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天以后,我收到了铃木寄来的一封特快专递。
上面写道: 可忆, 你好! 前天晚上我喝醉了,真不好,但是你知道为什么吗? 因为我的公司总部明天就要迁移到国外去了,目前日本本土的经济很不景气,生意很难做。
所以,我想到以后再也看不到你了,心里就很难过和伤心……
可忆,你是个好女孩,希望你好好读书,日后也可以让你九泉之下的母亲安息。
寄上500万富士银行的本票,请你这次把它看成是一个人的真情实感。我还会给你寄的,只要你有朝一日成就梦想,也就是对我最大的回报了。
我爱你,就像父亲爱女儿那样地爱你,并在远方默默地祝福你。
铃木 读到这里,我的眼泪还是流了出来……
相处4年多了,尽管我们之间根本说不清是什么感觉,你也可以将我看成只是他豢养的一只金丝鸟。但是以这样的方式惜别还是挺有人情味的。我也知道,就像美子对我说的那样,可能这是铃木的一个借口而已,他压根就没有离开日本,只是对我玩腻了,又找到新的情妇或者随着年龄的增长、体力的下降,已经决定收心,回到他的老婆孩子身旁了。
其实金钱的本身取决于你所赋予的意义,当你赋予它是爱的时候,它不会是罪恶的。
2 就在铃木消失不久,我生活中出现了最大的悲剧———我接到了父亲病危的消息。
尽管那时,离毕业仅剩下6个月,功课繁忙极了。但是作为父亲的独身女儿,我二话不说
就放下了东京的一切,踏上了回乡的路。
当我一步一步走近我从小长大的那条大新桥巷,看到夕阳下橘红的晚霞映照在运河上的时候,心中一阵戚戚,就想飞奔过去抱着整条河流哭泣。
故乡的这条运河曾见证了多少个与父母一起度过的欢乐日子,但此刻我听见的却是它的低泣,它成了我留在故乡的苦魂,想起自己在13岁那年母亲遭遇车祸去世的那个恐怖之夜,如今父亲又将离我而去……我成了一棵在寒风中抖索着的孤树。
我急步朝着家中奔跑,人没进门,声音已经在高叫了,“爸爸,爸爸,我回来了,可忆回来看你了……”
我把行李扔在天井里,就一把推开父亲的门。本来在飞机上想好在父亲面前要表现坚强,绝不能流泪,但是,当我见到病入膏肓、奄奄一息的父亲时,眼泪怎么也无法克制地流满了脸庞,我哭着将脸贴近父亲,“爸爸,你不能抛下我走啊,不,爸爸,可忆总算快熬到大学毕业了,你会好起来的,我接你到日本去生活……”
“孩子,你终于回来了,爸爸好想你啊,来,给爸爸看看。”父亲勉强地坐了起来,一旁照料父亲的姑姑将一只大枕头垫靠在他的背后,只见父亲的手向姑姑挥了几下,示意她退出房间。
“孩子,爸爸等不到你,死也不会瞑目的。”父亲边说边伸出了他那只微微颤颤的右手,只见那只手使劲地往枕头下掏着什么,然后拿出了一个小的白布包裹,递到我的手里。
父亲用混浊的眼神看着我,“打开它,孩子。”
我小心翼翼地解开了,里面除了一张定期存折单、一本活期的存款簿外,还有房产证和一枚父亲的印章。
“孩子,你这些年寄给爸爸的钱全数都在这里,爸爸不会用你钱的,你都不小了,成家时会用到的。”
我拿起那张定期单一看,整个人“嚯”地站了起来。
“爸爸,你说,这150万日元怎么回事啊?我当初是给你付医药费的,你怎么没有花掉呢?”我又惊又气。
“孩子,你在国外赚钱不容易啊,血汗钱哪,爸爸怎么会舍得用呢,爸爸年纪大了,过一天算一天。脑瘤手术一直都没有答应做。自从你妈去世后,我的心也随她去了,只是你当时还小,爸爸不忍你成为孤儿,才好好活了下来。现在你已经长大成人,爸爸也就放心了……”
一下子,我的双手冰凉冰凉,头皮阵阵发麻,心里涌上万般的酸楚。
我看着父亲,眼中含着泪,但却什么也说不出来。爸爸啊爸爸,你知道吗?这折合人民币10万元的150万日币背后的故事吗?你为什么就不能成全女儿的心愿呢!世上的亲情难道不是超越一切的吗? 要是当初知道父亲决不动用这钱的话,我根本不会给铃木打那通电话,根本不会有小情妇之夜的耻辱。不管铃木后来对我怎样的歉疚和善意,但那一晚以及由那一晚带来的残酷的意义,是永远抹不掉的,它是我生命里深重的伤痕,它让我的尊严和青春彻底迷失了……
亲情是那么的伟大。我将它看成超越尊严,而父亲则将它看成高于生命。
“爸爸,你怎么这么不尊重女儿的感情呢?你怎么连这点同情心都丧失了呢?女儿这么小的时候就已经失去了母爱,你难道还忍心让她失去父爱?没有了亲情,钱又有什么意思呢?爸爸,你知道不知道,女儿在日本努力读书,就是为了有朝一日让父亲为我自豪,你是女儿最大的精神支柱啊!可是,可是,你居然并没有去治病,像个守财奴一样,女儿的心都要碎了,我恨你,我恨你啊。”我再也无法克制住自己的情感,伤心地大哭了起来,无法原谅父亲的这一行为。
“孩子,不要哭,爸爸已经活到70岁了,再说当初爸爸要是去接受脑手术的话,说不定当场死在手术台上都有可能的。一个人的寿命是老天爷决定的。”
“我可怜的孩子,爸爸要撒手而去了……”父亲呜咽了。
我忙拿起手绢替父亲拭去了眼泪,“孩子,爸爸有话对你说,但是你要答应爸爸,一定
要坚强……是这样的,孩子,其实你并不是我的亲生女儿,你的父亲是个日本人,你母亲当年在离开日本前夕怀上了你……”
“什么?爸爸你说什么?”
“去东京找你的亲生父亲吧,他看到你一定会很高兴的……”父亲的呼吸有点急促,声音也越来越轻,我似乎看见了一支蜡烛,泛着微弱的火光,风随时会将它吹灭。
“爸爸,你说什么?我不明白,你慢慢说。”我被父亲这全没来由的叙述弄糊涂了。
“孩子,你真的不是我亲生的女儿,你不是我亲生的女儿,你不是我亲生的女儿……”
父亲从牙缝里迸出这句话,一连说了许多遍,渐渐地,他的嘴唇不断地在颤动,但声音已经发不出了。
那一刻,抑制不住的泪夺眶而出,“不,不,爸爸,你永远都是我最亲最爱的爸爸,不,不,命运不能对我这么残酷,不能!爸爸,你是不是神志不清说胡话呀,我怎么可能不是你亲生的女儿呢?”我抱着父亲,把头埋入他的胸前,我闻到了死亡的气息,仿佛看到天国的门正徐徐地展开,母亲微笑地站在门口招手……
父亲昏迷了两天两夜之后,离开了人世。
我成了真正的孤儿。从家的意义上来说,我已经没有家了,抑或我就是我的家,我痛苦地意识到这个世界上我真正是孤独一人了。
父亲的遗言给我震撼是前所未有的,我理智地相信这一切都是真的,尽管我永远都无法去接受这个悲剧的结果。
我的心很痛,我从姑姑这里更详尽地知道了父母的事。
母亲确实是在回国前就怀上了我。
当时,母亲作为日语翻译陪同大阪商业团一行来到父亲所在的苏州丝绸厂订货。
期间,母亲在车间里参观的时候,翻肠倒肚的呕吐。这时,作为车间主任的父亲就陪同母亲去厂里的工会室休息,父亲那年都40多了,但还是高不成低不就的老光棍一条,也许是父亲憨厚诚实的品行、以及无微不至的关怀打动了母亲的心,总之,他们火速结婚了。当时无论是左邻右舍还是厂里的同事,都窃窃私语说是“上海一朵鲜花插在苏州的牛粪上”,对此类闲言父亲都默默忍了。之后,母亲从上海调到了苏州,在一家大企业的外事科任日语翻译。父亲娶得如此娇妻后更是甘愿当牛做马,一个人独揽了家中里里外外的活,他们之间恩爱非常,父亲见到母亲只会傻呵呵的笑,几个月后,我诞生了……
处理完父亲的葬礼之后,我翻箱倒柜地寻找母亲当年的遗物,在她的一个牛皮小箱里,我发现了母亲当年在日本的一个区役所办理的一张“外国人登陆证”,上面详细记载了母亲在东京的旧址,我如获至宝,赶紧将它放进我的随身小包里。
还有,当年我穿过的那件湖蓝色的和服现入了我的眼帘,这平平整整叠在一起的和服勾起了我的回忆,我顺手将它拿出来时,从里面掉出了一盒录音带。
我很好奇,和服里怎么塞着录音带?我忙打开录音带,里面还夹着一小卡片,卡片上有一行英文字,写着:“My heart beats your waves at the shore of the world and writes upon,it my signature in tears with the words,I love you.”(我的心把她的波浪在世界的海岸上冲击着,以热泪在上边写着她的题记:“我爱你。”)这句美丽的语言好像在哪儿看见过,非常的熟悉,但一时又想不起来了,我将磁带放进录音机里,很快传来了一阵歌声。
我侧耳聆听,分辨出那是母亲的歌声,还有个低沉的男声不时在伴唱着,由于年代已久,声音滋滋地有点模糊,这首名为《苏州夜曲》的日语歌是我相当熟悉的。因为那个铃木每一次在洗澡缸里,都要唱这首歌。明明是个破嗓子,却还玩深情演绎,在歌的尾音处总要来几下抑扬顿挫,自我感觉真正是好啊! 君がみ胸に抱かれて闻くは 梦の船呗恋の歌< 水の苏州の花散る春を 惜しむか柳がすすり泣く 发ろ饰か口づけしよか君が手折りし桃の花< 泪ぐむよなおぼろの月に 钟り鸣ます寒山寺 (在情郎怀抱聆听 梦境般船曲情歌 水乡苏州花凋零 令人惋惜杨柳泣风吻秀发唇濡沫 情郎亲摘桃花赠 迷雾月夜泪凄????????钟声回荡寒山寺) 我陷入了沉思……
窗边的枫树,将斑驳的影子洒落在录音机上。那些歌声反反复复地低吟,有什么东西在混浊无力地滴落着,我的眼前幻化出朦胧的光晕,在梦境般的隧道穿梭……桌上的茶杯不知什么时候开始悄悄从裂痕中渗出水来,幸运的是,那枚卡片被我瞬间用手捂住,才免遭玷污。就在那一刻,我记起来了关于那段美丽语言在哪儿见过———我最爱的千野君曾经在给我的情书里写过,并且还告诉过我,那是泰戈尔写的诗。
原来世上的情人都怀着同样的情愫,而且还都喜欢很小资地卖弄风雅,下笔就是英语。
这让我对我未曾谋面的生父产生了一丝亲近感,因为凡夫俗子如铃木之流是绝对不喜欢玩这种被他们称之为“酸”情调的。
最后一晚,我整理好行装后,就走出了家门,去门外散散步。
在运河旁边的小径上,仿佛一步一步踩回了童年和少女时代,我的耳畔回荡着一个小女孩“咯咯”的无忧无虑的笑声,仿佛看见了她的左手牵着父亲、而右手则拉着母亲,一会儿她挣脱父母的手,飞一般地朝着前方奔跑……
途径一座石桥,看见一个黑影站在桥墩下,这令我害怕,就故意眼睛往另一边瞧、且远远地避道而行,但是,黑影很快就追上了我。
“可忆,是我。”
我的脚步停止了,身子转了过去,黑夜中有双眼睛直直地看着我。
“晓江,你也回苏州了?我都想好明天到上海后给你打电话呢!”
他什么话也没说,就这样直直地看着我,他的身后是一根电线杆,一盏路灯兀自照出一抹昏黄,给运河添了几份朦胧和诗意。
“打电话?你知道我的电话号码吗?”
“噢,还是原先的,也许你早已换了电话号码,我确实很久没有打过你的电话了,自从你不再回我信后,我试着打过几次,但都关机,我想你是生气了,不理我了。”
“知道那两年我去了哪儿?”
“难道也出国了?也去日本了?”
“不对,再猜一次。”
“英国?”我脱口而出,因为知道晓江的公司是一家英国独资企业,派员工去英国的公司本部进修是很常见的事情。
“你怎么都往好事上去猜,看来,我不说你是猜不到的了,”说着,他从裤袋里掏出一包烟,抽出一支扔给我,自己也点燃了一支。
“对不起,我不想抽烟。”我将烟还给了他。
“这倒是难得。”他接过后,将那支烟夹在耳朵上,随后拿出打火机点燃了烟。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随后将目光移向运河的深处。
“可忆,我在监狱里呆了两年,整整2年。”他的眉头紧蹙着,用一种很凄苦的声调说。
我的直觉判断是他不可能与我在开玩笑,因为他素来是个不苟言笑的人,而且我们久别重逢,哪有开这种玩笑的氛围啊! 但我还是一脸的疑惑,“不,不可能,怎么可能呢?你从小就一直是循规蹈矩、从不出差错的好孩子,我才不信呢!你犯什么罪了?”
“与你有关,也与你无关。你真想知道原委吗?”他看着我说。
“嗯,想知道,你就说吧。”
是这样,我当时收到你明确的断交信后,气得肺都爆炸了。当晚,我就病倒了,高烧40度,被送进华山医院的急诊室。我父母得知后,赶来上海,等退了烧后就将我接到了苏州的家疗养了一阵。那段时间,我郁郁寡欢,心情很闷,我觉得你与我分手的真正原因说白了就是嫌弃我穷罢了,无法让你圆梦。
等我的病好了,回到公司上班后,我的脑袋始终还是恍恍惚惚地想念着你。
一次,我去财务室报账,当我走进他们办公室的时候,屋里面空无一人,我无意间瞥见了保险箱竟然有条缝,这个时候,突然而来的一丝邪念在我的脑海里蓦地炸开:‘如果我有钱能让可忆圆梦的话,我相信她一定会回到我身旁的,什么日本男朋友,不就是口袋子里有点钱吗?’ 那一刻,我完全失去了理智铤而走险了,我想从衣袋里拿一块手绢裹住手,以免落下指纹,但正好摸到一只手套,因为那正是严寒的冬天。于是,容不得我多想随即就套上了,我悄悄地走到保险柜前,那一刻,我的心仿佛要从喉咙口跳出来了,血全往脸上涌,感觉滚烫滚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