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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帖]郭小峰探案系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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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8-01-23 22:31操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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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五
  木兰的采访录音第二遍认真听完已经是第二天的上午了(前一天粗略听了一遍,困倦不堪的他们实在熬不住睡着了。)。
  小秦打了个哈欠,微微有些郁闷地说:“虽然我认为她们的谈话也许不乏真知灼见,但对这个案子确实没什么实际帮助,而且,废话太多,不是要求介绍钱老太太吗?怎么没完没了的说自己?真是有些浪费时间,我不得不——”他突然停住了,看着冲着虚空发呆的上司,有些兴奋:“你怎么了?头儿,是不是听出什么名堂了?”
  “钱!”
  “什么钱?没有谈钱呀?”小秦兴奋的脸狐疑起来:“她们倒都抱怨了穷,但——”
  郭小峰转过脸:“不是,还记得吗?昨天木兰谈到周淑文家钱老太太管钱,可我们听遍了所有的录音,里面根本没有人说到这一点。”
  小秦回想了片刻:“倒是!”他说:“但——,这重要吗?一般掌权就意味着掌握财政,家庭也不例外,可能只是木兰的推测。”
  “也许吧,但还是问问好。”郭小峰边说边拨通了电话,但仅仅说了声“喂”,那边就传来听不清楚的连珠炮般的声音。
  当他挂下电话时,小秦迷惑地问:“郭队,我没有听到你问钱呐?反而约她见面?”
  “是的,我还没说话,她就告诉我自己已经约好了周淑文同系的两个老师,问我还有什么布置的问题?我想那就不如见面谈。”
  
  穿过有些耀眼的太阳,小秦看到从家属院跑出的木兰快步朝他们的车子跑来。师大的这个家属院显然要新和漂亮些。
  “天呐!真热!”木兰拉开车门坐了进去:“还好,你们开着空调,干吗要在车里说话,到我们家坐坐吧。”
  “改日吧,”郭小峰着急的说:“我有件事要和你核实一下——。”他接着问出了那个一直困惑的问题。
  “噢——,你说这个。”木兰说,她把和总编大人进门前听到的对话一五一十地复述了一遍:“确切的说,这只是我的推测,不过我认为不会错,怎么,重要吗?”她最后问。
  一直默默听着的郭小峰眼睛渐渐眯了起来,突然,他的眼睛猛地睁大了,脸上划过一丝惊喜,自言自语地嘟囔道:“重要吗?不知道,也许非常重要,也许太重要了!希望不要晚了!”他扭头对木兰说:“我没有时间和你多说了,总之好好和他们谈,顺其自然,了解周淑文的性格,采访机还你,还是原生态,有收获就联络,再见。”
  木兰狐疑地看着他,接过采访机,“到底怎么回事?”她赖着不肯下车。
  郭小峰发誓般地举起了右手:“有眉目一定告诉你。”然后有些焦急地补充说:“我担心晚了,要赶快去。”
  木兰泱泱不乐地下了车。
  “去那儿?”木兰一下车,小秦立刻问道,同时发动了车子。
  “周淑文家!”
  汽车以让“容易晕车的人”最恐怖的方式启动了,十分钟后,他们就出现在周淑文家的楼下了,又两分钟后,他们站到了那个寒俭的客厅里。
  周淑文懒洋洋地望着他们,甚至没有问来意。
  郭小峰尽量用简单而又光明正大的口气总结了木兰偷听来的话:“听说你的工资丢了些。”
  但还是令对面的圆脸女人惊讶地扬起眉毛,似乎在表达自己的疑问:你们怎么知道?
  虽然片刻后她仅仅回答了:“是的!”
  “信封最早在哪里放着?”
  “我卧室的抽屉里。”
  “锁着了吗?”
  “没有。”
  “那你能把工资和工资袋给我看一下吗?”
  周淑文踌躇了一下:“已经给我妈了,她可能已经存银行了。”
  “可能?”郭小峰略微担心地说,但马上又殷切地建议道:“就说明也许还没有,看一看吧!”
  “可她出去买菜了!要不你们等一会儿?”
  “哦——,”郭小峰看看她,口气变得严肃了:“我知道你很孝顺,但因为牵扯谋杀案——周老师,我想你能理解,解释成警察的命令,我相信应该不会引起一场家庭纷争的。”
  周淑文楞了一下,脸上浮现出一丝说不清的自嘲,但立刻转身进了钱老太太的卧室,不到一分钟就举着一个信封出来了。
  “真巧,还没去存。”说着,她伸手把信封递向郭小峰,接着,她的眼睛盯住了伸过来的——已经带上手套的手,她抬起眼睛惊讶地看看郭小峰。
  郭小峰正反看了一下,牛皮纸信封看来是学校统一印制的,因为正面的右下角赫然印着红色的小字——那是师大的全称,中间有三个很漂亮的手写字——周淑文,应该是会计做为区分的记录,其他没有任何标志:“这是原封没动吗?从学校领来就这样?或者说和案发那天是一样的?”
  “不是。”
  “是吗?”郭小峰顿时抬起头,一脸担心:“什么变了?”
  “钱可能又用了掉些。”
  “噢——”郭小峰松了口气,点点头,伸手把钱拿出来数了一遍,脸上露出放松的微笑,嘟囔道:“太棒了,五千三百一十八,看来一文没动。”他抬起头,看到周淑文变得更加惊异和猜测的眼睛,他掩饰的咳嗽一下。
  “咳——,我给你留个收据,这个我们现在要拿回去,案件结束后会还给你们。”
  周淑文默默地点点头。
  
  回去象来时一样风驰电掣。
  “嗨——,郭队,”楼梯上迎面碰到的小史喊道;“正巧我要找你呢,化验结果出来了,许国胜的确有的糖尿病,个人认为可能他自己还没意识到。”
  “哦?”
  “我化验了胃容物,除了少量的安眠药外,没有治疗糖尿病的药物成分,另外的只是我个人推测,他是普通的II型糖尿病,但血糖值很高,如果每天服药的话,不该这么高的。感觉情况类似不少糖尿病患者,得了几年病了,自己却还不知道,但我必须说,他的症状应该已经比较明显了。”
  “这能说明什么?”小秦开口问了从前往周淑文家到现在的第一句话。
  “说明他身体很弱,反映比较迟钝,如果搏击的话,反抗能力很差。”小史轻松地回答,他冲郭小峰得意的一扬头:“对吧,头儿。”
  “对。”郭小峰有些古怪的一笑,非常轻微地补充一句:“当然还不止这些。”然后伸手递过去手里的密封袋:“现在请你们再检测另一件事。”
  小史好奇地接了过来,郭小峰拍拍小史的肩膀,拉着他走到拐角小声交代着。
  “好吧。”听完吩咐的小史直起身:“似乎情况又复杂了,你们的嫌疑人到底是谁呀?”
  “谜底总在最后揭晓。”郭小峰给他一个蒙娜丽莎般的微笑;“快去吧,小伙子,等着你的结果呢。”
  小史耸耸肩膀,很潇洒地转身离开了。
  “哦,郭队,”小秦一脸羞愧:“你到底想到了什么?”
  “做一个小小的测试。”郭小峰答非所问。
  “测试什么?很重要吗?”
  “不知道,也许一无所获。”郭小峰恢复了惯常的神态,他看一眼像条可怜巴巴盯着肉骨头的猎狗一样的小秦,顿了一下,略微窘迫地说:“不是我卖弄——,只是,为了维护我的——哦——虚荣心——这听起来似乎不是好心态,但你得理解一个知天命的老人怕丢面子的心,——总之,还是等结果出来再说吧,毕竟,这只是我的猜测而已!”
  “什么猜测?”小秦不肯放弃。
  郭小峰摇了摇头。
  “别卖关子了!”小秦喊道。
  “你可以猜得出来的!”郭小峰用食指指太阳穴:“只要好好想!”
  “好吧!”小秦勉强说:“现在做什么?”
  “我要再去找王兴梁。”郭小峰眼睛闪着光:“看看他知不知道那个孩子到底是怎么死的。”
  “那我呢?”
  郭小峰低声在他耳边说了几句。
  小秦微微邹起眉头,片刻之后,他的双手猛然击在了一起,兴奋地喊道:“我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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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五章 旁人的眼睛
  一
  木兰像个老板娘似地站在厨房里检点着橱柜上满满腾腾、高高低低的东西,几大瓶果粒橙、可乐、冰红茶、一件啤酒、两瓶白酒,水果有西瓜、葡萄,凉菜有刚买的泡椒风爪、盐水花生、毛豆和素鸡。
  菜简单了些,木兰心里嘀咕,但立刻又告诉自己,估计作为喝啤酒聊天的配头也差不多凑合了,大热天的人也没有胃口(她不愿承认实际是因为自己嫌正午阳光太热而懒得去买的事实)。她来到客厅,把空调又调低了一度,在沙发上坐下了,现在就单等老公带着他的乒乓球友,也是工程系——其实现在正确的称呼是工程学院——的副院长——刘浩荣。
  想到这次老公对她工作的惊人配合,木兰满意地点点头,虽然她嘴里依然不买帐。
  “你是自己也想知道些端倪才这么配合!否则会对我这么好?”木兰摇着头说:“这怎么也算得上稀罕事儿,对吧?要不怎么一天工夫你们老师都知道了呢?这可是暑假。”
  “真是好心当成驴肝肺。”吴明愤愤地回答:“我纯粹是为了帮助你的工作,我最讨厌管闲事了!”
  “我相信,”木兰用尽可能展现出的嘲讽语气回答:“确切地说是深恶痛绝。”
  “太可恶了!我不管了!”吴明更加愤然,并用猛拍一下床板表示了自己的决心。
  木兰这才慌了,厚着脸皮腻了过去:“你不会的——”她柔声哀求。
  确实没有,木兰得意地想,事实上老公还是依约去打乒乓球了,还是和她密谋如何恰当地打开即将到来的刘主任的话匣子,虽然讨论并没有结果,——结论是——只能是走着看。
  但木兰并不悲观,她觉得郭队长说得对,只要不事涉切身利益,现在人都爱说话,真正需要注意的是不要太跑题,倒不是嘴巴太紧。
  
  事实也证明了木兰的所有预测。
  在表达完类似恭维的“你家真干净”、“太丰盛了”、“这几个菜味儿真不错,尤其是泡椒风爪”和接近自我标榜的“你的球真臭,我的弧球才地道”之类的吹嘘和谐谑之后,五十多岁,深谙世事的刘院长自己就把话扯到了眼下学校最离奇事件的相关人身上(木兰怀疑,任何一个老师都会扯到这件事上的,毕竟是希罕)。
  “真没想到周老师家会发生这样的事。” 刘浩荣喝着啤酒说。
  “是呀!”四只关切的眼睛看着他。
  面对充满求知欲的眼睛,好老师总是不忍拒绝的,刘副院长自然也不例外。
  “当然,” 他含蓄地摇着头说:“周老师也是个很特别的人——”
  “怎么特别呢?”木兰连忙问,同时脸上还及时地表达了自己强烈的好奇心来配合。但这次过犹不及,反而适得其反了,刘副院长转动着手中的杯子,神情矜持了许多。(像很多领导那样,——喜欢拿人一把。木兰先是愤愤地想!)
  但更多的是懊悔不迭,看来当领导的还是和普通老百姓不一样,她不知如何是好,偷偷求助地看眼老公,只见老公正漫不经心地拣起一颗花生米放到嘴里,嚼了几口才一脸不介意地说:“准是教书不怎样,以前没听你老兄说过她嘛!”
  “吴老师你猜得真准,一般般吧!”接下来,木兰意料之外的发现,刘副院长的话匣子突然打开了。
  “她不是很聪明的那种老师,但不能不说她还是很努力,我说话一向客观,一分为二,所以也必须指出,她努力的成效也一般——,总得来说公共课讲的还是不错的,那是她讲多少年的课,根本不用备课了,顺嘴溜就行了,——她教的专业课变化也不大,所以日子还是比较美的,要是赶上教计算机,那是日学夜学也未必能跟得上时代,有时碰上聪明学生,才难为呢——”
  “但她品质不错,学校也不是象牙塔,也存在名利之争,身在其中你们是知道了,有些人的行为可以说是卑鄙,当然啦,这样的现象也有现实客观的原因,体制问题嘛,教育体制是一定要改革的——,”
  话题在这里自然转向了“——为什么教育体制要改革?现行体制的弊端是什么?造成怎样的危害?”等等问题,几乎半个小时过去了,这个话题不仅没有停止,似乎还要就此深入下去的趋势.
  木兰身体开始有些焦躁扭动起来,如果不是老公泰然自若的神情,可能早就插话了,现在她感到必须想办法把话题拉回来,正在琢磨间,神奇的,刘副院长的话头自然地又回到周淑文地身上:
  “——从前面我说的你应该明白为什么出现学术腐败现象,和理解为什么许多老师做出了令人遗憾的举动,实在是现实的压迫,你知道——,但周老师却在浑浊中保持了正直的本色,她几乎有些与世无争,干什么都无所谓,你们应该见过她吧,是不是觉得有些懒洋洋的?她平时就是那个样子,也可能是家庭问题,她们夫妻几乎常年分居,这是很不正常的,性的不正常导致心理失衡,这不是我瞎说,有很多的科学原理,涉及心理学、生理学、伦理学……”
  一下子听他说出这么多学科,木兰顿时慌神儿了,(不敢想象他就这个问题再次引申到相关学术讨论上,这可能三天也说不完,),硬着头皮瞅个话空赶紧问:“她的朋友多吗?”她猜周淑文根本没什么朋友,只是希望话题能像卫星一样,走在应该的轨道上。
  值得庆幸,这次没有弄巧成拙,卫星果然回到了轨道:
  “她几乎没有朋友,”刘院长说:“至少我不认为她有,当然,我不敢保证,只代表我个人看法,”他罗嗦地做了个界定,然后说:
  “首先,她表面上温顺,其实却有些古怪,比如吧,她是个很孝顺的人,这点本来很被人尊敬,可偶然间她会说一些很偏激的话,把人类最伟大美好的挚爱亲情贬斥的一塌糊涂,因此大家觉得她似乎表里有些不一,不光如此,她还听不得不同意见,要是反驳一句吧,她马上就会翻脸不离你了,以后也不再和你说什么话了。你想,时间长了,她肯定没什么朋友,要不是需要讲课,肯定会得自闭症,自闭症是一种精神疾病,成因也是极其复杂的,涉及……。”
  很庆幸,这是一段不长的描述,很快又回来了。
  “……总之,现在的她就是一言不发的上课、下课、走人。总得来说,不擅长处理人际关系,可能是从小在家呆惯的缘故,这种行为可以追踪到儿童时期,那个时期形成了基本的人格行为……。”
  这回的学术描述要漫长一些,不过不愧为教授,撒得出去也收得回来。
  “……还有,她一下班就要回家,她妈妈很疼爱她但也很严格,是个很难得,也很伟大的母亲,她刚到学校的时候,有时候回去晚了,就带着饭来接她,天天如此,管得很严。后来又支持她继续深造,把家务全包了,据说她的小孩过去全是她妈带着,还抽空做饭给她吃,就为能给她创造出最好的条件学习,和她同龄的老师羡慕的——哦——怎么讲呢?可以说,嘴都歪了。”
  他说到这儿,做了个歪嘴吸气的羡慕状。木兰连忙跟着笑了。
  “……所以,她除了上课很少说话,不像她妈妈,楼上楼下,整个院子都混得很熟。当然,周老师也很孝顺,无论她妈吩咐她什么她几乎都回答为‘是的,妈’,真是难得之至。当然,这也可能跟她生活有关,钱伯母常常说起她当年多么艰难的生活,确实是太不容易了,有一点儿良心的孩子都不能不孝顺……,总得来说,周老师虽然不聪明,但学习条件优越,所以还算没有掉队,虽然这种条件放在别人身上可能都做出很大的成绩了,当然,这也要看放到谁身上。”
  “确实不一般,”吴明频频点头:“没想到学校还有这样的人,有意思,真有意思。”
  “可不是!‘一样米养百样人’,什么人都有,就说化工学院的——”
  眼看着话题显然要真的偏离轨道,木兰鼓足勇气,决定直舒胸臆:“她家发生这样的事你说会是谁干的?”
  “这个嘛——,”刘副院长以一个多年领导生涯培养出的自信口吻说:“我想可能是外人干的——那几个客人,反正不用怀疑周老师,她胆子很小,这是有例子的,那还是刚搬进家属院的事儿,当时有只杀的半死的鸡带着血满院子跑,要说女人看见这个,吓得捂着脸惊声尖叫或者满院子乱跑也就够了,可要是当场吓昏过去也就不是一般的胆小了。——周老师就是这样,看到之后,哼也没哼一声,软绵绵地就倒下去了,当时可把我们给吓坏了,赶快又喷凉水又掐人中,半天才缓过来……,不过后来倒是又听说她不是胆小,是晕血,——这样的人怎么可能杀人呢?杀人总要见血吧?不知道那天她昏过去没有……,”
  说到这里,刘副院长似乎又被“晕血症”这个话题迷住了,他十分感兴趣地说道:“讲起来晕血症是个很奇怪的疾病,我一个朋友是医生,他对此很有研究,他曾给我讲过……”他又就晕血症进行了一段长谈,涉及成因、那些人群、怎么调整等等方面。
  但也许现代人都特别注重健康,也许他已经到了注重健康的年龄,也许他觉得原来那个话题已没什么可说的了……,反正也不知到底是什么缘故,话题再没有回到原来的轨道。
  这个下午接下来的时间里,也是在木兰数次起身为他们分别拿啤酒、可乐、花生米和葡萄的过程中,谈话从晕血症直接走到了相关的健康问题,又从健康问题深化到生命的可贵和尊严,体味到生命的可贵和尊严之后又自然而然地联想到战争对生命的摧残,谈到战争自然离不了当今的巴以冲突,伊拉克战争,对战争残酷的痛心最后终于升华到世界和平……
  在两个普通男人表达了一段对世界和平的赞美和渴望之后,也是夕阳西下时,刘副院长终于心满意足地起身告辞了,一直满脑子琢磨的木兰慌忙站起来:
  “不再坐会儿了吗?”她看起来极为热情洋溢的挽留道:“吃了晚饭再走吧。”(家里根本没有待客的晚餐)。
  “不啦,不啦。”刘副院长拍了拍肚子:“饱的很了,改天再讨扰。”
  “好,”老公也懒洋洋地站了起来:“我送你,顺便去门口买些酸奶回来。”
  目送着两个男人离开,木兰开始收拾残局,大脑又开始毫无间断地继续着刚才的琢磨:周淑文晕血,如同院长所言,死人难免要见血的,那么她是否就不可能杀人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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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
  对于此刻王兴梁一脸郁郁寡欢,和什么都提不起兴趣的模样,郭小峰有充分的理解,因为他刚刚给了这个男人期待的询问和眼神儿一个扫兴的回答。
  “——对不起,现在恐怕我不能给你一个满意的答复,”郭小峰一脸歉意:“如果戴亚丽确如你所言不是什么善男信女的话——”
  于是眼前这个仿佛“摇头症”患者的胖子,在顿时暗淡下来的脸色之后,就开始叹息着微垂的脑袋摇晃起来。那模样似乎在说——往下没什么可说的了。
  “咳!”郭小峰没有被难住,“——我其实很想帮你,作为男人,我知道养家糊口的担子有多重!谁不想让老婆孩子过得舒服些呢?看你这小区、房子都多漂亮——”
  一听到“房子”这两个字,眼前的男人霎时停止了摇头,然后飞速地向郭小峰递送过去一个更加悲伤的眼神儿:“这房子,买得太——,唉!现在房贷又涨了,这是第三次加贷款利息了,以后还不知道会不会一直加下去——,唉——!”他一时痛心的说不下去了。
  “——所以,我打算先把这个案子了结,然后看能不能帮你争取一些属于你的利益。”
  王兴梁仅仅楞怔片刻,眼睛都没眨一下,身体就“奔儿”地坐直了,并且马上表达出十分仗义的态度:“我也这么看,怎么也得把国胜这件事弄清楚,我的事嘛——”他又变成哀告的模样:“——全仗着你啦!”
  “我一定尽力而为!”郭小峰尽可能表现出诚恳的模样,然后,——赶快扯回了正题:“现在——,还是再谈谈案子吧!”
  “好的,好的,郭警官,你还想了解什么?”王兴梁十分配合地直起胸脯问。
  “哦——,还是谈谈周淑文吧,我觉得她性格很怪,她一直自称不介意,可又一直不离婚,会是真的吗?”
  “要说淑文这个人——”王兴梁捏着下巴,想了一会儿,脸上带着自己也琢磨不透的劲儿头回答:“可真是说不清,要我说就是脾气阴、古怪,而且——她这个人笨得很。也怪钱姨把她惯太狠了,什么都不会。——可心眼还多,表面上看她挺听话的,其实最擅长阳奉阴违,——我当初就劝国胜,不要为了在城里早点站住脚就非要找这样的人,国胜不听。我隐约听国胜抱怨过,开始两地分居时淑文还经常给他写信,感情似乎还行,和他岳母的关系也不坏,要是夫妻感情好的话,有这样的岳母真是福气,既帮他们带孩子,又把淑文照顾的很好,夫妻分居也放心,真是门风正,天一擦黑就关门闭户,一点儿杂音没有。问题还是出在淑文身上,不知为什么,对国胜越来越冷淡,他自己说过两次,说淑文对他是真不喜欢,所以,我也说不清楚,到底淑文想不想离婚。”
  “你详细说说离婚的事。”
  “这话说起来就长了,虽说他们结婚也才十四五年,可闹离婚至少也得有八九年了,或许还更长。”说到这儿他似乎卡住了,只是不住的摇头,似乎觉得一言难尽。
  郭小峰默默地按以前止晕的方法眨眨眼睛,然后连忙接着问一个易于回答的问题:“他们的感情基础很不好?”
  “那倒不是!”王兴梁停止摇头,直着脖子断然否定:“其实,他们感情基础还是不错的,虽然开始恋爱时淑文对国胜不太满意,嫌他学历低,没情趣,总之不会花花绿绿的那一套,呸!有些人就是这样,自己也不怎么拿得出手吧——还偏爱挑剔别人,马不知脸长!”
  显然,他十分看不上自己老友的太太——周淑文。
  “后来怎么成的呢?”
  “钱姨喜欢国胜啊!这话说起来又长了,——据说呀,我也是听国胜说,原来上学的时候,周淑文喜欢她的一个同学,是个典型的花花公子,女孩儿嘛,就爱被这类坏小子迷住,可钱姨眼毒着呢,一眼看出那小子是个坏胚,准是耍淑文呢,就白天黑夜地盯着她,死活拦着不让他们见面,撑着淑文寻死觅活的闹,闹很了,往地上仍根绳子,狠着心说:‘你要是去找他,我就吊死在你面前’,淑文没辙了,——幸亏呀!很快就证明钱姨的英明,那个小子在对淑文甜言蜜语的同时,还搞大了别的女孩儿的肚子,学校把那个人开除了,想想多悬,这要是失了身——。”他的头又剧烈地摇了起来,仿佛是他曾经走到了悬崖边。
  “——后来呢?”见他半天不说话,郭小峰提醒道。
  “后来?”王胖子停止了摇头,略微有些茫然,平淡的回答:“噢——,还能怎样,老实了呗,知道自己没眼光,还不老实听话?”
  说到这里,他似乎又来了兴致,如同讲述传奇似的地描述着:
  “其实周淑文一向都听她妈的话,算得上孝顺孩子,也就大张声势地闹过这一回。——后来钱姨管得紧,让她好好工作,——她的学历不硬,在大学里混饭吃,还得继续熬资格不是?——也就没再谈恋爱,没有闹出过不名誉的事儿,这是真的,国胜托人打听过,虽然她们家只有两个女人,可门风正,绝对没有什么不三不四的男人上过门,禁得起打听……。不过‘女大不中留,留来留去留成愁’,不知不觉淑文就奔三十了,那时不比现在,女孩儿到这个年龄还不结婚就算超级大龄青年了。——她倒不急,钱姨慌了,你说有这样的女儿倒不倒霉,多老了都得娘操心……。——后来人家就把国胜介绍给她了,她不太愿意,可钱姨一眼看上了,觉着国胜忠厚可靠,说,找丈夫,那是一辈子的事,老实本分是第一,是个花花肠子能过长?学历低点儿也是好事儿,能拿住老公,一辈子不受气,别受她受过的罪——”
  “——她受过什么罪?”郭小峰连忙地插嘴问。
  “具体我也不清楚,听说钱姨丈夫是文革前正而八经学新闻的大学生,没嫌弃老家的老婆——或者没敢嫌弃!那是什么时代?——毛泽东时代!只要女方一哭一闹,你敢当陈世美?整死你,一辈子别想翻身!……所以老老实实给带了出来,可听说因为到底感觉有些拿不出手,开始很少让她见人,他同事的老婆多少都有些学历,也看不起她,你知道知识分子的脾气,笑着看不起你!——人嘛,再差的人也都有自尊心,估计钱姨心里也不好受。夫妻嘛,是两个人的事儿,一个人再热也热和不起来,一向是客客气气没什么感情。——不过到后来一过日子,老先生今天下乡,明天下放,——这才知道娶这样‘三心’牌老婆的好处,可有什么用呢?伤心也伤过了,到底有疙瘩呀……,人都是有自尊的,虽说钱姨没什么文化,可也要强,自己也努力识字,虽然学问不高,可到底不是文盲了,而且把女儿带的很好,吃苦耐劳,而且,他爸爸死了有二十多年了,钱姨也没再嫁,守得很硬气,难得呀!”说到这儿,他又咂着嘴羡慕地摇起头来。
  “然后呢?”有了经验的郭小峰不等他的头摇到高潮,紧着问起来。
  “后来——”他嘎然而止的头似乎有点儿晕,楞了片刻才干巴巴地接着说:“后来她就听她妈的话,和国胜好了呗。”
  “可周淑文妈妈的眼光也远大的有限,许国胜不是也是花花肠子吗?而且,许国胜这顿最后晚餐上的一位座上宾是他众所周知的情人。”郭小峰问。
  “话可不能这么说,国胜可不是特别花的人。”
  王胖子立刻忠心地为朋友辩解起来。
  “人又不是泥胎,塑成什么样多少年后还是什么样,他们夫妻都是正当年却常年两地分居,大家都是人,你想想,时间长了,感情能不出轨吗?国胜又能挣些钱,现在这时代,你要有几个钱,还不到处是春光明媚、莺声燕语。”
  他的表情开始暧昧起来,他挤了挤眼睛,声音也变得意味深长了:“再说,他们那时会什么呀,结了婚就有了小孩,还和钱姨住在一起,有什么劲儿?现在是什么时代?——呵!女孩子是什么情话都会说,什么花招都敢玩儿,可是真会生活!我告诉你——”
  “——他们感情破裂在什么时候?” 郭小峰和蔼地打断他来了兴致的叙述,自然地仿佛他们刚才谈的是哪个餐馆的饭菜好吃。
  但回过神儿的王兴梁的面孔立刻正经起来了:“噢——,有六、七年了,原来她们想着男人心野野,倦了就回来了,谁知时间越长,国胜越铁了心要离婚,从他们的孩子一死,那就更无所顾及了。”
  “孩子一死?”终于谈到了关键的地方,郭小峰连忙问:“他们的孩子是怎么死的?”
  “说到这个事儿。”王兴梁猛摇几下头,恶声说道:“可以说就是被淑文害死的!”
  “真的?”
  “这也是听国胜说的,那个孩子本来一直是由钱姨带着的,”说到这儿,王兴梁又一次忍不住表达了对周淑文的不屑和对钱姨的赞美:
  “说实话,能有这样的娘真是前世修来的,没有一件事不替她操心的。淑文从工作后就没消停过,要进修,要评职称,人又笨,工作把她折腾地就受不了,孩子一生下来就几乎没沾过手,全靠钱姨一个人带,就为怕影响她工作。男男——就是孩子的名——不足月,从小身体就弱,好养歹养长到快四岁上了,一次钱姨出去,淑文带他,中午没做饭,孩子饿坏了,她就煮了几个鸡旦让他吃,自己去睡觉了,你猜怎么着?”
  “怎么着?”
  “孩子活活被鸡蛋黄噎死了,想到想不到?”
  郭小峰一直无意识在腿上敲击的食指陡然停住了:“怎么会这样?” 他无法遏制吃惊的表情。
  “说的也是,”警察的震惊更鼓励了王兴梁摇头叹息不止:“那么小的孩子,哪有不看着吃完饭就自己去睡觉的?等国胜急匆匆从外赶回来一看,钱姨哭断了气,她倒木着脸,没什么表情,国胜气疯了,当时就给她一记耳光,钱姨那么护犊的人都没敢拦,——毕竟理亏呀!——还是我们几个朋友赶紧拉到一边,可周淑文居然笑了笑,然后才哭,一滴滴掉泪,后来看她哭得确实伤心,我们才觉得可能不是她有意,再说——,毕竟是亲妈不是?”
  “但你还是曾经怀疑她是有意?”郭小峰微微眯起了眼睛。
  “哎——,瞎想,觉着这事儿怪,这样的娘——。”王兴梁感叹地说不出话来,终于逮到机会,再次狂摇起头来,这回的意思分明是一言难尽。
  一时间房间里沉默下来,除了王兴梁狂摇的头和郭小峰下意识颤动的食指。
  好久,郭小峰才打破沉默继续问:“然后呢?”
  “然后就更看出来那女人不是东西,”王兴梁以强烈的否定语气说:“本来就凭这个事国胜就可以提出离婚,可他还是念及夫妻情分,没做那么绝,可你成想她怎么着?”
  “怎么着?”
  “他们的孩子死了,钱姨希望能再生一个,专门送淑文到国胜哪儿,这心思大家都可以理解。她听话也去了,可听国胜说,——开始她根本不让他碰她,后来让碰了吧,就偷偷吃避孕药,你说,——要是有什么想法为什么不说出来,非得这么搞小动作吗?——国胜一下子反了胃,说,‘我是捏着鼻子给你个当夫人的机会,你倒拿搪,给脸不要脸,’真是烦她烦很了,因此铁心要离婚。”
  说到这里,王兴梁悲叹地摇起头来。“国胜这辈子就是没遇上好女人,淑文看着是个大学老师,好象很体面吧?谁知道是个这么阴损脾气,小戴呢?更是个阴险的家伙——。”
  话语终于又转到了他最关心的地方了,他的脸又气愤地扭曲了:
  “——我清楚地很,小戴那儿有国胜不少钱,她不承认我也知道,别听她信誓旦旦的,你别信她,她是个谎话精,你一定要追出来,不少钱呐——。”他的眼圈似乎也红了:“我还有老婆孩子要养呐——,国胜就是轻信女人,怎么能把钱放她们哪儿呢?难道老朋友不更可靠?我不还钱那也是没办法不是?再说那也是我的钱不是?就说生意主要是靠你,可我也有本钱放进去儿不是?就多花了两次钱就不信我了?我不就是忘告诉你了吗?真寒我的心呐!——,不过我这人最好朋友,国胜怎么对我,我都不计较,唉——,这回你九泉之下知道了吧,还是朋友可靠……”
  他居然有些老泪纵横了。
  “咳——”
  几分钟后,郭小峰提醒地咳嗽一声。
  “啊——”王兴梁愣怔地抬起有些泪眼婆娑的脸。
  “你干吗不给她打个电话呢?主动和她谈谈这件事。”
  “嘁——,”王兴梁愤恨地回答:“那个女人肯定不会承认!”
  “为什么不试试呢?不过一个电话而已。”
  王兴梁看着面前这位警官先生似笑非笑的表情,有些迷惑了:“你问她,不是还不认吗?”
  “是的,我问她不认,但也许你却能得到不同的对待。”
  “你的意思是——”王兴梁更加迷惑了。
  郭小峰自己身体也向前倾了倾,然后压低嗓门,小声交代起来……
  王兴梁将信将疑的脸上渐渐变成了既迷惑又期待的模样。
  郭小峰拍拍他的肩膀,非常肯定地点点头,然后,起身告辞了——。
  
  当他走到安静漂亮的小区马路上时,眉头再次轻轻皱起来的,郭小峰重重呼出一口气,脑海里开始盘旋着那一个又一个的问题:——他们的孩子被鸡蛋噎死了?多么奇特的事情,真相果真如此吗?他陡然间又回想起死者糊着纸巾的面容,心里一动,这也是有些离奇的死法……
  叮玲玲——,郭小峰从沉思中惊醒,打开手机:“喂——“
  “头儿——”手机里传来小秦兴奋的声音:“你的猜测已经被证实了!现在看来,案子可能是个意外导致的谋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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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
  孔彬惊慌失措地看着眼前两位已经谋了两次面的警察,他们都唬着脸盯视着他,尤其是那个年轻的,更像一只饿的发慌的老虎。——他不自觉地哆嗦一下,脑子里飞快地再次盘算一遍,到底哪里出了问题?又仔细回忆了一遍那晚的事,——没有!他肯定地想:没有任何目击证人。
  他最后确定,警察一定是吓唬自己才突然把他提到局里来,——是的,否则他们为什么把自己扔在这里两三个小时后才来提审自己?肯定只是希望自己吓软罢了。——决不能上当!他暗自告诫自己:也许是自己的表情曾经有了变化,但只要坚持不承认——,他默默地下定决心,不承认——
  “孔彬,”和郭小峰互递一个眼神儿之后,小秦带着极大的威势开口了:“再谈谈那天夜里你在晚饭期间的行动吧。”
  “我都说过了呀?”孔彬一脸天真,其中仿佛还包括——奇怪警察的记忆力为什么那样不好——的轻微责备?他又诚恳地瞄了一眼郭小峰,就像提醒另外一个证人那样。
  小秦忍着冷笑:“那就再说一遍。”
  孔彬翻眼看着天花板,似乎进入了深深的回忆,——但他重复的描述,却如同优等生复述曾经背过的课文,几乎一字不差,其中就包括——说了两遍的菜肴。
  “你记性可真好!”小秦终于忍不住冷笑一声:“哈,什么菜还能记住!”
  “是呀,我上学时文科最好了。”孔彬陪着笑脸说,但突然,——他看到对面的年轻警察的冷笑消失了,变得暧昧起来——如同一只胸有成竹看着猎物挣扎的大蜘蛛,——心,不由自主地一沉!
  “太好了——,”小秦眯起眼睛:“这么说——那些大事你更不会忘了?现在回答我们,你是否从许国胜离开餐桌到发现尸体之间再也没有见过他?”
  “是。”他坚定的回答,只是下意识地握紧了双手。
  对面的警察看起来笑得更加不怀好意,他看到小秦用两根手指懒洋洋地从桌子下面提出一个放着一个大信封的密封袋。——看着那个信封,孔彬的头“嗡”的一下,觉得眼前一黑,身子晃了两晃。
  小秦摇晃了几下袋子,阴阳怪气地说:“看来你自己也意识到了。”
  接着,他猛地一拍桌子厉声问:“那你怎么解释这袋子上和里面的钞票有你的指纹?你自称一直未曾进过死者的房间,可这钱是一直在死者房间抽屉里放着的!”
  孔彬绝望地望着面前的警察,嗓子干哑地一时说不出话来。
  “哼!不说?好,我替你说——,”小秦厉声说道,——然后,他又眯起了眼睛,改用带着些阴险的轻柔口气描述起来:“在你以上厕所为名离开餐厅后,你偷偷溜进死者的卧室偷窃,这时,死者惊醒了,——惊慌失措之下,你拿起枕头闷死了他。”
  “不,不,不对!”孔彬终于说出话来,他绝望地喊道:“我偷钱不假,可我没杀人——”
  “撒谎!你一直在撒谎!”
  “真的,”孔彬一下子扑到了他们的桌前,眼睛来回看着,——最后,他看定郭小峰,祈求地说道:“我这次说的是真的,绝对是真的!”
  “真的?这次是真的?”郭小峰慢条斯理地开口了:“那你以前为什么一直对我们说假话?”
  “我,我不想牵扯进去,我什么也没干!”
  “什么也没干?偷窃呢?”
  “我,我,我——”孔彬结结巴巴的,似乎一时找不出辩解之词,只是苦苦哀求地看着郭小峰,腿一软,“扑通”跪了下来。
  郭小峰不宜察觉地皱了一下眉头,然后,用下巴向椅子示意了一下:“你还是回去坐好吧,这样解决不了问题,——不过我希望你珍惜这次能解释的机会,也许——”他意味深长地终止了。
  “我会的,我会的,我会的——”意会了的孔彬一叠声地保证。
  他擦了把额头突然渗出的汗珠,颓丧地坐回椅子,一只手捂住了脸。
  “那天晚上,国胜叔坐了一会儿,就出去了;过了一会儿,兴梁叔出去上厕所,回来后我也去了,当时——我,我琢磨着找国胜叔聊聊,就敲了敲国胜婶卧室的门,听见他喊了声:‘亚丽’;我就推门进去了说:‘国胜叔,你等戴姐?’;他没回答,只是问我来干什么,我说:‘你不再吃些什么?’他说不了。我就出去了,上了趟厕所回到了餐厅。”
  “后来,第二次——我,我又想去厕所,想,想再找国胜叔聊聊,就推门进去了——”
  “推门?为什么这次没敲?” 郭小峰问道。
  “因为,因为我——,”孔彬有些狼狈:“我,我想他可,可能已经睡着了。
  “你凭什么认为他已经睡着了?”
  “因为好半天没人出去了,国胜叔一个人躺着一会儿肯定睡着了,他总是这样的——”
  “事实呢?”
  “他确实睡着了,房间里很安静。我,我本来想出去了,可,可,无意中看见——抽屉里,有个信封,打开一看,里面是不少钱,——然后,然后我,我想起国胜叔还欠我不少工资,就想——想——干脆先拿走一些算了,过后再告诉他吧,——所以,所以就先拿走了。”
  似乎是把最艰难的一段说完了,孔彬模样看起来好过了许多,话也越说越流利起来。
  “然后,我就回到餐厅,但过了一会儿,我越想越觉得不好,这样拿走钱不合适,虽然我拿的是属于我的工资,可方式还是不好,对不对?——后来,等戴姐上完厕所回来,我想干脆把钱送回去算了,就又出去了。这次——,”他没忘加重语气强调说:“我可是打算把钱还回去的!谁知——,我这次一推门进去,发现,发现,发现——”他脸上露出惊恐难言的表情。
  “发现许国胜死了,是吗?”郭小峰轻声提示。
  “是的,国胜叔死了,我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办,很害怕,呆了一会,就晕头晕脑地出去了,我发誓,我确实没有杀国胜叔,绝对不是我。”
  “哼,你不觉得你的话漏洞百出吗?”小秦再次冷笑着开口了:“什么无意中看见抽屉里有个信封,抽屉是关着的,你怎么无意?纯粹就是打算偷窃!事实是,正在偷窃的你惊醒了许国胜,于是你惊慌失措之下闷死了他。”
  “不,不是,”孔彬一下子跳了起来,一叠声地喊道:“我说的是实话,而且就算国胜叔醒了我也犯不着杀他,陪个笑脸挨几句骂就过去了,况且,我身上根本没有餐巾纸,怎么闷死他?还有,要是他醒了怎么能任由我往他鼻子下放纸,那明明是趁他睡着才能干的嘛!”
  “那你为什么不马上喊人?”
  “我实在太害怕了,我就怕别人跟你的想法一样。”孔彬带着哭腔解释:“我刚拿了钱,人又死了,我、我、我实在是害怕。”
  房间里一时沉默下来,孔彬眼睛激动地在两个警察的脸上来回移动着,不知道自己的解释是否可以取信于他们,——他看不出来,回报他的仅仅是两双冷冷的审视的眼睛,在难熬的静默中,一分钟过去了、两分钟过去了……五分钟过去了……,十分钟过去了……,孔彬感觉也许有了十年那么长,——他终于忍耐不住了。
  “我没有杀国胜叔,我怎么可能杀他,”他带着哭腔喊道:“那不是砸了自己的饭碗吗?我现在都不知该怎么办,我是说我的工作,现在我没有收入来源了,我没饭吃了,我可怎么办呢?”
  “别装的这么可怜,你还年轻。”
  “年轻?哦,不,我不年轻了,我都二十六了,我没有学历,是高中毕业,二十六就很老了,你们应该知道,硕士毕业的超过三十五就快没人要了,镶金边的‘海龟’可能还凑合,那也得是文凭够硬的‘海龟’,何况我是高中毕业,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我可能要饿死了……”
  “你恐怕太悲观了,”小秦讥讽地说:“满街都是比你老,却还在做事的民工。”
  “那种活儿我干不了。”孔彬伤心地抚摩着自己肉呼呼的胳膊,仰起圆胖脸:“我太瘦了,我不能干重体力活。——再说,那也没有前途是不是,等你体力卖不动了还不是饿死,谁会管你呢?我也可以干干轻活,可那些活儿都要有本地户口的人来干,凡是不要多大本事的好活都只给本地人,根本没我们这种人的份儿,我是二等公民,不,末等公民!……,我唯一的出路就是跟着国胜叔学做生意,像我这样的,老了谁也不会管你,只能现在多挣钱,可不做生意哪儿来大钱呢?可国胜叔不在了,我全毁了,我再也没有希望了,我怎么可能杀他,我死的心都有啦——,天哪!我都不知道明天的饭碗在哪儿,我爹妈还指着我养老呢……”他的眼泪夺眶而出,很大声的抽泣着,鼻子发出了骡马打喷嚏的声音。
  小秦不屑地瞄他一眼,懒得再开口了。
  他偏过头去,发现郭小峰似乎没有注意到孔彬的悲嚎,而是搭拉着眼皮,右手无意识地转动着水笔,显然是陷入了深深地沉思。
  小秦心里一动,这是自己头儿那种——似乎意识到对方的某个漏洞,却又一时弄不清楚问题在哪儿的——典型表情。是什么呢?小秦连忙回想刚才的审讯,孔彬是否又撒了谎?他说了那么多,到底是哪个地方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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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四
  木兰不明白老公为什么对自己即将的会面如此郑重其事。
  “木兰,记得我的嘱咐,保证谈话中的语气和齐华必须一致。”在老婆临出门前,吴明又一次郑重地交代道。
  “知——道——了——”木兰拖着长腔回答:“这是你第一百次唠叨了,要不要我再重复你的嘱托?”
  “可以!”
  看着老公一本正经,似乎没有听出自己讽刺的模样,木兰叹了口气,带着讽刺的口音背诵道:“无论她说什么我只回答类似‘是吗?’、‘真的?’、‘就是!’等等诸如此类的语气词,长话只能是重复对方的话、不许表露自己的爱憎态度,别说自己的家庭生活,抱怨老公的话回来再讲……”
  “别不耐烦!”吴明脸上出现了懊悔的表情:“——如果不是支持你工作,我才不介绍你见这个女人,说实话,我已经后悔了。”
  看着老公果真越来越后悔的脸,木兰连忙一溜烟开门出去了,她可不想功亏一篑,关了门还听到老公越来越远的唠叨:“要是憋不住想说废话,就掐自己的虎口一下……”
  
  她们这次的会面地点是对方的办公室。
  暑假的学校是最安静的,那些大树都成了小鸟的乐园,木兰一边愉快地听着唧唧喳喳的鸟叫,一边想象着即将见面的女人——齐华。
  据说这个女人十分能干,和周淑文同龄,好象比她进学校还晚一年,但是同一年参加评选副教授,而现在的她已经做了几年副教授了,周淑文还只是个讲师(据说落得这个下场这也跟当初和齐华争名额有关)。总之,她在院里甚是叱咤风云,甚至有叱咤到学校这个更大舞台的趋势,根据一些笑容暧昧的人传言(这是木兰观察到的)——是因为院里领导都是五十多岁的男性的缘故。
  而丈夫能答应引见她去采访这位齐教授,要归功于自己反复央告,——希望介绍一个了解周淑文,并且说话不那么含蓄的老师让她采访。——刚开始提出这个要求时,正看报纸的老公立刻不屑地回答。
  “那怎么可能?都是同事。”
  “你不是还说一评起职称,老师之间都跟乌眼鸡似的吗?”木兰不服。
  “笑话,那是在领导跟前互斗,当然什么都做得出来,谁在你这不相干的人前扯是非?我们都是给受高等教育的‘天之骄子’‘传道、授业、解惑’的人呐!能那么没素质?”
  木兰失望地一屁股做在沙发上,咬了半天手指才抱着最后一线希望问;“一个也没有吗?”
  “也不能说一个都没有——”老公放下报纸迟疑地回答。
  接下来就是她挈而不舍的央告了,木兰愉快地想,——总算得偿所愿。
  眼前的女人实在不像自己想象中成熟、妖冶、狠毒的美女蛇般的模样,甚至不太像人们心目中的大学女老师,因为看上去没有太多的书卷气,倒是有些如同街上热情憨厚的大嫂,买菜的或卖菜的那一类!高大结实的身材、一脸亲切热情的笑容。这模样倒是女人们喜爱信赖的同伴,高大、憨厚、没有女人味儿。可那些男性院领导难道也——?
  正胡思乱想间,齐华已经一把拉住木兰的手笑着赞美起来:“呵!美女呀,没想到吴老师的老婆是个美女呀!”
  木兰立刻觉得自己的两片嘴唇不由得分开了,尽管心里很清楚现在的“美女”和“帅哥”的称呼早已泛滥地仅仅能指出一个人的性别,类似于“姑娘”、“小伙”而已,但齐华是那么的热情和真诚,一定是真的!木兰喜滋滋地想。
  她努力想合上嘴显得矜持些,对方又拉过她的胳膊啧啧称赞起来。
  “啧、啧、看,多好的身材!”木兰一楞,身高勉强一米六的她一直为此深为遗憾,现在居然有人夸自己身材好?还没楞过神儿,就听到齐华继续说道:“我就喜欢你这样小巧玲珑的样子,不像我,又高又胖,看起来憨。”
  木兰的两片嘴唇无法自控地又分开了,又为自己这么不禁夸感到害臊,她决定赶快开口回报对方,仿佛觉得这样才能平衡些:“还是高了好看,高个子气派!”
  “才不,女人嘛,还是小巧玲珑好看,惹人怜,很多女明星都是很小巧的那一类呀,像那个什么小甜甜布兰妮、还有演大话西游的朱茵,还有……”齐华掰着手指头边想边数。
  木兰频频点着头,内心感到说不出的愉快,而且突然涌动出强烈的谈兴,很想这么天南地北的神聊下去,如果不是隐隐地又想起老公的唠叨和右手正好在左手的虎口边,并且下意识的掐了几下的话。
  她看着手上的指甲印儿,好半天才抑制住听她说下去的欲望,建议说:“跟你聊天真有意思,齐教授——”
  “别教授、教授的,叫我齐姐!”
  “好吧,齐姐,以后拉你逛街好好聊聊,今天任务压头,我们还是谈谈周老师吧?”
  “好、好,听你的,你坐,坐下慢慢说,对了,我桌子里还有瓜子。”她热情地从抽屉里取出一袋奶油黑瓜子,呼啦撕开倒在桌子上,又往木兰哪儿推了推,爽朗地说:“吃吧,特别好吃,我们边嗑边聊!”
  “谢谢!”木兰愉快的拿过一把瓜子,放到嘴里嗑了起来,她忍不住想起丈夫对眼前这个爽朗女人的评价——显然对不上号的评价。——丈夫对她有偏见。她暗想。
  不过——,当她伸手去包里拿采访机时,几乎不眨眼的一瞬间,说不清的心理使她仅仅偷偷打开它,却没有拿出来。
  “对了,大姐说到前头,”齐华意识到了,打量了木兰的手包一下,笑着说:“咱只是自己聊聊,可不算什么正式采访呀,被又录音又记录什么的。”
  “当然,只是收集资料和看法,不会提名道姓的。” 木兰撒谎道,然后连忙从包里取出一包餐巾纸,掩饰地擦了擦手。有些羞得不敢看对方,同时暗暗安慰自己,这部分是实话,而且自己纯粹是为了警察抓住凶手才这么做的。
  “那就好,”齐华又爽朗地笑了几声,接着沉静地坐了一会儿,有些叹息的开口了:“说起周老师这个人呐——”
  “怎么?”木兰赶快跟进地问。
  “唉!”齐华深深叹了口气,然后一脸诚恳地说道:“说起来,我最喜欢周老师了。她家发生了那么可怕的事,真是吓人呐!幸亏是暑假,要不然我想她恐怕都无法上课了——,周老师人特别好。”
  “是吗?”木兰有些失望,——开始有些担心她会无原则的袒护美化周淑文:
  “怎么?”齐华立刻停止述说,十分敏感地问道。
   “哦——”沉吟了一下,木兰半开玩笑地提醒:“你不会来唱圣诞颂歌吧?全是爱与赞美!”
  “哈哈哈!” 齐华看着木兰,发出一阵爽朗的大笑,“我知道你的意思,要有一说一,有二说二是不是?你放心,我就这丑脾气,直!——有什么说什么,虽然我们关系最好,但也会一分为二的谈的。”
  木兰松了口气。
  又笑了一会儿,齐华这才感叹地再次说起来:“周老师这个人吧,命特别好——”
  这次她似乎没有注意到木兰因惊讶而微微睁大的眼睛,带着对周淑文由衷的羡慕表情侃侃而谈起来:
  “你也知道,职业妇女特别难,家庭、事业两头顾,上班、家务、老人、孩子、一大群学生,劳累呀!真劳累!——可周老师就很省心,家务也不用做,孩子也不用管,她妈妈全包了,家里什么都不需要操心,你说难得不难得?——学校了她也不操心,在哪儿她也不操心,甩手掌柜,真正的有福之人呀!真是有福之人!——有时她还说羡慕我们,我们都说她‘身在福中不知福’,有些人就是这样的,喜欢阴着气人,淑文就这点不好,其他都好。”
  “她怎么喜欢阴着气人了?”。
  “这就多了——”齐华长叹一声,又摇摇头,仿佛一言难尽:“我们关系很好,不说了,对了,她小孩儿的是你知道吧?”
  “不知道。”木兰心里一动,想起了郭小峰前天晚上的交代:“怎么回事?”
  “一场可怕的——”她微微停顿了一下:“——意外!”
  齐华说的很肯定,但声音里仿佛还含有一丝微妙的感觉。
  但不容木兰咂摸出味儿来,就又听到对方的声音又变得诚恳和义愤填膺了:“我相信就是意外,虽然有很多不怀好意的传言,什么下毒手之类的,具体我也不清楚,反正她们娘俩口可紧了,谁也打听不出来,所以谣言才多,但我敢说——,全都是胡扯!”
  “到底是怎么回事呢?”木兰直着脖子追问。
  “唉——!”齐华的神情又变得十分悲悯了,——但很快,又寓意不明地眨眨眼睛:“谁知道呢?总之这事特别神秘,没有一个人知道到底是怎么回事,要不怎么会传言四起呢?——当然”,她的表情骤然又变成了充满捍卫朋友的正义凛然:“——打死我是不信这些传言的!”
  “我也不信!”木兰喃喃地说:“毕竟,孩子不同于丈夫,归根结底是亲生妈妈,‘虎毒不食子’,怎么可能会下毒手?她又没疯!”
  “哎呀呀——,”齐华拖着长腔惊叫起来,凛然的模样转瞬变成了对木兰头脑过分简单的遗憾:“小林呐——!你可真是年轻不知事呀!亲生妈妈又怎么啦?人可比老虎毒——,杀人也不用疯呀?比如说,我就听我妈妈说,解放前很多人把刚出生的女婴溺死!那不是弄死自己的亲生骨肉?——对啦,我想起来了,朱德好像有篇文章叫《回忆我的母亲》,不就提到他们家生了十几个,其中溺死了七八个,看看,看看,这不就是铁的事实?朱德的妈妈不也没疯?”
  “可那时是人多养不活,”木兰一时忘了老公的交代,忍不住争辩起来:“现在只能要一个孩子,多金贵呀!”
  “金不金贵,——也要看当娘的怎么想!”齐华阴阳怪气地回答:“孩子嘛,就得亲手带,越不带越不亲,要是不亲,还有什么不敢做的?”
  木兰呆呆地看着她,半晌小声问道:“这么说——,你认为——”
  “我可什么也没认为!”齐华的脸立刻又变回了义愤填膺了,仿佛是不能容忍有人居然会往其他地方猜测:
  “我是信任周老师的,不能说人死了就一定有凶手对不对?我知道就是意外,我是到处给人这么说的,可还是有流言,还越传越凶?最后我急了,——警告他们,谁再敢乱说,就是跟我齐华过不去!唉!这谣言才慢慢平息了!——唉!为什么我这么急呢?除了我和周老师关系特别好之外,还因为才我是一位母亲,听到这样的噩耗时,我都忍不住哭了几天,男男是多可爱的小男孩儿呀!总之不幸,太不幸了——;当然,我这人最实在了,实话实说——有谣言淑文也是有些责任的:一是当时好象出事时就她在场,这事离奇不是?二是大家觉得淑文太坚强了,跟没事人似的,别人都奇怪,忍不住问问她,她赶紧就哭了,挺伤心的样子,唉——”她的表情再次悲悯起来了。
  木兰凝视着对面这张表情丰富的面孔,又低头看看左手虎口的渐渐平复的指甲印,突然觉得虽然印子浅了,自己倒觉得比刚才还要清楚些。
  “不过——,现在好了,一切都过去了。”齐华的声音恢复了开朗,——仿佛是云开雾散,还饱含着为朋友开心的轻松:“许国胜也死了,我这人说话直,真的,——说心里话,这其实是好事,那个恶心的男人除了折磨周老师之外,根本就是外人,这些年都不回家,那还算什么夫妻?感情早破裂了!——这下好了,既有财产继承又不用闹离婚了,周老师命真好!她过去常常说‘要是许国胜死了就一了百了了’。”
  “她什么时候这么说过?”木兰身体不由自主地向前一探:“很早以前还是最近?是什么样的态度?你亲耳听见还是听别人说的?”
  “一直吧,好多老师都知道,唉,也可以理解,这样不幸的婚姻——”她叹息着回答,又恢复了很诚恳的态度:“我们不要谈这个话题好吗?我和周老师关系最好,周老师人很好,你千万不要瞎想。”
  “我不会的。”望着这位自称“和周老师关系最好”的女人,一种无法言述的心理使木兰冲口而出:“我想也是,因为我听说周老师是个懒洋洋,与世无争的人。”
  “与世无争?”齐华反问,脸上带着大姐对小妹妹无知的宽容笑意,亲切地摇摇头:“小林呐——,你还是年轻!你要知道,除了自杀的,世界上没有与世无争的人,连自称最无欲的和尚还要努力宏扬佛法、中国的鉴真和玄奘不是东渡就是西行,外国的呢?达摩和后来的传教士大老远跑中国来,难道都是因为无欲?”
  木兰眨眨眼,第一次心悦诚服地点了点头。
  “就说那年我们一起评副教授吧——,”齐华继续举例:“周老师有一项条件不够,就是缺一篇在核心期刊发表的论文,但她并没有说明,——只管提交自己的材料,给人造成她条件好像合格的假象。因为大家都相信她的为人,没有产生怀疑,直到最后评审时,有人提了出来,当时一片哗然,——结果,周老师不仅没有羞愧、自责,反而暴怒,说了很多不该说的话,并且骂了给她诚恳指出错误的人——,那些好心而且诚实的人,并且打击一大片!——当时就有刻薄人说,‘怎么周老师爆发起来跟疯狗似的,不顾前不顾后的,以后不在学校混了?’”
  绘声绘色地描述完之后,齐华立刻又义正词严地说道。
  “那些人的说法当然是不对的,不过,暴怒说明什么?不就是在乎吗?——在乎什么?归根结底不就是在乎名利吗?——当然,人人都是这样,这是推动人类历史发展的动力,不能一概而论——;——还有,我想她不是有心的,——但这就很容易给人造成误会,当时就有人说她不诚实,不配做老师,而且被她吓一跳,说平时不言不语的,撒谎给没事人似的。——我说,‘噢——,不能这么说,周老师不是这样的人,她可能是自己也不清楚’。——人家都说我:‘你这个憨子呀,明明名额有限,还袒护她’。——我说,‘我就是傻人,不用你们管’。——我了解周老师,只要她条件够,我愿意让给她,今年评不上明年评嘛,有什么必要跟乌眼鸡似的?可笑!——但周老师也有些问题,太激动,一有人提出这个问题,她突然翻脸,大吵大嚷说自己不评了,气得什么似的。结果让人家说原来是装清高。——我举这个例子不是说周老师爱撒谎,或者可以面不改色地撒谎。”说到这儿,她停顿一下:“我只是说明从此可以看出很难有人做到真正的与世无争,是不是?”
  “是的!”这次木兰回忆着丈夫的嘱托谨慎地回答道。
  “怎么,你冷吗?”齐华关心地问:“怎么哆嗦了一下?”
  “不!”木兰慌忙欠了欠身:“啊,确实有点儿,空调温度太低了!”
  “那我调高一些,”齐华立刻拿起遥控器,嘴里还埋怨道:“冷怎么不早说?来大姐这儿还客气?唉,也怪我,我这人就是粗心,我胖,就怕热,害你冻半天,对不住呀,小林!”
  “没关系,一会儿就好了。”木兰低头想了片刻:“听说周老师胆子很小,晕血是吗?”
  “胆子小?”齐华一脸惊讶地反问:“我没觉着她胆子小,很正常呀。倒是真晕血,我们都知道,幸亏这两次死人都不见血,否则一定会把周老师吓坏了,我真替她庆幸。”
  “两次?”
  “是呀,她儿子和她丈夫。你不知道吗?听说都是死的不见血,不然一定会把周老师吓坏了,我真替她庆幸,真巧!真是巧?不是吗?真巧!”
  “是呀,真巧!”木兰呆呆地重复着,她本来并没有把周淑文儿子的死和谋杀联系在一起,但齐华的话还是让她心里一动。
  “我真替淑文高兴,”带着为朋友高兴的真诚笑容,齐华继续说:“真的,这下再也不会有家庭矛盾了,还有很多钱可以继承,她家生活水平一直较低,淑文一直盼着能有很多钱孝敬妈妈,这下什么烦恼都解决了,太好了。我真替淑文高兴,真的,她能如愿以偿太好了,她盼了多少年了,我真替她高兴。”
  仿佛被祭灶糖粘住牙的灶王爷似的,木兰半天才费力地张开嘴:“你心肠真好!”
  “咳——!我就是这人,对了,小林,你怎么又出汗了,是不是温度又高了?”齐华关心地问。
  “不,”木兰迅速擦了一下额头:“我昨天肚子吃坏了,今天还一直不舒服,闹疟疾似的,恐怕我现在必须回去吃些药了。”
  看到齐华凝视着自己的脸上转瞬而逝过一丝说不清的表情,木兰心里开始没来由地开始发慌。
  “要紧吗?”齐华随即恢复了关切的模样,殷切地问:“要不要我送你去医院?”
  此刻对自己表演能力缺乏自信的木兰,感觉不能再耽搁下去了:“有点儿难受。”她一边说,一边仿佛肚疼似的弯下腰。
  齐华立刻深知她心的建议:“那你赶快回去吧,改日咱再聊?”
  “好吧,看来只能如此了。”木兰直起腰,同时努力制造出无比遗憾的微笑:“今天恐怕只能先谈到这里了,真想好好和你聊聊,齐姐。”
  “好、好、那就回头聊,现在快回去吧。”齐华体贴地挥挥手。
  木兰站了起来,带着刻意保持的满脸遗憾告辞了。一路上都默默祈祷自己没有惹怒那个女人,以至导致可怕的后遗症(迁怒于丈夫),因为丈夫的评价中有“记仇”这一项,从今天她对周淑文的描述上,似乎也可以印证这一点……
   不过,当她进了家门,一口气喝下一瓶绿茶之后,脑筋就从这件事放松开了。
  她坐在沙发上慢慢地回想起这两天的谈话,真是很有意思,比如晕血症,孩子的神秘死亡……,还有齐华那近乎指控的暗示……。
  齐华无疑是非常阴险的,木兰想,但并不意味她是愚蠢和糊涂的,她的指控有多少是真?又有多少是中伤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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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郭小峰和小秦回到了办公室。  
  “怎么办,头儿?”小秦问:“他抵死不承认,也没有更多的证据了。”
  “先拘一晚上吧。” 郭小峰看了看手机:“都十二点了,我们也休息吧,明天再审一遍,如果还没有新的线索,就只能先放他走了。”
  “放走?”小秦挑起了眉毛:“可我觉得孔彬是有问题的,他一直在撒谎,甚至在我们晾出信封之后,他还在撒谎,说什么想和许国胜聊聊,碰巧看到信封,什么想送回去等等,全是胡扯,明明就是想偷东西。”
  “对,但这种掩饰般的解释只是说明了他本能的遮羞愿望,”郭小峰疲倦地在沙发床上坐下:“至于他偷东西的习性现在我们都清楚,正是了解了这一点,才让我听到木兰转述周淑文母女对白时突然想到的孔彬偷钱的可能性,事实也证明了我的猜测!——问题是,他是那种一旦被人发现就惊慌失措的要杀人的人吗?王兴梁和戴亚丽都指出了他有小偷小摸的习性,说明他的名声一贯不好,怎么会因此惊慌到杀人呢?”
  “但也许许国胜心情不好,特别恼怒,斥责了他,甚至扬言要报警,孔彬慌张之下地拿枕头闷死了他,这种可能行是存在的。”
  郭小峰摇摇头:“但如果他们发生了剧烈的言语冲突,然后导致杀了人,那么从吵架到杀人,再到临时想到善后的措施并加以处理,这一定需要较长的时间,至少十分八分的吧?——但事实是,大家都提到了戴亚丽离开时间的长度,但对孔彬却没有提及。——而且,如果孔彬杀了许国胜,那他为什么不把钱退回去呢?毕竟,发生了死人事件,一定会报警的,那么钱少了这件事被警察知道的可能性就极大,结局是一定要查的,这不是一个很大的漏洞吗?他为什么不弥补?——还有,为什么不把信封的指纹擦掉呢?这个常识现在几乎是小孩子都知道的。”
  “因为事前没打算杀人,所以事后张皇失措没有处理。”
  郭小峰轻轻扬了下眉毛:“这也说的通。”,他把身体倚在了沙发靠背上,双手交叉放在脖子后面,有些疲惫地闭了一下眼睛:“但别忘了,还有啤酒里的安眠药,那显然说明是蓄意谋杀!而不是临时起意。”
  小秦楞住了,片刻之后,他突然兴奋地说:“也许是另外有人想杀许国胜,但结果孔彬却先下了手?”
  郭小峰看了看他:“想法很有创见,但是——,”他轻声问:“你觉得这种可能性大吗?”
  房间里静寂了一会儿。
  “不大!”小秦沮丧地低声回答:“因为如果如此,那么下药的人没有理由不尽可能地向我们提供线索,或者尽快暴露死者的死亡,——但现在看,似乎没有这样的情况。”
  第二天的询问依然证明了孔彬的惊人记忆力,居然说的和头天的供述几乎一模一样,甚至连口气也如同翻版。
  “——我实在太害怕了,我就怕别人跟你的想法一样。”孔彬带着哭腔解释:“我刚拿了钱,人又死了,我、我、我实在是害怕……”
  “可你知道吗?”小秦满腔恼恨地打断他:“因为你不及时报案,我们就无法更准确的判断死亡时间。”
  孔彬愣怔一下,马上陪着笑解释:“现在不也能确定个大概嘛,就是后两次上厕所之间。”
  “胡说,”小秦狠拍一下桌子:“当时如果及时报案,可以根据尸体温度判断的更精确,嫌疑人也会更有倾向性,因为她们两个离开餐厅的时间前后不同,事实上呢?”
  也许怕继续触怒眼前这个正发火的警察,孔彬回避地低下头。
  “对了,”郭小峰问:“当时你有没有触碰尸体?”
  “没——,”孔彬抬起头:“没有,当时我吓傻了,呆了一会儿,慌慌张张地回到了餐厅。”说到这里,似乎一丝迷惑掠过了他的脸。
  “怎么?”郭小峰连忙殷切的问:“想起什么啦?”
  孔彬一楞,立刻慌忙地回答:“不!”
  “你到底想起什么啦?”小秦又吼了起来。
  “我真没有。”孔彬看起来慌极了:“我就是觉得当时傻了,只想逃开,没有及时报案,给你们带来多大的麻烦呀——,但我绝对没有杀国胜叔,我怎么可能杀他——”
  他又开始几乎分毫不差地重复昨晚的理由。
  郭小峰轻轻触碰了一下小秦的胳膊,因为看起来他又怒目圆睁起来,似乎要再次狠狠呵斥眼前这个看来很会耍赖的家伙。
  “好啦,你已经说服我们了。”郭小峰和蔼地打断他:“那你将来打算怎么办呢?”
  郭小峰突然和蔼的态度随即让孔彬也情绪大涨,他立刻放弃了悲伤,抽抽鼻子,显得很掏心窝儿地说道:“我想好了,恐怕必须做一张假文凭。这样才可能有机会进入一个稍微象样的公司,而且文凭还不能是太好的学校,比如清华,北大之类的,容易穿帮……”
  “你到现在还想着骗人。”还在窝火的小秦终于忍不住了。
  “对不起,我错了。”孔彬从善如流,立刻自责起来:“我不该这么想,也不愿这么做,我最恨撒谎了,撒一个谎就得撒一百个谎圆它,多费劲儿呀,真的,——可国胜叔不在了,我再也没机会学生意了,谁也不会给我机会了,我本来还指望着跟国胜叔学出息将来挣大钱呐——,”他又变成了悲鸣:“我可怎么孝敬我的爹娘呀……”
  就在这悲鸣中他被允许离开刑警队了。
  透过窗户俯视着孔彬在大门口消失的背影,小秦泄气地摇摇头:“头儿,我现在相信你的判断了,他确实不像为维护名誉而战的那种人。他根本没有什么是非观,而且那么赖,怎么可能为害怕名誉受损而杀人?”
  “还有——,”郭小峰苦笑着接着说:“你发现没?他还非常善于自圆其说,——这说明许国胜就是发现他偷窃,孔彬第一反应可能是结结巴巴的解释,而不是杀人。”
  小秦又冷笑一下,极端轻蔑地补充道。
  “对呀,一个赖极了的家伙!说假话不仅不脸红,还有股儿理所应当的劲儿。”
  “得了,他不算特别坏,”郭小峰摇摇头,离开窗户回到桌子前坐了下来:“德行也像生命,什么样的土壤就长什么样的东西,某种意义上,他有搞鬼的理由。”
  小秦垂头丧气地跟着走了回来:“该死!我本以为可以结案了呢!”他又咂了咂嘴;“啧,这个该死的孔彬不及时的报告,等于帮了凶手的忙,给我们造成多大的麻烦呐!”
  郭小峰同情地看着熬得两眼通红的小秦:“还好!”他体贴的安慰道:“到目前为止,我们的收获还是挺大的。”
  “那倒是!”小秦又高兴起来:“时间范围确定了,嫌疑犯也缩小了。只是我本以为可以马上结案呢!唉!对了——,”小秦突然坐直了,瞪着眼睛问:“你为什么不让我追问孔彬那儿会想起了什么?”
  “噢,因为我感觉他好象自己还懵懵懂懂,没有迷过味儿似的,说实话,我都后悔自己问急了,打断了他思考的连续性,——所以怕万一追狠了他只顾逃避我们盘问,脑筋乱了,真的不回想了。”
  “那现在他回去不想怎么办?”
  “不会的。”郭小峰很有把握的回答。
  “为什么?”
  “人性使然,当我们对某个往事有疑问时,总会忍不住不断的回想、回想、回想……,直到有了——自己——满意的解释。”
  “自己满意的?那就未必是正确的。”
  “当回想的是某个经历时,多半都会是正确的。”
  “但愿吧!”小秦叹口气,哀叹道:“可不知道他什么时候能想起来,我需要最好现在能有些更清晰的线索让我们一把揪出凶手!”他将脚搁在桌子上,抬起头一脸无奈地冲着天花板发起呆来,过了一会儿,他吹了声口哨,带着下定决心的表情伸手拿过问询笔录翻看起来。
  “我觉得——”他抬起头冲一直皱着眉头发呆的郭小峰说:“现在的主要嫌疑人应该是戴亚丽。”
  他没有得到回答,仅仅看到一双微微偏过来脸上眼睛里射出的一束探询理由的目光,仿佛在说:说详细些!
  “是这样。”小秦看着笔录回答:“如果孔彬的话不错——我觉得应该不错——因为前面‘摇头王’说孔彬最后一次回来情绪不对,周淑文也含糊这么说了,这算交互印证了——。——那么可以推论出死者遇害的时间是在孔彬后两次进入卧房之间。这期间总共有四个人出去过,王兴梁、钱老太太、周淑文、戴亚丽。——王兴梁是和老太太、周淑文一起出去的,一直有老太太做证人,所以可以排除;——钱老太太还出去过一次,但只有半分一分,时间上不可能,也可以排除;——周淑文如果安排得力的话,可以作案,但时间毕竟紧张;——只有戴亚丽,她单独出去十几分钟;——而且,据孔彬交代,他第一次敲门时,许国胜喊了声‘亚丽’,这意味着她和死者之间似乎有约定。——所以,综合来看,现在她的疑点最大,你说呢,头儿?”
  郭小峰无意识敲击着桌子的食指停了下来:“你说的有道理,但还不是唯一指向。”他不宜察觉地叹口气:“我现在特别想知道木兰打听出周淑文儿子死亡之谜没有。”
  小秦“腾”地坐直了,结果险些连人带椅子一起摔倒:
  “这么说你昨天在王兴梁那儿得到了些重要信息?”
  郭小峰一五一十地重复的昨天的谈话。
  “嘶——”小秦倒吸一口冷气:“这事很古怪。”
  “你说的很对。”郭小峰心神不定地回答:“木兰怎么还不打电话来,我觉得这次的她,就像我们的福将,会帮我们很大的忙。”
  “我也这么想。”小秦期待地嘟囔道。
  仿佛是对他们期待的回应,郭小峰的手机突然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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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8-01-23 23:06操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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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脸得意的木兰这次在刑警队得到了简朴状态下最亲切的接待,不说两双充满热情的眼睛让自己添了不少美滋滋的感觉,单说先被殷切地引领到里屋的沙发上就坐,然后把空调的出风口调到她就坐的方向,还没等自己道谢,小秦就指着茶几上一杯摆好菊花茶说:“喝吧,这是专门给你准备的,林姐,已经凉了一会儿了,这会儿喝起来温度刚刚好!天气这么热,喝菊花茶最败火润嗓的。”  
   那股子殷勤劲儿就让人过瘾。  
   “啊——”木兰举起杯子一饮而进;“谢谢!还放了点冰糖,不错,我喜欢这个口味,稍稍的甜。”说完,故意不提正题的她歪过头带着打趣的眼光看看在她对面坐下的小秦,一眼之后,她不再笑了,又仔细看看他,然后又抬头看看搬把椅子坐过来的郭小峰。  
   “看起来你们都熬夜了。”木兰充满同情地问;“需要这么紧张吗?”
   小秦立刻惶恐地抬手在脸上胡噜一把;“天哪!我一定是憔悴的可怕,唉!——”他又低下头一脸沉痛地哀叹:“现在要求是‘命案必破’,而命案如果耽搁过最佳时间,就很难破了,不熬不行。”
   “放心吧。”木兰得意地向沙发后面一靠,一脸侠义:“我帮你们抓住凶手。”
   “是吗?”小秦惊喜地问:“你确定了?是谁?怪不得刚才郭队还说你就像我们的福将。”
   “福将?”木兰重复了一遍,眼珠冲着天花板白楞了一会儿,似乎在咂摸这个词的味道,然后她摇摇头:“好像只是说我运气好似的,我其实——”
   “——很有头脑!”小秦赶紧接了上去:“我们这个福将的意思啊——,就是又有——运气又有头脑的人物。”
   木兰装模作样地耸耸肩膀:“好吧——,”她拖着长腔回答,然后她坐直身体,恢复了严肃的表情,声音里添了几分紧张:“先回答我一个问题,许国胜的死有没有流血?”
   小秦迟疑地看看自己的上司。
   郭小峰踟躇了几秒,静静回答:“没有。”
   “那么——”木兰深吸一口气,一字一顿地对小秦说:“我赞同你的观点,凶手就是你一直怀疑的周淑文。”
   “可是,我现在怀疑的是——”小秦吞下了本来打算说出口的——另一个女人的名字,改口问:“证据呢?”
   木兰突然有些尴尬,她挠了挠头:“也许不算特别响当当的证据,是我根据采访得出的一个结论,只是一些心理分析。”
   “啊——,太妙了,”郭小峰立刻接上话茬儿,显得十分信任和兴趣地看着她:“这个案子最需要的就是心理分析,说吧,大家一起判断。”
   木兰稍微放松了些,歪着头咬着下唇想了一会儿,显然要整理一下有些纷乱的思路:
   “先从心理上说吧,哦——,上次的录音你们都还记得吧,什么感受?”
   “感受?”小秦举起右手,像求饶,又像提前安抚木兰可能爆发的不满:“说出来你可别生气,我觉得没什么特别的内容,钱老太太的固执和专制我们已经提前领教过了。她的艰辛生活我们大概也能想像地到。如果有什么奇怪的,我倒觉得那些人似乎不全是唱赞歌的,尤其是最后一位,简直是气急败坏地痛骂钱老太太。”
   木兰楞了一下,突然咯咯笑了起来:“你说这个呀,倒有个有意思的插曲——”她笑着把那几个老太太介绍采访刘树芬的过程绘声绘色地学了一遍:“——说真话,她们看起来是那么慈祥和善良,我还以为她们介绍我见得是钱老太太的好友,——其实是把我介绍给她的一个仇敌,——虽然结果对我们是有利的。但过后我不得不认为,她们年轻时准定都是王熙凤般的人才——‘明是一把火,暗是一把刀’,——在装模作样和装腔作势方面真是令我——‘需仰视才见’!”
   “理解我们这些老人吧——”郭小峰叹息着开了口。
   “哦——,不!”木兰热切地看着他:“你才不是老人,她们都比你老得多,六七十岁,足足差了一代人呐!”
   郭小峰咧开了嘴:“谢谢,这话很安慰我,但我清楚也差不太多,我们没有你们幸运——,”他看看木兰又看小秦:“——生活在可以随意大笑大唱的年头。但曾有很长的时间里——你们没有赶上的——时光里——人们是不能乱说话的,所以撒谎成了最基本的生存要求,在那种条件下,我认为甚至不能居高临下的把‘撒谎’评价为‘可耻’行为,因为对于很多人来说,仅仅是‘软弱’而已。——当然,我不是说她们好,或者做的对,事实上——,我的经历告诉我,如果不能及时调整心态,有些辛苦一生的老人最后变成了愤愤不平、嫉妒年轻人幸福的——心理失衡变态——的家伙们,而且始终顽固不化。”
   “对,对,”木兰兴奋地说:“我就是这个意思,还记得吧,那个刘树芬对钱老太太的总结,话非常刻薄,意思就是——钱老太太其实不是保守,而是利用保守挟以自重,迫使女儿对自己的百般顺从。我觉得总结的很有道理,如果是这样,就可以解释周淑文可能绝望于和母亲讲理的心态,因此在无奈之下走向极端。”
   “我觉得反而糊涂了。”小秦摇摇头,坦率地说:“如果钱老太太只是利用所谓保守和封建,恰恰说明她还不糊涂,明白人就可以讲理,而周淑文是她女儿——她对女儿的感情是毋庸置疑的,因此有什么说不通的呢?”
   “不,不,不——”木兰拼命地不断摇着头,小秦立刻想起了王兴梁。
   “怎么说呢?”她终于停止了摇晃脑袋,微微皱起眉头,她迟疑地嘟囔道。——然后,木兰展开了眉头,很急切地向前探了探:“——有个小说叫《金锁记》——张爱玲的代表作——也许可以辅助解释我的观点。它就是讲述了一个女人,年轻时为了金钱嫁给了一个好像瘫子似的大户人家的二少爷,代价是她的青春和爱情。——怎么说呢?这种代价对人的影响可大可小,逃荒的人也许不那么在意,——但对于衣食无忧,又无力改变的人来说,这个代价可能就是人生最大的代价了,足以把她一点点变得扭曲、苛刻、怨恨和怀疑一切……,——而更糟糕的是,等她真正掌握住金钱之后,她喜怒无常的怨恨性格已经根深蒂固,于是又用金钱的力量一点点劈杀了她能掌控命运的一双儿女的幸福,甚至是刻意破坏儿子的婚姻,女儿可能到来的幸福,——至于是什么心理,怨恨?补偿?我说不清楚,百味杂陈,小说也没有明晰,意味深长,——总之非常棒,文辞流光溢彩,思想又犀利冷峻——”
   她看着好像有些明白似的小秦,点了点头;“我的意思就是这样,不幸就像遗传病那样延续着,她的行为可以说是有意的,也可以说是无法自控的,毁灭幸福几乎成了她的本能——”
   “我似乎明白了些。”小秦抓了抓头皮:“也许不贴切,不管她到底出于什么心理,意思反正是老顽固,要是她不同意什么,说理是说不通的。”
   “对,从心理上看,周淑文是绝望于能说服母亲同意离婚。”
   “这个我们更早也感觉到了,现在是除了这个,其他还有什么证据可以证明的呢?”
   “从手段上。”
   小秦的脸瞬间变得惊喜万分:“手段上?”他激动地重复道:“手段上!”
   “对。”木兰从包里拿出自己的采访机晃了晃:“证据——就在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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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七
     
  录音是在小秦极端惊喜的表情中开始的,同时以小秦泄气的表情为结束。  
  “听起来没什么特别铁证如山的证据,是吗?”小秦努力使自己的声音像询问而不是批评:“虽然那个说话像喷着毒液的眼镜蛇一样的女人竭力想证明这一点。”  
  “这还不是很清楚吗?”满心等待赞美的木兰大失所望,她有些不快的撅起嘴:“杀人有很多种方式,刀劈、斧砍、投毒等等,为什么选不流血的方式?答案很简单,因为凶手不能见血,她会晕的,她只能选择不流血的杀人方式。”  
  小秦迟疑地点点头:“也——是——。”——声音里带着勉强的信服。
  木兰又看向屋里的另一位。
  一直沉思的郭小峰立刻用充满安抚的音调说道:“是呀,这确实是个解释。一个很有价值的解释。而且通过听他们的描述,可以知道周淑文也有‘老实人发威’——暴怒的时候。”
  木兰看着郭小峰体贴的表情,扑哧一笑:“谢谢,我的价值感已经得到了满足,现在说‘但——’吧,我知道很多人先肯定的目的,一定是为后面的否定——做铺垫。”
  “常规,是吗?”郭小峰也笑了;“今天就破个例,我给你讲讲案发现场吧。”
  “真的?”木兰一下子站了起来,腿上的包“哗啦”一声掉到了地上。
  “当然是真的,”郭小峰笑着摆摆手,做了个请她坐下的手势,——然后,突然板起了脸:“只是你必须保证不外传。”
  在木兰拼命点动的头的保证下,讲述开始了——
  “——怎么,有什么见解吗?”讲完之后,郭小峰很虚心地问。
  “这么说——,”信息多的还没有完全消化的木兰直着脖子想了片刻:“那个戴亚丽的嫌疑其实更大,因为她出去的时间长。”
  “是呀——,”郭小峰若有所思的说:“这样一来周淑文的嫌疑就非常小了,别忘了只有几分钟她无人做证,而用枕头使许国胜窒息而亡就需要三四分钟。”
  “那周淑文就更是凶手了。”木兰不加思索地说:“只有她有不在场证据,这种人反而都是凶手,据我看的推理小说可知。”
  “一般而言,只要某个人不在场证据确凿,那这个人就不会是凶手,据我多年的办案经验得出。”郭小峰微笑着回答。
  “哦——,”木兰不肯放弃自己的观点:“但她毕竟还有几分钟时间。”
  “说的也是。”小秦烦恼地挠挠头发:“虽然相对戴亚丽好象嫌疑较小,没有她时间充裕。——但其实时间也够,只要事先策划好。比如说,人窒息一分钟就是不得了的事,她可以坚持两分左右,然后把纸糊在许国胜鼻子下面,如果安排得当,三分钟就干完这一切事了。——别忘了,她先进卫生间,这样可以做充分的准备,比如把纸巾浸湿,然后,拐入卧室。——还有,卫生间的门紧挨着卧室门,成90度,进出极方便。——然后,再次返回卫生间,再等王兴梁出来同时开门出来。这不难做到,因为王兴梁和她妈妈肯定是大声说话,她很容易听清楚他们到底处于一种什么状态。”
  “对了,”木兰猛然叫道:“会不会是周淑文和她母亲联合作案?周淑文恨许国胜,老太太心疼女儿。”
  这个可能性也是存在的,”郭小峰慢条斯理地回答:“不过从证词上看似乎又不象,因为这个案子凶手杀人手法很简单,根本无须两人联手。如果联手,唯一作用就是彼此证明无法作案,制造一个不在现场的假象,可事实上没有人有绝对的不在现场证明,也没有人有彼此包庇证明的意思。”
  木兰琢磨了片刻,有些沮丧地点点头,一脸闷闷不乐地抱怨道:“你说的对,现在我才知道人人都有机会,比人人都没有机会还糟,那样只要细致调查总能发现凶手撒谎的蛛丝马迹。可现在,每人都咬定自己去了卫生间,这是天然的没有旁证的理由。”
  “这就是这个案子让我们头疼的地方。”郭小峰身体向后靠到椅子上:“人的行为动机是复杂的,凶手很可能为——我们以为微不足道——他们自己却认为是——不得不——的理由——要杀掉许国胜。可问题是——真要杀死一个人并不容易!——下毒?必须找毒药,这也不是很容易的事,而且追查毒药来源是重要的线索,很多案子都是由此找出蛛丝马迹的。——至于车祸和刺杀,拍成电影看可能很壮观好看,可对凶手来说那就更容易留下证据。这几个人和许国胜那么熟,肯定会被细查的,稍一不慎可能就会被证据确凿地逮捕。而在那一晚,平静的晚餐却包含着完美的杀人机会,而重要嫌疑人——,一定是周淑文。”
  木兰像只充满好奇心的猫那样,瞪着溜圆的眼睛。
  “这么说你认为不是周淑文?”
  “不,”郭小峰轻轻挥了下手:“我只是说存在多种可能性,很可能是周淑文,但也可能是别人。就象杀死许国胜的方式那样,既可能是你推测的缘故,也可能是因为这种方式最不易留下证据,你刚才所说的刀劈、斧砍、投毒等等,那都是非常难善后的方式,远不如这个方法简单、有效而且高明。”
  “噢——” 一直怔怔听着木兰恍然大悟:“原来你在这里等我呀!”
  不等郭小峰解释,她就摆摆手大方地接着说:“不用解释了,反正我也不是专业人士,想的不周到也不会伤自尊的,只是——”她用手托起腮帮子微微失落:“我还以为我这信息很重要呢。”
  “当然很重要!”郭小峰立刻坐直了,一本正经地说:“每一个都非常重要,比如说,托你的福,我们缩小了嫌疑人范围,这是了不起的帮助。”
  “可那不是我有意的。”木兰叫道;“我没法儿因此对自己的智商沾沾自喜。”
  “那就接着做一件可以为之骄傲的事儿。”
  “什么?”
  “去找周淑文,然后——”郭小峰轻轻说:“问问她是不是凶手。”
  木兰的左手一下子捂住了嘴:“天哪!你怎么知道我的计划?”
  回敬她的是一个莫测的笑容。
  “你一定要告诉我。”
  郭小峰莞尔一笑:
  “人无法违背自己的本性。即使是那种人们事后说:‘噢,我也不知我怎么会做出这样的事’——的行为,恕我直言,那也是按照本性去做的——只不过是自己也不肯承认,或者没有意识到的本性罢了。”
  “呵!”木兰投降般地举起双手:“看来我的本性你已经了解。那么这些人呢?这些案子中的人呢?”
  “有所了解,但还远远不够。”郭小峰举起茶杯喝了一口,然后轻轻放下:“所以,需要你最重要的协助。”
  “好吧,”木兰老老实实地回答:“已经约好明天上午学校见,我打电话告诉她,想单独请她介绍介绍自己的母亲——这是我们上次登门的由头,她居然一口答应了,说实话我没想到回这么顺利,她看起来很不容易接近,我告诉过你们,上次谈话中她几次说话都只有三个相同的字:‘是的,妈’,——实在,对明天怎么打开她的话匣子我还没有底呢。”
  “哦——,别担心,”郭小峰做了个让她放心的手势:“她没像你想象的那么寡言,像对待其他的受访者一样,顺从的听她讲就行了,人类需要表达,有声的和无声的,她也不例外。我相信你会得到意料之外的收获,因为缺少宣泄,可能她还更爱表达。不过——”他身子向前探了一下,严肃地竖起食指:“你要牢记,千万不要做价值判断,一定要顺从她,哪怕听到特别反感的逻辑,只是你一定要装的像,她——,可不缺乏洞察力。”
  木兰猛然间回忆起那次见面周淑文突然警惕起来的眼睛。
  “我想是的,可是——”她犹豫地说:“她要是扯得不着边际怎么办?这是很多人的特色,难道也不能牵引回来?”
  “我说了,一切都像你对待其他采访对象就行了,如果偏离轨道,当然要拉回来,而且,有两个问题,她不说,你一定要明确问出来,我希望由此能确定最终的嫌疑人。”
  “什么问题?”木兰连忙从包里拿出一个小本子和一只笔,摆出要好好纪录的架势。
  “哦,不用那么紧张,”郭小峰瞟了一眼,双手交叉放在肚子上,十分安静地说道:“很简单的问题,第一,她儿子到底是怎么死的?我得到的信息是自己吃鸡蛋噎死的——”
  “——什么?”正纪录的木兰失声叫了出来,吃惊的笔都掉到地上了,她顾不上去拣,以强烈否定的口气反驳道:“怎么可能?”
  “是呀!”郭小峰的脸也沉郁下来:“这有两种可能,一种,确实是自己噎死的,这种事虽然极希罕——因为人类很少的与生俱来的才能,就包括天生会吃东西,自己噎死的事比被雷劈死还要少的多,——但也不能说完全没有;另一种——”他呼出一口气,轻轻摇摇头:“我知道很多吃果冻噎死的孩子,都是被父母喂食导致的,这可能是无意,也可能是——”
  “——故意?”木兰直截了当打断他,接着问:“如果她是故意,那么这次谋杀的凶手——”
  “——是谁?”郭小峰也打断了木兰:“依然需要更多的证据。”他再次竖起食指摇了摇;“别忘了,即使是能证明几年前她亲手杀害了儿子,也不等于证明今天她会亲手杀害丈夫。我想知道的,——是她的心理,为什么?”
  木兰愣怔了一会儿,弯腰拣起了水笔:“第二个问题呢?”。
  “她对生活现状是什么看法,满意吗?如果不满意,那觉得原因在哪儿?啊——,这个问题也许她自己会不知不觉说出来。”
  “说起这个问题——”木兰稍微皱了皱眉:“我觉得周淑文的性格本身是最重要原因,她们家落到今天这个结果,她应该付很大的责任,——当然,老太太的脾气是专制了些,可她自己也太提不起来了,要是不专制,恐怕她更不行。而且不管怎么说,她妈妈也算是为她一直牺牲,或者说奉献吧。——就是这样帮扶着她,听听那些老师们的话,我觉得如果不是在大学里,这个大船上能乘的人多,——换个稍微讲效益的单位,她恐怕早就混不下去了。”
  郭小峰没有回答。
  “怎么?”看着他一直毫无表情的脸,已经颇为了解对面这位刑警的木兰,赶紧又补充一句:“你觉得我说的不对吗?”
  “那倒不是,”郭小峰目光移回木兰的脸上:“我也不知道对不对?当然我知道,虽然很多人渴望自由自在的日子,但同样很多人都渴望稳妥的生活。——我只是想起了我年轻的时候,那个时候,生活中的一切都被安排妥了,真的,不光是我,是所有的人,——都是事无巨细,什么都被国家统一安排好了,每个人只要做好一块砖就够了,——按照设想,应该人人幸福美满,国家蒸蒸日上才对,可结果怎样呢?只要略微了解一下那个年代的历史就知道了,——最日常的生活,小到吃个豆腐都要凭票,买个菜都要‘走后门’,除了抄着手聊天之外,基本不会什么,——坦白的说,从现在的眼光看,无论言谈举止还是生产技能,那时侯的中国人都不甚能提起来;但反过来说,也许就是认为中国人素质不行,那时的政府才要替老百姓安排好一切。管制的结果似乎也证明这个道理,——你看,什么都安排好了,日子还越来越差,不管你行吗?”
  木兰看着郭小峰,咯咯笑了起来:“干吗不明说,你是反对我的观点的。”
  “这就是郭队的特征,”小秦嘘了一声:“专门绕弯子。”
  “那我就直着问——”木兰干脆地说:“这么说你是认为正因为她妈妈管的太宽,所以周淑文才那么笨?”
  “这个我不能确定。”
  “又来了——”小秦指着郭小峰冲木兰笑着说:“是不是?”
  “我确实不能确定。”郭小峰摊开手,显得非常委屈;“生活是块试金石,一放出去历练,人的潜力、高低立马就分出来了,想要过什么样日子的愿望,自己也都清楚了,——可周淑文的,——又有谁能知道呢?”
  木兰的笑容渐渐消失了,好久,她轻轻问:“你想说,周淑文的生活被剥夺了——”
  “我仅仅想再次强调——,”郭小峰也严肃起来:“明天的采访,一定不要轻易做价值评判,——以至于她不能畅所欲言。”
  “你认为她会说出偏激的话?”木兰猜疑地偏过头:“为什么你不认为她会刻意隐藏真心,装腔作势?”
  “只要说的够长,她就会流露出来——”郭小峰泰然自若地回答:“因为如果她有这份机心,就不会在学校混成那个样子了。”
  “可她毕竟可能杀人,这是本能的自救。”
  郭小峰耸耸肩膀:“也许吧,但没关系。谎言也常常意味着另一种意义上的实话,只要他们说的够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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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六章 正面的交锋


  一


  木兰像个提防城管的小贩似的,站在校门口前后左右的东张西望着,现在已经九点五十了,而她和周淑文的约定是九点二十。
   她第六次打开了手机,在恨恨地连按了八个键之后,瞅着那个绿色通话键几秒钟,又恨恨地叹口气,第七次合上了它。
   “小不忍则乱大谋,”木兰不断小声提醒自己:万一电话打过去是老太太接的,热情洋溢请她到家里畅谈可就麻烦了。昨天自己灵机一动加暗暗祈祷,聪明地选择做饭时候给周淑文家打电话,果然如自己猜测——老太太在做饭,接电话的则是自己希望的周淑文。而此刻打,木兰可没信心谁会接住电话。
   然而也迟到太久了——尤其是她家还离学校这么近,木兰心头的火苗窜得几乎能从鼻子里冒出来,迟到——是最没有素质的表现!她愤愤地想。——然而,就在这愤愤间,突然,一个可怕的念头袭来——周淑文会不会不来了?
   天呐!——,木兰心里发出一声惨叫,恼火霎时消失地无影无踪,心里一阵张皇:“老天爷,老天爷,老天爷!”。她喃喃地祈祷着。
   意外的,神灵这次有求必应,大约5分钟之后,她发现周淑文像一只苯鸭子那样不慌不忙摇摇摆摆地向自己走过来了,刚才还气愤不堪的木兰此刻看到了她,顿时犹如看到30年未见的亲人那样,带着感激笑容一溜儿小跑地直迎过去,甚至没有发现自己无意中颇为不雅的张开了嘴。
   周淑文保持着自己的步速和木木呆呆的表情。
   “有点儿事。” 她冲迎过来的木兰毫无歉意地解释。
   木兰陪着笑跟在旁边向学校里面走去,她长出一口气,觉得今天的校园额外安静优美,灿烂的阳光透过高大繁密的桐树叶缝隙为长长小路投射出点点小亮斑,躁热一下子就消失了,一侧的操场因为没有活力四射学生们的奔跑,一个来月就长出了茂密浓绿的野草,其中还夹杂着零星黄黄白白的小野花,清静明丽的风光宛若一副印象派绘画。
   “就在这里谈好吗?”
   正沉醉在这明媚的夏日风光的木兰一楞,发现她们走到了一个操场一边的长椅旁。
   “好的。”她连忙回答。
   周淑文自顾在长椅的一边坐下了,冷冷地眺望着眼前的绿荫荫的操场和远处被树木掩映的楼房,看起来她的心情似乎不那么喜滋滋的。
   木兰踌躇一下,眼前这个女人散发出的气息,使她小心翼翼地选择了与之保持着基本礼貌距离的位置,——当然,也没忘记以拿餐巾纸为掩饰悄悄地打开了包里的可以记录的小家伙儿,脑子里还琢磨着准备好的开场白是否恰当。
   不过,这次倒不用这么费事,周淑文直截了当地开口了。
   “你想窥探什么,直说吧。”
  “啊——”木兰楞住了,刹时有一种被人点破来意的尴尬。
   “有什么话快说好吗?我这次出来撒了谎,还要赶快回去。”周淑文不耐烦地催促道。
   “撒谎?”木兰赶快抓住这个话头:“为什么?”,她努力显出困惑的模样,头还不忘配合地稍微歪一下。
   “妈妈从不喜欢我单独出去,见一些乱七八糟的人。”
   乱七八糟?自己是乱七八糟的人?——木兰感到有些受伤害,她吞了口气,忍住悻悻,努力以客观(其实也加了一点点挑拨)的口气说
   “干吗那么紧张,再说你是成年人,有抵御乱七八糟人的能力。”
   “在妈妈眼里我永远是孩子,没有抵抗能力。”她的声音没有喜怒,似乎在说天经地义的道理:“妈妈是为我好,人人都这么说,为了避免了我走弯路,走错路,——她了解、指导、安排我做的每一件事,做之前和做之后的,很辛苦的。”
   木兰眨眨眼睛,努力想从对方的语气里咂摸出眼前这个女人对此到底是认同还是不满,——好像倾向于不满?木兰掂量着,但也不能完全确定,——半响,她决定最好也保持含义不明语气:“你确实是一个真正孝顺的女儿,孝而顺。”
   “完全不顺从怎么体现孝呢?只有顺从才叫孝,不是吗?”
   “看来你遵从古典的孝顺法则。”木兰斟酌地说:“不象现代人。”
   “现代人和古代人没有本质区别,古人类就有的战争现在依然存在,区别只在武器。”
   木兰又卡住了,一时不知如何把话顺利接下去,同时又离开关于战争或者现代人和古代人区别这类宏大的话题。——同时又忍不住回想起来前天下午刘副院长谈话,似乎老师们都很博学,动辄就有遥远的类比。
   幸而对方打破了沉默。
   “别绕圈子了,你不就是来探听我是否杀了许国胜吗?”
   “不!”吓了一跳的木兰冲口而出的否定着。
   “撒谎!”周淑文冷冷地斜睨她一眼:“你和警察是一伙的,或者说是配合警察的。”
   木兰稳了稳神儿,努力恢复回困惑的表情:“为什么这么说?”
   “哼!”木兰先得到了一个充满轻蔑的冷笑,接着听到了一个懒洋洋带着点醒意味儿的词儿:“钱啦!”
   “钱?”木兰真迷惑了。
   “别装糊涂了——,”周淑文又斜睨木兰一眼,这次多了些轻蔑;“我工资少了那件事,我和妈妈只谈过一次,就是你和那个什么总编一起来的那个早上。后来警察却知道了,有谁会告诉他们?只有你们两个,我猜你们大概来得更早一点,偷听到了。至于谁告诉了警察,我认为是你,因为你又来探听了。”
   “是吗?” 看来是装不过去了,木兰镇定了一下自己,厚着脸皮只管问;“那是你杀的吗?”
   “不是!”平平淡淡的声音。
   “呵!”木兰脑筋飞快的转动着,然后尝试地补充一句:“是——吗——?”她故意在声音里增加了一些怀疑的调调。
   周淑文横了她一眼:“你不信吗?”她反问了一句,但并没有着急或者想辩白的意思。
   “不,”木兰含义不明的回答,——她又想起了郭小峰的交代给自己的问题,也许还是换个说法比较好一些,她轻咳一声:“咳——,我只是觉得我不该问这个问题。也许我该问,谁杀了许国胜?大概你也有答案。”
   “当然!”
   木兰眼睛顿时睁得溜圆:“是谁?”她抑制不住激动的问。
   “一个恨他的人。”
   “呵——,”木兰眼睛恢复了正常,嘴巴倒像刚才眼睛的模样:“我相信是的,”她勉强说:“不过,我的意思是具体的人名。”
   周淑文微微低下头。
   木兰屏住呼吸,唯恐触怒了眼前这个女人,以至于她临时改变主意,
   周淑文终于抬起了头:“是戴亚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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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


   “哦——”木兰小心翼翼地问:“有什么证据吗?或者,——你看见了?”
   她没有得到迅速而准确的回答。
   周淑文眯起眼睛看着绿草荫荫的操场,好久,才仿佛自言自语地回答:“我没有杀他,我为什么要杀他?他不爱我,我也不爱他,他醒的时候一身粗俗的酒肉气,又粗又蠢,他根本没看过几本书。睡着的时候咬牙、放屁、打呼噜,枕头上全是他留的脏口水,他不在我身边求之不得,他活着只能折磨那个女人,我为什么要杀他?”
   “那个女人想摆脱折磨可以离开他,很容易,有必要杀人吗?”木兰大着胆子反问:“你这么看不上许国胜为什么不离婚?是他对你死缠烂打吗?”
   “妈妈不同意。”周淑文很平静地回答,——似乎仅仅这么一说,理由就充分到了不容置疑,无需再谈。
   ——又是这个回答!木兰一阵不耐烦。
   “这是你个人的事情,”她尽量保持建议的口吻。——照这么四平八稳的聊,大约很快就聊不下去了,也许胆大一些更好,木兰想,没准儿能勾起对面女人的谈话欲,她稍微清了清嗓子,声音里添了一点点挑衅的味道:“现在也不是封建时代,母权没有大到夸张的状态,你在掩饰你自己不想离婚的真实心理。”
   “我没有不想,”木木的周淑文果然露出了不耐烦地样子:“我只是无所谓。离不离婚对我的个人生活没有任何改变,妈妈不让离,我就不离。”
   看着旁边女教师的不耐烦——,木兰先一阵暗喜:不怕对方发火,就怕无所谓!——但周淑文脸上后来浮现出的那种不得不对一个弱智人士解释的忍耐和厌倦,使视力很好的木兰接下来就感到自尊受到了挑战,——在一番自我搏斗之后,服从大局的念头很快站了上风,木兰压住涌上心头的不快,尽量用好奇的口吻问:“是吗?那你妈妈为什么不愿意你离婚?”
   “她告诉我离婚丢人,白头偕老才幸福。”
   ——又来了!——看来套话不能再说下去了,木兰决定保持刚才的挑拨风格:“我没猜错的话, 你也是持这种观点,因为你是她的孝顺女儿,是她思想的翻版,但你不如你母亲,敢做不敢当,却把责任推倒你妈妈身上。”
  果然——
   “恰恰相反,”周淑文顿时有些激动:“我不认为离婚丢人,我认为这是人类逐步走向自由的一个体现。”
   “你这么看?”木兰睁大了眼睛,这次她真的有些诧异了,仿佛觉得这种观点似乎不该从眼前这个木呆呆懒洋洋的女人嘴里说出来。
   接着,她听到了越来越激动的回答,最后都近乎像演讲了——
   “——当然!我从来没有陈旧的观念,也从不认为长久的婚姻就意味着幸福。——最美满的婚姻是幸福而长久的;其次是幸福而短暂的;再下是不幸而短暂的;最悲惨的就是不幸而长久,没有幸福的长久就是灾难,——最悲惨的灾难!——以长久作为婚姻幸福的唯一标准是最愚蠢的观念!”
   木兰木呆呆地盯着身边这个衣着老气、面相保守的女教师,好久,她试探地问:
   “既然你这么认为,那你不离婚就是心里其实还爱着许国胜了?”
   那种极端不耐烦的表情再次浮上周淑文的面颊,她忍无可忍地喊了起来。
   “要我说多少遍你才明白,我根本不爱许国胜!什么时候你才能把这些庸俗狭隘的念头丢掉!我终生渴望的都是唐璜似的男人,英俊、风雅,是众多女性的宠儿,跟许国胜这类男人无关,我再告诉你一次,我不离婚是因为妈妈不同意!”
   这次木兰可没有被周淑文轻蔑的表情惹脑,一点没有!——她有些不可思议地问:“如果是这样,你没意识到,这样坚持着同样耽误着自己的青春吗?”
   “青春?”周淑文重复了一遍,她突然转过头凝视着木兰,又补充一句:“你以为我有过青春吗?”
   木兰震了一下。
   周淑文又把目光投向了远处的操场,微微扬起头,近乎梦呓般地自语道:“我从来都没有过青春,离不离婚对我的生活没有变化,不离婚只会折磨那些折磨我的人。离不离婚对我有什么不同呢?——我曾希望有所不同,可惜没有,……我知道我的生活不会有什么改变,我只能接受,这是我的命……”她的声音越来越低,似乎陷入了个人的沉思……
   又过了好久,她像突然惊醒了似的,冰冷的音调陡然提高了:
   “不过我不会为此内疚的,既然他当初为了现实的利益和我结婚,现在付出代价也是公平的。他从来都没有全心全意地喜欢过我,不!甚至从来没有喜欢过我!哼!——尽管我一度希望过好好和他生活,可事实上,就象他不是我的理想丈夫那样,我也不是他的理想妻子,完全明白这一点之后对他就只有憎恨了。”
   “憎恨?”木兰悄声问:“他很早就背叛了你?有了外遇?”
   周淑文瞄一眼木兰,淡淡地说:“背叛并不都在床上,不爱也不都体现在外遇。”
   “那怎么体现呢?他虐待你?”木兰好奇地接着问,但她不太信,木兰无法想象有人敢在钱老太太面前殴打她的女儿,——尽管老太太自己给了女儿无数的暴力袭击,但这——殴打权——肯定是“专属于她”的。
   周淑文没有回答,而是轻蔑地瞥一眼木兰,那目光似乎在说——你的情感太粗糙了,根本无法交流。
   木兰窘迫地坐了一会儿,只好硬着头皮按自己的推测信口开河,暗自希望有某句话能再次激得她情绪激动而道出真心。
   “——我猜他忙于挣钱忽略了你?如你所说,他出身极其贫苦,在这个城市里无依无靠,但是时代的机会来了,他找到了挣钱的门路,然后跑到北京打天下,因此没有时间和你团聚。我猜你为这个原因生气,因为你生活安定而又时间充裕,所以精神要求就高了,需要别人的呵护,也许你已经习惯别人对你过分的呵护了,就象你妈妈对你那样,这在我看来,——哦——这有些糟糕——哦,不——过分——的爱,”木兰顺口流露出了自己的心声:
   “却成了你生活中的习惯?——可你没有意识到这个要求对许国胜有些过分了吗?他需要时间打拼生活,他不是贵族,有钱有闲因此有逸致,如果出生时就戴有贫穷的枷锁,恐怕就必须忍受它带来的种种不愉快,学会改变与适应——”
   “——为什么你的想法总落入俗套?”周淑文突然爆发般地打断木兰:“凭什么你认为我是因为他没有陪我,我就生气?凭什么你认为我会贵族一样要求很高?凭什么你认为我习惯过分的呵护,既然你仅听了我妈一次谈话就觉得过分,凭什么认为我会安之若素并深感幸福?难道你认为有这样的妈是幸福的?”
   “不!”木兰瞄着她暴怒的脸,第一次很有把握地回答:“我认为如果我有你这样的妈妈,会感到很不幸福!”
   ——她得到了预期的反应,周淑文注视自己的眼睛里,奇怪地——第一次流露出深深的感激。
   “我说过,我不喜欢许国胜——”
   木兰再次欣喜地发现,她的声音里终于开始有了像其他受访者那样的——渴望倾诉——的味道。
   “——因为我妈妈,我还是答应了,她一生的快乐就是好心好意地替别人安排生活,可惜她不运气,只有我一个可以摆布。”
   摆布?——她这么看,木兰心里一动,——周淑文脸上浮现出古怪的笑容,只一瞬间,话题还是迅速扯回许国胜身上:“——结婚后,我还是希望丈夫能像一个真正的男人,我会好好爱他,我希望——,”她的声音突然变得期待而又绝望:“一切能有所不同——”
   她哽住了,几秒钟后,才又平静地继续说:
   “——然而,结婚从开始就不快乐,我们一家三口挤在两间平房里,那么挤,一点个人空间都没有,还有,我妈总愿意用你不能拒绝的辛勤劳动,换取对我们的支配权,——结果我们夫妻生活没什么甜蜜,日子干巴巴的。而且国胜和妈妈相处的也不好,他不肯听妈*唠叨,——可很快当我怀孕后,一直讨厌我妈妈的许国胜,立场却和妈妈惊人的一致,认为我该生下来。——你知道吗?当时我伤心的无以复加,虽然他们都认为我掉到蜜罐里了——”她突然看着木兰不说话了,似乎要求木兰回答。
   木兰迟疑了一下,轻轻摇摇头:“对不起,我想人们对甜蜜的标准不同——。”
   这的确是对方期待的回答,周淑文眼睛一亮,有些兴奋地继续说道:“——是的,可惜当时没有人像你这样赞同我的观点。我一直认为我和我身边的人一样,象一头牲口那样机械地活着,如果不是国家强制的‘计划生育’政策,那些人就会和蝗虫一样,主要生活目的就是吃饭和繁殖——”她眼睛里又流露出极端的轻蔑和愤恨。
   “——我渴望的美好生活从未在我身上展现一天,现在又不由分说地要我背负上养育下一代的重任,——我绝望极了,认为从来都没有快乐的我,大概再也不会有我希望的未来了,因为这些责任已经沉重到只能求生存的状态。——可是举目四望,人们倒是纷纷恭喜我,哼!”周淑文突然恶毒地骂道:“——他们都是坏人,喜欢看到别人也掉到深渊里倒霉,他们就是怕我过好了,所以盼着人人都赶紧生孩子,都成上了磨盘的驴……”
   木兰默默地聆听着她激愤的咒骂,克制着自己想反驳的欲望:
   “——很奇怪,我憎恨孩子,那些高尚成功的女人却都很喜欢孩子,是不是我品质特别坏?”周淑文再次停住了嘴,观察木兰的反应。
  木兰一怔,一时不知该怎么回答,瞬间的迟疑之后,她有些狡猾地避开话锋,泛泛而言:“你自责过分了,自由生活的定义是自由选择,生育权其实是给女性不生育的权利,而不是相反。”
   “——可许国胜和妈妈都说我必须要,因为早晚都得要,早要比晚要强,何况我当时年龄也不小了。”周淑文又谨慎地补充,但从她忽闪的眼睛里,木兰知道她需要什么样的回答。
   “——小道理也许不错,”这次木兰倒是发自肺腑:“可逻辑却是荒谬的,关键还要你来抉择,勉强就是错误的。这就好比假如某个女人决定过婚姻生活,因此旁人就理直气壮地替她安排在13岁结婚——因为早晚都要结,索性趁早的道理——一样荒谬,她愿意的时候才是最合适的时候。”
   周淑文眼睛终于开始犹如遇到知音一样看着她,她彻底扭转身体面向木兰,话语突然象破闸地洪水伴随着挥舞的双手语无伦次地滚滚而出:
   “——是的,我生活中充满了荒谬的逻辑,可大家都觉得天公地道!你满心苦涩,别人却给你道喜,他们都不是好人,他们有看我倒霉的快乐……,——许国胜就是这样,他自私,他逃跑了,留下我在监狱里煎熬,开始我以为他爱我,所以要理解他,给他一个安静的大后方,一直忍耐着,——可他,他却把我当成给他生儿育女的机器!——一年回来几次,然后心安理得地在外面过自在的生活,那我成什么了?比最贱的婊子还不如!——第二年,他赚了不少钱,我对他说,让我跟你走吧,——他却说,还要再看看,说现在赚钱还不够多,还说:‘你和你妈妈在一起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她是你妈妈呀!’——无耻!真无耻!他明明知道我受不了妈妈那无处不在的关怀,——我只告诉过他,可他还说这样的话!——可我还是忍了,幻想着是经济的压力才使我们不得不分离,——钱!钱 !钱!,钱一直都在折磨我们,不是饥饿的恐惧就是未来的恐惧……,——到第三年,第四年,他又对我说,你工作这样好,放弃了太可惜,想法太天真。又说:生意不好做,我跟过去花费太大。可那年王兴梁在我们家说,他们一年赚了一百多万!”
   周淑文的声音激愤的有些嘶哑了:
   “——我开始明白了,他不爱我,所以夫妻的团聚是一钱不值的!现在自在潇洒过活的他,正满意于有妈妈无时无刻对我的看管,保证他不会戴上绿帽子!还能拿几个小钱儿就有一个女人为他养儿子,傻子似的等他回家,真上算!——呸!他当他是什么?薛平贵?我是什么?王宝钏?真是做梦!”
   她整个的人突然像变成了吐着信子的毒蛇,表情狰狞,连声音都伴随着嘶嘶的气声:“——我开始恨他了,觉得自己真是傻,为他付出真情和希望都是最愚蠢的想法,原来我只是他的跳板!他廉价的佣人!经济共同体!现在还要永远成为他的老妈子!我真是恨——,直到看到男男死后他那么伤心我才第一次感到快活,他的如意算盘落空了,哈哈哈——”她放声大笑起来,声音里没有丝毫的绝望和悲伤。
   木兰一惊,她想起了那些传言和说法,还有郭小峰的嘱托。
   “男男是——?”她小心地问。
   “我的儿子。”周淑文回答,用近乎快活的声音接着说:“我亲手杀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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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
  
  小秦疲惫地盯着戴亚丽,远处的这个两天前仿佛还被悲伤打倒的女人,显然已经完全从痛苦的阴影中解脱出来,看起来神采奕奕。而且从昨天晚上到今天上午,都证明了她相当地善待自己,——昨天晚上,负责盯梢的同事小胡反馈来的信息是她在阿福路——一个专卖贵的离谱却又不是著名品牌的女人街,逛了三个小时,带着三个大提袋的收获回到了宾馆。
   今天她又打着出租来到西四路——一个有吃有玩儿的大型服装市场。难道还没买够?小秦咂着嘴直摇头。戴亚丽径直走到一个一个大排挡,选了一个比较僻静的角落坐了下来。他看看表,已经十二点了。
   “你下去盯着吧。”小秦对肖素说。
   “好。”肖素打开车门下去了。
   小秦把坐椅向后放了放,伸了一下懒腰,眼睛机警地四下瞄着,——突然,他看到了他心里早已确定的目标——孔彬!——从市场里走了出来并且径直向戴亚丽坐的位置走去。
   看来凶手真的是这个女人?而不是自己一直怀疑的——动机最十足的女人——周淑文?小秦叹服地摇摇头:看来还是自己的头儿猜测的更对,所以把那股风直接刮向了这个女人,——现在果然动了。他又想起了昨晚王兴梁慌慌张张跑来的情景。
   昨天晚上,气喘吁吁跑来的王兴梁透着一脸的紧张和兴奋。
   “郭队长,我觉得这事儿还是应该给你说说。”他一进来就说道。
   “当然!”郭小峰热情地请他坐下:“喝些菊花茶,慢慢说。”
   “是这样,” 他擦了一下胖脸上的汗水:“昨天我按你说的给小戴打电话谈那些钱的事情, 她居然答应见我面谈,我当时就心说,——这郭队长还真是神了,这个吃肉不吐骨头的女人居然转了性?”
   郭小峰身体向后靠在椅背上,十指交叉很舒服地放在肚子上,自信地问:“结果呢?”
   “哼!”王兴梁兴奋地向前凑了凑:“结果跟你推测的一样,郭队长,她暗示我,如果我能做证是周淑文做案,她就可以考虑把钱拿出一部分给我。我当时就想——”他又现出义正词严地神色:“哼!你当我是什么人呐?我能这样没原则?这可是人命关天的事呀!”
   “然后呢?”郭小峰饶有兴趣的追问。
   “然后嘛——”王兴梁恢复了常人的神情,略微讨好地对郭小峰说:“我当然是按照你的交代含糊答应了,说:我回去考虑考虑。”
   “那么她主要暗示你该怎么做?”
  “就是要我找你们做证,说亲眼看见周淑文进了卧室,我们不是几乎一同离开餐厅的吗?”说到这里,他停下了,很急切地看着郭小峰的反应。
   “——还有呢?”郭小峰追问。
   “还有,她还让我暗示见过周淑文用一种餐巾纸,那纸我知道,我家现在就有,我闺女买的,包装挺好看的,是那种——”他费力的想解释,但马上就发现不必了,因为这样一包同样包装的纸巾推到了他的面前。
   “对对,就是这种!”他再次期待地抬起头,目光在面前的两位警察脸上来回观察着,想看看这一信息的效果。
   郭小峰微笑地点点抬头:“那她一定还说了些解释的言语,——毕竟,这样的收买很容易令人起疑的。”
   “是呀,是呀”王兴梁摇晃着脑袋,露出佩服的神情:“看来你什么都料到了,郭队长,——她说凶手就是周淑文,警察没有证据才一直拖着,而且这个女人很阴毒——这个我部分的同意,淑文是有些阴毒,孩子的事儿就说明这一点。——她还说周淑文其实一直在嫁祸于她。而且还说淑文杀人除了恨许国胜还是为了钱,已经委托警察来要遗产了。”说到这里,他身体不安的扭动一下:“这,这是真的吗?”他探询地问,仿佛嘴巴突然变得很干,然后又期期艾艾地嘟囔说:“我和国胜的钱还混着呢?”
   郭小峰淡淡一笑:“不是!”
   “我说嘛!”王兴梁长出一口气,话顿时流利起来:“那个女人就是谎话精,不能信!”
   “接下来呢?她还怎么说?”
   “她说一旦成了悬案,国胜的钱全会冻结,可能最后就全归淑文了,谁也别想拿走一分!总而言之,就是让我来尽快来做假证!”
   “好极了!”郭小峰很愉快地站了起来,他拍拍也随之站起来的摇脑袋家伙的肩膀:“来,你可以先回去了,我会随时给你电话的,放心吧,不会很久的——”
   他边走边说的把王兴梁送了出去。
   “看起来你很高兴啊?”他急不可耐地冲一脸喜色的上司问:“看来你刺激戴亚丽的招儿灵了,篱笆动了,是不是正中你的预测?”
   “是的,篱笆动了。但你猜的不对,我并没有预测什么,只是在观察,观察——,”郭小峰露出了微微得意的笑容:“别忘了——,篱笆不动也是一种动,只是说明——不同的情况而已。”
   他不想再谈这些玄之又玄的话了,干脆地问:“接下来我们怎么做?”
   立刻,他听到了更加干脆的回答:“继续监视戴亚丽。”
   果不其然,小秦暗想:——看来戴亚丽似乎还要收买孔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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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四
  
  木兰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目瞪口呆犹如同掌声似的,额外激励了面前这个胖胖的四十多岁的中年女人,周淑文居然笑的更开心了。
   她觉得自己头脑有些混乱,一时不知道自己到底在想什么,好久才机械地重复对方最后的话语:“你亲手杀了他——?”
   “是的。”周淑文满脸坦然。“当然,也可以说成意外,但我知道潜意识里我是存心的。虽然当时我也认为是意外。”
   “——是吗?”木兰努力保持声音里的好奇,而不是指责和愤怒。
   周淑文脸上浮现出一种似乎追忆美好往事的恬静和向往:
   “——那天妈妈出去,让我看一会儿孩子,说实话,我对男男很陌生,——因为我几乎没有带过他,妈妈怕影响我学习,所以全是她带孩子。——尽管我平时一想到他是别人强加给我,捆绑我一生的武器就奇怪地恨他,但那天我还是想和他好好玩一会儿,——可他和我不亲,大哭大喊,一劲儿的对我叫姥姥、姥姥……,我越哄他越哭得厉害,很快我就精疲力竭了,呆呆地坐在哪儿看着我的儿子——一个讨厌我的陌生人……,——他不停地哭,小脸哭得又脏又红,衣服也脏兮兮的,又土气又难看……不知多久,他不哭了,喊饿,我疲惫地站起来煮鸡旦,然后喂他——”她停了几秒,似乎在回忆往事:“然后,我喂他,——他饿了,吃的很快,我也越喂越快,——然后,他似乎呛住了,看着他瞪起的眼,我不知该怎么办,心里说不出来的感觉,就拼命继续往他嘴里塞,一直塞,一直塞……”
   木兰的心揪了起来,强迫自己不要流露出太强烈的情感。
   “——然后,他突然就不动了,——然后,妈妈回来了,她当时就傻了,接着号啕大哭,男男是她的心尖肉,我告诉她我不小心噎死了他,决定报警自首。”她似乎自己也有些不可思议地微微歪了下头:“奇怪,当时我并没有恐惧,也不难过,真的,反而有些高兴,因为我的生活终于有些改变了……”
   她停住了,微微眯起眼睛充满憧憬的看着远处的野花,似乎陷入了美好的回忆当中——,
   “——结果呢?”木兰颤着声音小声问。
  “结果?”她似乎对木兰打破她对往昔的美好回忆很不满,声音变得很冰冷:“——结果毫无改变,还是像所有的事一样,被妈妈决定了——,她不准我自首,还告诉邻居是男男自己噎死的。我想抗争,她就含着眼泪对我说:她已经失去了一个亲人,不能再失去唯一的一个了,她最疼爱的还是我。——我再抗争,她就翻脸了,说我想让她死,她还要靠我养活,是不是希望她这把老骨头赶快死?——这是实话,也是我每次不满足她心意的说辞,没办法,我每次都低头认了。”
   木兰终于有些控制不住情绪了,略带质问地说道。
   “你真的认为结果毫无改变吗?”
   “那倒也不是。”周淑文又笑了:“结果还是不错的,我惩罚了许国胜,呸!想得美!这个可恶的家伙终于自食恶果了。” 她笑了一会儿,又沉下了脸,低沉地自语:“可惜我的生活还是毫无改变,除了又多欠了妈妈的情,不是吗?她又一次挽救了我的生命,我得更加感激她了。”
   木兰有些不可思议的问:“你还很委屈?”
   周淑文似乎为对方不可思议,也感到很不可思议,她反问道:“我不该委屈吗?而且,男男的死加重了我的失眠,不得不大量服药睡眠,还是效果不好。”
   “你妈妈不是说你心地纯净,吃得香睡得着吗?”
   “嗤——!”周淑文极度不屑地一笑:“像我这样被迫清心寡欲生活的人,白日梦都是性幻想!心地纯净?父母都是这样,一厢情愿地认为儿女的纯洁。我考大学的时候因为压力太大就严重失眠,要吃药睡眠,妈妈还帮我买,但她一向都对外宣称我生性素净,不爱兜揽男人,好象生活在她身边我才最幸福,自然不承认居然睡不着?你应当知道她的逻辑。”
   木兰默默地听着,恍惚想起自己的一位中学老女教师,一个教化学的,曾经被迫和丈夫常年分居的封建老女人,也是什么都能和性联想到一起的道学先生,在她的不断纯洁教育下,他们班同学的性意识几乎同时觉醒了,那真是表面最纯洁心里最淫荡的时期!——但自己遇到的毕竟只是一位老师,而且只不过一年,如果那个女人是自己的母亲,又笼罩着自己的全部生活……,
   渐渐的,一种奇怪的心情代替了刚才心底的那份强烈的不满,有好一会儿,木兰发现那是同情的感觉,也突然很想给面前这个女人一些建议,——自认为会对她有帮助的建议:
   她有些热切地抬起眼睛说:“你刚才说你妈妈很勤劳。”
   “是的,”周淑文声音又冰冷起来:“不过她从不白白勤劳。”
   “没有人会白白勤劳的,你为什么不学会拒绝她的劳动呢?”
   “我拒绝过,但拒绝不了她对我人生的指导、安排。”
   “很多父母都有这种倾向,”木兰依然热心地说着:“不知不觉间滥用长辈的权利,这大概是出于爱的缘故,怕我们跌交,——但如果觉得不舒服,可以用实际行动告诉他们,——人生太短暂了,不能有太多的时间听别人的教诲,——事实上,这能有效地遏止父母过度的爱心。”
   “父母和父母不一样,你的父母能因为你的不顺从而不吃不喝,又哭又要寻死吗?”
   “没有人会真的因为这些寻死的,” 木兰坚决地说:“如果你学会坚持,或者只做适度让步。”
  周淑文轻叹一声,幽幽地问:“你妈妈拣过菜叶吗?”
   “没有。”木兰心里一沉,有些明白了。
   “她为让你吃饱而挨过饿吗?”
   “她也把好吃的留给我们吃。”木兰勉强回答,但知道这之间差别很大。
   “为了给你吃饱饭,你妈妈卖过血吗?”
   木兰怔住了——
   “你没有!”周淑文呆滞地摇摇头,又轻声问:“我今年45了,你说我是什么时代出生的?”
   木兰哑了,在某个时代被赞美为个性解放行为,在另一个时代可能就是被诅咒为忤逆的举动,——就仿佛现在被大力倡导的贸易,曾以“投机倒把”罪被严厉禁止。如今观念日新月异,现在看来匪夷所思的事其实就发生在几年或十几年前。
   她想起来有很多资料证明,上个世纪五十年代至八十年代是个奇特的时期,盛行双重标准,要是父母是“所谓的坏人”,——那就鼓励一些与父母“划清界限”、告密、揭发、甚至殴打等等有悖于人之天性的行为;——对于大众,又隐隐赞美类似“克己复礼”的操守,总之,好孩子就是那些能每天和自己的欲望做斗争,服从一种规定性的制度,接受安排、分配,就象“一块砖”、“一根钉”那种可以“任你搬来任你砸”的东西。反抗父母也许不需要太大的勇气,但反抗整个社会的伦理道德观就不是人人敢为的,而属于积极向上的周淑文就出生在六十年代初。
   “——六七十年代,最好最负责的父母之一就是那些会痛殴子女的爹妈。一个非常有知识、有头脑的女作家在八九十年代还写过一篇《孩子,我为什么要打你》来正面肯定家庭暴力的积极意义。”周淑文苦笑了,望着木兰质问:“你难道不认为只是这些年人们才开始反思家庭暴力的危害吗?”
   木兰无语地低下头,事实上,现在又开始盛赞孝举了。
   “——时光穿梭的很快是吗?”周淑文幽幽说道:“观念也是一样,就象现在的人,紧赶慢赶却总落伍。我小的时候,只相信权威的力量,——这也是成人世界给我的展示。我怎么能反抗绝对正确的父母呢?既然是我的亲生母亲,她给我的任何惩罚都只能当成爱来接受。十几年前,打死儿子的母亲都被怜悯地解释为‘恨铁不成钢’,被人否定行为的同时又被深深同情。——何况我还好好活着,哪里能拒绝母亲不犯法的要求呢?这些年我天天在想,母爱——就是一种可以为所欲为的理由。”周淑文眼光有些辽远了:“最辛苦的养育被尊为最伟大的母亲。我的妈妈就额外辛苦,因为她很无能——”
   砰!——木兰的心被她对钱老太太冷静坦然的评语激得猛跳了一下,她自己几乎从未敢这样想过。——然而——,细想一下,木兰的脑筋不知不觉间滑远了,——似乎也不错,富裕人家养个孩子或者照顾一下父母的饮食起居,似乎确实不能到处昭彰的显示自己惊人的艰难或了不起,金钱足以摆平诸多琐碎的劳苦;而如果能当成功劳四处来说的话,——
   周淑文的声音突然提高了:“——妈妈确实是付出很大的辛苦才能勉强把我带大,”木兰一楞之下,连忙拉回自己胡思乱想的脑筋,注意听起来:
   “我家的生活一直特别困难,所以衣食住行特别差,妈妈做的衣服总是粗针粗线,不仅不合体而且粗糙难看;她为我剪得头发永远象狗啃的,为此我倍受同学的歧视。——不过这不能怪她,她是干农活出身手又特别笨,做成这样就很难为她了。感受父母之爱,大约也要论心,虽然我无法感激上苍赐予我的生活,但妈妈为养育我受得苦我却能深切地感受到,——我的爸爸因为一句话成了右派,刚摘右派帽子又死了,自始至终都只有妈妈一个人带着我艰苦度日。——从小我就看到她年年冬天满是血迹冻裂的双手,就着昏暗的灯光糊纸盒,干杂活,洗衣服,——我也很难过,真的,很小就暗暗发誓要听话,让妈妈开心,长大后挣很多钱让妈妈痛快花!真的!我真的这样发过誓,妈妈太苦了!——我从来没有见过她年轻的样子,脸上永远是愁苦的皱纹,粗暴易怒,还常常伤心地告诉我,她这样千辛万苦,都是为了我,否则,她早就不活了。——她为我吃了这么多苦!我觉得很对不起她——,”
   周淑文低下了头,声音有些哽咽了:“要是对妈妈不好,要是不听话,那我还是个人吗?”
   她似乎说不下去了,好一会儿,她才抬起头,恢复了刚才的平静,
   “但是——,后来,我发现自己想做的事根本不是她需要了,而她需要我做的,又让我很痛苦——,不知不觉,我渐渐不想忍耐了,但一想起妈妈曾吃过的哭,我又不忍心——,唉——,要是我的妈妈能更有本事多好!可以轻松地把我带大,这样我就不用如此感激涕零,非粉身碎骨无以回报了。”
   “——开始我们一有争执,妈妈先是骂我,要是我还是固执,她就会就伤心的哭起来,——邻居大婶儿们就纷纷数落我,说妈妈有多不容易,警告我不要翅膀刚硬,就忘了娘恩!”
   “我不想做这样的人,我是希望让妈妈开心些的,——而且最糟糕的是,我太笨了,做什么都不行,好像妈妈说的也都是对的。”周淑文不自觉地苦笑一下:“慢慢地我开始厌倦了,既然我任何自作主张的举动都能惹妈妈不快,——并且伤心成那样,还引起邻居们对我严厉的指责,——我不如全都依顺她,当下半生是还债好了。”
   她的眼神儿再次辽远了:“我多想一次还了这个债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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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木兰呆呆地望着面前这个沉默的女人,不知说什么才好——
  周淑文木然地盯着地上葱绿茂盛的小草,和一朵摇曳的黄色小花,似乎陷入了深深的沉思……,好久——,她仿佛打个机灵,茫然地抬起头,看了看凝视她的木兰,又转回开阔的草场,然后响亮沉稳地开口了。
   “我越来越少说话,对妈妈永远都是‘是的’。终于,妈妈好像满意了,——只是我越活越没意思,尤其是对婚姻失望之后,你不是说孩子死对我有什么影响吗?我告诉你,——是开心!”
   她眯起眼睛笑了起来,刚才还怨愤和苦闷的脸上此刻突然充满了阴狭的得意:“——因为那些处处辖制我的人也痛苦了!我现在唯一的乐趣就是悄悄破坏这种——除了我,人人都满意的生活,——所以孩子死了,我就坚决不和许国胜同房,也不离婚!让这个会打小算盘的男人痛苦去吧!——既然没人在意我的幸福与快乐,我也不用在乎他人!”
   声音突然嘎然而止,周淑文冷冰冰地转过头看向木兰:“现在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木兰迷惑地望着她。
   “你现在应该明白,我不幸的根源根本不是许国胜,”周淑文保持着那种阴毒的笑容:“其实你说我故意不离婚也并不错,我确实是故意的——。”
   “是吗?”木兰机械地重复道
   她阴毒的笑容中又添了一丝得意:“是的。”
   木兰心里打了个哆嗦。
   “——但理由却不是你猜测的。”周淑文继续诡异地笑着,意味深长地说道:“这令我有力量,也能从中得到不少乐趣。”
   木兰微微扬起头,她这才明白周淑文并非失态地自白,而是有迂回地说明自己没有杀人动机。她又忆起郭小峰昨天的预言,看来周淑文确实不缺乏洞察力,不仅意识到自己是警察的同谋,而且察觉到自己约她的动机了,显然她今天就是专门来解释的,木兰不安的想:大概这也是自己能那么容易约她出来的缘故吧?!那么她的表白还可信吗?
   “你们按照惯常思维论断我这个弃妇因恨杀人,实在可笑。” 周淑文突然又变得有些懒洋洋了:“——我现在的生活乐趣就是用不离婚折磨这些人,所以我根本不会杀死他。其实,真被冤枉我也不在乎,像我这样活得了无生趣的人死掉也无所谓,现在我死就更没关系了,——许国胜留下的钱应该足够妈妈后半生生活了,我呢,也好早死早托生——”
   “你失去常识了吗?”木兰冷笑了:“假定你是谋杀犯,难道还会还认为能继承被害人的遗产?”
   “不能吗?那你们就不能冤枉我,我还要养活我妈,她养了我前半生我必须养她后半生。”
   “听起来就是债权债务。”
   “养儿防老本来就是人力的囤积。”周淑文讥讽地看着木兰,似笑非笑地说:“那些家境贫寒却偏偏生一群孩子的家伙们和阔人多重渠道的投资有什么区别?”
   木兰张了张嘴,一时说不出话来,——她觉得脑筋很乱,不知道自己是否认可这翻话,——如果说对?她觉得不公平,——毕竟,大部分父母儿女之间萦绕的更多的是爱与亲情,关心与照顾都是发自肺腑,心甘情愿的,而不是单纯的投资回报和装腔作势的表演;——说不对吧?“养儿防老”四个字就充分说明了生育的经济学意义,尤其是从眼前这个女人身上——
  “也许你说得对。”木兰干巴巴回答,她静静地望着面前这个女人,有些恍惚,——人性多么古怪,——一颗曾经诚心发誓要让母亲开心愉快的种子,曾几何时,竟结出了忍耐和厌憎的果实?
   “你很不开心。”周淑文斜睨着木兰:“认为我太偏激了,是吗?我知道——,”她突然又激愤起来:“一定是这样,这就是我从不对人说心里话的原因,人们总是说些没用的废话,只敢骂秦桧,赞岳飞,那些没脑子的胆小鬼!——我知道,你也不同情我了,不,是厌恶我——”
   “——不是这样的,”木兰慌忙打断了她:“我只是突然意识到自己很幸运。其实如果我是你,只会更偏激,真的,但我比你走运一些,——所以我可能没有得出和你相同的结论。——但我相信我们都是真实的,只是因为感受了生活的不同方面。但我非常非常的——”她一时不知道自己怎么表达才是恰当的:“赞——哦——欣——哦——相信你——的真诚,也很感激这一点。”
   周淑文有些凄凉地笑了笑。
   “其实——,” 木兰再次努力鼓励地说:“你已经孝顺很多年了,也可以稍微地孝而不顺一些。”
   “一根定型的筷子,改变它就是折断它。”周淑文不感兴趣地回答:“我这一辈子已经完了,但愿来生——。”
   “为什么你要这样想?”木兰有些急了:“为什么你不想改变,难道你愿意忍受这样的现状?你妈妈挟劳苦功高理所当然地安排你的生活,而你挟委屈来心安理得地默默毁灭她给你安排的日子?”
   “也许吧?”周淑文似乎对‘改变’的话题没有兴趣,思想似乎突然滑到了另一个方向,她琢磨着自言自语:“其实警察当我凶手给抓起来也没什么。”
   这突如其来的念头似乎很鼓舞她,她深思的脸上渐渐浮现出笑容。
   变态!也许她真是变态了!或者早就变态了!——木兰不可思议地摇摇头,她有些生气也有些不甘地伸手在她面前挥舞了一下,冲着还没回过神儿来的周淑文喊道:“——你不要胡想下去了,如果凶手不是你,警察就不会抓你,他们没那么蠢!——而且,现在估计也快破案了。就是根据钱的线索,他们找到了孔彬,那上面有他的指纹!——现在已经缩小了嫌疑人,他可能很快就能想起确定凶手的证据,真的!告诉我,你一点儿指证戴亚丽的证据都想不起来吗?哪怕是反常的举动?”
   周淑文扭过头凝视着充满期待望着她的木兰,半晌,摇了摇头。
   “你再想想!”木兰不甘心地追问。
   周淑文再次茫然起来,好久,又摇摇头。
   木兰泄气地坐正了身体。
   “我们走吧,既然警察不蠢,又何必我们操心?”周淑文站起身:“时间不早了,我妈准在院门口等我了。”
   午后的阳光燥热难耐,满腹心事的木兰跟在一脸轻松的周淑文后面离开了学校,远远地就看见钱老太太在家属院门口东张西望,一看见周淑文就跑了过来,根本没注意跟在后面的木兰,一脸关切地唠叨着说:“文文,你干什么去了,也不跟妈说一声,都一点了,饿坏了吧,把妈急死了。”
   木兰望着这一幕,搭拉着脑袋慢慢向另一个方向走去,现在她已经相信周淑文的清白和指控了,她看起来很真挚,理由也充分……,看来只剩另一个嫌疑人戴亚丽了,她到底是什么样的女人呢?木兰好奇地想,应该比周淑文聪明的多吧?毕竟独身在外闯天下,再笨也历练出来了,一定要和郭小峰好好谈谈……,她打开手机默默地写了一条短信:没有什么实质性收获,但我认为周淑文应该不是凶手。然后发了出去。
   一分钟后,她收到一条信息:那好!若方便到队里等我们,我们会尽快回去。
  回到自己破烂的小旅社,孔彬的心情却特别的好,他舒服地一头倒在床上,四周安静极了,可以美美地睡一觉了……,那个该死的胖子终于带着自己猴子般的儿子离开了,不用忍受那吵死人的呼噜声和一会儿一阵儿的模拟子弹声……,三人间居然现在只有自己一个人居住,真快活。——他翻了个身,脑筋又回到刚才的午饭上,他吧嗒一下嘴,回锅肉和辣椒炒大肠两个菜做的都不地道,——不好!他暗自评价,尤其是那个女人还要自己做假证,请这个也太不小气了。——不过,他又美滋滋地翻了个身,给钱比什么都好,想吃什么就吃什么,想怎么花就怎么花,多自在呀……,当然,做假证嘛——,他微微有些不安,想起了昨天小秦对他的指责,——突然,他心头又冒出了股火气。
  他很憎恨小秦指责他欺骗时的语气,这使他想起常在报纸上看到的有人撰文抨击种种社会仇恶现象,目前尤其爱抨击做假,还总不忘举例说——欧美人视撒谎是最坏的品质,来反衬中国人道德沦丧,充分体现出他们的痛心疾首和嫉恶如仇,顺便隐隐透露出他们一身的高贵正气。
  他恨恨地自语:“我总不能为了诚实饿死吧,要是谁保证我一辈子有饭吃我才懒得撒谎呢。”
  哼!他愤愤地想:有些人就是站着说话不腰疼,满嘴都是教训人的词儿。也不想想,有些人天生命差,那些命好的人就喜欢指手画脚地告诉他们该怎么活。——诚实?笑话,你要是诚实就没有了敲门砖,所有的好门都对自己关上了,凭什么自己要诚实?真是应着那句早年的民谣‘十等人是老百姓,老老实实学雷锋。’——而自己呢?还是十等人里的末等人,老家穷的人发蔫,干瘪的象吊死鬼的爹妈却象养猪一样生了七八个,虽然最后只活了四个。
  他再次自怜地摸着肉呼呼的胳膊,感伤地想:从小营养不良,所以长得又瘦又矮,现在拼命吃也才象骆驼那样积蓄了一些脂肪。——书也是断断续续地读,自己那么努力,每本书都能背下来,可还是没有考上大学,有什么办法呢?参考书少,老师水平差,偏偏家乡的高考录取分比城里高,城里又比北京上海高,两项一错,有上百分的区别,虽然真能考上他也读不起。——好不容易进城打工吧,要付房租,要办暂住证、计划生育证等等一大堆,总之要这要那总完了吧?可只要一碰上举办大型活动,呼啸而来的警察就把他们象贼一样随时清理出去,那时刚出来,当建筑工,穿得寒酸,每次都被狗一样的清理出去,有一次还光着脚!——真是投胎一错,窝囊一生!
  想到这里,他“呼的”愤愤地坐起来,冲着对面的虚空吵架般的嚷嚷道:你们好命你们就去诚实吧!既然我一直忍受着倒霉的下等生活,就没有必要拥有上等人的高贵品质!
  呼——,孔彬长吐一口气,感觉舒服了许多,他又躺了回去,自言自语地说:哼,我只要含糊其词,只要警察多怀疑国胜婶儿就行了,自己不铁口钢牙的证死她也就对得起良心啦,——再说,她也确实有嫌疑不是?
  但戴姐——,他又不安地想到:戴姐那十几分钟?她回到餐厅后……,他后悔当时只顾想自己的心事了,他从来都不爱注意人,除非是她们正唇枪舌剑……,该死!他又想起那种不对的感觉,到底是什么让自己感觉不对呢?……,翻来覆去间,感觉好象又回到了那天夜里,重新经历着那晚的情形,他们准备、吃饭、争执……
   不知多长时间,孔彬突然触电般地坐了起来,愣怔之下才发现自己刚才睡着了,他擦了一下嘴角不知不觉流出的口水,——突然,又触电般地抖了一下,——“天呐——!”他失声喊道。
   他终于——想了起来——到底——是什么——不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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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六
  
  “你好,戴小姐。”  
  郭小峰冲刚进宾馆的戴亚丽招呼道。  
  “哦——?”戴亚丽张大了嘴巴,她没有掩饰好自己的吃惊:“——你好,郭警官,”她迟疑地问:“——在等我吗?”  
  “是的,还有一些情况需要向你核实,请这边坐吧。”
   他们来到了宾馆大堂比较隐秘一角的会客区,除了小秦,没有其他人落座。
   “您好!秦警官。”
   “您好!”
   戴亚丽小心地在红色沙发上坐了下来,略显不安地说:“我希望你们没有等太久,你们可以给我打电话约好的。”
   “我们也是刚到,还以为你心情不好,可能会在宾馆里。”
   “噢——”戴亚丽用手掠了一下头发:“我出去吃饭了,也顺便走走,你知道发生了这样的事,在房间里呆久了,几乎要发疯了——,尤其是想到国胜——”她开始悲伤地捂住了脸。
   “你镇定一下。我们有很重要的事情跟你谈。”
   她的手从脸上放下了,但依然低着头,带着不能自拔的悲伤感觉坐着。
   “我们确定了周淑文孩子的死,确实有问题。”
   戴亚丽立刻抬起头,刚才的悲伤一扫而光,她充满期待地看着郭小峰;“那么——?”。
   郭小峰有些疲惫地揉揉眼睛,没有直接回答。
   “再谈谈她们吧。你认为她们母女对离婚的反应是什么?”
   戴亚丽似乎很高兴话题集中在别人身上,她飞快地回答道:“她们都是很奇怪的人,真的,好象是清朝以前的人,认为离婚是丢人的事,其实在现在这根本不算什么,你说是不是?”
   “具体说说她们的反应。”
   “那个钱老太太口口声声说她们周家没有离婚的女人,还说过去休妻还要说说犯了‘七出’中的哪一条?如果确实淑文有错她也就认了,可淑文绝对守妇道,国胜不能说翻脸就翻脸,抛弃了淑文……,——我听了直想笑,她们周家,她姓钱她不知道吗?还有她的‘休妻理论’,真滑稽!什么时代了?——好,就按她的理论说,那‘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她总该知道吧,他们可没有孩子,国胜都四十多了,没有理由和淑文离婚吗?”她一口气说道:“——还有,她看国胜确实爱我,马上一把鼻涕一把泪的表示,随我们如何,只要不和淑文离婚就行,那事关他们周家的声誉,笑话!——听她的话你还以为她们是什么大家族,是孔子的后代呢!其实,嘁——”
   “那周淑文呢?”
   “她——?”戴亚丽顿了一下,斟酌地说:“她是个很要面子的人。”
   “怎么讲?”
   “我想她心里也很爱国胜,可嘴上不表现出来,你知道她那个年代的女人是这样的,不管心里怎么想,嘴里总是很撇清的,喜欢摆出一幅无动于衷的样子,好象不稀罕国胜似的,——其实我知道是想等国胜求她,女人的悲剧!”她慢慢地说完,脸上不自觉地流露出无法抑制的得意和满足。
   郭小峰没有追问,经验告诉他,在男人(或女人)争夺战中的胜利者,常常很快就会在自我满足中继续表达,——多数人都无法遏止自己取得胜利后的喋喋不休。
   戴亚丽也没有例外。
   “——那个女人根本不知道自己已经失去了令男人屈膝的资本,怎么说呢,不能认清自己的处境,哼!这一点还不如她妈清醒。”说完,她把脸高高的一扬。
  “你能确切的总结一下周淑文对离婚的态度吗?”
   “表面上无所谓,其实很在乎,我敢断言她很在乎,”她的头低了一点,带着不容质疑的表情回答。
   小秦很高兴可以不只看到她的鼻孔了。
   “怎么看出来的呢?” 郭小峰接着问。
   戴亚丽皱了皱眉头,对于对方并不满足她仅有结论的回答而不满,“哦——,那个女人甚至很恼怒,具体我说不出来,但女人都明白女人的心思。”
    “女人的直觉?”郭小峰含糊地说。
   “对,女人天生独有的,”戴亚丽顿时来了些精神,她眨眨眼,吞吞吐吐地说:“也——也不全是直觉,她——是个很怪的人,话很少——但我很怕她,因为表面上她似乎懒洋洋,没精打采的模样,可不知为什么我一看见她就浑身发冷,总感觉她好阴——,似乎,似乎,什么都做的出来。”
   小秦心里打了个哆嗦,真是聪明的含糊暗示,他偷偷斜眼看郭小峰,惊讶的发现自己的上司居然就像根柔软的柳条,迅速被对面的阴风吹动了,显得十分赞同地歪着头小声自语:“我觉得也是。”
   对方的被感染使戴亚丽更精神了,她肯定地回答:“当然,我说的全是事实。”
   郭小峰突然直接地问。
   “你认为她会不会因为感到终究得不到许国胜而起杀心呢?”
   “这我不敢说,”她迟疑一下,带着仿佛思索的口气回答:“不过她这个年龄的女人好象都是这样偏执的,报纸上有很多这样的事例。她的性格有很强的时代烙印,——其实她们这样疯狂也有可以理解的地方,寒窑苦守等着丈夫出人头地,好开始自己的好日子,结果一无所获还老了,——难免想不开做出了傻事。”最后,她的口气中已经充满了胜利者的同情和理解了。
   “听你的话似乎是周淑文因为气不忿杀了许国胜了?”小秦冷笑着反问,他对面前这个语言里充满了毒汁的女人更加不喜欢了。
   “我不是这个意思。”
   “那就是不会了?”
   “不、不,”戴亚丽赶紧否认:“我认为会。”
   郭小峰沉思片刻。
   “但上次你不是说她们开出了很高的离婚条件吗?”
   “是的。”戴亚丽即刻充满了鄙夷:“哼!她们要很多钱,几百万离婚费,哼!虚伪,这就是那种女人,表面上口不言钱,实际上——,哼!”
   最后的“哼”声使她散落在脸旁的头发都飞了起来。
   “许国胜为什么不答应呢?”
   “我说过国胜根本没有这么多钱,国胜其实根本没有钱。”她强调着:“国胜其实根本没有钱,他们都不信,但这是事实,国胜其实根本没有钱。”
   “这么说,这个婚几乎无法离掉了?”郭小峰沉思着问她:“根据你的反映,从感情上她们保守,从金钱上又不能满足她们。”
   “是的。”戴亚丽又沉痛下来:“所以国胜才如此痛苦——”
   “所以你应该也很担心呀。”
   “担心,我?”
   戴亚丽有些不解,她略含轻蔑地一笑。
   “我为什么担心?担心的应该是她们!周淑文并不难看,可她没有丝毫挑动起男人欲望的魅力,我不是说她老了,只是说她乏味,乏味的女人二十岁也不会有魅力,恕我直言,我估计她裸体都不会有人侵犯,你不觉得她象一只呆头鹅吗?”她一时忘了忧伤,伸出竹竿一样的手臂抚摩了一下脸旁卷曲的头发,意味深长地轻轻说:“现在的男人要求很高的——”
   “就是说你很自信,根本不需要去周淑文的卧室找他。”
   突然起来的话题转换使戴亚丽眼睛里闪过一丝不宜察觉的警觉,她又略微顿了一下:“其实——,”她吞吞吐吐地说:“我,我,我进过她的卧室。不是我主动去的,30号,就是事情发生的前一天下午,国胜突然把我拽进去,我想——他憋坏了——”她斜睨了一眼两位警察,最后一句说得暧昧迷乱。
   “你们发生了性行为?”郭小峰声音干板的把这句本可以引起美妙遐想的话表达的索然无味。
   “没有,只是抱抱我而已。”她的声音也干板起来。
   “有人看见你进去吗?”
   “没有,我想没有。”她望着两位警察,似乎很羞涩:“要是有人,国胜也不好意思。”
   小秦突然回忆起王兴梁说许国胜故意当着别人的面和她亲热,以达到气周淑文母女的目的。这个女人又在撒谎,难道她已经意识到自己可能在现场遗留又物证?
   郭小峰仿佛什么也没想,继续和蔼地问:“这样说许国胜还是很有分寸的人?”
   “当然。”
   “所以我说你也会担心——”郭小峰音调陡然一变,突然冷峻起来:“种种因素使他离不了婚,如你所说,女方不放、他又不肯出钱或者说没钱、而且又很有分寸不肯孤注一掷地愿意为你抛弃一切。这么说你也许很愤怒,可我确实不得不这么想,谁都知道离婚问题可以用另一种方法解决,起诉!——虽然也会有调节呀之类的拉锯战,但几年下来也能解决问题,决不会比现在这样更麻烦!为什么他不选这种方法?我只能对你们的感情存疑!”
   戴亚丽的脸色变了:“你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是说因此你等不了了——”
   “那又怎样?”戴亚丽激动起来:“我等不了也用不着杀他,是他老婆干的,我很清楚。”
   “证据呢?不要说你的感觉这类不着边际的话。”
   戴亚丽喘了两口粗气:“我不知道,需要你们去找。”
   “说的对,我们正在做。”
   “我绝对没有杀人!”
   “人人都这么说。”郭小峰不为所动,他站了起来,显示出要告辞的姿态。
   “你们搞清楚好不好?”她又变得哀怨了:“我怎么可能杀人?”
   “你怎么不可能?”
   戴亚丽颤抖起来:“你们——,在指控我吗?”
   “不。”郭小峰恢复了一些温和,但声调依然很冷淡:“现在证据太少,确定不了谁最可疑。好吧——,今天先谈到这儿,顺便告诉你,今后一些日子你要保证随传随到,不能离开本市,除非——,”他顿了一下,语气既仿佛如刚才一样,又似乎有了些非常微妙的变化,添了些意味深长的劲儿:“——我们确定了嫌疑人。”
   戴亚丽怔怔地望着他们,鱼一样的嘴巴紧紧抿成了狭长的一线。
   “头儿,你到底什么意思?”一坐进车里,小秦迫不及待地问:“为什么不追问那十几分钟的情况?”
   “那能问出什么?”郭小峰系上安全带,然后活动一下,让自己很舒服的坐好;“还有,你没发现她反应很快吗?我们问她是否进过卧室,她略一犹豫立刻承认进去过,这样的话,即使在卧室发现了她的东西也理所当然了,这样精明的女人没有证据能吓唬住她?问她只会提前帮她做好准备编瞎话而已。”
   “那倒是!”小秦有些恨恨地点点头:“就象餐巾纸的问题,明知道她在编瞎话可也不能证明出来。”
   “她很聪明!”郭小峰有些出神儿地望着前方,嘴角微微现出一点儿笑意:“不过——,我的意思她却未必能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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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最后的结局

  木兰俯视着楼下一辆辆整齐停放的警车,和光滑的,颜色不一的车顶上反射出的金黄色的,渐渐柔和、暗淡下来的太阳光,知道墙上那个圆圆的,每天转两圈的家伙,已经把那条短腿跑到接近8字上了。房间里一片安静,十分钟前他们听完了自己带来的录音,她刻意来到窗前留给他们消化的时间,现在估计也差不多了,因为这漫长的谈话关于案子的信息却并不复杂,木兰松开扒着百叶窗的手,转身冲看起来依然沉思的两位说道。
   “嘿,我想你们现在可以排除周淑文了?”
   “为什么?”小秦抬起眼皮反问。
   “我觉得她表达的很清楚了。”木兰走了过去,拿起采访机很是自信地晃了晃:“我当时看了她的表情,不象做假的样子,可惜没有镜头把我们当时的情景拍下来,否则就会更加充分地证明这一点。另外一个证据,如果她害怕承担责任,怎么会大方承认自己杀害了亲生儿子?”
   “——因为即使现在她承认杀害亲生儿子也不能马上把她怎么样,”小秦身体向前探了探,脸上露出深思的表情:“正是这点让我怀疑,‘将欲取之,必先与之’,古老的教诲了,想取信于你,就先承认些小过错以证明自己的诚实,——目的就是获得更大的信任。而她对你的谈话也是如此,看起来不着边际,其实自始至终没有离开主题——就是强调自己没有杀人,这样的听来,可信性就要大打折扣。”
   木兰不满地扬起眉毛。
   “我看你对周淑文就是有偏见,开始就怀疑她,到现在也不肯放弃这个观点。难道那个戴亚丽已经完全排除了吗?你揪着她不放。”
   “那倒没有。”小秦泄气地向后一靠:“她的疑点越来越多了。”
   “所以嘛——”木兰眼睛得意的朝上转了半圈,然后又转向郭小峰——他正拧着眉毛深思着:“你觉得我的判断怎么样?”
   郭小峰身体稍微动了动,但依然保持着深思的表情,嘴里咕哝道:“小秦的很多分析是对的。”
   小秦和木兰都睁大了眼睛
   “你的意思是还是周淑文?”木兰小声问。
   “啊?”郭小峰一楞,仿佛刚醒过来,然后,他的眼睛落到了木兰的采访机上,突然欠起身,很有感情地拍拍它:“多亏了你呀,告诉了我全部的答案!”
   “喂、喂——”木兰叫了起来:“别搞错了,是我呀!是我呀!”
   “别喊得那么痛心!”小秦急急地转向郭小峰,挠挠后脑勺:“我的什么分析是对的?”
   “心理,你对心理的分析。”郭小峰点点头:“她的谈话也印证了我越来越明晰的感觉,——你们没发现周淑文有些像个孩子吗?”
   “——孩子?”小秦惊讶地反问:“你觉得她像个孩子?”
   “你不这么看吗?”
   “不!”小秦断然回答:“你一定记错了,我从来没这么说过。坦白地说,我对周淑文的印象很不怎么样,懒洋洋的,心肠也不好,长的也不好,但感谢上帝!她确实没有时下无数女人令人恐怖的通病:老黄瓜刷绿漆——装嫩!——很大年纪了说话还故意像儿童一样嗲声嗲气,或者举手投足都模仿孩子们的动作,或者走路故意一蹦一跳的,反正看起来要多怪有多怪!她们还自以为得计,因为人们看到后都会夸赞说——噢!你好年轻!——但上帝做证,那只是多数人能看出她们渴望显得年轻——因此投其所好罢了!”
   “我也这么看。”木兰说,她狐疑地看着郭小峰:“你怎么会这么认为?我倒觉得她像你所比喻人物的相反——老人,她干什么都懒洋洋的,毫无活力,好像死活无所谓。”
   小秦打量着头儿的表情,摇摇头:“不对——,郭队,我知道,你是另有所指——,你到底想说什么?”
   “哦——”郭小峰沉吟着,依然有些答非所问:“这样说吧,这个案子部分的让我想起了曾经看过的一个电影,那还是今年寒假我女儿狂看影碟时,我是跟着看的。”
   “是什么?”小秦问,同时又小声嘟囔道:“看来你又开始绕弯子打比方了。”他给木兰使个眼色,并示范般的摆出舒服的,准备长听的架势。
   “这个电影叫——,真该死!说英文对我是个天大的难题,不要笑我讲的蹩脚,叫《the constant gardener》 ,哦!天呐,还是我给你们写下来吧——” 他多少有些羞愧的说完,伸手在手边的纸上写下了这三个单词递给他们看。
   木兰狐疑地看看单词,又看看郭小峰:“这个电影不会是讲花园的吧?我相信不是,——绝对不是——”她越来越自信:“大概象征手法,也许你快讲讲内容比较好!”
   “你说的不错。”郭小峰点点头,身体靠回沙发,舒服地摆出准备娓娓道来的姿势,然后以一贯的平淡语气开始讲述道:
   “电影的男主人公叫justin,一个儒雅、斯文、富裕的外交官,过着文雅高尚,但某种意义上——又仿佛算得上近乎乏味的生活。但后来他爱上了一个叫tessa的女人,这个女人高尚、聪敏、而且富有激情。后来,他们结婚了。——然后,tessa随着丈夫到了非洲。我说过,tessa很善良,热心于公益事业,比如预防艾滋病这样的医疗事业,她忘我地关心他人的疾苦,甚至坚持挺着肚子走在非洲部落中,——这本来很好!但糟糕的是,——她还很聪明,于是从司空见惯的医疗救济中发现的问题,——事态在发展,她又很正直,这点最糟糕,——所以,——她死定了!应该说,——是死于官商勾结的巨大的黑网。——与此同时,深爱丈夫的tessa为了避免牵连到他,所以一直向丈夫隐瞒了实情,但justin同样很爱她,非常非常爱,——所以,噩耗到来使他绝望又痛苦,而且更痛苦的是,因为一无所知,最初的他还以为是妻子不贞。——嫉妒心和深爱交织的情感使他决意追查真相——。当然很快,同样聪敏的justin就明白——问题不是那么简单。”
  郭小峰突然奇怪地叹了口气:
   “我们都知道,长久的灾难,几乎都是人祸肆虐的结果,虽然注定要吃苦头的人们更乐意解释为自然灾害,加以心安。——所以,单纯外国救援,空投救济是解决不了问题的。当寻找妻子死亡真相justin目睹了这一切时,——奇怪的——”
   他没有太大起伏的语调里突然多了些平日里没有的空幻和忧伤的味道:
   “——他开始说出了妻子生前才会说出的话。比如,为了拯救一个非洲小女孩儿,他掏空了口袋里所有的钱,——就像妻子活着时一定会做的行为,——但被飞行员拒绝了,——仿若过去的他——一向理智的拒绝妻子任性的热心。——这个本来和妻子性格仿佛有着天壤之别男人,似乎因为对妻子的深爱,因为妻子的骤死,因为人性中种种奇怪的因素——,使他变成了另外一个tessa。——你说的不错,木兰,我也觉得名字大概是象征意义,花园是他们的家,是记忆他们爱和幸福的地方,是使他在得知妻子死后,一个从来都温文尔雅的男人,疯狂用铁锹拍打泥土,失声痛哭的地方……,他忘不了妻子,所以当人们劝他放弃和接受现实的一切时,他只能绝望的回答:‘我没有家,tessa就是我的家。’——因此,他一路追踪,终点是tessa的死亡之地,就像一个仪式,叶落归根,——他们——永远的融合了。”
   声音嘎然而止,但房间仿佛依然回荡着故事里的忧伤和空灵,木兰猝然低下头,眨眨不知何时湿润的眼睛。
  砰、砰、砰、几下礼貌的敲门声打破了凝肃的气氛,大家茫然地看向门,——然后,门被拧开了,一张漂亮的面容出现在半开的门后。
   “郭队,已经八点多了,要我给你们买些吃的吗?。”
   “不,不用!”一直呆呆坐着的小秦紧张地站了起来。
   郭小峰笑了,他伸了个懒腰,也站了起来。
   “不用了,小肖,你可以回家了,我们今天也不熬夜了,各自回家。”
   “案子要结了?”肖素立刻聪明地问。
   木兰和小秦也都惊讶地看着郭小峰。
   “差不多!”
   “怪不得我刚才好像听到了你们谈到了非洲,聊天吗?”她按耐不住好奇:“这么远,不会和案子有关吧?”
   “当然有关!”小秦郑重地点点头;“郭队正发挥他的长项,给你讲一个信息复杂的故事,而根据我的经验,最关键的部分,——其实只是他一带而过的地方。”
   “你是讲爱情?”木兰还沉浸在刚才的感动当中:“周淑文其实深爱她的丈夫?扭曲的爱?”
   “——别胡扯!”小秦有些粗鲁地打断她:“你是被故事听进去了,我相信周淑文的自述,这案子里面的人,我看都没什么爱,要是说爱,没准儿属那个胖墩墩的‘摇头王’还有点儿爱,看出来还挺爱他老婆孩子的。”
   木兰眯眯瞪瞪地看着郭小峰。
   对面的刑警冲她宽厚中略带自嘲的一笑:“看来小秦越来越了解我了,对!——不要被故事套进去,这个案子里的人,——现在彼此之间没有爱!而且,小秦,你对王兴梁的判断我也很赞成,我不得不承认,你的很多判断,简单准确!”
   但赞扬反而使小秦的眼光狐疑了,他猜测地看着郭小峰:“商业贿赂?官商勾结导致的谋杀动机?你想说的是这个?”
   郭小峰笑了:“你想复杂了,我仅仅想表达我对凶手行凶的心理判断,走吧,走吧,各自回家——,”他推着几个人向外走;“我们边走边说,说实话,虽然我现在坚信,我很清楚凶手是谁,但还有一个障碍——,我觉得一个很重要的线索,就在我脑子里的某个地方,可就是想不起来——”他有些烦恼地摇摇头:“这几天的信息太多了。”
   恋恋不舍的木兰眼巴巴瞅着他们准备向车走去,她不想就此结束,她想最快知道这一切的内幕,因为一贯的好奇心,也因为她不知不觉为这个案子付出了太多心思——
   “嗨,找个地方随便吃些不好吗?也许吃完饭该想起来的就想起来了,我请客。”在他们准备上车前连忙拦住建议。
   “再让你请客我们会不好意思的,一定我请。”小秦摇摇头,但他似乎被木兰的建议打动了,他看了看还在低头沉思的郭小峰:“太晚了,回家弄吃的也很麻烦,再说,万一你想起什么——,要不在隔壁夜市随便吃点儿怎么样?”
   “——就在夜市吃?”跟在后面的木兰忍不住发出疑义:“庆祝你们快要结案?”
   “那又怎么样?难道去饭店里大吃大喝一顿——只为庆祝——准——破案?”
   “那倒也是,毕竟不是彻底结案。”木兰歪头想了想:“我只是觉得你们那么累了一天怎么也得大鱼大肉的补补,反正我报销,怕什么!”
   郭小峰突然停住了脚步,他回过身问:“你说什么?大鱼大肉?”
   “对。”木兰以为打动了他,连忙两手夸张地比划着,用带着诱惑的口气继续煽动:“夜市的东西吃起来过瘾,味儿更足,可吃多了容易肠胃不舒服,尤其是几天劳累下来,——我觉得你们应该好好补养一下,所以不如改到饭店吃?环境、味道、卫生都要好一些,鱼呀肉呀总归要新鲜些——”
   “我想起来了——” 郭小峰失声喊道,脸上一下子闪耀出兴奋的光芒,他又镇定一下,然后伸手去掏手机。
   “你想起什么了?”小秦忍不住问。
   “大鱼大肉?好好想想——”郭小峰一边按键一边回答。
   “你再提示一下?这案子里没有鱼和肉啊?”
   “想想你用这个词形容过谁?”郭小峰快速的回答,同时把手机放在耳朵上,好一会儿,他焦躁的自语:“怎么不接电话?”
   “也许出去了?”木兰提醒道。
   “——我打的是手机。”
   “你给谁打?”小秦紧张地问:“戴亚丽?”
   “不,是孔彬,我要核实我的推测。”
   小秦松了口气,想了想,小心的提议道:“要不待会儿再打?这个人就是没准儿那类。”
   “是呀,不如先去吃饭。”木兰鼓动道:“去夜市简单吃些也行。”
   郭小峰迟疑地点点头,开始和他们一起向外走了起来,但手里还是不断地重拨着电话,只是接通了的电话一直无人接听,郭小峰渐渐有些焦躁了,不时地突然站住想一会儿,脸色也越来越阴沉,—— 当走到不仅能闻得到烤羊肉串儿的香气,而且可以看到那热烟萦绕的烤架时,他突然停住了脚步。
   “不行。”郭小峰不安地说:“现在我要去旅社看看,孔彬应该不敢不接我的电话。”
   “你担心什么?”木兰忍不住问:“跑了?怎么会?他是凶手?”
   “不。”郭小峰简洁地回答,脸上的不安更加强烈了,他开始掉头向回走。
   “那你干吗着急?他肯定不会跑。”木兰一溜小跑地跟在后面:“也许手机放到包里没有听到,我以前就常干这样的事,当然男人这种事少些;——或许他出门没带手机,这也不算奇怪;对了,也许他正洗澡,所以听不到——,反正打通没人接听的情况很多,你又何必紧张?”
   “我希望情况就象你所设想的任何一种。”郭小峰说,声音中充满了祈祷的意味儿,脚步却越走越快:“可我还是担心他出什么事儿,可能他会是这个案子唯一的人证,我不能冒险,一定要尽快见到他才能放心。”
   “为什么?”小秦也忍不住惊讶地问道;“戴亚丽没理由现在杀他?事实上,她正在买通他。”
   “因为问题和戴亚丽无关。”
   “无关?”小秦更加惊讶,他抢步上前问道:“那和谁有关?”
   “唉——!也许和我有关,也许我犯了个严重的错误。”
   “什么?”
   这次郭小峰没有回答,快步向回走着,直到坐进车里才脸色严峻地对木兰说:“我不该把孔彬有可能想起什么的信息告诉你。”
   “我?”木兰惊讶地喊了起来:“你什么意思?难道我会杀人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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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因为一路上走走停停的车速(你可以漠视红灯却飞不过车流)和孔彬手机保持着自始至终可以接通却无人接听的状态,——所以,刚到幸福旅社,木兰就吃惊地发现一贯稳健的郭小峰几乎是飞步跑进去的,以前她的印象中这位郭队长总是胸有成竹、从容不迫的样子。
   她奋力紧跟在后,只见郭小峰先跑到服务台着急地问道:“302一个叫孔彬的退房了吗?他二十四五岁,个子不高,白白胖胖的,住了有好几天了。”
   “你说那个眼珠老在女人身上转来转去的那个?”两个服务员中年轻的那一位,模样既聪明又有些傻呼呼的的女孩儿,带着既生气又有些喜滋滋地口气回答:“——还没有。”
   “那他现在在吗?”
   “应该在,没见他出去——”还没说完,她的衣角就被后面偷偷拽了一下,她连忙会意地住了嘴。而问她的那位五十来岁的男人,已经转身向楼上跑去,她看到后面还跟着一个三十来岁的女人,随后一个二十四五岁很精神的小伙子也跟了上去。
   她有些吃惊,微微张开了嘴,这使她的模样中傻呼呼的一面更多的呈现出来。她转过身问刚才偷偷拽自己的,——一位四十多岁,满脸看透人生,总是一副悻悻表情的女人:“怎么了,张姐?”
   “你怎么不问问他是谁就回答他的问题?”她一脸数落地提醒。
   年轻服务员一下子捂住了嘴,半分钟后又放下手,满脸乞求地问自己精明的同事:“不会有什么事儿吧?我看那人不像坏人?而且后面还跟了个女的,不像黑社会的。”
   “你想哪儿去了?”年长女人用手指戳了一下她的太阳穴:“黑社会还用问我们这些信息?再说要是黑社会你还敢不回答?我担心的是——”
   “——什么?”
   “我担心是好人之间的事儿——”那位张姐话里有话地说了一半。
   “——好人之间的事儿?”年轻女孩儿看起来更迷糊了,也更好奇了,她撒娇地摇了摇张姐的胳膊。
   年长女人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卖关子地瞟一眼自己的同事,回身坐了下来,拿起台子下面的瓜子(她们刚才就一直在边嗑瓜子边聊天)放到嘴里一颗,然后才慢悠悠地问:“你说什么事儿让一个男人会这么急?”
   年轻服务员显然就没打算让这个问题进大脑走一圈的意思,所以几乎是立刻就追问回去:“什么事儿?”
   “傻瓜!”年长服务员嗔怪一句,然后聪明无比的一笑:“当然是老婆偷情啊——”
   “偷情?”年轻服务员的表情依然保持在傻呼呼的那一面。虽然刚才她们之间正讨论男人女人的话题,但还是看不出眼前的事和偷情的关系。
   “你忘了?”年长服务员不得不更清楚地提醒:“四五点的时候那个男的——就是叫孔彬的——出去,到六点多和一个女人一起进来后就再没出来过?平时那小子哪天到点儿不在这儿贫一会儿然后出去吃饭?今天怎么到现在还没出来?”
   “可那个女人那么老,都四十多了!”年轻服务员喊道。
   这句话即刻得罪了她身边这位年纪同样不惑之龄以上的同事,她把嘴里的瓜子皮向地上狠狠一啐:“呸!”她吊着脸说:“四十多怎么啦?照样有的是男人稀罕!”
   “那是、那是!”女孩儿已经意识到自己犯下了滔天大错,赶忙赔着笑解释道:“可她看着不像张姐你那么年轻,跟二十多似的,也不象你那么有风情,木木唧唧的,怎么会干这事儿?再说楼上那个才二十多,年龄差别也太大了。”
   “这你就不懂了吧?”年长服务员略微舒心些,但依然有些没好气:“这年头什么事儿没有呀,再说很多小伙子就是喜欢成熟女人,哼!我们门口有个男孩儿就是老缠我,让我那个烦呀——”
   这最后一句如果改成“让我那个开心呀——”也许就更符合她的腔调了。
   “噢——”年轻女孩儿恍然大悟的吧嗒一下嘴,然后又有些既不服又好奇地说:“不知他们怎么勾搭上的,看着那个女人不象能迷住男人的样儿。”
   “这还不简单?”年长服务员又扔颗瓜子在嘴里,嗑啪一声吐掉皮,才带着洞悉世事的精明脆声回答;“网恋!”说完,她突然咯咯笑了起来,好一会儿又继续说:“有这个东西想谈几个都行,反正都是渴的要命的人,聊天聊上了,然后搞一把了事呗!”
   年轻服务员心里开始有些不舒服起来了,虽然她并不打算和楼上那个眼珠提溜乱转的小伙子发展什么感情,可一想到他在每天向自己献殷勤的同时,还和这么老的女人搞在一起,顿时使她有些身价下跌的愤愤了。好一会儿,她多少有些不甘心地反驳:
   “也许是其他关系呢?”
   “不会!”年长服务员把握十足地回答:“你没见他们回来手里还拿着啤酒吗?我跟你说,什么事儿也瞒不过我的眼,哼!——我搭眼一看就明白,那就是——为助兴呢!”她又咯咯地笑了起来。
   “可那个女人走了有好一会儿了,楼上怎么还不下来?”
   “你呀——,”年长服务员再次轻轻戳了她额头一下,然后暧昧地一笑:“真是的,男人也不是铁打的?过后不得歇歇?”
   一切疑问彻底结束,依然不快的年轻服务员刚想扁扁嘴,突然脑筋里聪明的那部分产生了作用,——万一不小心露出醋味儿岂不是要被同事笑话?还是陪着笑比较保险!于是也吃吃的笑了起来。
   正在两个女人的咯咯吃吃的笑声中,——她的眼角扫到郭小峰又朝这边走了过来,顿时紧张地小声喊道:“那女人的老公,——就是那戴绿帽子的男人又过来了。”
   然而不等年长服务员能够面授机宜,郭小峰已经再次出现在服务台前,木兰也在后面跟了过来。
   “你能确定302的孔彬下午没出去吗?”他着急地问。
   “不,他出去了。”她的衣服又被偷偷拽了一下,然而,一想到孔彬的背叛(胆敢不专注的只向她献殷勤)和匡服社会美德正义感的共同鼓舞下,决心不理会——同事的警告——而讲出实情。
   她先同情地朝郭小峰的头顶看了看,仿佛那里已经戴了顶帽子似的,然后一口气说:“后来,大约六点多又和一个女人一起回来了,一个多小时后,那个女人自己走了,他还在屋里睡。”
   “屋里睡?这么说你后来又上去见过他?”
  年轻服务员不明白对方听到她刚才的话为什么会突然很高兴,她略有奇怪地回答:“不,没有,我只是估摸。”
   面前这个男人的脸又阴沉下来了,又问:“那个女人是不是四十多岁,个子不高,梳一个发髻,胖乎乎的?”
   “是的。”她小声回答,眼神儿同情地偷瞟着郭小峰。
   郭小峰低头从手机里调出一张照片,伸过去递给她看:“是她吗?”
   木兰也凑过去看了一眼,心里一沉,——果然是周淑文。
   年轻服务员点点头,暗想:可怜的男人,把妻子的照片都珍藏在手机里,可还是挡不住——,唉!她的眼神儿变得更加同情了,出于善良吧?她安慰地补充一句:“她已经走过了。”然后又带着对别人不道德的痛心低下了头。
   “现在你们跟我上楼把门打开。”
   年轻服务员楞住了,她抬起头,迟疑地说:“这——”。
   “——这可不行。”年长服务员不得不挺身而出了,她站了起来,也充满同情地看看郭小峰,然后像个知心老师似的开导说:“我理解你的心情,但不能给你开门,我们有规定。——再说,你也来晚了,她已经走了,楼上那小子肯定抵死不承认,这事儿,得抓现行。”
   “你在说什么?”郭小峰有些奇怪,他急噪地说:“规定?对不起,我还没告诉你们吗?我是警察,孔彬牵扯一个案件,我们要马上见他。”
   “警察?”
   “对!”郭小峰不明白对面两个女人刚才还挺热心理解的脸,为什么顿时会变得这么吃惊,——尤其是那个年长的女人。她们面面相觑一眼,那个四十多岁女人还兀自愤愤的不肯信的样子,他有些急噪地拿出警官证一晃;“快上楼打开房门。”
   年长服务员扫了一眼,带着彻底失望的表情,然后搭拉着公事公办的脸,索然无味儿地陪他们上楼了。
   有些肮脏的木房门被打开。
   “啊——”中年女服务员及时的发出一声尖叫。
   孔彬躺在地上,鼻子下面还乱七八糟的糊了几张纸。
   郭小峰推开她跑步进去,他的手在孔彬的身上摸了一下,然后又把手放在他的鼻子下面,直起身惊喜地对小秦说:“谢天谢地,他还活着!快打120,然后通知队里——”
   小秦飞速地拨通了电话。
   木兰倦缩在门边,不敢相信地望着这一切,脑海里一片乱麻……。
   终于,孔彬被120抬走了,后来的警察也开始有序的工作了,
   “不是因为我说漏了,才会导致这一切吧?”木兰乞求地看着郭小峰。
   “对了,”小秦站直了,也连忙问郭小峰:“现在要不要去抓周淑文。”
   郭小峰扫了一眼做事的同事,退到门外,简短地回答道:“不急。”然后拿出手机一边拨号一边向着空无一人的走廊尽头走去。
   小秦伸头扫了一眼号码,眼睛里露出惊讶的神色。
   “怎么了?”木兰小声问。
  小秦茫然地看着郭小峰的背影,近乎自语地回答。
   “他现在怎么会给他打电话。”
   “谁?”
   “王兴梁。”
  木兰几乎是一夜没睡,尽管她被强令送回了家,但依然无法把“——是自己害了孔彬”的念头从脑海里抛开,毕竟是自己透露给周淑文关于孔彬的信息的,一度她曾想象是另外的女人害了孔彬,不然最后郭队长为什么打电话给王兴梁呢?难道他是凶手?不,不对,他是男的,是不是他老婆?然而当她刚这么异想天开时,就想起昨天服务员是辨认过照片的……
  第二天,踌躇再三的木兰终于决定还是到刑警队问一下。
  郭小峰正在办公室里打盹。
  “请坐。”他醒了过来。
  “对不起。”木兰小声说:“打搅你休息了,你昨晚肯定忙了一夜。”
  郭小峰仔细看了看她兔子般的眼睛,一笑:“我相信你也如此。”
  木兰紧张地看着他,张张嘴又紧张地闭上了。
  “如果你想打听孔彬的情况,”郭小峰声音柔和地说道:“我可以告诉你,他没有死,应该也不会死,虽然也要在医院呆一阵子。”
  “啊——!”木兰如释重负地松口气,心里一下子轻松了——毕竟,没有人因为她的过失而死掉。稍倾,另一种内疚袭了上来。
  “对不起。”她再次小声说,过了一会儿,又垂下眼皮补充道:“都怪我多嘴。“
  “你不用这么内疚。”郭小峰尽量用最诚恳的声音说道:“事实上,责任应该在我,是我透露给你信息,却又没有告诫你不能转述给任何人,你根本不知道整个案子的所有情况,说漏了也很正常。——你根本没有错,应该检讨的是我!噢——,你不用争辩,我们也用不着争着道歉,反思反思就足够了,因为——”他对木兰充满庆幸的一笑:“孔彬可能不会受到永久性伤害。”
  木兰也笑了,随后一直萦绕在心头的疑问不可遏止地再次冒了出来,她苦恼地问:“周淑文为什么要杀害孔彬?”
  “当然是杀人灭口啦!”
  木兰颤抖了一下,摇着头说:“我真是太蠢了,被她的表象迷惑,我自始至终观察着她的表情,不象说假话,没想到——,看来还是小秦说的对。”
  郭小峰古怪的一笑:“不要急着结论。”他的食指在桌子上轻轻敲了敲:“周淑文马上就会带回来了——”
  说话间,木兰听到外间小秦的声音:“有什么话你找我们郭队说,周淑文你老实给我站着。”
  接着,“砰”一声——,门被近乎粗暴地推开了,一头蓬乱白发的钱老太太闯了进来,看到镇定就坐的郭小峰,她稍微瑟缩了一下,但随即胸脯向前一挺,冲着郭小峰大声质问道:“你凭什么抓我的女儿。”
  刚才还微笑的郭小峰的脸色顿时变得严厉和冷峻了。
  “她涉嫌杀人,我当然要抓她。”
  钱老太太看着他严峻的脸色,胆怯地退一步,突然跪了下来哭喊着说:“她没有杀人,她是个好孩子,你不能冤枉她,可怜可怜我这孤老婆子吧——”
  木兰惊的站了起来,尽管钱老太太根本不是冲自己跪的。
  “可怜她?”郭小峰眯起眼睛:“谁可怜许国胜呢?”
  “他是个混蛋!”
  “混蛋?”郭小峰慢悠悠地说道:“混蛋也是你选到家里的,也不是你想杀就杀的。”
  “可人不是我们杀的,那么多人都在,你们为什么一定要认定我们,人死在我们家就是我们娘俩儿干的吗?要是这样,你们干脆枪毙我好了,把我女儿放了。”
  郭小峰冷冷地看了她一会儿,然后很轻蔑地笑了:“你想哪儿去了,告诉你,我们不是乱抓人,有证据的,否则早就抓你们了。可以告诉你,我们技术科检测了,房间里除了死者和你们母女的痕迹,还有王兴梁的,但现在可以排除了,因为根据新的证据,他没有作案时间。其他人则没有任何痕迹,包括指纹、毛发之类的。”
  “不可能!”钱老太太喊道,然后,她象明白什么似的叫了起来:“我知道了,——她买通你了!那个狐狸精,对不对?你们——,你们——”
  “胡说!”郭小峰脸沉了下来:“没有证据不许乱说!”
  “我说的实话,她不可能没留痕迹!”
  “哦?”郭小峰歪过了头:“你怎么知道戴亚丽不可能没留痕迹?”
  钱老太太僵住了。
  “我来替你说好吗?”郭小峰站了起来,走了过去,冷冷地俯视着依然跪着的钱老太太:“我说没有痕迹你知道是不可能的,而且能清楚的断言是那个狐狸精买通了我们,而没有提到孔彬,为什么?——那是因为你亲手拿了戴亚丽两根头发放到了现场,打算嫁祸于她,所以我们应该找到对不对?”
  钱老太太依然强硬地沉默着。
  “你回不回答都无所谓。”郭小峰又走回座位坐了下来,悠然说道:“站起来吧,这对事实没有帮助。而且——,别以为我在诈你,孔彬,就是你没放心上的那个小伙子,——可以做证,别忘了,他了上了三次厕所。”
  “他不可能看到的。”钱老太太突然喊道:“他是胡说。”
  “他为什么不可能看到?因为你作案时他们都在餐厅对不对?”
  钱老太太再次瑟缩了一下。
  “好,我再告诉你,他曾三次进入死者的卧室,为了是偷东西,顺便告诉你,你家的钱少了就是他的功劳,——当然,天下无绝对事,做小偷这一劣行,对破案而言,居然成了关键。——他也成了最重要时间证人。——椐他的回忆,在他第一次借口上厕所敲门时,许国胜还活着,可第二次借口上厕所,进到卧室时,他就死了,这两次之间,所有人都一直呆在餐厅,除了你——你以做菜为名不断的进出着。——还有,我们提取了闷死许国胜枕头两侧的指纹,这种材质也可以提取指纹了,虽然很麻烦,——除了死者的、你女儿的,就只有你指纹和掌纹,”
  钱老太太一下子委顿地瘫坐在地上了,就像一辆失去动力的老汽车,完全抛了锚。
  木兰愣住了,许国胜不是在孔彬在最后一次上厕所时发现死掉的吗?怎么现在——?她来不及想,只听见郭小峰继续说道:
  “——还有其他的相关证据,要我一一说出吗?其实,你没自己想象的伪装的那么好,你自己女儿都渐渐意识到你是凶手了,出于伟大的孝道?或者是为了报答你的养育之恩?所以她才会决心谋杀孔彬,一是杀人灭口,二是以身顶罪。”
  钱老太太无力地抬起头望着郭小峰,似乎不相信他的话,喃喃地自语:“胡说,胡说。”
  “我没有骗你,”郭小峰半是悲悯半是厌恶地看着她:“知道你女儿怎么谋杀孔彬的吗?是对你谋杀方法的拙劣模仿!可惜你女儿动手能力不强。她杀害孔彬时,抄起啤酒瓶砸在他头上,——而不是像你先用安眠药使许国胜昏睡过去好从容做事;——然后,她跑到外面水房里弄湿纸巾,糊在鼻子下,可惜那些纸烂了,——这点要谢谢你,因为你总买最便宜的纸巾,质量太差,所以没起到作用,人没有死!所以,判断凶手不成问题。——不过说实话,即使是人死了,这个案子也能易如反掌的侦破,因为现场留下了大量的痕迹。——显然,她不像你,真正做起事来,冷静、慎密。”
  “文文这个傻孩子,太傻了,太傻了,太傻了——”钱老太太更加委顿,抽泣着反复唠叨,不知到底指什么。
  “是不聪明,如果是你,肯定另有念头。”郭小峰用一种略含嘲讽地口气说:“很可惜,被你精心培育出——如你心愿的女儿——虽然在某些方面可能很聪明,但面对具体问题时的反应和处理恐怕很弱智,惊慌失措,没有筹划和脑筋,动手能力又很差,却又暴躁易怒,把问题弄得不可收拾还连累了你。”
  “文文,文文——”钱老太太失声哭了出来,突然她身子一挺,仿佛又添了汽油,所以动力十足起来,大声连说带骂的讲了起来:“我杀那个畜生也是为了文文呀,为了她我什么都肯做,死我也愿意呀,我受不了别人这么欺负她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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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确定是在这个地方吗?”小秦东张西望一下,这是热闹的夜市,空气中缭绕着碳火的烟气、招揽的人声和各种香味儿,一个让人忍不住豪爽和说些大话的地方:“林姐,这可是庆祝破案,而且我们请你呀!你可请了我们两顿了呀!不打算扎我们一下吗?居然选这么个地方?”
  旁边一个正大声吆喝着招揽生意的老板娘模样的壮硕大嫂听见他的话,立刻转过头来连数落带招揽地吆喝起来:
  “哎呀!小伙子,这儿可比大饭店有劲儿多了,味儿比他们也地道,怎么?不信?我告诉你,开大奔的还专门来我们这儿吃呢!坐、坐、到后头做。”一边说,一边一把揪住木兰的胳膊一阵风地扯到后面一张窄桌上,往凳子上一按,半命令地说道:“就在这儿吃,包你吃的痛快、说的痛快!”
  “好吧!”木兰揉揉手腕子,乖乖地坐了下来。
  大嫂眼睛又威严地扫了一眼两位正发呆的男士——他们立刻就低下头,也乖乖地走过来坐好了。
  她满意地点点头,粗声大气地继续命令:“每样给你们拿点儿?”
  “不用!”小秦这次奋起反抗了:“我跟你去选。”
  十分钟后,他拿着几瓶啤酒啤酒和一瓶橙汁走了回来。
  “林姐。”他再次忍不住说道;“为什么选这儿,我不是说东西不好,这儿有这儿的味儿,只是好象太替我们省钱了。”
  “考虑到我犯的错。”木兰闷声说:“这里都奢侈了,孔彬不是现在还在医院吗?”
  “他有些失血过多。”郭小峰伸手打开橙汁一边给木兰倒进面前的一次性纸杯,一边后怕地说:“幸亏周淑文的晕血症,看见流点血,自己先晕过去一会儿,醒来后把纸随便往孔彬脸上一扔,就慌慌张张的跑了。否则,如果从容不迫地把一切做好,孔彬可能真的就命丧黄泉了。”
  “所以嘛——”木兰更加郁闷。
  “不过我已经说过了,你没有多大的责任,更何况现在你还为破案做了巨大的贡献。”
  “你可真会安慰我,”木兰看起来更加不快活了:“我想不出我做了什么!”
  “你帮我确定了凶手是周淑文的母亲而不是周淑文,至于后来发生的事,有过失的是我,对你而言,只是意外。”
  “可——”
  “嘿!” 小秦打断又要开口的木兰,把打开口的啤酒放到郭小峰面前,插嘴问:“不要争责任了,这么说,头儿,你也怀疑过周淑文?”
  “当然,以她这样的身份,我怎么可能不怀疑呢?确切的说我一直没有放弃过对她们母女的怀疑。”
  “可我怎么觉得你根本没把心思放在她身上,好象早知道她不是凶手似的。”小秦挠挠头:“这几天我都想,你怎么这么神,这么可疑的人,居然未卜先知的不怀疑?”
  “是吗?糟糕!”郭小峰立刻皱起眉头,做出一副深深懊悔的表情,“我不该说出来的。”
  木兰“扑哧”一声,郭小峰也笑了笑,恢复了平常的口吻:
  “我和你的想法是一样的,只是这个案子小秦你最清楚,最初一切都是模糊的,糟糕的是人人都有机会,至于动机,表面上看当然是周淑文最强,——但人和人的承受力是不同的,作为警察,我们可是看过不少仅为微不足道原因就动了杀机的案件。所以我觉得要想破这个案子,选择排除法也许更合适,——但又因为这个案件缺乏有强烈指向性的物证,,所以排除不得不又回到从动机方面着手。”
  “那你怎么排除呢?”木兰恢复了好奇心:“不断的问?谈话?”
  “可以这么说,但也不完全是这样,当然还要有些技巧,甚至可能做一些简单的测试。先排除的自然还是看起来比较清白的人,因为如果他们确实清白,所反映情况实话的可能性大,就可以采信他们的证言。假定能一一排除后,最后就可以强力审查疑点最大的周淑文母女,本来认为案子可能会很慢,”
  他冲木兰表示感谢地举了举杯子,示意干杯,然后轻轻喝了口啤酒,继续说:“谁想到你这位福将光临,正好把了解周淑文母女的任务托付给你,结果我们双管齐下,两头不耽误,案子也算侦破的比较快了,托你的福呀!”
  木兰的脸顿时得意地红艳艳的,看到小秦也带着打趣的敬意冲她举了举杯子,她有些害羞连忙转移话题:“怎么排除呢?有什么技巧呢?”
  郭小峰沉吟了一下:
  “技巧也有一些,主要是分析。——比如说动机吧,理论上讲,几乎人人都可能犯罪,但一般都要在急迫的状态下,除非是特殊性格。而这里面,除了周淑文,第一次谈话后,我个人认为其他人性格都算正常,不管是小气些、贪心些或者有些小偷小摸。——那么我们就来追究,谁有急迫的动机?——首先说王兴梁,戴亚丽最初指证他被死者追债,但仔细了解,情况并没有到‘不还钱就怎样怎样’的极端状态,事实上即使他和死者闹掰,也不会倾家荡产,甚至还能再分些钱。再说他也不是什么赌徒,最初的交谈后,我们就发现他胆子较小,很怕得罪人,后来进一步了解,发现他还是个有家有口,要还房贷、供养女儿,愁的头顶都秃了的中年男人,所以几乎可以认定他杀人动机很小。”
  “——再说戴亚丽,即使是心黑手狠,如果动杀机,一般来说,不是又有了一个新情人;就是她已经完全掌握了死者的财政,可以不动声色地昧下来;再或者和死者有什么深仇大恨等等前提,至少占据之一。关于另有情人和深仇大恨这两点,王兴梁和孔彬都没有这样讲,而他们之间也没有什么特殊的友谊,又长期在一起,——如果有什么端倪,应该会告诉我们的,所以姑且可以认为没有。——关于死者钱财问题有些复杂,王兴梁坚持认定她拿了,戴亚丽又咬紧牙关否定死者有钱,这似乎可以确定有经济动机,但那些钱是什么状态?是她的名下的还是死者名下的?因为如果是她的名下,那么她的嫌疑就大了,所以我必须确定。——为此我做了个小小的测试,故意告诉她,周淑文要冻结死者财产来继承,在案件有一定进展之前她又不能离开本市,同时又让王兴梁找她协商分钱的事情。——结果是她顿时就紧张了,立刻就要买通王兴梁和孔彬,叫他们做伪证,证明周淑文杀人。”
  “——她心肠可够坏的。”木兰忍不住愤愤地插嘴。
  “是的,她心肠并不好——,”郭小峰顿了一下,把自己的啤酒杯在桌上轻轻转动了一圈:“——但也可以说理直气壮。因为她的手帕纸被钱老太太偷走,并且故意留了一角在手帕纸袋里,后来当她在中途离开餐厅偷偷去找死者时,发现许国胜面糊纸巾死在床上时,惊慌之下打开包想拿手帕纸时擦擦手时,发现了这一点,——然后她立刻意识到自己被嫁祸了,也可以认为她只不过‘以其人之道反制其人之身’罢了,只是把真凶弄错了。”
  “肉串来喽——”胖老板娘突然喊道,然后举着一把刚烤好的羊肉串放到桌上的空盘子上,接着就像这刚烤好的羊肉串一样香喷喷热腾腾的招呼道:“你们要的二十块钱的肉串,趁热赶快吃,凉了就不香了,吃,快吃!”
  一直听的津津有味的木兰这才把不知不觉伸长的脖子收了回来,身子向后仰了仰,伸手揉了揉脖子,扭头对小秦说道:“真有意思,你——”她惊讶地停住了,因为她发现小秦正奇怪地盯着郭小峰,仿佛陷入了很大的迷惑似的……
  “你怎么啦?”木兰好奇地问。
  小秦一楞:“没什么——”,他掩饰地看看面前还油汪汪的肉串,连忙拿起一串递给木兰:“赶快趁热吃吧,女士优先。”
  木兰接了过来,咬了一口:“嗯,味道真不错。”她又咬了一口,偷眼看着郭小峰,直到他吃了一串后,终于忍不住接着问:
  “那戴亚丽就马上擦掉了指纹?扔掉了面巾纸袋?”木兰问。
  “对。”
  “可她发现尸体为什么不马上报告?为什么不向警察说明这一点?”
  郭小峰又转动了一圈杯子,摇摇头:“前一个问题你只能问她了,不过我相信那也难会是真话,自我美化已经熔入很多人的血液。后一个我猜大概是觉得与其浑身是嘴地解释,不如就势把疑点还给凶手,反正手帕纸也没有什么特殊指向性。”
  木兰想了一下,点点头:“你说的也是,她脑筋还挺快的。”
  “确实如此,对我测试的反应也能说明这一点。”郭小峰又轻轻摇摇头:“不过她开始欲盖弥彰的行为反而让我们更怀疑她了,——幸而后面的测试使我对她的怀疑渐渐消除。”
   太多的信息让木兰有些迷糊:“为什么?”她问。
   “很简单,她为什么要这么着急的安排呢?我想就是为了暂时拖住我们的注意力,放她离开,以便把许国胜名下的钱取出来。这个行为我认为至少可以说明两件事,第一、那些钱是她可以支配,但在许国胜名下,否则她不会那么急;那么从这点看,她杀人的动机就更小了,因为她不可能不明白许国胜死了她是分文得不到的。第二、她心肠很坏,但反应很快,是个行动派。但这个行动本身却解释了前面的疑问。”
  “你是说——”小秦琢磨着说:“戴亚丽发现自己的餐巾纸被偷,然后立刻擦掉指纹给扔到周淑文家纸篓里?”
  郭小峰举起啤酒轻轻喝了一口,然后点点头。
  “可是——,这些都是你的猜测是吗?”小秦炯炯地直视着自己的上司:“一逮捕周淑文,戴亚丽就离开了本市,这些——猜测——就很难得到证实了?”
  郭小峰一楞,随即闪避开来,他仿佛没听到小秦的疑问似的继续看着木兰说:“——剩下的还有孔彬,经过审问,也基本排除了。现在就剩周淑文母女了。你不是想不出自己做了什么吗?我告诉你,比如你收集的两个老师对周淑文的评价,不管他们本来想说明什么,但都侧面地表明了周淑文行动上是个偏于木和呆的人;另外,遇事反应过激和动手能力不强,这和这个案子的特征——冷静、缜密、利落——不符,这部分的减少了我对周淑文的嫌疑。谋杀——需要有心、有胆、有行动力,才能干的干净、利索。”
  “哦——?”木兰半是惊喜半是地问。
   “当然,不仅如此,你通过对那几个老太太和钱老太太的采访,让我对钱老太太和她们母女关系有了更深的认识。我们都可以感觉到周淑文压抑生活的根源,其实来自于她的母亲而不是丈夫,只要有这个因素在,其他的变化根本无关紧要,这点的发现很关键;——而更关键的是,根据最后周淑文和你的谈话充分表明,——她对于此抱着同样的认识。这就使表面上看来有着充分杀人动机的她,其实并非如此。那么剩下的,——就只有钱老太太了。”
  “哎呀!”一直听得津津有味木兰惊呼道:“果真如此,仅凭心理分析,你就拿下了凶手,真厉害!
  “那可不是,”郭小峰笑了:“这案子也有其它证据指向这些,而且我和其他人一样,其实更加信赖技术手段,因为它公正无私,——只不过是当物证太少,太含混时,我们就不得不开始侧重从心理上追凶而已。”
  “其他还有什么证据?”
  “比如说我们现场采证到戴亚丽的头发,许国胜啤酒里和胃里有安眠药,于是我们就再次去找周淑文母女核实一些情况。”郭小峰对一直喝啤酒的小秦说:“你还记得吧。”
  “当然。”小秦放下杯子:“当时主要是针对戴亚丽的三个问题,因为她们是对头,不会庇护。现场有两根她的头发,那么她是否进过周淑文的卧室就很关键,如果没有,她的嫌疑就大了。再了解和死亡有关的两样凶器,纸巾和安眠药。三个问题都是迂回提出的。
  “首先,我们从侧面询问戴亚丽是否进过卧室,钱老太太立刻却又似浑然不觉地否决了戴亚丽进过房间,这巧妙地增加了戴亚丽的疑点。但表达地很自然,一副过于盲目自信的口吻,事后即使她搞错了也不可疑,因为她可能确实这么认为,在她独裁的家庭生活中,脾气已经变得自信又自大了。”
  “第二问题,郭队还是迂回地了解她们家用什么样的纸巾,她又巧妙地显示出她只用最便宜的,以节俭成性的方式表达十分得体,我根本没怀疑,因为我爸妈家里就用最便宜的卫生纸,劝也劝不过来。第三,我想知道她们家安眠药是什么牌子,她立刻表示她们家根本没有安眠药,还上纲上线到道德问题,看起来要多真有多真,她真是撒谎天才,举重若轻。”
  小秦苦笑一下:“当时我真信了她的话,一是她神态语言都毫无撒谎迹象,二是她的年龄也给人古板、守旧、又诚实的感觉,我总以为一生远离犯罪的老年人都是诚实无欺的,这个惯性的看法使我自然的把她放在嫌疑人之外,幸而我们头儿可没这些误解。”
  “那是因为我也老了。”郭小峰有些自嘲地说,伸手拢拢自己靠着技术手段才保持的乌黑头发:“严苛的环境是成长谎言的沃土,其实木兰前面已经给我们提示了——”
  “——我?”木兰好奇地问,满脸“丈二和尚摸不住头脑”。
  “对呀?你对那四个老太太的装腔作势能耐的震惊。”
  木兰一怔之下,接着又咯咯笑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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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郭小峰目光转向小秦:“还记得我让小史查死者是否有糖尿病吗?那是因为我发现死者的皮肤黑暗,身材比较肥胖,很有糖尿病患者的表征。经检验事实果然如此,并且还证明是症状比较严重的状况。——那我的一个猜测就证实了,嫌疑人就更倾向于周淑文母女——。”
   “为什么?”木兰忍不住打断了他。
   郭小峰有些得意的一笑:“因为糖尿病患者病情没有得到控制时,表征除了‘三多一少’,还有就是——嗜睡,常常坐着坐着就能打瞌睡,——那么,如果了解许国胜的生理特征,凶手何必再下安眠药呢?”
   “当然,在拿到检验结果之前,我们走访那几个嫌疑人时也顺便了解了这一点。王兴梁餐前和许国胜在一起,后来又和大伙在一起,很难投放安眠药,所以嫌疑基本可以排除。我问他对许国胜先行离开怎么看时,他想也没想地告诉我们许国胜这一两年一直嗜睡,没什么奇怪。——等到我们把这个问题再次询问孔彬时,他也做了相同地答复,他们的回答都更加印证了我的猜测,而不是象我曾以为的那样——仅仅是认为许国胜为躲周淑文母女。——等我们询问戴亚丽时,她先说自己进过周淑文的卧室,又反复强调她只用某个牌子——肯定不是谋杀凶器——的那一种纸巾,似乎知道什么对她不利似的,非常象凶手本能地自我廓清。”
   “但仔细一想就可发现并非如此,为什么呢?她虽然刻意说明了纸巾问题,但在对话中并没有注意安眠药问题,——间接的话里表示出自己也服用,这说明她并没觉得药和死亡有什么关系。手帕纸的欲盖弥彰可以解释为因为纸是可视的,她本能的远离嫌疑。——而且,最关键的,如果许国胜嗜睡是真,她肯定知道,那么她若想动手杀人,需要许国胜先行去睡,根本不需要下药,只要晾他一会儿自己就去打盹了。——再说,她又怎么可能事先知道喝什么样的啤酒,又只投到许国胜杯子里呢?——谁不知道许国胜这个情况,又必须保证许国胜先行去睡,以便下手呢?只有周淑文母女,因为她们根本不了解现在许国胜的一切生理特征,只能按常理推测,安排了下药这一环节。——另外,安眠药只下到了许国胜的啤酒里,谁知道呢?只有凶手,所以对安眠药的避讳多半是凶手。因为凶手常常本能地刻意廓清自己因而露出马脚。”
   “啊——”木兰叫道:“但周淑文没有否认,还是只有钱老太太否定了,所以她最可疑。”
   “还有呢,比如说买啤酒的问题。她为什么买小瓶啤酒而不是大瓶,以她的节俭没有理由啊?孔彬解释为老太太想拿这个当进口啤酒唬人。但仔细想想我却觉得不太对,——你想想,她并不是世事不懂的老人,相反,她掌管着一切家政,既看电视也和周围的人交往,和社会并不脱节。那么另一种解释——她为了放安眠药方便——也是可以的,她很可能根据——人们喝小瓶啤酒时常常直接对着瓶喝,而不倒到杯子里——来决定买什么样的,这样就可以保证所有的药进入许国胜的胃里而不会扩散。”
   “——可杯子里也可以投药呀。”木兰反驳道。
   “所以说——,”小秦插嘴道:“你的考虑没她周到。钱老太太交代说许国胜直到最后才出来,当着人面很难下药,事先倒好酒又不知许国胜到底决定坐哪个位置,药又不能直接下到空杯子里。——为了万无一失,她把开启好的啤酒先放到一起,然后把有药的酒瓶放到自己手里,许国胜刚坐好,立刻放到他的面前,这样别人就不会拿错了。”
   “噢——”木兰很是佩服地点点头:“她想的还挺全。”
   “比这还全呢!”小秦啧啧摇摇头:“你知道吗,她提前开啤酒前,当着孔彬的面还故意问问戴亚丽是否应该提前打开?这位戴小姐本着不那么友善的心思回答说——是,还自以为得计!——其实上了当了,老太太问的目的就是为了过后让别人证明,并非她有意先开啤酒。因为有了安眠药的缘故,警察一定要打听关于啤酒是谁买,谁先打开的问题,谁做谁的嫌疑就大。”
   “哎呀!”木兰又惊叫道:“她心思可真周密。”
   “确实。”郭小峰点点头:“这个案子开始让我头疼的地方,是所有的证据都有倾向性却不能完全证明什么,——所以尽管我早就怀疑了,却苦于无法证明。”
   “噢——”,木兰发出了一声似乎明白了的单音,但又不纯粹,仿佛还有很多迷惑似的。
   “怎么,还有什么不明白吗?”
   “好象都明白了,但我觉得好象还有个很大的疑问开始就想问。”木兰有些苦恼地轻轻敲敲头:“不过你一股脑的说了这么多,此刻一时想不起来了。”
   “那就先吃东西,慢慢想。”小秦直起腰冲远处的胖老板娘喊:“哎——,我们的烤鲶鱼好了吗?时间很长了,看着我们不催你,就忘了吗?”
   “没有,没有,”胖老板娘也极其呵亮的回答着:“这就来了——”,果然,半分钟后她托着一个大盘子穿过密挨的桌子和人头,绕来绕去,十分艰难的走了过来,把一盘烤的滋滋冒油的大黑鲇鱼放到了他们的桌子上,——然后手在身上的围裙上拍了拍:“吃吧!怎么样,不耽误你们吧?”
   木兰从鱼头到鱼尾的仔细瞄一遍:“看着不错嘛!”她说,接着,又抽了抽鼻子:“闻着也不错。”
   小秦也扫了一眼:“看着还行吧。”他举起杯子:“来,虽然在这个地方,可我们照样有鱼有肉有酒,为——”
   “啊——,”木兰突然大叫道:“我想起来了,是大鱼大肉,我的疑问是大鱼大肉——”
  郭小峰失声笑了。
   “你想问我那天听到大鱼大肉想起了什么,对吗?”
   木兰使劲儿点了点头:“对,还有,我记得你原来说孔彬是最后一次进屋发现许国胜死的,怎么后来又变成第二次进屋发现人死了?这样,嫌疑人不就完全变了是吗?
   “对,”郭小峰手指轻轻点了点油腻腻的桌子:“其实我最后已经断定凶手是钱老太太,但就是这点绕不过去,按照孔彬最初的交代,只有周淑文和戴亚丽有作案时间,而钱老太太其中只出去了大约半分或一分钟,决没有时间干完这么多事,把我难住了,——但我又觉得自己的判断不错,而且,总隐隐感觉有一个漏洞在里面,却想不起来——,恰巧你提到了大鱼大肉——”
   他看着小秦嘿嘿笑了一声:
   “而这个名词还有个典故,——有一次我们吃草吃得眼睛发绿的小秦羡慕的说过:——死者很胖,生前肯定是大鱼大肉而且没有人管。——然后,当你说到了大鱼大肉时,我突然想起死者很胖的事实,——而胖子们的生理特点之一就是——睡着后几乎个个都打呼噜。这点戴亚丽也曾无意间证实过。确切的说——是死者睡觉鼾声很大——以至于她都睡不好。但孔彬形容第二次进卧室时的情景时,用了‘很安静’这个词。这很可能意味着许国胜那时已经死了,——因为根据我们的交谈,发现孔彬的注意力有多集中在东西,而不是人的特征,——很可能忽略了死者的状态,把死亡当睡眠了——”
   “——这说明了等于嫌疑人完全变了?”木兰忍不住打断问,她又开始不知不觉像鹅一样伸着脖子。
   “当然。”郭小峰悠然地说:“这样一切都简单了,——如果如我推断,就可以铁定证明凶手是钱老太太,——因为那两次之间只有钱老太太进出过,而且时间都不短,那么——,所有的问题都可以解释的通了,钱老太太最后出去那一次,就是去给死者面上糊纸呢,这几乎不需要太多时间。所以当时我很着急的要找到孔彬落实这一点。”
   “结果果然如此?”
   “是的,巧得是,孔彬那天下午也确实回想起了这一点。他过后告诉我们,第二次进去的时候,死者脸朝里躺着,他一心惦记着看能不能偷点儿什么,所以根本没多想。在后来的叙述中他开始意识到有些不对,就在那个下午他终于想起问题所在。——可惜他贪心作怪,没有及时通知我们,反而,透露给约好前来的周淑文,想趁机再诈些钱,过后再告诉我们。——结果最后自食恶果,所以说,孔彬的倒霉不仅是你我的问题,他本身也有错。”
   “噢——哦——喔——”木兰一波三折地点点头,然后依然有些不解地问:“那钱老太太为什么那么麻烦呢?反正放纸也不过为嫁祸于人,一次完成不好吗?多进一次死者卧室不就多一次被发现的风险吗?难道她最后才拿到戴亚丽的手帕纸?”
   “当然不是,她有她的打算。第一,她希望每次离开餐厅的时间短些,这样,嫌疑也小些;第二,尸体发现的越晚,她越安全,因为整个晚餐过程中,人们肯定要离开餐厅上厕所,这样嫌疑面就扩大了;第三,她也不能保证中间有谁会偷偷进到卧室,一旦看到纸在脸上,一定会认为死者死了——至少要察看一番——万一叫嚷起来,一追查,只有她有做案时间,那岂不是白用了心思?——而她选择闷死死者后,把他推成脸朝墙躺着的状态,外人进屋很难被一下子发现,事实证明,她赌对了。——你看孔彬当时就没发现;第四,这是她交代的,给死者脸上糊纸,除了嫁祸戴亚丽,还起到提醒作用,因为她担心女儿最后进屋时没发现许国胜已经死了,还当睡着了,因为周淑文是个懒洋洋,不操心的人。你看——,”郭小峰停了下来,拿起杯子慢慢喝了一口:“她是不是比你想的周到?”
   “确实!”木兰长舒一口气,把又伸出去的脖子缩了回来,左右扭了扭,舒展一下,然后有些冷笑地说,“不过,她小看她女儿了,像你说的,周淑文不乏洞察力,果然是她发现自己妈妈就是凶手。”
   “她的担心并非没有道理。”郭小峰摇摇头:“周淑文的洞察力表现在揣测对方的心理——这也是唯一能不受她母亲控制和察觉的领域——的方面,而在生活其他方面的能力,——包括观察生活中的表象——其实都很差。如果只是随便一看,她确实可能当死者是睡着了。”
   木兰翻着眼睛想了想,又点了点头。
   “倒也是,”她抬手揉揉自己刚才伸的发酸的后脖颈,接着问:“那她是怎么发现她妈妈就是凶手的?”
   “这个吗——,”郭小峰说,,带着不太确定的推测表情:“我猜是长期和某人生活在一起,就会对对方身上极细微的变化敏感。据她交代:就是从我们从她家拿走工资袋的时候,她发现过后得知的钱老太太异常紧张起来,——我猜钱老太太是不知道到底有什么证据被我们发现了。——也因为紧张猜疑,行为就开始有些失控,周淑文很快发现了这一点,而且,白天还好,晚上就不断地做恶梦,一次还说出了梦话,她一向失眠,听到了,——这才明白到凶手是谁。”
   “噢——,原来如此!”木兰恍然大悟的点点头,然后,她慢慢地伸展开胳膊,仰着头向后调剂的仰了仰,坚持了大约一分钟,她又慢慢的坐正了,脸上却又恢复了困惑的表情。
   “怎么啦?”郭小峰扫她一眼,敏锐地问:“还有什么不明白?”
   “钱老太太为什么要杀掉许国胜?我想不通她的动机。”她的手指漫不经心地转动着桌上的铁钎子,一边不可思议地自问;“如果她老脑筋,那就让女儿熬呗;如果看不过,就让女儿离婚,反正横竖都是她们娘俩过。为什么要杀人呢?她这把年纪难道不明白杀人的后果吗?”
   “咚”的一声,木兰吓了一跳,转脸看到斜对面的小秦把啤酒狠狠往桌上一墩,一脸恨恨地表情:“这也是我一直想不到的,”他愤愤地说:“——因此才没有怀疑她。”
   “哦——,”郭小峰语意不明地沉吟一会儿,良久——,握着啤酒杯淡淡地回答:“原因那天你们应该听到了,——她说看不过死者欺负自己的女儿,所以要替女儿出气。”
  “可这说不通!”木兰扬起眉毛,一脸断然不信的否定模样:“周淑文并没有希望杀掉许国胜,怎么能说是替女儿出气呢?”
   “就是嘛!”小秦心有同感看着木兰,也不可思议地摇摇头:“但后来听她的交代,也是这么老泪纵横的解释的,看起来也不像假的,我——,我真是发现人性是多么奇特,母爱博大的——都——都——有些古怪了。”
   郭小峰慢慢地看着他们:
   “我年轻的时候——”他轻轻地开口了:“有过一句话叫‘谎言重复一百遍就是真理。’——不要急着反驳,——这句话如果证明喜马拉雅山不存在,大概会荒诞的可笑;但如果用于寻找自我安慰的理由,啊——,我相信,那简直是谦虚极了,——对于善于自我美化的人来说,一遍就足够心安理得了。——钱老太太的真实心理我们大概永远也难知道了,恕我直言,大概她自己也未必反思,——可能至死都理直气壮地认定自己是出于为了女儿的幸福,是高尚、牺牲的动机。”
   木兰不再笑了,静静地看着他,带着一点点少见的洞悉眼神轻轻问:“但你一定有自己的想法,所以早早的怀疑了她。”
   “当然!”郭小峰沉思地说:“还记得我那天晚上我给你们讲的电影故事吗?我说了,我讲的就是我认为的犯罪心理动机,——人,很可能会变成另外一个人。——可以是因为爱,仰慕,就像电影中的justin;——也可以是因为其他原因,比如——。”
   他没有说完,冲着夏日高远的夜空微微扬起脸,然后带着一点点思索和回忆的轻柔语气说道:
   “——我是个父亲,我还很清楚的记得,在我女儿小的时候,每次不小心跌倒时,我看到后比她还疼的感觉,我宁愿是我摔,——那是爱!——但我也记得,当她长大一些后,我按照自己的意愿安排她做这做那时的心态,我爱她吗?仿佛也爱!但绝对是有条件的,——要她满足我的心愿,实现自己未能实现的梦想,——女儿,其实已经不知不觉变成了我的工具,这是真的,——因为那时她任何和我背道而弛的思想和独立都会惹怒我——无论她的想法正确与否,她自己期待得到什么,——我只会痛骂她‘不听话’,!甚至打她,直到她够‘听话’。‘听话’——”
   郭小峰突然又重复了一遍这个词:“‘听话’——,多么传神的一个词!”
   他没有放任自己的感慨,静静地看着两张聚精会神的面孔,声调突然变得干脆和冷淡了:
   “——够‘听话’之后,我才会开心,因为女儿已经变成了我的一部分,不过不是头脑,而是肢体,可以满足我心愿和理想,自如使用的肢体或者叫工具!人们——,或者主要是中国人,——大概因为艰苦的生活状态,养育儿女特别不易吧,所以更讲究孝顺父母,——感动之下,人们愿意把父母的一切行为都称之为‘爱’!——我想,一团和气时,怎么想也无所谓,——我不想煞风景;——可是,面对谋杀时,恐怕必须站在另一个角度来看,钱老太太和女儿的关系早已不是我们认为正常的母女关系了,她完全沉醉在对女儿生活的控制中,——想想和她的谈话,她最得意和骄傲谈话就是证明自己对女儿人生指导的无限正确,远见卓识!——而家务和年龄使她后来得不到任何反面的意见和舆论,——这足以使多数人不知不觉间变得狂妄、偏执和沾沾自喜了。——而控制也会不知不觉移情,好比车手深爱自己的赛车,将军爱上自己的战马。而如果是不可替代的工具,也许更加爱,爱到依赖,不能放手,——甚至让你变成被控制的那个人。——周淑文就是钱老太太唯一的工具,她越听话,钱老太太就会越依赖这工具。——我不能确定是什么因素,也许就是那位老教师刘树芬所说的,——很不幸,钱老太太的一生,除了养育女儿,一片空白,她的能力、欲望和名声全部通过养育女儿得以实现,这是她唯一的价值和骄傲所在,渐渐地也变成了她的精神寄托,因为从中她能得到无尽的乐趣:除了价值感,好名声,皇帝般的权威,最重要的,隐秘中她还得到一种生活的参与感,她不仅是控制——不,其实是一种替代——,替代女儿在生活。——结果是,她甚至更关心女儿生活的方向和成败,但这不是爱——因为她早已忽略了女儿自己的感受,——而是评判自己的体面、眼光和能力!——通过你的采访,木兰,通过我们共同的了解,我们可以很清楚地看到,在她们家,周淑文和许国胜的问题,已经渐渐转化成钱老太太和许国胜的博弈——”
   郭小峰转头看向小秦:“——我曾说过,你的判断很准确,你对周淑文杀人的心理分析直接套到钱老太太身上就行了。——而且,在她常年控制并且希望永远控制的女儿面前,尤其会觉得她的面子是最值得捍卫的东西,代表着神圣和尊严,和继续控制下去的资格。——但是,她的英明显然要毁到许国胜的手里了,她多年来的一再屈从、敷衍和让步都没有得到期待的结果。——案发前几天,许国胜极大的羞辱了周淑文,但受伤害的却是钱老太太,因为女儿的一切都是她包办的,——打狗还要看主人呐!——最激怒还有王兴梁的好心通告——许国胜铁定要离婚,目前仅仅是缓兵之计,为的是一分钱也不给她们母女!这就是又一重羞辱,——并且,不止于此,——她还感觉太吃亏了!她从来不白白付出,哪怕对自己的女儿,——为他许国胜服务了这么多年,现在居然要耍她?!她咽不下这口气!”
   他又看向木兰。
   “与此同时,如果许国胜阴谋得逞,女儿就会在后半生不断暗示给她,——今日的结果,都是她当初安排的错!——这不是我乱猜,因为周淑文曾明白的告诉过你——‘不离婚会令她有力量!’,我认为周淑文——作为她人生状态的一种调剂,早就采用通过利用种种手段,把妈妈安排的事情搞糟,——比如拒绝和许国胜和好,拒绝再次怀孕等等,以让一向自以为无比正确的妈妈难堪为乐——就像钱老太太一向对女儿做的那样。——这件事就更大了,如果出现了这种结局,钱老太太再也不能自圆其说,因为连最底线的形式完整也维系不了了,——几种因素交织之下,于是——”
   他做了个用手捂死人的动作:“设计了这个最符合她特征的——阴柔而精明——的谋杀手法做为报复!”
   “说到这儿——”小秦迟疑地开口说:“精明我觉得不希罕,因为在家里她掌管一切,因而干事利落有手段,至于阴柔——”
   “啊——,她是最有理由阴柔的。”木兰突然抢着回答:“她一直都没有值得羡慕的经济和社会地位,还记得我的采访吗?想想那些介绍,她得到的一直是轻蔑和忽视,即使是羡慕,也混合着轻蔑。”
   郭小峰感慨地点点头。
   小秦摸摸脑袋:“看来你已经毫无疑问了,木兰。”
   “不!”木兰立刻大声否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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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看到对面两双惊愕的目光,木兰脸上又露出了最初时的痛苦表情:“我想知道,”她咽了口唾沫,有些费力的说道:“周淑文为什么要杀掉孔彬,你们知道,我想不通,可恰恰因为我,——差点酿成大错!”
   郭小峰连忙安慰地拍了拍她的胳膊。
   “别太难过,毕竟平安无事了。”
   “可我觉得自己很蠢。”木兰难过地微微低下头:“我至今也想不出她的动机。”
   郭小峰沉吟了一会儿:
   “这真是太难说清的事儿,其实,所有的答案都在你的采访里。”
   “我的采访里?”木兰抬起头,有些焦躁地把吹到脸颊上的头发掠到后面:“噢!别卖关子了,我想知道周淑文怎么说的?“
   “哦,这个——,周淑文交代,为了掩盖妈妈的杀人罪行,所以——”郭小峰漫不经心地转动着手中的杯子,仿佛觉得很有趣,又语意不明地补充一句:“她说的很诚恳,说为了妈妈,她什么都肯做,十分的孝顺,不亏为孝女。”
   “就这些?”
   “就这些!”
   木兰看看郭小峰,又看看一脸诚恳的小秦:
   “可是——,可是——”木兰结结巴巴地说:“你听了我的采访录音了,她并不爱——,我觉得她不爱她妈妈呀!甚至,甚至可以说是厌恶!”
   “不爱?也许,——但她一直都很听话。”
   木兰望着他,嘴巴渐渐张开了:“你是说——,她其实内心还是深爱着妈妈?”
   “我不知道。”郭小峰淡淡地回答,他继续慢慢转动着手里的杯子,沉思着说:“但最初,我想,——至少最初,阻挠她脱离母亲控制的,从来都不是机会和暴力的因素,应该是爱和负债心理吧,——她总觉得妈妈太苦,自己欠了太多,希望能够补偿一些。——但是,她没明白,如果父母决心索取,那‘生育之恩’几乎是不可能还清的,——因此便陷入越想还清,越还不清的旋涡。——这可能成了她的心结,还记得你的采访吗,她亲口说:‘我多想一次还了这个债啊——’”
   “——这就是她的动机?因此仅凭这个你就猜出她马上会去杀孔彬?”木兰忍不住打断了他,带着一脸不可思议的敬佩。
   郭小峰多少有些自得的一笑,尽管还掩饰在谦虚之下,但实在不太成功:“当然不是,我又不是神仙!老实的说,我当时最担心可能唯一的人证会有什么意外。不过——”他终于放弃了掩饰:“——也不能说,我完全没有为此担忧,我确实担忧她会做出什么极端的事来。”
   “可,可,”木兰轻轻用手敲敲自己的头,恢复了想不通的苦恼模样:“报答妈妈也不需要再杀一个无辜的人呀。她有很多选择,比如说,也可以把情况告诉给她妈妈,——这也算报恩吧?——然后共同计划一个更可行的方法,——或者直接以身顶罪等等吧,对不对?”她又瞪着对面的郭小峰:“最奇怪的是——,你怎么像个巫婆似的,由此猜出她会杀人这个可能?这实在不必然嘛!”
   “我之所以能像个——,”郭小峰十分小心眼儿的更正道:“——神仙,那是因为我的判断并不是基于周淑文自供的理由,她的理由和她妈妈一样,都是说出来可以上报纸讴歌版的,——当然,我相信这也是她们自己愿意相信的——理由。”
   木兰微微扬起下巴,带着点儿“——原来你藏了一手,不早说——”的不满:“那你基于什么理由?”
   “她想摆脱她妈妈!”
   “摆脱?”木兰诧异地反问一句,断然摇摇头:“这更说不通,如果想解脱,难道现在不是千载难逢的机会吗?什么都不用做,只要单等警察把她妈妈抓走就行了;如果怕警察太无能,还可以再聪明或者卑鄙一些,向警察告密,即使过后被人发现了,也可以沉痛地解释成——为了法律的尊严,‘大义灭亲’等等,更不需要去杀另一个无辜的人。”
   “这只是你的想法和逻辑。”
   “我的?”木兰忍不住提高了嗓门:“是人都会这么想,周淑文不傻,或者说还很有洞察力,——这可是你说的,她不可能连这个都想不到。”
   郭小峰轻轻叹了口气,
   “——恐怕就是连这个都想不到,因为这不是简单的聪明愚蠢的问题。”
   “那是什么?”木兰探询地扬起脸。
   “我宁愿——”郭小峰似乎感觉非常难以回答:“我宁愿看成,看成是性格因素。”
   “性格因素?”
   “好吧,也许这么说比较好,——你说,她为什么要杀死自己亲生儿子呢?”
   木兰震了一下,半晌:“我不明白——”,她喃喃地说:“也许,她不想,不想儿子的未来像自己一样,宁愿,宁愿他死。”
   “你看,同样的事情。”郭小峰微微眯起眼睛:“我们的看法并不一样。”
   “那你的看法是什么?”
   郭小峰又沉默了片刻,似乎在琢磨怎么说才能表达清楚,沉默有顷,他才慢慢说道:“还记得我最后一次对周淑文的评价吗?”
   木兰一楞,似乎有些意外,稍微回想了一会儿,然后很不确定地说:“你说,说她——像个孩子。”
   “对。”郭小峰静静地回答:“当时你们都否定了。——当然,你们否定的并不错,从你们指的那一面,——那些天真的、可爱的、让人即使长大了也舍不得丢弃,忍不住模仿的——孩子气的举止——那一面;而我说的——却是另一面。”
   他目光投向远处的一块空地:
   “举几个真实的案例吧,第一个,一个高三男孩儿奸杀了同班一个几乎没和他说过几句话的女生,审问得到的动机是——因为仇恨大伯母;——第二个,是《今日说法》报道过的,河南警方破获的一个十六年前悬案,被害的还是我们的同行,现在发现凶手居然是他的亲外甥,起因仅仅是一耳光,然后凶手就手段残忍的杀害了自己的亲舅舅和他的孩子及其一个客人,造成了当时很震惊的灭门惨案。当审问他时,而凶手自述的原因却是因为常年和母亲不合,很多积怨;——第三个:几个即将毕业的学生开玩笑说要做一件事证明自己是真正的男子汉,商量的结果是——谁敢在大马路上抢劫一辆车,谁就最有男子汉气概。于是几个男孩儿预谋之后,就站在马路边拦车。——而那天有个司机正准备回乡探望父母,看到天色已晚,担心几个学生模样的孩子回家不安全,就好心的让他们上车了,——不幸的是,善良没有感化这几个学生,他——被勒死了。”
   木兰的嘴巴里仿佛塞进了一个大罗卜。
   郭小峰长出一口气:“从我们的逻辑看,似乎没一个案件该发生,——但都发生了,这就是我说的另一面,——情绪多变,想做就做,对生命毫无留恋——包括自己的,特别无情、残忍和不合乎常规逻辑的——那一面。”
   木兰好不容易把嘴巴恢复了常态:
   “你是说——,周淑文还处在青春期叛逆的状态。”
   郭小峰点点头,又摇了摇:
   “青春期?我不知道这个词确切的解释该是什么,是这个年龄的人都叛逆?还是这类叛逆发生在青春年龄多而得名,也许该问心理专家。——但在我个人的理解中,人都是叛逆的。还记得某个香皂广告中有很妙的一句——‘搞破坏谁比得上孩子?’——破坏?不错,对于大人来说,好不容易理整齐的房间、洗干净的衣服,修剪有型的花花草草,都能被小孩子顷刻间弄的面目全非,只能形容成破坏!——但是,站在另一个角度上,这种破坏也可以理解为——这是孩子们秩序重建的欲望,寻求属于他们的秩序,——我想,只要是具有创造力的生命,都会有这样的欲望的,——等到了青春年少的时期,这种有欲无能的状态就会发展到顶峰,好比你一边把一个健康人常年捆在床上,一边又把他喂养的越来越有力量,——结果会怎样?——再看看那三个案例吧——”
   “高三男孩儿的解释说——为了考学,他寄宿在大伯家,但和大伯母相处的不好,——但绝不是我们想像的被虐待,——我更倾向于相信,活力和无聊生活的交织下,他想杀掉大伯母,但那天大伯母正好不在,可积蓄已久的杀意却无法排遣,于是,可怜的女孩儿就成了牺牲品;——第二个案子,凶手杀害舅舅的理由则是因为前一天和妈妈起了冲突,恰好在场的舅舅给了他一耳光,——从我们的同行,大约是想教训外甥一下,告诫他一个道理:——无论怎样,和妈妈吵就是你的不对。——但糟糕的很,他的这个平时很常见的举动恰好成了‘压跨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十几年来母子之间无法排遣的积恨使这个外甥——多年后他交代:从天伦上他不敢想杀掉母亲,但潜意识已经满怀杀意了,——立刻找到了一个宣泄处;最后一个案子就更典型了,看起来几乎只是一个偶然——。”
   “——偶然?”木兰忍不住呻吟一声:“可发生了那么多——”
   “是呀,所以这里面应该还有某些必然,比如当一个人感受不到自我价值时,他不会在意自己的生命,同时也不会尊重其他人生命;比如当一个人有力量却不能用于建设性时,这个力量就可能滑向了毁灭;比如,当一个人不敢直面真正的,但同时又是强大的,难以抗拒的——问题时,就会寻找替罪羊;还比如,当一个人的眼光都只能在小环境里打转转——”
   木兰霍然抬起头:“所以周淑文会杀掉——”
   “对,我是这么看,不是因为爱,而是无情。”郭小峰食指轻轻敲了敲桌子:“拜钱老太太所赐,——出于爱吧,她在生活上事事包办,导致周淑文生活能力很差;——精神上呢,也许因为渴望一直有价值,她沉醉于安排指导女儿的一切,关于女儿,一开口就是没完没了的证明自己眼光准确,女儿愚蠢,全是自己挽救女儿于水火之中,——这除了让钱老太太无比满足,洋洋得意之外,还能够强烈打击周淑文的自信,告诉她——你眼光很差,必须听妈*才可能避免人生的错误和危险。——这样吓来吓去,不容犯错,周淑文胆子自然越来越小,不敢尝试,——我们都知道,人的本事是从不断的学习和历练中摔打出来的,总坐着怎么学会走路?——结果,越怕错,还越对不了,周淑文的人生到底还是由一连串的失败构成,——工作能力不行,同事关系不好,恋爱眼光不准,婚姻早早触礁——,这么多糟糕加到一个人身上,痛苦之余,总要找到一个原因才能平衡的,——有人会自责,有人会怨天,有人会责备一切,有人找到一个罪魁,你说——”他猝然冲木兰说:“周淑文是怎样的?”
   “啊——”正听得脑子几乎要炸掉的木兰一楞,“哦——”她强迫自己回忆了一会儿:“周淑文一定会责备别人——”木兰慢慢说道:“我的采访中,她无论什么都责备别人,她,她的失望和期待似乎都是寄托于其他人,她似乎没想过自己能做些什么,嗯——”她又回忆了片刻,感到这会儿脑筋清楚了不少,“不过最后,她似乎一切都怨恨到自己妈妈身上了,——说实话,我觉得她这么想也不错,就像你刚才说的,她是这样长大的,所以,我觉得——哦——有理由——”
   “——理由是什么我不知道,”郭小峰音调平静地打断木兰:“总之,在你采访的最后,你突然急公好义地想帮助周淑文摆脱目前的困境,但她根本不感兴趣。——是的,因为你没有意识到,她早就——我认为至少在杀害儿子之前,——就失败成了一个恐惧独立生活、怯懦无能、精神残疾的人,她认定是妈妈导致了她今天的悲剧,但同时又暗暗相信只有依赖母亲才能生活下去,——否则她的困境早就解决了!——我想,不得不依赖于憎恶的人生活大概很痛苦,她也需要价值感,所以最后又为自己找到了一个乐趣,——毁掉——她认为毁掉自己生活的——罪魁,妈妈——为她指导的人生大路,来达到平衡。——方式呢,——很有讽刺性,就像钱老太太对女儿做的那样,——一说起来高尚无比,‘什么都是为你好’,其实内心更多的是满足自己的自私愿望;——她也采用了一说起来也极孝顺,——‘什么都听你的’,但行动却是专门破坏,并把那毁坏的结果暗示给妈妈——你其实也很笨——的阳奉阴违方式!听听你的采访吧,很明白,最后钱老太太的失败成了她唯一的快乐源泉了,为此,她不惜一直刻意毁灭夫妻感情,甚至——”
   “——杀掉了亲生儿子!”木兰有些呆滞地接过来话。
   “对于孩子——,”郭小峰顿了一下:“我想,齐华的一个评价很对,越不付出,越没感情,人们难以割舍的总是自己倾注心血的东西。”
   “是呀,周淑文——”木兰微微低下头,若有所思地说:“——活着,——又仿佛排斥在生活之外——”
   郭小峰不置可否,犹如没有听出木兰声音里难以言诉的感慨,保持着刚才的平静的声调“——因此,男男的价值在她眼里就变成了可以令妈妈绝望、痛苦的砝码。而你的采访就更有意思了,对许国胜她觉得无所谓,但对儿子的死她居然觉得开心——,这个你看来很变态的行为,其实最充分揭示了她已经形成的心理行为逻辑,一,她毁掉了妈妈的快乐和价值所在,而且不用再感激妈妈为她带孩子而产生的新的恩典了;二、她可以离开这个家了,而且以钱老太太不能拒绝的方式;三、可以把母亲孤零零留在这个世界,看她还能不能还那么自我感觉良好。所以——,当同样的条件,甚至更好的条件具备时,我怎么会不担心她遵循本能的逻辑会做出极端的事情呢?”
   木兰霍然扬起脸:“更好的条件——?”
   “对,杀了孔彬,第一,她可以理固当然的离开母亲,无须解释。从男男那件事,说明她对生不留恋,宁愿杀了人,好铁证如山的走;第二,她完成了积蓄已久的对妈妈的报恩——再生之恩;第三,甚至成了妈妈的恩主,让妈妈品尝到她一直在品尝的滋味——一直领受着不想领受的恩典,第四,我想这一直就是她期待的,孤零零留总是一副无所不能模样的妈妈在这个世界上,品尝苦果;——所以,有这么多因素累积,尽管我不能确定周淑文会不会下手,却不能不特别担心这个可能。”
   木兰颤了一下,
   “那钱老太太知道这些吗?她怎么说?”
   “她不会知道的,”郭小峰一口喝干了杯子里的啤酒,以少有的冷淡口气回答:“有些人总是聋的——在听到不想听到的观点时,——我相信她会带着牺牲的崇高感觉走完人生路的。”
   木兰呆坐了片刻,喃喃地说:
   “巴别塔,巴别塔,巴别塔,唉——”她轻轻叹口气,继续重复着:“巴别塔、巴别塔、巴别塔……”
   和热闹的夜市不同,晚上十点钟,师大家属院已是一片安静了,小秦注视着木兰远去的背影,轻轻说:“头儿,一切疑问全解,她可是心满意足的回去了。”
   “你想说什么?”
   “我还有一些想不通的事,”小秦不看自己的上司,紧盯着前方说:“比如说你抓捕周淑文后,再没有见过戴亚丽,怎么知道她那十几分钟到底做了什么,我们以前从未问询出来过?还有,发现孔彬后你为什么跟王兴梁打电话,不是一切都和他无关吗?为什么?”
   车里陷入一片安静,几分钟后,
   “呵呵——”郭小峰突然短促的一笑:“看来人老了,是会想到哪儿,说到哪儿的,啊——,时间不早了,回去吧。”
   小秦转过头,尽管面对的是一张和蔼微笑的面孔,但顿时明白,——问不出答案了!
   但他心里却无法释怀,不由得反复琢磨——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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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8-01-24 10:53操作
只看楼主AA分享
  尾声
  
  王兴梁大大咧咧地靠在床头上,旁边他那粮仓太太,正满面狂喜地反复看一张存单,因为晚上未曾修整的缘故,她那粮仓似的发型又有几分像鸟窝了。他瞄着老婆,带着心满意足的笑容轻轻摇摇头,仿佛很不屑似的。
   大约看了那些数字可以刻在脑子里的遍数之后,“鸟窝”放下存单十分甜蜜地靠在老公的肩头,喜滋滋地说:“真的拿回来这二十万了。”
   “那是,”王兴梁摇头晃脑地说:“本来这也是该我得的。”
   “鸟窝”靠在那里,又举起存单看了看,露出一点点不满足贪心的表情:“其实,你也可以趁势多要些。”
   “胡说!”王兴梁摇动不已的头嘎然而止地停在那里,破例没摇晃,直着脖子训斥“鸟窝”说:“真是‘人心不足蛇吞象’,本来没指望了,是能拿回一万也高兴的事儿,现在都拿回来了,你又不足意了!——人家郭队长事先说的很清楚,拿自己该得的,老天也帮你,别贪心,弄得到时候——‘偷鸡不成蚀把米’。”
   说到这里,他的声音里又添了几分佩服:“说的多对呀,戴亚丽什么人我不知道?要不是郭队长帮我们做这个局,她能痛快拿钱给我?而且,我也清楚,就是拿走本来就归我的,她才没话说——当下就给我了。——要是要多了,她肯定舍不得了,一犹豫,这事儿能瞒多久呢?知道了真相,肯定一子儿也不给咱了,——”
   “——哎呀!”那女人尖叫一声,打断了老公的絮叨,攥着存单的手啪啪地直拍自己的胸脯,“你可别吓我,这钱可是要命的,盼盼念书立马要交呢,赞助费可是要一把交清,不能拖欠,——前些日子可给我愁死了,孩子已经不容易了,只差这么一分,要是因为我们拿不出钱,上不了省重点可太对不起孩子了,急得我恨不得把这房给卖了!”
   王兴梁叹了口气,又慢条斯理地摇起头来:
   “人家郭队长也就是看在盼盼的份上才肯帮我们的,也是说孩子不容易,小小年纪,眼镜比酒瓶底都厚了。唉!你以后也要注意注意盼盼的眼睛了。对了,他嘱咐我这事儿不要告诉任何人,估计也是违反纪律的事,你可别到处瞎说。”
   “鸟窝”直着眼琢磨了一会儿,点点头说:“你说的是,你想,他骗那个狐狸精说要冻结国胜的财产,又给你出主意骗她说愿意做伪证,而且教你告诉那个狐狸精,说先提供一个口头证据,把周淑文抓起来后,只要给钱,钱到了就提供关键证据,嘻嘻——,结果那个整天能的不得了的狐狸精还真上当了。”
   王兴梁十分不屑地摇摇头。
   “嘁——,能?她还能能过人警察?”说到这里,他又想起什么似的,一下坐直了:“你说的不对!是戴牙丽先要买通我做伪证的,郭队长只是因势利导。”
   “咳——!这又有什么关系呢?”“鸟窝”撇撇嘴。
   王兴梁又躺了回去,吧嗒一下嘴接着说:
   “啧,啧,人郭队长算得准着呢,他对我讲了猜测那十几分钟小戴干了什么,结果我一问,一点儿不错,还真是那样。——小戴现在感到说不清,想急着解决问题。电话里我就对他说:‘我可真服你了,郭队长。’人回答我说:‘服我就照我说的做,’还对我说,小戴是个心思快、行动急的人,所以一定要速战速决,不要贪心耽搁了,真是把准了她的脉,啧、啧!”
   “看你服气的?”不知为什么,“鸟窝”有些醋意了,斜着眼睛说:“我累死累活跟了你半辈子,可说的话你从不听,倒是别人帮了你一次,敬的恨不得把人家的话当圣旨?哼,说说,他还说什么了?”
   王兴梁也斜了老婆一眼,一本正经地说道。
   “他还说,帮我不仅是看着盼盼,也是感觉我是个顾家的好男人。还说,人呐,要玩就好好玩儿,要过日子就好好过日子。最蠢的就是那些自以为几头兜得转的人,十个有八个自食恶果,许国胜不就玩死了?——还有些外面正混着,家还没散的,仿佛没什么事儿,高兴的以为比别人多占了多大便宜似的,其实——,早落了病根了,一家子心里都结了疙瘩,不过是暂时表面光罢了,多半早晚得爆发,——细想想最后能落下什么结果?说起来也是花钱费力养家糊口,最后等没能耐了,却没一个人对自己真心,看着赚了,其实还是亏!要想花天酒地,倒不如离了婚,敞开了混。——最后劝我以后做力所能及的生意,少去那些花花绿绿的地方,这把年纪了,伤了老婆孩子的心,不值得的,再想积累这么深情厚谊的家可不容易了!”然后,他装模作样地叹口气说:“我也不知道该不该听他的?”
   听得下巴都掉到锁骨的粮仓太太,一下子坐了起来,晃着头上的金色鸟窝,咚咚地捶着超硬的席梦思床垫大声喊道:
   “听、听、听、听吧!”
  木兰面带交织着痛心和满意的表情,躺在床上默默酝酿着一篇超长的稿子,这表情保持到睡着之后和第二天见到总编大人。
   “呵!小林,看起来你今天很高兴。”梁总编很是和蔼可亲地问道:“是不是稿子构思的很顺利呀?”
   “还行吧!”木兰一脸沾沾自喜地回答:“这个故事很是发人深省,看起来简单的案件也有离奇的方面,我觉得很可以发挥发挥。”
   “嗯。”梁总编点点头:“我也这么看,有很多可以发挥的,除了批判婚外恋,还可以在母女情深方面多着笔,你看,淑文最后为了妈妈居然不惜杀人以身顶罪,虽然行为极不可取,是愚昧的、但孝行可是足以感天动地的!”
   木兰月牙形嘴变成了o型,半天,才呐呐地说:“但,但——实际,实际不全是这回事儿。”
   梁总编看起来不那么和蔼了。
   “怎么不是这回事儿?事实是不是这样吗?”
   “这——”木兰一时不知如何简短的解释,突然,她脑海里灵光一现,连忙把采访机递了过去:“你可以听听我对他们的采访录音,里面有周淑文对妈妈的看法。”
   瞄了一眼递过来的采访机,梁总编没有接,不宜察觉地摇摇头,然后如同先知般的反问:“是不是有很不敬的观点?”
   木兰带着敬佩拼命点点头。
   梁总编从从容容地继续说:
   “那也没关系,资料你留着,该怎么写还怎么写。”
   “可是——”
   对着下属的傻相,梁总编又是满面失望了,他深深地叹了口气:“唉——,”
   然后他交叉着双手,语重心长地说道:“小林呐!你还是年轻,现在是什么状态,上面倡导‘和谐社会’,你非要唱反调不行?”
   “可这不相干。”木兰顽固地摇摇头:“难道写清楚能破坏‘和谐社会’?”
   “又来了!”梁总编更加泄气地摇摇头,满脸都是为下属如此愚钝而绝望的表情:“这不光是上面的问题!——下面呢?连卖奶的商人做广告都告诫我们要‘孝行天下’,慈孝活动组委会也出现了,还替演艺圈排出‘十大孝子’,他们为什么这么做?还不是揣测老百姓的心思?现在国家富了一点儿,人们的腰杆又挺起来了,开始看不上外国的理念,回顾传统价值了,现在倡导儒学的人是不是又多了?这可不是政府推广的,而是老百姓认这口,报纸就是卖给大众的,你非要触犯众怒干什么?”
   “可现在也有很多反思家庭教育的报道。”
   “不错!可那是针对未成年人的,周淑文多大了?”
   木兰呛住了,但还是不服地犟着头。
   “好了好了!”梁总编斜楞一眼看来犟头犟脑的下属,息事宁人地摆摆手:“中国人爱走极端,这会儿正热讲孝心,恨不得马上编出新二十四孝给我们当样本,你就先这么写,算是——感人篇;资料你留着,放心吧——什么好事儿也架不住这么大张旗鼓的发展下去,早晚得出幺蛾子,等那会儿,你可以再写一篇,——叫反思篇!这不更好?好了,好了,别犟了,你下去吧!”
   木兰耷拉着脑袋出去了。
   很快,木兰就听说,在拘留所,钱丽鹃像在家一样健谈,一有机会就讲述,自己是为了女儿才做的这一切,讲述了她为女儿吃得苦和对女儿无尽的爱,当然,也讲了女儿的温顺听话,对女儿为她牺牲既痛心又骄傲,祈祷和女儿下辈子还做母女!并且祈祷能见见女儿。
   她花白的头发、诚挚的语言和突然涌上眼眶的泪水,感动了听到表述的每一个人,包括一贯强硬的女看守,她们满足了钱老太太的愿望,并且在她拉着女儿又慈爱的絮絮地讲述完一遍以后,那些女警察立刻含着泪表示,决定一致向上申请让她们母女在最后的时光能呆在一起,——这也能充分展现‘以人为本’的行政作风。
   素来手快的《晚报》记者迅速就把这个案例写成了一篇长长的感人肺腑的母女深情的故事,悲情又感人,赢得善良人如雷般的叫好声,尤其是拥有不听话儿女的父母大量的唏嘘……
   《早报》的记者为了区别于同行,不得不另辟蹊径,侧重于对第三者对家庭毁灭做了发挥,尤其强调了这次毁掉了一个多么幸福的家庭,——赢得了妇联的赞誉!
   只有木兰很发愁,还在边挨训边冲着电脑发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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