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辨机走向自己的禅房,推门而入。
辨机一进屋就被高阳从身后一把抱住,高阳的脸紧贴在辨机的背上,她抱得是那么紧,几乎快让辨机窒息了。
高阳扳过辨机的肩膀,目光殷切而又满怀悲戚。辨机凝视着高阳。
“辨机……”高阳在一片昏暗中看着他,目光闪烁,如星星。
辨机站在月光下,高阳把她两只冰凉的手放在辨机的肩膀上。她哭了。
辨机轻声问:“孩子好吗?”
高阳哽咽着点头。
“是男孩儿?”
高阳继续哽咽着:“六岁了……你的儿子……”
“我的……儿子……六岁!”辨机突然想走,玄武门之变就是自己六岁那年发生的,而正是那年,自己进了净土寺。
“我之所以回来,就是赎罪的。”
高阳大声说:“我们没有罪,我们的孩子是佛陀的恩典,是对你矢志佛门的奖赏。”
“如果是这样,我该报答佛陀的恩典。以我有限的生命。”
“我不会剥夺你的信仰,那是你毕生的追求。我只要我的爱,那是属于我不属于任何人的。在你心里……在你心里哪怕只占一点点位置……就足够了……”高阳几乎在哀求了。
辨机紧闭双眼,耳边传来僧侣们的诵经之声。
一回到房府,高阳就在卧室里摆好了审问的架式。不一会儿房遗直就被静奴找了来,一进门他明显感到高阳烈火般的情绪。
“你要把辨机怎么样?”高阳直入主题。
房遗直道:“辨机是玄奘法师的高徒,又精通梵语,现在正在与玄奘法师一起撰写《大唐西域记》。像他这样的人才,当为译经大德的首选。”
高阳站起来踱到房遗直的面前:“你真看得起辨机。”
“辨机的才华,在东西两京的佛教界是出了名的,不是我说……”房遗直本来还想好好夸辨机一番,却被高阳无情地打断了。
“辨机一旦成为译经大德,就会离我越来越远越来越远……”
房遗直并不否认:“是的。届时所有的大德都要集中到净土寺昼夜不停地译经。”
高阳说道:“如果……如果你心诚,我给你指条明路。否则,别怪我翻脸不认人。”
“请公主明示。”
“你把辨机……把辨机排除在缀文大德九人之外。”
房遗直大声道:“辨机会怎么想呢?玄奘会怎么想呢?佛教界的高僧们又会怎么想呢?”
“说下去……”高阳沉着脸。
“我没有什么可说的。只是……”
高阳又哼了一声:“对,皇上呢?皇上会怎么想呢?皇上为什么让你们父子俩做这件事呢?你们父子怎么向皇上交待呢?”
“……这我倒没想过。”
“那好。就这样,你去做吧。”
房遗直站在那没动。
“怎么?”高阳问。
“公主这样做是不是……太自私了。”这是房遗直第一次当面指责高阳,他觉得说出来挺痛快。吴王说得对,不能都宠着她。
高阳怒道:“放肆!”
房遗直仰天干笑了一声:“公主的作为倒是一点儿都不放肆?公主我问你,如果我真的按公主的意思去做,不顾佛教界宗师们的推崇,不顾玄奘法师的兴荐,而硬将辨机排除在译经大德之外……”
“对,就这么做!一定要这么做!”高阳气势汹汹地说。
“别人会怎么看待辨机呢?那时会不会有人对辨机的德行产生质疑呢?”
高阳不敢去想他的话:“你什么意思?”
“因为辨机是完美的,如果辨机不够大德的水准,还有谁够?为什么要把辨机排除的译经大德之外?这会令人产生种种不利于辨机的猜测。”
“你……”高阳瞪着他,却说不出话来。
房遗直挺直了胸脯:“我说的不无道理。请公主设身处地地为辨机想一想。”
高阳无言以对。
此时在玄奘禅房内,法师翻开西行笔记,对正在砚墨的辨机说:“今天该到哪了?”
“中印度,摩揭佗国。”辨机道。
玄奘低声说着:“对,菩提树下金刚座。”
辨机似乎想起了什么:“那是佛陀了悟真知、大彻大悟的地方。”
“是的。”
忽然门开了,门外站着六岁儿,六岁儿手里托个大花碗,里面盛了面饼和两块老咸菜。玄奘愣住了,六岁儿让他想起从前辨机刚入寺时的情景。
辨机也愣了,直觉告诉他这个孩子与他是骨肉相连。
六岁儿笑吟吟地说:“两位师父,吃了斋饭,再做功课吧。”
玄奘微笑道:“谁家的娃,这么乖?”
六岁儿回头看了一眼,他知道母亲和孚由姐姐就在外面,所以一点儿都不害怕:“高阳公主家的。”他嫩嫩细细的声音非常好听。
辨机放下笔,觉得喉头发紧,眼睛发热,他缓缓站起来,鬼使神差走到六岁儿跟前,蹲下来,凝视着六岁儿的眼睛,他想抱一抱自己的儿子却不能够。
六岁儿望着玄奘对辨机小声说:“他是你师父吗?”
“是的。”
六岁儿指着玄奘道:“他厉害吗?”
“他很慈悲。”
“什么叫慈悲?”辨机和六岁儿一同望向师父。
玄奘微笑:“慈悲就是爱。”
六岁儿觉得这个字很好听:“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