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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家想看小说月报吗 (07年03, 04 期更新完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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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7-06-28 00:26操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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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山里人说:“还不快走?是想吃福喜么?麻利给老子滚。”

  俺想在嫂家多待一会儿,但那个怂恿他狗的人又开口了:“龟儿子,老子的狗咬人不偿命,要试哈?掐到底,你娃瓜惨老。”

  俺只得逃离了那个鬼地方,俺历经数载才寻到的鬼地方。俺远远地回头,看见那条黑狗忠实地监视着俺。俺骂了句:日你先人板板。

   你瞧,俺嫂的亲弟跟俺一样,也是乞丐。更妙的是他是个名副其实的瓜娃子,按俺村的话就是:二不愣。哈,事情奇妙起来。俺嫂原来从小就跟二不愣一搭过活。那个二不愣是否跟俺一样精呢?这个问题让俺在蜀乐思。

  俺像只嗅觉灵敏的警犬,嗅着俺嫂的气味,沿着逝去的脚印,将俺嫂的路又走了一遍。山歌不唱不开怀,磨子不推不转来……七岁的宋珠英背着大箩筐,箩筐里是瘦猴一样的二不愣。自打去年爹瘫了娘死了,宋珠英就是家里的壮劳力。宋珠英背了弟去地里做活。弟喜欢她唱山歌,她唱得他在箩筐里瞌睡。她说,小小,想不想吃糖?二不愣说,想,想。

  宋珠英背了弟下山吃糖,用山里草药换。几十里山道姐弟甜滋滋地走着。宋珠英问:“小小,甜么?

  二不愣愣头愣脑说:“好吃,俺要天天吃。”

  宋珠英说:“你高兴,姐天天背你换糖吃。”

  山道上脚印重重叠叠,新的脚印覆盖旧的脚印,大的脚印压碎小的脚印,像是一串串沉甸甸的果实叩谢深厚的土地。土地作为忠实的印证者将每一只脚印深深烙在心底。

  二不愣十七岁时,宋珠英像村里人说的“漂亮惨老”,做媒的络绎不绝。但爹似乎有更深刻的打算。他将媒人一概打发走。他说,女娃娃做你媳妇,你女娃自然要做俺瓜娃子媳妇。

  功夫不负有心人,这种机会终于等到。爹要将宋珠英嫁给一个三十多岁的傻瓜。同时宋珠英的弟弟要娶那个傻瓜的妹妹。多么公平,天造地设一般。

   宋珠英不愿意,二不愣也不愿意。二不愣说:“姐,你跑吧,跑远远的。”

  宋珠英说:“小小你咋办?你媳妇不泡汤了?

  二不愣说:“俺要姐,不要媳妇。”

  于是宋珠英在二不愣的协助下登上了去陌生城市的汽车。上车瞬间,宋珠英哭着冲二不愣喊:“姐挣钱一定给你娶个媳妇……”

  你瞧,俺嫂为了一个二不愣险些嫁给另一个二不愣。而为了躲避那个二不愣结果不可避免地遇见又一个二不愣。唉,可怜的嫂。

  俺嫂下了车踏入这个陌生城市的第一步时,正午的阳光暖融融地照耀着她。她甜蜜地想象着美好的明天。照耀窑头村和照耀那个陌生城市的是同一个太阳,日红晌午智者般审视检验二不愣的光芒以同样方式眷顾俺嫂。

  10  

  诗人死了。他存在过的地方存在着新的人事。俺久久凝视土地,想象诗人会成为一粒种子,深深地扎根,以得知大地深处的事情。

  “成交!

  “成交!


[此贴子已经被作者于2007-6-28 0:38:48编辑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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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7-06-28 00:35操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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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学生,诗人把自己种下。你却讨价还价。现在那个红唇女郎坐在你身边,旁若无人地喝着你的酒吸着你眼球。以物易物是自然的法则,但在你交易的片刻俺清晰地看到你鸡鸡里的魔鬼迅速膨勃,这无疑增加了你的成本。上帝的秤砣并不是铁的。迅速膨勃的魔鬼狞笑着占用了你太多空间,使得你被暂时的虚伪蒙蔽。你不能再思索类似“生存的理由”这样的问题,在勃起的欲望驱使下,你和红唇女郎成交了。你们要去某个没有光芒的地方完成交易。魔鬼在舞蹈。俺看到两只硕大的生殖器从俺身边走过。俺号啕大哭。    

  阳婆在头顶诲人不倦地指引光明,可无法直射人们身体内部的阴暗褶皱。俺感到悲伤。那则耗子和信息素的故事结局是:耗子死了。聪明的农夫把鼠夹投入熊熊大火,铁在火里接受历练,吱吱叫的灵魂无地藏身,它们被迫升腾,火星四溅,骤然落下化成飞灰。眼下是一个全新的没有吟唱、舞蹈的无声世界。铁的纯粹本质出现。大火浴炼过的鼠夹是个混沌而无先驱的舞台。于是一次次化险为夷死里逃生的耗子终于陷于绝境。它迷失于美色的陷阱。当然,它的灵魂有可能成为将来的先驱,后继者眼中的舞者歌者。   

  就这里吧,俺抬头瞅一眼血红日头。俺听到红日头说,是时候了。俺在日红晌午的尖锐下审视自己。俺甩着赤膊上路。俺听见爹说,二小,今儿个日红晌午爹送你去学堂,爹不指望你成龙变虎,爹只想你能数见有几个窝头;俺嫂在血红日头下笑吟吟瞅俺,她水红色衣服在光晕中红得耀眼;她衣服上的小兔子此刻静静偎在俺怀里,抿着嘴瞪起困惑不解的眼睃俺;一丝潺潺的流水般的婴孩哭声传来,俺听见哥在轻声吟唱:俺娃睡,圪捣锤,捣烂糠,喂鸡鸡,喂下鸡鸡下蛋蛋,下下蛋蛋卖钱钱,卖下钱钱买镰镰,买下镰镰割草草,割下草草喂羊羊,喂下羊羊抓毛毛,抓下毛毛擀毡毡,擀下毡毡卧娃娃……  

  日红晌午的天地间,茫茫然血红一片。俺与残剪的最后对话:“你为何只有一半?另一半残落何处? 

  “因为俺不能锋利,贪与欲的两片身体合二为一,将最为锋利。锋利是生命大敌。” 

  “就如日红晌午的光,滋润生命,也发酵罪孽?

  “是啊,折断吧,残缺更接近美丽。”

  本报讯:昨日正午12点,一乞丐在车站钟楼下自杀身亡。这名怀疑有智力缺陷的乞丐用一把残剪割掉了自己的生殖器。

  呼吁有关部门做好市容与环卫工作。(完)


[此贴子已经被作者于2007-6-28 0:36:54编辑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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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7-06-28 00:45操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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终于帖完了, 最后一篇也没有编辑格式, 明天继续帖2007年03期[em08][em08][em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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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7-06-28 11:34操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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GOOD JOB,多谢多谢,楼主幸苦,我来顶顶顶[em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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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7-06-28 11:52操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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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月报》2007年第3

[中篇小说]

像白云一样生活....................陈应松

俄罗斯套娃......................杨少衡

金窑主........................王大进

摘豆记........................姚鄂梅

[短篇小说]

八月十五月儿圆....................刘庆邦

天香酱菜.......................谈 歌

门..........................郭文斌

游戏房........................艾 伟

海绵.........................张学东

河流的秘密......................陈启文


[此贴子已经被作者于2007-6-28 16:44:19编辑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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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7-06-28 11:53操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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像白云一样生活 

陈应松 

 一  

  齐老和一家住在白莲垭山腰的杉木坪。他有两个娃子,一儿一女;有一个老婆,还有一个老母亲。白莲垭是一座很高的山,那儿终年云雾缭绕,偶尔现出阳光的时候,就会照到山坡上有一块耕耘得平平整整的棕红色土壤——那一定是在九十月间的秋季,苞谷已经收割了,大地露出它的本相,天空澄清,猴子的叫声越来越远。那块地就是杉木坪上齐家的土地。但下雪的时候——那一定很早,在砍掉苞谷秸秆之后,翻耕之后,霜就下来了;早晨起来,白花花一片,那就是霜;有时候霜很厚,你还以为是雪呢,果真念头一闪,雪就下来了。雪飘着,两棵柿子树就脱光了叶子,露出它们身体上琳琅满目的红果子,一颗颗大得冲人,像一块块烧红的木炭挂在树枝上。山下的人知道山上飘起了雪,因为有一条雪线,在十月之后,那条雪线就隔开了两个完全不同的世界。

  齐老和一家住在高高的雪线之上——至少海拔两千多米。风雪弥漫的日子,就没了齐老和一家的消息,好像他们冬眠了。到了四月,雪还没化完的时候,村长、会计和一个文书会照例到山顶上去,他们记着那儿有一户人家,是他们村的。他们拿着账本,找那家人去收税收粮。粮是折合了人民币算的。

  这家人家农特两税加起来共计壹佰零叁元伍角陆分,粮款加起来叁佰伍拾元零捌角。田的面积是二十亩;这田有能收的,有不能收的;阳坡地,阴坡地。所以缴款田亩平均数低得惊人。何况田是估估数,没哪个量,就齐老和报的。也许有三十亩,也许有五十亩,也许……但,就算二十亩吧。村长知道这一家人还活着,主人,主人的老婆,老,儿女。

  四月的天气行路人就觉得很有些热力了,何况蜜蜂还在飞,菜花、桃、李、杏、樱甚至映山红都往外开放了,黄的瞎黄,红的绯红,紫的骚紫,乱了章法。春天就是个乱了章法的乱哄哄的季节,很好啊,很欢实啊,很灿烂啊。

  狗还叫得十分凶。

  这是很难得的,狗叫得这么凶,一定有稀客到。猴子也在路边摇着树梢。齐老和见村干部上来了,这是能预料得到的,四月二十三日,或者二十四日。钱早就准备好了,是两百。两百就两百吧,往年都是这么结的,结了,登了记,就喝酒。可今年村长和会计就有些古怪,期期艾艾的。

  “两百啊?……两百……”他们你看我,我看火塘或神龛上飘着的蛛网。

  去年就这么结了,就昧了良心喝酒。去年就取消了农特两税,人家齐老和根本不知,世界上的事情与他没有任何关系,这一家是通过村干部与外界相联系的。去年收了,说你少交一百。村长和会计笑笑。齐老和在秋天的九月交那余款时听说要无缘无故地免他一百,人都快感动得跪下来,那一天,把自己留了上十年的一支虎胯给干部们煮吃了。今年……

  今年领导很暧昧,说,唔,两百啊,两百。坐下看房子,问,不漏吧,去年冬天的雪山上下得可大?齐老和说门口有三尺厚,比门槛还高。会计就说,现在还有这大的雪,神农架的雪都快绝种了。看了房子再看人,一家人,都还在。又看庄稼,门口田里的,再拨火(山上还是冷),摸狗(狗已经在主人的接待中知是客人,不吠不咬了,与客人们挨挨擦擦,摇着尾巴),然后就听见厨房里砧板剁猪骨头的声音。

  ——每年都是这样,齐老和都要为村干部留一只腊猪蹄子的,还带着座刀肉,就是猪臀肉。村长一行喝着茶,轮番甩过来的烟接住了,就夹到耳朵上、手指缝里,就说话、就咳嗽、吐痰,就到了吃饭的时候,就喝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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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7-06-28 11:54操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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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锡壶酙酒。是造型很有味道的小锡壶,能装半斤,或者更多一点。火锅是铜火锅,很四川的那种,放白炭。酒杯、汤匙、搁汤匙的小白瓷碟儿,完全是殷实人家的做派,很见过世面的做派。每次村长来似乎都是这一套。看来除非是贵客,否则就算过年,他们自个儿也是不会用的。

  上了桌,五个男人(女人不上桌),就是五杯——人人敬你一杯,你敬人人一杯。这是一巡。第二巡再五杯。第三巡就是共十五杯了。喝到四五巡之后,天就开始旋了,地就开始转了,话就开始多了,稀奇古怪的事都开始谈了。齐家儿子齐细满就拿出他前些时在山上捡的一块石头,上面有一个很清晰的虫的形象。文书说是化石,还是很珍贵的化石,这么清晰他还没见过,应该叫三叶虫,好像。

  “这里有化石山喽!”文书说。

  发现了宝藏,气氛更好了,喝得更勤,喝到后来,就分不清谁是谁的杯子了。腊蹄子里面放了些海带,放了些蒿本叶子,还一个劲儿往里面加肉和山上的嫩竹笋。上菜是用红漆托盘。村里还没有这么讲究的——指住在山下的人,公路边的人。吃的,喝的,井井有条。可再一细看,看衣服呢,看这家人穿的衣服呢?露肩少扣儿。看头发呢?鸡窝一般。都是在山上劳动的装束,简直像叫花子,一屋的叫花子。酒这么敞着喝,其实也是自己酿的苞谷酒,入口绵润,知情在理,不打头,很有欺骗性。村长一行中的文书就懂行地说细满捡的这石头,卖到外头去值许多钱,甚至是无价之宝,“然后,”文书说,“换了大钱就给你们家一人扯几件新衣服。”可齐老和知道他说的意思,就说:“新衣服有,干活嘛。他们都有新衣服。我妈几套,就舍不得穿……”

  喝到嘴麻时,太阳已经从门外斜进来了,会计提醒说,再晚就下不了山了。村长说:“在老齐这儿你急什么,还让你睡地下不成。”

  还是走了,恋恋不舍地放下筷子,大拇指指甲上剁剁烟,接燃,走了。过门槛时蹿了一步,差点摔了。回过头怪门槛。门槛是被狗啃过的,时间蛮长了,缺头凹脑,像一个老人稀稀拉拉的牙齿。齐老和的老妈妈就在门口瘪着嘴生气,一脸的恼怒。那与村长他们无关。村长也不想惹这个闲,只是跟老人家打个招呼。每次来都见齐老和的妈生气。她这一辈子就是气多,气多能长寿,总是见她活着。生气的时候打嗝儿,一个接一个,“嗝……嗝……嗝儿……”

  “老人家,还精扎着哪。”

  “快死了,他们巴不得我快点死……”

  “哪里哪里,您儿女孙子们蛮孝顺哪!您可以活百岁!”村长说。

  “活那久打鬼!没一个孝顺的……”

  老人咕囔着,村长他们已经往山下走去了。下山的路是被早出晚归的牛羊和齐家一家人的脚踊过的稀泥路。因为化雪之后,路就烂了。往山上看,山上就一些山,一些树。还有猴子深长的唳叫,划漾过茫茫的黑夜。

  森林像一座巨大的荒坟。  

  二

  更高的白莲垭尖上虽没有人居住,却有一片废墟。就往齐家的后面上山,爬三个小时,就到了山顶——细满的那块化石就是在那儿捡的。很久以前,那儿有一座庙,叫白莲庙。有人看见山上总是盛开着一朵巨大的白莲花,像蓬松的白云一样,后来就修了庙。但后来闹白莲教,官府就把庙毁了。不过以后又恢复了。但解放时,一九四九年,从秦岭窜来了一股西北土匪,爬上山顶负隅顽抗。那山上有庙,有洞,还有一股活水。剿匪的解放军就在对面山上对准白莲垭用迫击炮猛轰,庙炸塌了,人却毫发无损。后来是齐老和的爹给解放军带路,从山后的一条险道摸上去,把土匪全包围了。二十几个土匪一起跳了崖。——就是从北面那最深处跳下去的,北面的山下还有个天坑,几十丈深。这之后,每逢天阴下雨,天坑里就有鬼魂的狂叫,全是西北腔,齐老和听不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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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解放军炮轰后,又闹“文革”,公社武装部长一声令下,又把山顶寺庙的残存建筑包括一座塔给砸了,白莲垭就荒芜了。

  齐老和在前些年就开始偷偷地搬运山顶寺庙的老瓦回家。瓦是黄瓦,闪光,上了釉的,泛着一种很苍老华贵的气息,就像是殷实人家的老太太。可山路很陡,近些年几乎没了路,路让水冲断了,灌丛、榛莽给覆盖了。空手上下山都难,甭说背一背篓瓦。瓦又沉。齐老和就在山上采药时,放几块瓦在背篓里,像蚂蚁衔食,一颗颗衔下来,这些年集了些瓦,将牛栏、厕所都盖上了这种瓦。他上瓦时还搞了飞檐,像一座小庙,将牛栏、厕所弄得比正房还漂亮。他还得背,虽然背得很慢,可时间有的是。背了十年,盖牛栏、厕所,再背十五年,说不定就可以盖大房子了。

  就在村长来过后不久,文书又上来了一趟。那一趟上得十分辛苦,还碰上了野猪,提着半袋子石灰,来了是写标语的。标语就写在了新垒的牛棚墙上:

  建设社会主义新农村

  这白莲垭子上竟然出现了标语,出现了字,可是自打盘古开天地的头一遭。这标语气势磅礴,一下子把齐老和一家和村里人拉近了,山上山下连成了一个整体,人突然就不那么孤单了,山也变矮了。出坡干活,收工回家时,齐老和都要欣赏这一条白呲呲的标语。标语像阳光,照亮了这终年云雾缭绕的垭子。文书上来给他们说:要开始建设社会主义新农村了,现在各村督促县里下达的“三改一刷白”,即改水,改灶,改厕所——上不漏雨,中不漏体,下不漏粪,房子刷白。齐老和问咋改,文书也没说具体,说就是要搞漂亮,水,自来水;灶,不要烧柴了,要烧沼气,最好灶台贴瓷砖;厕所改冲水式,蹲式坐式均可,房子外墙全用石灰刷白。

  哪来的自来水?咱要去“月亮窝”挑水咧。烧沼气?沼气说是猪粪沤的;厕所就这样了,新,还改什么?坐式?坐着拉屎能拉出吗?外墙用石灰刷白了咱这高山上单家独户给哪个看去?……

  齐老和知道村里说是说,有时来了人也说很多事,都没办,也没哪个再问,就有了经验,管他的,咱种咱的吃咱的,村里的毬事与咱没关系。

  可这一天早晨,齐老和的妈起来突然吵着要上白莲垭去敬香。这天早晨,天很安静,鸡在笼子里拍打着螨虫和臭气,想走出来见阳光,猫舔着隔夜空空的盘子在做吃早餐的热身运动。空气寒凉,冷杉摇曳,发出司空见惯的声音。齐老和的妈走出她的房间就给大家说她梦见了观世音菩萨,踏一朵白莲祥云往山尖上去了,菩萨显灵了。

  一个老太婆被梦中的美丽景象弄得亢奋起来,她头上沾着垫床的苞谷衣壳子,膝盖上有两个整齐的补丁(她自己补的)。这样的人会与观世音菩萨相见吗?可老太婆起了这个心,她有二十年没往山上走了,现在,当八十岁时,两腿像脆皮黄瓜,敢爬这样的山?

  “她要去就让她去。”齐老和对翠满和细满说。他知道妈倔了一辈子,老糊涂时,更倔。让她去,有什么事还好些,他这么促狭阴暗地想。妈就背了几个煮苕要去爬山进香了,还拿了些黄裱纸和香。

  “你看她怎么走。”齐老和站在门口,对母亲也对儿女们这么说。他有几次背瓦下来,都差一点滚下崖了,主要是没有路啊。

  妈前脚去,儿子细满就让爹给指使“跟着她”。

  妈还走得很快,总是在山上生活了一辈子,就算拄着拐棍,也比不会爬山的外地人利落。

  可是走了大约一两个小时,齐老和正在家里磨砍刀,就听见儿子急闹闹的声音。

  ——那个摔得鼻青脸肿的老太婆正哼哼唧唧地趴在孙子身上,狼狈地回来啦。

  她的双腿给摔断了。

  三

  妈躺在床上双腿肿得发黑,弄了好些草药来敷了,女儿翠满说该不要送到医院去看看吧。说是这么说,哪来的钱背一个八十多岁的老太婆看这腿?躺在床上没死没叫就是平安了,维持现状,就是平安。老太婆躺在床上,吃饭、喝水,慢慢就消肿了,睁着一双白内障的眼睛茫然无措。儿孙们就笑她说:“观音菩萨来没有啦?来了要来看你,给你把腿接好啦。”儿孙们说:既然观音菩萨显灵,到了白莲垭,你好心好意去看她,她为何不保佑你,倒让你眼睁睁滚下山来把一双老腿摔折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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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苞谷拔节的时候,猴子下山了。猴子也是从白莲垭顶上下来的,不过猴子满山乱窜,没个准。但到杉木坪,是看中了齐家赖以生存的那个沁水窝,就是“月亮窝”。月亮窝是一个小沁水窝,后来齐老和把它挖成了个月亮弯儿,能存个一担两担水。这水是在齐老和爷爷的那一辈子发现的。有了水,就可种地,就搬上山来了。齐老和在将它扩大之后的某一天,发现水中有了一种生物,螺不像螺,虫不像虫,怪头怪脑的在水底下行走,生存,也不知道吃什么。这东西肯定是水中的生物了,可这一带方圆数十里没有水,这生物是从哪儿来的呢?更巧的是,今年的第一场春雷刚过,有一天儿子细满去挑水,竟发现水中游动着几尾小鱼!这更奇了,齐老和百思不得其解。你说人能在这样荒无人烟的高寒山上存活,是因为有两条腿,有腿才爬上山来的,鱼呢?飞来的?

  现在,已经有很长时间没下雨了,猴子满山找水喝,闻到了这儿的水腥味,就来了。这还不说,还有一只青羊也找到了这月亮窝,一只青羊与一群猴子在傍晚时分,为争夺水源打得嗷嗷大叫,把水的主人一家全然不放在眼里。猴是一群泼猴,前些时在水边发现咬死的雉鸡、竹鼠,后来才知道是猴干的。今天却要打跑一只百多斤的青羊。挑水去的翠满见猴子与野羊子打架,也生好奇,手上拿的石头也没用,看它们打得飞沙走石,清汪鬼叫,最后把一窝水给糟蹋了。

  必须把猴赶走,不仅把水弄脏了,而且可能会在秋天让你颗粒无收。水是有限的,一天就沁出来一两担;粮食也是有限的,你要在这高山上生活,就不允许其他禽兽在这里生活,这是十分无情的。猴们就是些猕猴,书上叫恒河猴,而齐老和他们叫毛猴。

  把猴赶走没什么别的法子,就是灭它,灭它没有枪,可有用笼子捉猴的办法。在上世纪六七十年代,村里就上来经常捉猴。——做一个巨大的木笼子,笼门是机关,绳子牵到远远的一个隐蔽茅棚里。笼子里放上瓜果、苞谷。刚开始猴是警觉的,绝不会随意进笼去吃那些诱饵。但过几天就会有饥饿的小猴往笼子里钻。第一只钻,吃,你不能关。第二只偷吃,也不能关,等到一群猴子都进去了,再关上笼门。灭了这些祸害庄稼的猴子,还可以卖给外地人,将它们拴链子训练了去讨饭要钱。如今那些耍猴的猴,不晓得有多少是神农架的猴子猴孙。

  当齐老和想要用笼子关猴时,翠满、细满姐弟俩都说是胡扯,不现实。找谁打笼子?打笼子的木料哪里来?

  那就下套子。齐老和下了几个钢丝套,套到了一只猴子,就在月亮窝边大张旗鼓地剥猴。把肉剔了,把骨架子丢进自己的酒坛里。猴骨酒是治风湿的良药。

  再套一只再剥时是在屋场上,他妈已能拄着拐杖在门口看景晒太阳了。见儿子剥猴,一时尿失禁,大骂儿子“遭天雷劈的”。

  可这天猴群们发疯了,把齐老和田里弄得一片狼藉,啃断了不足一米高的苞谷,还拖走了三只鸡。儿子细满去撵猴,被猴抓伤了手臂,当晚就肿得像包子,还发烧。猴子是有毒的,喝了些排毒清热的大青叶茶,又吃了七叶一枝花碾成的粉,才有了好转。

  青羊在这个早晨,与争水的猴子展开了一场血战,竟把猴子打败了,至少让两只猴子折断了猴爪,还用角挑开了一张猴脸,把一只猴眼挑瞎了。

  青羊在那儿喝水时,对这百十斤的一堆野羊肉,齐老和是下了决心要把它杀掉。青羊长得很健壮,一身灰毛,喉部有一块淡黄色的毛斑。青羊因为这一向与猴搏杀,已经精疲力竭,有一条腿瘸了,且不防人,就像是这个月亮窝水源的主人一样。齐老和只要憋足劲,有一个帮手,就可以用挠钩钩住它,再然后用大砍刀猛敲它的头,一阵风工夫,青羊就成囊中物了。儿子因为被猴抓了,还在恢复,女儿也不愿配合,说:“爹,说不定它蹄子会好的,让它走吧。”

  “问题是它不走。”

  “那就不走。”

  “混蛋!

  在这山上住着,不可能把水让与野兽。他拿着刀,大砍刀,猎刀,缺头凹脑的刀。刀是父亲传下来的,曾经在这山上杀过无数野牲口。在山上,要有刀,称手的刀。刀一直是他在这儿生活和做梦的基础,是枕头的高度之一。人睡在刀上,就像睡在故乡。如今,这刀总是一个劲儿地生锈,不行,刀打不起精神来,刀要血洗洗,要洗出它的浩气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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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齐老和一个人接近了青羊。

  他是想把它打死的,他肯定是想把它打死。他看见青羊的乞怜,那双眼睛——当面前的人手拿着挠钩和大刀,而不是挑着水桶或背着背篓出现在它面前时,它有些惊异,它扬起头打量着他,而齐老和也在打量着它,只要把它钩住,一切都好说了。可是这个傍晚让夕阳沉重,齐老和在青羊那神秘的眼睛里看到了一片深邃窎远的群山和森林。它虽然装着一副受难的样子,可它的那种冷冷的沉静中,它眼里的地方,那是我们无法到达的。它翕动的吻豁似乎在嗅吸着什么,在揣摩着什么,并且想说出话来——这是个灵异之物啊!但是对于青羊火锅和它的鲜汤的渴望已让齐老和顾不得许多了,对野牲口的怜悯只是一时性的,他从来就没手软过,这次也一样。他将那挠钩挥起来钩去!

  青羊身子一偏,钩到了那只瘸蹄子,可钩也钩脱了,青羊一个趔趄跪在水边,又很快爬起来。齐老和又钩。但是从坡上跑来了儿子细满,是从田里回来的,背篓里背了大堆猪草,飞也似的跑着大喊:

  “放了它,爸!放了它!

  猪草在散落,儿子的头发在飞扬,石头一样光滑的脸嫩生生的,双手抓着背篓的背绳。

  青羊跑了。跑掉了。

  齐老和望着细满,他忽然对自己的儿子感到一阵揪心的陌生,好像儿子从没跟他生活过一样,是一个新来到这山上的人,一个别家别地的娃子。他可是个男儿啊!……

  “它就是想喝口水……”

  “你不想喝水啊!”他大吼,冲着儿子。那样子恨不得朝儿子甩一挠钩,把他剥了皮。

  不管怎么,第二天,他还是要守着这月亮窝,守到青羊,要它的命!

  月亮窝边没出现青羊,出现了一个人,一个陌生男人。  

  四
 

  那人见到了水,就像见到了母亲,扑上去就把头埋进水里,贪婪地喝了起来。他咕噜咕噜吸水时,凡是能运动的肌肉都在收缩,提搂,好像要把嘴下的水窝,把整个杉木坪都吸进他的体内。

  这个渴得狂乱的人用山上的这窝水泼熄了肚里的火,果真把一窝水吸得一点不剩了,嘴边沾着鲜红的泥巴,打着饱嗝,还吐出不能吞下去的东西——估计是那不明不白的带壳水生物,就跟齐老和打招呼:

  “你好!你好呀!

  齐老和见来了生人,既惊喜又警惕,因为听山下说偷牛贼很多,在山上也得小心一点。

  “啊!!……”齐老和说。他不晓得怎么跟这个突然闯进来的陌生人说话。

  “您家姓齐?齐师傅,您儿子是不是叫细满?是他让我来找他的。”

  哦,齐老和想到就在前天,儿子去了山下一趟,因为家里没了粮和洗衣粉,还差一些搭盖猪圈的铁丝,就把一个麝香包让他拿下山去卖了换东西。麝香包是去年大雪时捡的一只冻饿而死的香獐,从其身上取下的。他背回这只獐子后,将毛拔下来,套进老母亲的枕头,可以治头风,然后卸下香囊,挖出麝香,用油纸包好。有时,人要提神,就往烟锅里掊点麝香,那香逢了火,异香扑鼻,满口生津,提神醒脑。在漫长的无可奈何的冬天里,几乎麝香是必不可少的东西。一家人猫在火塘边,眼睛熏得红肿流泪,仿佛死了一万个亲人。除了擂苞谷,炕苞谷,就是吃饭喝酒打瞌睡。春天来了,麝香就得换钱换物。细满这孩子也有十七八岁了,是个腼腆的娃子,胡子眉毛倒还粗,喉结也很凸出,山里啥样的活儿都能做,也能使枪吆狗,但很少去打野物,心地善良,没做过什么坏事,山上没啥坏事可做啊。年轻时在神农溪河里推过船光着屁股拉过纤嫖过娼的齐老和认为,男人不做坏事不能算男人,不做坏事就还没成男人。儿子连个女人的腥味也未舔,所以更不能算个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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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7-06-28 11:59操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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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可是儿子竟然有山下的人来找他了,而不是找老爹齐老和。

  那就找他吧。齐老和就喊出儿子。

  儿子说可能是向索子给介绍的。向索子是山下卖化肥种子和日用品的老板。一问,果然是向索子叫来的,因为细满给向索子说到化石的事。

  来人一进屋就要看化石,可他说他姐不知放哪儿了,要等他姐翠满回来,姐去山上薅草去了。那人又说还有宝的,说你还有铜钱。说你挖了半缸铜钱。

  铜钱倒是有几枚,都年代很久了。有一枚还吊在细满裤子上。

  “这一枚。”细满说。

  “我早就知道了。”

  细满把那铜钱取下来,那人就把它抢了过去,看那枚铜钱。

  “这个不值钱,还有呢?还有很多啊?”那人说。

  “我就是要买的,我不买我上山来干什么?”那人拿出了一个手机,说,“这山上没信号。”

  等细满把自己的所有宝贝都拿出来了,那人看了后没什么惊喜,说这些铜钱都是大路货,不值钱,并问是不是在墓里挖的?说山下都在传你挖到了钱缸,说是过去土匪埋在山上的。

  细满不太爱说话,只是摇摇头否认。后来翠满就回来了,就把那个三叶虫化石给那人看。那人看后有感觉。齐老和盯着那人的表情,看到了名堂。那人就说卖给他。可细满沉不住气,说你愿出几多钱?这话本应是来人说的,来人问细满,细满才答。细满经验不足。

  那人被突然问住了,还没想好开价,但又不得不答,想了想,看了看面前的几个山里人,揣摸他们的见识和底线,就迅速地说了:

  “我出……五十……到一百块钱!不就是个石头吗?我以为还是个什么宝石呢。”

  “很少有的啊,”齐老和要说话了,“这石头肯定不止这个价。”

  “我也不懂,”那人说,“我反正觉得这好玩儿。我也不是专门玩儿石头的,向索子说这儿有宝贝,我就来了,就是块石头,我背回去若一钱不值就丢了,不过也就百八块钱嘛,也算跟你们交个朋友。”

  细满看看爹,看看姐姐,就摇头。

  这必须漫天要价,人上来了,要东西的,货在我手上。

  “那你们究竟想要个什么价?”那人有些着急。

  “不想卖,留着自己玩儿的。”齐老和在正欲说话的儿子前头说了,因为他觉得有来头。也许可以慢慢给来人杀价,吊吊他的胃口。驾过船的齐老和知道看风行船,见风使舵。

  “可是已经晚了,下不了山了,我得在你们这儿住了。”那人很急躁。那人又说:

  “或者你们帮我扎两个火把我连夜赶下山去。”

  “我们电筒没电了,你带了电筒吗?”齐老和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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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7-06-28 11:59操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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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人摇摇头,说:“我以为不远的,向索子说十几里,起码三十多里四十里!这哪儿像有人住的地方啊!

  齐老和就挽留他在这儿住一夜。

  “好好好。那就吵闹您们家了。”那人无可奈何地说。

  晚餐是腊肉炒鸡蛋,腊肉火锅煮洋芋。

  “……神农架的洋芋就是好,怎么煮也不火巴(),也不煳汤。”那人说。

  还喝了两杯,说不能喝,说好了好了,再喝就醉了。

  那人就洗漱。自己带了毛巾和牙刷牙膏。晚上还要刷牙。那人在幽暗的窗子下的椅子上拉开自己提包的拉链时,在深处找他要找的物件时,偶然——给他打水的细满看到了那包里一沓很大票子的钱。钱是有特殊气味的。听说城里的小偷有特殊的嗅觉,一嗅,就知道钱在哪里。那气味究竟是一种什么样的味道呢?钱的确是一个很奇怪的好东西。

   山上的夜十分安静,有娃娃鸡的几声啼叫,像娃儿哭闹,又走散了。鬼瞪哥(猫头鹰)也凄叫一两声。很远的麂子也会应和两声,在山谷里。

  细满没有睡着。那人睡在他的脚头。那人把衣裳全脱了,说是怕虱子。细满怕碰男人的光肉,碰了有一股排斥。他一动不动,像一根树筒子睡在被窝里。睡不着,想那人提包里的钱。

  钱在眼前闪着鬼火般的光,一张张散开又回拢,像一副自动洗的扑克,展开又回去,还翻动,一张一张。细满突然有了强烈的想法……他突然想到了山上……
 

  五  

  第二天早晨起来一触到化石细满就说白莲垭一个垭子上全是化石嘛。那山顶上好多过去修庙的台阶都是些化石,他还说,不光有你说的震旦角化石、鹦鹉螺化石,什么草啊虫啊很多,你搬得动?

  那人与齐家将那块三叶虫化石的价谈妥了,三百,带他上山去看了之后,一手钱,一手化石。就说要细满带他上山去看看。

  睡了一夜,那人脸红红的,早晨吃了些酒,又一个腊肉洋芋火锅。那人问了到山顶要几个小时,说那样可以在天黑前下山去。

  那人催促着细满。齐老和说不能去,可细满要去。细满还小声给他爹在灶门口说了,说我捡三叶虫化石的地方不会告诉他。那人要细满把化石带好。

  细满的姐姐翠满也附和说可以去看看,谅他也把山搬不走,并要细满把开山刀拿着,机灵点。细满说:他不给钱想走脱?他不是我对手!

  就这么,细满背上背篓,就与那商人一起向山顶走了。

  到了下午,细满一个人下山来,背篓是空的,脸是白的,没一点血色,白中带青,像见到了鬼一样。好久没说话。他姐就问他那人呢?碰到了啥家伙?细满就说:我把那人……推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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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7-06-28 12:00操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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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说推下去了,声音很小,不平静。姐翠满一听就愣了,就去喊她爹,齐老和。齐老和在锯木头,使斧头。

  “什么?推下去?下去?下哪儿去?……”

  丢下斧头过来的他爹站在那儿,只穿一件秋衣,额上淌着汗。从山上下来的儿子没淌汗。汗已经干了,脖子上和手上有抓痕。

  “究竟怎么了?!”做父亲的大喊。孩儿们的妈在灶前揪着被烟熏酸的鼻子也冲出了脑袋。

  “究竟咋了?

  事情已经很清楚了。天黑了。

  一家人闷闷地吃饭,孩子们的奶奶一瘸一瘸地在屋里走,不知道气氛为何如此凝重。她耳背。

  家人也没再问细满,事情的经过。没问,好像不敢问,好像那儿是一个疼痛的灌脓的疱,一碰就要让天地惊叫,世界变色。

  细满躺在黑暗的帐子里,眼前全是厮打的画面,那儿的声音,山上的风,树,泉水哗哗的流淌声……

  ……那人说的是“很好很好”,那人看到一个粪池里砌着的一块和尚的石碑,说很好很好。那是一个百年的粪池,里面有石蛙和无名的山顶生物。可我跟他打起来了……我无意间踢了一块石头进粪池,溅到了那人的脸上和头发上,那人很和气的,脸却变了,说,你可得小心一点呀……那人好像骂了一句——他一直爬山都那么骂,也不定是骂哪一个人,嘴里带点渣滓,也就是一个口头语,城里人嘛。……你究竟想不想买呀?他是这么问的,细满是这么问的。——哪个不想买,还黑你一块石头不成,那人说。——妈的山和尚。那人说。哪个是山和尚?哪个当了和尚?欺我找不到老婆?——哪个山和尚?细满问。两个人就不知怎么纠缠到崖边上了。——这里根本就不可能有三叶虫化石,谁知道你是不是水货,假的。那人非要细满拿出那石头再给他看看。可细满说你把钱给我我才给你看。后来……他的大脑一片糊涂。反正那人就掉下去了,反正,推推搡搡中他出现了血痕,一定是拉扯过的。——你鸡娃子赖鄙!城里来的赖鄙货!不然人家怎么叫“街鄙子,街鄙子”呢?他一定这么骂过,骂过那人。后来那人消失了,无影无踪了。手上的化石也不见了,好像是被那人抢夺走了……
  

  六
 

  又一个早上。起来的时候他爹已经准备了一大捆绳子。那是爹到崖上采药打金钗(石斛)用的。他爹说:

  “翠满也去。”

  都去?

  还带了条狗。狗呜呜地叫着。是到天坑那儿去的。

  到了天坑口,他们望着头顶高高的白莲垭,有些云,被山顶的树给吞走了。他们准备绳子,爹是要下到天坑去的,细满也要下。

  天坑像个巨大的黑洞,一个巨大的嘴巴,像是一个巨人踩了一脚,四壁白瘆瘆的,坚硬得十分无情。那是个无底洞啊,下到那里就是地狱,谁也不知道有多深,里面有些什么。有人说有怪兽,有人说有长毛的巨型癞蛤蟆,它一打哈欠就会生雾。正想着,雾就从底下腾起来了,像一口滚滚的锅。

  那怎么下?从来没有人敢下到坑底。坑底离坑口少说百丈高,悬崖陡壁。在半壁上打过金钗,爹做过,把细满也带下去过。爹打金钗的时候不会讲什么,爹口紧,不讲奶奶给细满讲过的二十几个土匪的事,还有他亲眼见过的家里两条猎狗的事。那是在细满还很小的时候,家里有两条威武的猎狗。有一次跟猎,在刺棵子里叼出了一只兔子。兔子东躲西藏,最后给逼到光秃秃的天坑口,没了路,就往天坑里跳。那两条猎狗也就跟着往天坑跳。死了那两条猎狗,爹在天坑口一个人闷闷坐了一天,像块石头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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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人要顺绳子下去,这似乎是不可能的,似乎只有死路一条。可爹朝都没朝儿子细满看。他只是整理着绳子,让翠满在上头照看点,自己就下去了。

  绳子打了十几个结,因为长度总不够。估计还是不够。绳子一点一点地在往下溜去,就像一条无头无尾的长蛇,一点点往下爬去。

  “爹!”翠满喊。时不时喊。

  可爹没有回应,但绳子有力,往下在溜。

  下了很长一会儿,就听见下面传来喊声,要把绳子拉上去。那声音似乎并未到坑底,可那声音悠长、浑沉,整个天坑都有一种爆发似的共鸣声,仿佛一个人在地狱底下的呼号,让人听了有一种凉森森的恐惧感。

  把绳子全拉上来了,那就是细满要下了。细满也没想什么,咬着牙齿,捆住自己的腰,就往下蹚去。这是没有可说的行动。他只有往下去。谁逼的?不知道。

  他姐很有经验,也有一把力气。绳子在一棵百年老树上缠了三圈,一个人基本可以控制了,姐还把绳子踩在自己脚下。

  “过点细啊,细满。”姐姐叮嘱。姐的声音像送别,永久的送别。

  这是一条十分新奇的路。就是冒险。打过金钗的细满知道怎么走,看着脚下,找有些平缓的地方下脚,有灌木的地方可以用手抓上一把,减轻绳子的力。

  一步一步地走,走扎实;一步一步地下。但爹没有回应。他想爹肯定在下面等他,或者已经找到了那个人。

  天坑。天坑啊,天坑。

  坑壁上些许的灌木是黄栌,还有响叶杨,有盐肤木,乌桕,还有人血草。为什么靠近坑底的地方有这么多人血草,黄英英的花开得漾漾的,精神抖擞,这是为何呢?掐断了一根,流出鲜红的血来。跟坑外的人血草没有两样。

  坑底下,对,就是坑底下,他能望到的地方,胜利在望的地方,一片一片的人血草,一片一片的晕晕的黄!往下看,就像看到四月的菜花地,让人浑身躁躁的,黄得让人要发疯的颜色,就像蹚下去就是去蹈一片火海似的。

  后来想想那天有多难呢,一股强大的坠力要把你拽下这万丈深渊。绳子被乱七八糟的树枝阻挡纠缠,石头磨着随时欲断的绳子;看见了蛇、鹰窝、老鼠、飞鼠——就是那常说的催生子,还有青麂。再陡峭的山壁上都有青麂攀爬的影子。也有很罕见的草药,有金钗(一般的金钗兰)、蜈蚣钗,还有小丛红景天、灵芝、一大窝五灵脂(就是飞鼠屎)。有几次坠下去的是石头,可下面爹没有喊话。他可能躲得远远的,在观察着半空中的儿子哩。

  后来绳子依然不够,但可以看到爹为他踩出的一条路。那也很险,有的是贴着崖壁走的,滑溜,像是万年没人涉足的,本来就是万年无人下去的天坑啊!

  后来呢?后来他就丢开上头连着姐姐的绳子,好像丢开了世界,下到另一个世界去了。爹依然没有吭声。他想象着坑底的情景,那万年无人涉足的下面,毒气四溢,爬动着千万条毒蛇和老鼠——这是他梦中遇到过的险隘世界。那里有冤魂,有鬼魅……已经被树枝和石头划戳得伤痕累累的细满就这样软着双脚下到了踏实的坑底,他小心出脚,寻找着爹的影子。

  那天坑底下,跟天坑上头又有什么两样!阳光一样暖热,清风吹拂,人血草灿烂辉煌,灌木丛生,高大的乔木也千姿百态。天坑口圆溜溜的罩在头顶,坚硬的光秃秃的坑壁在阳光的炙烤下现出骨头般的颜色和质地——就是一块块站立的骨头,一扇扇骨头般的墙垣!气势磅礴,高不可攀,让人生出渺小似蚂蚁的感慨来。可也是另一番天地,让细满感到这白莲垭还有如此雄壮的景象,这可是从来没有过的。

  他终于看到了爹。爹正在草丛里寻找着什么,蹲在那儿。细满走近去,他看到了爹的面前是两副兽骨。细满一下子就记了起来,那是两只狗骨,完整的狗骨架。脖子上套着的皮套还没有腐烂。爹把那个皮套拿起来,细细地看着。在不远处,细满看到了一堆散乱的人骨,人的骷髅。那是不是奶奶说的那些土匪呢?还有许多骨头,兽骨,巨大的骨头。大得像是传说中的怪物的骨头。还有许多奇怪的脚印,大的,很大的,细满紧紧跟着他的爹,手拿着开山刀,防备有什么袭击他们。听见了水声,有一个洞,山洞。洞也很大,洞口水淋淋的,长满了厚厚的青苔。他们走进去,看到了洞里也堆着一堆堆骨头,像骨头,也像石头。许多闻所未闻的兽的头埋在泥水里,浮土中。他们出来了,像在地狱里游了一遍。细满吐出一口气看头顶,白莲垭高耸入云。那望断颈子的山顶,无数的水珠子正从上面飞腾下来,像一些鸟或者树叶,声音凄厉,又看到有许多人也坠下来了——水珠子变成了人……

忽然听见了人声——人的呻吟声!

  毛骨悚然的细满看到毛骨悚然的他爹。他爹的头发都竖了起来。他爹拨开人血草就朝那呻吟的地方跑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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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7-06-28 12:02操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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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淌了一地的血,那人静静地躺在一片人血草中,胸腔里发出若断若续的声音,无数大黑蚂蚁趴在他的身上、头上吮吸着他的血。那人一定是爬动了的,身后留下一条血路,压趴了一片片的人血草——他是想找一条路上去。想逃离这个天坑。就在细满下来时,就看到一具人骨,靠在崖壁的一棵树上,未脱节的手骨还紧紧抓着树干——那可能就是几十年前的土匪或是哪年不慎失足的采药人,人都有求生的愿望。那人面孔朝下,爹去拍他,小心翼翼的,他想把他翻过来,仰面。可搬动时那人浑身的骨头发出嘎嘎的响声——他骨头都摔坏了。他一定是坠落途中被树拦住了才没死。“快去找水来!”爹喊。细满就去找水。他摘了片叶子,接了水来,爹给那人喂水时,嘴却怎么也掰不开。“你醒醒,喂!!你……”那人睁了一下眼,眼已经散了光,接着头一歪,就死了。那人手里捏着什么,死死的。细满爹去掰他的手,是那块三叶虫化石,化石已经碎为三块,可依然紧紧攥在手里。细满接过那块化石,他把它们放进兜里。接着爹去动那人背着的包。包拉开了,钱。那些钱。爹把它们一张不剩地拿出来,有很多,新的。爹用双手拢了拢,拢在一起,拢成一沓,再把它折了,解开衣服,放进内衣荷包里去。爹也没看细满一眼,自己做着。细满听到那些新钱哗哗的声音,很清脆。爹就站了起来,准备走。那包没再看。可细满记起那包里还有一个手机的。他想要手机。可他爹却喝住了他:“别翻了!

  细满不干,他想要那个东西,想拂逆爹的意志。他就去翻了。包里还有一些乱七八糟的东西。那人头上有黑色的白色的干结的血块,它们曾是液体,从脑壳里流出来的。蚂蚁太多,正在那儿狂乱地爬着,吮吸着那些血块和脑浆。

  他还是把那个手机——那个包里的硬家伙摸出来装进了口袋。他做这些的时候他爹在另一边扯草。他不再翻那个包。他爹也许知道他做完了,就抱来人血草,覆盖到那个人的身上。细满也照爹这么去做。父子俩拼命地扯人血草,手都被那鲜红的汁液染红了,终于用人血草把那人“埋”了。爹就走了。细满跟爹走。他先上,爹让他先上。

  他们上来了,来到人的世界。鸟语花香。
 

  七  

  这一夜细满感觉到爹妈一宿未睡。起来小解的时候看到爹妈在厨房里,烙着香喷喷的酱包馍,还有火烧粑粑。

  细满早晨迷迷糊糊起来,洗脸时,爹就给他说:

  “细满,出外去躲几天,躲些时。”

  爹拿出了一沓钱给他,让他放进荷包。都是些新钱,那人的钱。

  细满知道这一刻迟早会到来。他二话没说,就背上爹妈为他准备的衣物和干粮。包是爹年轻时在河里推船用过的帆布拉链包,里面塞得满满的——不是吃的就是穿的,可以当背篓背起来。爹说:

  “下山先去剃个头。”

  爹说了这些就不说了。细满看到他的妈在角落里抹着眼睛。他想去劝几句,觉得没必要。就大声给姐翠满说:

  “姐,我走了。”

  姐大约已经知道,已有准备,就问:

  “你要到哪里去?

  姐说这些也望着爹妈。她知道这是爹妈的意思,主要是爹的,爹就说了:

  “出去几天,等没事了再回来。”

  细满去奶奶的房里告辞。奶奶睁着眼问他去哪儿,细满就说笑着说是给奶奶去买黄豆酥回来吃。奶奶虽然八十多了,可牙齿很好,能咬得动油炸的黄豆酥。前不久,细满还真给奶奶带回来半斤黄豆酥,是在向索子店里买的。

  细满觉得自己是大人了,应说走就走。于是就迈出了门槛。狗嗅着他,挨挨擦擦,细满就赶狗,不让狗跟上来。狗在坡上就站定了,昂着头翘着尾,送他。细满向狗招手,向杉木坪上的树招手,向杉树招手。杉树很高,有紫杉、麦吊杉和巴山冷杉,麦吊杉像钓鱼竿一样站着,只长个头不长身材,瘦丁丁的,上面笼着绿色的针形叶;巴山冷杉却发出灰绿色的光芒,像铁汉子一样站着,跟山上风的凌厉的姿势一样。

  家慢慢看不见了。

  细满在山道上走着,有力地走着,头也不回。这一定是出远门,他很敏感,知道了爹的意思。人死了,他要走远一点,在人们的视线里消失,包括在山下那些村里的人眼里消失,消失一些时间,等……

  他走得太急,气喘,汗也滔滔不绝地出来了,黄豆大的汗珠,揩了又出来,他一口气走了十几里地,在一棵树下吹风。他想着坚决不朝后头看的,可他还是看了。

  白莲垭又远又高,挤在很荒凉的天边,白雾紧锁山腰,好像有山火喷出,青烟滚滚——那是云雾。山有些模糊了,像罩着一层薄纱,像往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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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细满突然放声大哭起来。他坐在地上,手扶着父亲用过的那个包,向山冈和森林,向着峡谷,大放悲声。

  哭是一种卸重。他轻松了,开始想往哪儿走,应该怎么照顾自己。他开始数钱,是十张,一千元。他看三叶虫化石,想要找瓶胶水把它们粘起来,山下修鞋的那种胶水很好。他开始吃东西,并且喝水。他找水喝,他想要安排好自己的生活。

  他开始往长江走。

  鱼峡口是一个不错的地名。他看到了浩浩荡荡的长江。敢情这世界上还有这么多水啊,并不只有无尽无头的大山。细满有些兴奋,很兴奋,非常兴奋,一路的阴影都忘了。听说是修三峡大坝,这河口,这长江,都宽了。河底下过去是一个小镇哩,现在全淹了,崭新的房子搬到现在的山上,成了新镇。

  他看到了江上行走的巨大游船,洁白的身子,漂亮的造型,像神话中的宫殿。像水面上逡巡的巨大的鸟。不只一艘,两艘,江面上,来来往往有许多艘。江风也开阔了,水腥味浓密,两岸的山峦就像图画。

  前面终于看见了传说中的三峡大坝,如一道空中巨墙,横亘在万顷波涛之上,把长江捆了个严严实实。人可以把长江弄成这个样子?山外的人有这么大的能耐?!——山和尚。他听见有人在贬损他。山和尚是一种鸟,叫戴胜。说你山和尚就是指你没有见识,就是藏在山里的一个连老婆都讨不到的和尚。山外的人应该骄傲,应该翘尾巴。山外的人大气磅礴,山外的人不与山里的人一般见识。

  过船闸,船在那水闸里慢慢下降,好多好多船都赶进闸里,有大游船。大游船上有黄发蓝眼睛猪皮肤的外国人,男人女人。好多外国人,他们是来看中国的风景的。我看到了这么多外国人,我要回去将这些所见所闻讲给姐姐听,讲给奶奶听。

  船降下去了,降到了另一个水位,另一条江,而上面大坝关着的就是三峡水库。细满看着,仰头回望着,那高高的大坝,比山还高的大坝。他就到了宜昌。

  轮船码头可是个大码头,好多来来往往的人,好多店铺,好多商店。他突然看到了穿警服的警察,心就一惊。他就往人多的地方挤,想将自己消失进人群里。后来,他到了街上,不知道往哪儿走。他要吃东西了,想买点水喝,还想买点烟抽。不知怎么,他想抽烟,有根烟,有个打火机,像爹一样,人就能平静下来,无事一样的,身上的零钱花光了,那就要用爹给他的那一千块钱了。他找了个隐蔽无人的地方,从内面拿出那一千块钱来,飞快地抽出一张,把剩余的钱放好,就去一家铺子买东西,烟、打火机和喝的水——唉,水在城里也要钱买啊。

  他买了一包两块五的红金龙烟,打火机一块、水一块,共四块五,他把那一张百元的递进去。是个上了年纪的老人,跟爹差不多。那老人将钱看了看,摸了摸,又看了看,又掸了掸,又照了照,对里面喊:

  “快来,这里有人用假钱!

  细满抢过钱拔腿就跑,像只受惊的兔子。

  他跑啊跑啊,手上捏着那老头所说的假钱。他拐了几个弯,终于跑到一个有树和花坛的背阴处,感到安全了,就把那钱展开。他很少经手过一百元的钱,这辈子也就两三次。他认真地摸了摸,看了看,好像是有假,再把那其余的九百元拿出来,都是一样的。他有些疑惑。他的内心很惊雷,发出很空洞的响声,仿佛一个梦破灭了。——他全是拿假钱来哄骗我们的啊!我把他推下去,竟是一堆假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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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种很荒谬的感觉油然生起,连自己的躲避也没有意义了。他决定再一试,用另一张。于是他盯着了一个街头卖报纸的小孩。他随手拿了一本很花的杂志。没看清楚是什么名字,就把钱递过去让他找;那时他候在一边,瞅着没了人他才过去,那是一个空挡。那小孩把钱就那么一看,一摸,说:

  “不要。”

  “为什么?

  “不要就不要。”

  “为什么?”有时间追问。

  “假钱,你哄不了我。”

  细满的心彻底冷了,身子全部软了。是假钱,所有的,那个人全是假钱!   

  八  

  一个揣着假钱的山里娃子,带着绝望和愤怒在城里行走着。他已有两天没有吃东西了,靠喝路旁店家水管里的自来水生活。这一天他实在饿得受不了了,就找一个卖烤红薯的讨红薯吃。卖红薯的看他饿得失魂落魄,就给了他一个小红薯。细满连皮都吃进去了,可没填到牙缝。牙缝里全是沙子。红薯这玩意儿在咱们神农山区是喂猪的东西,可在城里,还卖一两块钱一个。

  卖烤红薯的是安徽人,俩人交谈起来,卖红薯的就指着前面街上一排店铺,说那里会要人的。

  身无分文的细满就到那边街上,一家一家问,问到一家敲敲打打油漆味刺鼻还有切割机疯叫的五金焊接店子。老板在,拿着铅笔和钢卷尺在量钢筋,也是个穿得脏兮兮的人,手上全是黑垢。还有一个跟细满差不多大小的娃子在调油漆刷钢网。那店子里还有老板娘和一个乱跑的小妮子。老板说,反正要也可,不要也可。就要了,一个月……那老板说,做了再说,你做不做得了?

  这是一项繁重的活。可再繁重,刚开始也能做。等着吃饭的时候来临。来了,给了他一个碗,一大碗饭,跟老板一起吃。老板搛一碗菜就跑到门口一堆钢筋、窗户、铁门堆里蹲着吃,那个同样是帮工的也是,细满也就这样。菜搛得很少,怕人家说他只会吃。

  吃饱了饭,撒了一泡尿,就睡。他跟那个同龄帮工睡在用铁棍搭的铺上,在半空中的地方。下面的床睡老板一家。上面只有一米高,人只能钻进去,里面有脚臭味,鼠屎臭味,说不定还有一些见不得天日的烂虫。

  细满终于能睡了,能伸展四肢慢慢想事了。他就想事。就算是狗窝,也能舒坦地、安静地想事。

  逼我出来了。脚头的胎皮——就是老板的亲戚娃子在听收音机。他叫胎皮。胎劈?胎逼?“楼”下老板一家在看电视。街上有汽车在呼呼地驰过,隔一会儿一阵,隔一会儿一阵。我出来了。我刷锈刷漆切割钢筋和钢板。这是一个累得像骡子的活儿,学也能学点东西。可人血草会在他闭上眼睛的时候燃烧起来,像火,照亮了他的梦魇。高高的人血草,人血草的坟冢……模糊、混乱、亢奋的争吵声……那人骂着……那人掸着一张张让人愤恨万分的假钱,假钱一张张飘落成黄色的人血草……使假钱的定葬身天坑!是的,用假钱哄骗山里人的只能葬身天坑!我爬出来了,我爬出了天坑,我没有干过坑蒙拐骗的事,天坑是地狱!坏人才进地狱啊 

  九

  细满第一次跟着老板去人家家里装防盗网。

  那也就是个六楼七楼。老板要他跟胎皮一起爬出窗台,腰里捆上绳子去打洞。

  绳子吗?就绳子。家里所有的绳子,爹搓了几年准备去卖的绳子。绳子就是绳子。他系着绳子。他突然想到,爹是要他明白一些事理,要用这种残忍的方式教训一下他:杀一个人是要付出代价的!不要轻易杀人,然后,让你下临深渊——进入无底的天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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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7-06-28 12:03操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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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要下便下。就跟当时爹要他下一样。可是,当他吊上了绳子,朝窗外一看,不知怎么,一阵大汗就铺天盖地而来。没有预兆,没有防备。那汗水就像雨一样下淌,每个毛孔突然成了“月亮窝”,比月亮窝沁得还厉害——就是哗哗往外流。

  “你是怎么了?”老板阴沉着脸看了他一眼,“你这是害怕?

  老板又多说了一句:“你不是说可以吊的吗?

  从来没有这样淌过汗的细满只好往窗外爬。这是另一个天坑,一个更难受的,像山一样压来的天坑。爹说过,能忍则忍,你争个什么呢?爹是在心里“说”的,他有灵犀。他悔恨,他理解了。能忍则忍。

  他流着汗,快哭出来了。他不会哭,咬着牙吊下去,死死地抓着防盗网,打孔上膨胀螺栓。他咬着牙干活,让汗淌,淌完了,身体里的水淌干了就好了。

  后来身体里的水真的淌干了,他安着防盗网,在空中。在家里,在此时——假如没发生那事,现在,我在杉木坪那红棕壤的坡地上赶牛犁地,旁边有狗和羊子,有白云。苞谷秆发出碧绿色的声响。我躺在地上,蓝韭和苔草如垫絮,气味芬芳,云影流动。更远的地方在我不想去的地方,河流、村庄和公路。我住在神仙住的地方,像白云一样生活……

  像第一次无来由的流过滚滚大汗以后,又安装了两次又流了两次滚滚大汗,让老板恨不得把他赶走。可他可怜的样子,老板又不好说出。老板是个沉默寡言的好人。

  第一个月,细满拿到了一百五十块钱。竟一晃就去了一个月,细满竟坚持了一个月。一双手被油漆泡得稀烂,眼睛因为反复被电焊弧光灼伤,红肿得像桃子。可钱是真钱。挨过老板和老板娘骂,可那是真钱。老板那小妮子,用尿滋过他的脖子,可那是真钱。他追求真钱,他微笑着,能忍则忍。他追求真钱的响声和手感,追求真钱的自在,宽厚,追求真钱的安静,瓷实,追求用难以忍受的劳动换取真钱的沉甸甸的重量。那只有他掂得出来。

  他把那一张真百元的放在假百元上,压住假钱,掩盖假钱,不让假钱露头。
 

  十
 

  老板长着尖尖的脑壳,灵活的眼睛,可是不看人,老板用自己不停的干活,来催促学徒们不停地干活。

  老板也不刻意地教你,说,把那根焊焊。细满就捉住电焊钳也戴上老板的黑眼镜,在钢筋上啄着火,就去焊了。就这么会了。老板说,下二十根一米三五的。细满就拿了卷尺去量,就在切割机撕心裂肺的切割下,把二十根一米三五的都下了,就会了。

  老板就是这么个人,要做的事,只说一句话,多一句都不说。拿了绳子,就要你下天坑。那是在惩罚你,给你烙饼,也不告诉你,第二天说,躲躲,就把你赶出了家门。老板跟爹一样。从家里带来的衣服全被电焊烧出了洞,全被油漆涂成了硬壳壳,问爹,我还躲几天?爹不回答。爹不在身边。穿着那么脏的衣服,与老板一个锅里夹菜,老板和老板娘只当没见着,只当跟叫花子进餐。一屋的叫花子,一屋的破铜烂铁还有电线,还有个猪窝般的铺。

  细满不害怕,奔真钱去的,可惜太少。那一段时间,生意出奇的好,老板做出去的防盗网还需要重新加固,因为城里盗贼太多,刚做好的网窗就被撬了,剪了,扳弯了。老板心里真高兴,常常喝酒,炒猪顺风,说,强盗有吃的,少不了咱一口。有人找他扯皮,说下的钢筋细了,稀了,做门的钢管薄了。那就得加钱,加真钱。老板没一次碰到假钱。

  细满找他学识别假钱。胎皮也会,什么线哪,水印哪,变色哪,摸上去粗粝哪,还有暗字哪(要用一种特殊电筒照)。细满学了这些,摸着假钱,在黑暗中牙齿咬得咯咯响,可你丢了命,你为这几个假钱露了富,丢了命。是我杀了他吗?——他问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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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7-06-28 12:05操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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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胎皮在黑暗中不数假钱,手淫。把那空中的铺弄得打摆子一样摇动。然后用一个瓶子接淫水。细满说:你不动好不好。半夜,脚头的胎皮动得一塌糊涂,像梭子在机杼上来回跑动。

  天气又热,上头没窗户。细满就知道了胎皮的毛病,也不想管他,就到下面,在门口摆了个木板睡。看夜空。城里的夜空光秃秃的,灯光把星星全枪毙了,天空死干净了。可山里,咱那杉木坪上,星星满空都是,挤得像从电影院出来的人群。还有满坡满林子的萤火虫——到了夏天,萤火虫出来了,空气里浮动着一浪一浪的萤火虫,闪闪灭灭,人就浸泡在萤火虫的水波里,就像在梦中漫游……爹,我还躲几天就回?……
汗流多了,他只有不停地喝水。

     铁网生意做到了二十层楼的高层住宅里。

  如果……他看到胎皮没精打采地站在二十层楼的楼顶,系着绳子,还要放防盗网下去。

  他的淫水快要流光了,可他营养不良,甚至便秘。恶心的胎皮,他站在二十层楼的楼顶——如果他就掉了下去,一头栽了下去,是我还是他自己失足掉下去的呢?……他忽然想起:是那个人自己踩滑了掉下去的!——那个人要看石头;胎皮在摇栏杆;石头松了。栏杆连根拔起了……他喊“你要当心”;他给胎皮喊:“你要当心!”他结结实实地喊了一句。那胎皮回过头看了他一眼,很奇怪的眼神;——那个人也回过头来看了看他一眼。后来就不见了;胎皮不见了,下去了。——他抓住了他的手;——他抓不到胎皮的手。胎皮说:“你做么事?”——“我抓你。”——“你下来啊!”胎皮喊。

  细满大汗又滚滚而下了。老板出现说:“啊?!

  我没有推他,现在证实了,全想起来了!是他自己下去的。我站在这儿没动。他在那儿也没动,是一种不可能失脚踩滑慌张掉落下去的样子。他也不可能被我推下去,因为他脚站得铁稳,他站在那儿像脚下打了二十个膨胀螺栓似的,就是台风也撼不动他。没有人可以把他推下去。没有人能推胎皮,推那个人。没有人能推一个人,在这个世界上。

  ——他想。

  那我躲几天就回。顺爹的一口气。爹是恨我哩。没有。——我会给爹解释的。用心,必要时也要发言,用说话。

  ——就是个骗子,推了又怎样!心想横了,爹用大棒打我,我就这么说。

  ——把天下的骗子杀光!我这么说。我这么想。

  在高楼上安装的时候,系绳子的时候,胎皮总会说:

  “你怎么这般看着我?

  细满不说话。

  “喂,小齐,你究竟为何这么看着我?”胎皮声音颤颤地说。他很害怕。

  细满就去做别的事了,走开了。

  “你未必想把我推下去不成?”胎皮大声喊说。

  有一忽他真的觉得他是可以推一个人下去的。二十层就是天坑口。

  他实在记不清那个人长相了,他只记得那黄英英的人血草花,那人血草冢。他记不清人血草花下的那个人了。有时他看胎皮就像那个人。那个人就像胎皮,胎皮的爹或者叔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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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7-06-28 12:06操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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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一  

  他到大街上到处去回忆那个人。通过别人的面相回忆那个人。很多人,他看,分辨。他揣着那块已经用强力胶水粘好的三叶虫化石。在少有的空闲时,他手捏着三叶虫化石,到大街上去寻找那个人。那个人会爬起来,爬出天坑,回到城里来。他是城里的人,城里才有假钞,还有手机。细满不会用,一边荷包里捏一件:手机和化石。

  有一天,他来到了一条专门卖石头的街,叫奇石街。他问一个老板:

  “这个值多少钱?

  那人接过细满捏得热乎乎光溜溜的三叶虫化石。三片粘结成的化石。那人的眼珠子就瞪圆了,像狗卵子。

  “假的。”那人说。

  细满要抢过来。这像掘他的祖坟。像杀他。

  “这个是作的假,不值钱。”那人又说,不让细满夺,还继续细看。

  “那就给我。”细满不让那人看。你既说是假的,就没有资格看了。

  “你想要几个钱?”那人问他。

  可是假的你凭什么要买?你做生意的死精,会买啊。细满把那块石头夺过来了。他气愤,夺过来了,不跟他讲价。

  可他不知道多少价,不知道能不能卖钱,气鼓鼓的,四处走。再走到人少处,有僻静的店铺,终于看到了化石,也是一些鱼呀虫呀还有鸟呀什么的。问价,几百,上千。

  “我这个……”

  那老板两撇小胡子,一双鹰眼小巧玲珑:

  “哪来的?

  “我家里的。”

  “你是哪儿人?

  细满想了想,说:

  “秭归。”

  “别说秭归,整个三峡地区都没这种化石,这石可能……是做了手脚的。现在孔子鸟都做得像真的。”

  又来否定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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