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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帖]郭小峰探案系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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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这个文件早就该出来了!”刑警胡晓云在一片寂静中突然拍着一摞文件声色俱厉地喝道,使得正聊天的郭小峰和小秦同时哆嗦了一下,——这是一个难得无事的午后,他们本来正享受百无聊赖的乐趣。
  “你又发什么神经。”哆嗦之后的小秦小声嘟囔:“我感觉自己死了好多细胞。”
  小秦是个有着狭长眼睛,四方脸,五官平常,但合起来看却相当精神的小伙子,虎背熊腰的他平时也相当厉害,但在办公室里却常常被同事小胡突如其来的断喝吓得精神紧张。
  “什么文件?”他最后还是忍不住好奇地问。
  “《互联网上网服务营业场所管理条例》。”小胡洋洋念道:“现在已经明确要求‘互联网上网服务营业场所、经营单位不得接纳未成年人’。早该这样了,出了多少事!要搁我看,甚至应该禁止青少年上网。”
  “有点夸张吧。”郭小峰一边用纸擦拭办公桌上刚才受惊之后泼出来的茶水,一边慢条斯理的发表自己观点。
  “夸张?”小胡立刻哗啦啦地抖动起手里的文件:“你们看看,你们看看,现在网络真害人,上次来报女儿失踪的那家人又来销案了,一问怎么回事,原来女儿一声不响去会网友了,钱花光人就回来了,算是虚惊一场。”
  “那这结果算是不错了,毫发无损。”小秦也来了兴趣说:“几年前开封的那个大案不更吓人?居然利用网络杀了十几个中学生。”
  “光中学生儿吗?”小胡用带着痛心的口吻反问,忽然猛地又一拍桌子,把郭小峰和小秦又吓了一跳,然后改用不容质疑的口气结论:“可以说目前利用网络犯罪的案子不胜枚举。”
  “照你这么说,应该把网络禁了?”小秦笑着反问。
  “那当然不行,我们现在利用网络全国抓通缉犯多方便。”小胡立刻表明她清楚地知道这样的决定对自己行业的不便,
  “所以——”她得意地说:“所以,国家还是很英明的,仅仅禁止青少年在公共场所上网,他们上网能干什么?我敢打赌绝大部分还不是玩游戏、聊天、谈恋爱?有什么用?你们听听这些新闻标题‘网上情人竟是街头混混,女大学生论为性奴二十天’;还有‘女教师“网恋”酿苦果,见面就做爱,偷拍又勒索’,这还不说明问题?”
  “咳——”郭小峰清清嗓子,委婉地提醒道:“你这后两个例子好象不是青少年。”
  “连成年人都成了牺牲品,青少年岂不是更危险?”小胡一脸振振有词,然后竖起一根手指举例:“以前发生在北京的网络纵火案不是因为两个少年沉迷于网吧?开封被害的孩子难道不是因为过于相信网友?现在报纸报道了多少孩子因为上网成瘾,学习成绩哗哗下降,零花钱嗖嗖上升的问题;还有刑事犯罪上升也不少,害我们也添了多少事。这就是问题的关键,学生没有自制力。”
  “倒也有些道理。”小秦点点头,但随即又犹豫地说:“不过也有用电脑成材的,最著名的如比尔•盖茨不就是因为从小对电脑有兴趣,然后钻研,现在成世界首富的吗?还有那么多网络精英们,要是全禁了,不是也影响有些好孩子学习。”
  “所以说这个政策的正确,全禁肯定不行,抓住了问题的关键,应该监督着他们上网,想学习,随便;想看污七八糟的东西,没门!我们邻居吴老师早就呼吁过,他说,学生很单纯,哪儿知道社会的复杂?最后出了大事爹妈还不难受死。学生一旦被网上那些污七八糟的东西迷住之后根本管不住了,无论是家庭还是学校,跟网吧争夺学生根本是力不从心,所以他说问题的关键是控制学生上网,掐灭放毒渠道,比如应该让我们公安局禁止青少年进网吧上网,孩子只能在学校或在家里上网,由老师和家长监督他们浏览什么内容,这样,既不影响好孩子学习,又控制了学生避免受不良信息的污染,两全其美!很多家长都赞同,说网上什么都有,小孩儿还专爱看不该看的,网恋成灾,孩子一早恋,全毁了,尤其是女孩儿。现在文件都出来了,可见是人们的共识了。”
  “说的也是。”小秦这回毫不迟疑地频频点头了:“人太小,没有分辨能力,现在网上什么乱七八糟的都有,学坏容易学好难。”说罢,回头问一直微笑不语的郭小峰:“你说呢?郭队。”
  “从传统的道德观来看,倒也没什么不对。”
  小胡目光不满地横瞥过来。
  “你这是什么话,又是皮里阳秋。”
  郭小峰连忙避开她刀子般的目光,慢吞吞地解释:“我是说如果怕孩子被所谓的‘黄色信息’污染,这么做没什么不好。其实就象按古代的道德标准,把姑娘都关绣楼里也没什么不对。”
  “看看,果然是话里有话,你总是这样,是非不分明。”小胡毫不客气地指责:“很显然,这是不同的。”
  “有什么不同呢?”郭小峰反问:“只不过所谓‘学坏’的标准不一样罢了,我们现在觉得古代的道德标准苛刻,也许后来的人觉得我们现在的道德标准苛刻呢,谁知道呢?”
  “我觉得也不全是‘学坏’的问题,”小秦插嘴说:“关键是学生自己也面临很多危险。刚才我们说的问题都不仅是早恋问题,最后都酿成了死亡的悲剧,这才是问题的关键。”
  郭小峰习惯地来回摩挲着下巴呆坐了一会儿,脸上渐渐浮现出似笑非笑的表情。
  “你是不是又想到什么啦?”已经颇为了解郭小峰的小秦,觑着他的脸色问。
  “是,想起很多年前办过的一个案子,那都是二十年前事了,说准确些是上个世纪八十年代初的事儿。”
  “什么类型?”小胡有些怀疑地问,她已经开始发现自己的上司喜欢拐着弯儿的说话:“是不是想说明什么来批评我?”
  “怎么会?”郭小峰笑着说:“很多事我自己也想不出所以然,怎么会批评你?我只是——”
  “别分辨了,你怎么能说得过她?一个代表正确的人。”小秦打断郭小峰的申辩,兴致勃勃地问:“什么类型?”
  “要是煽情的话,可以叫做‘花季少女失踪案’。”

[此贴子已经被作者于2008-1-24 12:06:15编辑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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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郭小峰淡淡一笑:“我那时跟你们年龄差不多,进公安局没几年,不过连破了好几个大案,在同行里算是小有名气呢。”
  “那是初夏一天的上午,有一对夫妇突然来报案,说他们正上初三的女儿失踪了。这个女孩儿——哦——就叫小霞吧。”郭小峰随随便便给女孩儿起了个名字,同时很高兴地发现下属比女儿恭顺得多,没人责备他起名的随便。
  “我问什么时候,他们说是可能是昨晚,昨晚下晚自习就没回来,当时他们快急死了,去学校找了一圈,但学校早没人了,大门都锁了,只好回来,抱着侥幸心理,希望是去同学家了,在家苦等了一夜,今天一早跑到学校,结果不在学校,问同班同学,昨天晚上也没有人和小霞在一起,这下他们吓坏了,赶紧来报案。”
  “她晚自习上了吗?”我问。
  “上了,”她妈妈哭着说,跟祥林嫂似的,每回答一个问题都要自责:“我问了老师,晚自习在班上,是下了晚自习人不见的,都怪我,没去接她——。”;
  “她平时下晚自习都是一个人回家吗?”
  “有时和同学一起,有时一个人,都怪我,没去接她——”
  “她一般几点下晚自习?”。
  “九点左右吧,有时候老师拖的晚一点儿,能到九点半、十点,昨晚她本来说老师可能要讲卷子拖堂,会到十点多才回来,我也就没操心,都怪我,没去接她——”
  “你们家离学校远吗?”我再问。
  “很远,骑车要二十多分钟呢。都怪我,没去接她,现在社会乱,一定是被哪个小流氓——”小霞妈妈哭的说不出话来。
  我连忙安慰她,说小霞也许没事,受什么伤害都不要紧,只要人能回来就行。小霞妈妈哭的更厉害了,现在想来,母女连心,也许她已经隐隐觉出女儿可能遭了毒手。
  我当时立刻去核查那晚的事故,比如交通意外之类的,说实话,这是我的第一怀疑,因为不知是不是照相师傅技术的缘故,或者还未到“十八变”的年龄,照片上的小霞虽是所谓的“花季少女”,长的并不像朵儿花,还戴副眼镜,有点木头木脑的。
  不过查的结果没有小霞。
  然后我不得不考虑其他的可能性。会不会被某个流氓截走?这可能性也很大,那个时候人们欲望发泄的渠道还不象现在这么宽广,所以在这方面的犯罪很多。如果你们翻以前的资料,——看到那些年“严打”很多被枪毙的还是因为强奸罪——就可以看出几分端倪。
  我先核查小霞家到学校这段路,这段路并不很长,要我骑车大约也就是8、9分钟吧,但这是白天骑,如果是晚上,那时间恐怕要翻倍,因为二十年前城市晚上也是黑乎乎的,路也没有现在宽、平,坑坑洼洼的。
  虽然如此,这段路在当时还算是大路,总的来说属于安全的地方,那一刻路上应该还有一些人,再加上晚自习后呼啸而出的学生,那一段时间里,行人密度赶得上星期天的商场,要是小霞被流氓截走,应该有人看到。只是小霞家前面要经过一段羊肠般的小胡同,走到那里,就不会有人和她同行了。我决定先易后难,排除大路,再找小路。
  我又到学校,同学证明她是一下课立刻就走了,所以,应该是裹在大批同学中回家的,然后,大量询问,你们都知道,这可是个艰苦乏味的活儿,排查就用了四五天,都反映那天在大路段确实没人见有流氓截人,也没有见任何意外情况。然后,我就专心地把目光盯在了那条细胡同。
  我当时想,如果是在胡同出问题,应该容易排查,因为那时住房特别紧张,除了一家是独户外,一般一个院子总住好几家。几口人挤一间房子的多得是,要是有一家有一点点儿不同寻常,其他人立刻就会不辞辛苦的把消息传遍所有——言所能及——的地方,十分有利于调查。
  小霞天天从胡同里穿行,不用正式认识,也一定会有人记得小霞的模样,尤其那些大爷大妈们。
  果然,拿照片一问,大家都说知道这个女孩子,挺老实的,但都很遗憾表示那晚小霞肯定没有进自己住的院子。同时还不厌其烦地打听到底出了什么事,脑筋聪明的会意出——肯定有问题!其中一些邻居有嫌隙的,更是遗憾,为什么邻居为什么没有卷进去?
  我倒是很高兴这个结局,因为这样疑点会收缩的很小。现在疑点落在那家独户了,这个人完全符合我的怀疑。那人30多岁,长得很丑,腿还有残疾,所以还没媳妇。邻居都嘲笑他是个“花痴”,见女人走不动,女人里也包括小霞这样的孩子,每次路过,他都盯着看。
  
  当然他是坚决否认。过去办案不像现在这么规矩,我认定是他,于是就搜查了他家,他吓得哆哆嗦嗦地看着也不言语,结果却一无所获。我只好问他有什么线索没?
  他最后承认每晚他都透过门缝看放学的女生,其中也有小霞,但小霞失踪那天,他肯定地表示没见她经过。
  那么——,我不得不琢磨,小霞是否那夜偏离了日常回家的路线?可为什么呢?半夜能干什么呢?那时还没有什么夜生活,购物是不可能的!
  找人的可能性最大,这就有两种可能,一种是在约会途中遇到了意外,另一种就是约会之后遇到了意外,当然,这个意外也可能是小霞遇害,也可能是离开了本市。
  没有更多的线索,我只好两个思路共同追踪:一方面象原来一样全市追查;另一方面,我要了解小霞是否有主动失踪的理由。
  我再次来到小霞的家,这一对倒霉的父母正搂着小女儿唉声叹气,她妈妈更是眼圈红肿,看着他们,我心里发誓一定要他们的女儿找出来。
  然后,我委婉地询问:小霞是否认识某些男孩子?
  小霞妈妈立刻满脸气愤地否定了,她告诉我绝对没有这样的事,她们全家都是正派人,而小霞则额外的单纯,似乎浑然不知道男女还有区别;又说小霞额外的自尊自贵,矜持地从来不看男孩子。
  我听着这矛盾的说法啼笑皆非,不知道小霞到底是发育迟缓还是早熟,看着她父母浑身洋溢出的‘正派相’,一刹那,我突然觉得如果自己生活在这样的环境中,一定会觉得‘不太正派’的生活妙不可言。

  我又检查了小霞的私人物品,没有什么异常的。
  更多的内容没有了,我脑子空空地离开了小霞家,一无所获。不得不把希望转移到老师身上。
  
  小霞的班主任张老师是个四十多岁的中年妇女,尽管戴着眼镜,但眼睛却象雷达一样敏锐,她告诉我,这所学校教育质量中等偏上,但管理挺严格,小霞的成绩也是中等偏上,也算是一个用功的孩子。
  对于我的问题她立刻给予了不同于小霞妈妈的评价。
  她告诉我,小霞最近几个月来确实有不对头的地方,其依据是她上课虽不说话,但会无缘无故的傻笑,“……显然脑子在跑神儿,一看就是思想野了!”——这是她的原话。
  尽管她提出的证据虚无缥缈,但我并不怀疑她结论的可能性,你不服都不行。那时侯,这类雷达老师探针的唯一敏感点就是这种问题。
  可我需要的是更具体的人,因为这才可能是小霞主动失踪的理由。考虑到过去所谓‘有一定教学质量的学校’很封建,到了中学,男女都不说话,老师也默许这种不自然假正经的现象,所以一个女孩儿和男孩儿有交往是扎眼的,因为有无数双‘正派的眼睛’盯着你。可惜虽然张老师一口断言小霞这一段时间肯定“复杂了”,却不得不承认没有发现她有神秘男友,课任老师也都同意这一点,同学也表示没有见过小霞和哪些男生走得近,她是个比较内向的女孩儿。
  当时我很丧气,暗想,会不会我弄错了?如果老师同学都不认为她能有特别的异性朋友,那应该不会错,因为学校功课安排的很紧张,毕业班更是如此,小霞和其他同学一样过着两点一线的生活,很难有时间秘密约会而不被发现。
  最后,我抱着最后一线希望找到小霞一个最要好的同学,就叫——小萍吧。小萍也一口否认我的猜测,她告诉我说决不可能,因为小霞根本看不起一般的男孩子或男青年。
  “为什么?”我很纳闷儿,觉得小霞也没什么可以孤高自许的条件。
  “因为她喜欢出类拔萃的人,比如,诗人,文学家。”
  那时侯搞文学的人就象现在的明星或IT精英一样令女人着迷,热衷献身的可不少,
  “那她喜欢谁呢?”我问。
  “普希金啦,雪莱啦、拜伦啦。”她高傲地回答。
  “是非同一般。”
  我同意,但心里很失望,相信小霞决不会主动去天堂找这些诗人。
  “有没有中国人呢?她最近有没有爱谈某个活着的中国诗人或文学家?”那一刻我又突然想到,小霞会不会像时下的追星族那样千里迢迢找偶像去了?
  “她这一段时间挺爱说一个叫瘦竹作家的文章,还说了他很多逸事,不知道是编的还是真的,要是真的,那说不定真是瘦竹给她回信了。”
  “信?”我心里一动,才想起人们之间还有一种古老的交流方式,我很高兴地问:“瘦竹是谁?”
  她给了我一个大大的白眼以表明对我见识狭小的轻蔑,然后好脾气地告诉我瘦竹的文章充满了哲理,还找出了本市出的一本诗刊给我看。
  “你知道这个瘦竹是哪里人吗?”
  “不知道。”
  虽然小萍不清楚,但我想——找出来还是不难的……
  

[此贴子已经被作者于2008-1-24 12:10:27编辑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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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
  事实如我所料,我跑到杂志社一问,立刻弄清楚了一切,瘦竹——本名非常大众化——叫李建国,就是本市27中的语文老师,用编辑的话说才华横溢的厉害,创作出大量专为当世绝顶聪明的人或500年后又很进化一把的人学习欣赏的诗篇和散文,俗人是看不懂的。但编辑又告诉我,由于年轻女性是上帝的偏爱,所以今世能看懂的主要就是她们了。
  “是不是不少女读者很崇拜他?”我问。
  “嗷,”编辑更正我:“不是不少,是极多。”
  “那他高傲吗?对于崇拜者什么态度?”
  “不,并不总高傲,我们把读者来信全部转寄给他,听说尽量给回。”编辑脸上突然浮现出暧昧的笑容,最后意味深长地补充:“而且,据说——非常擅长和某些读者——打成一片。”
  
  立刻,我去了瘦竹的学校。
  到了学校,先去了传达室做基本调查,传达室王师傅告诉我,他很负责,所有瘦竹的信都是直接送到他在学校的住处,瘦竹就住在学校,是校园最后一个小院里一排平房小屋中的一间。但月底三天郭师傅值班时大概是瘦竹自己去取,有时也有别人代领。我问他是否有印象有一个地址是八中,叫小霞的来信,他说没什么印象。
  我压着失望来找瘦竹,瘦竹——就是李建国——本人是个高胖子,三十多岁。如果我是他,肯定给自己起个“罗汉松”或者“鲁智深”之类的笔名,除了又脏又长的头发体现他的诗意外,还有傲慢和愤世嫉俗的表情做辅助说明。
  不过在知道我的警察身份之后,他顿时变得极为和气和通情达理,我很高兴他是个会恰当安排自己情绪的人,相信接下来的交谈不会困难。
  我说明来意之后,他断然表示他根本不知道小霞这个人,到目前为止也没陌生的女中学生找过他。我环顾他这个小屋,看到书架的底层堆着很多读者来信。
  “这都是读者来信?”我问他,
  他用掩饰在不屑一顾之下的得意微微点点头,我又问:“你是否都看过这些信?”
  “没有,我一般是有选择的看和回信。”他点上香烟,向地上吐了一口粘痰,观察着我的表情告诉我,他喜欢身体成熟、头脑简单、敢作敢当的女孩儿。——所谓敢作敢当就是上完床不找后帐的。
  对于中学生,他特别强调,就是看了也不会回信,因为他就是中学老师,整天见一群灰头土脸、叽叽喳喳的女孩儿,烦都烦死了。我有些相信他的话,因为在我们谈话期间有三个不同的身材丰满,满脸奉献的二十多岁的女孩儿来找他,这部分说明了他的审美偏好。
  “我想看看这些信。”我要求。
  “没问题,没问题。”他一叠声的答应,同时热心地说:“给你凳子,我给你倒杯水,慢慢看。”
  我坐下慢慢翻看起来,希望能找到小霞的。
  瘦竹果然是个圈内名人,在我看信期间来了两个小伙子找他穷聊。当然,这是我的说法,他们自己认为是在探讨人生、宇宙的意义。这你们可能不理解,但那时很多人的爱好还是不打招呼就登门,然后穷扯一些大而空的话题。
  他们彼此之间显然很熟悉,天文地理无所不谈,看到我翻检信件,就问瘦竹我是干什么的。瘦竹告诉了他们,当我补充小霞的名字时,突然发现其中一个圆头圆眼圆鼻子圆嘴,长的有点儿像头比较可爱小猪的小伙子,眼睛里闪过一丝惊慌。
  我心里一动,但没有马上说什么。
  可能是由于我的在场,他们很快告辞了。
  信件的翻检没有结果,里面没有小霞的信。
  我问瘦竹这两个小伙子的情况。他告诉我,他们是文学青年,关系很铁。猪脸小伙子就姓朱,他们经常来找他闲聊,由于瘦竹刻意把自己这里营造成“自由的乐土”,所以他们可以自由在他房间里,有时他去上课,他们自己呆在小屋里也是常有的事。
  看到我颇有兴趣,他立刻很热心的把小朱的家庭住址、爱去的地方、工作单位统统提供给我,并含混地暗示我,由于没有女朋友,所以小朱那早已成熟的身体把他自己逼得有些轻度心理变态,很有可能把目标转向少女。
  他爱朋友,更爱正义,所以不得不把这些情况告诉我。
  我对他的是非分明表示赞扬,然后顺便问了他最后一个关键问题,6月15日晚,就是小霞失踪那天,他在干什么。
  幸亏是名人,生活是不得不安排的,所以他很容易的从本子上查阅到,那天晚上他接待了一个来自纺织厂的女性文学爱好者,畅谈至深夜。
  我当机立断立刻去了小朱家。
  过后我认为这是我最聪明的举动,一下子抓住了案子的关键,获取了最重要的证据,如果等小朱把信毁了,就真无从下手了。
  赶到小朱家之后,因为是便衣,所以他家人开始还很热情,引我到他的房间,说他刚刚回来。一进去我就看见他正心事重重地坐在床上,看见我进来惊慌地跳了起来,但很快就强做镇定了,对我的厉声追问失口否认,摆出一脸天真相。
  我想了想,开始故意用眼睛在他房间里搜索着,还东翻翻,西翻翻,然后用余光观察他的反应,他的反应比较镇定,接着我走到外间照此办理,他变紧张了,眼睛不自觉地看簸箕,我冲过去,在他的哀号声中找到了一封撕成几半的信,哈——,不用我说你们也猜得到,是小霞的信,地址是二十七中,瘦竹老师收,落款是市八中初三五班赵霞,邮戳显示是5月30日的,是小霞失踪前半个月的信。
  小朱一屁股坐在地上,说这是从瘦竹那里拿来的。
  “其他的呢?”我问。
  “没有了,就这一封。”小朱赌咒发誓。
  “是吗?那你为什么只拿这一封?他那里有那么多信。”
  他扁着嘴说自己偷拿的不止一封,但小霞的就这一封,之所以偷了这一封是因为这封信符合他的欣赏要求,而他欣赏标准则是“大胆、狂野、有味儿”。
  这封信确实如此,信的内容果然令人震惊,至少在二十年前看是这样的。但依然能看出这是中学生的信,可以这么说——按通行的说法,是被黄色书刊引诱坏的那一类。好奇、渴望尝试却还不是娴熟的主动出击。而且,令我气愤的是,信里一些重复的激情暧昧的语句显然是从对方上封信学会转述的,里面还有很多诸如“你上封信说的什么什么”等等之类的话。而且小霞显然沉醉和看重他们之间的联系,信里说“她珍重的把他们之间十五封信用心爱的红丝带扎住。”
  “其他的信呢?”我逼问小朱。
  “没有,没有其他的信了。”他坚决否认。
  二话不说我把一路哀求的小朱带到了局里。
  

[此贴子已经被作者于2008-1-24 12:11:21编辑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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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四
  “这种人不用可怜。”一直听着的小胡愤然插嘴:“就得给他们来硬的。”
  “我已经够硬了,当时的很多做法现在看并不合适,但那时没这说法,只要怀着正义的理由,任何举动都可以心安理得。”郭小峰笑着回答,下意识地直摇头。
  “不说这个,关键是我搜查了小朱家,发现了其他一些偷瘦竹的信,但却再也没有小霞的。这就使我疑惑,如果他和小霞失踪有关,那他为什么不把所有的信都毁掉,单留那一封又是为什么?”
  “不应该是小朱,因为如果有一段时间交往,小朱不太可能封封都偷回来。”小秦提出自己的质疑。
  “说的是,小朱也赌咒发誓他和小霞失踪无关,案发那天他正在家里睡觉。看到我也不象开始那样强硬,赶紧告诉我:虽然他和瘦竹关系极好,但他也是爱朋友,更爱正义。他认为瘦竹品质极差,来找他切磋诗歌的女孩儿很快都变成了身体交锋,象小霞那样一个中学生能写出这样的信,除了瘦竹教,谁也不能有这本事。”
  “应该好好查查瘦竹。”小秦忍不住说。
  “当然查了,关于瘦竹那晚的行踪我们做了很认真的核查,那个纺织厂女工,和他隔壁的老师都证明他没撒谎,而且事实上,他们不是畅谈到深夜,而是到天明。而且,由于来的女工比较漂亮,隔壁单身的地理老师也来凑趣聊了好久,从晚上8点一直到11点多,所以就算他和小霞有信件往来,但小霞的失踪也应该和他应该无关。”
  “那还是小朱的问题。”小胡说:“信之所以没毁是因为他心理变态。”
  “噢,噢,太武断了吧。”郭小峰反驳:“可能性还有很多种,比如,小霞也可能在来27 中的路上遇害,对不对?”
  “但还是能缩小一些范围。”小秦思索着说。
  “那当然,要是毫无目标的全国找小霞,那可就太难了。我当时想的不是从这里一定要揪出个罪犯,能排除也是成果。还有,就是要确定小朱有没有可能偷出所有的信。”
  我再次找到瘦竹,他证实了王师傅的话,他很负责,每天把信报送来,就堆在桌子上。因为他的房间很少锁,小朱常常旷工来这里玩儿,如果在,想拿走易如反掌,只有每个月末三天需要自己去取,因为王师傅老婆孩子在农村,他可以把平时的礼拜攒到那几天休,而顶替值班的郭师傅由于不太认字,就由每人自己去领。
  他特别告诉我:小朱自告奋勇替他领过好几回,所以说——我的猜测很有可能!
  
  仔细想了想,我再次找到传达室,王师傅正仔细分拣信件和报纸,还做记录,字挺漂亮。他工作的很认真,一样一样看清楚才归类,我看了很高兴,这意味着他应该可能会对瘦竹的信有些印象。
  我再次问他是否记得,在转交给瘦竹的信件里是否曾经反复出现过一个落款8中,叫赵霞的。
  “不记得了。”他想了想,摇头否定。
  “这件事很重要。”我强调说:“你一定好好回忆回忆,可能牵扯一桩失踪案。”
  他又想了半天,还是摇摇头:“真不记得,你们可以搜查搜查瘦竹嘛,有没有不是一下子就知道了?”他最后建议。
  “瘦竹也说没有收到,我们也没有搜出来,”我苦笑着说:“现在想从你这里做最后的排查。要是确实没有,那就要考虑另外的可能性,我看你工作这么认真,好好想想,我必须确定瘦竹是否撒谎。”
  王师傅又仔细回忆了好一会儿:“没有,应该没有。”他的口气已经比较确定了。
  “那不说名字,落款是八中的有吗?”我抱着希望问,小霞就是八中的学生。
  “没有,我觉得好象有不少落款是工厂的。”王师傅说:“要是偶然有一封,那可能没印象,如果有几回,那还是记得住的,我记性还行!瘦竹的信比较多,每次我都是核实不会有漏的才送去,应该没有。”
  “能确定是没有,还是记不清了?这可牵扯我们的侦破方向。”
  “是没有,我现在确定是没有。我的记性不差,而且我还登记,如果有我能记得住。”
  “是吗?”我长长地叹口气,站起身:“好吧,我想打个电话。”
  “可以可以。”他连忙起身让出电话的位置。
  “喂——,是局里吗?马上派人来27中搜查,到传达室找我。”
  放下电话,我回身看着一脸愕然的王师傅,一字一顿地问:“说吧,你把小霞怎么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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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五
  “是他?” 小胡和小秦同时诧异地说。
  “对呀,”郭小峰一脸悠然:“事实证明,我的猜测不错,王师傅就是杀害小霞的凶手,尸体居然埋在跳远用的沙坑里,当然小屋里的证据更多,因为那就是第一作案现场。”
  “你讲的太快,一时没反应过来。”小秦有些羞愧:“为什么突然怀疑王师傅?”
  “很简单。”郭小峰带着压抑不住的得意解释道:“他坚决否认有小霞的信。这有两种可能,或真或假。如果是真的,小朱那封信怎么解释?小朱无庸质疑是从瘦竹那里偷的信,因为信封上明明白白是二十七中瘦竹(老师)收。”
  “他也可能忘了,瘦竹的信很多,你怎么能那么有把握呢?”小秦反问。
  “可根据小朱的那封小霞来信,显然是有相当的通信往来的,他又自称记性很好,每次还登记,却还强调说没有这样的来信。如果和他无关,他为什么一定要撒谎?”
  “可——”
  “你听我从头解释。事情有两种可能,一种是小霞在路上失踪了,和这些人无关;一种是还是和瘦竹的生活圈子有关。如果无关,这么多没有串供可能的人,应该不会众口一词的否认信件的存在;假定有关呢?”
  郭小峰又坐直了些,竖起食指:
  “先说瘦竹,他应该不太可能,第一,那天晚上证据确凿的表明,他没干什么;第二,正常状态下他怎么会安排和两个人同时约会?而且根据小霞同学小萍描述,他们之间仅是书信来往,所以更没有精心策划谋杀小霞的理由。如果排除他,又是谁冒充他通信呢?”
  “能够冒充通信,那就一定要能得到信,因为通信地址已经确定,所以,应该是瘦竹生活圈子里的人。第一可疑的是小朱,因为信从他那里搜出来的。——但他冒充瘦竹很有难度,因为怎么能保证封封都能从瘦竹那里拿走呢?而且,即使能做到,并且小霞的失踪和他有关,那为什么他不把所有的信件销毁呢?这很容易,时间也充分。——当然,按小胡的说法,他也可能是心理变态,留着信欣赏,但这理由显然牵强。”
  “如果排除小朱,在瘦竹的生活圈子里谁能不是瘦竹,而能理所当然地得到他的信件呢?概率最大的是传达室的师傅。我说过,小朱那封信是案件的关键,它除了说明小霞和所谓的瘦竹之间有过相当的书信联系。还有另一个关键,就是邮戳日期——5月30日,这可是——王师傅回家——郭师傅顶班——的日子。如果真如我假定的王师傅冒名的话,就解释了为什么小朱只有小霞一封信,而瘦竹从未见过的原因。”
  小胡微微皱起眉头:
  “可也可能是瘦竹其他的朋友,你也说他那个窝儿就象自由市场,随意往来。”
  “对,”郭小峰胸有成竹地回答:“但如果是这样,王师傅就没理由坚决否认有这样的信。我再次找到王师傅问的目的,也就是想看看他的反应。如果事情和他无关,他不会刻意庇护瘦竹而否认信的存在。但假定他说记不住或没操心,我还真不敢立刻断定是他。可惜,他板上钉钉地保证没有,使我相信自己的判断不错。”
  “哦——”小秦点点头:“那么说,王师傅否认的太蠢了,如果他说记不清你也不会马上抓他。”
  “暂时而已,我已经很怀疑他了。而且他也不是蠢,第一,因为他不知道小朱那封信,我又故意说什么都没查到,所以认为死无对证。第二,他很明白唇亡齿寒的道理,你们想想:要是我们怀疑瘦竹,可瘦竹确实和此事无关,警察不还是要在这个圈子里追,他终究不安全,只有把我们的注意力从瘦竹的圈子中引开他才会真正安全。”
  “啧、啧、老家伙还很狡猾嘛!”小秦吧嗒一下嘴,然后又有些奇怪:“可为什么又要杀害小霞呢?他心理变态,有杀人史?”
  郭小峰不置可否地摇了摇头,拿起茶杯慢慢喝了一口:
  “他没有前科,”郭小峰说:“这个命案既好像是意外又好像不是。根据审讯,王师傅自己交代,——说看到瘦竹潇洒的生活一直很羡慕,无意中看到小霞的信,留了下来,不知什么心理就冒充瘦竹给小霞回了封信。——我个人认为真正原因是他以为一个中学生好骗而已——小霞的地址和字迹都能说明她的年龄。不知是不是因为常年单身生活,他心理的兴奋点使信件越写越象黄色书刊,却恰恰吸引了一个处在青春期的中学生,反正,最后书信一翻之后,小霞强烈要求见‘瘦竹’老师,他也砰然心动。被欲望冲昏头的他,忘了小霞想见的是顶有光环的‘诗人瘦竹’,而不是一个老门卫!但色胆包天,竟答应了。——不过毕竟他还是很狡猾的,他让小霞把所有的通信都带来,就是为了避免可能引起的麻烦,神不知鬼不觉。这也是我在小霞家毫无收获的缘故。”
  “他自己交代:本意并非想杀掉小霞,而是希望小霞能接受现实。在信里他告诉小霞让她在门卫房间里等,不知真相的小霞高高兴兴地来了,当学生下晚自习走光之后,又老又丑又没有身份的王师傅说明真相却只是把小霞激怒了,说了一些轻蔑辱骂的话语,结果吵嚷拉扯间,惊慌失措的王师傅掐死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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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六
  “看看,看看。”小胡啧啧的感叹着,似乎一时不知如何表达:“真是的,真是的,女孩子太天真了——”
  “是的,太天真了——”郭小峰也叹息不止:“总是天真,不止是女孩子,总有很多人——包括青年、中年和老年,所有年龄段的人——因为过分轻信,或者美其名曰,对世界充满了善意的看法——而倒霉,我不知道这是心肠好的缘故呢?还是本性的懒惰,像鸵鸟那样,以为不看就可以万事大吉。”
  小胡横了郭小峰一眼,咂摸着说。
  “听起来不像同情的话嘛!”
  “这才是他的特征。”小秦一指郭小峰:“别人要听见你的话,准觉得警察心肠硬。”
  郭小峰眨眨眼睛:“所以呀,广德若不足,建德若偷。”
  “别说文言文,说说案子后来吧。”小秦很有把握地说:“是不是当时引起了很大的反响?”
  “一点不错,还掀起了一场大讨论,标题是——少女之死的悲剧根源!!!,三个感叹号。”
  “讨论出什么结果吗?”
  郭小峰笑了起来:
  “初步讨论出三派。一派认为这是中学生生活单调压抑造成的。但有人反驳说:就这么控制还那么容易被黄色下流的东西吸引,再开放下去中国传统美德更是荡然无存了,这个事件恰恰说明要更加严格管理,消除精神污染。”
  “第二派是认为应该让学生有自我保护意识,别想当然的以为世界是天堂,人人都是好人。但马上有人说,这没有抓住问题的关键,解决根本问题。而且如果孩子纯洁的心灵过早的被阴谋诡计污染,对人缺乏信任,我们国家的未来会怎么样?我当时是偏向这一派的,不过同样被这有力的质问吓住了。”
  “小霞的班主任张老师是最后一派,她对小霞的悲剧痛心疾首,为了避免类似的悲剧进行了深思,结论是——解决问题的关键——是控制沟通渠道,信——是罪魁祸首,当然,禁止信是不可能的了,就象现在不能禁止网络那样,不是不想,而是不可能。”
  “但是她想了一个所谓‘两全其美的方法’,即——以后学生信件都由老师和家长检查过再给学生。她振振有辞地说,要是正常的信件就不怕检查,不正常的信件正好发现,可以教育挽救在危险边缘的学生。”
  “结果呢?”
  “结果是张老师这一派占了上风,这一招得到了无数家长的支持,还实行过好一段呢!只是后来不知为什么,也就是所谓的人权意识吧,停了这一招。不过看来张老师的同道并不少,早晚这一招说不定还会实现呢。”
  “哈哈,”小秦失声大笑:“郭队,这回才露出你的真想法,看来你是反对这种管理方法的。”
  “那倒也不是,我的意思是说这要看教育孩子的目的是什么,要是目的主要在道德范畴的规范,那男女分班、分校或者把小姑娘关到绣楼里保持她们的纯洁性也没什么不对。”
  小胡怔了一下,马上愤愤地站了起来:“你还是批评我,那你说管教孩子的目的是什么?”
  “我可说不出来。”郭小峰手一摊:“人人都不一样吧。”
  “说当前的事我觉得问题挺复杂,听你一说这个案子,我倒觉得别的说法都是瞎扯,问题只是学生缺乏自我保护能力。”小秦笑着说:“不过,我总觉得网络的问题似乎更复杂一些,不是信可以比的。”
  “那倒也是,”郭小峰笑着摇摇头:“到了我这个年纪,什么话都不敢轻易断言了,网络肯定比信的情况复杂,可总觉得一件事动辄就禁,就监督控制,恐怕也未必是上策。”
  小胡又坐了下来,悻悻地反问:“那你说什么是上策?”
  “我可说不出来。”郭小峰握住了茶杯,淡淡地说:“一个问题出现,除了圣人和半仙,谁能马上就得到好的解决方案?就说医生看病吧,出现一个新病,马上就能造出新的特效药吗?我看敢这么夸口的不是游医就是气功大师。别说治病,就说诊断吧,看见一个人肚子痛就立刻断言是阑尾炎,这种医生只怕和动不动就断言人‘鬼上身’的巫婆没什么区别。”
  小秦和小胡看着似乎话里有话的上司,同时哼了一声:“得了,郭队,我敢说你肯定还是有些观点的。”
  “不算观点,”郭小峰笑了:“就是看法,我觉得学生缺乏自我保护能力肯定是问题之一,”
  他喝了口茶,又摇摇头:“就说教育吧,别人怎么看我可不知道,不过我这个人天生不浪漫,也没什么仁慈心,我不敢说这是当警察当的,免得给警察抹黑。但我想,破案需要以真实为基础,那教育也应该差不多,所以认为让孩子早早知道社会的真相也没什么不好,既然事实如此。——要是在原始社会,你告诉小孩外面所有的动物都是他的朋友,不是害死他们了吗?——所以要是我是老师,我首先会告诉他们现实社会是什么样子,然后告诫他们每个人都应该根据现实学会恰当的自我保护,当然,到底想怎么选择还由他们,真要有一定要找死的,老天爷也没办法,‘自作孽,不可活’,总有这样的人的,有几个这样的,世界也不会蒙羞的。最后,我会郑重其事地再给他们一个忠告——”
  郭小峰说到这里停了一下:
  “我会告诉他们,信任基于了解,想当然的结局必定会触霉头,无论你是出于恶意还是善意,出于阴险还是天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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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8-01-24 12:22操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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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业余时间评论各色娱乐新闻和电影故事是刑警队秦正义和胡晓云的最大爱好。
  对于年轻未婚的他们,明星们诱人的外表、曼妙的身姿和丰富的夜生活都如同磁石一样吸引他们,但作为磁铁,他们有时也不满足仅仅讲述讲述那些拉杂的明星逸闻,一则说多了也乏味;二则仿佛也太过“八卦”——不够有深度,作为这缺憾的补充,就是时常探讨探讨某些“深刻”的电影电视。
  小伙子秦正义是个“大片”爱好者,钟爱说一些类似《纽约大劫案》、《拯救大兵瑞恩》、《泰坦尼克号》等场面大的电影,一直啧啧遗憾国内缺乏这等气魄的东西。现在倒是很有几部,糟糕的是,仿佛很受诟病,以至于连他都不太好意思提起,所以话语权落到了“对头”(在斗嘴方面)胡晓云的一边。
  胡晓云的外表是个不像人们希望的——所谓——貌若天仙又英姿飒爽——的“警花”,她看起来很有把子力气,脾气也很强悍,所以背后人称“母老虎”。但公平的说,细看起来长的倒还顺眼,只是此起彼伏的青春痘和一脸数落人的表情破坏了天然的柔和,此刻她就正不间断地批评秦正义。
  “……那些大片,就是你崇拜的大片,什么《英雄》、《十面埋伏》,还有什么《无极》,吹的比天大,其实纯粹就是胡扯,就像垃圾,对!垃圾一样,张艺谋就该老老实实的拍文艺片,那个《千里走单骑》就好的多,我告诉你们,你们一定会哭的,太感人了,你们想象不到,我哭的喘不过气来——”说到这里,她声音里真的有些哽咽的感觉:“你应该去看,一定会被感动的。”
  “真的?”小秦犹豫的嘀咕,这片子早就放过半年多了,当时似乎颇有好评,因为忙,错过去未看。这次小胡又提起,他暗自合计着要不要租张碟看一看。
  “当然,你要带上手绢看,”她声音脆弱下去:“我有这个信心,太感人了!除非——”胡晓云的嗓门又陡然凌厉起来:“你像他。”她的手指指向了刚刚走进来的郭小峰。
  郭小峰笑了: “我怎么了?”
  胡晓云是一个快要退休,工作时间比他还长好几年的多年同事的女儿,小时侯还去他家玩儿过,所以对他这个上司从工作以来就没有胆怯和害怕过,总是威风凛凛的和他说话。
  胡晓云“哼”了一声,秦正义无声的笑了,他们——包括郭小峰——都知道胡晓云感慨为何而发,那还是为几年前的另一部电影——被当时的媒体、影评家恭维的犹如刚出锅煎饼一样火热的电影——《和你在一起》——的缘故。

  郭小峰清楚的记得当时的情景,看电影的时候,胡晓云一直旁若无人地大声哭泣着,嗓子和鼻子同时胡噜胡噜的。
  害得郭小峰有些难堪地扭头看看她,又鬼鬼祟祟四下望了望,还好,电影院里有不少雌性的红鼻头,正沉浸在自己的悲哀享受中——这很没同情心的评价是他永远烂在肚子里的真实感受,他把那些看一部电影或一本书不仅为内容而感动,还能在感动的同时清醒地意识到自己如此善良、高明、深刻或者幽默等等的人——都统称为“会享受的人”——哪怕是正在哭!
  还好,没有人注意他们,他忍耐的坐着,庆幸电影已接近尾声,影院里回响着他无法领悟深意倒也觉得激昂好听地小提琴声,这种琴声贯穿整个电影,在他看来,这是自己看这场电影的唯一收获——咦?原来自己也能听点儿高雅音乐,还觉得不坏——实在可喜可贺!(流行歌他倒也能听的津津有味。)。
  电影终于结束了,他们随着人流走了出去。郭小峰偷眼看两个下属,胡晓云依然抽着鼻子,连一向刚硬潇洒的秦正义也满面肃穆,看来受到感动的是他们,而不是自己,尽管本来是打算感动他的。
  他是久已不蹬电影院大门的人,这次之所以被两个下属挟持着来看,是因为他们认为现在的他冷酷无情,泪腺犹如干涸的泉眼儿,需要补给水源,于是选了这个被赞为“感人至深”,“以一个孩子的选择说服了整个成人世界”的电影对他来进行情感灌溉。
  而郭小峰也同意来看,是因为他很喜欢这个导演早期的一个电影《霸王别姬》,甚至几乎认为这是他看过的最好一部电影。
  可惜!这个导演随后的电影以他“艺术门外汉”的眼光来看就象“神经病的自言自语”,空洞、无聊、莫名其妙又自以为高深。现在听说这个导演突然回身关注起平民生活,拍了一部众人叫好的市民电影,也一时兴动,迈进了电影院,遗憾的是,他依然没有被感动,确切的说,他觉得整个电影都不是他中意的那杯茶,吞不下去。
  为此,胡晓云长久的摇着头批评他心肠硬,现在——几年之后——依然为此如此评价他,郭小峰感到必须为自己辩解一翻了。
  
  “我怎么了?”郭小峰继续问。
  “没有什么能打动你,你看什么都麻木和无所谓。”胡晓云毫不客气的回答。
  郭小峰略微诧异地看着自己年轻下属严厉的脸,觉得人真是不可思议,这个背后被称人做“母老虎”的小胡,因为自诩为“心直口快”,所以一向坦然“恶声恶气、恶形恶状”,但却时不时地为一些事爆发出奇特的柔情,像个十几岁的中学生那样为“见残月伤心,望落英流泪”。
  当然,久经人世,郭小峰当然不能说出这样的话,只能圆滑地自我辩解。
  “才不是,我只是看不懂才这么麻木。”
  看着小胡鼓起的腮帮子,剪厄于初萌的愿望使秦正义一跃而起,打圆场地说:“走啦走啦、今天晚上不讹郭队请客了,我请吃火锅,一定去,门口渝秀火锅城。”


  他们是渝秀火锅城的老顾客了,熟门熟路地坐定之后,胡晓云菜单都不看,对服务小姐说。
  “鸳鸯锅底,要一盘羊肉、一盘肥牛,然后豆腐、白菜、川粉、土豆、鸭血、平菇各一盘,小份的,噢,对,小秦,这次你请客,好吧,再加一个虾丸儿,一个蟹柳、一个鱼片,要不要加一个基围虾?”她歪着头自语。
  “不用加。”小秦果断地接过话头。“下次郭队请再加,要五瓶啤酒,普通的,没有了。”
  “吝啬!”小胡用咋听起来象凶暴,其实只是她平时习惯的语气说。她怡然自得地东张西望一翻后,突然又接着在办公室里的话茬冲着郭小峰说:“怎么会看不懂?明明是你感情麻木,那个片子根本不深奥。”
  “你还记着呢?”小秦悲伤地问,有些肉疼这次请客了。
  “当然!”她回他一个白眼。
  这次郭小峰铁心要为自己分辨,很认真地回答:“确实不明白。”
  “我就是想不通那个孩子为什么不参加国际比赛?比赛完回去向他爸爸——或者养父——报喜不行吗?又不是他被签了卖身契,要生离死别了,必须舍名利而就亲情;或者他爸爸要咽气了,不见最后一面于心不忍?——虽然有很多名人或者劳动模范被赞美的理由之一,就是亲人死亡时他们还坚守在工作岗位。什么都不为,就放弃一切不是太任性了吗?虽然艺术家可以乖谬可他还没成艺术家呀!”
  胡晓云把筷子敲的吧儿吧儿直响:“你纯粹是钻牛角尖!谁都知道这是象征手法,说明的是什么寓意!而且你是天天看娱乐版的——顺便说一句,我认为这很不符合你的身份——,难道没看到报纸已经做了连篇累牍的介绍吗?”
  “我没有故意呛茬儿,确实我不觉得那个小孩儿到了绝境,也想不出他这样做的理由。”郭小峰不以为然地摊开手:“毕竟我也不是那些事业成功、腰包鼓鼓而且丧失亲情的成功人士,怎么会有相同的感触?”
  “又是乱讲,无数普通人也被感动了,这些信息当时也可以在报纸上随处找到。”
  郭小峰突然深深地叹了口气。
  “唉——,众口一词的赞美,普通人总是那么容易被感动,激动——,唉!”
  “触动你什么情肠了?”一直无可奈何看他和胡晓云斗嘴的小秦连忙问,正希望能有另外的话题改变这场谈话的方向。
  这次,他如愿以偿了。
  “也算是吧,看电影时我想起了另一个孩子,很可爱的小孩儿,当然,他不像电影上那个小孩那么才华横溢。”
  “那他大概也没做出电影里那样高尚的选择?”小秦笑着猜测。
  “选择?不,他没有选择,他被——谋杀了!”
  几分钟的沉默之后,看着感慨万千的上司,小秦小心地问:“怎么回事?”
  “那也是十几年前的事了。”郭小峰表情有些落寞,举起啤酒轻轻喝了一口,有些出神:“时间过的真快,这个小孩子一度也是一切纷扰的中心,他叫韩小雷,当我听说他被毒死的时候可以说震惊的心都痛了,因为我和他有相当的感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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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
  当接到小雷被害的消息,我飞速地赶到现场,房间里一如往常,井井有条,只有韩小雷躺倒在床上,嘴角流着血,满脸痛苦的神色,显然是毒死的,旁边还有吃剩的小半个包子,这是最可能的毒药之源了。
  邻居们都张慌地议论着,议论的中心集中韩小雷的养父母,突然离家几天的韩大国夫妇身上。我有气无力地立刻命令封锁消息,把韩大国夫妇找回来。
  这时同事告诉我他们发现韩大国家的敌敌畏被打开了,里面少了一些,我心里震了一下。
  “上面有谁的指纹?”我问。
  “还不清楚,正准备提取。”
  同事们都忙碌地提取证物,我茫然的走到院子里,不由地回想着韩小雷。
  
  事情还要从头说起,韩小雷原来没名没姓,人人都叫他“小尾巴”。
  他和我结缘是因为我们曾一举破获了包括他妈妈在内的犯罪团伙,那一年,他刚刚六岁。
  那个犯罪团伙也全部由聋哑人组成,这些人也偷窃、也抢劫、也骗人、也乞讨,总之行为随机而变,以不吃亏为上策。如果说这些行为不会使我特别气愤的话,那他们的另一项犯罪是我们所有人都忍无可忍的,那就是——拐骗、偷窃小孩子——并把他们弄成残疾——用于乞讨——然后从中赚钱!所以最终抓获他们让我们感觉都很解气。
  对这些人的定罪判刑很快就结束了。
  然后开始大费周章地安置那些可怜的孩子,最好就是找到亲生父母,实在找不到的只好另想办法。
  在那些残疾孩子中我们惊讶地发现了唯一一个身体健全的小男孩儿,他——就是小尾巴,还不到七岁。
  虽然他身上也有挨打的淤青,但主要集中在屁股附近,和其他孩子遍体烟头的烫伤,鞭打的血迦相比,这显然是出于所谓‘爱心教育’的结果,而不是虐待——当然。这是以中国人的立场来讲。一了解,原来小尾巴是团伙中一个叫‘老十’的女人——一个听力正常哑巴——的亲生儿子,孩子们多半称她为‘十姑’或‘十姨’,据孩子们说,小尾巴的得名就是他总跟在妈妈屁股后面跑来跑去。
  十姑是个身材瘦小的女人,她有少白头,所以虽然还不到30岁,就一头花白头发,猛一看似乎有四五十岁。
  她的外表很不讨人喜欢,就像过去常见的那种——由于有一大群孩子而忙的不可开交,因此有理由眉头永远紧缩、暴躁无常的——中年母亲脸,并且还多了些狡诈和凶狠。她的这副表情如此的根深蒂固以至于对我们警察讨好的笑都掩不住。我们本能地厌烦她,尽管说起来我们也能客观地表示理解,不能希望活的七灾八难的人模样会和仙女似的,可人就是这样,很多事可以理解却不愿意接受。
  据孩子们说,她的性格不辜负她的外表,和其他成年人一样凶暴和喜怒无常,讨的钱不够就要打,心情不好也要打骂。不过,作为母亲,她很疼自己的儿子小尾巴,虽然她自己心情不好,或者说小尾巴不听话时她也会暴跳如雷地殴打他,但她只打屁股周围肉多的地方,也不许别人打小尾巴,如果拦不住,就用身体护着(她在团伙中地位不高)。隔三岔五还会省一些好吃地给儿子,每天晚上都要搂着小尾巴入睡,避免别人伤害到他。
  这个我能相信,因为后来我们带小尾巴见她时,积久不见,她眼睛闪耀出的爱怜和狂喜让我们大吃一惊,我第一次切实地意识到‘母亲’的角色可以让一个凶狠的人呈现出多么不同的一面。
  我们把肮脏的小尾巴扔到澡盆里狠狠刷洗一翻后,发现他居然是个漂亮的小男孩儿,虽然身上还有因为不卫生而传染上的疥疮,但也掩不住他的可爱,小尾巴有着一双怯怯的大眼睛,和长长的睫毛,就像一头腼腆柔顺的小鹿,而他那比同龄人因营养不良而明显瘦小的身体,反而使我们更加怜爱他了,人总是以貌取人的。
  对他的安置成了问题,十姑判刑三年,这三年间他怎么办?十姑的老家在贵州的偏远山区,她丈夫摔死了,家里没什么人,自己就是因为生活困难,又因为残疾被人歧视,跑出来闯世界,她尚难生活,小尾巴不是更难吗?
  远亲倒也能找到,他们首先就不愿意收养,也不能怪他们,他们都是又穷又善于生养,个个年纪轻轻就膝下成群,唯一不稀罕的就是小孩子,迫于压力勉强接下来能否善待小尾巴实在可虑。何况他们吃饭都成问题,就是善待,善待标准放在这里也算得上虐待,我们也不忍心把小尾巴送回山区,他漂亮可爱,毫无残疾,可如果将来象他妈妈一样大字不识一个,放在现在社会也是半残疾了,何况将来科技更不知有多发达了,未来很可能也变成了一个罪犯,饿着肚子守法总归不容易。
  十姑也希望小尾巴能生活在本市,她比划着告诉我们,老家人一定会把小尾巴虐待死的。
  当然,我们也可以把他送到福利院,现在的福利院情况如何我不清楚,但那时的,坦白的说,条件很不好。而且,我们也下意识的希望他能生活在正常的家庭里,总觉得这样更好。
  十姑也万分同意这一点,因为小尾巴一贯胆小文弱,根据以往的经验,她担心他在一群孩子里会受欺负。
  因此,我们决心在本市找一户人家养育他,在此之前小尾巴就住我们办公室。
  开始,小尾巴每天安静地坐在办公室的一角看我们跑来跑去,也许和哑巴妈妈呆久了,他并不爱讲话,也从不发出多余的声响,悄无声息的吃着我们给他买的食物,当我们看他的时候,他立刻停止一切动作,有些惊惧地望着我们。
  我猜测他怕我们,我们——骁勇的——站在某个角度的评价——抓捕罪犯的英姿——对小尾巴可能是个恐怖的记忆,一群穿制服的人突如其来地粗暴破坏了他习惯的一切,尽管那个地方又脏又烂,但毕竟那是他的存身之地。
  但情况很快有所好转,他毕竟是个孩子,而且,我敢断言他以前的生活也不是在天堂,这点从他吃东西就能看出来,刚开始是狼吞虎咽,似乎惟恐食物被抢走,而且总要在身上藏起一点,在背着我们的时候偷偷吃;后来发现我们毫无夺取之意,反而纷纷买各色小美味送给他,就又开始了细细品味儿的吃法,一旦拿到美味的食物如饼干和巧克力之类,他总是一手握着然后用牙轻轻去刮,刮掉一些,就在嘴里抿抿,脸上不由得现出喜滋滋的模样,好久好久……,然后再刮、再抿,再刮、再抿……
  所以,他很快习惯了这里,习惯我们对他笑嘻嘻的脸,我们为他买的巧克力和胖胖的玩具熊,定期的洗澡换衣。到我们为他找到收养人家时,他已经是个时常腼腆微笑并和我们难舍难分的小男孩儿了。
  
  找到肯接受小尾巴的人家并不容易,那个时期中国人比现在还要穷的多,所以人们的爱心也不像现在这么澎湃,可以长期润泽到不相干的人身上。
  要小孩的目的非常明确——养儿防老!
  因此,多数自己有孩子的人都没有收养小孩的习惯。其次,所剩那些不能生育的夫妇一般都愿意收养刚出生的婴儿,可以尽量避免将来“穿帮”,而小尾巴已经完全记事了。最后,他是罪犯的孩子,大家觉得“种”不好,也怕将来太野,所以一般都拒绝了。
  
  因此当有夫妇肯收养时我们都很高兴,尽管这对夫妇的条件远谈不上好,男的叫韩大国,钢铁厂工人,遵纪守法,没有大毛病,但爱喝口小酒,然后发一会儿酒疯。女的叫李小蕾,在印染厂工作,据说脾气也有些毛躁。他们结婚八年,一直没有生育,悄悄地告诉我们,已被医生盼了死刑,所以决心要一个孩子。
  之所以肯收养小尾巴,他们的理由也很现实,第一,从小抱来的孩子也未必不穿帮,总有些‘好心’的邻居漏出口风,他们又住在老居民区——其实就是那种老式平房,就是现在所谓“旧城改造”的对象——邻居多的不得了。第二,既然不怕孩子知道,那孩子还不如大一些,好带,也不太累。第三,“种”不好的疑虑也有,可考虑到当今世界上哪儿还有烈士遗孤给你养,没人要的孩子,爹妈多少都有些问题,所以就不计较了。
  他们最怕男孩子太淘气,没有感情,活泼的孩子都让人难以忍受。但小尾巴比女孩儿还要乖顺的性格很符合他们的意愿。不过他们要求必须正式收养,有法律手续,避免万一有什么问题,比如他们老了小尾巴不养活他们也好有个法律依据。我这么一说你们就知道他们是一对想法很现实的夫妻,并非是那一种只能从助人中得到快乐的,特别高尚的好心人。
  他们的情况并不能使我们满意,可一时也没有我们满意的人肯收养他,小尾巴毕竟不能长期住在办公室里,我们都不是理想主义者,知道求全的结果常常一事无成,因此决定由他们收养。我们找到了十姑,得知我们为小尾巴在城里找到人家她高兴坏了,只是听到小尾巴要从法律上变成别人孩子她踌躇了一下,随即就同意了,我也很高兴她的爽快,却忽视了她眼里狡黠的光。
  接下来一切都简单顺利,小尾巴,不,现在他改名叫韩小雷了——他养父母姓名的组合——乖顺地接受我们的安排,只用眼睛留恋地望着我们每一个,弄得我们都心酸的要命,都许愿要常去看他,我因为住的比较近,得到了更深切的嘱托。
  接下来三年的生活平静单调,开始我常去看看韩小雷,当然是穿便服,他们全家都不烦我,对于韩大国来讲,有个警察朋友不是坏事。而小尾巴则认为郭叔叔是“制服叔叔、阿姨”中最和善的。他长高了许多,眼睛里充满了满足的光,但依然乖顺,乖顺到不像个小孩子。
  我想,他现在的生活算得上幸福了,虽然有些邻居常常话里有话地告诉我,韩大国喝醉后会打骂小雷,李小蕾不痛快时也会骂他,日常会差派小雷干许多活儿,都深具正义感地可怜这孩子,虽然他们自己并没有挺身而出收养他的意思。
  但我调查后发现,那些活儿都是六七岁孩子力所能及的,至于打骂,我趁洗澡的机会查验,再没发现小雷身上有什么淤青,应当不会是严重的暴力,我想这就可以了。人总要就事论事的,小尾巴当然没有进入天堂,但能比以前的生活好就不错,即使是亲生父母就没有打骂吗?小尾巴身上曾经的淤青就说明来自他亲生母亲的“教育”更有“力量”。既然别人连收养他都做不到,苛责韩大国夫妇就不公平,毕竟,他们给他提供受教育的机会、足够的营养和躲风避雨的家。
  最让我开心的是他并没有我隐隐担心的野和不适应。
  本来我一直担心一个流浪惯的孩子会不习惯家庭生活,事实上,他相当喜欢自己目前的生活,兴奋地带领我参观他的小屋,一面墙上贴满了他的小红花和几张奖状,床上是干净的床单,柜子里是他的新衣服,抽屉里放着他的文具和几棵糖——那是新妈妈每天给的。墙上挂着他的书包,打开里面的本子一看,字写的又干净又整齐,总是对勾和五分,小尾巴还高兴地指着东面的窗户告诉我,早上太阳早早晒进来,亮通通的想睡懒觉也不成;晚上,从窗户里看星星和月亮,特别的亮。
  小尾巴的听话懂事也渐渐改变了韩大国夫妇,韩大国不再爱喝酒骂人,李小蕾笑容也更多了,他们对我说小尾巴很少跑出去玩,总是自愿呆在自己的小屋里剪剪贴贴,一家子暖融融的,我也就逐渐少去了。
  时间就这样在快乐和谐中一晃而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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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
  正在我的回忆的时候,报案人被找了过来,这人我认识,她是死者韩小雷的邻居,我就叫她李大妈吧。
  李大妈是个所谓的热心人,像谍报员一样关注她认识的所有人,可以说哪里有是非,哪里就有她。尽管平时她很唠叨和饶舌,可这次大约真受了惊,一时竟象个呆瓜一样一言不发了。——不过不知是不是和我比较熟悉的缘故,当见到我的时候,所以她突然又像看见亲人一样滔滔不绝了。
  “哎呀,哎呀,真是吓死人了!”她拍着巴掌长吁短叹地开始了:“我都不敢信呀,本来一切都是好好的,怎么会这样呀,我们都正替他们娘俩高兴,大国两口子总算是想开了,让她们母子团圆,闹了这么久的事终于功德圆满了,怎么突然会这样?前几天十姑还满心欢喜给我们比画,说要带儿子走,中午我还看见她拎着包过来,给儿子说话,走的时候我看见她兜里鼓鼓囊囊,那肯定是小雷给他妈的糖呀,现在她要知道发生了这事,还不得疯了!”
  我这才想起来自己真是迟钝,应该赶紧让人去找十姑和学校的赵老师了解情况。
  “你几点发现小雷的尸体?”我安排完这些事之后问她。
  “下午七点左右。今天不是礼拜六吗,好象小雷这么大的孩子下午不上课,中午的时候,我看见他和他妈一起回来,他们一起来到大国家,你知道,我可不是那好操闲心的人,不过大国临走嘱咐我来着,要我帮忙看他家的门,都是街里街坊的,我不能不答应不是,现在世道也乱不是,我知道大国家不会有钱,可大件的物件被人拿走也是钱不是,所以我就不得不操着心,其实我是顶烦——”
  “——管人家闲事的,我知道,现在说说你看见他们一起回来之后怎么样呢?”
  “我看见他们一起回来进了家,然后就不知道了,过一会儿我看见十姑一人走了出来,她的兜鼓囔囔的,我一看那形状就知道是糖和点心。不过那没关系,只要不拎大件走,我就能跟大国两口子交代。然后,一直到下午,我都没看见小雷出来,心里觉得有点奇怪,虽然小雷不是喜欢乱跑的孩子,可怎么也不出来上趟厕所?而且屋里也没任何响动,天都黑了也不见屋里开灯,我就寻思着过去看看,谁想到,老天爷呀——”
  “对了,十姑这几天为什么没把小雷领走呢?”这是我心里最大的疑问。
  “大国让小雷看家呀,说是等他们回来再走。”
  “是吗?”我大吃一惊,这和韩大国曾给我讲的完全不一致。
  难道韩大国给我撒了谎?
  我语调和表情的变化立刻引起了李大妈的注意,她看着我,突然吞吐地说:“我想,这——也没什么不对,虽然细想想也——觉得——不近情理,要孩子看什么家?但是大国能——突然——想过来,不难为她们母子团圆,就挺好的,能——呃——突然——想过来——就不容易。”她刻意强调了两遍“突然”,我想这一定是她刚才苦思的结果。
  是的,突然——,谁都会觉得韩大国改变的太突然。
  ——如果你亲眼看到之前的种种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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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四
  话要从十姑出狱说起。
  说实话,这三年我早就把她给忘了,其实开始我也试探小尾巴对过去生活的感觉,但小尾巴显然不愿回忆,我记得很清楚,一次我比较清楚地问他以前的生活,他突然恐惧的扑到我怀里,叫了声“妈妈”。
  有很多人异常浪漫地描述犯罪团伙,——认为他们对外人残忍血腥,内部却充满了仁义和爱。我也不知道是否有这样的团伙,也许有吧,但小尾巴显然没有幸运地生活在这样的团伙中。而且就我所知,越艰苦的环境,人们的生活方式就越符合“丛林法则”——弱肉强食!
  弱小如小尾巴,在这些几乎全部来自最贫穷的农村,身无长技,又有残疾,每天都难得有痛快日子,性情个顶个暴躁的群体中间,他喜怒无偿的妈妈已经是菩萨般慈善了。
  想到小尾巴刚出现时肮脏的眉眼,身上的淤青和疥疮,因营养不良而过于瘦小的身体,第一次吃巧克力时陶醉的样子,我就决定不再追问他以前的生活。我希望他忘了,我也忘了。
  十姑如何找到小尾巴的我一直不清楚,没有人告诉她地址,也许是母性的本能吧。那是学校快要放寒假的时候,她突然出现在小尾巴的学校门口,当看到小尾巴和其他小朋友拉着手、唱着歌走出校门时,她疯子一般扑过去,冲乱了队伍,将小尾巴紧紧抱在怀里,又亲又搂,嘴里呀呀地叫着。吓坏了带队的老师,看到小尾巴不知所措的站着,老师以为来了个疯子,连忙喊人来营救,应声而来的人们粗鲁地驱赶着这个哑巴,她啊啊地解释不出,拼命地挥舞着双手比画,没有人懂,也没有人看,连踢带推地撵她,一直呆怔的小尾巴这时才哭喊出来:别打我妈妈,别打我妈妈!
  老师已经打电话找来了李小蕾,小尾巴被带回了家,十姑也去了,傍晚,我被叫去仲裁,跟我去的还有我一个懂哑语的同事。
  韩大国、李小蕾愤愤地坐在那里,十姑坐在他们对面,小尾巴则张皇失措地站在一旁。
  “怎么回事。”我很烦躁地问。说实话,因为快过年了,“双抢”增多,我的工作很忙,情绪也不太好。
  “你问她!”李小蕾指着十姑,气愤地说不出话。
  十姑则恭敬地点头哈腰,三年的牢狱生活使她特别“尊敬”警察,她表达一翻特别的“尊敬”之意后,然后用手语表示她很感谢韩大国夫妇三年来对小尾巴的养育之恩,现在,她要带小尾巴离开。
  看着她坦然的脸和狡黠的眼睛,我气的一时说不出话,回忆起她当初的眼光,这才意识到她早就有这打算,不过希望这三年有人管她儿子罢了。我告诉她,不要装傻,当初有法律协议,他们夫妇是正式收养小尾巴,有法律做保障的,打官司她也不会赢,她最好赶紧走,小尾巴在这里生活的很好。
  她似乎听不懂我的话,反复比画一句话:小尾巴是她的儿子,是她身上掉的一块肉。
  我又唇焦口燥地给她讲了半天法律的意义和神圣。
  但她只是恭顺地做出听的样子,我话一停,她还是反复比画那句话:小尾巴是她的儿子,是她身上掉的一块肉。
  时间一小时一小时的过去了,谈话毫无进展,因为我说什么她的回答都是:小尾巴是她的儿子,是她身上掉的一块肉。
  我精疲力尽,望着她狡猾的——以逸待劳的——脸,又烦又累,最后吓唬她,她最好赶紧走,否则我还把她抓进去,然后粗鲁地把她赶出韩大国家。
  探头探脑的邻居因为我们的出来而缩了回去。
  回去的路上,冷风吹得我清醒了许多,突然觉得我一晚上的道理和法律都是废话,她的回答才是事情的本质,小尾巴是她的儿子,是她身上掉的一块肉。她用她的方式贴心贴肺地养育了他六年多,三年的终止也是被迫的,她怎么可能因为我的恫吓而走呢?她一定不会善罢甘休,我越想心里越沉甸甸的,不知这件事会怎样收场——
  十姑如我所猜,迅速采用了第二个举动。
  她不能言,却雷厉风行。
  一番观察之后,也许发现从路上截走小尾巴不太可能——因为小尾巴已改成强壮的韩大国接送。于是她迅速采取第二种方案。径直来到学校,耐心地等着小尾巴下课离开教室,然后自以为得计,拉着小尾巴就走,但迅速被小尾巴的班主任赵老师拦住了,因为韩大国已经专门给老师做了交代。
  十姑比划着说:自己是小尾巴的妈妈,要带儿子走。
  但赵老师干脆地回答她:她决不可能把小尾巴从学校带走,因为这样的话学校无法交代,最好让他们自己协商解决。她还想再解释,赵老师已经利落地把小尾巴置换到自己手里了,小尾巴乖乖地跟着老师往回走,走了几步,突然又挣脱跑回十姑身边,从兜里拿出几棵糖塞到她手里,还剥了一颗塞到她嘴里,告诉她:‘很甜,很好吃’。
  “你喜欢你亲生妈妈是吗?”看完这一幕,赵老师问小尾巴。小尾巴眨巴着小鹿一般的眼睛,没有回答,——她叹息一声让小尾巴上课去了。
  赵老师是个三十五六岁的女老师,同时还是被人称赞为“教学经验丰富、正直、有原则、有爱心、深谙儿童心理”的好老师。我想她还是个感情丰富的人,过后给我讲这一幕时居然哽咽了好几次。
  
  也许是意识到采用偷袭带走小尾巴的可能性太小,十姑做了持久战的打算,在韩大国家附近驻扎下来了。
  她每天徘徊在韩大国家附近,早上当韩大国带小尾巴去上学时,她就远远地尾随在后面,看着儿子急匆匆的步伐;晚上,她早早守在学校门口,看着儿子被韩大国接走,尾随他们回家。
  其余时间她会拾破烂,当然也顺手牵羊,——她从来也不是个守法的人。
  邻居们开始风言风语地抱怨,说韩大国两口子把贼都招来了,而且考虑到她以前的罪行中有拐骗孩子的记录,家里有小孩子的人更加担心,不得不更加小心防范,添加门锁,而且看家的老头老太太也得到更多的嘱托,严防门户。
  我也被找去诉苦,但却一筹莫展,我并不能阻止她在这里出没,除非她再次犯了可以量刑的罪。
  韩大国开始恢复了喝酒的频率,并且呈上升趋势,李小蕾脾气渐渐暴躁起来,因为除了邻居的抱怨,他们不能生育的话题再次被提了起来,大家抱怨之余,嬉笑猜测,问题到底出在谁身上?结论是韩大国的可能性大,因为韩大国曾经激烈地吵到过离婚,但后来突然就不提这件事了。
  人人都变得焦躁和不开心,除了十姑。
  平时,偶尔她也会跑到学校,给小尾巴拿一个包子或烧饼之类的,并坚持看着儿子咬一口才会满足的离去,仿佛小尾巴每天还挨饿似的。小尾巴也会给她几颗糖,这倒是她很难品尝到的。她总是当着小尾巴的面吃一颗,一边咂着一边细心地把糖纸展平,然后夹在她拣来的一本比较干净的书里,所有的糖纸她都细心的保存着。
  白天无事的时候,蓬头垢面,衣衫褴褛的她就会坐在韩大国家不远的地方,在冬天有气无力的太阳下一张一张地翻看抚摩着,好久好久……;也有的时候,她喜爱低下头用舌头去反复去舔那曾经包过糖块儿的纸,仿佛上面还有着无尽的甜味儿,满脸幸福……,在这样低头摩挲太久之后,也许是脖子酸了,间或她也会猛然间扬起头,冲着天空呆呆地看着,用张花花绿绿的糖纸遮在眼睛上,仿佛尽情感受那挂在空中的,在寒冬里唯一的希望和温暖,又仿佛感觉小小的糖纸如同儿子的小手,正温柔地抚在她的脸上……
  只是偶然间,她才会抬起头回望远远看着她,并不停指指戳戳的人们,但她目光冰冷毫无表情,仿佛这些人不存在。
  但围观的人们眼眶都湿了,包括男人。
  小尾巴依然拿了奖状回家,但韩大国家已不复往日的祥和的气氛,韩大国大声咒骂着“死哑巴”,还有我,因为他认为我害了他,现在又无能为力,我认为这确实是我的错,他骂死我也活该。
  “必须有个干脆的解决。”他嘟囔着边喝酒边下定决心,这样的日子简直是灾难。
  他决定邀请了同事把“死哑巴”打跑,一劳永逸。
  于是当两天后的下午,十姑又坐在韩大国门前的空地上看她的宝贝糖纸时,几个大汉突然走了过来踹她就不奇怪了。一些“碰巧”向窗外看的邻居们,犹豫片刻后跑了出来,他们怕出人命,其中一个还给我打了电话。
  我赶到时战争已经结束。
  十姑嘴角流了点血,头发蓬乱,正在跪着失魂落魄地拣散落在地上的一张张糖纸,唯恐漏掉一张……,我正要问,韩大国已经疯一般地揪着小尾巴的耳朵扯了出来,指着地上的糖纸问:“这是你给她的?”
  小尾巴嗫嚅地没有回答,但他的眼睛已经说了是,韩大国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给了小尾巴一记耳光,破口大骂:“你这个狼心狗肺的兔崽子,吃里爬外的混蛋。”
  我刚要过去阻止,十姑已经疯子一样冲过去抱住了小尾巴,对韩大国做了很多手势,我看不懂,但相信这是哑巴的咒骂。小尾巴从十姑怀里挣脱出来,一个人站着抽泣。
  “你这样打孩子是犯法的。”我警告说。
  “我犯法?你的法是专门针对我的吗?”韩大国红着眼睛对我咆哮,拽着我走回房间,哗啦一下打开柜子,指着里面东西说:“你看看、你看看,这些糖、点心、文具、玩具、衣服,这些都是我们给他新买的,我们两口子也不富裕,可我们剩吃俭用,一点儿没亏过他,你问问他,小朋友有的他什么没有,你问问他,问问他,我们亏他没有。”他一屁股坐在椅子上呜呜地哭了起来:“真他妈的白操心了,养不熟的狼崽子!”
  短促的哽咽几声之后,韩大国撸了把脸,又一阵风似的跑了出去,一把揪回了正被十姑抚摩安抚小尾巴,凶狠地对十姑说:“这孩子我不要了,可我不能白养,拿两万块钱来,孩子你领走。”说完揪着小尾巴回到了房间,并“砰”的一声把门给关上了。
  我叹息着站在门口,还未开口,几个大汉都争向向我解释并没有怎么伤害十姑,因为他们看到十姑不能说话,也不逃跑,只是跪在地上拼命抱着不值钱的糖纸死挨,突然都觉得这样做有些伤天害理。
  “不让人家亲母子在一起,要遭报的。”其中一个说:“唉!亲的就是亲的,大国就是想不开,血浓于水不是?不是自个儿的孩子,怎么着也养不熟,你看,这孩子跟他娘吃苦,跟大国算在福窝里了吧,为什么还给他妈糖吃?亲的还是亲的呀!”
  我无话可说,看着听完这翻话,满脸肮脏却幸福得意的十姑,和她不断摩挲糖纸的粗糙乌黑的手指,那是她艰苦生活的痕迹。叹了口气,在一片亲情感喟中再次很现实地提醒她,她连自己的生活都难维持,怎么能让小尾巴健康成长呢?
  但她只是给我几个凶狠的白眼,用手势比划着她不变的回答:小尾巴是她的儿子,是她身上掉的一块肉。
  现在这句哑语我不仅能看懂,而且会比划了。
  我想这潜台词也许是小尾巴是属于她的,但不能断定,因为我完全不了解十姑心灵深处的想法,她不识字,也不能言,只有简单的手势表达她的心灵,而这手势也是和绝大多数人隔绝的,她只能在有声世界无言的活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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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五
  尽管对十姑随时犯罪的担心依然存在,但她的母爱之情开始赢得了普遍的同情,舆论已经完全转向她了,人们忘记她以前的罪行,甚至忘记她现在顺手牵羊的错,好心的邻居会给她吃食,旧衣服,还有一个故意扔了一床干净的旧被子。
  十姑的生活比以前多了份温暖。人们越发走近她,开始努力和她交流,主题永远是小尾巴。
  而她的残疾奇特地展现出另一面,那重复的表达犹如优美缓慢的音乐,撩得人心酸又惆怅……
  十姑总是先指指韩大国家,又指指自己的心口,然后拿出糖纸一张一张的展览着,并做出复杂的动作,看到人们茫然的脸,她常常会急噪的张开嘴,似乎想解释清楚,但终究只能发出单调的啊啊声,看着人们依然茫然的脸,——最终会丧气地低下头,放弃了。
  但她并不放弃反反复复、小心翼翼地抚摩那些糖纸,也不放弃一遍遍用舌头去添,仿佛那不是纸而是儿子的小手,然后——,她会抬起头,咧开嘴,满足地无声地呵呵笑起来了……
  围观的人们再也忍不住了,流着泪唏嘘感叹一翻,越发认为韩大国夫妇自私、没有同情心,甚至——伤天害理!
  
  但邻居的同情和指责却起了反作用。
  寒假里,激怒的韩大国不顾众议,坚持把小尾巴锁到了家里了,被众人同情心支持而暂时衣食无忧的十姑开始专门守在小尾巴的窗前,隔着铁窗棂和儿子“说话”,她坚持把别人施舍给她的包子、烧饼之类给小尾巴吃,仿佛认为只有这样小尾巴才不至于挨饿,而不明白离开她的小尾巴得到的最大改善就是物质。
  小尾巴很乖顺,接受妈妈的礼物,他给妈妈糖和点心。十姑更爱吃糖,更喜欢在冬阳下数着、摸着日渐增多的糖纸,向众人炫耀地笑着、比划着……
  但小尾巴似乎很担忧十姑再犯法,据“无意”中听到母子对话的邻居说,她不止一次听到小尾巴对十姑说:“妈妈,新爸爸不会让我走的,你走吧,我会乖的。你千万不要想办法弄两万块钱,你不要再被抓起来,警察会把你打死的。”
  十姑也意识到她能得到两万元的艰巨性,即使她非法得到并最终拿了出来,大家也会怀疑合法性,可能结局反而是被警察逮住再次送回监狱。
  于是,她决定不上这个当,而是索性趁韩大国夫妇上班时间把小尾巴弄走。
  她找来一段破锯,开始了自己的工作,不知她的抉择标准,为什么打窗户的主意而不是门?我推测是邻居的暗示,窗户是后墙,人们可以装看不到,但门却不同,对面就有人,公然默许她撬门开锁,过后也太得罪韩大国夫妇了,——大家更愿意无声地协助她们母子团圆。
  众人的同情和默许,及其一致偏向她的唧唧喳喳的议论给了十姑巨大的勇气,她每天理直气壮地去锯,毫不担心人们会看到,却得意忘形地忽略了韩大国回家会发现。
  第三天,她大功告成,弄断了三根铁棂。然后,她扔到锯条,长出一口气,猛地伸开双臂——去迎接她梦寐以求的儿子。
  小尾巴却默默地坐着,她惊诧地打着手势,小尾巴依然只是静静地望着她,她急噪地呜呜着,突然却停住了。
  她发现——儿子——被铁链栓在了床头上(过后我知道,那是前一天韩大国故意给拷上的)。她愤怒地捶着窗户,然后回身找来附近的邻居(这很容易,他们就在附近偷看着她),指着小尾巴的铁链激奋地比划着。
  我又一次被找去了。
  驱散围观的邻居,透过窗户,我看到小尾巴正低头玩小汽车。
  见到我他似乎很高兴,开心地告诉我他的寒假作业全部做完了,还有手工作业,他依然乖顺,眼睛里毫无怨尤。看着他身上的铁链和他天真的笑脸,一股怒气从我脚底升起。我压着火打电话把韩大国从厂里找了回来。
  “你这样是犯法,知道吗?”我指着铁链吼道:“打开!”
  韩大国也愤怒地涨红了脸,但还是先打开了铁链,他哆嗦嘴唇刚要开口,意识到自己给韩大国闯祸的小尾巴扑到韩大国身上哭着说:“不怪爸爸,不怪爸爸,是我愿意的,你不要说爸爸,你不要说爸爸。”
  我,一言不发地离开了。
  
  的确,一直处在对抗状态下的韩大国突然改变,确实会让人诧异。
  想了一会儿,我继续问李大妈:“韩大国临走都怎么给你交代的?”
  “他说他去接老婆,顺便在外散散心,大概一星期就回来,交代我替他看着家,我住的最近不是,说家里没什么钱,只要大件不被拿走就行,十姑原来手脚也不干净不是,不过小雷的东西无所谓,就是给他的。话说的挺简单的,虽然看样子——呃——好象——好象——有点儿——有点儿——不——太——对劲儿。”
  “哪里不对劲儿?”
  “我当时本来想安慰他几句的,大家都是邻居,都理解他的心情,”李大妈悻悻地说:“可他扭头走了,连话都不听我说完。”
  “这么说韩大国没有说要留小雷看家?”
  “没给我说,不过——我——寻思着,要是大国有什么想法,那他——,也,也不会给我说。”她看着我,脸上难得地红了一下,继续解释她的想法:
  “你看,要是小雷真是横死了,那会是谁干的?一下午没有人来我可以作证,今天下午我碰巧一直在窗户前坐着。下班之后都是住这院子里人进来,他们总不会去干这事吧?他小小年纪也不会是自杀吧?你知道,大国走之后我去看小雷,问他要不要去我家吃饭,他说冰箱里留的有——很多——吃的。”
  我明白她的暗示,她显然怀疑是韩大国预先把有毒的包子留到冰箱里。
  “我们会化验所有的东西。”我告诉她。
  
  这时,小尾巴的班主任赵老师也到了,她非常激动,一见面就喊:
  “到底怎么回事?” 她鼻子嗡嗡的问。
  不等我回答,就又激动地接着嚷:“太可怕了,怎么会这样?太可怕了,他们说韩小雷是被害死的,真是不能想象,你抓住凶手了吗?”她激动地浑身颤抖,不断地用手绢擦着鼻子。
  “还没有。”我坐在那里,等着她从颤抖中镇定下来,在那个当儿,又回想起后来发生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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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六
  从韩大国家离开之后,接下来的十几天我一直在外地办一个案子,其实这个案子并不非要我去,但我主动去了,原因我想你们猜得出来。
  等我从外地回来,已经是二十多天后了,那天我精神相当好,吹了一下午我如何“神勇”的牛,快下班的时候,同事告诉我,有个中年女老师带个孩子来找我,我心里咯噔一下,——一定是小尾巴的事。
  果然是赵老师和小尾巴,和矜持的赵老师比起来,小尾巴有些瑟缩和紧张,我觉得头一嗡,浑身开始没力气了。
  “我想我必须找你谈谈。”坐下之后,赵老师拢拢短发,彬彬有礼的开口了:“事关一个孩子的前途,一个好孩子,我不得不多管闲事了。”
  “别这么说。”我打叠起精神回答。
  “韩小雷的情况你应该很清楚吧。”
  “应该是。”
  “小雷很爱自己的亲生妈妈,可现在却被迫分开。”只说这么一句,她就开始激动起来:
  “我也是个母亲,我明白什么叫母爱,也明白母爱的力量,我看到他妈妈每天看他,每天带来她省下的吃食时就要哭,”
  说到这里,她拿出手绢擦擦眼睛:“而小雷也深爱着母亲,每次都把自己的糖给妈妈吃,你明白这糖的含义吗?这说明了一切,说明了母子间的深情,说明了隔不断的血脉亲情,说明小雷是怎样用全部身心来爱着妈妈的。”
  她又擦了擦嘴角隐隐渗出的白沫,然后看了我一眼,突然严厉起来:“你不要挑着眉毛看我,我不是夸张,我正研修心理学,快拿到学位了。”
  我放下眉毛,黯然地看一眼旁边的小尾巴,他紧张无言,垂着头,我不敢再看,微微扭过一点脸,面向和她的脸成45度的墙壁,并且暗暗告诫自己不要再有表情变化,仅用眼角偷窥她的表情就够了,——这是防备万一她矛头转向我时有个预防,毕竟她是个有太多“道理”和“心理学”知识的人。
  赵老师的话题又回到了小尾巴的身上,依然很激动:
  “可韩大国夫妇用两万块钱阻断了她们母子,这难道可以吗?十姑哪里来两万元?不是逼她犯罪吗?”
  她再次擦擦眼睛,声音也沉痛起来:“最可怜小雷这孩子,我每次都听他百般交代妈妈,千万不要做错事,又被警察抓进去,劝妈妈离开,说新爸爸不会放他,说他长大了去找她。然后他妈妈就做手势,我问小雷,小雷说,她的意思是她永远都不会放弃。”
  然后,她猛然提高了嗓门:“这是什么,就是母爱!”
  我被震得哆嗦了一下,但接着又恢复了木然,无言以对。要早知道这样,打死我也不会把小雷给人寄养,找个孤儿院一送了事,管他娘条件好不好。
  我的无言没有影响她流畅的表达。
  “我认为事情应该有个了断。”她激动地向前倾了一下:“小雷是个非常好的孩子,可现在事情已经发展到完全影响孩子的生活与学习,而对他的心理恶劣影响可能会持续一生,我告诉你,这不是危言耸听,我正研修心理学,快拿到学位了。”
  她重申了她的结论来源于科学。
  “是,应该有个了断。”我不得不疲惫地回答:“可问题是我也不知道该怎么了断。”
  “为什么不能和为贵呢?为什么我们成年人总这么自私?”她再次激动地前倾一下:“事情完全可以皆大欢喜,只要韩大国夫妇同意,我可以劝十姑和他们生活在一起,共同养育小雷,这样谁都可以不失去小雷,不是吗?”
  “听起来是这样。”我不得不正面面对她了:“你把这个主意告诉韩大国了吗?”
  “说了。”赵老师显得很生气:“我苦口婆心的讲了很久的道理,可很遗憾,韩大国夫妇的顽固和自私超乎人的想象,——所以我不得不来找你,希望你能施加一定的影响,这是最好的结局。”
  我看着眼前的这个——显然要安排别人生活——的老师,冷冷地回答:“对不起,我也没有这个能力。”
  “你连试都没试。”赵老师尖锐地看着我:“你是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是如果他想这么做自然已经做了,反正道理你已经给他讲过了,我不会比你讲的更动人。”
  “可,可,你的身份——”她第一次结巴了些,但暗示我还是明白的,可惜我认为她高估了我的威慑力。
  “我没什么身份,职业也吓不住一个守法公民。”我平心静气地回答:“再说我也认为韩大国夫妇有权利拒绝你的提议。”
  “可他有多自私——”她的声音如同警报一样尖了起来。
  “够了!”我也提高了嗓门,打断了她下面可能的长长一番道理:
  “他是否自私我不想评价,但即使是自私,那也是不犯法的,我是警察,不是评劳模的,仅习惯要求别人不做坏事。”
  不知道是不是身份的缘故——过去的人更怕警察,反正赵老师不那么意气指使了,改成痛心的表情:“但是——,你有没有意识到这是小雷最大的心愿?”
  “也许是。”我努力不看小尾巴,尽管已经瞥到了他那极度渴望的眼睛,但依然硬下心肠回答:“不过失望是人生的必修课,赵老师,我们得学会接受事实。”
  赵老师看来相当失望,小尾巴也是如此,都是对我的。
  但我并非不想做些什么,可确实无能为力,人有权利做不高尚的选择,高尚的事自有高尚的人去做,我不能勉强韩大国夫妇成为别人期待的人物。
  ——再说也勉强不了,而且,退一万步说,即使是连哄带吓能勉强一时,难道能勉强一世?
  好一会儿,赵老师颤抖着嗓音说:“你为什么连试一下都不肯呢?”
  “因为我说不出口,我想高境界是要求自己,——而不是——别人的!”
  “可是——”
  “没什么可是的。”望着赵老师还要争辩的脸,我终于决定直截了当:“将心比心,我很喜欢小雷,愿意给他买吃的,买玩具,或者领他玩几次,可绝对不敢承诺要收养小雷,更遑论家里再添个他妈妈了!过日子不是说几句话那么简单,我猜只有最穷和最富的人才可以不介意家里添一两个人,那是另一说了!——我做不到的事情决不敢要求别人高境界。其实,为什么一定要韩大国夫妇做出让步呢?如果大家真的同情她们母子,可以凑出两万元把小雷解救出来,然后和小雷母子共同生活,不一样是美好结局吗?你就可以这样做,赵老师!”
  赵老师鼻尖冒出了汗,她嘟囔着:“我当然愿意,当然愿意,晤、晤……”她支吾两声,然后愤恨地白了我一眼,抢白说:“那就任其她们母子分离?用两万块逼她?这不是变相逼她犯罪吗?”
  “为什么你不劝十姑放弃?”
  “这不可能,因为她是母亲,我懂母爱的力量。”赵老师再次强调:“你为什么偏袒韩大国?”
  “不是这样,不全是这个问题。”我长叹一声:“我是考虑小雷以后的生活,他要受教育。”
  “跟着亲生母亲不能受教育了吗?”赵老师抓住了我的漏洞,激烈地说:“我可以向学校申请减免小雷的部分学费,十姑也可以做工赚钱,再加上好心人的捐助,小雷的教育应该没有问题,我告诉你,好心人很多,十姑每天的吃食、身上的棉袄,还有棉被都是邻居故意放在门外让她拣的。”
  我相信她每一句话,可对未来却不敢报乐观的预想,毕竟,生活——是个漫长的过程,而不是某个激动的烟花之夜,一时的欢呼可以快乐一宵。
  当小雷回到母亲身边——也就是“曲终人散”——开始和贫穷做长期的斗争的时候,人们——这些平凡善良,每个都要为生活奋斗,可不是能过的优哉游哉的——这些人们,又会怎样呢?我不知道,脑海里回响的却是一句老话——‘救急不救穷’……
  “事情不是那么简单。”我沉吟着想如何解释我的想法。“十姑的条件抚养孩子其实确实——哦——呃——”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赵老师打断我,一叠声的反问:“小雷亲生妈妈物质条件不好,但那种倾心之爱是金钱可以代替的吗?与亲生母亲一起生活的快乐是可以用金钱计算的吗?那种血脉相联的爱是陌生人买几块儿糖就可以替代的吗?如果是这样,社会还需要家庭这个细胞吗?国家干脆把孩子集中供养不就行了吗?”
  最后,她给了我致命的反问:“而且,穷人就该剥夺抚养自己孩子的权利吗?”
  我有些懵了,更被她的论断吓了一跳,喃喃地分辨:“我不是这个意思。”
  “你就是这个意思,你的潜台词就是这个,或者说你的潜意识,我很清楚你的意思,即使是你不承认也没用,我说过我正在研修心理学,我很清楚你想什么!”
   赵老师兀自沉浸在自己的激动情绪中,她第三次激动地前倾,结果几乎从椅子上掉了下来:
  “我承认你想的很长远,仅从物质方面,但——幸福生活仅仅是由物质组成的吗?母爱亲情都应该为此抛弃吗?最关键的是,让小雷小小年纪就感到金钱是阻止母子团聚的障碍,你不觉得这会成为小雷一生的阴影吗?金钱的力量已经够大了,不能再大了,他是孩子,是未来,他的心灵该承受这样的折磨吗?一个没有现在的孩子会有未来吗?”
  她又一连串的责问像一连串的霹雳一样彻底把我震住了,——更重要的是,她前面的那几句反问击中了我的软肋——穷人就该剥夺抚养自己孩子的权利吗?那种血脉相联的爱是陌生人买几块儿糖就可以替代的吗?——的确,穷富是相对的,即使是最拜金的也不敢宣称:有钱就快乐幸福!
  幸福,——有太多的其他因素。
  也许她说的对,也许我只看到了事物的一面,而忽略了更有价值的东西,那种血脉相连的情感,那是金钱买不到和替代不了的爱与依恋……
  我扶着小雷的肩膀机械地问:“你想和妈妈在一起,是吗?”
  “这不需要问,他给妈妈的糖就说明了一切,如果你懂心理学。”赵老师接过话茬:“既便你不懂,不过至少应该听过一句成语‘窥一斑而见全豹’,我们仅需要从人细小的举动就可以判断他是怎样的人。”
  赵老师扶扶眼镜,恢复一下激烈的喘息,自信地说:“而且,话又说过来,如果一个孩子仅仅贪图一些生活的安逸就拒绝如此深爱自己的亲生妈妈,这样的孩子还有什么价值呢?德、智、体、美、劳;德、智、体、美、劳,为什么德放在最前面呢?因为我们都知道没有品德的孩子其他再好也没有意义。不过小雷不是这样的孩子,我问过他。”说完,她慈爱地拉过小雷:“告诉郭叔叔,你愿意和妈妈一起生活。”
  小雷看看老师又看了看我,然后,点了点头。
  “这么说只有让韩大国放弃了。”我无力地坐回椅子,喃喃地说:“你的意思是让我劝韩大国放弃?”
  “如果你能劝韩大国接受我前面的建议就更好。”赵老师尖锐地提醒,再次白了我一眼。
  “我只能试着让他放弃。”这点我坚持。
  “那就只能是这样,因为亲生妈妈是不会放弃的。”她拉过小尾巴亲切地说:“放心吧,老师一定要帮你回到妈妈身边。”
  想到十姑执坳的决心,看着小尾巴日渐消瘦的小脸,和茫然的目光,我决定鼓足勇气去尝试劝说韩大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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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七
  赵老师使劲儿擦擦鼻子之后,似乎镇定了很多,已经可以矜持地看着我了。
  我收回回忆问她:“这几天小尾巴有什么不同寻常吗?”
  “没有,虽然这两天小雷多少有些闷闷不乐。”一开口,她就又动情了,不得不再次拿出纸巾擦擦鼻涕,才哽咽着说:“我是很关心小雷的,尤其是经历了这么多事之后,我更加关心他,他是个好孩子,不愧为品学兼优。前几天我听到了韩大国让步的消息,当时我真是很高兴,因为我一直坚信狭隘是最有害的思想,它会使我们不知不觉走向绝境,现在能懂得放手是大家都高兴的事,尽管要是他能更包容些就更好了——。”
  “他为什么闷闷不乐?”我打断她后面地发挥,她那一贯的长项。
  “我想是因为十姑要离开一阵子,他们母子感情很深,十姑还是总把好吃地给小雷,两天前小雷难过地对我说,他很怕妈妈每天吃拣来脏东西闹病,说的时候眼泪都掉下来了,唉,看看他们,再想想那些不知父母艰难的小皇帝们,真是无话可说!”
  “十姑还是天天去吗?”
  “当然,好象星期二,对,就是星期二,十姑中午很高兴地来接小雷,对我比划了半天,当然我没懂,不过满眼喜气还是看的出来的,小雷说她说今天有些事,晚几天接他走。真是想不到今天居然——,唉!后几天也是天天去,每次都和小雷说好长时间的话,当然是手语,我看不懂,恐怕是母子间的家常吧,不过表情似乎不单是高兴,要复杂的多,当时我不明白——”
  她深思地歪歪头:“不过,我现在明白了,因为今天上午我看小雷一个人特别闷闷不乐,问他,他说妈妈突然决定出一趟远门,让他在这里再呆一阵子,再回来接他,他哭着说担心妈妈不回来接他。——我安慰他不可能,没有放弃孩子的母亲,而他的妈妈有多爱他大家都看到了,好一会儿他才好受了些,真是个有情有意的好孩子,没想到竟——”
  我们陷入了沉默,各自想着心事。
  好久,她抬起头,迟疑地问我:“你确定大国夫妇是真心放弃吗?你知道,很多人是极端狭隘的,我得不到的你也休想得到,宁可毁了。他们一直——一直——都是特别固执的,这次会突然改变,从心理学上,似乎说不通?”
  看着她通红的鼻头和眼睛,我没有立刻回答,默默地回想那天去劝韩大国的情形。
  那天在赵老师义正词严的逼迫下,我咬牙去了大国家。
  当我傍晚到达的时候,家里已经来了个说客了,他的邻居老钱。主人只有韩大国和小尾巴两个,李小蕾因为受刺激去外地亲戚家了。
  老钱是大国厂里的工会主席,历来擅长思想工作,我竖起耳朵一听,果然讲得与众不同。
  他没有像其他人那样张口要求韩大国提高境界——说来说去只把他激的更恼,而是先陪他喝闷酒,喝到美的时候才款款开口。
  “大国呀,你是真傻呀——,”他先拖着长腔说了半句,直到大国眯着眼略微抗拒地瞅着他,他才继续徐徐开口道:
  “我要是你,早就把孩子让给他娘了。”他瞟一眼正在写作业的小尾巴,并不怕他听到,嘘着韩大国的脸色不急不徐地说:“你僵着有什么用,你要两万块钱,那个哑巴哪儿来?‘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这句俗话你听过吧?她不拿,还照样天天来看儿子,你能怎么办?”
  韩大国脑门青筋蹦了几蹦,似乎要说发狠的话,但老钱轻柔地摆摆手,止住了对方的激动,又缓缓开了口:
  “再说,你越狠,孩子越恨你,可现在你不是还养活着他?好嘛,掏钱养仇人,值吗?要他干啥?别人的崽子,不是亲生的,再养也隔层心不是,何况他亲娘还活着。”
  韩大国闭上了眼睛,大概也被拖的意志消沉了,所以软弱地反驳:“其实平时我待他不必他亲娘差,更别说吃的用的了,他娘有什么呀。”
  “你可别这么说,我告诉你,他要是个有良心的孩子,有亲妈在,你养不熟!他要是说喜欢你这儿,那这样的狼崽子更养不熟!为了点好处就不要亲娘的孩子将来能要你吗?”
  这真是当头棒喝!
  韩大国顿时睁大了眼睛,手持酒杯楞住了,大约一只烟的功夫,突然放下酒杯拉住老钱的手很摇了摇,又狠狠点点头,“唉——,唉,唉!”
  老钱一笑,抿了口酒,滋溜一口喝下去,吧嗒一下嘴继续说:“你好好咂摸咂摸,是不是这个理?你养儿不就是防老嘛!这能防个啥?再说,其实有儿女本来就是债,你没有不是更好?喝,喝酒!”接下来的气氛越来越好,人就是这样,所谓——‘退一步海阔天空’。
  韩大国仰天长叹了一会儿,突然一拍大腿,醉醺醺地把惊慌看着他们的小尾巴叫了过来,抽着鼻子告诉他,爸爸想开了,他不仅可以如愿马上跟他亲妈走,还可以拿走这里所有属于他自己的东西,因为留在这里也没用了。
  小尾巴扑在他怀里呜呜的哭,韩大国也红着眼圈说:“你要走这两天就收拾收拾吧,我过两天就去接你——唉——那个妈妈回来,你随时都可以走,就是别当我们的面走,把门锁好就行。”
  我和老钱知趣地离开了。老钱有些得意地告诉我:“我不能不出马呀,你不知道,前几天,不知谁唆叨唆叨地把大国弄恼了,买了瓶敌敌畏,说是要全家自杀,唉——,我是大国也会烦,一帮人围着讲大道理,呸!怎么就该我学雷锋?搁谁都烦,现在有人就这样,喜欢站着说话不腰疼。我就说大白话,怎么样,把大国这根筋别过来了吧,避免了一场大祸呀!”
  我频频地点头,满心感谢老钱,以为千难的任务居然没费我丝毫力气就迅速解决了,只剩盼望这纷乱的一切赶快结束。
  事实上韩大国似乎更想结束这倒霉的一切,第二天他就请假离开了家,临走他特意来告诉我,他打算一周后和老婆一起回来,这期间在外散散心。
  而且再次当我的面郑重告诉小尾巴,他可以带走属于他的一切物品,但要他在这几天跟亲生妈妈走,他不想回来再见到他们了。因为毕竟有些感情,韩大国红着眼圈告诉我,“怎么着也有三年多的感情了,不忍心亲眼看小雷离开。”
  我听完心里也有些感伤,不过更多的却是一阵解脱的轻松,也许是被前面的纷争折磨的头晕了吧。
  万万没想到韩大国离家五天之后居然发生这样的事情。
  一直我都觉得老钱的说法还是很能打动韩大国的,他毕竟不是爱子如命的那类人,不过憋口气,闹得越来越僵。
  难道韩大国是假装的?如同赵老师所言,“我得不到的你也休想得到,宁可毁了!”,所谓想开是,不过是为了迷惑我们,好为自己过后下手做准备?或者一时想开,过后还是觉得窝囊,反悔起了杀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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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八
  我呆坐着,脑子纷乱如麻。
  晚上十一点多,韩大国夫妇被从外地亲戚家带回来了。
  “到底怎么回事?”韩大国一脸紧张。
  “小雷死了。”我观察着他的反应,一字一顿地说:“被毒死的!”
  韩大国张着嘴好一会儿,突然蹦了起来:“老天爷在上,不是我干的,你们可以去查,这几天我和老婆一直住在她姨家,根本不在这里,你们可以去调查,有一句瞎话天打五雷轰。”
  “你好象才买了瓶敌敌畏?”
  “是,可那是赌气吓唬人的,我根本就没打开过。”韩大国脖子里的筋都蹦出来了。
  “你能确定没有打开吗?”
  “指天发誓没有!”
  “你走的时候给家里留了什么食物吗?”
  “当然,有面包、面条、馒头,反正都是好好的东西。”
  “有包子吗?”
  “有两个,食堂里买的,包子有好几天了。”韩大国突然担心地问:“他,他不是食物中毒吧?”
  “从死者表面症状看,我觉得不是。不过确切地要等化验结果。”我疲惫地挥挥手,让先他们下去了。
  “我可什么都没干。”他没有立刻离开,继续激动地解释:“我知道你们怀疑我,可我确实想开了,小雷我是决心还给他妈了,虽然我喜欢这孩子,可想想老钱说的,他就是要留下我也不肯了。我还想清净过后半生呢。”
  我点点头,没有回答。
  他一离开,我的同事立刻提醒我:“可那个敌敌畏瓶子显然是开着的,而且少了一些。”
  “我知道,但现在说出这些也没意义,目前是死无对证。”
  
  这时,找十姑的小王一个人回来了,他激动地告诉我说:“那儿没人,看起来似乎卷着铺盖离开了。”我想起了赵老师转述小尾巴的话,妈妈要离开一阵子,还在沉吟间,小王激动地晾出了手里的东西:“你看这是什么?”
  我隔着塑料袋看着,虽然不能确定,然而看起来很熟悉。
  “鼠药?”我轻声说。
  小王点点头,我们对视片刻,心里闪过相同的怀疑。
  
  第二天的发现证明了我们怀疑地正确性。
  韩大国家没有任何食物上都没有有毒物质,包括韩小雷的糖。
  敌敌畏瓶虽然打开了,可上面并没有韩大国的指纹,只有小尾巴的。
  但小尾巴不是死于敌敌畏,而是自制的鼠药中毒,和十姑那里发现的是一种。
  可以断定是十姑投毒,当然证据不仅是上面说的那点。
  首先,我们确定了韩大国夫妇这五天确实不在本市,有足够的证据证明这一点。
  其次,我们查到了鼠药的来源,一个因捡破烂而认识的老太太,她说是案发前两天,十姑找她要的,说是灭耗子,她没多想,就找了些给了十姑。也确认了十姑那里留存的鼠药确实是她给的。
  这是物证的确实。
  都可以排除韩大国栽赃陷害的可能。
  
  最关键的,第二天十姑也被找到了,她承认是她给小尾巴混有鼠药的包子,并且坚持看到他吃完才离开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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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九
  “可为什么呀?”一直出神聆听的胡晓云喊了起来,引得其他人都扭头看他们:“这不合情理,如果她不想要小尾巴了,大可以一走了之,为什么要这样做?这里面一定有问题,你不会轻率结案吧!?”
  “你不要嚷,我说过,物证人证都确定了。”郭小峰不好意思地左右看看,刻意把声音放低了两度来做示范。
  “你说第二天就抓到了十姑?”小秦显得沉稳了许多:“在哪里抓到的呢?”
  “就在本市。”
  小秦摇了摇头:“我觉得这有疑问,如果是她作案,那她应该能跑的很远了,你想她下午坐车走,一下午一夜,能跑出几个省了,怎么还会在本市?她会不会因为儿子死了,心灰意冷,因此求死,才承认呢?我这样想并不全是因为她是孩子的妈妈,小胡说的理由就有道理,动机说不通嘛!”
  郭小峰嘴角突然浮出一丝似有似无地嘲笑:
  “是的,按道理她应该已在几个省之外了,可是很巧,长途车刚发不久,她突然肚子痛的厉害,好心的司机赶快掉转车头给她送到了医院。第二天我们去车站调查时,他们说了这个情况,十姑的特征比较明显,一说大家感觉就是她了,因此抓住了她。我们到了医院,她已经好多了,看到了我们,不等开口就承认了。”
  “那看来真是她了?!”小秦惊讶地要命,他喃喃地说:“这么巧?真是‘天网恢恢,疏而不漏’”
  “巧?也许是巧!不过我敢说不是你想的那种巧。”
  郭小峰脸上说不出地悲喜替代了嘲笑:
  “医生告诉我,病人是因为吃了含有敌敌畏地糖导致发病的,接着我们化验了六姑身上所有剩余的糖,证实每颗上面都沾有敌敌畏。”
  “你是说,你是说——小尾巴,小尾巴——”胡晓云再次发出惊呼。
  郭小峰做了一个肯定的手势。
  “可为什么?他显然是爱他妈妈的,否则怎么解释他前面,前面——”
  “——前面表现出对妈妈的深情?”郭小峰截住了胡晓云话语,摇摇头:“我不知道,而且永远都不会知道了,小尾巴已经死了。”他的嗓子有些沙哑了,连忙端起啤酒轻轻喝了一口。
  “也许他是爱他妈妈的,”小秦皱着眉头猜测:“开始似乎是这样。”
  “什么开始?一直是这样嘛!”小胡不满地抢白:“刚才郭队不都讲了。”她寻找同盟般地看向郭小峰。
  “那为什么会有后来的结果?”小秦也恶声反问道。
  “这——”
  “所以嘛——”他探询地看着郭小峰,继续猜测:“人人都有这么个时期,以为太阳是围绕自己转的,即使是从小受苦的小尾巴也不例外,曾经天真希望两全其美,结果事情发展到他不希望的方向——他可以和妈妈一起生活了。但他并不想再次和母亲一起生活流浪,这也可以理解,他从小过的日子很苦,比外人——哪怕是大人——更明白实际和妈妈生活会多艰苦,也并不美妙,是吗,郭队?”
  郭小峰依然摇摇头,淡然重复刚才的回答:“我不知道,而且永远都不会知道了,小尾巴已经死了。”
  “如果是这样,他为什么不说明呢?”胡晓云掩饰不住失望反驳,她期待地看着郭小峰:“郭队——”
  “我说过——”郭小峰一字一顿地轻声重复道:“我不知道,而且永远都不会知道了,小尾巴已经死了。”
  一时间,他们沉默了,似乎各人想着各人的心事。
  “小尾巴——”小秦突然轻声打破了沉默,带着一股怔怔回想的迷茫:“——好象——好象——没机会说话。似乎都是大人在说。”
  “不对,”小胡说:“郭队问过他,他也点头了。”
  小秦又回忆了一下,“是。”他说:“只是——”,他没有说完。
  三个人再次窝心地沉默了。
  翻滚的火锅冒出热腾腾的热气,氤氲地在弥漫在三个人之间,但没有一个人有胃口,良久,小秦才打破沉默,讷讷地自语:“不知她们母子什么时候互相产生了杀机。”
  郭小峰望着窗外秃秃的树干,又喝了一口啤酒:
  “不知道,但我想她们开始彼此并没有这个念头。十姑不会,否则小尾巴早就丧命了;小尾巴也不会,否则他不会认妈妈。但这个念头至少在案发前形成几天了。过后来看,小尾巴对老师说:担心妈妈吃坏了肚子和妈妈要远行,都是为妈妈消失做伏笔,这几乎算是精心策划了对十姑的谋杀。尽管他在敌敌畏瓶子上留下了指纹,也不知道少量的敌敌畏并不使人死亡,可这些疏漏应该是他太小的原因。”
  “你是说十姑没有告诉小尾巴她要离开?”
  “从来没有。十姑交代,她一直要求小尾巴跟她走,可他编瞎话拒绝,她是哑巴,可不是聋子,她听到小尾巴对邻居和老师撒谎,好拖延不离开这里,突然意识到儿子的心变了,居然贪图富贵,不想要这个妈妈了?自己巴心巴意爱着的儿子居然是个虚情假意的狼崽子!她很气愤,再三要求,可小尾巴还是不断的撒谎拖延,她觉得很绝望,自己是那么爱儿子,所以——,就决定——。”
  “——杀了儿子?”胡晓云第三次高声尖叫起来,以至于火锅店里的每个人都对这个魁伟的女人有了深刻的印象。
  “她有她的逻辑吧——”郭小峰淡然说道:“当我们问她这样做的理由时,她很伤心,也很理直气壮,回答是我熟悉极了的简单手语:——小尾巴是她的儿子,是她身上掉的一块肉!”
  “可是——,可是——。”胡晓云发出褒贬不明的声音,好半天才嘟囔着说:“真是遗传,这样的妈妈,这样的儿子。”
  “这样的妈妈,这样的儿子,”郭小峰轻声重复道,他放下酒杯,微微眯起眼睛:“知道真相的人们后来也这么说。”
  “怎么说?”
  “就像刚才这部电影的一个影评说的‘以一个孩子的选择——说服——哦,不,这个词要改改——震撼了——整个成人世界’。那些有点儿学问的——或者说当时的主流声音——都不约而同地谈到了教育问题,主要是从道德方面和金钱对人的腐蚀方面谈论,他们认为从这件事可以看出当前社会——这是指十几年前——已经完全被金钱控制,小尾巴——也就是下一代——的选择证明了连人类最基本、最密不可分的血脉相连的母子之情也不能幸免,因此他们对人类的未来感到悲观、绝望,认为已经到了世界末日。”
  “这么夸张!”
  “夸张是某些知识分子的特色,先知先觉嘛!这是他们的骄傲。”
  “普通人呢?”
  “他们倒乐观得多,虽然一开始也摇着头说:真看不出小尾巴小小年纪竟然如此歹毒,居然要毒死这样爱他的妈妈,真是可怕!——然后暗暗评论,到底是种不好!幸亏死了,将来倒少个祸害!说到这里,一般倒都庆幸的直摇头。——韩大国家邻居更是纷纷向他祝贺,说:亏得有这码事儿,验出了真金,否则养这样的狼崽子多后怕呀!为了弥补曾经对韩大国夫妇的失礼,热心的邻居纷纷寻找需要收养的婴儿,‘众人拾柴火焰高’,后来很快就找到一个婴儿,据说不仅孤儿,而且‘种’还好。”
  “然后呢?”小秦问。
  “然后?”郭小峰说:“大国就收养了呗!人人都感到这样的结果挺圆满,都说:这下好了,大国真是因祸得福,往后就好好过日子吧!”
  “再然后呢?”小秦不甘心地问。
  “再然后?没什么联系了,具体我也不清楚,不过想想还能怎么样呢?大概就跟童话结尾似的:——从此他们都过上了幸福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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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一边走,郭小峰一边兴奋想象着自己几个月未见的女儿——爱梅——会是一幅什么模样?自从女儿来北京上大学之后,几个月才能见到女儿一回的他,就常常想像着女儿正是什么样的状态。
  应该在紧张的复习吧?!他充满期待地先幻想出一个令自己欣慰的场景,马上就要放寒假了,也应该是考试期,复习——应该是最自然不过的事了。
  但——,素来的理智随即像一把公正而严厉的小锤子梆梆的在他的脑子里敲打起来,使他立刻回忆起自从女儿离家读大学后,每次他们父女通电话,电话那端总是女儿嘀嘀嘎嘎的罗嗦别人的事,而她——还总是那个插进去管一管角色。没了高考压力之后的女儿,爱管闲事、报打不平的脾气像施了过量激素的农作物那样疯长起来。——而事情又总是这样,越爱管,就越有事可管。
  也许——他很不情愿的想到——女儿正神采激昂的操别人的闲心,这念头刚一闪现,他就马上坚决地摇摇头,希望甩掉这让自己不痛快的画面,并且开始坚决努力的只想像女儿正在发奋苦读的情景。——可惜,那个刚刚一闪而过的念头却开始鬼鬼祟祟的不时冒出来,然后又大摇大摆地稳居其中,直到占据了全部位置。
  终于——他有些唉声叹气地到了学校,而且,仿佛为了证明他的料事如神,他第一眼看到的——果然——就是女儿挥舞的胳膊。
  他松了口气,带着早已料到的放心表情赶紧上前问。
  “出了什么事?”一边说着,一边顺便找机会巧妙的把女儿的胳膊送回到安静时该呆的位置。
  “太可气了!”见到好久未曾谋面的爸爸似乎也没有平息爱梅的激动,依然一脸愤愤:“我讨厌歧视。”
  “当然,我们都讨厌,可到底出了什么事?应该和你无关吧?”郭小峰本能的有了几分紧张。
  “没什么直接关系。”
  “噢——”
  “你干嘛松口气?”郭爱梅不满的矛头随即转向了爸爸,非常厉害的责问道:“爸爸,人和人都是有关系的,今天被歧视的是她,明天就可能是我,别忘了海明威的名言,——丧钟为谁而鸣!? 亏你还是警察。”
  深谙女儿脾气的郭小峰眼珠都没转一下,立刻一边抚慰地赞同道:“当然,当然,你要好好跟我谈谈。”一边略露痛苦地问:“食堂还有饭吗?为了来看你,我还没吃午饭呢。”
  一霎间,爱梅立刻收去了指责的表情,换上了关切的眼神儿:“真的?你饿坏了吧?现在都一点多了,食堂的饭都不好,我们去小餐厅吧,爸,快点,我带你去。”
  学校的小餐厅和外面餐馆没什么区别,走进茶色的玻璃门,他们选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悄悄按了按还饱满的胃(他已经吃过午饭了),郭小峰面不改色地撒谎道:“我早上吃的晚,其实也并不太饿,只要一小碗汤面就可以了。”
  “行吗?”
  “行。”郭小峰喝了口服务员刚刚给斟上的免费茶水——相当不敢恭维的口味:“我们单位新来了一个素食主义者,她告诉我,饥饿使人更聪明也更长寿,尤其到了我这年纪,更是饿着比饱着强,为了活的长些,我决定实践实践。”
  “嗤——”爱梅讪笑起来。
  看着已经平静下来的女儿,他顺手拿起一双筷子一边漫不经心的把玩着,一边问:“到底什么事让你这么激动?”
  “啊,就是为我一个同学妈妈的事。”
  “同学的妈妈?”郭小峰吃惊的喊道:“看来你关心的范围又扩大了。”
  “喂——,”爱梅刚才还笑嘻嘻的眼睛立刻又正义的竖了起来:“你什么意思,那同学可还是老乡呢!当然,他家是农村的,经济条件特别差。老天爷!现在可真是个学生倒霉的年头,学费贵的吓人,工作倒难找的可怕!”
  “我倒觉得说这是个家长倒霉的年头更公平。”郭小峰咕哝着更正:“学费可是要我们做爹娘的想法子,唉!不知道什么时候熬出头。”
  “那就是都倒霉的年头。”郭爱梅难得地没有和爸爸抬杠:“可又不能不上,我这同学比我高两届,成绩不错,化学系的,准备考研究生,这法子不错,免得在大学生最过剩的时代找饭碗,天,太难了!”
  “可会不会等他毕业了研究生也过剩?”
  “谁知道?也许吧!现在什么也说不好,反正先‘缓刑三年’吧。”郭爱梅没有理会爸爸不以为然的撇嘴,自顾说:
  “可上研究生还需要很多学费。本来他家就穷的负债累累了,你知道吗?他大学学费都没交齐,现在学校下了文件,说欠费人太多,从现在起,交不起学费不给学位,够狠了吧!偏偏雪上加霜,他妈妈前天晚上下班的时候突然又被单位无缘无故撵走了!来到我们这儿伤心的直哭,昨天,她又回去求了一天,那个死经理就是不同意!太可恨了,哼!今天下午我决定过去问问!不能随便欺负我们外地人。”
  “你去?”郭小峰手里的筷子掉到了桌子上,然后又骨碌碌滚到了地上,他顾不上去管,急着问:“你不要复习功课考试吗?”
  爱梅心领神会地撇撇嘴,弯腰拣起筷子放到了一边,抽出一双新筷子递了过去,然后拖着长腔回答道:“放——心——吧——,我们已经完全考完了,而且,我感觉考得还不赖,现在就等着放假了。”
  郭小峰长出一口气,“噢——”
  这时,一股香喷喷的西红柿炒鸡蛋的香味儿飘了过来。
  他忍不住动了动鼻子,还未回头,一碗 “西红柿鸡蛋汤面”就摆在他的面前了,郭小峰看到稀稀的面条上除了红黄相间的西红柿和鸡蛋,还有绿绿的小白菜、胖胖的黑木耳,瘦瘦的金针菇相间摆放,配着那热腾腾的浓郁的炒鸡蛋的香味,让他毫无食欲的舌头忍不住动了动,只是还饱满的胃比较无动于衷,他开始后悔刚才午饭吃的比较饱。
  郭小峰勉强用筷子挑起一个木耳塞到嘴里,开始考虑如何平息女儿爱激动的情绪,对于郭小峰来说,这一般不成问题:
  “爱梅,他妈妈失去工作可能有很多原因,可能是不胜任,你怎么就能断言是欺负呢?”
  “怎么会不胜任?不过是做清洁嘛!而且是在商住公寓里,打扫打扫卫生能难到哪里去?又不是做蜘蛛人,嫌她腿脚不利索,开了!我都打听清楚了。——她说,到晚上下班的时候,那个经理突然就通知她说:‘现在不需要这么多人,就叫她明天不用来了!’——这不是欺负是什么?我告诉你,爸——”
  说到这里,爱梅更加生气,嗓门都高了些:“北京人最爱歧视外地人,这几年不是老有什么教授、人大委员成天提交什么提高进京门槛的计划书,一会儿用钱、一会儿用学历——反正不断地想出各种幺蛾子来阻止老百姓自由行动,——尽管不用查三代就能发现这些人自个儿还不是土著哪!”
  “那大概因为他们当初能进北京不容易,”郭小峰放下筷子,安稳地坐在椅子上:“所以受不了时下人这么容易就——进京了,可能心理不平衡呗!可有什么关系呢?这些提议一项也没实施。”
  “爸——”爱梅长叫一声,带着对自己亲人如此迟钝的痛心:“实不实施只是一个方面,关键是难道从中你没有看出北京人歧视外地人的心理吗?这背后的心理才是最关键的!”
  “也许你说的对,”郭小峰依然一副无动于衷的模样:“但这种现象到处都有,我们那里倒不歧视北京人——除了‘非典’期间,可看不起更穷的地方。”
  爱梅铿锵地一拍桌子:“但这是错误的!”她慷慨地喊道,一根筷子受惊的骨碌碌地滚到了桌下。
  “噢,爸爸,对不起。”她一边说,一边赶紧弯腰拣起筷子放在一边,抽了第三双新筷子递了过去。
  郭小峰漫不经心地接了过来:“是的,我也认为是错误的。”他近乎自语地接着说:“如果大多数人都这么认为,那就肯定是错误的。”
  “什么大多数人?错误就是错误!”爱梅又惊叫起来:“你还有没有原则?”
  “原则?我当然有,就是事实到底是怎样的!——被开除也许是因为她清洁搞的不好,做保洁也有干的认真不认真区别,因此被开除也不能算过分。”
  “即使如此,那也不用搞的那么绝嘛!说不用就不用,到快过年了,来这么一手,太不厚道了。”
  “那也没法子,总有不厚道的人,对了?反正也快过年了,索性换个工作不更好?北京保洁员的工作很难找吗?”
  “那倒不难找,我们学校附近的保洁公司就常年招聘保洁员,工资也不低,干好了可能还更高呢,她一个月好象只有五六百,顶多七百吧。不过他妈说,在那个公寓做一年了,工资虽然不高,可活儿不算累,里面的人也不错,做起来轻松也没危险。在保洁公司做,什么样的活都有,有的危险,有的太累。所以还想回去做。——另外,他妈说,关键是好端端的就把她开了,心里不服。 还有——”
  爱梅瞟一眼已经不那么热腾腾的汤面,体贴的建议:“爸,你不用一直听我说,可以边吃边听的。”
  郭小峰赶紧低下头去吃一口那碗想吃却没胃口的面条,然后含糊地回答:“我觉得,事情都有不同的解决之道,你干吗不劝劝她别那么固执?”
  “劝了。”郭爱梅闷声说:“我们都劝了,连她儿子也劝,可没文化的人就是固执,认死理,她说她可以自己走,可不能被人无缘无故开了。怎么说呢?套用宋丹丹那句有名的小品名言——伤自尊了!”
  “真的?”郭小峰含着满口面条看女儿一眼;“还是个孤拐脾气哪!既然这样,那一会儿我和你一起去,也许能帮上忙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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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
  广进公寓是由数栋三层日式小楼组成的,虽然是白天,从门口望去,整个院子依然比较安静,而且十分整洁。
  郭小峰皱着脸揉揉发硬的腿,(他是倒了两趟车,一趟地铁花了一个半小时才到达这里的,——而由于警用配备的提高,已经使他很多年不遭这样的罪了。)然后直起身冲着院子里面张望一翻,恢复一下僵硬的肌肉,才和女儿一起进了大门口的物业办公室。
  主管孙经理是一个大约四十多岁的中年男人,略微花白的两鬓和脸上清晰的皱纹说明他已不年轻了,但和头发皮肤提示的年龄相反的——是他那即便坐着,也依然清瘦挺拔的身板儿,他还有着剃的精干的寸头和精干的眼睛,及其与之相配的不惑面容,那张脸似乎在告诉别人——我可什么都知道!
  对于他们的到来,孙经理先投来不耐烦的一瞥,然后才勉强请他们在桌子对面坐下。
  “我真不明白。”他放下报纸:“这个小事你们怎么扯不完?北京到处都缺搞卫生服务的人,换一个工作不行吗?”
  “不是这个道理。”早就存好一肚子道理的爱梅马上义正词严地反驳道:“离开可以,但你必须给一个合理的理由,你不能看外地人好欺负,就无缘无故的开了,这非常伤一个人的自尊,我们也有自尊!”
  “自尊?我就是怕伤她自尊才没有说原因!”孙经理啪啪拍了几下桌子:“你知道吗?这里面可能牵扯偷窃,我的解决之道是最仁至义尽了,既没有指责她,也没有告诉任何人为什么撵走她,给她留足了面子,并且还给她多算了几天工资,还要我怎么样?”
  郭小峰身体动了动,刚要说话,隔壁电话响了起来。
  “喂——,你好,广进公寓。”一个女声清晰的响起:“噢,是刘总,找孙经理,好,我这就去找他,您稍等。”
  孙经理给他们做个稍候的手势,站起来走了出去。
  片刻,那边传来孙经理低沉的声音,听起来模糊了些。但也能从这边单方面的话语里判断出,那边似乎先寒暄一些无关紧要的问候,接着要求明年减低房租,但被孙经理打哈哈的婉拒了。
  
  “能不能给我们详细说一下。”郭小峰低声对满脸莫名的孙经理请求。
  刚刚坐下的孙经理惊异地先看看面前这个一脸和气的男子,又瞄一眼自己刚进来,就被这个男人走过去小心翼翼关上的门——这门平时是不关的:
  “有必要吗?”他压着吃惊问。
  “我觉得有,如果真有窃案。对了,我就是警察,是个刑警,虽然不是这里的。”郭小峰拿出证件递了过去。
  孙经理低头看了看证件,迟疑地抬起头,眼前这个和自己年龄相仿的男人看起来并没有符合他身份的威武、严厉。——当然,注意看会发现对方身材高大魁梧,有股子威风劲儿,但他的脸可太不像了,宽厚和气,像是那种日子不错,因此总是笑眯眯的家伙。
  但人不可貌相,证件就是证件,孙经理愿意相信眼前的这个男人就是个警察,关键是——没必要骗自己嘛!他暗自推断。
  稍稍迟疑之后,他轻咳一声说:“可我不想弄的——”说到这里,他又看了看那扇被关上的门,想起眼前这位男人刚才刻意压低的嗓门,很聪明地停止了不必要的声明,换了渴望的语调说:“我感觉你是很谨慎的?”
  “当然,”郭小峰站了起来,把椅子搬到离孙经理更近些的地方坐好,用更低而亲切的声音回答:“谨慎是我们的职业要求之一,而这行我干了快三十年了,几乎跟我的胳膊一样,都长身上了。我可不会没什么事就大张旗鼓的调查什么,弄得人心惶惶,做生意不都忌讳不安全?和气生财嘛!”
  “不过——”看着孙经理频频点着的头,郭小峰的声音又猛然一变,很有些恫吓意味儿(这会儿孙经理感觉对方很像一个警察了,而且是个很威风的警察):“很多事不是做鸵鸟就万事大吉了,每年我们那里都发生很多起入室抢劫盗窃的案件,去年就有一起恶性案件,就是过年前,一个窃贼,不!是盗窃杀人犯,和保姆联手盗窃抢劫,保姆踏点,一层几家都被抢了,后来因为其中一家主人回来,结果情急之下杀人灭口,哎呀!那场面——”
  孙经理哆嗦了一下,他立刻联想起自家的钟点工。
  “后来呢?”他慌忙问。
  “后来只抓住了保姆,而那个凶手,悬赏至今,还没抓到呢!你想,如果真发生了恶性案件,你捂得住吗?”
  孙经理擦了把汗,轻舒一口气,然后用带着对自己曾经果断的满意口气回答:“所以,防患于未燃,我把她开了!”
  对方微微一笑。
  “你能确定一定是她吗?我这次来北京就是抓一个潜逃半年,衣冠楚楚的盗窃杀人犯,他就住在像你们这样高档——,不,应该说还更高档的公寓里,进出大门,门卫每次都不忘给他敬礼呢!可他就是一个杀死出纳,偷走公司80万现金的杀人犯!”
  听得呆住的孙经理,片刻之后突然嘀咕道:“这暖气烧的太热了!”,他又擦了擦额头,然后带着豁出去的表情对郭小峰说:“那我告诉你,帮我判断判断,可你一定要谨慎,不要乱讲!”
  “是这样。”孙经理烦恼地抓抓头发,开始了叙述:
  “从头说吧,我们这里共十座外观一模一样的三层小楼,除我们这一座,其他全出租出去了,编号从A到J。事情发生在C座301,这套房子的租户是一家小的广告公司。”
  “前天一早,他们经理一脸不善的跑来告诉我,头天夜里他们屋里可能有人进来过,但门好好的。我赶紧跑过去。他的员工正在查看,屋里并不乱,但经理肯定的告诉我一定有人进来过,因为他是个细心人,首先发现书架上书的顺序错了。本来没在意,以为是哪个员工随手放乱了,但后来另外一个员工也发现自己的抽屉有被人翻动的痕迹,他们自己人互相追问,都否认了,感到问题严重,于是找到了我。”
  “我进去的时候每个人都在仔细核查自己的东西。当时我很紧张,你知道我们是做生意的,如果公寓有小偷这件事传出去,不仅影响新客户进入,只怕老客户也要跑一部分……然而万幸,这时,其中一个人发现自己抽屉里的五十块钱还好好躺着,那钱就在抽屉里最上面,一眼就看见,没理由是小偷没找到。这时,大家开始觉得可能是多心了,因为我们这里治安一向很好,出于维护——哦——我想你也能理解——哦——”
  “——维护公寓名声的目的,对吗?”郭小峰微微前倾,笑得更加推心置腹:“我非常理解!换了是我也会这么做的。”
  “对!”孙经理对面前的警察露出满意的微笑:“所以我不得不强化他们这样的感觉,表示应该不会有小偷。经理也觉得有些抱歉,就解释因为昨天他们提了五万现金回来,今天一来发现屋里好象被人翻过,所以额外小心起来。”
  “我连忙问:‘那五万元呢?’经理回答:‘昨天晚上拿走了’。立刻,我悄悄委婉的问经理,会不会是他的手下——?经理说这不可能,因为昨天所有员工都知道这个钱下班前要被拿走付帐了。”
  “那他们嚷嚷什么?听起来并没有真的丢什么。” 竖着耳朵听了半天的爱梅,听到了这样的结果,立刻瞪着眼睛责问道:“而且——,为此你还开除了唐婶儿?”
  至此,郭小峰才知道他们代为讨公道的老乡姓唐。
  “我还没说完——”孙经理也不甘示弱地回敬她相类的一眼:“然后,当我准备告辞出去的时候,我们的保洁工——就是你们来为她讨说法的唐大姐——进来做清洁了,离开前我本想嘱咐她几句话——为其它的事,谁知我看到——” 孙经理的嗓子哽住了。
  郭小峰身体立刻向前探了探,带着鼓励的口吻问:“什么?”
  “我——,”仿佛要说出很不情愿的话,半天,孙经理才带着下定决心的表情回答:“看见不锈钢操作台上靠窗户的地方有个向外跳出的脚印。”
  说到这里,他停住了。
  “噢——?”郭小峰想了一下,身体又靠回了椅背,抱着双臂,偏着头询问:“他们那么猜疑的找来找去找了半天了,都没看到脚印吗?
  “是这样,我们的租户分两类,一类住在这里,那他们会用厨房做些简单的饭菜, 另一类不住,几乎不会注意看灶台的。我们是开放式厨房,非常小,又在门后——”孙经理努力描述着,最后,显然的力不从心的感觉改变了他的主意,他站起身说:“唉——,也许带你们看看我们的房间结构更好一些。正好C座201还空着,201就在301的正下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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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
  广进公寓的三层楼非常小巧,全是南北朝向,北向有一条走廊样式的楼房,构造类似过去中小学校的教学楼。房间窗户一律向南,楼梯口和各户的入户大门则一概朝北。一层三户沿北向走廊一字排开, 中间分隔一个楼梯,郭小峰仔细看了看,01和02结尾的是相邻的两户,01 户最靠西,02居中,隔过楼梯就是03,也是整个楼房的最东边。据孙经理介绍,这里面01和02的房子结构都一样,03结尾的房型要大出两间,所以独占半边。
  打开了201的房门,“看,就是这样。”孙经理指给他们看。
  郭小峰走了进去,他左右仔细看了看,发现这里的房间结构和大多数楼房不同,一开房门是被两堵板墙隔成三段的东西向的屋内小过廊,倘若目不斜视,前进三步,伸手推开深褐色的木门,就可以直接走进阔大的办公室模样的房间,门一关,自呈天地,再向里还有套间。
  如果不这样,进大门转过板墙向西转,就可以看到朝西和朝南的两个小门,朝南的是卫生间,朝西的推拉门是小巧的整体浴室,两个小间都有窗,不过窄窄瘦瘦,而且打开后也只能从上面露出一条十公分左右宽的口,那窗户的目的看起来仅仅是为了换气,而且不用思索也可以断定即使是猫也不可能由此进入。
  如果向东转,就可以一目了然看到紧靠大门内东侧板墙的,是非常袖珍的开放式厨房,靠板墙这边的是水槽,间隔短短的大约只有四十公分宽的操作台,就是煤气灶了。操作台是不锈钢的,显然不新了,台面不太平了,然而看得出曾经擦的很干净,但现在上面有层极微薄的灰尘了。抬头眼望前方,则是亮堂堂的,贯穿从水槽到煤气灶之间的两扇大推拉窗。这里——显然可以进出一米九以上的巨人。
  “你说的脚印是不是在这里?”郭小峰指着靠近水槽和窗户之间的操作台说。那是很隐蔽的位置,因为被高于小操作台的煤气灶影住了,不站在跟前是看不到的。
  孙经理点点头,很满意事实的表达力量:“对,就是这附近。”
  “我想,”他接着介绍说:“这样你会很容易明白了,如果不做饭,这个厨房作用就很小,当然,很多人会用它烧烧开水什么的,但现在很多租户喝送来的桶装水——矿泉水,纯净水之类的,楼上就是喝桶装水的,所以几乎就是摆设。尤其是这些小公司的租户,晚上不住人,一般员工几乎不往厨房这一侧走。每天就是我们的保洁上午进来给他们打扫厨卫的卫生,下午,则打扫走廊和外窗的卫生,我们很讲究清洁的。”
  郭小峰用手在灶台上摸了一把,低头一看,有些轻微的浮灰。
  孙经理也瞄到了他的动作,但面不改色的解释道:“这是因为这几天空置的缘故,北京风沙大,关的再严也会落灰的,一旦有人住,天天打扫,不会有灰的。”
  郭小峰微微一笑,伸手打开水槽上的龙头,没想到“哗”的一下,很大的水流冲了下来,溅的台面上点点水渍,孙经理连忙伸手替他关小了龙头。
  “谢谢!”郭小峰连忙点点头,洗了洗手,顺手关上了龙头,回过身歉意的一笑:“不好意思!”
  “没什么,”孙经理十分体谅地回答:“我们这里水压很大,不好掌握。”
  郭小峰又凝视了一下台面上的点点水滴,抬起头冲孙经理说:“我猜,你已经巧妙的打听出脚印这不是301的租户造成的。”
  孙经理聪明的脸上先是一楞,然后微微有些得意地说道:
  “不能说巧妙,但可以说费了我非常大的心思。等保洁做完走了之后,我就装做聊天的对他们说:‘如果有什么坏了,可以通知我们,千万不要爬高上低的自己干’。他们都是一脸莫名其妙,回答说:‘谁会自己多事修,万一弄坏什么还要自己赔,给你们一个电话,人马上就来了,好坏都怪不到自己头上,怎么可能自己弄?’我说过,我们的服务那是一等一的。”
   郭小峰点点头。
  “我又装作不经意的走到灶台那里,问:‘这灶台不能乱踩,钢板毕竟薄,禁不住人踩的。’他们看起来更奇怪了,回答说:‘谁会踩灶台?除了你们的保洁要擦上面的玻璃,我们上去能干什么?’;另一个人回答:‘除了洗手,我们都不会去到那儿。’”
  孙经理敲了敲灶台:“我认为这是真的,因为即使他们想进屋,也都有钥匙,没必要走这个通道。”
  “这么说——”郭小峰沉吟着问:“你最终怀疑有外人半夜通过窗户进来了?”
  “对!这种情况下,我越想越觉得可疑,越到过年治安越乱,我不能不小心。”孙经理的脸绷了起来。
  郭小峰的笑容却更加赞赏了。
  “我必须说,我非常赞赏你小心谨慎的态度,以一个多年刑警的身份。” 他一本正经地回答,顿了一下,接着问:“那么,那个脚印大概有多大码?”
  孙经理的头向后扬了扬,似乎正在使劲回想,然后,稍微显得有些惭愧地回答:“这个说不准,但非常大,应该比我的脚还大,总也有43、44码吧?”,也就是半秒之后,疑问的语气变得肯定了:“应该是大块头的脚印。”
  “这么说应该是男人的脚印了?”爱梅突然插口问。
  “应该是!”孙经理琢磨着回答,然后很聪明地眨眨眼睛,补充一句:“当然也不能排除女人穿大鞋的可能性。”他一脸内行地看向郭小峰:“你说呢,郭警官,凶手总是很狡猾的,留下虚假的线索让我们误入歧途。”
  “当然。”郭小峰赞同地点点头,同时努力使自己接下去的声调仿佛是提出另一种意见的商榷,而不是嘲笑否定:“不过,既然这个人只是打算来偷东西,一双合脚的鞋也许更方便些,——而且,如果不是为了刻意嫁祸给某个人,似乎——”
  没等他说完,聪明的孙经理就及时地领悟了,立刻应声而言:“——用不着这么装神弄鬼!”然后,他又解释说:“我也这么想,不过要全面考虑各种可能性对吗?”
  “当然!你考虑的很周到,很有专业水准!”郭小峰煞有介事地评价道。
  孙经理容光焕发起来,他伸手搔了一下头顶,微微扬起头:“马马虎虎、马马虎虎,不过,我可当过兵,还是侦察兵哪!”
  “我说呢——”
  这口气显然更加激励了孙经理,他很热切地竖起食指,“我跟你说,郭警官,当年——”
  “——对不起!”早就忍得不耐烦的爱梅有些冒失地打断他:“孙经理,现在是不是可以确定是男人,而且是大块头的男人了?”
  “哦——”孙经理有些不快地歪过头,想了一下:“是这样的。”
  一直憋着的爱梅立刻咄咄逼人地反问道:
  “那这件事跟唐婶儿有什么关系呢?她身高只有一米五多,脚大概只有36码,你却要归罪于她?还有,你不觉得的你的话有矛盾吗?你说你们强调清洁,灶台又没人用,怎么会留下脚印?”
  “爱梅——”郭小峰沉下了脸:“后一个问题我可以解答,有很多种可能,第一,大前天下小雪,鞋底是很脏的,小偷没有意识到会留下脚印。”
  他又指了指操作台刚才洗手溅上的水滴:“第二,也可能临下班有人洗手,台面上溅了很多水,但没有人清理,晚上窃贼跳出的时候没有留意,所以无意留下了脚印。除此之外,还有很多我们一时想不到的可能性,你不要这么没耐心。”
  “那为什么开除唐婶儿呢?”爱梅不服地追问,尽管迫于压力,声音已经压小了很多。
  “所以需要你耐心的听下去!”郭小峰的声音少有的严厉起来。
  
  孙经理深感愉快地看着眼前这个有些蛮横的女孩儿被申斥一顿后悻悻闭住的嘴。作为对这申斥的回报,他快快地接茬儿解释了前一个理由。
  “是这样,当我走到保洁身后的时候,我看到她非常快的擦去了那个脚印,非常快,还有些慌张,很可疑。不过,再快的手,也不会快过眼睛,对吧?”
  “确实,”郭小峰问:“还有呢?”
  “还有话就长了,我们还是回到办公室坐下慢慢说吧。”
  他们先走出了房间,然后站在走廊上等孙经理锁门,这时,隔壁202传出一个女人兴奋的嚎叫:“……你把帐结回来了?万岁——!万岁——!可以过个肥年了——!”。
  “楼上302住的是什么人?”郭小峰突然问锁好门的孙经理。
  “一对年轻的夫妇!”孙经理不在意地回答:“很模范的租户,已经住两年了,安静的很,哎——,正好,他们下来了。”
  一对三十左右的男女从楼梯上走了下来,气质文雅,衣着大方,浑身上下没有任何华贵的装饰,但却毫无寒酸相,只是脸色有些阴沉,仿佛有什么不快。那个男的手里拎着一个旅行包,似乎要出差的模样。
  “快过年了,赵先生还要出差?我记得你刚出差回来。”孙经理笑着打个招呼。
  赵先生原本阴沉的脸上立刻换上了喜悦亲切的笑容。
  “可不是,前天早上才从南边回来,今天还要北上,没办法,谋生嘛——,唉!”赵先生笑着回答,然后又礼貌地点点头,“先走了,孙经理,你们忙!”
  然后就和身边一直微笑的妻子先下楼离开了。
  郭小峰默默地追看着他们渐渐远去的背影。
  “爸——,你干吗追着人家看?”爱梅拽了拽他的胳膊,悄声问:“有什么问题吗?”。
  “没什么。”郭小峰含糊应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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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四
  再次坐到孙经理的办公室里,他们得到了提高了的礼遇——被请到了沙发上就坐,还增加了两杯热腾腾的茶。
  “这是红茶,暖胃的,口感非常好。”孙经理热情的介绍。
  “谢谢!”郭小峰拿起茶喝了一口,“晤,确实不错,还有麦香气。”
  “对,还混了大麦茶,混搭——韩国风格的,现在流行对不对?不过混在一起口感确实不错,尤其是开水冲下去的那一刻,香气扑鼻。”
  郭小峰又喝了一口,“真不错,冬天在这么暖和和的屋子里,再喝这么一杯酽酽的麦香红茶真是太享受了!”
  “就是,我什么爱好都没有,就爱喝杯茶,冬天红、夏天绿,春秋再喝些花茶,啧、啧——,神仙都不换。”
  郭小峰瞄着沉浸在喝茶享受中的孙经理,感到必须由自己把话题拉回了主题。
  “不过心里有事就享受不了那么痛快了。”他放下茶杯说:“我猜你已经做了很周密的分析才开除了那位唐大姐的,虽然并没发生真正意义上的失窃案。”
  “当然,我可不是那种做事不过大脑的人,我当过兵,还是侦察兵呐!虽然没发生可怕的事件——”孙经理身体向前送了送,压低嗓门说:“可我怕这件事是‘老鼠拉木锨——大头在后面’。”
  “哦?”
  “我足足想了一天,你看——”孙经理略微得意地竖起一根手指。
  “我反复问自己,谁是小偷呢?最大的疑点:这真是一个奇怪的贼,既然来了,为什么不偷那50块钱?还有,不仅那50元,小偷还完全可以把屋子里电话、传真等值钱物品带走,这很容易,可为什么不偷呢?况且我还听说小偷们有‘贼不走空’的行规?”他探询地看看对面专心聆听的警察,得到一个确定的点头之后,才自信地接着说:
  “难道不是为钱,为所谓什么机密?然而这点疑问被301租户自己否定了,他们是刚成立不久的小广告公司,还没什么业务,机密无从可谈。那就还剩一种可能——,就是有人打这5万块钱的主意,可这并不是一个职业的贼,那个留下的脚印也说明这一点,然后,当这个小偷发现5万块不见的时候,就跑了。理由很简单,如果拿走东西,即使是不值钱的东西,也可能就会报警闹大,是不是?”
  “当然!”
  “我想一个四处流窜的贼应该不会拒绝50元的诱惑,摸到什么算什么嘛!再说如果他只偷走我说的那么点儿东西,我不是说你们警察不负责任,但恐怕很难会费事千里追查,顶多在周围调查一番。
  “确实。”
  “可若贼和我们公寓有密切的关系——,那情况——,就不同了。既然没了那5万块,为50块钱和几部电话冒险就太不值得了。”
  “有道理。”
  多年老刑警的频频首肯使孙经理不由得更加自信了,尽管他努力使自己显得谦虚些——但显然没有成功,他的嗓门不自觉的提高了:“另外一个疑点:一个外人怎么会知道301晚上没人住,可以放心大胆的偷呢?我们这个公寓是商住两用公寓,有些人是纯办公,晚上不住,像301;另外一些人则是住在这里的,象他们隔壁的302。但外面的人根本无从分辨。”
  “似乎只能是内贼了。”
  警察也只能得出和自己相同的结论,孙经理眼睛加倍闪烁和神秘起来:“对!再说第三个疑点:为什么小偷选定301下手呢?”
  郭小峰微微一笑:“你想说这个小偷是知道301当日取5万现金,却又不知道当夜要拿走的某个人,我想这可以排除那个公司的员工,因为他们都知道钱不过夜。”
  “英雄所见略同!”孙经理一拍大腿:“为了严密起见,我还追问了他们把取钱的消息告诉了谁。”
  “告诉了谁?”
  “Nobody!” 孙经理突然说了句洋文.,同时仔细看了看郭小峰的表情,后者先扬起一下眉毛,随后又微微侧过脸,一副十分愿闻其详的表情。
   “你听我说,” 孙经理用带点儿神秘语气的低嗓门娓娓道来:“前天,为了验证我的怀疑,我故意又去到301,建议他们不要提太多现金回来,也最好不要告诉别人这件事,导致可能引来不必要的麻烦,虽然我们治安防范很好,可毕竟是商住公寓,无法避免外人的进出,如果被贼盯上可能就无法避免问题。”
  “他们立刻反驳说,根本没有告诉任何人,包括公寓里,才搬进来不久,谁也不认识,唯一知道的只有银行出纳员,可出纳员也不知道他们住在这里。如果说谈论,也只是在自己在房间里说说,这也能引来贼吗?”
  讲述适时地停住了,他看着郭小峰,又带着胜利的神气额外又多看两眼爱梅,终于说出了结论:“每天下午,保洁都要擦走廊和住户的外窗,而且,她是唯一可以保证301厨房窗户不拌上窗扣的人。”
  恰当的时间过后,郭小峰咳嗽一声开口了:“咳——,你的意思是,就是那个保洁员——唐大姐了?”
  孙经理潜意识的期待落空了:应该击节称赏嘛!
  “我的推理不对吗?”
  这是努力掩饰着不快的轻描淡写语气,郭小峰看到眼前这位精干的经理又掩饰地喝了口茶,他踌躇着考虑——该怎么说才能恰如其分?但没等他想出来,女儿又像发小炮弹蹦了出来。
  “别忘了你说过那个脚印是个很大的男鞋。”忍了好久的爱梅终于又插话了,迫于父亲刚才严厉的态度,她声音小了很多。
  “那有什么关系呢?她完全可以找个其他人来偷。”他越发不喜欢眼前这个喜欢责难别人的丫头,转向郭小峰:
  “你是干了多年警察的人,不会这都想不到吧?这个保洁是乡下人,来这儿干不到一年,具体工作表现我不了解,但知道个大概齐,这些人一出来打工总是丈夫,儿子一大群出来,而且他们总是一大群男女老乡,共同租住在一些廉价的小平房里,周围邻居——我是指和她们一样的租户——全都是一些身强力壮的穷人。——他们也很可怜,没有文化,常常很费力气也赚不几个钱,甚至工钱也常常被拖欠着,报纸上都登着呢,结果老实人一到过年过节就变成了罪犯,真是造孽!我很同情他们,非常同情,为这个缘故我才给足她工钱,不——还多算给她几天的——工钱——才让她离开的,可毕竟,不能包容她偷啊——。”
  “什么偷?根本就什么也没丢,你这是想当然的猜测,不!是偏见!是歧视!”爱梅的气愤终于像点了引信的炸弹一样爆发了:
  “我告诉你,唐婶儿是自己一人出来打工的,本来和他丈夫,女儿都在老家打工,因为儿子上大学才跟到了北京,她在北京干三年多了,从来没听说她干过偷摸违法的事,否则,她会还好好的打工?警察比你还苯吗?还有,她儿子就是我的同学,比我高两届,成绩不错,准备考研究生了,他是他们全家的希望,就算唐婶儿是贼,也决不可能拉儿子下水。而且,她不是你想的那种粗人,她是个特别有自尊的人。因为你无缘无故的开除,她前天晚上看儿子的时候,说着说着话就哭了起来,不知道有多伤心绝望,你不要以为农民就没有自尊,他们一样有尊严。”
  最后的责难吓了孙经理一跳,现在自认为有素质的人都决不敢承受歧视民工的名声(虽然内心的想法还是不深究为妙),一时之间找不到辩解之词的他只下意识地说:“这不相干嘛,这不相干嘛!”
  “不相干?你——“
  “闭嘴!”郭小峰低声呵斥,又一次严词制止了女儿刚刚出口的,可能会是又一番洪水般的宣讲,他沉下了脸:“要学会听人把话说完!”
  郭爱梅看看爸爸,勉强闭上了已经张开的嘴。
  
  这当儿已经给头脑敏捷的孙经理整理思路的机会,他满意地看郭小峰一眼,感到这个警察还是不错的。
  “咳——”轻咳一声,他开口了:“我是考虑她的尊严的,所以才不说明理由的,免得伤她的自尊。只说保洁现在够了,反正马上快过年了,她们也要回家过年,过年回来再找工作不就行了?多么顺理成章的事?!”
  “她是穷人,一天都不想闲着。”爱梅话接得很快。
  “那她可以不回家嘛!过年北京最缺劳务,找个比我们工资高三倍的活也不难。”
  “过年回家是中国人的传统,一年下来和丈夫女儿团聚一下已经是人道的底线了!”
  “你——”这回领略了擅长辩论的大学生口才的孙经理,真的有些恼羞成怒了:
  “既然这样,你们帮她再找个活不就行了?或者给她些钱。”
  “她不要施舍,这就是所谓的尊严,根本不是差你这个活儿,尊严无价!”爱梅愈战愈勇。
  “还是说说那些疑点吧?”郭小峰适时地插了进来:“爱梅你都扯到哪里去了?这才是关键,孙经理,还是先喝口茶吧。”
  两口茶下去,孙经理脸上刚才激动的红色消退了不少:
  “就是,那些疑点才是关键。”他恢复了镇定:“前面那些疑点都指向她,我不能不为我的租户安全考虑。”
  “什么疑点?”早就想打击一下这个为自己不周密推理而沾沾自喜家伙的爱梅立刻反击:“感到她擦脚印是心怀鬼胎?她怎么知道这是所谓的小偷留下的,还是租户造成的?难道不会是为了快快干活了事?你这是典型的‘智子疑邻’!——至于断定唐婶儿可能听到了屋里谈话,更是一厢情愿的推定,你能确定他们交谈时唐婶儿正好在门口吗?难道不存在别人路过听到的可能吧?也许是301住户拎钱回来被谁看到产生了邪念,比如你们的保安?你们的员工?不可能吗?”
  “这——,”孙经理怔住了,这是他第一次意识到还存在更多的可能性,几分钟之后才隐约感觉头脑中还有些模糊的证据,但一时有些想不起来了。
  “其实还存在一些可能性。”郭小峰慢条斯理地补充:“比如,你们的房子很不隔音。”
  “你什么意思?”孙经理转过头有些迷惑地看看郭小峰,眨眨眼睛,突然仰天大笑:“哈哈哈——,不可能!我知道你的意思,我告诉你,301最靠西,楼下201是空房,202倒是人来人往的,可他们未必听得到,最近的邻居是东边302。可302两口子已经在这里租两年了,可别忘了,我们这里一年的房租就是4万,他们从来不拖欠,而且明年的房租不久前他们也提前交了,怎么会做你想的那种事?看他们穿的朴素吗?但他们可不是穷人!”
  “哼!”爱梅发出一个表示轻蔑的鼻音:“你没见过衣冠楚楚的犯罪分子吗?”
  但她也并不认同爸爸的猜测,又转向郭小峰:“——不过你可能忘了,爸,刚才那个男的说他前天早上才回来,可是‘所谓的失窃’是大前天夜里,他怎么做案?这里是24小时保安,他们住两年了,保安绝对会认出那个男的,要是撒谎,一查就清楚。”
  “就是。”孙经理发出唯一一次和爱梅一致的声调,他又更详细解释说:
  “302的赵先生确实是前天早上才回来,我和值夜班的保安早上例行询问时他说到了这一点,他大概是凌晨五点左右回来的。另外,那个脚印是很大的男鞋,赵先生你也见了,虽然我没有注意到他的脚,可他身高只有一米七多一点,也不胖,脚会有那么大吗?”
  “唔。”郭小峰摸棱两可地应了一声。
  一时之间屋子里陷入了沉默,每个人都皱眉想着。
  “窗户!对,窗户!”孙经理突然一拍脑门,激动地喊:“我想起来了,只有保洁才能保证窗户是开着的。”
  他的激动没有传染。
  郭小峰偏过头问:“这么说这里的租户晚上人人都会把窗户从里面扣上?刚才我仔细看了,保洁似乎都在门外走廊上随意的拉动厨房窗户进行擦拭。”
  沉默半晌,孙经理近乎沮丧地点点头:“确实,因为保洁每天下午擦走廊和外窗,为了方便打扫,几乎都不扣上,一般不过夜的租户,不放值钱的东西,更不会管。而我们这里治安又一向很好!他们信任的都没有戒备意识了。”
  
  “所以说——”看到有些理屈词穷的孙经理,爱梅有些得意的开口了:“唐——”
  “——别唐了,爱梅,你先出去一下。”郭小峰再次不客气地打断女儿:“我有话单独和孙经理谈,快点!”
  爱梅惊讶地看到爸爸严厉的目光,多年的经验使她知道在这种眼光下最好乖乖的照办,她不情愿的闭上了嘴,一声不响地站起身走了出去。
  里面开始传出极低微的声响,看来爸爸是刻意压低了嗓门。
  爱梅目光穿过走廊看向窗外,天已经大黑了,她掏出手机看了一眼,6点多钟了,爱梅感到有些饿,想起等回到学校(在下班高峰倒三趟车,至少又要2个来小时,这还要排除长久堵车可能),食堂大概已经关门了。
  她有些烦躁地走出了楼道,刚站在院门口,寒意就一下子包围了上来,爱梅微微打个冷战,一抬眼刚好看到保安缩着头穿着军大衣站岗,也许冻感冒了,所以间断地吸溜一下鼻子,一下一下的,吸溜的爱梅直感到自己的鼻子也发酸,她连忙紧了紧自己厚厚地粉色绒线围巾,转过身看看这个白天已看过的院子,夜晚的院子风貌更加宁静,正对院门那条一通到底的小路,被一排一人多高的球形路灯柔和地照耀着,暗而不黑,影绰地能看见无声中急急走动的人们、整整齐齐的小树、右侧十来栋一模一样的三层小楼和小楼墙壁上面攀缘着冬天里已经枯干的,等着来年吐翠的密密的爬山虎藤。
  这是个不张扬又很舒服的地方,爱梅感觉连那些端着菜盆、饭盒送菜的匆匆急行的服务员都显得文雅了许多,她忍不住想,也许——这就是唐婶儿愿意在这里干的缘故吧?清净安宁!
  想到唐婶儿,爱梅又有些激动起来,这么久都没有出来,也许父亲已经说服了孙经理,她知道爸爸说服人的能力,他一向有自己的解决之道——还常常很灵!她相信就是为了说服,爸爸才赶自己出来的可——,爱梅忍不住琢磨:
  到底——爸爸能和孙经理——说些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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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8-01-24 17:52操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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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五
  来到楼门口的郭小峰一眼就看见女儿爱梅正抽动着鼻子多情地盯着一个“水煮鱼”,这个飘着浓烈香辣味道的佳肴正被一个——穿粗劣的红色缎面棉袄——显然是某饭店制服——的服务小姐托着,也许是对关注习惯了,她丝毫也没有理会旁边穿灰红双色羽绒服女孩儿专注的眼睛,而是就着大门口微弱的灯光看了看手里字条,同时还自言自语的嘟囔,“F座203,这么远,烦人!”。
  然后,就托着那盆引得人胃口大开的“水煮鱼”,施施然地离开了。
  “这家的‘水煮鱼’做的很不错,”跟着送出来的孙经理也注意到了爱梅恋恋的眼睛,他不假思索地热心介绍:
  “尝尝吧,出了院门,朝前走,过了前面停车厂,向左一拐的‘玫瑰酒家’就是,这周围高档些的饭店一般只送盒饭,不送点的菜,远一些还有几个低档的小饭馆,但菜太差,人都不爱吃,只有这个‘玫瑰酒家’,物美价——”说的热心的孙经理聪明的脑筋此刻突然一动,想起了面前这个家伙的警察身份和这家伙女儿刚才口口声声的有关“自尊”的宣告,刹那间多种念头一闪而过,他及时的刹住了话头,然后几乎天衣无缝地改口道:
  “——价——价格适中,或者偏贵一些,不过你们吃肯定觉得不算什么,我们院子里的很多租户中午晚上都习惯到这家叫个特色菜送到住处慢慢吃,吃完之后饭店再派人把碗盘取走,特别方便。他们特色菜不少,‘秘制驴肉锅’,是炖锅,冬天吃,特别好;还有‘香辣牛骨髓’,啧啧,好的很! ”
  好不容易才收回恋恋不舍目光的爱梅添了一下嘴唇,看着爸爸:“听起来就想吃!”
  “那就去吧,”郭小峰笑了笑,“反正也到吃饭时间了。”
  
  “爸,告诉我,你是怎么说服那个自以为是的孙经理的?”刚点完菜,爱梅就迫不及待地问。
  “你怎么知道我说服了?”
  “你一出来我就感觉到了,肯定一切OK!”爱梅活泼地挤了一下左眼:“理由说不出,反正就是感觉,你擅长这个,撵我出来不就是为了更好的发挥你这个才干?”
  郭小峰有些自负地摸摸下巴,但随即脸又沉了下来:“说起这个,我正要说说你,大人不说,就不知道好歹了,几个月不见,坏毛病还见长,那么自以为是的教训别人,知道多讨人厌吗?你以为谁都是你那些吃饱了撑的专喜欢听女孩儿骂的男同学呀?”
  “我错了!”爱梅毫无认错态度地吐了一下舌头,然后笑嘻嘻地拿出手机。
  “干什么?” 郭小峰伸手按住了女儿的电话。
  “把这个好消息告诉唐婶儿呀?”
  “孙经理会通知的。” 郭小峰把手机从女儿手里拿过来顺手给合住了:“我已经和他说好了,不要告诉那个唐婶儿我们来找过他的事。”
  爱梅睁大了眼睛:“为什么?”
  “因为再次给她机会的不是你,记住,是孙经理!——还有啊也因为如果她真的象你所说的那样有自尊,就不要试图当她的恩人。”
  爱梅大大的眼睛里充满了迷惑。
  “哎——,你不是总爱看《读者文摘》吗?”
  “现在叫《读者》”
  “好吧,不管是叫《读者文摘》或是《读者》,里面不总教育你要注意别人的自尊,比如施舍,也不要直接给,要让他把一捆放的好好的柴,无用的搬来搬去,以使他能感觉自己是个有用的人。”
  “噢——”爱梅恍然大悟,冲着郭小峰一竖大拇指:“爸爸!没想到你还这么细心呐!”
  “我的优点还有很多,人人都知道,除了我女儿。”
  爱梅“啪”地又敬了个礼,小声说道:“向爸爸致敬!”
  “好了,不开玩笑了。”郭小峰摆了摆手,恢复了严肃:“其实我倒觉得,有可能你倒可以劝劝唐婶儿别回来了,过年也没几天了,现在气也赢了,就过去了,这里工资也不高,离你们学校还那么远,何必?”
  “就是。”爱梅敷衍地应道,回过身渴望的厨房方向,既然万事大吉,肚子就额外饿了起来。
  象是对她张望的回报,一个脸形接近正方的服务小姐端着一盆热腾腾的‘水煮鱼’走了出来。
  “我们的,我们的,我们的。”爱梅祈祷地小声喊。
  果然是他们的,爱梅失去最后的镇定,一头扎到了消灭它的行动中,直到看到盆下面根根挺立的绿豆芽儿,她才心满意足地坐直身体,这时仿佛刚意识到对面还坐着一个人,她微微有些害臊地谦让起来:“爸爸,你也吃。”
  “我吃着呢。”郭小峰慈爱地看着女儿,慢条斯理地挑起几根豆芽儿尝了尝,指指桌上的另外两个菜,“香辣牛骨髓’”和 “蒜茸油麦菜”,有些心疼地说:“学校的饭看来把我女儿素疯了,这两个味道也不错,再吃一些。”
  “倒不是素,就是味道不好。”爱梅用筷子挑一块儿牛骨髓尝了尝:“真不错,这店的厨师手艺真不错。”她环顾四周看了一番,零星坐有七八个客人:“虽然顾客倒不太多。”
  “其实也不少,刚才就有两个公寓里来点菜的,现在又有一个。”郭小峰朝柜台稍微抬了抬下巴,爱梅扭过头,看到一个中年胖子正交代,
  “……叫你们厨师多放些辣椒,我就要那个辣的狠劲儿,还有记准了,是E座202,不是C座,E!A、B、C、D、E的 E,老弄岔,娘的!”
  前台领班一边陪着笑点头,一边麻利的记录着。
  “噢——,我明白了,”爱梅回过头,压低嗓门说,“这里装修一般,菜味儿虽然好吃,但请客有些拿不出手,食客主要都是这里的租户,但他们可以在房间里吃,所以来点菜的人多,来坐着吃的人少,咋一看反而像生意不好的样子,其实也不坏。不像这旁边的两个高档饭店,汽车都停不下,红火都在面上,嘻嘻,我知道人都很虚荣的,请客嘛,好不好吃无所谓,钱花到就算心到。”
  “我看你学问没长,世故倒添了些。”
  “世故也是学问,早晚总要知道,是吧,爸,咱那里不也一样?你看什么呢?”
  “又一个来点菜的。”
  爱梅又回过头看:“咦——,那不是C座302的那个女的吗?”
  此刻C座302的女士已不是刚才那幅腼腆温和的样子,她的脸上带着压抑的愠怒,推门而入,对门口的服务员微笑问好理也不理。
  “中午你们有一个服务员去我那里收菜盆,麻烦你让她出来。”她用可以结冰的语气命令。
  “有什么事吗?”一个老板模样的人从里间走出来。
  “麻烦你让她出来,可以吗?”
  老板被那个女人阴森的表情镇住了,小声吩咐喊出几个女孩儿。
  一番扫视,刚才给爱梅他们端菜的那个脸像正方型的女孩儿被盯住了。
  “哼!就是你,我想问你,你为什么去我那里收碗?你为什么一口咬定是把菜送到我那里?”那个女人突然用和她形象不符的高嗓门喝问,浑然忽视了不大的饭店里其他的食客惊讶的眼睛。
  女孩儿显然被对方的气势吓住了,在她结结巴巴地回答之前,头往后缩了一下:“我,我记错了。”
  “记错了?难道你往哪里送菜没有记录吗?”
  “我走错了。”
  “走错了?你今天中午不是铁口钢牙的一口咬定是送到我的房间里的,还说是前几天和另外一个穿皮夹克的男人一起吃饭没送回来的碗吗?”
  “正方形”低下了头。
  “说话呀!”
  “我是记得那个男的在你那里一起吃饭,才,才过去的。”她畏缩地小声辩解一句。
  “是吗?你还敢这么说?”那个女人似乎更气:“好!我问你,你曾把菜送到我房间吗?查你们的记录!”
  “……”
  “为什么不说话?我要你回答,我要你给我一个解释!”
  店里的客人都张大嘴巴津津有味地看着。
  “她肯定是搞错了,我们送饭的地方多,有时候送菜的和收碗的不是一个人,难免搞错。”听了半天发现就为这样的小事,老板有些不耐烦,帮忙打圆场。
  “错?你们送饭到哪个房间难道没有记录吗?而且她今天一口咬定就是我,还说明明记得是我点的菜,才找过去的,这怎么解释!我倒要问问她哪只眼睛看到了?是脑子进水还是眼睛进水了?”
  老板看着低头嗫嚅的下属,不耐烦地挥挥手打发她离开,但对眼前这个女人怒气冲冲的指责显然更烦,他以京油子地口气反问:“对不起,她就是这种智商,要不然怎么做服务员?你看怎么办呢?”
   “我——,”老板的反问大约出乎了那个女人的意料,她呛了一下,一时说不出话来,好一会儿仿佛才回过神儿来,于是又恨恨地瞪老板一眼,咬着牙一字一顿地说道:“哼,我没想怎么办,只想告诉你们,做事弄清楚,别整天糊里糊涂到处乱敲门乱说话;还有——奉劝你搞清楚你手下这个傻头傻脑的傻大姐搞错到底是眼睛问题还是脑子问题,要是眼睛问题就劝她买瓶眼药水,要是脑子问题就劝你这个老板买副猪脑炖炖给她吃,当然,也许全体补补更好!”
  说完,摔门而去。
  
  “哎呀,这个女人也太小题大做了吧。”一个一直兴致勃勃看完这一幕的四十多岁男人,咂咂嘴巴,油腔滑调地对一同进餐的两个女人说:“虽然那个长的象正方形的服务员昨天在我们哪儿也弄错了,可解释清楚就行了,又不是讹她非要交出碗,何必这么大火?”
  “说的也是。”他临桌的另一个一个四十岁女人也接腔说:“犯不着嘛!不过这个服务员够晕的,前天到我们屋也收错了盆,非说我要了水煮鱼,是一大桌人吃饭;我说不可能,她还不信,我说我们晚上没人住,解释了半天,她才发现走错了楼栋。”
  那个油腔滑调的男子摇摇头,突然显得十分高贵地叹息道:“虽然人晕了些,可毕竟是不能再小的事了,一个农村女孩儿一个人在外面打工也不容易,何必那样凶?”
  “可不是。”他对面的三十几岁浓妆艳抹的女人也一脸高贵地附和道:“做人要厚道。”
  “再说我们的楼也容易弄错,”那油腔滑调的男子的脸又变得十分公平和客观起来:“十几栋一模一样,我也拐错过。刚才那个女的我在公寓里时常碰到过她,平时看起来是个很安静平和的人,怎么为这点儿小事发这么大火,不正常嘛!”
  “就是!”他的同伴继续忠心地附和:“真不正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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