎讲啊？”
　 　祝枝山说：“你看，我家以前的钱，都用去打点关系去了，所以用不到我身上。现在呢？官也当了，他们的心愿也了了，钱自然就会用来还债了。你说对不对？为 钱发愁那是最不值当的了。你也不该老端着架子。回头我带你去赊酒喝。我徒弟活着的时候就老赊酒，最后他不就是赚了么？帐没还就走了，真人生，呵呵，赞一 个。”
　　说着端起酒杯，一饮而尽。唐伯虎真是又好气又好笑。觉得胡子活到这个年龄，越发像老小孩了。
　　三个人没敢多喝，怕明天起不 来，早早就睡了。第二天天还没亮，就起来出发。这福济院就在太湖边上，原先祝枝山和唐伯虎一起钻芦苇荡遇到打渔老爷爷的地方。原先是野地，后来成了集市， 再后来开始有了道观和庙。这地方傍水望山，收拾一下，风景不错，加上出入方便，很快就成了各色庙观的聚集之地，一路望去，普净院、道兴院、化成院、兴善 院、极乐院、净安院、净梵院、善住院、等慈院、惠明院 之类，门挨着门，脸对着脸，好不热闹。周围卖香火的、卖鱼虾的、卖水果的，数不胜数。这福济院夹杂其中，山门却并不算大，走了进去，却又是另外一番景象。 但见三清殿、八仙殿、吕祖殿、元君殿、文昌殿、元辰殿，一应俱全，虽不巍峨，但却干净清爽。柳树成荫，竹林密布，风吹叶动，好一番幽雅景象。
　　那唐伯虎拿着柬子，寻了个小道士，说明来意，小道士说了声稍等，便进去找人去了，不多时，一个大白胡子老道迎了出来，呵呵笑道：“唐解元祝京兆来了，真是有失远迎啊。”

　　几个人在那里扯着，唐伯虎就让唐庆把茶取出来沏上。唐庆刚取出茶来，老玄探头看了茶色，说：“这个本地的茶么，有什么新鲜，待我教他们给沏最好的茶 来。”说罢一挥手，几名小道士就去取茶去了。过了片刻，端过一个透明琉璃壶来。那琉璃本身就是罕见，造了茶壶，五色斑斓，更是夺目。但见那壶中，只盛了一 半的热水，里面得茶叶本来还是聚缩着，稍微一晃，竟然舒展如剪，翠似新叶。老玄道：“你们看看，这是贫道今年新得得庐山云雾，诸位先生好好尝尝。”说着又 唤人加满水，壶中簇簇茶花，如云似雾，摇曳荡漾。
　　唐伯虎和祝枝山都啧啧称奇。只见小道士把茶倒在白瓷杯中，色泽清亮，香气扑鼻。喝上一口，心神荡漾起来，交口说好。老玄道：“二位先生若是喜欢，走得时候，一人带上一包吧。”
　　两个人连忙称谢，这才和老玄一起坐了。刚要说话，就听见隐隐约约的琴声传来。祝枝山和唐伯虎都是一愣，互相看看，又仔细听听，却是一支《碣石调幽兰》。听了片刻，祝枝山问老玄：“请问道长，这曲子是何人所弹啊？”
　　老玄说：“昨天倒是来了位弹琴的先生，想要咱们的这个院子，说是要住两天。我跟他说了，来得不巧，这院子有局，要住得三五天后了。谁知道他说好，那就在这里等。住前面房子里了。想必曲子是他弹的。”
　　唐伯虎问：“那人长什么模样？”
　　老玄道：“个子挺高，人挺白，仙风道骨的，三绺长胡子。哦，脖子特别长。”
　　唐伯虎和祝枝山都哈哈大笑起来，倒把老玄笑得莫名其妙，说：“有什么好笑的么？”

　　三百六十三
　　
　　老玄连连点头说好，道：“这个是要喝一杯的。”
　　祝枝山便端起杯来说：“好好，道长在上，先敬一杯。”
　　为啥老玄要拉祝枝山呢？这顿饭请了，总得多赚一些吧。唐伯虎他是知道的，已经号六如了，不便再改换门庭，剩下就这祝枝山门面大，怎么也要拉住，回头说出去，祝枝山是在这里受了点拨，那是多大的招牌啊。
　　祝枝山呢，心里只顾着高兴，没看出这一层。就算看出来了，也不愿说破。人老了，自然要多想生死，要有寄托，天上既然掉下机会，总不能不要。喝了酒，对老玄说：“以后还要道长多指教呢。”
　　老玄哈哈大笑道：“哪里还要指教？你已经算是高人了，恐怕需要指教的是我。”
　　这么一说，祝枝山更高兴了，感觉要飘起来。众人纷纷敬酒恭维，祝枝山道：“好好，今天胡子一定要高歌一曲，以志走上征途。”
　　祝胡子要唱歌，那可是罕见。众人立刻鼓噪起来，那杨季静更是把琴放好，静静地看着他。
　　只见祝枝山拿了酒杯，面向太湖，在山坡上走了几步，高声唱道：
　　并轻舟，与君商话。且收掌中钩钓。天空水阔风光美，摸得鱼儿多少。却堪笑，痴呆老，得鱼又向波中倒。
　　钓还有道，在不浅非深，莫迟休息，更要收纶早。还闻说，此处越兵来到，亡吴踪迹堪吊。只今淡水清如玉，还是越池吴沼。
　　君且道：人间世，功名争似安闲好。且开怀抱，便鲜煮肥鲈，满倾香酒，万事醉都了。
　　杨季静跟着祝枝山的歌，抚弄起了琴弦，祝枝山背对大家，得意洋洋，摇头晃脑。等他唱完，回过头来，却见大家都捂着耳朵，不由得诧异，问：“怎么了？这首《摸鱼儿》，不好么？”

　　王宠道：“哪个说不好了？曲子好，词也好，杨哥哥弹的也好，你唱的也好……就是祝哥哥，你为什么会发出那么高的声音呢？哎，就好像一个大瓷花瓶，摔到地上的声音。倒是爽得很。”
　　话音一落，众人又都哈哈大笑起来。祝枝山不生气，自己也笑，说：“人各有所长，胡子本来就不擅长音律，这个还是伯虎来吧。”
　　大家便都看唐伯虎，唐伯虎道：“却是好久不唱歌了，既然高兴，就唱上一曲。”说罢用手打着拍子，杨季静和着他的词，又弹响琴弦：
　　
　　年来避世缩如龟，净扫茅茨锁竹篱。
　　系日无绳哪得住？待天倚杵是何时。
　　随斟冷暖开怀酒，懒算输赢信手棋。
　　千古英雄一抔图，不如欢笑有便宜。
　　
　　几句唱得悠扬动听，歌声未落，众人一起叫好。祝枝山道：“好一个懒算输赢信手棋，好。”
　　这时候，就见一阵雷声滚来，天空霎时布满乌云。过了片刻，竟然下起淅沥的小雨来。老玄道：“原来下雨了，诸位赶紧进屋避雨吧。”
　　唐伯虎说：“屋子里哪有这样的好景致？我看不用进屋，就这样轻轻淋上一会儿雨，也别有风味。”
　　大家都说这个主意好，雨中饮酒，又是一番情趣。杨季静琴声未绝，那意思，就是唐伯虎再来一首。唐伯虎唱道：
　　
　　吴门避暑不愁难，绿柳荫浓画舫宽。
　　石首鲜呈黄腊面，杨梅肥绽紫金丸。
　　密遮竹叶凉冰檐，散插榴花角黍盘。
　　急报洗天风雨至，一时龙挂万人看。
　　

　　歌里的龙挂专指一种云，和别的云不搭，一绺孤零零悬挂下来。若是此云出现，必有大雷雨。大家听唐伯虎唱龙挂，不约而同往天上看，但见远方水天相接之 际，果然垂着一个龙挂。紧接着远处电闪雷鸣，自己头上的雨，也大了起来。杨季静心疼琴，头一个撑不住，抱着琴就窜回屋子里去了。其他人倒是不慌张，任凭大 雨浇着。那王守是个规矩人，见了雨夜要走，被祝枝山一把拉住道：“莫跑莫跑，酒要浇透，雨也是要浇透的。”
　　那些小伙子，平时也没见到自己的叔叔辈这么疯癫的，大感痛快，一时间老的小的，高的矮的，笑成一片。杨季静放好琴，也返回来与大家做雨中狂饮，最后一个个，满身满脸，全是雨水，哪个都看不清楚哪个。
　　折腾了好大一阵，那雨慢慢地收了。天色放晴，只见太湖之上，全是五彩云霞，煞是好看。大家看那瑰丽风光，一时竟然痴了。
　　这时候老玄说话了：“浇雨身寒，诸位赶紧进屋取暖，我们这还有道菜，唤作落汤鸡的，没上呢。”
　　大家这才进到屋子里，老玄叫人拿干净衣服给换上，接着重新摆好桌子，便上来三大盆汤，每盆里都有只鲜美老母鸡，黄橙橙的汤中飘着白色的小果子。老玄道：“这一道落汤鸡，是从四川青城山传来的白果烧鸡，被我略加改造而成。内有白果，温肺益气。诸位可以尝尝。”
　　这老玄还真会来事，什么都准备好了，单等这大雨一下，才把鸡汤端出来，那味道自然是更好了。
　　这顿酒，竟然从中午直接喝到了晚上，又从晚上喝到了半夜，中间翻了好几次桌子，老玄是不停地往上端新菜，直吃得这一群扛不住了，个个东倒西歪才算作罢。这竟然成了件文人盛事，多年不曾这么喝大酒了。
　　第二天醒来，已经是中午了，唐伯虎走出屋子，看见祝枝山正在和老玄下棋，便笑道：“好雅致啊。”
　　祝枝山笑道：“懒算输赢信手棋么。”
　　老玄见他出来，放下棋子道：“唐先生昨天喝得痛快，今天道观里特意备了米粥，养胃的。”
　　正在此时，外面突然有人高喊：“好啊你们，这等好事，居然不叫我。这还叫兄弟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