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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家想看小说月报吗 (07年03, 04 期更新完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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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可很怕自己的心脏被挤破了,她悄悄出了门,爬到房顶上,迎风站着,她很想大喊大叫几声,可她刚刚向天空中举起双手,还没有发出任何声音,杜翰就从后面抱住了她,杜翰说,可可你要干什么?杜翰双手在发抖,他的声音也在发抖。他用发抖的双手紧紧地抱着李可,他的半个脸紧贴着李可的耳朵,他脸上的泪水打湿了李可的耳朵,流到了李可的脖子上。杜翰的眼泪是热。李可软在杜翰的怀里,流了一脸的泪。

  夜晚的风变得凉快了一些,流过泪之后,李可觉得心里松动了一些,不再那么拥挤了,风吹到眼睛上,也有了一点儿清凉。  

  过了一段时间,李可被调出栏目,到了一个可有可无的研究室,负责编辑一个有关电视研究的内部刊物,一个季度一期。主任对李可的调动,做出了非常富有人情味的解释。在主任的大办公室里,主任特意从办公桌后面走出来,给李可倒了一杯纯净水,主任挨着李可坐在白色的真皮沙发上,主任说,李可啊,不要有什么想法,说实在的,你工作能力是有目共睹的,我真舍不得放你走。但是,你也不小了,当然,跟我比,你还是小年轻。哈哈,但是,一线的活,还是让年轻人去跑嘛,年龄大了,做栏目太辛苦了嘛,现在强调人性化管理,以人为本嘛。你的大律师早就抱怨我了,说我让你忙得连生孩子的时间都没有。这个罪我可担不起哦,哈哈。从来都是惜字如金的主任,一下子说出这么多话。李可茫然地看着主任,主任白胖的脸上,堆满了肥腻腻的笑容。李可的内脏,立马翻腾起来,李可点着头,退出了主任的办公室,她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她张开嘴,就会把五脏六腑都吐出来。

  回到家里,李可试图想让杜翰明白,她的工作调动,跟她做的杀人案节目,有一些奇怪的关系,她对节目的立场发生了改变,跟节目预设的立场不一样,而且,由于她的节目没有按照要求做出来,彭洋父亲的广告也泡了汤。但是,杜翰对李可工作的调动,表现得欢欣鼓舞。杜翰说,他早就希望李可调出栏目了。清闲下来,正好可以生孩子,他们两个什么都不缺,就缺个孩子了。李可突然从杜翰发胖的脸上,看见一堆肥腻腻的笑容,李可赶紧用手捂住了自己的眼睛。

  
 

  从栏目下来之后,李可的工作很轻松,她一下子感觉到时间的漫长,整天坐在办公室里喝茶,喝得人都像茶叶一样漂浮起来了。李可干脆请了假,去忙搬家的事情。她主动承担了所有搬家的工作,一点儿都不要杜翰插手,杜翰也就放手让李可去折腾了。李可必须让自己忙着,她不能闲下来,她为了一件小摆设,可以顶着大太阳去商场里换上三次,她不觉得累。她每天折腾完睡到床上,总是能够很快就睡着,甚至还打起呼噜来。李可搬了一个月的家,她的脸,晒得又黑又瘦。

  李可和杜翰搬进了新房子。在新房子里,他们的每一次做爱,都很完美。自从搬进新房子,杜翰已经完全克服了在李可面前紧张的感觉,李可的美,不再让杜翰感到紧张,相反的,它激起杜翰一次次征服的欲望。结婚五年之后,李可和杜翰迎来了身体的春天,他们的身体和欲望,像春天的花草,汁液饱满,生机勃勃。开放得艳丽无比。  

  豆蔻的名字,渐渐像沙子一样,沉到了记忆的水底。

  要不是李可的小学同学找上门来,豆蔻的名字,可能会一直沉在记忆的水底,成为被遗忘的沙子。李可的小学同学叫王丽。王丽看上去很憔悴,脸上的皮肤又干又皱,完全没有任何保养的迹象。跟李可说话的时候,王丽一直用舌头舔着干裂的嘴唇。李可还记得王丽,是因为李可对声音的记忆。王丽的外表改变很厉害,但是声音,还是像小女孩时候一样,又细又嫩还有点儿怯生生的。王丽的声音,一下子唤起了李可小时候的记忆。小时候的记忆,总是像水草一样,一旦从水底抬起头,就能把人的五脏六腑紧紧缠住。

  王丽的样子,一看就是处境不好的,李可以为王丽一定是下岗了,来让她帮助找工作什么的,李可没等王丽开口,就已经在心里答应了。帮王丽找一个挣钱不多的工作,并不是什么困难的事情。但是,王丽一个字没有谈自己的处境,她一开口就问,你还记得豆蔻吗?

  李可愣了几秒钟。豆蔻的名字从王丽的嘴里跳出来,像一颗充满力量的沙子,打在李可的眼睛上,李可的眼睛,突然涌出了泪水。

  后来,她就跟着王丽去看了豆蔻,王丽跟豆蔻是邻居。豆蔻的样子,让李可心跳加速到颤抖的程度。豆蔻瘦得只剩下一张皮包裹着不太结实的骨头了。豆蔻的眼睛,大得仿佛占据了脸上的三分之一,而且深深地陷落在眉骨的下面,要不是眼球在动,李可会以为自己看到的是一个骷髅。

  王丽说,豆蔻的医疗费用,是一个庞大的数字,豆蔻的父母已经竭尽全力了,就连邻居们也都竭尽全力了。豆蔻是个好女孩,学习又好,人又懂事,一条街的人都喜欢她,他们都为豆蔻捐了好几次钱了,靠捐的那点儿钱,解决不了问题。但是大家都没有办法了。王丽用热切的眼睛看着李可说,她知道李可的老公是大律师,想请李可帮着问一下,像豆蔻这种情况,可不可以向彭洋的父母争取一定的赔偿,豆蔻完全是被彭洋杀人吓成这样的……

  李可没等王丽把话说完,就一个劲儿点头。李可说,豆蔻的情况,应该可以,她也是受害者之一嘛,而且完全是无辜的。王丽的眼睛马上亮了起来,她抓着李可的手说,太好了,我就说应该有办法嘛,李可,你是我们那班同学里最有出息的,我就说找你没有错的,你老公是著名的律师,我都不好问他的收费标准,问了,也拿不出的,可我知道,他要是能帮豆蔻打这个官司……李可没等王丽把话说完,就赶紧对王丽说,可以的,就让杜翰打法律援助,不收钱,反正他每年都有法律援助的任务。王丽的眼睛红了,她使劲儿摇着李可的手说,太好了!李可,你救了豆蔻一家了。我得赶紧回去告诉他们去。李可信心十足地对王丽说:“放心吧!我会叫杜翰尽快进入法律程序。李可看着王丽用手狠狠地擦了一把流到脸上的眼泪,转身走了。

  李可对杜翰接手豆蔻的案子是有足够信心的。李可尽管从来不过问杜翰工作上的事情,但她以为自己是了解杜翰的。一想到妞妞的案子,还有在那个案子上,杜翰从头到尾都在流泪的样子,李可就在心里,生出对杜翰的信赖。

  跟王丽分手之后,李可回到了家里,她泡了竹叶青茶,等着杜翰回家。杜翰接到李可的电话后,干脆把晚上的应酬推掉,早早地回到了家里。杜翰以前只喜欢喝花茶,结婚之后,李可培养了他喝绿茶的习惯。他们在城西的房子,有一面临河的大窗户,窗户外面,是著名的锦水河。锦水河这一段的岸边,是一大片芙蓉花,芙蓉花在风中摇曳生姿,芙蓉树下的行人,个个都显出悠闲享乐的姿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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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可和杜翰坐在落地窗下喝茶的时候,正是黄昏,夕阳把窗外的风景染成了金色。落地窗外的黄昏,看上去像一块华丽的丝绸。这一块华丽的丝绸,在微风中轻轻颤抖着,将快乐的涟漪扩散到每一个人的心里。但是,此时此刻在李可的眼里,这一块金色的华丽的丝绸上,有了一块灰色的粗布补丁,这样一块补丁打在丝绸上,比丝绸还要刺目。

  这一块刺目的补丁,就是豆蔻,要是没有重新见到豆蔻,李可的心,一定会在这样的黄昏,轻盈地飞翔,她心里的快乐,一定是比涟漪更壮阔的波浪。

  李可把目光从河边收了回来,她想说话的时候,突然觉得嗓子发紧,她端起矮茶几上的绿茶,喝了一口,温热的绿茶滋润了李可的嗓子。李可放下杯子开始说话的时候,嗓子舒展开了,她的声音水淋淋的。李可觉得自己对豆蔻处境的描述,完全有打动杜翰的力量,就像杜翰的眼泪有打动她的力量一样。而且,一想起杜翰的眼泪,李可的心就变得格外柔软。

  但是,听完李可的话,杜翰并没有像李可预先想过的那样扑上来,把她拥到怀里,然后豪情满怀地说:“亲爱的,你放心吧!豆蔻的事情,就交给我了!

  杜翰一动不动地看着窗外,他好像没有听到李可的话一样,他的眉头锁得紧紧的。李可把手从矮茶几上伸过去,碰了碰杜翰紧紧锁着的眉头。杜翰的头往后仰了一下,躲开了李可的手。李可有点儿生气地说:“想什么呀?回答我的问题很困难吗?

  “亲爱的,我在想,怎么跟你说,你才能理解我。其实我们结婚的时候,是定过一个原则的,彼此不插手对方的工作。亲爱的,这个原则我们一直都遵守得很好,让我们继续遵守下去,好吗?”隔着矮茶几,杜翰把李可的手握在手里,他一根一根数着李可的手指头,李可的手指头又长又有韧性,杜翰忍不住把李可的手指头举到嘴边,轻轻地吻了吻。

  “你这是什么意思?”李可收回自己的手时用力过猛,碰到了矮茶几上。

  “亲爱的,官司的事情,没有那么简单。这个案子,看起来简单,其实相当复杂,你知道彭洋父母和汪洋父母的水有多深吗?你不要管什么豆蔻不豆蔻的了。世上的豆蔻,不是律师能够救得过来的。你现在的任务,是养好身体,然后,咱们生一个孩子。咱们家什么都不缺,就缺一个活泼乱跳的孩子了。”杜翰的声音软绵绵的,他的话说得明明白白,但是,他说了第一遍,李可没有听懂,她睁大眼睛看着杜翰,杜翰白胖的脸上有一点儿红晕,肥腻腻的笑容开放得像一朵厚实的鸡冠花。

  “你的意思是不接豆蔻的案子?”李可将黑白分明的眼睛盯在杜翰的眼睛上。

  “亲爱的,我们不是救世主。”杜翰好像怕李可误会他的意思一样,尽量把说话的速度放得很慢。

  “不去做怎么知道结果呢?妞妞的案子比这个难多了,你都没有退缩过。”李可想到了妞妞的案子,她的眼睛顿时生动起来。

  “当初因为年轻气盛,不知道天高地厚,才接手了妞妞的官司,结果怎么样,打完官司,我在县里根本混不下去……”杜翰看着李可的眼睛,李可眼睛里面的黑眼球,好像停止了转动,杜翰及时把余下的话,咽了下去。

  “我答应王丽了。”李可继续看着杜翰的眼睛,杜翰的眼球在眼睛里面快速地转动着,像个万花筒一样,李可觉得有点发晕。

  “亲爱的,我不是不给你面子,有关我工作的事情,你就不应该擅自答应别人,我有我的工作安排,总之一句话,你不要插手我的工作,好吗?再说了,王丽不过是个小学同学嘛,平常也没有什么联系,你给她解释一下就可以了,要是不想解释,就不要见面嘛,咱们千万不能为了别人的事情,把咱们自己的生活搞糟了……”

  杜翰用了很多委婉的词汇,把他的意思重复了一遍,他的话听上去很温和。

  “这不是面子的事情,也不是王丽的事情,这是豆蔻的事情,它是关系到一个女孩的命运的事情,如果我们不管,她就没有希望了,她还是个小女孩,花朵一样的生命,你想想妞妞,要是当初我们放弃了正义和责任,妞妞还可能像今天一样……”李可用手按着自己的太阳穴,她的话还没有说完,杜翰的声音又在她耳边响了起来。

  “可可,我觉得你的思维有问题了,我都跟你说很多次了,我们不是救世主,我们不过是两个普通人,我们谁也拯救不了别人!好了,这个问题不讨论了。”杜翰依然在笑,他的眼睛,被笑容挤得只剩一条小小的缝隙。

  李可明白再说什么也是白费劲儿了,杜翰根本不可能接这个案子了。李可眨了一下眼睛,在睁开的时候,她的眼睛突然黑了,好像黑眼球一下子长满了整个眼睛。她的眼睛还像刚才那样睁得大大的,但她完全看不到坐在对面的杜翰了。窗户外面金色丝绸一样的黄昏,也变成了一大块黑布。

  “亲爱的,你累吗?我请你去按摩好不好,有一家按摩中心,很不错的……”杜翰的声音还像原来一样软绵绵的。但是,李可的皮肤上起了一层一层细密的鸡皮疙瘩,李可觉得寒意是从心里一点点渗到皮肤上来的。

  “亲爱的,你感觉好点儿吗?要不,我先做点儿吃的去。”杜翰伸手在李可的额头上抚摸了一下,李可仿佛被烫着一样躲开了。

  李可一直僵硬地坐在落地窗前,几分钟以后,她的黑眼球回到了正常的位置上,她的眼睛又能够看见窗外的风景了,窗外的黄昏,确实暗了下来,但还不是真正的黑夜,路灯已经亮了,路灯的光,让芙蓉树变得模糊起来,行走的人也有了影子。其实,城市是没有真正的黑夜的。

  杜翰已经进厨房里忙去了,烹调是杜翰的业余爱好。结婚之前,李可从来不知道杜翰会做饭。李可是一个充满幻想的女人,她被杜翰为妞妞流下的眼泪打动,然后就接受杜翰的追求,嫁给了杜翰。李可完全被杜翰的眼泪弄傻了,或者说,她把杜翰的眼泪当成了最重要的事情,而对其他的事情,一点儿都没有放在心上。结婚之前,她对杜翰的其他情况,基本不了解。直到领了结婚证,李可才知道,杜翰比自己还小两岁。

  刚结婚的时候,杜翰经常让李可请一些领导和朋友来家里吃饭,那时候,李可是锦城电视台法制栏目的著名主持人,李可跟锦城法律届方方面面的人都有交道,跟杜翰结婚前,李可从来没有把这些人往家里请过,李可对应酬的事情,是能推就推,李可跟朋友和领导的关系,基本上属于君子之交淡如水那种。李可不喜欢应酬,她信奉的是,把工作做好。但是,杜翰很热情,杜翰迫切希望进入李可的生活圈子,杜翰那时候刚从外县来到锦城,不认识什么人,妞妞的官司,在媒体上热闹了一阵,也就过去了。那个官司尽管为杜翰赢得了一些名气,但没有给他带来真正的利益。实际上,杜翰在县里连离婚官司都很难接到,他混不下去了才在李可的鼓励下来到了省城。李可当然清楚,杜翰作为一个无名之辈,如果没有方方面面的关系,仅凭一腔正义和热血,是很难成就什么事情的。不用杜翰说,李可也希望杜翰扩大社会交往的圈子,她不希望杜翰的一腔热血冷却在心头,她希望杜翰的热血能够发出更大的能量。

  李可很快就发现,杜翰非常善于跟她的朋友和领导打交道。杜翰不仅精于烹调,而且很善于制造气氛,精美的食物,杜翰及时制造出来的轻松快乐的气氛,李可的家宴总是安排得很成功。结婚没有多久,李可就开始听见别人夸奖杜翰,那些参加过李可家晚宴的人,没有不在李可面前夸奖杜翰的。后来,李可的朋友和领导,也都成了杜翰的朋友。李可倒没有觉得有什么问题,李可很高兴杜翰能够迅速融进自己的生活。潜意识里,女人总是希望男人比自己强大,好像爱上一个比自己强大的男人,更理直气壮一些。在这个问题上,李可也不能免俗,她当然不希望杜翰永远是一个接不到单的小律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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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翰没有辜负李可的期望,五年时间,杜翰从名不见经传的一名小律师,变成了锦城律师界的一个大腕级人物。刚结婚的时候,人家介绍杜翰,总说他是李可的先生,而现在,李可已经很习惯别人介绍她是杜翰的太太了。

  杜翰煮了李可最爱吃的绿豆百合汤,还用冰块冰上了。当杜翰微笑着把汤端过来的时候,李可站起来出去了。李可看都没有看杜翰一眼,侧身绕开了杜翰,径直走到门厅里,她穿鞋的时候,动作很僵硬,直直地蹲在地上,穿了好长时间才穿上,杜翰要不是手里装着绿豆百合汤,真想跑过去帮她把鞋穿上。李可关门的声音很轻,关上门之后,李可的脚步声,很重也很急,好像终于脱离了危险,迫不及待要逃离的样子。

  杜翰端着汤站在那儿,心里就有了一点儿委屈。他觉得,李可完全没有必要这样,心里不高兴,可以留在家里跟他吵架嘛。站起来就走,当他不存在一样,简直就是对他的蔑视。想到蔑视这个词,杜翰端汤的手抖了一下,碗里的汤洒出来一些,滴在杜翰的脚背上。杜翰的心里很不舒服,一股燃烧的气体在五脏六腑之间串来串去,五脏六腑都被烧伤了的感觉。杜翰甚至觉得有一股焦煳的味道,从嘴里冒了出来。杜翰仰着头,把玻璃碗里的冰镇绿豆百合汤全部喝了下去,那股燃烧的气体被浇灭了,五脏六腑却留下了烧伤的痕迹。

  杜翰觉得自己作为丈夫,不知道要比别人的丈夫好多少倍,结婚之后,他从没有背叛过李可。不管在外面如何成功,在李可面前,他一直是一个老实本分的丈夫。作为一个成功的律师,难免经常在娱乐场所活动,当事人安排的都是最新潮的玩儿法,有时候,根本拒绝不掉。但杜翰从来没有过分,他心里是真的爱李可,再漂亮年轻的小姐,都入不了他的眼。杜翰在圈子里的洁身自好,是出了名的。在两个人的婚姻生活中,杜翰做到了男人最难做到的一点,身体的忠实。这是大节,小节方面,杜翰总是像公主一样宠着李可,从来没有跟李可说过一个“不”字。杜翰想起刚结婚的时候,他妈曾经跟他说,女人不能太宠,宠得比天还大了,看你怎么办?杜翰一直对他*的说法不以为然,他觉得他妈不过是一个没有文化的女人。现在看来,婚姻中的智慧,有没有文化是次要的。他*的话,确实很有道理,他真的把李可宠坏了,这么大一点儿事情,李可就表现得这么激烈,完全没有考虑过他的感受。李可的任性,已经到了忍受起来很困难的地步了。不就是一个面子问题吗,好像李可的面子就是面子,杜翰的面子就不是面子了?再说了,李可根本就不该答应她那个什么小学同学,栽面子也是因为李可自己考虑问题不成熟嘛。

  李可不知道杜翰在屋子里翻肠倒肚,她管不了杜翰的感觉了,她不能再看杜翰的笑,那肥腻腻的笑,仿佛堵到她嗓子里的一块肥肉,她想吐,要不马上离开,她会把内脏都吐出来。

  出了家门,李可一路狂奔到了街上。走到街上,李可才发现,自己根本没有地方去。父母那儿,已经不能去了,自从杜翰送了李可的妈妈一张健身房的会员卡,李可的妈妈就迷上了减肥瑜珈,并且结交了一帮练瑜珈的朋友。李可妈妈的身材,确实苗条了不少,而且气色红润,人人都夸她年轻。李可的妈妈得了瑜珈的好处,逢人就夸杜翰。李可的爸爸也一样,自从得了杜翰送的哈苏照相机之后,已经听不得李可投诉杜翰了。刚结婚的时候,李可的爸爸总是对杜翰说,你可不能欺负我的女儿,你要是让可可伤心,别看你是律师,我照样会让你滚回老家去,在你那个小县城里待一辈子。杜翰当然是毕恭毕敬的,赶紧笑着说,放心吧,我怎么会欺负可可呢,我心疼还来不及呢。能娶可可,是我八辈子修来的福气。自从玩儿上杜翰送的哈苏,李可爸爸的话就变成对李可说了。可可,你不要老是欺负杜翰,人家杜翰家里家外的,不容易。你也不小了,该懂事了,不要老是那么任性。你要是欺负杜翰,我可不答应。李可爸爸的话,让李可心里觉得很别扭,她也说不上来爸爸有什么地方不对,但就是觉得别扭。杜翰的样子倒没改变,依然是毕恭毕敬的,听完李可爸爸的话,赶紧笑眯眯地说,可可没有欺负我,我还老怕委屈了可可呢,爸爸你放心,到什么时候,我都不会忘记一点,能娶可可,是我八辈子修来的福气。杜翰的话,让李可爸爸的脸,放出红彤彤的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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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夜色中,高楼上闪烁的霓虹灯,街道上飞驰的车辆与人行道上匆匆的行人,都像一个杂乱无章的梦境。李可在一个梦境中奔跑着,她跑到街心花园的时候跑不动了,她在长椅上坐了下来,她像一个梦境的闯入者一样茫然失措地坐在那儿,在这个梦境中,唯一真实的,是李可的心跳声。她的心脏剧烈地跳动着,呼吸也很急促,脑袋里却是空空的,像一张白纸。

  夜很深了,街道上的行人几乎没有了,车也稀稀落落的,街道在深夜的时候,变得空旷起来。李可觉得自己的身体也变得空旷起来,原来拥挤在一起的内脏,都各自飘浮到别处去了。   

  十一

  李可和杜翰的生活,重新恢复了平静。表面上,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他们两个,仍然是令人羡慕的一对,杜翰对李可的激情,丝毫没有因为那个黄昏而受到影响。但是,杜翰感觉到了李可的变化,李可在他的怀里,不再是一条游动的鱼,李可像冻硬了的鱼一样,浑身僵硬,还向外伸着尖利的刺。杜翰的身体,重新回到了失败的记忆中。只是,这一次,杜翰好像不太在乎了,他放弃了努力。他还记得李可对他说过的话,他也知道自己的眼泪对李可有什么样的作用。但是,他再也不想流泪了。有一次客户安排他活动的时候,他喝了一点儿酒,借着酒的力量,跟一个小姐睡了。那个小姐很年轻,很疯狂。在床上大呼小叫的,杜翰对小姐的疯狂表现没有什么特别的感觉,小姐对他的表现大概也不满意,但小姐表现得很满意的样子,好像杜翰是天下第一猛男一样。杜翰觉得跟小姐睡觉,没有多少乐趣,那些小姐,根本不需要你征服,她们很会假装。杜翰为此郁闷了几天。毕竟是做贼心虚,杜翰好几天都不敢看李可,担惊受怕地过了几天,李可却什么都没有发现。 

  十二 

  校园血案的血迹早已经陈旧了。这个血案,成了李可记忆里的一堆障碍物,李可每一次都要花力气绕开它才能继续走路。可有人偏偏不让李可绕过去。不仅不让李可绕过去,还把障碍物搬到李可的面前,打开来,露出一堆血淋淋的东西说,你看吧,你躲不开!

  李可是快下班的时候接到杨威电话的,杨威的电话是打到李可办公室的。杨威在电话里说,李可吗?我是杨威,我们能不能见一面?李可有一点儿愣住了,分手之后,李可和杨威从来没有见过面,杜翰倒是经常都能见到杨威,每一次见到杨威之后,杜翰都要沉默好几天,李可早就把杨威放下了,女人一旦不爱一个男人了,这个男人的一切都跟她没有关系了。杜翰却没有放下包袱,杨威一直是一块硌在杜翰心上的石头。

  李可不知道杨威找自己什么事情,她现在对什么事情都提不起精神。她说,什么事,就在电话里说吧。杨威说,电话里说不清楚,你到静心茶楼吧,我等你。杨威说完就挂了电话。李可放下电话,在办公室坐了一会儿,然后决定到茶楼去跟杨威见面。

  进了茶楼李可才发现,这个茶楼,正是自己跟杨成分手的地方。当初分手的时候,茶楼刚刚开张,竹桌子竹椅子散发出竹子的清香。现在,茶楼旧了,竹椅子坐上去吱吱作响。李可站在那儿,有一点儿恍惚。杨威已经到了,他从远处的一张椅子上站起来,冲李可挥舞着双手。李可走过去,杨威赶紧替她拉开椅子。李可坐下来。

  “可儿,你怎么还那么年轻啊?这些年还好吧?”李可的眼睛适应了茶馆里幽暗的光线,她终于清楚地看到了坐在对面的杨威,杨威胖了,眼睛变小了,笑起来还是一副温文尔雅的样子。

  “有什么事你直说。”李可没有一点儿想跟杨威叙旧的心情,她尽管不知道杨威找她干什么,但她清楚杨威找她也不是为了叙旧。  


[此贴子已经被作者于2007-6-27 23:17:56编辑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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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脾气还是那么急?你先生的脾气一定很好,要不然还真的受不了你。不过,他在你面前一定没脾气,要不是你把他从土堆堆里面刨出来,哪儿轮得到他闪光发亮啊。”杨威在手里把玩儿着一只烟斗,说话的声音慢吞吞的,他一点儿都不着急,但是,说着说着,心里还是忍不住翻起一股酸水来。

  李可站起来往外走。杨威隔着桌子拉住了李可。杨威说:“好好好,我不说废话,你坐下,我们谈正事。”李可转身坐下来,李可觉得嗓子很干,她端起茶杯喝了一口,茶水很烫,她没有喝出什么茶味。她把茶杯放下,然后直直地看着杨威说:“说吧!

  这个女人还是老样子,岁月仿佛没有在她身上刻下痕迹,她的眼睛黑白分明,清亮见底,重新见到她的一瞬间,杨威觉得自己的骨头缝里钻进了一股寒风,刺着骨头。这个女人给了自己彻头彻尾失败的记忆。这些年,不管自己跟多少女人睡过觉,始终没有办法忘记眼前这个女人,这个女人经常在黑暗中浮现在他的眼前,像一朵夏日的荷花,在黑夜里清凉幽香。杨威叹了一口气,然后在椅子上正了正自己的身体,他一动,椅子发出吱嘎的响声。

  杨威说:“你的小学同学王丽找过我了,我跟她去看过豆蔻,我知道你很关心豆蔻,所以今天约你出来,想问问你的态度。”

  豆蔻的名字好像两粒烧红了的沙子,从杨威的嘴里跳出来,落进了李可的眼睛里,李可感觉到自己的眼睛被烫起了一层烟雾,她甚至闻到了一股焦煳味。李可用双手捂住自己的眼睛,好半天,她才把手拿开。杨威还坐在对面的椅子上,但李可看不清楚他的表情,杨威在她的眼睛里,像一个影子一样。她只听得见杨威的声音,杨威的声音像隔着很远的距离传过来的一样。

  “可儿你怎么啦?你不舒服吗?”李可的眼睛湿湿的,起了雾一样,杨威的心跳得快起来,他很想把李可搂过来,把她揉碎在自己的怀里。

  “我没事!”李可尽量将眼睛睁大,然后对着杨威,她不想让杨威感觉到任何异样。

  杨威隔着桌子都能感觉到李可的骄傲,这种骄傲,让李可的目光冒着寒冷的气息。杨威的心跳猛地停顿了一下,他觉得很不舒服,妈的,这个女人,凭什么这么骄傲!杨威笑起来,这一次,是冷笑。

  李可闭了一下眼睛,把杨威的冷笑挡在眼睛外面,然后,平静地说:“杨律师,接什么案子是你的事情,没事的话,我走了。”

  李可的态度让杨威很愤怒,他把冷笑变成声音从嘴巴里放了出来,像放了一群鸽子一样,扑棱扑棱一阵乱飞。

  “可儿,我看错你了,我还以为你真的不会改变,没想到你也变了,你变得贤惠了,知道跟老公团结一心了。”跟杨威的冷笑声一起飞舞的,还有杨威尖厉的声音。

  杨威的声音阻止了李可,她重新坐了下来。她看着杨威说:“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

  李可的脸上充满迷惑,她不像是装的,再老到的人也装不出这种表情。杨威明白了,李可确实什么都不知道。杨威的内心郁积着一股恶气,他终于找到一个突破口了。

  “你真的什么都不知道?连你的先生代理了彭洋的案子你都不知道?”杨威故意说得轻描淡写的,他知道这件事在李可那儿,一定是一个重磅炸弹,炸得李可血肉横飞。他很想看见李可在他的面前倒下来。李可倒下去,他才能站起来。

  李可确实听见自己心脏爆炸的巨大响声,但她在脚上用了力,她把自己死死定在椅子上,而且用双手扶着桌子,不让身体晃动。她好像看透了杨威的心思一样,她甚至还微笑了一下。

  “我们真是天生的对手,我想知道,你这一次会支持谁?”杨威的脸上看起来很平静,但他心里早已经暗流涌动了。

  “没有别的事情吗?”李可的声音很正常,像她主持节目一样,字正腔圆。

  “没有了。你当真没事吗?”杨威没有看到预想中的一幕,他心里说不上是什么滋味。他眯着眼睛,牢牢地盯着李可的脸,这个女人,真的让他看不透。

  “没事我就走了!”李可站起来,她站得很直,她把全身的力量集中到右腿上,右腿迈出去,然后,左腿也跟着迈了出去。

  杨威抢到李可跟前,他握着李可的手说:“急什么,我送你!”李可的手,冰得像大理石一样。杨威很想把她拥进怀里,用自己的体温把她暖和过来。但李可抽出了自己的手,一步一步走到门口去了。

  “我等你的决定,你要是支持我,我就接豆蔻的案子。”杨威冲着李可的背影大声地喊了一句,尽管声音很大,杨威却怀疑李可什么都没有听见。杨威站在那儿,看着李可的背影,李可走路的姿势很奇怪,她的腿好像没有一点儿弹性,她像一个机器人一样走出了杨威的目光。  

  十三  

  杜翰居然代理了彭洋的案子!

  李可不能思考,她的脑袋停止了运动。她的身体只剩下两条腿还能动,李可一直在街上走着,她的两条腿好像不是自己的,它们独立出去了,像上了发条的机器一样,停不下来了。李可的眼睛看不清楚街道上的景物,街上的人和景物都像影子一样移动着,李可仿佛是一出皮影戏里的人物。

  半夜的时候,李可走到他们住的小区门口,杜翰站在小区门口张望着,杜翰手里举着手机。杜翰冲过来一把抱住李可。他说,你干什么去了,手机一直在响你都不接。

  李可看着杜翰,她好像不认识杜翰一样,她的眼神,是完全陌生的样子。杜翰这才看出李可的异常。杜翰把李可抱了回去,李可的身体,轻得没有重量一样。

  早晨,李可醒了,杜翰在早餐桌前等着李可,杜翰准备了早餐,完全是按照李可的口味准备的,鲜榨蔬菜汁和黄油面包,面包是欧洲老房子的法式面包。李可坐下来,她没有食欲。她看着坐在自己对面的杜翰,杜翰的样子是清清楚楚的,她的视力恢复了。

  “你没事吧?昨天吓死我了,还以为你出什么意外了。”杜翰满脸都是笑。杜翰的脸胖了,笑起来有点儿费劲了。

  李可不想说话,她一动不动地看着杜翰。

  “我接了一个案子,彭洋的案子,我研究了他的材料,这个案子很有挑战性,对这个案子我有信心。只要能够把彭洋捞出来,彭洋父亲的半壁江山都是我们的了。”杜翰用两根白胖的手指在光洁的桌面上轻轻地敲击着,他每敲一下,李可的心就一紧。  

  “我不想知道你在干什么。”李可的嗓子发紧,声音听上去有点哑。她把桌子上的蔬菜汁端起来,仰着脖子,将蔬菜汁从嘴里灌了进去,蔬菜汁很凉,是用冰箱里的黄瓜榨的,凉气一直冲进胃里,李可的胃一阵痉挛,李可张着嘴巴喘气,把涌上来的呕吐艰难地压回到胃里,李可的表情,像是刚刚获救的溺水者一样。

  “亲爱的,我的事就是你的事,我们两个是一个整体。我需要你的帮助,要是没有你的帮助,我哪能有今天的成就。”杜翰一直微笑着。杜翰是从来不会对李可发火的,结婚六年,加上结婚之前谈恋爱的一年,李可认识杜翰已经七年了,李可觉得自己对杜翰这种克制能力的了解,完全可以用深入骨髓来形容。杜翰越是生气的时候,表面上就越是和颜悦色。

  “彭洋的精神鉴定是由陈语来做的,我跟陈语一直熟悉不起来,你也知道,我这是爱你爱得心胸都狭窄了。这样吧,你把陈语约出来,这件事情你跟陈语谈,你最了解陈语,有你出面,陈语一定肯配合。这也不是什么难事,彭洋的精神确实有问题,也不算为难陈语……”杜翰还在微笑,李可仿佛看见杜翰的内脏里充满一股黑色的气体,那股气体像台风一样把杜翰的内脏吹得东倒西歪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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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李可不知道自己的声音有多大,她听不见自己的喊声,她觉得自己用的力气,把肠胃都翻了一转。她看见杜翰从椅子上跳起来了。 

  “亲爱的,你不要这么任性好不好?你要什么条件尽管提,我保证无条件接受,事情成了,我佣金的百分之四十归你。我知道你不喜欢现在的工作,你还想回栏目去,没问题,我跟你们主任沟通一下,尽快让你回栏目去,还当主持人兼编导。”尽管杜翰的内脏像被台风吹倒的庄稼一样,杜翰的声音却是四平八稳的,绵软的带着南方口音的普通话,像李可结婚以前喜欢玩儿的溜溜球一样,软软地溜到地上,碰到坚硬的地面,又软软地弹上来,每一下,都让李可的皮肤一紧。杜翰才说了几句话,李可的皮肤上已经起了密密的一层鸡皮小疙瘩。李可仿佛怕冷似的把双手抱在胸前。

  “你冷吗?”杜翰的眼睛看着李可紧紧皱在一起的眉头,眼睛的余光和李可的眼光碰到一起,李可仿佛被什么尖利的东西刺了一下,她赶紧摇了摇头,顺势把眼光偏离到杜翰的右肩膀上,看着杜翰瘦小的右耳朵。

  跟几年前相比,村翰的身体已经胖了两圈,杜翰的耳朵却依然瘦小,大概人的耳朵是不会跟着人一起发胖的。李可看着杜翰瘦小的耳朵,心里却在想着一个问题,杜翰是什么时候开始变化的?这个问题,像一团理不清的乱麻,紧紧地缠绕着李可的内脏,李可有一种要窒息的感觉,李可深深地呼出一口气。

  “你没事吧?”杜翰绕到李可的背后,用肥厚的手掌轻轻拍着李可的后背,杜翰的手掌热乎乎的,手掌的皮肤有一点儿干燥。李可侧了一下身体,躲开了杜翰的手掌。

  李可说:“我没事。”李可的声音,带着一股寒冷的气息。但杜翰一点儿也不计较,杜翰微微笑了一下,然后回到自己的座位上。

  “亲爱的,没事就好。不过,以后要注意点儿了,别老是吃什么减肥饮食,把肠胃吃坏了可不行,古话说得好,人是铁饭是钢,一顿不吃饿得慌嘛。一个人是胖是瘦,根本不是减不减肥的问题,要胖的人,喝水都胖。再说啦,男人根本不喜欢瘦女人,所谓减肥,都是那些生产厂家为推销产品制造的消费概念嘛,你这样的聪明女人,怎么也会上当……杜翰的话像水一样滔滔不绝地从嘴里流出来。杜翰脸上的微笑,一直保持得恰到好处。柔软的声音,关爱的语气,亲切的微笑……杜翰的样子,像极了肥皂剧里的好丈夫,而且好得无可挑剔。但是,李可身上的鸡皮小疙瘩,一层一层地冒起来。李可眯着眼睛,努力想看清楚杜翰,她觉得,杜翰的皮肤底下,藏着另一个真实的杜翰,那个真实的杜翰,正咬牙切齿地瞪着李可,恨不得把李可撕碎了扔进垃圾桶里。李可眨了一下眼睛,就在眨眼睛的那一瞬间,李可仿佛看到杜翰从餐桌上扑了过来,杜翰的眼睛里喷着火,火花溅到李可的脸上,杜翰肥厚的双手掐住了李可的脖子,李可用双手捂住脸,尖叫了一声。杜翰的声音停顿了,突然出现的安静,让李可的脑子一片空白。李可站起来,杜翰随即从桌子的对面站了起来。  

  “你怎么了?是不是最近工作太累了,要不要休息一段时间?”杜翰把双手从桌子上面伸了过来,李可赶紧把手举到头上,装着整理了一下掉在耳边的头发。

  “我没事,我要去上班了。”李可的声音,听上去有点儿颤抖,但李可脸上的表情,已经恢复正常了。李可从衣橱里,找出一条披肩裹在身上,李可的身体在温暖的羊绒披肩里,重新变得柔软起来,李可站在镜子面前,踢了踢腿,小腿划了一条优美的弧线。 

  李可从卧室里出来的时候,发现杜翰站在门厅里,杜翰已经把李可的皮鞋从鞋柜里拿了出来,杜翰蹲在门厅里,手上把玩儿着李可的高跟鞋,李可刚走进门厅,杜翰肥厚的手就捉住了李可骨感的脚,李可咬着嘴唇,把一声尖叫咬碎在嘴里。杜翰把鞋套在李可脚上的时候,李可觉得,高跟鞋在杜翰的手里,像一件精致的刑具。

   李可坐在办公室里,仿佛要虚脱一样,手心冰凉,浑身的肌肉和骨头都在皮肤下面分崩离析。李可给自己泡了一杯浓茶,然后一杯又一杯地喝。李可的身体被滚烫的茶水浸润透了,皮肤上渗出了细密的汗珠,肌肉和骨头重新在皮肤里面整合到了一起。  

  李可捧着自己的脑袋,脑袋里面的细胞,全都在高速旋转,李可很想大叫一声,让脑袋里面的细胞停下来,但是办公室里还有别人,她不能叫,她只好像临死的鱼一样,张着嘴,大口喘息。

  大量新鲜空气涌进了李可的肺里,李可平静下来。她从电话机的来电查询里面翻出了杨威的电话号码,她的手痉挛了一下,然后坚决地按下了回拨键。(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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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亮就走人

薛 舒

一    

 

  余静书好不容易得了一个到大连出差的机会,大连离上海很远,在余静书的印象中,大连是一个与上海相差无几的大城市,在北方,这个城市的地位十分显赫,它代表着一个地区的发达程度,大连的特殊就在于,它在中国北方引领着城市现代化潮流。事实的确如此,余静书到大连去,就是为参加国家教育委员会为期一周的培训。 

  出差总是有许多好处和坏处,好处是可以顺带着观光休养,坏处是出差前,要把家里的一切都安排妥帖,儿子的衣食住行,老公的烟酒穿戴。余静书的老公陈彬是一家外企的白领,算是事业有成,家务事少管,每次赚了额外收入,便往余静书面前一扔:“老婆,今天又有红包了,收起来,去买漂亮衣服穿。”  

  陈彬把一沓人民币扔给余静书的时候,与大多数在外面赚了钱回家交给老婆的男人一样,带着一脸献媚的表情,好似给老婆一沓钱,便希望能换来余静书十二万分的感恩,于是便会对他更加支持更加拥戴。事实上,余静书通常并不领情,她多半会说:“你拿着自己用吧,我有钱。”  

  这句话说出来,表示着这一对夫妻的日子过得是十分相敬如宾的,但内里的意思却有些生分。尤其是最后三个字:我有钱。

  这就表明,这对夫妻之间的财务没有合并,你用你的,我用我的,互不干涉,即便是一个给另一个钱,也是要客气一番的。金钱的给予并不显得理所当然,那是当作礼物一样用来交涉、用来搞好和平团结的媒介。陈彬对余静书的客套已成习惯,他的老婆向来如此,不依赖男人,他也做不了她的港湾或者靠一靠的肩膀之类的东西。仅仅是这样一种状况:陈彬是余静书的家人,余静书是陈彬的家人,仅此而已。他们有两个孩子,一个十岁的儿子,另一个,是女儿,四岁。  

  大凡人们认为这种情形只有两种可能,要么这夫妇俩是海归,在外国生了两个孩子又回国了。另一种可能,就是这俩人以前分别结过婚,有了孩子,现在,他们俩是重组家庭,在上海常年生活的男女,只有再婚,才会拥有这样一大一小两个孩子。  

  事实的确如此,三年前,余静书与她的前任丈夫杨益离婚,原因很简单,杨益有外遇了。婚离得十分迅速快捷,也没有张扬宣布,更没有哭闹吵架,犹如余静书向来的个性,干练,直接。直到离婚半年后,有几位亲戚朋友见到余静书还会问:“杨益最近好吗?好久没见他了,代我向他问好哦。”

  余静书多半会笑笑答应,懒得解释,等到亲戚朋友从别处了解到他们已经离婚后,亲戚们才尴尬得不知怎么好了。再遇到余静书,便会躲着她,就怕照面时想起上次冒昧的问候,怕余静书责怪他们的无礼,也怕自己十分多余地进入一起无事生非的纠缠。遇到这样的情况,余静书便会主动上前招呼,笑脸对着人家,热情地与人家聊几句十分乏味的家长里短,以表示自己的不介意,同时,她也想以自己爽朗活泼的举动告诉人家:我过得很好,不必同情我,尽管是杨益出了问题,但离婚是我提出的。
   

  余静书有些掩耳盗铃,人们并不关心究竟是谁提出了离婚,人们只关心离婚本身以及离婚的原因,他们根本没有能力甚至没有兴趣去真的关心余静书的生活。那一年,余静书就用一辆自行车载着小学一年级的儿子去上学,然后自己去上班。下班时间一到,便奔跑到自行车库,飞驰到小学门口接儿子,然后,买菜做饭吃饭督促儿子的功课,夜深人静时,儿子睡下了,三室一厅的家里便寂静到可以听见自己的呼吸。劳累一天,疲乏侵袭而来,但却没有睡意,只脚瘫手软地窝在沙发里,看着这个与过去没有任何变化的家,只是家里少了一个男主人。余静书没有像别的女人那样为了抹掉前夫的影子、忘记痛苦的回忆而丢弃男人用过的所有家什,包括男人的照片。余静书很理智、很冷静,一切对她有用的东西,她一概不丢,哪怕是杨益穿过的一件汗衫,他离开的时候没有带走,余静书想,这汗衫还很新,可以当睡衣穿。穿着杨益的汗衫在家里活动,衣衫上似乎还留有他的体味,人却走了,不再回来。这感觉多少是有点辛酸的,但余静书偏偏要逼着自己接受这种感觉,好似越能承受男人在家里无处不在的影子,越能表示她对男人的忽视与不在意。好在这个男人还算没有完全丢掉良心,他把房子留给了余静书,毕竟她要带着儿子生活。至于他,只身离家,寻求他的爱情去了。

  余静书心里就是这么默默地想的,只是在人前,她总是平静地分析:杨益很幼稚,至少他诚实,当他有外遇的时候,他做不到像别的男人那样“家里红旗不倒,外面彩旗飘飘”。他无法承受两个女人占有他的生活,这说明他还纯洁,所以,我决定,成全他。  

  余静书的分析显得十分理性,也似乎是在表示,她是理解杨益的。当陈彬听说余静书已经离婚并询问关心她的现状时,余静书就是这么向陈彬陈述她的离婚过程的。说这些话的时候,陈彬正坐在她面前玩弄着一支咖啡匙。陈彬是她的高中同学,大学毕业后到荷兰留学,学成回国后在一家外资企业当高层管理,属于高级白领,为鬼子干活,每月领着鬼子发给他的不菲的薪水,小日子过得既滋润又紧张。他有一个女儿,刚出生不久,那时候,他正当着一名幸福的新爸爸。新爸爸陈彬到余静书所在的小城,是因为一家企业邀请他开发一种节能产品。这次偶然的会面,让陈彬这个新当上爸爸的男人走上了偏离原来生活的轨道。那时候,余静书刚离婚半年。

  他们坐在蓝山咖啡馆,幽暗的空间,清悦微弱的小提琴旋律隐约可闻,桌上的瓷花瓶里插着一枝新鲜的郁金香。这环境,让余静书忽然产生一些浪漫的怀想,仿佛又回到了学生时代,用甚少的生活费去咖啡馆奢侈地泡上一夜,心里有些内疚,却充满了幸福感,然后吃一个月幸福的咸菜。

  她想起二十四岁的那个冬天,杨益第一次请她到红房子西餐厅吃饭。那一年,他们刚开始工作,他们从来没有到高档饭店消费过,更不要说西餐。热恋中的年轻男女决定要到红房子去吃西餐,仿佛是一个成人仪式,自己有了到饭馆吃饭的决定权,并且也有消费的能力,他们便是成年人了。结果,这一成人仪式花掉了他们半个月的工资,吃了一些很硬的面包,酸酸甜甜的菜,口味奇怪的奶酪和一尝就犯腻的奶油白脱。最后的结论是,西餐不好吃,还不如以前大学校门口的排档,酱爆螺丝、排骨年糕,奢侈一些的,买一只烧鸡,那是过节的时候吃的,或者父母给生活费的第一天,往后的一个月日子将会过得越来越惨淡。然而,红房子西餐厅的这一餐尽管价格昂贵,但高雅的环境和人们压低了嗓子说话的情形,还有吃饭时用的刀叉餐具闪烁着冰冷而清丽的银色光芒,这些都让余静书有恍若隔世的感觉。那时刻,她相信,她已经是一个成年女人了,她有权利谈恋爱、结婚,乃至做一切成年女人可以做的事情。成人仪式终于起了作用,就在这个星期的礼拜天,余静书让杨益提着水果补品去家里见了自己的父母,做了多时地下工作的新姑爷终于见了丈母娘。

  上海女孩子的父母大多没有重男轻女的封建观念,余静书的婚事办得甚至比她弟弟还要讲究。结婚前,女孩子的父母多半会挑剔一番,再感慨一番、幸福一番,然后开出种种条件,比如房子、车子,比如电器、存折。然后,便委委屈屈地把自己的女儿嫁给了书上经常说的“那个幸运的臭小子”。

   知道杨益是否感觉到了自己的幸运,总之,日子过得也算平静,没有什么吵闹,发生矛盾的机会不多。余静书是一个知书达理的人,杨益常常想,别的男人要忍受女人的唠叨,他不用。有一次坐出租车上班,杨益听到车里的电台正播放男性专题节目,主持人插播一个笑话,一个男人对另一个男人诉苦:我太太要跟我离婚,她已经三个月没有和我说话了。另一个男人惊叹道:天啊,你太幸福了,到哪里去找这么安静的太太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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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杨益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这样的幸福,他正好拥有。当然不致于像电台里的男人那么可怜,他和余静书不是一句话也不说,但多半说的是这样的话:

  “今天吃什么?

  “清炒苦瓜,冬笋虾米汤。”

  “哦,今天单位里有事儿吗?

  “老样子,上课下课,开会。”

  “儿子呢?

  “看电视呢,蜡笔小新。”

  “以后少让他看蜡笔小新,这是一个日本坏孩子,会学坏的。”

  “每个孩子都在看,你不让他看不行啊。”

  “吃饭了。”

  “好,吃饭。”

  生活就是这么过的,连饭菜都显得寡淡,很少有红烧肉辣子鱼之类的浓味菜肴,因为余静书做饭,多半以素菜为主。出租车司机笑着和杨益搭话:“做男人作孽,现在这个社会,还是做女人好。女人不愿意干家务,做饭洗衣服会加速她们的衰老;女人不愿意出去赚钱,赚钱是男人的事情;还有很多女人现在已经不愿意生孩子了,这女人不生孩子还能干什么?难道还要让男人生孩子?所以说,做男人苦啊!

  出租车司机叹苦经,杨益便笑得更加厉害了。笑完停下,杨益开始回忆自己在家里的地位,对照出租车司机的话,他发现,他还算是个男人,因为他不用干家务,回家就有现成的饭吃。可是他又感觉不到男人被尊捧的优越地位,在家里,他并不受宠。  

  平和而宁静的生活,这样挺好的,杨益总是这么告诉自己。直到出现了林卫卫。
 

  二
 

  余静书到达大连,飞机停下,打开手机,便有两个短信迅速跃出屏幕。其中一个是陈彬卡好了时间发来的,余静书一落地,陈彬的关照和问候就到了:“亲爱的老婆,一个人在外面要注意身体,吃好点,玩得开心点,家里的一切你放心,儿子我会带好的。”

  陈彬真是个好男人,自己的女儿归前妻抚养,他全心全意地把自己“嫁”给了余静书和她的儿子,从无怨言。当然,他也住进了过去属于余静书和杨益的房子,他自己的房子留给了他的前妻和女儿。余静书并未介意这些,相反,她总是想,陈彬实在是一个适合做生活伴侣的男人。

  较之多年前,上海女人衡量男人的标准已有所改变。过去,女人都爱找这样的男人:在厨房里玩弄锅碗瓢盆、进卫生间操作洗衣机,单位里别人有的他要有,别人没有的他也经常可以额外地有。如今,这已不是好男人应该具备的品质了。城市新好男人要事业有成、要会赚钱,更要有情趣、要浪漫、要会哄女人,做饭洗衣服算什么?不会做饭可以去饭馆吃,不会洗衣服可以送洗衣店。他要是想得到你,那他先要学会周末带你去金茂君悦八十八层旋转餐厅吃饭,还要在年假里带你去欧洲旅游,香港或者新马泰是不去的,那是农民去的地方,当然是发家致富了的农民。要是你过生日,或者你过三八妇女节、情人节、圣诞节,他都应该在送得起钻石项链的基础上再加送你一枝玫瑰花。钻石是物质、是实力,玫瑰花是精神、是情调,两者缺一不可。这就是现在的女孩对未来生活伴侣的要求。

  也许,陈彬应该可以算得上一个现代城市新好男人,这个城市新好男人除了结过一次婚、拥有一个女儿以外,几乎完美。但余静书也离过婚,他们算扯平,不相上下。甚至在婚姻历史上,陈彬还比余静书略胜一筹。就因为咖啡馆的一次坦诚交谈,陈彬发现这位中学时代的女同学竟已出落得如此成熟迷人。而余静书表现出的沉静和理性,正是陈彬向来欣赏的气质,他说:“我顶讨厌女人作死作活的,像你这么自立同时又这么温柔的女人,是我寻找了整个年轻时代都没有找到的,现在终于找到了,请允许我和你生活在一起吧。”

  陈彬的求婚显然不符合法律规定,于是,一年以后,他也离婚了,他是为了余静书离婚的。他们合情合理地重组家庭,只是余静书终究还是猜不透为什么陈彬会对她如此忠心耿耿。对,用忠心耿耿这个词汇绝不过分。如果说余静书与陈彬结婚是因为他实在是一个过于优异的生活伴侣,那么反过来,他图她什么?每次想起这个问题,余静书总是对自己说:也许世界上果真会有一种让你舍弃身家奔赴而去的爱。可是自己是否也如此爱陈彬?每次余静书想到这一环节,便会把思绪戛然斩断。这些问题,其实不必细想,余静书之所以能平静地面对离婚,就是缘于自己并不过多地思索关于情啊爱啊之类的问题,这就好比一个不贪嘴的孩子,除了一日三餐,很少吃别的食物,她也就不会得一些乱七八糟的病。不得病总是好的,哪怕她品尝到的美食比别人少之又少。这是余静书的思维方式。

  余静书没有给陈彬回复信息,她翻到未阅读的第二条信息,这条信息在她乘坐飞机的途中就已到,只是她在飞机降落后打开手机才看到。很巧合,信息来自杨益:“静书,这个星期我去烟台出差,没时间去看儿子了,下周回来后再去。”

  余静书迅速从大脑里翻找出一张中国地图,烟台与大连隔渤海相望,虽属于不同省份的两个城市,但地理位置却接近。大凡从胶东到辽宁,走的就是烟台搭海轮到大连的这条路。这是一条游客众多的旅游线。

  余静书简单回复:“我也出差,在大连,一个星期后回去。等我回家后再看儿子吧。”

  回复很快又到了:“你在大连?我们离得很近。何时返回?房间电话告诉我,我会联系你。”

  一种很奇异的感觉,在陌生的异乡忽然收到前夫的短信,并且他与她之间只隔着一个渤海湾,内心便有一些兴奋激越的情绪产生。这种稍带激动的感觉已许久未有,杨益的短信却给了余静书一些想头。尤其是他要她把房间电话告诉他,他会和她联系,这话里隐约有些别样的意思,且是带着命令的语气。自从离婚后,他们相互之间再也没有用这种语气说话,这是一种温柔的命令,是具有从属性的。一个可以命令另一个,另一个便可以被这个所拥有。命令与被命令的对象之间,必定关系特殊,尤其是这种带有暧昧色彩的命令。可是现在,杨益究竟与自己是什么关系?夫妻?当然不是,朋友?似是而非。想到这里,余静书再一次戛然停止,这是毫无意义的,她告诉自己。

  刚离婚那会儿,杨益基本上两个月才去看一回儿子。并不是他不想念儿子,只是新近离婚,他怕他的频繁出现会触了余静书伤心的神经,毕竟,离婚是因为他这方面出了问题才导致的,所以,杨益总是像在逃避什么,前妻的责难?孤儿寡母的惨境?这些想象让他越发不敢过多地去探望儿子,直到分手将近一年时,他才发现,余静书的表现是如此自然。每次他去看儿子,她从不刁难拒绝;他把儿子的生活费交给余静书,她总是客气地说:“我有钱,不用这么着急。”他看完儿子和他们告别,她总是会叮咛:“注意身体,不要熬夜,儿子我带着,你放心好了。”

  也许,余静书果真是把他当作了一个旧朋友。只不过,这个女人有时候冷静得可怕,你根本就不知道她究竟在想什么,或者,她根本就没想什么。可是这个女人与他生活了整整七年,并且创造了一个眉目周正颇具聪明相的儿子。直到平静地离婚,杨益依然不知道余静书为什么能够坚持到最后而从不表现失态。可是她越安静、越理解他,他倒越发感觉不离开这个女人是不行了。如若她吵闹,她哭着宣布要自杀,她向他的家人告状,搬救兵,甚至她找来她的爹妈弟妹来揍他一顿,如果那样,也许他就真的不再离婚了。因为他感觉,在这种一哭二闹三上吊的女人面前,他是被需索的,他很重要,一旦离开他,她便真的会活不下去。而余静书,似乎并不需要他,她独自担当生活的能力很强,那么就离开吧,尽管林卫卫并不是他最理想的那种女孩,但似乎离开余静书,是他最迫切最需要的,林卫卫的出现,成了他离开余静书的理由,这理由更多的是用来说服他自己。也正是这个理由,让向来在亲朋好友中有着良好口碑的杨益忽然之间成了负心的陈世美。“陈世美”这个古老的招牌终于冠于现代城市男人杨益的头上。只是,杨益很给余静书面子,他把种种红杏出墙的迹象流露出来,直等到余静书终于按捺不住,主动对他说:“我们离婚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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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样就很好,他把决定生杀大权的机会给了余静书,他因此而稍稍减少了一些内疚。可是内疚却依然存在,无法抹去。
 

  这会儿,余静书一手提着行李下飞机,一面想,自己居然没有给陈彬回信息,陈彬可是在家里又当爹又当妈地照顾着儿子啊。可是一见到杨益的短信,她很快就回了。其实杨益只是通知她这个周末无法来家里看儿子,没有别的意思,但她从他的短信里知道他在烟台,她便很想告诉他,她正在大连,离烟台很近的地方,仅仅是想告诉他而已。

  余静书出了机场,大连方面的会务接待人员正举着巨大的牌子等候。半小时后,到达临近棒槌岛景区的海神宾馆,住的是单人大床房,阳光明媚的晌午,虽不是海景房,但还是闻到了海水的湿润气息。推开窗户,远处有连绵的黛色山丘,海就在山的那一边,棒槌岛的影子隐约可见。

  余静书把一套正装从行李箱里拿出来,挂在客房的衣橱里。平时始终以职业套装着身的中年女人,外出时带了一套带花边的低领口羊毛连衣裙,纯黑色,长至脚踝的裙摆,走路时随着步伐翻飞飘逸,犹如游弋着的鱼儿摆动尾巴,而上半身,则露出肩膀和胸口的大片雪白皮肤,如果穿这条接近晚礼服样式的裙子在晚会上出现,完全会毫不犹豫地吸引所有人的眼球,尤其是男人。

  这件连衣裙是陈彬从美国带回来的,去年他被公司派到美国总公司出差,回来时就给余静书带来了这件连衣裙。陈彬一回家,就从行李箱里拿出裙子,笑眯眯地对余静书说:“赶快试试,看我给你买的裙子是不是合身。”

  换衣的时候,余静书看到裙子靠脖子边内侧的商标上写着“MADE IN

CHINA”,中国制造。陈彬从美国带回了一件中国制造的裙子送给余静书,这让余静书有些哭笑不得。但她没有说穿,不可否认的是,这裙子因为是中国制造后出口美国的,所以样式和质地都显洋气时髦。当余静书穿上裙子站在陈彬面前时,这个不久前才第二次结婚的男人张着嘴巴看着他的第二任妻子,几乎呆住了。接下来,等他明白站在他面前的女人正是他的妻子余静书后,他便惊叹起来:“天啊,你简直像条美人鱼!

  余静书十分礼貌地回答:“谢谢老公,送给我这么好的礼物。”

  除了一句感谢,别无他话。这多少让陈彬有些失望,他希望听到余静书的评价,哪怕觉得不好,也要说出哪里不好。她偏偏不说,只是感谢,什么也不说。这让陈彬感到,余静书并不重视他送给她的礼物。赞美也好,批评也好,都表示有人重视,而没有评价的接受,即表示了她的漠视,继而漠视他这个人。为此,陈彬有些意兴阑珊,情绪低落。

  事实上,余静书在房里换衣服时,已经在心里惊叹了一番,裙子的确是好的,余静书向来对自己的身材十分自信,被这裙子一衬托,更显婀娜妖娆。但在心理上,她却是排斥的,她并不是一个招蜂引蝶的女人,她向来认为,穿得少无非就是想引人注目,她觉得她是不需要用这种方式引人注目的。可她十分清楚,她穿这件连衣裙绝对是美的,从镜子里看到的自己、从陈彬目瞪口呆和傻傻地站着不动的样子,都能知道。然而,除了第一次在陈彬面前试穿过这件连衣裙以后,余静书从未在公共场合穿过它。但这次出差大连,余静书却鬼使神差地带了这件连衣裙出来,这件从未穿过的裙子。

  吊好裙子,余静书给陈彬打了一个电话报了平安。自然是例行公事,粗略地说了说一路的情况,然后就是叮咛一下家里的事情或者在外注意身体等等。打完电话,余静书从房间服务册上找出电话号码,拿出手机,给杨益发了一个短信。她完全按照他的要求,把房间电话告诉了杨益,以短信的方式。发出信息后,余静书便打开电视机,躺在床上,身体需要休息一下,头脑里却有许多杂乱的思绪纷纷涌动。

  半个小时过去了,杨益没有回复短信。
 

  三
  

  杨益与余静书离婚半年后,又一次结婚了,妻子当然是林卫卫。林卫卫长得不能叫难看,但实在也不能算漂亮。林卫卫个子挺高,脸盘挺大,嘴唇挺厚,眼睛挺小,组合在一起,面相有些凶。那是林卫卫闭着嘴巴不说话时给人的印象,一旦张嘴说话,林卫卫的神色顿时变得活跃生动起来,并且说话时的表情,不得不让听者感觉到你是受到了她格外的重视。只有如此重视你,她才会这么专注地用她那双小眼睛看着你,一般人总是这么认为的。林卫卫眼睛虽小,但聚焦明确专一,目光里还总是带着一些渴望和期盼,并且一边说话,一边点着她那个稍稍显得过于庞大的脑袋,微黑的脸上长久保留着因为与你对话而产生的灿烂微笑抑或蹙眉深思的表情,你就不得不感觉,在她面前,你是享受到了绝对的尊重和重视的。

  杨益就是在一次青年干部培训班中认识了林卫卫。林卫卫在课堂里的表现很主动,很积极。比如培训课程的某位老师提出一个问题,一般的学员都会低头沉默,心里哪怕有着六成把握也不会轻易回答,就怕说错了丢面子。而林卫卫却有些没心没肺,不管有没有把握,张嘴就回答。而答案也是有对有错,事实上,杨益发现,当林卫卫回答错误的时候,其他人并未取笑她,相反,她这种接近幼稚的孩童式的表现让所有的异性对她颇生好感,而女人们却因为她长得并不漂亮,所以也没有认为她积极的上课表现会威胁到她们的利益和地位。林卫卫处世并不世故,长得也并不漂亮,但她因此而显得很可爱,女孩是因为可爱而美丽的。杨益开始注意这个叫林卫卫的女孩,有好几次,林卫卫与杨益分在一个小组完成课题项目。俩人相互配合十分默契,杨益有着聪明好使的脑袋,林卫卫像个傻大姐似的,但具有比较强的公关表演能力。通常由杨益完成中心内容,林卫卫上台推介课题。他们的课题做得很不错,他们的交流,也越发深入。杨益开始由起初的注意到后来慢慢地喜欢这个叫林卫卫的女孩了。尤其是林卫卫与他对话的样子让他心生愉悦,那是和余静书对话时从未感受过的,余静书一般都是耷拉着眼皮干着手里的活,嘴里有一搭没一搭地回答他的问话。恋爱时,余静书的这一习惯还被杨益认为是青年女性矜持羞涩的表示,这有多好,对自己并不热情,却愿意嫁给他,这代表了什么?显然,这代表了她具备文静内向的个性,而不是因为不喜欢他而对他冷淡。杨益觉得,取一个不张扬、不矫情也不缠人的老婆,是人生最大的幸福之一。她比别人的优点在于,她不会在别的男人面前惹是生非,因为她的性格。这种性格带来的坏处是,她绝不会在杨益面前一改本来个性而变得浪漫、激情,甚至疯狂。总之她是不会因为杨益而改变什么的,她一方面静若处子,但她绝不脆弱,她甚至是坚不可摧的,她持之以恒地保持着她的冷静,或者叫冷漠。这冷漠曾经吸引了杨益,可是见识了林卫卫的热情后,余静书的冷漠显然让杨益感觉淡而无味。犹如一个吃寡淡粥菜太过长久的男人,一旦来了一大碗色味俱浓的红烧肉,便不管这红烧肉是从哪头猪身上割下来的,也不管这红烧肉是否样子好看、味道是否正宗,拿来便往自己碗里拨,一边吃一边叫嚷着:美味啊!

  也许他知道,之所以觉得美味,是因为他已经很久没有吃肉了,可他依然发现自己舍弃不掉面前的这碗肉。尽管他更清楚,他的饮食爱好也许更倾向于清淡口味,难得一吃红烧肉,他就一时以为红烧肉是他的最爱了。这没办法,少见了,就变得美好了。杨益对余静书,已经没有了最初的美好想象,一些浪漫的想象在杨益结婚后七年里的每一夜梦境中出现,对象却并不是枕边的这个人,醒过来之后的生活日日如一,简直乏味透顶。于是,林卫卫的适时出现,给了杨益巨大的鼓舞,他觉得,他必须鼓起勇气,让余静书知道他杨益对生活的态度有些变化,这变化的第一招,就从改变生活习惯开始。

  杨益并没有向余静书宣布什么,他只是在刻意打破原本墨守成规的习惯,比如原来是早出晚归,现在是更早出更晚归。比如原来余静书给杨益买什么衣服,他就穿什么衣服,可是那段时间,他居然前所未有地给自己买了一件华伦天奴衬衣和同样牌子的一套灰色西服,还有一双正宗的意大利皮鞋。这个男人正在慢慢摆脱自己的妻子,不动声色地让自己主宰自己的生活。他的行动十分有效,慢慢地,他的工资不再上交,他晚上再也不必回家吃饭,他的手机短信里塞满了林卫卫给他的暧昧缠绵的信息,这些,余静书一概没有向他提出过异议。直到有一次,杨益终于彻夜未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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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杨益在林卫卫的床上待到了天亮,在这之前,他只是经常和她一起在外面吃晚饭,因为各自有老婆和老公,所以不能太晚回家,偶尔回去晚了,还得编造一些理由搪塞家里人,弄得每次约会总是有些意犹未尽,也正是这种意犹未尽的感觉,让杨益越发希望有更多的机会和林卫卫多说说话。这晚,也许是因为俩人分喝了一瓶葡萄酒,杨益有些兴奋,他对人高马大的林卫卫说:“今天晚点回家吧,我们再去喝杯咖啡。”

  林卫卫欣然答应,她说:“今天晚点回家没关系,家里的人出差去了。”

  她没有直接说“老公出差去了”,她只说“家里的人出差去了”,这说法让杨益感觉到了她对他的用心、她对他的爱护,或者说,她对他真心实意的喜欢。杨益便伸出自己的胳膊,一把揽住了林卫卫的肩膀,一瞬间,杨益发现自己的感觉并不是十分舒服,因为林卫卫的肩膀有些过于高大,她的身高也十分可观,所以他站在她身边用自己的手臂去揽她的样子就像去揽住一个和自己各方面都相当的哥们儿。事实上,他们是一对关系暧昧的男女,他就觉得自己必须要比她高大许多,才能把她一把揽在自己的臂弯里,犹如小鸟依人一般,他才会对她产生一些怜香惜玉之情,那样,才显得更有情调更有意思。可是现在杨益揽着林卫卫的肩头,却并未感觉她有一丝小鸟依人的样子,他便也无法对她产生些许怜香惜玉之情。他似乎并不甘心,于是,他把手往下移动了十厘米左右,这样,他的手掌就握住了林卫卫穿着短袖衬衣的手臂了,林卫卫的手臂是冰凉的,摸上去挺舒服,但他发现刚才那种微微不适的感觉没有任何好转,林卫卫的手臂显然也有些过于粗壮,也许是酒精的作用,杨益没有让自己的手沿着林卫卫的手臂再向下而去,再下去就是手掌了,一个男人用手掌握住一个女人的手掌,这又有什么稀奇呢?如果希望有所发展,那么光搂搂肩膀、摸摸手臂、握握手掌,那是完全不够的。于是,接下来,杨益的手便十分不听使唤,或者说十分听使唤地移向了林卫卫鼓胀的前胸。

  那一瞬间,杨益想通了一个问题:男人会被一个女人的美色所诱惑,男人同样会被一个缺乏美色的女人诱惑,所以,对于男人来说,女人的诱惑力与美色是没有关系的,比如此刻,他便是因为林卫卫的不够娇美而把手伸向了她的胸前,他希望他进一步的探索,会让他发现她身上真正诱惑他的地方。

  那时刻,上海正是华灯初上的黄金时段。杨益和林卫卫刚从一家不知名但十分优雅的西餐馆里出来,他们正走向淮海路与茂名路口的地铁站。他们并不是为了在一起享受浪漫的饭后散步才走这条路的,这只是一条程式之路,是他们碰面或者回家的集散点,方便快速见面或者快速回家。这里也是上海最热闹的路段之一,路边开着许多酒吧和高档酒店,新锦江顶层的旋转餐厅闪烁着璀璨的霓虹灯火,茂名路上有不少小店,卖各种调鸡尾酒的基础酒和利口酒,从玻璃门看进去,大多数商品没有中文的商标。

  杨益伸手摸向林卫卫的胸脯时,他们就是站在一家卖酒的小店玻璃橱窗外,他们背向大街,面孔对着橱窗,他们似乎正在看橱窗里五颜六色的酒。而英语专业大学毕业的林卫卫的确面对着橱窗念着一些诸如“薄荷酒”、“咖啡利口酒”或者“墨西哥烈性酒”之类的名称,她似乎在为杨益充当翻译,杨益也好像对那种外国人喜欢、中国人大多觉得十分难喝的鸡尾酒的制作原料十分有兴趣。总之,林卫卫对那些酒瓶子上的商标煞有介事的翻译显得有些卖弄她的英文,而杨益神色专注地盯着某一个玻璃瓶子的眼神明显带着酒色和假惺惺。走在街上的人多半行色匆匆,玻璃橱窗里有一个年轻的女店员,她似乎并未看见有一对男女正对着她的橱窗指指点点,因为她在屋里的亮处,而这对男女却在橱窗外的暗处。霓虹灯在很高的天空里闪耀,路灯只照亮了方寸之地,杨益与林卫卫,正是在霓虹灯与路灯的空当之间,在行人与小店营业员的视线之外,这样的时间和空间,每一个角落的景致,夜空里咖啡或者咖喱的香味,无一例外地让这一对男女产生了一些莫名其妙的冲动。夜色、鸡尾酒、橱窗、背后的大街、橱窗里目光茫然的女店员,这一切,似乎全部成了合适的理由,他有什么理由不去抚摸身边这个丰腴的女人同样丰腴的乳房呢?

  于是,这个男人用自己的一只手,一路从女人的肩膀开始,移到了胸前,然后,长久地、举重若轻地覆盖在了女人的某一只带着胸罩的硕壮的乳房上。肩膀的感觉并不好,手臂的感觉也差强人意,直到那只手掌里终于充满了火烫的肉体,那一团饱满实在的肉体,他才找到了一种感觉。这感觉是奇异的,不能说美好,但这是出乎常规的,他甚至感觉到自己有些龌龊,居然在大街上抚摸一个女人的乳房,这是在过去的任何日子里未曾尝试过的。可正是这略显龌龊的感觉,却令他格外兴奋而欲罢不能。

  林卫卫并没有拒绝的意思,似乎是怕在大街上有挣扎的动作反会引起别人的注意,便小心翼翼地站着,一动不动。这自然不能叫配合,但是,在这样的环境下,她能做什么动作呢?不动作就是一种配合了。喝了半瓶红葡萄酒的杨益在彼时就是这么想的,于是,他的胆子更大了,他干脆把另一只手也从她的外套里伸进去,他的手一接触到她的皮肤,她的浑身肌肉便紧绷起来,使这个本就高大的女人显得身姿分外僵硬。但他却并未放弃,一路摸索,热乎乎的手掌在她的后背上摩挲着,这是让她放松的信号,她的身体便稍稍地松弛下来。于是,他们就这样,站在大街上一家小商店的玻璃橱窗前,他隐蔽在她上衣里的手正紧张而悄无声息地运作着,他摸到了她胸罩的后衣扣,他想起了余静书的胸罩是腋窝边的扣子,属于那种很早年代的老样式,而且是棉布质地的。现在,他的手触摸到的绝不是棉布,而是某一种叫做莱卡或者别的什么名字的新式衣料,有弹性,有衬托提升作用,而且,后背的扣子给了他很大的方便,甚至这又成了一种暗示,这是放任着他去打开这个细细的带子连接处,很容易,只用两个手指轻轻一捏,扣子就松开了,林卫卫的胸脯便像两座崩塌的山头,哗啦一下喷涌出原本被这山头阻挡的滔滔洪水。这简直是一种侵犯,当然不是杨益对林卫卫的侵犯,而是一个女人对一个男人的侵犯。尽管胸罩的扣子是杨益未经她的同意自行打开的,但她没有反对,因此,他还是感觉到了一种被袭击的感觉,他被那种自己无法掌控的性感和丰腴击倒了,他感觉到了来自她的身体的诱惑,只要她轻轻动弹,他便似乎看见了两个肥硕的肉球在他面前翻滚波动,这些站在街头通过触摸而想象的情景,严重地刺激了他,这感觉几乎让杨益不能自持了。

  他终于想起了刚才林卫卫对自己说过的那句话:“今天晚点回家没关系,家里的人出差去了。”

  晚点回家没关系,原因是家里的人出差去了,那么多一个人回去也没关系,原因还是家里的人出差去了。于是,杨益把自己的手从林卫卫的衣服里抽出来,拉起她的手,转过身子。他们终于又把脸面向着大街了,卖洋酒的小店的玻璃橱窗在他们的身后灯火明亮却生意冷清,现在他们要离开了,小店便连这两个仅有的观看者都失去了。他们果然走了,没有用一句语言,他们似乎是一对配合十分默契的夫妻,心照不宣地把卖酒小店抛掷脑后,把脚步迈向了同一个方向。他们回了林卫卫的家,因为她家里的人出差去了。

  杨益终于和自己的妻子之外的第二个女人过了一夜,第二天早晨,当他睁开眼睛时,发现自己没有躺在熟悉的大床上,因为床头柜上摆满了相框,相框里是一个色彩颇为丰富的女人,这个女人叫林卫卫;他的鼻子里也没有闻到大米粥的香味,余静书每天早上必定会煮一小锅大米白粥,稠稠的,黏黏的,清香暖胃,这是杨益结婚以来吃过的十年如一日的早餐,虽然单一而传统,但也似乎已经习惯。现在,他闻到了煎鸡蛋和火腿肠的香味,带着现代城市人生活典型特征的气味。

  林卫卫把煎鸡蛋和火腿夹面包放在盘子里端到床前,笑盈盈地说:“饿了吧,吃早饭。”

  林卫卫穿着拖鞋和睡衣,因为睡衣比较大,身材便显得宽阔雄伟。这个女人刚刷过牙,她凑到杨益跟前说话,嘴巴几乎要吻到他的嘴唇上来了,杨益因此而闻到她嘴里散发出的牙膏清香。这令杨益有些反感,他不敢张嘴和她对话,因为他十分清楚,没有刷过牙的他此刻要是张嘴,肯定有恶臭的口气喷射而出。他别过脑袋,故意装着站起来去看窗帘外的天气,在离林卫卫超过一米以上时他才开口说:“卫生间在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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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林卫卫把他带到卫生间,他进门,然后哗啦一声拉上了门。他对着镜子用审视的眼光看自己,他发现,镜子里完全是一张酒色过度的脸,焦黄、多皱、眼角布满眼屎,眼球混浊,胡子拉碴。他又一次想到了余静书,他想他一夜未归,她会盘问他吗?如果不问,那他是否需要坦白告诉她?他在心里衡量,他把余静书和林卫卫反复做着比较。他想到了余静书的种种好处,可他更想到了余静书不可能允许他在还未刷牙时就吃早餐,余静书也不可能像林卫卫那样不在乎他清晨起床时的口臭而把脸凑他那么近,余静书更不可能让他在大街上抚摸她的乳房,绝对不可能,如果他真的那么做,她会把他当一个流氓恶棍的。而且,余静书的确不像林卫卫那样拥有一对丰硕而手感颇佳的乳房,这一点,杨益不得不承认。林卫卫在卫生间外再一次催促杨益吃早饭,他才粗粗洗了一把脸,他没有刮一夜疯长弄得一脸黑糊糊的胡子,他看到了洗面池边的剃须刀,似乎上面还留有几簇昨日男主人用过后没洗干净的胡楂子。他想,她家的人什么时候出差回来呢?然后,他“哗啦”一声拉开卫生间的门,冲着林卫卫咧嘴一笑:“我得回家了。”
 

  四  

  晚餐就在酒店餐厅里吃,傍晚六点,余静书按照会议日程表上的安排,到达一楼餐厅。进去才看见,有不少从全国各地赶到的与会者已经就座。余静书找到自己的名字,这一桌有五位男士和两位女士在座,她在席卡边的位子上坐下,坐定后,左右顾盼了一下,视线转到她的邻座,她看到一张微笑着的脸,似乎正等待着她把视线转向他,然后有备而来地问候:“你好!你是余老师吧,看过教育杂志上你的论文,很有见地,久仰啊。”

   余静书一边礼貌地和他招呼,一边快速看了一眼这个男人面前的席卡,席卡上写着“许一阳”,一个很熟悉的名字。熟悉也是正常的,这是一次教育科研成果研讨会,与会者大多是教育界颇有成就的人物,余静书实在是不算什么,只是在最近的一次全国课堂教育教学方法竞赛中得奖了,所以才被当地教育局选派去参加这个会议。说到底,余静书就是一个教书匠,不当官,不发财,即便上课得奖,亦是不张扬其事,她始终维持着自己的低调做派,这是性格使然。

  晚餐中,许一阳很自然地与余静书闲聊,偶尔也举起杯子和同桌的人说几句客套的祝福,然后干杯喝酒。大多时间,余静书在听许一阳滔滔不绝并且声色俱全地讲述。这个中年男人大约四十出头,肤色稍黑,穿着红蓝条纹T恤,露出的手臂上坚实的肌肉显而易见,看起来特别壮实,虽然额头上有几条浅浅的皱纹,但这并不影响他给人健康明朗的印象,他看起来更像一个游泳教练,余静书第一眼看到他便这么想。许一阳说话语速不快,但很流畅,口音接近北方人。说到精彩处,许一阳的额头一抬,两条浓密的眉毛便像舞蹈者的双腿,骤然跳跃几下。余静书想笑,但又不敢笑出来,只在心里想,这个男人长相老成,其实还是带着一丝天真的内质,他那两条活跃的眉毛暴露了他的个性。

  正是许一阳那两条不时跳这么一两下舞蹈的眉毛,余静书与他的闲聊也变得随意起来,谈话的内容也活泼许多。席间一起吃饭的人们因为陌生而显得客套和不自然,只有许一阳和余静书看起来像一对早已熟识的老朋友。闲聊中,余静书知道,许一阳是国家教育部某司的教育研究员,当属这一领域的专家。他说:“我早就知道余静书这个名字,去年的全国教育教学方法比赛,我是你的评委。”

  原来如此,怪不得名字看起来很熟悉,余静书想。那么看起来,许一阳也对她已有不少了解,至少他看过她上课的录像带。凡参加全国教育教学方法比赛的参赛教师必须把自己的上课录像交到比赛组委会,然后再评出各类奖项,这是规则。想到这些,余静书有些不好意思起来,便表示她略显造作的谦虚:“许老师,你要多多帮助我,给我提提意见。”

  许一阳仰身“哈哈”一笑:“所以,你一进门我就认出你了。不过,出来就是放松身心的,现在不谈工作。”

  晚餐的气氛并不热烈,大家温文尔雅地说话、吃菜、喝酒,大部分人只喝饮料,第一个夜晚的会面,总是留有余地。酒足饭饱后,会务组安排了舞会和卡拉0K。大部分人没去参加舞会,有的自己去夜市逛街,有的干脆回房休息了。许一阳问余静书:“余老师,你是回房休息呢?还是去舞厅消化消化?

  许一阳说话的时候,余静书有些心不在焉。其实她不想去跳舞,她想早点回房间。她似乎也并不讨厌许一阳,可为什么一心想早些回房呢?余静书吃惊地发现,她是在等杨益的电话,晚饭前她把房间电话号码发给了杨益,可是杨益没有回信息。

  余静书在许一阳还未作出去舞厅的决定前抢先说道:“赶了一天路,好像有点累了,我们改日吧。”

  许一阳点头,表情真诚坦然:“好,今天就好好休息一下,你住哪个房间?

  余静书表情稍有犹豫,然后又爽快地回答:“1203号。”

  许一阳看出了余静书的犹豫,他笑着说:“怎么,担心我骚扰你?

  “哦不不,怎么会。”余静书也笑起来,她想,她只是不想让别人占了她房间电话的线,她的房间电话是专门为着一个人等待的。这一瞬而过的想法让余静书有些懊恼,这个她专门等待的人无疑是杨益,可是杨益又算什么东西?仅仅是她的前夫而已,现在,如果不是因为他是她儿子的父亲,别的,一概都与她毫无关系。

  “好吧,那我们明天再见,祝你睡个好觉。不过,也许,我还真的会小小地骚扰你一下呢,哈哈……”许一阳的眉毛又跳了两下:“你先回吧,我再去外面转转,看看有什么好玩的,再见。”

  回到房间,服务员已经来开过夜床,雪白的被子掀开一角,露出松软的枕头和同样雪白的床单,床头柜上的一个蓝色玻璃盘子里卧着一只粉红色的水蜜桃,旁边躺着一枝黄色的康乃馨,床头灯橘黄色的暖色光让这个小小的客房显得温馨浪漫。

  余静书脱掉鞋子和衣躺下,用遥控器打开电视机。一部热播的韩剧正演到二十六集,冗长的故事和拖沓的节奏,几乎所有的剧情都在餐桌边和房间里度过,一大家子人说来说去,闹出许多矛盾,也滋养了一些爱与恨的故事。余静书实在无聊,便跟随着电视剧里的男人女人们在那里口舌纷争钩心斗角。直到电视剧演完,房内的电话一直没有响过,杨益没有来电话,也没有短消息。余静书开始指责自己,她为自己对杨益抱以莫名其妙的期盼而感觉强烈的羞耻。事实上,这个男人并未想着她,他只是随口说了一句“把你的房间电话告诉我,我会联系你”,她便默默地等待着他的消息。她回忆着离婚后的这几年,自己是否有过如此急迫地等待杨益电话的时候。从未有过。杨益经常来看儿子,顺便也看看她。她不像别的离婚女人对待负心郎那样不允许他进家门,只带着儿子在公园或者饭店里见面,她愿意让他来家里,她觉得,只要是有利于儿子身心健康的方式,她都能接受。每次杨益来看儿子,都要与儿子玩儿上半天,她就在一边陪着一起玩儿。要是赶上吃饭的时间,她也会做上几个家常菜请杨益一起吃。和以前一样,依然是以蔬菜为主,寡淡,却清爽。杨益学会了赞美,他几乎是在对着儿子说话:“凉拌黄瓜很好吃,妈妈做得不错。”

  这时候,余静书就想到,离婚其实挺好,离婚让一个男人懂得赞美厨娘了,过去,他是只知埋头吃饭,从不会说一句好听的话,可不知道他会不会这样赞美林卫卫做的菜。

  现在回忆起来,余静书发现自己从未如今天这般上心地等着杨益的消息,没有,她向来沉着,似乎也并不在意杨益来不来,来就来,陪陪儿子,不来也无所谓,她不在意。可是此刻,在远离上海的大连,余静书却发现自己竟前所未有,且是一门心思地等着杨益的电话。这是为什么?她问自己,是因为寂寞?抑或是因为离开了熟悉的土地,心也变得浮躁而不安分?

  “真贱,”她暗暗骂了自己一句,然后摘下电话,拨通了陈彬的号码。

  陈彬已经睡着,电话吵醒了他,他睡意浓郁的说话声让余静书意识到,此刻打电话的确有些不妥,已是夜里10点多,陈彬说:“怎么现在才来电话,儿子都已经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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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余静书赶紧匆匆问了几句晚饭吃了什么、儿子功课做得好不好之类的话,然后便和电话那头的陈彬道了“再见”。在放下电话之前,余静书听到话筒里传来一记鼾声。陈彬最大的优点就是容易入睡,刚才还在和你说话,话音一落,鼾声便起。容易入睡的人总是显得有些没心没肺,这是陈彬的缺点,当然,在某些时候,这也是优点。

  陈彬在电话里把一记鼾声传递给了余静书,与陈彬通话并未削减余静书彼时的焦躁不安,那时刻,她想,要是许一阳来骚扰她一下,也许她会建议去跳舞的。有时候,参与一些喧闹的活动,是为了避免在安静的环境下体尝孤独而滋生不良情绪。而此刻,余静书在大连,一个远离上海的家与工作单位的城市。在这样一个陌生的地方,余静书有勇气决定自己的情绪,因为没有人认识她,更没有人在乎她的情绪是否会影响他人,于是,她便更希望找到一个出口,一次宣泄的机会。

  可是,许一阳的电话没有来,晚饭后回房前他对余静书说“也许,我还真的会小小地骚扰你一下呢”,现在看来,他只是开玩笑而已。

  余静书终于昏然入睡,一夜竟无梦,许是幽静的环境让她的睡眠格外踏实深沉。醒来时,微弱的阳光已透过窗帘隐约闪耀。她看了一眼床头柜上那只乳白色的电话机,它正安然端卧,寂静无声。

  洗漱完毕,到一楼餐厅吃早餐,因为还早,餐厅里只有很少几位客人在挑选自助早点。余静书拿了一个小汤碗找到稀饭,盛了一碗端到一张餐桌边,刚坐下,她便看到了许一阳。他穿着一身背心式运动装,满面红光地走进餐厅。他也看见了她,笑着迎面走近。她发现他的额头上有汗水的痕迹,背心无以遮掩他结实的臂膀。他微笑着朗声说:“早啊余老师,昨晚休息得挺好吧,我可没有骚扰你哦。”

  余静书也笑:“哪里,睡不着,后来我倒是想找你去跳舞,可惜没问你的房间号。”

  说完这句话,余静书心里暗暗吃惊,她发现,自己居然也会说出这种招惹人的话。她向来认为她不属于那种会招蜂引蝶的女人,可这句话,却分明带着接受对方骚扰的暗示。

  许一阳眼睛一亮:“是吗?看来是我的错,我还是应该骚扰你的,真遗憾,错过了与美女共度良宵的机会。”

  说完哈哈大笑。然后认真地看着余静书,眉毛跳跃了两下,语带神秘地说:“那么今天晚上如何?

  许一阳的话自然要比余静书的话更具明显的诱惑性。余静书没有回答,她收敛起适才稍有张扬的情绪,换了话题:“许老师,你好像去早锻炼了吧,是你一向的习惯吗?

  许一阳说:“是,长跑去了,天没亮就去了,跑到海边准备看日出,结果云层太厚,只看见一些色彩斑斓的云彩。不过,海边的空气真新鲜,你也应该去呼吸一下早晨的空气。”

  余静书有些动心:“海边离得远吗?

  “不远,步行过去,只要十五分钟,有兴趣吗?快吃,吃完我带你去。”

  余静书嘴上没有答复,却加快速度把一小碗稀饭喝尽。然后,跟着许一阳走出了餐厅。

  许一阳一路向余静书介绍着:“教育部的会议放在大连的棒槌岛景区,完全是因为这里气候宜人,大暑天的,上海一定热,这几天你正好避暑。”

  余静书笑而倾听,许一阳继续说:“这里距市中心大约九公里,你看,北边是群山环绕,苍松翠柏。这一边却是海域开阔,平坦的沙滩,恬静幽雅。”

  说话间,海滩果然渐渐清晰地显露于视线中,金黄色的沙滩在朝阳下显得分外明亮平坦,碧蓝的海水翻卷着白色的浪花,海风把余静书的披肩长发吹得纷飞飘扬,昨夜的烦躁焦虑顿时消失,心情变得明朗舒坦起来。

  许一阳指着远处隐约的岛屿,像导游一样讲解:“你看,远处是三山岛,云遮雾罩,空濛迷离,如同海中仙山。这一边的海滨浴场又是碧波银花,金沙闪烁。再看这边……”说到这里,许一阳一转身,指向了海滩的另一端,本是站在他身侧的余静书便几乎被他伸展着的双臂环抱住了。俩人同时一怔,许一阳的解说词在稍稍停顿后犹犹豫豫地继续,他的手,依然故我地指着前方的大海,余静书的头发飞散飘舞,有几绺掠上了他的脸庞……“在距海岸600米处,有一形似人参状的小岛,面积有0.3平方公里,远远望去……”

  臂弯下的余静书如梦中之人不识醒转,竟毫无逃避的迹象,她静静地站在他的身影里,眼望远方,目光茫然。

  许一阳的声音越发温和磁性:“这小岛,又似农家捣衣服用的一根棒槌,故称棒槌岛。岛上岸崖陡峭,怪石嶙峋,山花野草遍及全岛,小鸟自由地在岛上的石洞中飞来飞去。游人来到这里可以观海听涛,或在海水浴场游泳……”

  余静书终于似梦中醒来,发现此刻自己正与许一阳呈近距离几乎拥抱的姿势,便忽然如撒欢的孩子一般跳出他双臂横架而成的怀抱,大声呼喊着向海滩跑去,步履动作略显夸张:“哎呀,这大海,真是太美了——”  

  许一阳在她身后耸耸肩膀,笑了笑,然后放下举着的手臂,跟在她身后走向海滩。

  余静书脱下凉鞋踏进海水,清晨的海有些凉,她回转身,冲着许一阳咧了咧嘴,漾起一脸灿烂的笑容。那时刻,她发现真的有一种发自内心的快乐在喷涌,尽管她依然在掩饰她的快乐,但她十分清楚,这快乐就要抑制不住怦然而出了。她看到许一阳远远地看着她像个孩子一样在海水里奔跑,迎着阳光的脸庞上洒着一抹金色的光晕,微黑的脸膛,宽阔的额头,几缕隐隐可见的皱纹,因为阳光的照射而眯着眼睛,宽厚的笑却无以阻挡地从细长的目光里流露而出。余静书鼻子一酸,眼里竟有一泓热潮涌动而出。可她分明是快乐的,这快乐的感觉是如此真实,直抵内心深处,触动着她敏感、脆弱而强持镇定的神经。一如被禁锢着的一头小兽,忽然被放回了山野,并不信任自己的判断,难道我真的获得了自由?内心便有快乐荡漾而出,却依然抑制着,明知这自由的确是拥有了,却依然不敢确信,便放轻了脚步,环视周遭,寻找埋伏的危机,等到发现囚禁它的人已不在,它终于相信,它已经自由了,它便因这埋藏已久的如虚如幻的快乐而顿生忧伤,嘴里发出一些类似于哀号的叫声,这叫声,是带着悲怆与激情的庆祝之声,是带着哭泣音调的欢呼之声。也许,这就叫乐极生悲吧。余静书默默地想,心潮却如海水,涨落起伏。

  回宾馆的路上,俩人没有说话,只一味快步走着。许一阳东张西望、左顾右盼,似乎在欣赏沿路的风景;余静书只低头走路,如生物学家在寻找远古时代留至今天的动、植物化石,专注而一往无前。

  这一路,余静书低着头,脚步机械地迈动着,同时,她开始审视自己。这是她的习惯,每做出一件超越她的行为准则的事情,她便要对自己审视一番,自问原由,得到自圆其说的答案,才安下心来。但是今天,她想了一路,还是没有想明白方才她自认为已十分出格的举动缘自何种理由,而且,她非但没有因为与许一阳的过于接近而忐忑不安,相反她觉得这种出其不意的碰撞令她产生些许快感,明朗、随性,不受约束的自在。她想,也许骨子里,她是喜欢这种浪漫际遇的,只是平时,她把自己都蒙骗了。也或者,因为这里是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且是面对着一个几乎完全陌生的男人,她便对自己没有过多的戒律,一旦放松了,这放松便很容易越过界限,成了放纵。可放纵自己有什么不好呢?至少余静书感觉到了快乐。这是余静书既为此感到羞耻,又有些意犹未尽、想继续保持的感觉。

  临近宾馆大门,许一阳说:“我去房里换一身干净衣服,上午9点半就要开会了。”

  余静书说:“我也得回房拿上资料和笔。”

  他们一起上了电梯,余静书按下12楼的按钮,电梯停下,许一阳跟着走出来。余静书看了他一眼,他走在她旁边一言不发,脸色毫无异样。走到1203房门口,余静书停下,拿出钥匙。她看到许一阳跟在后面,也拿出了钥匙,他超过了她,在1205房门口停下,然后扭过头冲着她调皮地扇扇眼睛说:“我就住你隔壁。”说完,眉毛舞蹈般跳了两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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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静书“扑哧”一声笑了出来,许一阳也笑起来,发出朗朗的“哈哈”声。然后俩人笑着开自己的门,各自进去,关闭了房门。  

  五
 

  这一天的会议开得兴味索然,余静书一边埋头在本子上记着概要内容,一边不时地走神。手机揣在怀里,开在振动档,这并非她的习惯,以往开会或者上课,她都是关闭手机的,可是今天例外。还是为了等杨益的消息,余静书已能坦然承认这一点。

  许一阳坐在第一排的重要嘉宾席上,整个上午,他都背对着她,从未回转头。余静书偶尔细细观察这个宽阔且挺直的背影,想起清晨海边的一幕,便有些心虚,同时又自我安慰。这是一个毫无预谋的巧合,许一阳看起来还是个正人君子。演讲台上有一个老态龙钟的白发老头正发表着颤音十足的讲话,据说这个老头是南方某大城市的教育界专家,已经八十多岁,以正直质朴的美德著称于教育工作者群体中,他说的是带着浓重的南方城市方言的普通话,很难听懂,余静书的小差便开得有些遥远。她想,如果,许一阳不是正人君子,他趁着那一瞬间几乎如拥抱一般的身体位置而得寸进尺,我该怎么办?

  会议厅里一片掌声,白发老头发言完毕,被人扶着颤巍巍地从台上下来。余静书赶紧伸手跟大家一起鼓掌。下一个发言的是许一阳,他从嘉宾席上站起身,在会议主持人的介绍下走上台去,然后,余静书便看到了这个宽阔的背影转了过来,面向台下的人们。黝黑的脸膛,微笑着向台下点点头,然后开始他十分正人君子的发言。

  此刻的感觉与清晨时分是如此不同,尽管余静书的座位离主席台仅有十多米,但她还是感觉到自己离演讲台上的许一阳十分遥远。他流畅的话语从麦克风里传来,千篇一律的开场白,冗长乏味的讲解分析,以及程式套路的感谢,让余静书想到,也许多年以后,许一阳会如前面发言的那位老专家一样步履艰难声音颤抖,但他是在众多的掌声中走上台去,又在众多的掌声中走下台来的,这是一种荣誉,是一种地位。也许,许一阳追求的正是这些。余静书忽然感觉到,这个在台上滔滔不绝的男人实在不如清晨时在海边的那个男人可爱。看来,正人君子并不是女人所喜欢的模式,余静书再一次发现,自己的内心其实一直有一种邪气,只是这邪气如同密封在瓶子里的撒旦,瓶盖从未被开启。现在,她感觉到有一双手正在开启这个瓶子,撒旦如一缕轻烟般正悄悄飘然而出。一逃出瓶子,撒旦就会变成执人于股掌之间的恶魔,它要人怎样,人便会怎样,人,也就成了它的奴隶,邪恶的奴隶。  

  午饭时,她依然和许一阳坐在一张餐桌上,这一回他们没有如同昨天晚饭时那样谈笑风生,俩人客气地招呼过,然后埋头吃饭。许一阳偶尔与别人说笑几句,也是十分节制的玩笑,有些拘谨,幽默不到位,所以并未引起整个餐桌欢快的气氛。午饭吃得很沉闷,饭至一半,余静书贴身衣袋里的手机一阵颤抖,她一怔,然后心跳加速。但她并未掏出手机看,她加快吃饭的速度,很快吃完,然后和整桌人告别,先回了房间。

  进房关了门,她才拿出手机。一边翻开手机盖,一边想:我怎么像在干着偷鸡摸狗见不得人的事情,何必这样?

  果然如她所料,是杨益的短信:“昨夜陪客户喝多了酒,没和你联系,抱歉!什么时候在房里?我打你电话。”

  余静书打了一条信息告诉杨益现在她就在房里,刚想发出,一转念又删除了。她想,为什么他的信息她要这么及时地回,而她给他的信息,他却隔了一夜才回?不想让他感觉太好。于是删除打好的信息,丢下手机,嘴角一扯,诡秘地笑笑,伸展身体,躺倒在床上。  

  女人总是如此虚伪,明知自己期盼的是什么,却又不及时表达。其实并不是不想表达,而是希望期盼的人或者事物更为主动地靠近她,这样,她便感觉自己的被关注、被娇宠,或者,被需要。比如此刻,余静书就是希望杨益主动找她,发她短信,表现出迫不及待的态度,并且催促的信息要反复、要急迫,然后她再懒洋洋地回一个,这样,她会心情愉快,自我感觉良好。

  余静书过去从未发现或者承认过自己有这样的心态,包括与陈彬在一起时,她也同样如此。记得陈彬刚离婚,余静书还在考虑该不该嫁给他的时候,有一次陈彬到瑞士出差,他从遥远的欧洲打电话给她,问她喜欢什么牌子的手表,他想买一块瑞士表送给她。她在电话里说:“我不要,你给自己买吧,我一直是用手机看时间的,戴手表麻烦,我不喜欢。”

  幸好陈彬没有真的以为她不喜欢手表,他还是给她买了一块浪琴表。陈彬把手表交到余静书手上时,她还说了一句:“我给你钱,这么贵重的东西不好意思的。”陈彬死也不肯收她的钱,他把余静书已经塞在他包里的钱又掏了出来,悄悄地塞回了余静书的包里。陈彬是聪明的,如若他果真收了她的钱,也许,直到现在他还没有被她认可为达到可以与她结婚的标准呢。

  现在,余静书手腕上那块宝蓝表面银色表链的漂亮手表就是陈彬送给她的浪琴。余静书不是不爱戴手表,余静书只是不喜欢开口索讨,即便是人家主动送上门来,她也要对人家的真诚考验一番。有人便在她的考验下败北淘汰。比如杨益,便始终如此不解风情。有时候,余静书说起单位里同事的老公给她买了钻石戒指,或者名牌时装,同事得意地在办公室里炫耀。说完后,余静书会评价一下同事的浅薄与虚伪,并表示自己对钻石戒指和名牌时装的不屑态度。这种时候,杨益基本上会赞同余静书的意见,他未曾想到女人对某一件事物的贬薄,其实是羡慕甚至是妒忌,哪个女人不喜欢钻石戒指和名牌时装?傻瓜杨益便在余静书的考验下连连失却魅力,而在他眼里,余静书的冷静和朴素也让他感觉颇为无趣。这个女人怎么会没有欲望呢?没有欲望的女人是不可爱的。岂知,这种女人的欲望实在是比那种开口索要物质或者情感的女人更为强烈,她们不仅要她们喜欢的人或物,她们还要她们喜欢的人或物主动找上门来,主动地对她们说:要我吧,让我属于你吧。那样,她们才会满足。

  当男人与女人彼此觉得无趣和不解风情时,爱情也就完蛋了。于是,杨益调头选择了林卫卫,而表示要离婚的人却是余静书。她依然故我地希望在自己提出离婚时,杨益会恳求她回心转意,要是他跪在她面前求她不要离婚,她也许会认真考虑的。余静书是如此执迷不悟,事实上,杨益是绝不会恳求她的,因为他向来认为她的决定是发自内心、而不是欲擒故纵的伎俩,他的想法和余静书一样,要是她痛哭流涕地去求他,他也绝不会真的答应离婚而去和林卫卫结婚的。

  他们俩完全走在了一条相似的平行之路上,永远都没有交叉点。林卫卫便幸运地让杨益睡到了她的床上。那天早晨,杨益从林卫卫家出来后,直接去单位上班了。整个白天,他一直等待着余静书的电话,哪怕劈头盖脸地责骂,他也做好了准备迎接。可是没有,余静书非但没有给他打电话,甚至直到晚上他回家后,她也只说了一句:“今天只能让你吃剩菜了,昨天你没预先说不回家,菜吃不完。”

  杨益端着饭碗,吃着从冰箱里拿出来热了一下的隔夜菜,一边吃,一边观察着余静书的动静。女人居然不动声色,专心地给儿子挑着鱼刺。晚饭后,她洗碗收拾,心不在焉地看电视,却还是没有说什么,只是比平时更为沉默寡言。他想,也许等儿子睡了她会和他较量一番。杨益像一个知道被判了死刑后等待着行刑的人,一直等到睡觉时间,刑刀也没有架到他的脖子上。他们依然躺在一张床上,没有人抱着被子选择睡沙发。他们的脑袋摆放在同一个枕头上,这个枕头是五件套床上用品里的一件,长形双人枕头,这两个陷在同一个枕头里的不同的头颅,各自在翻江倒海。然而这一夜的睡眠,这两个人也不能叫做同床异梦。他们做的还是一样的梦,他们的脑子里想的完全是同一件事情,可他们就是没有碰撞,他们只是平行而遥遥相望,看不清对方,谁都按兵不动。一夜过去,两个人都虚肿着眼皮起来,照样喝余静书做的几年如一日的稀饭,然后送儿子上学,各自上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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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下班前,林卫卫来电话问杨益是否出去一起吃饭。电话里的声音明显带着撒娇的活泼,尽管林卫卫长得并不娇气,也因为有着过于沉重庞大的躯体而不显活泼。杨益压抑了两天一夜的郁闷心情稍稍有些释然,他想了想,答应了林卫卫。放下电话,他又打了个电话给余静书,他说:“静书,晚上我不回家吃饭,不要做我的份。”

  余静书终于在电话里开始表示她的态度:“那么晚上还要等你回来睡觉吗?

  杨益“呵呵”讪笑两声,说:“瞎三话四的,怎么能不回来睡觉,前天晚上是酒喝多了,在足浴店里睡着了。”

  余静书在电话那头想:此地无银三百两,既然是在足浴店里睡着了,为什么昨天一夜也不主动解释一下?分明是心里有鬼才不敢开口。

  心里这么想着,余静书的嘴上却并不说,只继续用调侃的语气关照杨益:“喝那么多酒干吗?身体是革命的本钱,你要保重。”

  放下电话,杨益擦了一把汗,心里想着,这个女人,究竟在想什么?对他前天的一夜未归,她绝不会没有疑问,可她居然这么镇定,真是匪夷所思。男人的思维便走向另一个极端,他不认为余静书是在等待他的主动交代,他想到的是,她根本不在乎他,他回不回家她是无所谓的。

  既然如此,自己又何必这么认真?于是,这一天与林卫卫的晚饭便吃得更为肆无忌惮。林卫卫家里的人已经出差回来了,站在街上抚摩乳房的动作只适合在特殊的环境与偶然的冲动下进行,现在,他们需要的是货真价实的身体交流。这就好比品尝过大闸蟹的一只大螯,鲜美的味道留于唇齿,意犹未尽,便想着要吃掉整个大闸蟹了。晚饭后,他们居然到一家宾馆开了房。这一创举当然是林卫卫的提议,酒后的杨益毫不犹豫当即同意。俩人带着两嘴酒气闯进标准套房,一关上房门,林卫卫便把自己沉重的身体挂在了杨益的身上。不堪重负的杨益使劲儿抱着林卫卫挪到床边,把白胖的女人摔在床上,然后气喘吁吁地扑倒在女人身上。

  尽管林卫卫的确长得不够娇小玲珑,林卫卫也没有余静书那样恬静优雅的气质,但林卫卫的缠绵却让杨益十分容易地对比出余静书的冷漠,林卫卫的撒娇让杨益反复论证着余静书的不温柔,乃至林卫卫的丰满肥腴使杨益不断想起余静书在床上木然僵硬的躯体。这么一比,杨益便在林卫卫的丰乳肥臀中沉醉不起了。

  这一夜,杨益居然又彻夜不归。早晨醒来时,杨益感觉头痛欲裂。他翻身看见睡在一边的林卫卫,两条赤裸的臂膀伸出被子,一条粗壮的腿也伸在被子外面,还露出半个敦实的屁股。杨益发现每次与林卫卫做爱,都是在喝酒以后,而醒来时,却总是感觉极差,包括酒后一夜嘴里酝酿的恶臭,令他很不习惯身边睡着一个时刻准备凑上他的嘴来的女人。他掀开被子一跃坐起,林卫卫被他弄醒了,果然,女人伸出手臂环绕住他的脖子,把一张嘴凑了上来,亲吻了一下他紧闭的嘴巴,然后十分委屈地说:“杨益,我想离婚,我们家那个人,我实在和他过不下去了,一点情趣都没有,居然买一块台布给我做生日礼物,你说这样的人怎么有共同语言?还有,他在床上没你棒。”

  说完,顾自“咯咯”笑起来。这一笑,杨益闻到了林卫卫嘴里不好闻的口气了,今天林卫卫没有在他之前醒来,所以也没有刷过牙。他掩饰住自己的嫌恶,别转身下了床,朝卫生间走去。他听到林卫卫在他身后大声说:“不过你放心好了,我离婚是我的事情,我没有要逼你也离婚的意思,即使你永远不离婚,我也会死心塌地对你好的。”

  杨益在卫生间里使劲儿刷牙,不置可否。

  和前一天一样,杨益直接去上班,直到晚上才回家。余静书依然不动声色,又是一夜辗转无眠。直到杨益第三次夜不归宿,余静书终于对他说:“杨益,我们离婚吧。”

  杨益无声地看着余静书,女人在他面前镇定地盯着他,等待着他的回答。那时刻,他不曾想到,女人并没有真的想离婚,她只是发现了他的不轨迹象,她想通过提出离婚来威吓一下散了心的男人。她当然也希望她的猜测是错误的,杨益没有外遇,他只是酒喝多了,在足浴店或者桑拿屋里睡着了。或者,即使他真的有了外遇,她也认为她完全可以挽留他而不至于会让他抛弃家庭。而她提出离婚,是为了让他感觉到他的出轨会带来失去家庭的危险,他会因此而意识到家庭的可贵,他便会回心转意,会再一次回头珍惜自己的妻子而放弃外面不可靠的野女人。因为大凡人们总是对拥有在手的东西并不重视,只有等到要失去了,才会感觉到可贵。余静书对前人总结的人生道理十分懂得。  

  遗憾的是,余静书的策略总是在杨益身上试用失败。杨益当天没有答复余静书离婚的提议,他考虑了一个星期。在这一个星期里,林卫卫居然没有找杨益,甚至连电话也不打给他。向来是林卫卫主动打电话给杨益的多,这一回杨益憋不住了,他给她打电话,发现她的手机关着。杨益便有些担心,同时又产生了一些莫名其妙的想念。耳边没有林卫卫撒娇的声音就像少了点什么,身边没有林卫卫搂搂抱抱的影子也有些失落感,还有,林卫卫说话的内容都是以杨益为中心,这种被尊宠的感觉,始终让杨益感觉最为舒坦而因此对自己充满信心。现在林卫卫不找他,他真的有点想念她了,当然,他没有想念她过于高壮的身躯,也没有想念她早晨醒来后凑上嘴呼出的口气。或者说,他并没有想念林卫卫,他想念的是他自己,想念和林卫卫在一起时,一个有地位、有成就、受女人追捧、被女人所需要、举足轻重的、伟大的自己。

  事实上,杨益不知道,林卫卫之所以没有和他联系,是因为她回家后便向老公提出了离婚。林卫卫的老公一针见血地点出了她已有外遇,然后这个气急败坏的男人居然把自己的老婆囚禁了起来。他把她锁在家里,把她骂得狗血喷头,甚至动手扇了她两个嘴巴,然后又涕泪交加地跪在地板上求她不要抛弃他,把体格健壮的林卫卫折磨得顿时消瘦下来。一个星期,林卫卫在她老公的严加看管下不能有任何动静,直到有一次,她趁他打了一个短暂的瞌睡的机会,偷空在厨房里找了一把刀子,然后用小刀在自己的手腕上划了数道缺乏深度的口子,当然,血还是流了不少。等到林卫卫那一不小心打了个盹儿的老公醒过来时,女人正躺在卫生间的地板上,左手的手腕上渗出丝丝深红的血液。

  男人终于害怕了,他叫来了救护车,把她送进了医院。林卫卫获得了自由,分居首先成功,三个月后,离婚成功。林卫卫的运气真好,直到后来,杨益总是这么想。他们整整一个星期失去了联系,那天早晨,杨益终于接到了林卫卫的电话。女人的声音一经出现在话筒里,杨益竟无以自控地大声吼道:“你跑哪里去了?也不给我打个电话,你以为你是谁啊,不打声招呼就失踪这么久,你不把原因给我说清楚我饶不了你!

  吼完后,杨益吃惊地发现,原来他是真的在牵挂林卫卫,难道,他真的爱上她了?

  林卫卫在电话里既激动又着急地哭起来,她抽泣着一五一十地把这一个星期的惨况向杨益作了汇报。那天晚上,杨益回家后,向余静书宣布了他的考虑结果,他同意了余静书离婚的要求。

  余静书的失败,就在于这至关重要的一个星期里,她没有抓住最后的机会,这依然是性格使然,没有办法改变。林卫卫因此而大获全胜。
  

  六
 

  整个午休时间,杨益的短信没有如余静书所想反复迫切地追随而来。这个男人的脾气看来并没有因为离婚和再婚而改变。余静书浮肿着眼皮走进会场,下午的会议如隔着云山雾海的梦境,台上的发言朦胧遥远,掌声也似千米之外的海涛声,依稀可闻,却并不真切。许一阳的背影依然宽阔挺直,却已不能吸引余静书的注意,她居然好几次进入瞌睡状态,意兴阑珊的女人对什么都缺乏兴趣,哪怕是一个令她感觉颇有吸引力的男人。会议结束前,余静书干脆趴在桌上睡着了,与周围正襟危坐的人们比起来,她伸着胳膊垫在脑袋下,一截细长的腰身一览无余地伸展着的样子实在是既不合时宜,又显得可爱诱人。直到主席宣布会议结束,余静书才在桌椅的碰撞声中醒来。她抬起头,看到前排的许一阳正带着一脸邪邪的笑向她走来。她整整衣裙,冲他尴尬地笑笑,不说话。他走到她跟前,用很轻的声音说:“胆子真大,居然睡觉,很有个性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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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下班前,林卫卫来电话问杨益是否出去一起吃饭。电话里的声音明显带着撒娇的活泼,尽管林卫卫长得并不娇气,也因为有着过于沉重庞大的躯体而不显活泼。杨益压抑了两天一夜的郁闷心情稍稍有些释然,他想了想,答应了林卫卫。放下电话,他又打了个电话给余静书,他说:“静书,晚上我不回家吃饭,不要做我的份。”

  余静书终于在电话里开始表示她的态度:“那么晚上还要等你回来睡觉吗?

  杨益“呵呵”讪笑两声,说:“瞎三话四的,怎么能不回来睡觉,前天晚上是酒喝多了,在足浴店里睡着了。”

  余静书在电话那头想:此地无银三百两,既然是在足浴店里睡着了,为什么昨天一夜也不主动解释一下?分明是心里有鬼才不敢开口。

  心里这么想着,余静书的嘴上却并不说,只继续用调侃的语气关照杨益:“喝那么多酒干吗?身体是革命的本钱,你要保重。”

  放下电话,杨益擦了一把汗,心里想着,这个女人,究竟在想什么?对他前天的一夜未归,她绝不会没有疑问,可她居然这么镇定,真是匪夷所思。男人的思维便走向另一个极端,他不认为余静书是在等待他的主动交代,他想到的是,她根本不在乎他,他回不回家她是无所谓的。

  既然如此,自己又何必这么认真?于是,这一天与林卫卫的晚饭便吃得更为肆无忌惮。林卫卫家里的人已经出差回来了,站在街上抚摩乳房的动作只适合在特殊的环境与偶然的冲动下进行,现在,他们需要的是货真价实的身体交流。这就好比品尝过大闸蟹的一只大螯,鲜美的味道留于唇齿,意犹未尽,便想着要吃掉整个大闸蟹了。晚饭后,他们居然到一家宾馆开了房。这一创举当然是林卫卫的提议,酒后的杨益毫不犹豫当即同意。俩人带着两嘴酒气闯进标准套房,一关上房门,林卫卫便把自己沉重的身体挂在了杨益的身上。不堪重负的杨益使劲儿抱着林卫卫挪到床边,把白胖的女人摔在床上,然后气喘吁吁地扑倒在女人身上。

  尽管林卫卫的确长得不够娇小玲珑,林卫卫也没有余静书那样恬静优雅的气质,但林卫卫的缠绵却让杨益十分容易地对比出余静书的冷漠,林卫卫的撒娇让杨益反复论证着余静书的不温柔,乃至林卫卫的丰满肥腴使杨益不断想起余静书在床上木然僵硬的躯体。这么一比,杨益便在林卫卫的丰乳肥臀中沉醉不起了。

  这一夜,杨益居然又彻夜不归。早晨醒来时,杨益感觉头痛欲裂。他翻身看见睡在一边的林卫卫,两条赤裸的臂膀伸出被子,一条粗壮的腿也伸在被子外面,还露出半个敦实的屁股。杨益发现每次与林卫卫做爱,都是在喝酒以后,而醒来时,却总是感觉极差,包括酒后一夜嘴里酝酿的恶臭,令他很不习惯身边睡着一个时刻准备凑上他的嘴来的女人。他掀开被子一跃坐起,林卫卫被他弄醒了,果然,女人伸出手臂环绕住他的脖子,把一张嘴凑了上来,亲吻了一下他紧闭的嘴巴,然后十分委屈地说:“杨益,我想离婚,我们家那个人,我实在和他过不下去了,一点情趣都没有,居然买一块台布给我做生日礼物,你说这样的人怎么有共同语言?还有,他在床上没你棒。”

  说完,顾自“咯咯”笑起来。这一笑,杨益闻到了林卫卫嘴里不好闻的口气了,今天林卫卫没有在他之前醒来,所以也没有刷过牙。他掩饰住自己的嫌恶,别转身下了床,朝卫生间走去。他听到林卫卫在他身后大声说:“不过你放心好了,我离婚是我的事情,我没有要逼你也离婚的意思,即使你永远不离婚,我也会死心塌地对你好的。”

  杨益在卫生间里使劲儿刷牙,不置可否。

  和前一天一样,杨益直接去上班,直到晚上才回家。余静书依然不动声色,又是一夜辗转无眠。直到杨益第三次夜不归宿,余静书终于对他说:“杨益,我们离婚吧。”

  杨益无声地看着余静书,女人在他面前镇定地盯着他,等待着他的回答。那时刻,他不曾想到,女人并没有真的想离婚,她只是发现了他的不轨迹象,她想通过提出离婚来威吓一下散了心的男人。她当然也希望她的猜测是错误的,杨益没有外遇,他只是酒喝多了,在足浴店或者桑拿屋里睡着了。或者,即使他真的有了外遇,她也认为她完全可以挽留他而不至于会让他抛弃家庭。而她提出离婚,是为了让他感觉到他的出轨会带来失去家庭的危险,他会因此而意识到家庭的可贵,他便会回心转意,会再一次回头珍惜自己的妻子而放弃外面不可靠的野女人。因为大凡人们总是对拥有在手的东西并不重视,只有等到要失去了,才会感觉到可贵。余静书对前人总结的人生道理十分懂得。  

  遗憾的是,余静书的策略总是在杨益身上试用失败。杨益当天没有答复余静书离婚的提议,他考虑了一个星期。在这一个星期里,林卫卫居然没有找杨益,甚至连电话也不打给他。向来是林卫卫主动打电话给杨益的多,这一回杨益憋不住了,他给她打电话,发现她的手机关着。杨益便有些担心,同时又产生了一些莫名其妙的想念。耳边没有林卫卫撒娇的声音就像少了点什么,身边没有林卫卫搂搂抱抱的影子也有些失落感,还有,林卫卫说话的内容都是以杨益为中心,这种被尊宠的感觉,始终让杨益感觉最为舒坦而因此对自己充满信心。现在林卫卫不找他,他真的有点想念她了,当然,他没有想念她过于高壮的身躯,也没有想念她早晨醒来后凑上嘴呼出的口气。或者说,他并没有想念林卫卫,他想念的是他自己,想念和林卫卫在一起时,一个有地位、有成就、受女人追捧、被女人所需要、举足轻重的、伟大的自己。

  事实上,杨益不知道,林卫卫之所以没有和他联系,是因为她回家后便向老公提出了离婚。林卫卫的老公一针见血地点出了她已有外遇,然后这个气急败坏的男人居然把自己的老婆囚禁了起来。他把她锁在家里,把她骂得狗血喷头,甚至动手扇了她两个嘴巴,然后又涕泪交加地跪在地板上求她不要抛弃他,把体格健壮的林卫卫折磨得顿时消瘦下来。一个星期,林卫卫在她老公的严加看管下不能有任何动静,直到有一次,她趁他打了一个短暂的瞌睡的机会,偷空在厨房里找了一把刀子,然后用小刀在自己的手腕上划了数道缺乏深度的口子,当然,血还是流了不少。等到林卫卫那一不小心打了个盹儿的老公醒过来时,女人正躺在卫生间的地板上,左手的手腕上渗出丝丝深红的血液。

  男人终于害怕了,他叫来了救护车,把她送进了医院。林卫卫获得了自由,分居首先成功,三个月后,离婚成功。林卫卫的运气真好,直到后来,杨益总是这么想。他们整整一个星期失去了联系,那天早晨,杨益终于接到了林卫卫的电话。女人的声音一经出现在话筒里,杨益竟无以自控地大声吼道:“你跑哪里去了?也不给我打个电话,你以为你是谁啊,不打声招呼就失踪这么久,你不把原因给我说清楚我饶不了你!

  吼完后,杨益吃惊地发现,原来他是真的在牵挂林卫卫,难道,他真的爱上她了?

  林卫卫在电话里既激动又着急地哭起来,她抽泣着一五一十地把这一个星期的惨况向杨益作了汇报。那天晚上,杨益回家后,向余静书宣布了他的考虑结果,他同意了余静书离婚的要求。

  余静书的失败,就在于这至关重要的一个星期里,她没有抓住最后的机会,这依然是性格使然,没有办法改变。林卫卫因此而大获全胜。
  

  六
 

  整个午休时间,杨益的短信没有如余静书所想反复迫切地追随而来。这个男人的脾气看来并没有因为离婚和再婚而改变。余静书浮肿着眼皮走进会场,下午的会议如隔着云山雾海的梦境,台上的发言朦胧遥远,掌声也似千米之外的海涛声,依稀可闻,却并不真切。许一阳的背影依然宽阔挺直,却已不能吸引余静书的注意,她居然好几次进入瞌睡状态,意兴阑珊的女人对什么都缺乏兴趣,哪怕是一个令她感觉颇有吸引力的男人。会议结束前,余静书干脆趴在桌上睡着了,与周围正襟危坐的人们比起来,她伸着胳膊垫在脑袋下,一截细长的腰身一览无余地伸展着的样子实在是既不合时宜,又显得可爱诱人。直到主席宣布会议结束,余静书才在桌椅的碰撞声中醒来。她抬起头,看到前排的许一阳正带着一脸邪邪的笑向她走来。她整整衣裙,冲他尴尬地笑笑,不说话。他走到她跟前,用很轻的声音说:“胆子真大,居然睡觉,很有个性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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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余静书低下头,用更轻的声音说:“真不好意思,大连和上海有时差,我倒不过来。” 

  许一阳哈哈大笑起来,会议厅里已走空了人,笑声便显得格外响亮:“余老师,看不出来啊,你真幽默,开玩笑也是这么优雅。”

  余静书的脸色顿时绯红,却依然嘴硬:“你不觉得发言很乏味吗?如果我们做教师的都这么上课,哪还有学生愿意听课?

  许一阳郑重地点点头:“有道理,看来你是为抗议这种程式老套的会议才睡觉的。为了对你开会睡觉的行为以表示鼓励,晚上我请你到外面的海鲜馆吃饭,我们不吃会务组安排的晚饭了,好不好?

  余静书有些犹豫,她又想起了杨益,中午收到他的短信后她没有回,要是他再也不追问她的房间电话,那无疑是一件十分遗憾的事情,余静书欲擒故纵的手段将再次失败。但她还是抱有一丝希望,她向来有耐心,即便杨益彻夜未归,她也能憋住不问,甚至憋到提出离婚,更何况一个短信。离婚都有勇气接受,哪怕一辈子都收不到他的短信,也没什么不可以接受的。再说,现在不是有人邀请自己晚餐吗?和一个成熟且殷勤的男人吃一餐晚饭当然要比守着电话待在房间里浪漫有趣多了。

  这么想着,余静书便答应了许一阳的要求。许一阳一高兴,眉毛跳跃了两下,笑眯眯地说:“允许我在请一位漂亮的女士出去吃饭前换一套整洁的衣服吧?

  余静书笑起来:“你身上的衣服本来就很整洁。”

  许一阳摇摇头:“不不不,身上的衣服太正式了,晚礼服是要休闲一些的,请稍稍等我一会儿,十五分钟。”

  一路说话,他们出了电梯,各自进了自己的房间。

  十五分钟后,12031205房里分别走出了两位衣衫崭新的男女。许一阳穿了一件粉灰格子短袖衬衣、米色休闲长裤,脸上的胡子明显刮过,露出青崭崭的腮帮子,看起来洁净而精神。他关上房门,看见余静书也正走出房门,居然是一身墨黑的连衣裙,斜肩的裁剪让这个女人大片雪白的手臂和肩膀裸露而出,黑白分明,线条纤细玲珑,往上看,一头长发用粉色的发箍轻松地绾着一个髻,留着两绺微微卷曲的发丝垂挂在两鬓,淡扫娥眉,轻抹朱唇,简直美若天仙。

  许一阳毫不掩饰自己的激动情绪,用几乎惊叹的声音轻呼:“上帝啊,哪里来的美女?余老师,哦不,我必须更改我对你的称呼,我该叫你什么呢?对,美人鱼。你就是一条美人鱼啊!

  余静书感觉许一阳的赞美有些夸张,但心里还是荡漾起一片温暖惬意。再矜持的女人,还是爱听赞美,哪怕这赞美是虚张声势的。刚才进房后,余静书突发奇想地拿出手机,给杨益发了一条短信,她把房间的电话号码连省份区号一起发给了他,然后,她把手机扔在床上,从衣橱里拿出那套黑色连衣裙换上身,这套从未在公众场合穿过的漂亮衣服让本是有些懒散颓丧的女人顿时增色无数。出房间前,她对着镜子娇媚一笑:哼,叫你打电话来,没人接,我出门了,和人家约会去了,你就打电话吧。

  余静书对着镜子自言自语完毕,感觉有些自欺欺人,心情却顿时大好。这心情的转变,并不完全是她假想捉弄了杨益的原因,她发现,她居然是十分愿意和一个陌生男人一起吃一顿避开他人的晚餐的,并且她的确在刚才自言自语时把晚餐叫做了“约会”,这表明,她现在能应老公或恋人之外别的男人的邀请而参加约会了。这无疑是一种突破,在余静书的人生历程上,这样的行径的确绝无仅有。杨益请她去红房子吃过西餐,但杨益是她的大学同学,相识四年,被追求了三年之后才应赴的。而陈彬更是老相识,他们是中学同学,在某一家咖啡吧喝着浪漫的苦涩饮料也不显唐突怪异,并且,那时候,余静书已经离婚,属单身阶段。而此刻,远离大连的上海有一位她的老公,与大连隔渤海相对的烟台有一位她的前夫,她却在大连的棒槌岛度假区将与一位初次相识的男人一起去吃海鲜,这简直是太离谱了,可这离谱,却又让她感受到了从未有过的兴奋。看来,远离家庭的日子的确有着许多诱惑人心的元素,而正因为远离家庭,她便对自己的离谱行为稍稍心安理得。一如从不敢偷吃母亲藏在罐子里的糖果的孩子,因为有一天糖果罐子自己掉了下来,碎了,糖果滚了一地,于是,她便吃了,吃得毫无担忧、吃得心无忐忑。是糖果罐子自己碎的,不是我故意偷吃的,这能怪我吗?余静书不着边际地想着,一边干脆再往脸上扑了点粉,涂了淡淡的口红,补完妆,看了看六年前陈彬送给她的订婚礼物——浪琴表,正好十五分钟。推门,跨出去,然后,她就以一个崭新的姿态站在了许一阳的面前。

  海鲜餐馆并不十分豪华,却装饰温馨。许一阳要了一瓶白葡萄酒,并且向余静书介绍着“红酒配红肉,白酒配白肉”的西餐酒水搭配原则,他把两个高脚酒杯倒满,然后举起杯子:“为美人鱼出众的美丽干杯。”

  余静书竟已接受许一阳对她的称呼:“谢谢许老师,你的赞美让我感觉今晚的夜色很好。”

  其实,余静书很会说话,言语间尽是色彩,让听者充满想象,作为一名在教育教学法比赛中得奖的优秀教师,余静书上课时的表现向来如此,只是,平时的余静书并未把她在课堂上的风采表现出来。

  白葡萄酒喝过半瓶之后,桌上的新鲜蛤蜊、生鱼大虾已入口无味。余静书毕竟不胜酒力,头有些晕,脸色绯红,眼里充满顾盼流莺。许一阳却声色依旧,他始终说话流畅,动作潇洒。他继续给她斟酒,她手脚笨拙地推辞,却还是端起满满的酒杯喝,喝得还是不放肆,轻轻抿着杯口,琥珀色的酒却快速地下降。许一阳看着余静书直笑,笑着说:“美人鱼,像你这样的女人,还不被你老公疼坏了?

  余静书“扑哧”一笑,摊开两个手掌面露无可奈何的自嘲表情,心想:没错,就是因为第一个老公不晓得疼人,所以,我嫁了第二个老公。可是为什么第二个老公那么知道疼人,我却没觉得他好呢?

  这么想着,却并未说出口,手撑着脑袋,眼光一片茫然。

  许一阳知道余静书喝多了,他站起来,走到余静书身边,扶起她,像哄孩子一样说:“好了好了,不喝了,我们出去走走吧,吹吹海风,你会很舒服的。”

  许一阳搀扶着余静书走在海边的小路上,夜空一片晴朗,星月稀疏却清澈,风并不大,却潮湿温润。余静书步履摇晃、身形显醉,心头却明朗不已。她发现自己在这个成熟的陌生男人面前有一种倾诉的冲动,她信口编造了一个故事问许一阳:“我有一个朋友,因为丈夫有外遇所以离婚了,真是想不通,我的朋友是挺优秀的女人,长得也不错,她们家那个前夫,居然看上一个铅球运动员似的女人。”女人说这些话的时候有调侃的语气,确是如在说别人的事,而且把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情当作故事来讲,心里竟有说不出的爽快,也许是为了证实自己的洒脱,也或者,还是酒精的作用。

  “哈哈哈哈,小鱼儿,情人眼里出西施,这道理你也不懂?”许一阳不假思索地回答。

  余静书接着说:“后来我的朋友又结婚了,现在的老公倒对她很好,可我看她过得还是不怎么样,大概是她不喜欢她现在的老公吧,也奇怪,这男人可真叫疼她,但她就是过得不开心。”

  余静书的故事编得很俗套,但这俗套的故事是真实的。许一阳伸出手拍拍她的肩膀说:“小鱼儿啊,要知道,当一个男人成为你的老公后,你就不觉得他疼你了。反过来,男人也一样,只要是人,都这样,不要不满足。”  余静书笑起来:“你说得对,所以我真后悔,早知道一样,还离什么婚呀。”

  许一阳怔了怔,知道余静书说漏嘴了,她自己却并未发现,一脸带着天真的忧伤,看着黑洞洞的夜空,然后话题一转,问许一阳:“你说,你们男人就觉得自己该有一个情人是吧?许老师,你有没有情人?要说实话哦。”女人问出这句话,嘻嘻哈哈地笑成一团。

[此贴子已经被作者于2007-6-27 19:06:30编辑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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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嗯,如果我说没有,你会不会相信?  

  “不信不信,绝对不信。”女人把头摇得拨浪鼓似的。

  “哈哈哈,好,那就算有吧。”

  “看看,我说有吧。那么你有没有想过离婚,和你的情人结婚?

  “说实话吗?”许一阳依然一脸灿烂的笑容。

  “当然说实话。”

  “想过,想离婚来着,可是后来又不想了。”

  “为什么不想了?

  “时间久了发现,情人也会变旧,和老婆一样,没意思。”说完,顾自哈哈大笑。

  余静书稳了稳身子,在黑暗中仔细端详许一阳的脸,夜色中,男人眼角的皱纹已隐没,只有灼亮的眼睛里有光芒射出。

  “原来是这样啊!”余静书长吁一口气,身子一歪,脑袋靠在了许一阳的肩膀上。男人顺手一揽,搂住女人的腰身停止了缓慢的步履:“小鱼儿,酒醒了你就后悔了,会不会?

  “会,肯定会。”余静书以清醒的脑袋作答,身子却不听使唤,整个地陷入了男人的怀抱。

  许一阳干脆扶着余静书坐在了路基边上,女人一坐下,便把脑袋趴进了男人的胸窝里,只是片刻,她竟睡着了。

  醒来已是后半夜,余静书发现自己趴在一个温暖的怀抱里,这怀抱里的气息很陌生,绝不是陈彬略显肥硕的肚腩,也不是久已生疏的前夫杨益消瘦干瘪的肚子。这是一个壮实却平坦的腹部,轻微的呼吸使这个肚子微微起伏着,温暖的男性气味让她在睡意中充满暧昧的欲望,竟有略微冲动,便很自然地伸手摸索到这个壮实的腹部的皮带扣子  

  即便是在家里,余静书也很少有这样的举动,她向来处于被动,床笫之事更是如此。今夜可能是因为酒劲未消的缘故,余静书竟去摸男人的皮带扣子,即使没有解开,也已够过分。可是这个男人不是陈彬,也不是杨益,他是许一阳。

  许一阳抱着余静书坐在路边,一坐就是好几小时,他自己也几乎睡着了。余静书摸索到他裤腰的动静弄醒了他,他“呵呵”笑着搬开她的手,拍拍她的脸蛋说:“小鱼儿,美人鱼,醒醒,看看你都睡了多久啦。” 

  余静书猛然抬头,她惊恐地发现,这里并不是梦境中的卧室,四周竟是漆黑的夜色,远处墨色的山头和轻轻的海涛声无一例外地告诉她,这里绝不是她熟悉的地方,而是在海边的小路上。紧接着,余静书更为尴尬地发现,她刚才依偎着的竟是许一阳的怀抱,此刻,他正看着她,黑夜中,眼里的微笑依然不可阻挡地流泻而出。  

  余静书倒吸了一口气,天啊,自己刚才去解许一阳的皮带扣了?太丢脸了,太没面子了,太……余静书慌张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是“呼啦”一下站起来,然后一转身,向着小路尽头狂奔而去。

  许一阳在她身后哈哈笑着喊:“走错路了,傻丫头,这边才是回宾馆的方向。”

  余静书停下脚步,然后,转过身子,低着头向许一阳的方向走来。与许一阳擦身而过时,男人跟上她的脚步,与她并肩走路。她不做声,然后,她便感觉到他用宽厚的手掌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她听到他说:“多好的夜色啊!

  黑色连衣裙无法遮挡她裸露的臂膀,男人手掌心一经接触她的皮肤,温暖便直抵内心而去。那时刻,余静书再一次发现,其实自己是很喜欢被某一种男性气息包围的感觉的。她抬头看了一眼许一阳,目光里满是感激。

  一路无声,二十分钟后,他们各自回了自己的房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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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七

  床头柜上依然躺着一枝粉色的康乃馨,桃子换成了苹果,火红的水果在灯光下闪耀着新鲜的光泽。余静书脱下黑色连衣裙,刚想进卫生间洗澡,听到床上有轻微的“刺刺”声,这才想起,出去吃晚饭前她给杨益发过短信后,把手机扔在床上没有带走。现在,手机卧在白色的被子里,像一只受了寒打摆子的小老鼠,每隔二十秒钟就颤抖一阵。余静书拿起手机查看,发现有两条短信,还有五个未接电话。

  按照时间顺序推算,这两条短信和四个未接电话的顺序是这样的,九点半,陈彬给余静书打了一个电话,电话无人接听,片刻后发了一条短信过来。此后无话。半夜十二点左右,杨益一连打了四个电话给余静书,电话自始至终没有人听,于是他发了一个短信给余静书,杨益的短消息时间显示为凌晨一点半。那时刻,女人正睡在许一阳的怀抱里,身后是黑色而巨大的树林,头顶上有清晰的星斗和月牙。

  陈彬给余静书打电话完全是儿子乐乐睡觉前要和妈妈说几句话,可是余静书不接电话。陈彬就对乐乐说:“你有什么话对叔叔说吧,一样的。”乐乐居然说:“这是我和我妈的秘密,不能告诉你的。”

  陈彬心里因此而稍有一丝不快,但一个大男人,怎么能和孩子计较呢?再说,一个十二岁的孩子会有什么秘密?他是想妈妈了。这么分析,陈彬也就没什么不开心了,他对乐乐说:“行,不能和我说,那就等你妈回来和她说吧。”乐乐勉强入睡,陈彬才发了一个短信给余静书:“为什么不接电话?晚上也开会吗?你要注意休息,家里挺好的,乐乐想你呢。”

  陈彬很识趣地只打了一个电话发了一个短信,就没有声音了。不知道此刻他是不是已鼾声如雷地熟睡,想必他是不会因为没有余静书的消息而着急的。这个男人的心理素质很好,或者说,这个男人缺点心眼儿,他很少会把事情往复杂里想,他始终是乐观的。比如此刻,陈彬绝不会因为余静书不接电话而焦躁不安,他会通过他的分析替余静书找到足够的不接电话的理由,然后安然入睡。所以,余静书也不必在看到未接电话后心急火燎地回电,不需要,陈彬睡得好好的,明天告诉他也不晚。

  五个未接电话,除了陈彬的电话以外,另外四个是陌生号码,不是上海的,看区号,再看短信,余静书断定,那是杨益用烟台的酒店电话打来的。很好,他终于接二连三地找我了。余静书得意地想。那条短信上写着:“为什么你的房间没人接电话?手机也不接,你在干什么?请速回电。”

  这条信息还是带着命令的口吻,并且字里行间显然透露出一股焦虑情绪。余静书想象着电话那头的男人反复拨着号码,一脸急迫不堪的表情,心里便由不得地万分舒坦。杨益似乎正向着她设想的路上走来。

  半夜三更,余静书不打算给杨益回电话,她洗了一个美美的热水澡,然后一身轻松地躺在床上,头脑里还有略微余醉,白色的顶灯散发着模糊的光晕,像小时候看的露天电影,还没开演前,幕布因为光线的照射显示出绰绰的人影,又因为露天,所以夜风会把悬挂着的幕布吹得晃动起来,屏幕里的人影也跟着隐没摇晃,晃得脑袋都犯晕。可是来看电影的人,都是带着期冀的,所以,这晃动着的屏幕便显得格外神秘和美好。现在,余静书看着天花板的感觉就是如此。其实,喝酒的感觉很不错。余静书这么想着,睡意逐渐上升。

  梦境与现实的场景有些混淆,似乎还是在这个房间里,还是这么舒展着身体躺着,杨益来了,一进屋门,他就扑通一下单膝跪在了余静书面前,手里还举着一枝红玫瑰,鲜艳到竟如滴血。可这个杨益并不是二十多岁的杨益,他留着干净的寸头,穿白色衬衣,眼角有皱纹,显然是一个超过四十岁的男人。那么看来这个男人与林卫卫过不下去了,离婚后又来找她了。余静书因此而得意不已。果然,杨益举着玫瑰花说:“静书,和我结婚吧,我已经和林卫卫分手了,让我回到你身边来吧。”

  余静书嘴角一撇,微笑着说:“杨益,你来晚了,如果昨天你来的话,我刚和陈彬离婚,你还有机会,但今天显然不行了,今天许一阳已经先你一步向我求婚了,总得有个先来后到,对不起了杨益。”

  杨益顿时失声痛哭,他手里的玫瑰应声跌落在地,花瓣摔得粉碎,地上漾起了一片殷红的水迹。余静书“哼哼”冷笑两声:“我也没办法,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杨益痛哭着扑在余静书脚下,喋喋不休地忏悔着自己以往的过错,把林卫卫骂得一无是处,然后双手握着余静书的一只左脚请求她再给他一次机会。余静书终于被男人的真诚和悔悟略微感动,于是轻咳两声,用胜利在望、胸有成竹的语气娓娓道来:“看在乐乐的分上,我可以考虑一下,等我消息吧。”

杨益激动地一跃而起,腮帮子上还挂着眼泪,就破涕而笑:“真的吗?静书,你一定要细细考虑,我们和好了,对乐乐是有好处的。明天,这个时候,我等你消息。”

余静书忽然想起什么,赶紧说:“我话还没说完,我想问你一个问题,当年,你是因为不爱我了,所以才和我离婚的吗?那么现在,你还爱我吗?

余静书问得有些不好意思,她低着头,说完这句话,才抬起头看杨益,这一看,她就吃惊地发现,杨益不见了。她大叫一声:“杨益……”

  这一声惊叫,把余静书叫醒了,原来是一场梦,可是眼角竟有两滴泪,简直荒诞透顶。余静书感觉左脚有些发麻,刚才在梦里,杨益握着她的这只脚痛哭流涕的样子清晰异常。这一场梦,竟然出现了三个男主角,情节也是错综复杂。第一任丈夫杨益浪子回头、迷途知返的前一天,余静书与第二任丈夫陈彬完成了她历史上的第二次离婚,又接受了陌生男人许一阳的求婚,然后,为了儿子乐乐的身心健康,她决定重新考虑第三次婚姻的对象,究竟在许一阳与杨益之间选择谁?她最后问了一句,“你还爱我吗?”如果杨益的回答是肯定的,那么她就可以凛然而快意地拒绝他了,谁叫他当年抛弃她来着?现在也让他尝尝被抛弃的滋味。女人的提问显然不是为了选择,而是为了报复。可是事情就是这样凑巧或者说不尽人意,杨益在她提出问题之后忽然消失了。余静书惊恐地发现,当她找不到杨益的身影时,她是如此慌张、如此沮丧、如此心生酸楚,她竟在梦中流泪了。

  窗外透进隐约的朦胧亮色,余静书心慌意乱,睡意全无,却又无所事事。她清楚地记得梦中的心境,看到杨益离开林卫卫回到自己身边,她心里着实快乐得要命,当然,这快乐不是因为爱的失而复得,而是一场较量的获胜。可她依然以许一阳做幌子,考验着杨益的真诚与否,好似杨益越真诚,她便胜得越彻底,她甚至问出了一句她一辈子也不会真的去问的话:“你还爱我吗?

  余静书懊恼地想,难道自己就真的那么在乎杨益是否还爱她?这问题虽然在某种角度上不缺乏意义,但显然过于书面化和学生腔,一个中年女人,提这样的问题,不免矫情。并且她始终对答案缺乏信心,即便在梦中,她也没有足够的勇气让杨益作出回答。杨益没有回答,他在余静书提出问题后把自己隐匿了。或者说,余静书把自己的梦设计在杨益还来不及回答的时刻戛然停止。她不敢让他回答,即便是做梦,她也怕听到否定的答案,于是,杨益在她面前适时消失。可是,这个男人消失后,她还是心痛得流泪了。

  在这个梦里,陈彬显然是一个冤大头,他被余静书莫名其妙地休了,毫无理由。许一阳也是一个无足轻重的配角,他只是为考验杨益而作的一个假设。余静书始终在等待,或者说是在证实,虽然她并不是十分清楚自己等待和证实的究竟是什么。自打离婚起,她就从未甘心过,杨益就这么轻易把她抛弃了?尽管是她提出的离婚,但在她的内心,她从未认可过这个牵强的结论。是的,杨益看上林卫卫了,他便抛弃了余静书。余静书给自己的答案,就是这么残酷。她太为自己感到委屈了,杨益居然舍漂亮文静的自己而求铅球运动员似的林卫卫,这是任何人无法理解的,她因此而孤注一掷地希望在心理上给自己一个扬眉吐气的机会。


[此贴子已经被作者于2007-6-27 19:04:10编辑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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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静书甩甩头,想把刚才十分清晰的梦境甩掉一些,她干脆从床上爬起来,拉开窗帘,打开窗户,外面的天空正渐渐明亮。她趴在窗口往远处看,墨绿的山丘在晨雾中隐约可见,空气湿润清新,鸟雀的叫声此起彼伏,伴以远处传来的轻微海涛声,多么好的景致,多么好的清晨,心情却陷落于无以名状的沉重。那个荒诞不经的梦,使余静书忽然产生一些迫切之极的欲望,或者说,在梦境中,杨益宁愿消失自己而回避不答的问题,促使她越发想去探知答案。

  余静书依然固执地以为,结婚是因为相爱,离婚是因为不爱,即便她结过两次婚,她还是没有弄明白。其实,结婚与爱也许确有关系,但是离婚,与不爱,也许没什么关系。那么第二次结婚与第二次离婚呢?这完全成了一个纷乱复杂的问题,这问题显然无法用简单的爱与不爱去分析诠释,简直混乱得一塌糊涂。

  余静书看了看手表,早晨六点十分。一只喜鹊“嘎嘎”叫唤着从窗前一掠而过,然后便隐匿无踪了。似是一个聒噪女人在挑唆着另一个受了男人欺负的女人采取某些行动,说完几句怂恿的话,便拍拍屁股留下茅塞顿开、目瞪口呆的另一个女人走了。

  余静书冲动地拿起手机,按下了杨益的电话号码。现在叫他起床应该不算过分,她一边拨号码,一边在心里为自己辩解。 

  八 

  杨益的电话始终处于关机状态,余静书拨了无数次,一个美好的女声无数次地告诉她:该用户已关机。在焦急、烦躁加之一些无端的猜测之后,余静书断定,杨益还没有起床。可是余静书却再也无法入睡,于是她洗漱后,穿戴整齐下楼去吃早饭。

  余静书依然选择大米白粥,昨夜过多的酒精摄入使她的胃有些轻微痉挛后的疼痛,温暖的粥喝下去,稍有缓释。差不多吃完时,许一阳穿着一身运动背心和短裤进了餐厅。他还是一如既往地早锻炼去了,看到余静书,他端着盘子选了几样早点,倒了一杯牛奶走到她对面坐下。余静书看到,许一阳的脸色依旧黝黑红润,脸膛上有微汗,神情却明朗平静。她想到夜里那个荒诞的梦,在梦里,她对杨益说许一阳向她求婚了,并且她答应了。可事实上,即便是在梦境里,她也不知道是他真的向她求婚,还是她编造了一个用来哄骗杨益的谎言。

  看到许一阳明澈的目光,余静书不禁心生内疚,脸上早已泛起了一潮红晕。许一阳埋头吃早餐,他并不刻意注视余静书的脸部表情,一边吃,一边说:“小鱼儿,其实,有时候我们不必太禁锢压抑自己,想说什么就说,想做什么就做,我们完全可以更加关爱一些自己,尤其是精神上的关爱。”

  余静书沉默不语,她有些想不透许一阳话里的意思,脑海里顿时跳出许多昨天夜里在海鲜餐馆吃饭然后步履踉跄地走在海堤上的片段。她只记得她似乎很开心,敞开话匣子说了许多话,说了什么话却忘了,后来又发生了什么,她实在记不起来了,只知道醒过来她便去摸男人裤腰里的皮带扣子。这个动作让她一想起就无地自容,她抬眼看了看许一阳,男人很平静地喝着牛奶,毫无尴尬不安。她略微放下心来,同时怀疑自己是否记错了,事实上摸皮带扣的动作也是发生在睡梦中的?酒意蒙眬的她以为是真的了?

  许一阳继续说:“我建议,今天晚上我们去跳舞,放松一下,你看怎么样。” 

  许一阳的坦然让余静书无法推却,她似乎也想证明一点,即便已经到了关系升华的临界点,她依然可以镇定把持,只要今晚不喝酒。于是,她点了点头说:“好啊,我是不会跳舞的,许老师教我吧。”

  一顿早餐让余静书回到房间后失去了打电话给杨益的冲动,看手表,已是八点多,杨益一定起床了,手机也必定已打开。但是余静书已没有了适才的激情,她暗生侥幸之心,幸好刚才没有打通电话,还是等他打来吧,昨天一夜没接通电话,今天不会不找她。

  女人在清醒之后又回到了过去的冷静和矜持,好奇与期望被压入心底,默默地等待着她预测的故事即将发生。或者,这故事终究都不会继续下去,但如果她稍有主动,便可把故事引导而出,但她依然固执地等待着,宁愿无果,也不肯点燃故事发生的导火线。

  上午还是冗长沉闷的会议,中午吃饭,午休,杨益居然还是没有电话。也许是昨夜余静书不接电话让他失去了信心,于是放弃了。这种猜测完全合理,想当年余静书和杨益闹离婚时,就是因为她的不追索、不逼迫而放任了他,导致他最终真的越走越远。尽管余静书始终不知道杨益要得到她房间的电话并且说要打电话给她的目的究竟是什么,但她还是对一些未知的可能性想象了无数个场面,但看起来,重蹈覆辙的故事再一次上演了,这是性格使然,余静书难逃这一类结局。

  下午是小组讨论。余静书分派在许一阳的组里,饭桌和小组都以专业归类,许一阳是经济管理专业的研究员,这一组的组长。工作时的许一阳再一次显露出正人君子的严肃和乏味,他首先发表了一些在专业教学上的见解,然后一个个点名要求组员发言。轮到余静书时,他说:“余老师,你去年刚参加过全国教学法大赛,接下来请你谈谈感想和得失。”

  居然连一丝笑意都没有,而且很自然地叫她余老师。这个男人,角色转换很快,心理素质一流。余静书倒有些着慌,如果仅仅是一次学术交流,她不会觉得这么紧张,就像上一堂公开课,很自然,很从容。但是现在她发表演说的对象中,还有一个与自己稍具暧昧纠葛的男人,尽管这暧昧还未真正发展到出轨,但他们之间,确是心照不宣地认可这种暧昧的。她开始犹犹豫豫地说话,一开始便对那次比赛过程中帮助过她的导师和同事乃至评委们表示了一番感谢,纯属废话,直到切入教学法的探讨,余静书终于恢复了敏捷的思路和流畅的语言。

  发言完毕,余静书看到许一阳的脸上露出赞许的笑意,很淡很淡的笑,旁人许是看不出,但她从他的眼神里看出来了。她自己也颇满意,身姿一松,把自己靠在椅子里,很实在很踏实地坐了下来。许一阳的评说客观公正,却不乏溢美之意。余静书心头舒畅几许,这是来大连开会后感觉最为心情愉悦的一瞬。

  正当她靠在椅子里听着另一位组员的发言时,手机在包里剧烈震动起来。她的包挂在椅子靠背边,因为震动,小坤包摇摇欲坠。余静书赶紧打开包,拿出手机跑出会议室。翻开手机盖看,是杨益的电话。他终于来电话了。

  回到会议室,她愧疚地看了一眼许一阳,他并没有看她,他正专注地盯着正发言的人。余静书坐下来,耳里根本已听不进发言。此刻,她的心里已是翻江倒海,她的思路马不停蹄地从过去到现在,又从现在回到过去地转了一遍,然后才暗问自己:我怎么忘了问他晚上什么时候到?

  杨益在电话里给了余静书一个令她意想不到的消息,杨益说:“静书,收到我的短信了吗?为什么不回电话给我?我正在从烟台到大连的船上,今天晚上可以到大连了。客户请我们到东三省旅游,第一站先到大连,你正好在大连,顺便去看看你吧。”

  余静书捏着电话机,心跳加速。但她依然用平静的口吻说:“没什么好看的,平时你来看儿子不老能看到我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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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杨益在电话那头笑起来:“看儿子是看儿子,看你是看你,不一样嘛。”

  余静书默默地想,这男人倒是和过去不太一样了,是不是林卫卫改造了他?居然学会讨好女人了。 

  余静书便也十分自然地换了一种口吻:“是吗?难为你想到我,那要不要我准备葡萄美酒夜光杯等你来?

  杨益笑得更欢了:“太好了,我要的就是这个。今天晚上一下船我就到你开会的酒店,地址和路线昨天晚上我都打电话问过总台了,总台小姐可不像你这么吝啬,我闭着眼睛也能找到棒槌岛度假区海神酒店1203号房间。”

  余静书笑笑说:“你赶得正是时候,我们的会议后天就结束了,留下两天让我们去旅游。现在我开会呢,你到时给我打电话吧。”

  电话挂断后,杨益朗朗的笑声依然充斥余静书的耳朵。她没有问他为什么忽然想到来看她,是因为离家千里后有一个见面的机会,于是便肆意放纵自己了?也或者,他是有什么事情相求?不管怎样,因为爱上别的女人而抛弃了她的前夫跑这么远路来看她,这的确是一件让她感觉十分扬眉吐气的事情,哪怕他说是去东三省旅游顺路来看她。

  余静书决定先赴约和许一阳跳舞,她依然不想让杨益看到她为了等待他而放弃了自己的活动,最好是在舞场里相遇,这样,她就加倍自信,她要他看到她丰富多彩的生活,看到她被男人簇拥的场景,看到他曾经舍弃的女人被别人尊崇的样子。她需要不失时机地挽回她曾经失去的自尊,这样,她才能给自己一个交代,她才能心安理得地快乐生活。

  余静书思绪万千的那会儿,已完全把家里那个叫陈彬的男人忘记了。而眼前的许一阳,无疑又成了她的道具,他是余静书用来在杨益面前展示成绩和示威的武器。看起来,那个梦里的余静书是完全真实的。柔弱的女人,为了自尊,在那一瞬间,对身边的男人何其刻薄和残酷。

  草草吃完晚饭,余静书便回了房。她把带出来的衣服摊在床上,她在想,今天晚上究竟穿哪一件。那件黑色斜肩连衣裙昨天晚上已经在许一阳面前穿过一回,今天再穿这件衣服去跳舞好像有些不合适。女人总是希望自己每天像一朵鲜艳的花儿一样,开得日日崭新。余静书也不例外,只是平时在家或单位,这一女人普遍的秉性被约束而没有暴露。外出数天来,她似乎有些改变。看来,环境会让人改变向来墨守成规的生活态度。

  余静书还是选择了黑色斜肩连衣裙,不是没有别的漂亮衣服可换,那套粉色的两截短装裙就很不错,但黑色斜肩连衣裙显然更漂亮一些。许一阳有没有看见过她穿这件连衣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今天晚上杨益要来了,她将不遗余力地把自己装扮成一个漂亮女人来面对她的前夫,动机并非引诱,而是示威。女人在选择衣饰时,暴露了她的情感倾向。今夜,她是为等待杨益而装扮自己,即便她并不清楚杨益是为什么而来。

  舞厅里一片昏暗,寥落的人头在舞池中移动。随着夜色的深重,来跳舞的人越来越多。许一阳穿着一件质地很好的灰色T恤,黑色长裤,皮鞋的样式简单,但设计显然时尚。这个男人总是把自己弄得与环境如此贴切。

  好几支曲子是“恰恰”和“伦巴”,余静书说不会。他们便坐在舞池边喝茶,看别人跳。余静书不断翻开手机看,小小屏幕上的亮光在舞厅的一片黑暗中灼亮异常。许一阳说:“小鱼儿看来在等电话。”

  余静书抬头笑笑,语带歉疚地说:“是啊,儿子说要打电话和我说个事儿,我怕音乐太闹听不见电话响。”

  “哦——真是好妈妈。”许一阳故意拖长了声调说:“女人离开家后,再是放松,也还是放不下家里的人。你是一个称职的母亲,我想,也一定是一个好妻子。”

  昨天晚上酒后,余静书一冲动就把自己离婚和再婚的事儿说了出来。但她是酒后说的话,已经不记得,所以许一阳这么说,她虽是有些羞愧,但并没有特别不安,只是轻轻叹息,心想:好妻子是什么样的呢?是像我这样,还是像林卫卫那样?

  许一阳听不见她的叹息,音乐轰响,一片喧闹。

  一支三步的曲子响起,许一阳拉起余静书的手,俩人滑进舞池。他们没有说话,许一阳揽着余静书腰身的那只手里,有着一股要把她整个身子吸引而去的巨大力量。两个人因此而靠得很近,余静书的鼻子几乎挨上了许一阳的肩膀,再靠近几厘米,她就完全被他拥抱在怀里了。她没有抗拒,身姿柔软地任凭着男人的引领,男人的呼吸近在视线之上,鼻子里嗅吸到的气味来自他身上的棉质T恤,就如洗干净刚在阳光下晒干,透着一股太阳的香味。

  余静书暂时忘却了那个随时都有可能响起的电话,许一阳胸怀里散发出的男性气味让她身心绵软,在这个没有人熟悉她的地方,她的情绪果然放松之极。跳舞居然是如此好的一件事,过去从未发现过,也没有尝试过。余静书有些为自己委屈,那么多年过去了,青春都已经走出了尾声,自己才刚刚明白这种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搂抱着移动脚步的事情是的确有着吸引人之处的。难怪舞厅的生意会这么好,自己过去却从未发现过。

  这个曲子不短,终于余音袅袅地将近结束,许一阳拉着余静书的手做了最后一个旋转动作,音乐戛然停止。就在这十分短暂的空白时段,在没有音乐的安静的一瞬,舞池边的座位上,余静书的手机唱起了歌:两只小蜜蜂呀,飞在花丛中呀,飞呀,飞呀……

  那是儿子乐乐玩她的手机时帮她设置的一个彩铃,乐乐非要妈妈用这个音乐,她就一直用到现在。余静书在舞厅里几乎所有人的注视下奔向她的手机,两只小蜜蜂终于又一次湮没于一段新的舞曲。

  她拿着手机奔出了舞厅,叫嚣的音乐、闪烁的灯光,以及一身洒脱的男人许一阳被她抛置身后。

  九

  电话果然是杨益的,他说,他已经在棒槌岛度假区海神酒店的大堂里。余静书喘了口气说:“你到二楼舞厅,我在门口等你。”

  三分钟后,杨益的身影在走廊尽头出现。并不陌生的男人,依然消瘦,头发有些凌乱,许是赶路没注意整理。余静书暗想:看来是无事不登三宝殿。心情顿时平静下来,等待时的兴奋不安忽然消失,她又变得镇定自若了。她曾设想在舞厅里遇到他,让他看见她丰富多彩的生活,看见她被别的男人搂着跳舞一点也不寂寞不孤独的场面并没有发生,她只是站在舞厅外的走廊上,目光平和地看着走向她的男人。她向来是如此的,一经站在杨益面前,她便恢复了原样。

  杨益已经走到她的面前,脸上也是没有任何异常。他对余静书笑笑,算是打招呼,然后环顾了一下四周说:“不能就在这里接待我吧?你的房间住几个人?

  余静书也礼貌地微笑:“就住我一个。”

  杨益一拍手掌:“那很好,去你房间吧,说话方便些。”

  余静书也不推辞,她走在前面,杨益跟在她身后,进电梯,到12楼,打开房门,俩人进屋,关门。

  走进房间,杨益才说了一句:“静书,今天你很漂亮。”

  余静书听出来,这话是礼貌的恭维,词语间缺乏激情,不真诚。心理暗示她又开始对杨益百般挑剔。她直截了当地开口问:“找我有什么事吗?


[此贴子已经被作者于2007-6-27 16:07:28编辑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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