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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帖]郭小峰探案系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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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五十七
  第二天,他抱着黑子早已冰冷的身体和哥哥一起来到一个水库边,那地方风景美丽,他很喜欢。在一棵大树的下面,他们为黑子挖了一个坑,埋了进去。
  他并没有哭,一直都没有,只是突然变得很沉默,几乎不同任何人讲话,没事儿也不出去玩儿,伙伴儿叫也不出去,这样大约过了十多天,一天吃晚饭的时候,爸爸说话了:
  “小峰,你不是说可以要一条黑背吗?我和你妈商量了一下,觉得养一条也不错,那种狗是很好的。”
  他看看爸爸,摇摇头:
  “不养了,吃得太多,而且都说必须顿顿有肉,根本养不起。”
  也许没想到能听到了这么长的回答,他爸顿时很欣慰地笑了。
  “什么顿顿有肉?”他爸故做轻松的回答:“有荤腥就行,时卯儿买点儿没人要的下水混到粮食里一样,日子艰苦,狗素点儿也能过。吃得多也没什么,全当多养个儿子,人家生三五八个孩子的家庭不照样过?那狗确实很棒,训好了比人还懂事,要是看家护院的不得了。”
  他看着全家都注视着他的目光,十多天来头一次突然笑了:
  “咱家有什么看的,”他也很轻松地回答:“又不是地主老财,就是地主老财,养条狗万一不小心咬了雷锋也不得了——”
  “别胡说!”他妈立刻打断了他。
  “我没事的。”他朝爸妈吐了下舌头:“不养了,我爸说得对,人家解放军要也就算了,我要那么厉害的狗干什么,没用。”
  那晚之后,他恢复了正常,又像以前那么疯玩儿疯跑儿,已经完全忘了黑子。尤其是他家又来了一个新的小花狗之后,这条起名叫花花的小狗就吸引了他在家的全部注意力。——他喂花花吃的,逗花花玩,很小心的照顾花花,花花被照顾的很舒服,没事儿就偎在他旁边让他抚摩它,但他也有打花花的时候,只要看见花花稍微对邻居一呲牙,即刻就挨他一脚,然后饿一顿,花花没有再得罪过邻居,不过也没有得到过小伙伴们的尊重,因为他没带花花参加过战斗。
  可惜两年之后,花花也死了,那年头,人命不值钱,猫狗命更不值钱,根本没有什么宠物医院,花花死于不知名的病。——花花的死让他很伤心,大哭一场,接下来好几天鼻子发酸。
  看他一直这么难受,没精打采的,老在一起玩儿的同伴儿终于不耐烦地说:
  “你可真婆妈,你又没虐待那条狗,对它不是挺好吗?又尽力救了,还能怎么样?老天爷要收它,谁有办法?”
  说得也是,谁能不死呢?他没亏过花花。这么一想,不再那么难受了,开始继续自己的生活。
  ——他那时十六岁,正迈向青春,如同将要怒放的生命,浑身充满了活力和想要做点儿什么的欲望,可虽然大街上的口号依然火热,实际上别说大人,就是他这样的半大孩子也觉得虚假的可笑,毕竟生活最教育人,他是在“铁幕”一般的“假、大、空”中长大的,——犹如生活在一座没有窗户的水泥碉堡里。——到了青春的年龄,他空空的头脑中除了一些“和口号有关”的不着边际的狂想外,其他所产生的梦想呈现出来的都是来自生命本能的玫瑰色。
  因此,过了半年之后,他的宠物变成了一只起名叫“学习”的花猫,
  这只小花猫非常可爱,尤其是被他小心的洗干净之后,看着那身蓬松干净的毛,他很喜欢,特别是想到那些见了“学习”而发出欢喜惊叫的女孩子们,他就更喜欢了。——他很爱“学习”,他的伙伴儿们也很爱“学习”,因为“学习”就仿佛一杯醉人的酒,帮他们成功接近了很多看来极矜持的女同学,那些女同学还总是很快被“学习”“醉倒”,只顾又亲又抱,几乎感觉不到旁边那双越来越不规矩的手,——平时这些女孩子们可是矜持的只要他们的笑容略微过分,就立刻狠狠瞪回来,有的还稍带狠狠“啐”一口,一副厌恶的不能忍受的模样!
  当然,尽管有了“学习”的麻醉,一到紧要关头,女孩子们还是会醒的,“学习”的“度数”还没那么高。——就这他们也知足了,所以暗地里还时常亲切地叫“学习”为“流氓猫”。
  他又晃过去了两三年,虽然没干什么说得出口的事儿,可人也忙得很,整天在外面晃到很晚才回家,脑子说空不空,说满不满的,但无论空还是满,他都没想过曾养过的猫狗,包括黑子。
  直到一天晚上——
  那已是曾是无数中国人以为伟到不能再伟的“三个伟人”相继离开人世之后的第二年了,——地球没有停转?这显然出乎很多人的意料,并深感意外和庆幸!
  他感到意外和庆幸的是——公安局招考警察?!
  因为已经宣布恢复高考,家里鼓励他补习补习试试。他很没信心,觉得自己虽然名义上是高中毕业,其实水平就是小学生的那种认识几千汉字和会个加减乘除而已,想考的人又那么多,自己肯定不行!——另外,他逃避了下乡受苦,因此考上学也不会有惊人的命运改观,所以他的动力也不足,一直充斥在他内心的是一股要做些什么事而不是上学的愿望。
  但他还是不得不硬着头皮做着准备,既然他不愿意进厂当工人。
  所以招考警察消息使他大喜过望,赶快去考了。考完感觉还不错,他没有不良记录的历史和虽然瘦,但相对于多数同龄人高大结实的身材似乎还是很有优势的。
  考完之后他头一次自动留在家里,——他住得这个区有很多大厂,各个厂之间的年轻人似乎无原因的彼此看不惯,常常一个眼神儿不顺就能引起一场打斗,更惶论时不时爆发的不同厂之间工人私下里的大规模械斗了。像他几个已经接班进厂当工人的同学,其中两个已经进了一回医院,在阎王面前绕了个圈儿了。
  ——他可不想关键时刻一不小心惹祸上身,那他可白窝囊了几年。
  那天晚上出来,就是为了打听一下录取的结果,结果是他已被录取,回家等信儿就行了。正当他满怀希望,高高兴兴地往家走的时候,看见前面不远处有几个流氓正拽一个背着书包的姑娘往黑暗处走,那意思一看就非常明显。几个流氓都挺壮的,二十多岁,肯定还都带得有刀子,他犹豫一下,然后,他认出那个女孩子原来就是曾被黑子咬过的,他妈厂副厂长家的小女儿——
  他没有再犹豫,冲上前去,挥拳和几个流氓打了起来。虽然对方人多,他也有几年不与人打架了,可一交手他发现从小和小伙伴摔交玩闹儿打下的基础和加上相对高大的身材及其本来为了当兵而持续不断的锻练身体还是很有作用的,使他一翻搏斗之后,很快占了上风,打跑了那几个流氓,只是不留神胳膊被匕首稍微擦伤了一点儿,挂了一点儿彩,但不严重,就是衣服挂破了,回家有可能被骂一顿。
  然后,他和那个吓得哆嗦的姑娘开始一起快步往家走,反正他们住在一个家属区,既送了她,也不绕远。一路上他都没有说话,到了院里他家那栋楼的拐弯儿,他停住了,扭头看到那个姑娘可怜巴巴地看着他,欲言又止。他意识到那姑娘还在害怕着,确实也有理由怕,他们厂这个家属区比较大,前后两个门,像条街,副厂长家在后面,刚刚受到这种惊吓——?
  他又犹豫了一下,开始一言不发地向副厂长家那个方向走,快走到她家那座楼的时候,迎头撞上大约下楼来迎女儿的当年的副厂长——现在的厂长——的老婆。
  那个女人一看见他们俩,先是一楞,接着就一把拽过女儿开始厉声责问,说得很快,他都记不准,但大概意思还是很清楚的,——就是他怎么能和她女儿在一起?并怀疑他是否干了什么坏事,口气里充满了深深的厌恶和轻蔑。
  他还是一言不发地站着,听任厂长老婆的叱骂,直到那个女孩儿拼命地拽着她妈解释:“不是的,是他刚才救了我。”
  那个厂长老婆的嘴这才一停,趁厂长老婆猜疑地扫视他的时候,他掉头走了,暗想:估计这会儿走,厂长老婆不会追着骂他了,——也果然如此。
  回到家,他又挨他妈一顿斥责:
  “你怎么回事?你去打架了?我告诉你呀,郭小峰,现在紧要关头你可别给我惹祸。”
  “没有,没有,我几年都不打架了,怎么会现在惹祸?胳膊是蹭的,好了,好了,你去睡吧。”他把他妈推出了自己的房间。
  然后他吹着《大海航行靠舵手》,自己给自己清洗包扎一下,上了点儿消炎药,带着愉快的心情上床休息了。
  第二天傍晚,他正躺床上看书,看到他妈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的进家了,然后目光恶狠狠地扫向他,他感到有些纳闷儿,自己在家看书的姿态本来是爸妈最安心的行为呀? ——但也难说,他妈现在似乎在更年期,看什么都不顺眼,脾气大得令人恐怖,使他和他爸同时羡慕正在外当兵的哥哥。
  “晚饭我做好了。”他抢在他妈开口前表白。
  他妈没理他,瞪着眼问:
  “你昨晚是不是见义勇为了?”
  “是呀?”他有点儿意外,然后很高兴地说:“我说我没跟人乱打架吧?看你儿子多高尚。”
  “高尚?”他妈很不满哼了一声,然后追问一句;“对方有几个人呀?是不是拿家伙啦?”
  “当然,个个拿着刀,四五个很壮的家伙。”
  他略微夸张地形容着,然后嬉皮笑脸地继续说:“不过你儿子三下五除二的就把他们打跑了,看你儿子厉害不厉害,是不是很适合做警察?”
  他想引他妈追问,然后告诉妈妈他昨晚打听消息的结果,看能不能趁机扭转他妈晚上可能无事找茬儿的心情。
  但他妈只哼了一声就离开了他的卧室。
  到了吃晚饭的时候,他妈的脸更阴沉的让他和他爸交换了一个恐怖的眼神儿,——他有些想今晚出去找同学逛逛了。
  正在这时,他妈终于愤愤地放下饭碗,发作了出来:
  “气死我了!”
  他感觉一定和他有关,鼓足勇气问:
  “到底怎么了?”
  果然如此!——原来那个厂长老婆今天找到他妈先半阴不阳地说谢谢他昨晚救了她的姑娘——小颖。——接着就提醒说,当年他家的狗咬了她女儿,昨天的事儿也就算扯平了。接着又说小颖要考大学,要怎样怎样,总之前途将无比远大,话里话外就是他千万别想借此接近她女儿。
  “你说说,”他妈对他爸说:“小峰那么危险救了她闺女,不说谢谢也就罢了,还说这么多牙硬儿话。”
  他听完一下子笑了;“我当什么事儿呢,妈,算了。”
  “什么算了?”他妈依然气愤不已:“让众人评评理,她闺女是被狗咬一下厉害,还被几个男人强奸了厉害?哼,要是小峰不管,她以后怎么见人?掂不出轻重呀?”
  “哎呀,你的脾气是真大。”他依然笑嘻嘻地回答:“过了六七年了吧,人家不得加点儿利息?现在厂长老婆再不满不也亲口承认能扯平了,这不挺好?”
  “你倒想得开。”他妈的怒火转向了他:“我告诉你呀,就是你不争气,整天趁我们白天上班偷偷往家领女孩子,我才被人这么恶心!要不好端端地什么也没有,人家能这么提前警告我?”
  他也有点儿烦了:
  “妈,你别光怪我,要是你不是一个小出纳,是个副厂长或者党委书记,厂长老婆也不敢这么说。”
  他妈啪地猛拍一下桌子:“你还气我是不是?”
  “我气你什么呀,是你爱气嘛,我都不气。”
  他若无其事回答,还没忘往嘴里塞口饭:
  “原来咱这几个楼有姑娘的人家是不是有一阵儿都防瘟疫似的防我,现在怎么样?照样见我打招呼很亲热吧?有什么出力的事不是照样请我帮忙?还不是很快他们发现我看都不看他们的宝贝疙瘩,时间长了,自己把份儿就拔得没劲儿了。——事实胜于雄辩,甭理他们,反正以后也不打什么交道。”
  “哼,道理是这个道理。”他妈说着,兀自气愤着:“可也不需要当那么多人面说呀,也太不给人面子,再说,我儿子有那么差吗?”
  他哈哈大笑:
  “在她眼里,肯定有这么差,算了。”
  “就是,就是。”他爸爸也息事宁人地开口了:“你别光觉得难堪,她这么说,别人没准儿还认为她这人不地道呢,公道自在人心。”
  他妈又瞪了一会儿眼,然后,怒气冲冲地瞪着他说:
  “小峰我告诉你呀,你不准打这姑娘的主意,我丢不起这人。”
  “哎呀,”他不耐烦地放下碗:“你有完没完呐,我打她什么主意呀,你放心,我保证以后见那姑娘就绕着走!我吃完了,你也别唠叨了呀。”
  一边说他一边赶紧抹抹嘴回到了自己的卧室,但可惜他最后的话又激起了他妈的火气,结果跟进来继续嚷嚷他:
  “嫌我唠叨了,唠叨你也得听着,我为什么唠叨,还不是你不懂事?我儿子我还不知道?哼!人家防你防得该!我为什么提醒你?哼!你那么好?为什么这么不怕死的救她?”
  “好了,好了,”他连忙投降地举起手:“我说错了,我不好行了吧,我没本事没出息,我承认我别有用心行了吧。”
  “承认了?”
  “承认!”他点点头:“但你放心,绝对不是为勾引她。”
  “是吗?”他妈用要揭穿他的目光斜睨着他:“那还为谁呀?”
  “为黑子行吗?”
  他是笑着说的,但过了片刻,他突然拿起一张报纸挡住了脸。
  ——在历经了近七年的时光之后,在一张报纸的后面,一滴眼泪,顺着他的脸,慢慢流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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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五十八

    大约半个月后,他上班了,就分到了他们这个辖区的派出所当了一名民警。上班刚一星期,那天一早,他妈厂的保卫科电话报案,说仓库被盗,而且夜里值班的保管员被杀了。

    他们所长,一个五十多岁,满脸无所谓模样的小老头带着他和另外一个资格略老的民警先立刻赶到了现场,简单查验了一下,就封锁了现场,然后打电话通知了刑警队。

    “为什么我们不处理呢?”他问所长。

    所长笑了笑:

    “小郭你刚来不知道,到了死人的程度,就应该让刑警队来处理,情况复杂得多,比如验尸呀什么的,我们也就是协同破案。”

    “可我们要是知道谁是凶手,再等他们来,不是耽误时间吗?”

    所长听得楞了一下,歪过头问:

    “你知道谁是凶手?”

    “我觉得差不多。”

    “是吗?”所长有些不信又有些好奇:“你看到什么线索了吗?”

    他沉默了片刻,说:“我也拿不准,能不能让我测试一下?”

    “可以,但现场不能乱动。”

    “我不动现场。”

    他离开了现场,找到保卫科的人低声问了几句,然后亲自去做了一个确定,情况比预计的还好,夜班工人还都没下班,他请保卫科的一个人帮他传达一个口信。

    然后,他又请保卫科的人帮他找一个工具,看到那个颇为理想的工具后,他立刻拿了起来,然后在保卫科长猜疑的目光下,带着那个工具来到了厂大门口的传达室。

    刚进去一会儿,所长也进去了。

    “你小子到底打什么算盘?”

    他看看所长,很诚实的回答:

    “我就想试试我猜的那个人是不是凶手,要是猜得不对,就等刑警队过来;要是对了,就先把他截着,不然万一跑了岂不是知道是谁也不好抓了?”

    这时,传达室电话响了,他赶紧拿起来,一边听一边点头,然后放下电话,开始目不转睛透过窗户盯着厂大门。——老所长则一边抽烟一边带着好奇的目光盯着他。

    过了一会儿,三三两两下夜班的工人开始从向大门外走去,他立刻站起身趴在窗户上全神贯注地向更远处望去,——很快,目标出现了,他的心激动的一阵狂跳,咬着牙使劲儿沉了沉气,对所长说了句:

    “你别到近前。”

    “你干什么?”所长很威风地一挺干瘪的身躯说:“需要做什么我去,我有枪的。”

    他摇摇头:

    “枪不一定方便的,我就是去看看。”

    然后带着他的家什儿,打开传达室的门走了出去。

    那个目标和几个工人说说笑笑地继续向厂大门走去,仿佛没有看到大门口身穿警服的他。

    “王大勇,”他远远冲那人先喊了一嗓子,然后大声说:“不是已经告诉你们, 你们车间的工人在警察来之前不准离开吗?现在牵扯人命案,你赶快回去。”

    王大勇开始似乎想装没听见,但大门附近的工人显然都听到了,他们都停下了脚步,好奇地看看他,又扭头看向王大勇, 众多好奇的目光使王大勇不得不看向他,表示听到了。

    他也眯眼看着远处这个二十六七岁,大约一米七左右,但非常健壮的男人。

    接着王大勇笑了,显得有点儿不当回儿事。

    “为什么呀?上一夜班累得很呀,警察老弟。”

    “对不起,累也要等着,刚说了现在牵扯人命案,不是儿戏,现在赶快回去吧。”

    王大勇的笑容变得无奈了,但脚步没停,一边踢踢踏踏地朝他走过来一边说:“不是不听安排,家里实在有点儿事儿,通融通融,回去处理一下马上回来。”

    他笑了,然后——,再开口,声调变得意味深长:

    “对不起,王大勇,别人都可以通融,你不行,谁都可以走,你不能走!”

    王大勇的脚步顿住了,和他对视了片刻,咧开嘴笑得更加谦恭:

    “哎呀,警察老弟,” 王大勇再次抬脚向他走去,同时还从怀里拿出盒烟,抽出一支:“这么说是看哥哥我不顺眼啦?来来来,抽颗烟认识认识。”

    说着,王大勇人已经走到他面前,他则一直盯着王大勇右手里的那支烟,就在他们近得几乎可以接住那根烟的那一刹那,——他突然向右猛跨两步,拉开两者之间的距离,“刷”地晾出一直藏在身后的东西,——一根——长约一米,直径约三四厘米的——粗铁棒,然后朝着王大勇劈头盖脸地打了过去,一惊之下的王二勇本能的举起一直放到裤兜里的左手护头,只听喀嚓一声,接着听到王大勇发出了一声惨叫,左胳膊大约骨折了,同时又听到当啷一声,一个长二十五公分左右的三棱刮刀从王大勇的左边掉到了地上。

    他没有看刀,也没等对方缓过来,紧跟着一脚踹了过去,正好踢在对面肚子上,王大勇腾、腾、腾倒退了几步,还未站稳,他第二脚又踹了过去,这次踹在胸口上,王大勇终于站不住了,一下子摔到在地,——他再次紧跟过去,一脚踩在王大勇的胸口上面,王大勇本能地想搬他的脚,还没搬动,他手中的铁棒已经接着竖过来重重地戳在对方的肚子上了,疼得王大勇又本能地去推铁棒,等脚下的人刚把力气转用到推他那根铁棒的时候,他则迅速抬起脚又冲着地下这个男人的胸口再次猛跺了下去。

    王大勇发出更痛苦的惨叫,叫声未停,他手中的铁棒又高高举起,又再次重重落下。

    地上的那个家伙儿终于不再挣扎,彻底瘫在那里,开始用恐惧的目光望着他。

    他则轻蔑地俯视着地下这个像落水狗一样的家伙儿:

    “怎么?不反抗了?啧、啧、啧、”

    他遗憾地咂着嘴,摇摇头:

    “太菜了吧?一下都还不了手,怎么还混得怪名气呢?就靠偷袭是不是?就这么杀的人吧?看我干什么?不服呀?说实话不是怕一下结果了你,我手上还要再多使三分力气呢,哼!按你害过的人,我这几下给少了,看我干什么,第一棍是为你杀人,那两脚为你盗窃国家财物,至于地上这两脚,一下为小四,一下为阿六,你手下伤过多少人你自己清楚吧?是不是还少给你几下?嗯?”

    在说话间,他抬起头,发现周围不知不觉已经围了一大圈工人,他们都以说不出的敬畏和吃惊的眼光看着,仿佛第一次看见和认识他?

    那一刻,他突然豪气勃发,雄心万丈,——对,就是让他们看看,现在他终于有了舞台,他不要像只敢治治小毛贼,纯粹混日子的所长,使他们这片区域治安差的要么不是动不动就闹械斗,大小伙子都保不住安全,要么就是晚上没人陪女孩子都不敢上街,——他要横扫这个他生活了近二十年地区所有嚣张的家伙,他要让人们重新认识一下那个在人心目中空长了一个大个子,却越大越窝囊的郭小峰,——到底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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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所长颠儿颠儿地跑了过来:

    “你确定就是他杀的人?”

    “我确定。”

    “为什么?”

    一个陌生的声音在他耳旁响起,他扭头一看,是个四十来岁的中年男人,满面沧桑,目光严厉。

    所长连忙在一旁介绍:“这是刑警大队的李队长。”

    他把脚从王大勇的胸前拿开,大步走到那个三棱刮刀落地的地方,非常自信地一指:“我敢说,这把刀就是杀人凶器。”

    他的目光又投向从地上被拖起来上了手铐的王大勇,那萎靡而又绝望的眼睛告诉他们,——他说得一点不错。

    “你怎么知道?”李队长严厉的目光变成了怀疑,接着语意不明的追问一句:“这么快?”

    那怀疑的目光使他本来很痛快的心情变得有些不痛快了。

    他也严肃起来,淡淡地回答:“从现场看的。”

    “哦?”依然是怀疑的声调。

    他一转身,平静地说:“我领你们去看。”

    来到现场,他指着保管员的尸体上的伤口说:

    “看,这个刀口就是三棱刮刀留下的刀口类型,我以前在一个同学腿上看见过,几乎是一模一样。”

    李队长看着他:

    “就这?还有吗?”

    “当然,看伤口的位置,”他一指死者肚子右侧的伤口:“王大勇是个左撇子,而且用刀有个习惯,他不喜欢直接平捅过去,而是按照胳膊的位置,不声不响地贴过去,趁对方不防备,由下到上猛捅进去,按照他的身高和死者的身高判断,我认为王大勇的概率最大。”

    李队长斜眼看着他:

    “可这个厂这么大,左撇子,一米七左右的男人也不少呀?你能完全排除别人?你就在门口拦着打他?”

    “不,”他心里更不痛快,但表情反倒更庄重:“我之所以更倾向于是王大勇,还因为他一直和一帮厂内外的人勾结盗窃,厂里很多人都知道,这次杀人我认为是因为盗窃引起的。”

    他的目光想找保卫科长,但却看见了不知何时赶来的厂长。厂长看到了他的目光,对李队长说道:

    “是不是王大勇我不能确定,但厂里前一段时间一直丢东西是真的,所以换了个新仓库保管员。”

    他在肚里暗骂一句:你不知道那是因为你不合格,是个只会巴结上级的草包厂长!

    李队长没有追究其他的,目光变得更感兴趣了:

    “所以你确定了凶手是王大勇,是吗?”

    考虑到刚才这位刑警队长猜疑的目光,他继续保持着严肃的态度回答:

    “当然不能那么草率了,只是我很怀疑王大勇,也怕他万一闻风跑了不好再抓了,想进一步确定一下。——所以当时先请保卫科的人查了查,王大勇昨夜上夜班,还没下班。——他还在上班我认为有两种可能,一种他是无辜的,另一种是想蒙混过关,他不敢连夜跑了,反倒更引起别人的怀疑。——借此我请他们通知王大勇那个车间所有的工人都不能走,要等警察过来调查,但如果确实家里有急事,必须给保卫科先打电话解释登记一下才能离开——我希望用这种方法测试一下王大勇的反应,如果他是凶手,那么只有他们车间工人不许走,可能会刺激他沉不住气的。——保卫科回给我的电话是没有人提出异议。——然后我要求一旦有谁打电话要求提前离开,随时通知我,可等我在传达室看到王大勇朝厂门口走来了,传达室的电话还没响。说明王大勇没有登记请假,可他为什么不登记,却想混在工人中离开呢?——我想恐怕必须留住他,所以站在门口叫他回去,他不仅不听,反而想动手?——李队长,王大勇要不是杀人凶手,狗急跳墙,平时再嚣张,难道就敢大白天当众想杀警察吗?”

    “是呀,是呀。”所长突然心有余悸地开口了:“小郭,你说得对,枪那时侯肯定不好用,想不到呀!”

    “可你为什么认为他会动手呢?那时我已经到了,他是很谦恭的过去的,你以前吃过他的亏?”

    “没有,”他回答,然后举了举一直紧攥在手里的那根粗铁棒,忍不住得意的笑了:“不过看见过别人怎么吃他的亏的,我一看他笑眯眯的样,就知道我这工具没白预备,王大勇是这厂的霸王之一,亡命徒的脾气。”

    李队长没有看他的铁棒,而是上上下下地打量他半天:

    “你叫什么名字?”

    “郭小峰。”

    李队长扬起脸想了半天,问:“北区派出所有个老郭是你爸爸吗?”

    他摇摇头:

    “不是,我家人没有当警察的。”

    “哦?”李队长的表情看起来有些惊讶了:“我看你很年轻呀,应该没工作多长时间吧?”

    他压着得意,淡然回答:

    “一个星期。”

    那天下午,他那一直更年期更得整天乱发脾气的妈,以令他久已不习惯的高兴劲儿进了家门,手里还拎了很多好吃的。

    “儿子,”一进家门,他妈就挽着袖子跑到卧室对躺在床上正心里打算盘的他说:“想吃什么?妈今天给你做。”

    他翻了他妈一眼:

    “妈,你没问题吧?今天情绪不正常啊。”

    “怎么不正常?”他妈眉飞色舞地说:“我高兴嘛,我儿子今天给我长脸了,呵!今天谁见我谁都说想不到你们家郭小峰这么厉害,以前还不跟人打架,真难得,将来肯定有出息!”

    他伸了个懒腰:

    “好了,好了,高兴会儿就算了,这算什么呀!王大勇也不是什么三头六臂的神仙,比我矮了大半头,我打翻他不是正常的?更何况我的家伙事儿也比他的东西合手。”

    他又拿起那根今天帮他立威的铁棒,在另一只手的手心里轻轻敲了敲。

    “哎——,”他妈更高兴了:“我儿子还挺谦虚。”

    “谦虚什么呀。”他充满遗憾地摇摇头:“你看那些革命家,有的跟我这年龄都当上什么团长,师长,指挥千军万马了,我呢,傻活这么多年,也不过是打架打赢一个人,可有什么说的呢?唉!”

    他深深地叹口气,下午的他确实已从上午的兴奋中脱离出来了。

    但他妈并没有领略他的心思,依然高兴:

    “好,谦虚好,妈给你做好吃的去。”

    “去吧,去吧。”

    他冲他妈挥挥手,继续陷入自己的沉思,——打一个王大勇有什么难的?能打翻那家伙的人不知有多少,不过是因为王大勇有一帮弟兄,个个凶悍,大家都是怕打人容易善后难而已。死路一条的王大勇谁不敢打?

    ——他带着一点儿憧憬和狠劲儿想:现在的他要做的更漂亮才对得起上午那些惊讶的眼睛!

    就在那个下午和接连的夜晚,他反复设想和完善自己的计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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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五十九

    然而,天下事计划赶不上变化,不过几天,正当他满怀憧憬继续设想时,据一个老同学密报,一场大规模的械斗今晚将在他们厂和化肥厂之间展开。

    “为什么呀?”他赶紧问。

    “前几天八车间的‘黄毛’在澡堂洗澡的时候被化肥厂的几个家伙儿摁着打了一顿。”

    他没有追问原因,因为原因肯定简单的不能再简单,或者没有原因。——真实的根子是两个厂工人之间不知为什么互相看不顺眼,总爱打来打去,谁不慎落了单儿被对头厂挤着了,可能没原因就动了手;

    当然,更真实的根子大约是那时人的生活过分艰苦枯燥,打打架仿佛白饭上的一把盐,好不好吃的也算添个味儿。

    “你能想办法制止吗?”他问这个同学。

    同学吓得脖子往后一缩:“你开玩笑,战书都下了,谁能劝?我不在这厂混了?说实话我还得去打呢,通知你了,你敢不去?——跟你说还想看看你们派出所能不能想办法制止。”

    看他沉吟不语,同学又羡慕地看看他,长叹一声:

    “唉——,我也没指望,派出所也就管毛贼而已,你真走运,当了警察,不用在厂里混了,也不用怕得罪人!妈的,今晚我得穿厚点儿,刀枪无眼呀!”

    他很同情地看看这个同学,就因为长大后这几年不参与打架,他已经失去了很多曾经要好的小伙伴,并渐渐深被看不起,后来交往的都是这个同学那种文弱怕事的类型。

    ——可怕事也不行,呆在某个环境,想独善其身那是太难了,尤其在物质生活匮乏艰苦,事事都必须依赖朋友帮忙才能生活下去的条件下,——没有一帮朋友,连搬个家都搬不了,更遑论其他了。——那时人交朋友,交得是最“实”在了。

    想了一会儿,他又问:“谁领头呀?”

    “还能是谁?当然是‘二东北’。”

    “是吗?”他嘟囔一句,这在他意料之中,也让他叫苦不迭。

    这个绰号“二东北”的汉子是和他妈妈同一个厂的工人,今年快三十了,却还像十几二十郎当岁的小青年一样脾气火暴。——“二东北”为人很豪爽,极讲义气,最爱喝酒交朋友,常常为朋友出头,所以为人很有号召力,尤其在这个厂。除此之外,别的方面还比较正直,没有其他劣迹。

    但“爱交朋友”——在那个年头——就意味爱打架,爱替朋友出头打架。

    所以“二东北”同时也是派出所一直最头疼的人之一,很多群架都是他领头干的,可他本人很厉害不说,关键是在工人中很有威信,无形中成了一个头领,因此很多人受伤后不敢报警,怕之后的报复。

    ——从另一面,也许是警力不足,也许是那些工人的数量太大,反正派出所从所长到下面的警察内心也都有些怕“二东北”,也不止“二东北”,——没来派出所工作之前他就知道,这个派出所对这个辖区所有厂的年轻工人中潜在的“头领”们都不敢惹!

    “我去找所长说说。”他下定决心对同学说:“看他能不能想办法制止。”

    “够戗。”同学不报希望地说,最后又充满祈祷地补充一句:“但愿吧。”

    同学不抱希望的表情证明是正确的。

    所长听完他的话,反而高兴了:“好。”

    “好?为什么呀?”

    “我告诉你呀。”所长有些得意地说:“马上就要严打,不出一个月,一个个收拾他们,他们不是要打架吗?就打好了,最好有点儿死伤,到时候可以多抓几个,枪毙他们几个看他们还能不能?”

    说到后来所长有些恶狠狠了,平时不管事混日子的所长为自己换来了清闲,也换来了别人对他的轻视。——但所长却为此深为不满?!因为感到尊严受到了侮辱?!

    他张着嘴巴呆了片刻,不知怎么跟所长说。他不是反对“严打”,目前的社会治安实在太乱了,甚至大白天一个大小伙子走街上可能都不安全,就因为戴了顶——“军帽”?!

    可他相信他和所长都清楚这个区真正该抓该毙的决不是“二东北”这些人,是那些更坏的抢劫偷窃、欺男霸女的家伙们。

    而且他还有说不出口的苦衷,考虑到警力和自己在派出所刚工作小民警的地位,要想现在有所作为,就必须借助这些厂年轻工人头领的力量,——所以他本来计划想经同学引见能结交一下这位“二东北”,然后就可以借用“二东北”本人比较正直的品格和在工人中的号召力帮他一步步先打击厂里的盗窃,然后再根据情况争取能一步步扫清这个区的野蛮与暴力!

    这是他一直设想中最开始也是最关键的一步棋呀!作为同厂职工的子弟,可能性很大,也是最可能最容易打开的缺口。——别的厂的人,根本不可能!

    如果像所长这么说,那他作为这个辖区派出所的一名警察,事后一定会参与逮捕行动,无形中就和这些参与打架的工人结了怨,可还怎么结交人家呢?

    “可我们也不能看着他们打起来呀?”他只好换个理由向所长建议:“怎么也得劝劝呐,总不能明知道要打架我们也不闻不问的?”

    “哎——,小郭,”所长有点儿不高兴了,拉下了脸:“你是年轻不知事,怎么劝,听劝这些人就不会天天没事儿动手了。而且,如果我们去了,要是还没开打,见了我们他们散了,不说我们白出动,事后,没准儿还要补打一场,什么时候完呐?——可要是真动了手,听你说的架势,按以往的经验,两方出动的人加起来至少两百人,人一急眼都没理智,得多少警力能控制?没个三五百警力怎么够?我们一个派出所又怎么组织?——而且,说实话,处理不好,没准儿丢了警察的颜面呢!所以只能等,懂吗?”

    他一时无话可说,可内心又有些看不起这个老所长,披着警服除了吓唬老百姓,对各个厂里的恶霸都无能为力,一点儿不作为吧?一开口还理由十足?!

    想了想,他最后尽力劝道:“所长,可要是他们大规模械斗出现了严重后果,上面会不会觉得我们所好象吃干饭的,事前连个影子都不知道?”

    这几句话打动了所长,所长张着嘴楞了半天,然后点点头:

    “你考虑的有道理,小郭,我向上面汇报汇报。”

    他暗自松了口气,这个所长虽然无能,然而“推”功厉害,一有事不是向上推,就是向下推。——他想,上面的人总不会跟所长似的,要有所行动吧?!

    那个下午剩下来的时间里,他满怀希望地等着晚上怎么行动的电话,但直到下班又过了半个多小时,天已经黑了,也没有任何电话。

    他感到无比失望,这可怎么办?

    就此放手不管吗?那么结局一定像所长说的,械斗之后,会有很大的死伤,公安局也可以趁机抓住一些人,但抓住又怎么样?虽然“二东北”这样的也是社会不安定因素,可“二东北”毕竟除了打架,别无恶习,他作为厂里年轻工人的头领虽然不能说好,但也不能说坏,倘若没了他换成了个王大勇之流的,岂不是更麻烦?

    思来想去,望着窗外越来越黑的天,他心一横,走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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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在“二东北”正和一群弟兄们“战前小酌”的时候经同学引见出现了。

    看着上下打量他的“二东北”,他平静地要求加入今天的战斗。

    “为什么?”“二东北”有些奇怪地看着他。

    “不为什么,因为我也是这厂的子弟。”

    “呵!”“二东北”也许想起几天前他挥棒痛打王大勇的事了,忍不住笑了:“怎么,当了警察敢打架了?我记得你以前总是躲这事儿走呀?我们还都说呢,白长这么高个,可惜啦!”

    他也笑了。

    “原来不敢,怕打架万一落下什么毛病不能参军。”说到这里,他停了一下,语意双关地说:“再说,打架我觉得好象也解决不了问题,赢一回输一回的,打来打去没个头,总是谁也不服谁,是吧?”

    “二东北”很豪迈地一挥手:“服不服是一回事儿,可做人要像个爷们儿,不能孬种儿!”接着略含轻蔑地对他说:“小兄弟,你要想这么多,我劝你回家,别趟这混水,回家安全。”

    酒桌上起了一片哄笑。

    “我知道各位看不起我,”他颇为自嘲的笑了笑:“回家安全,可没劲!说实话我也想看看自己的斤两。现在我当了警察了,还怕什么?”

    他又有些流气的笑了笑,一手拿着那根铁棒一边在另一只手的手心里轻轻敲着,一边说道:

    “我们赢了就算了,他们赢了,我重办他们,怎么样?”

    也许所里其他的警察也跟厂里这些工人称兄道弟,没个原则,——总之,“二东北”立刻相信,然后一挥手同意了。

    他随这帮浩荡的工人出发了,在一个中学的操场上,双方拉开了阵势!

    左右望望,两个厂真是各自出动至少上百人,个个拿刀带棍,十分老练地分成两边,中间空出一块场地,那是等着两边首领各自发表一番证明各自很威风的话之后,好哇呀呀像打仗似的冲向对方。——看表情,个个警惕,人人十足架势,形势一触即发,很是吓人。

    正在双方首领准备发表“战前檄文”之前,他突然抢先走出队伍站在了中间地带,大声说:

    “对不起,各位动手之前,我想先问一句,为什么你们有纠纷不去派出所解决呢?”

    他们厂那边似乎被他的态度弄楞了,一时没有声音。

    化肥厂那边一怔之下即刻发出了一阵哄笑,其中一个人指着他的脸说:“你算哪儿的呀,轮你说话吗?当个小警察了不起呀?不就是前几天打了一个王大勇吗?当自己是棵葱呢?我一个指头都给你掂翻了。”

    他立刻回指着那个人的脸说:“你是谁?说这么狂不就是后面站得人多吗?既然你这么说,你出来,让我见识见识你的一个手指头。”

    那人没想到矛头专指到了自己的脸上,一时迟疑站着没动,他的脸立刻又转向对方的领头人:

    “怎么,为什么不让你的弟兄出来?他一个,我一个,难道不公平?还是看不起我,觉得我不配见识你这个弟兄的真本事?现在我不说别的,就请他出来跟我比试比试,怎么?不敢吗?”

    “就是,就是,”他身后的人开始起哄:“出来,出来,不敢呐,喔——,喔——”

    对方领头人脸上有点儿挂不住了,一偏头,于是那个一惯摇旗呐喊,狐假虎威的家伙儿不得不出来和他同时站在了场地中间。

    看着对方这个比自己矮一头的小个子,他先做了个请的手势,——然后,只一下,他就把那人打翻在地了。——快得让他怀疑这个狡猾的家伙儿存心想快点儿倒地,免得打的久反而受罪大,——群架里滥竽充数的“英雄”最多!

    然后,他又抢在地上那个眼珠儿提溜乱转的家伙儿挑拨的话出口之前,大声说:

    “对不起,还是换一个来让我见识见识吧。”

    这时,对方队伍里又出来一个,这回这个家伙依然不高,但要健壮的多,一双眼睛凶狠无情,手里拿了一把半长的刀,招呼也不打,冲着他就劈了过来,他错开一步,挥棍就磕对方的手,为那把长刀,也为对方眼中的狠,他手上也下了狠劲儿,——那把刀被磕飞了,紧接着,他又给那人后背狠狠一棍,那人踉跄一下,摔倒在地上。

    这回,他的胜利也激起了对方阵营中真正好勇斗狠家伙们的不服,“砰地”又跳出来一个,也是二话不说拿着一根长棍劈头打来,他也打出了豪兴,挥棒去挡,暗想:妈的,没准儿这辈子也就过这么一回打架瘾了,抡足了上!因此,愈战愈勇,三下五除二,把这位也打翻了。

    打完之后,气都没喘,站直身体,手中铁棒一横,大声喊道:“还有哪一个?”

    又出来一个!

    就这样一个接一个,他没有废话,只知道到了此刻,自己是必须赢,必须全力以赴,——感谢上苍,这里面没有武林高手,跟他一样靠蛮和狠来拼。

    还有,也许还应该感谢他自己的聪明——刻意使殴斗一直保持在单打独斗的状态,因此理智留存在在场的大多数人的脑子里,令他特别的身份同强健的体魄和誓死要赢的决心一起保佑了他。

    ——总之他赢了!来一个赢一个,愈打愈精神。

    等到他又打翻一个,铁棒一横继续大喊:“还有哪一个?”,而一时没有人再上来时,才注意到在对方边缘的阴影角落里,已经有九个人痛苦地蹲在那里,注意到对方那群人的眼睛里呈现出恐惧和敬佩,刹那的沉寂之后,他听到身后发出嘈杂不一的高声欢呼:

    “好!”

    “好样的!郭小峰!”

    他的脑筋冷静下来,连忙侧身一摆手,止住了身后的喧嚣。但就在这侧身的工夫,他的眼角突然感到一个黑影从对方人群中蹿了出来,他本能的退了两步,一张阴险的脸出现在他的面前,来不及多想和多看,也来不及举棒,只能就势扫了出去,接着他感到胳膊一疼,也听到喀嚓一声,还有一声惨叫,一个人倒在地上,捂着一条腿,疼地满地打滚儿,大概是腿骨折了。

    这时他看到自己的胳膊也出血了,但并不太疼,可能是因为穿得厚,他扯掉一条外衣上的布利落地给自己捆了一下,这时又听到他们这面聒噪叫阵起来,他立刻又回身一摆手制止了他们的嚷嚷。然后回转身冲对方的领头人,一点头,很礼貌地问:

    “我现在能说几句话了吗?”

    那个领头人一边气势不倒地戳在哪儿,一边审慎地打量了他一会儿,然后保持十分气派的姿势一点头:“你说。”

    他又回转身冲“二东北”说:“今天我们这边让我做一次主怎么样?”

    “没问题,兄弟!” “二东北”豪爽地喊了一嗓子。

    “多谢。”他的身体又转回来,冲对方说:“我希望今天这场架你们能暂停。”

    他知道对方领头人内心肯定不想再打了,因为他已经去掉了对方十分之一的有生力量,刚才敢出来的都是真狠,好打架的,剩下的人虽然好似不少,但至少一半都是出于要在厂里继续混下去不得不跟来的。——实力不足,气势就更是差远了,这一架真打起来对方肯定输。

    但那时的人什么都没有,就有一张死要面子的脾气,所以考虑到对方出于面子心理,可能嘴上还得硬着,——他今天拼命可不是为逞英雄的,连忙继续给台阶:

    “不管各位信不信,公安局马上就要‘严打’,我知道各位不在乎,可不值得。再说,刚才你们偷袭了我,我觉得这太不地道,也觉得有资格提个要求,给我个面子,今天暂停,实在想打,等一个月后你们再决定怎么样?”

    “好吧!”对方领头人立刻带着很恩赐地口吻说:“看在我弟兄不规矩的份上,也看你是个好汉的份儿上,卖你个面子,不打了!”

    “多谢。”他向后退了一步:“请。”

    那帮人呼呼啦啦地离开了。

    背后的那群一心找事儿的家伙们既觉得扬眉吐气,又好象觉得不过瘾,发出嘟嘟囔囔遗憾的声音。

    等对方走的看不见了,他背转身对身后这群同样无事生非的人说:

    “我没有撒谎,过一个月大家看看是不是像我说的那样,如果相信我,不仅请你们不打,也请你们这个月都不要胡来,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有什么仇不差这一个月吧。”

    “兄弟,别说了。”“二东北”豪爽地说:“今天你说了算,你给兄弟们争光了,真看不出来呀,你这么能打!”

    他笑笑没有回答,走到那个在澡堂挨打,至今头上还绑着绷带的倒霉家伙儿跟前说:“对不起,今天我阻止为你打这场架,但我很快会给你一个交代的。”

    “没事儿,没事儿!”那家伙显得有些受宠若惊:“今天也算出气了,杀了他们的威风,哼!我们一个玩儿得似的干掉了他们十个,还是干将,哼!”

    望着眼前这些敬畏有加的目光,他内心突然一阵狂喜,世间事真是“塞翁失马,焉知非福”,看来今天本来无奈之下的冒险和拼命,很可能会得到意料不到的收获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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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六十

    但当第二天他带着发酸的胳膊和愉快的心情来上班的时候,看到了所长的脸变成了开追悼会的造型,刚感觉事情不妙,——就被通知,局里让他去一趟。

    他连忙问:“出什么事啦?”

    “什么事?”所长气哼哼地说;“你怎么能把局里的行动计划告诉这些流氓呢?知道吗?这是绝密!”

    “局里怎么知道?”他大吃一惊。

    “怎么知道?”所长恶狠狠地看着他:“昨天局里已经出动了大量警力准备收拾这些流氓,可被你破坏了知道嘛!而且泄密!”

    他一时不知说什么好,又觉得好象没见警察呀?半晌讷讷地问:“我怎么不知道?”

    “你知道?哼!你知道什么?你就知道逞英雄,呵!你还怪威风呀?横在那里,来一个打一个,郭小峰,你不知道你是警察吗?你想当流氓老大是吧?参与流氓团伙斗殴不说,最后还泄密,我不跟你说了,你去局里给局长解释吧!”

    他闭了一下眼,——真是“塞翁失马,焉知非福”!

    局长的目光像所长一样峻厉!

    但他已经平静下来,——该死不能活!要是无可挽回,反而不用孬种了。

    “你是那个厂的子弟,是吗?”

    “是。”

    “所以要为本厂出力是吗?”

    “不,我只是想阻止那场械斗。”

    “阻止?”局长稍微嘲讽地笑了一下:“年轻人,我昨晚看了全过程,我承认,你看起来威风极了,很潇洒呀,小伙子!可实际一定累坏了吧?也冒了很大的风险,但结局怎么样呢?你那是真正的阻止吗?顶多是延缓!”

    局长的声音瞬间又严厉了:“而且凭借的还不是你个人的力量,至少不全是你的力量,不是你宣称马上要严打,他们会散去吗?”

    “不会!”

    他也冷冷地回答。局长的严厉激起他的傲气,他微微抬起下巴,继续反驳:“但事关紧急,我没有办法。我也不是想逞英雄,最初我是把消息告诉所长,请所长处理,可我等到下班过了一个小时,也没有任何信息,那我怎么办,难道眼看着他们械斗伤人吗?无奈之下只好这么上阵了。而且——,”

    他顿了一下:“如果在械斗开始之前你们能出现,我也不会冒这个险,但事实上你们没有出现。”

    “我们有我们的计划。”局长的声音更严厉了。

    “什么计划?”他也来了脾气:“等他们打完你们‘连包烩’是吗?”

    “你很怕他们被‘连包烩’吗?”

    “对!”他硬邦邦顶了回去。

    “为什么?”局长眯起眼睛,像个设伏的狐狸:“他们都是你的哥们儿?”

    “当然不是,如果我和他们有这么深的交情,这场械斗根本不会发生,更不可能被你们‘连包烩’。”

    “那为什么?”

    “因为我觉得他们还不该是严打的对象,除了爱打架,这些人没有其他劣迹!如果这次把他们一锅端了,那么多工人,很快就还会有一个首领,如果新首领是王大勇那样的,或者更坏的,这在我们辖区已经有很多了,我们的辖区未来的治安只会更差!”

    “你的意思是你很清楚你们辖区的情况?”

    “是。”

    “可你很年轻呀!” 局长的目光柔和了些:“你有二十吗?”

    他的口气也缓和了些:

    “差不多了。”他回答,但接着又强调一句:“但我这二十年一直生活在这个辖区,所以我觉得各方面情况我都很熟。”

    “哦?”局长点点头,目光变得更柔和了,甚至露出了一点儿微笑:“你做事很拼命也很热情,刚工作吧?”

    “是,刚上班十八天。”

    局长微笑的脸突然僵住了,半晌问道:“前几天刑警队的老李给我说你们派出所有个刚上班一星期就一举抓住了个盗窃杀人犯的小伙子,还说破案思路清晰,处理周到细致,特别看好,想让我把人调到他们刑警队,他指的是你吗?”

    他有些高兴,又感到有些尴尬,红着脸嘟囔一句:“可能是吧。”

    局长又看了他半天,点点头:“你叫什么名字来着?”

    “郭小峰。”

    “郭—小—峰!”局长一字一顿的念了一遍,又想了一下;“对,是这个名字。”然后,在又一阵注视之后,局长以更和蔼的口气问:

    “那么,小郭,告诉我你昨晚是怎么打算的呢?先阻止,接着呢?还有,以后其他厂之间发生械斗你可怎么办?难道每次都能这样解决?”

    “当然不能。”他从有些得意的羞涩中恢复出来,又理了理自己的思绪,把自己这十来天来的设想一一讲了出来。

    当他最终说完的时候,局长的表情变成了说不出来的惊异,许久,又点点头:

    “本来我也打算调你去刑警队的,但现在我看你暂时还是留在你们派出所好,照你想的去做吧,有什么困难,需要什么帮助直接找我,我一定全力支持!”

    “是!”他站了起来:“我一定努力争取使我们辖区的治安状态有所改善。”

    “一定会!”局长也站了起来,伸出一只手:“后生可畏,郭小峰,我看好你。”

    他再次带着“塞翁失马,焉知非福”的感慨,离开了局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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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再回到所里,所长的表情从大灰狼变成小白兔。

    不仅如此,今天似乎每个人看他目光都变了,包括那些路上那些仅仅脸熟的人,到了他们院里,每个人更是亲热的给他打招呼。

    他妈那天也再次战胜了更年期的烦躁,笑嘻嘻地非要他陪着她去买米。

    “我自己去就行了。”他说。

    “不行,妈还要买别的呢。”

    他只好被迫跟他妈一起出门,然后强迫自己对每一个给他妈打招呼的邻居和同事微笑,不断的“叔叔,阿姨”的叫着。心里暗暗发烦,很多人他平时根本不用招呼的。同时暗想,人的嘴可真快,就昨晚的事儿,今天全知道了?

    当他们终于买完米回到了家属院门口时,时间已经过去两个小时了(要是平时他自己去干,三十分钟就完了),但他妈又在大门口跟人寒暄起来,正在他烦得不行,还不敢走,不得不坚持做“展品”的时候,突然看见厂长和他老婆,还有那个小女儿一起从外面走了进来。

    他垂下眼皮,侧开了脸,这时,他的眼角看到,厂长似乎迟疑了一下,然后,向他们走来。

    厂长先是显得很慈祥地跟他妈和旁边几个人招呼了一下,那几个人立刻露出受宠若惊的表情,然后,厂长的脸又转向了他,——他立刻低下头,伸手把自行车后座上的米搬下来往肩上一扛,对他妈说了句:“妈,我先回去了。”

    然后不等回答,扬长而去。

    等他吹着口哨把米放好,舒舒服服地刚躺到床上的时候,他妈一脸怒色,气喘吁吁地进了门。

    “小峰!”他妈以比更年期犯病时还严厉的表情厉声责问:“你刚什么态度!”

    “什么态度?”他笑嘻嘻地回答:“替你出气的态度呀?忘了你那天气成什么样了?忘了你怎么交代我了?我可是保证了,看见那女孩儿就绕着走。”

    “你,你,”他妈更气了:“你这孩子知不知道人情世故?他,这事儿跟厂长无关嘛,是他老婆——”

    “哎呀!”他嘲笑地看了他妈一眼:“妈——,你刚认识你们厂长呀?不是他撑腰,他老婆平时会这么嚣张?他们俩就是一对儿,什么无关,你就是怕得罪厂长罢了。”

    他妈脸红了一下,但立刻又理直气壮了:

    “怕也没什么害臊的,他是厂长,全厂他说了算,我当小兵的陪个笑脸有什么丢人的?我说你不懂人情世故,你就是不懂人情世故,你光顾自己出气,以后我可怎么办?”

    “什么怎么办?”他一下子从床上坐了起来:“该怎么办就怎么办,得罪又能怎么样?你三十年前是个出纳,现在不还是个出纳?马上就退休了,难道还能升官呀?我又不在你们厂吃饭,我哥就是转业也未必来你们厂,你还怕什么?他还能怎么治你呀?”

    他妈听楞住了,呆了半天,突然笑了:

    “说得对!儿子,说得对!还能怎么治我呢?顶多以后每个月奖金少点罢了,那又怎样?我儿子都挣钱了,还差那几块钱?出出气也好!儿子,做得对,妈给你做好吃的去。”

    然后高高兴兴地去厨房了。

    他一笑,暗想:将来奖金都未必少,那些马屁精虽然怕厂长,可现在也要掂量掂量他的份量。这帮家伙们都有瞒上不满下的小聪明。

    第二天,他过得很愉快,因为他在众目睽睽之下去化肥厂把那几个在澡堂打“黄毛”的家伙都抓走了,没遇任何抗议和阻挠,包括那个总显得很威风的头领也没说什么。——然后,他又把“黄毛”叫到了派出所,告诉他两个选择:一个是惩办这几个人,继续结仇;一种是高姿态放一马,争取以后解了这个没什么道理的冤结。他最后强调,希望“黄毛”选第二种,因为没有人可以永远保他。

    一贯仰仗他人的“黄毛”立刻接受了他的建议。于是那几个打人的家伙儿毫发无损地带着意外和对强权的拜服感激涕零的离开了派出所。

    当天还没下班,化肥厂的那个首领就亲自跑过来表示出要结交他的意思。

    所以,当晚回家时,他又带着“塞翁失马,焉知非福”的心情重复地想着一件事:天赐良机,居然天时与人和同时到了他的手中,既然这样,显然可以考虑尽快进行下一步了——

    和他相对应的,那天他妈的心情也是又一个晴天,满脸要说点什么的模样。他和爸爸谁也没问,因为知道他妈肯定憋不住自己要唠叨出来。

    果然,到了吃晚饭的时候,他妈带着一副得意洋洋的神态开口了。

    “你们知道今天发生什么事了吗?”

    没有人接腔,但没关系,他妈早就习惯自说自话了。

    “今天小颖去找我了,给我道歉,说那天小峰救了她,结果回家之后在楼下被他妈误会说了一顿,一直觉得很不好意思,希望我们原谅她和她妈,哼,现在不说我们救她是心术不正了?还是小峰说的对,不搭理他们,他们自己也拔份儿拔得没劲儿了。”

    “是吧?”他听完了,也忍不住有些得意地接着说:“妈,我早说了,对这种人不用搭理也不用怕,你俩儿子都出来了,你还怕什么?”

    “说得是!”他妈越发高兴,继续说:“小峰,你知道吗?人家小颖还说要亲自来谢谢你呢!”

    “用不着。”他断然说道。

    “我也这么说。”他妈继续说:“谢不谢的有什么呢?都是邻居,她遇危险,我儿子看见了也应该这么做,更何况当年我们家的狗还咬过她一口,就是补偿,也应该出手。”

    “哎呀,看我妈了不起呀!”他忍不住笑了,对他爸说:“说得多有水平,可比厂长老婆强多了,不,比厂长还强。”

    “可不是!”他爸也笑着附和。

    他妈越发高兴,得意了一会儿,突然有些鬼祟地看着他说:“小峰——,我看小颖好象对你有点儿意思似的。”

    他的脸沉了下来:“妈,你没问题吧。”

    “什么问题?我看小颖那姑娘还不错——”

    “够了,”他不耐烦把碗往桌上一放:“我看厂长老婆防你防得对,刚给你道个该道的歉,你看你就产生了过分念头,妈,你不怕人家笑话你呀?给你三分颜色就开染坊,想得邪!”

    “就是。”他爸也附和说:“想那么多干什么?”

    他妈的好情绪受到了一定的打击,但接下来攻击的目标转向了他爸。

    他带着万分庆幸的心情迅速吃完了饭逃离了现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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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六十一

    接下来在“二东北”他们还以为交上一个义气相投的兄弟时,随后又被他的心机和冷酷给镇住了,——为他设计杀了一批这个区人们心知肚明的“恶霸”。

    其实计谋也很简单,他是从一个外号人称“东哥”的人身上下得手。“东哥”三十多岁,是电线厂的一名工人,这个人心黑手狠,行为龌龊,身边还聚集了一批臭味相投的弟兄,这些人,偷窃,抢劫,欺男霸女,是个人们敢怒不敢言的恶霸。

    但另一方面,懂得利用力量谋取利益的人比“二东北”这样纯粹为发泄身体多余精力而打架的人,都精明得多,很懂得避风头,现在表面老实的很。——同时和派出所的人关系处得也不错,加之之前是动乱年代,很多大人物还冤死黄泉呢,小人物没事儿是没事儿,一旦有事儿,不知怎么按个罪名就稀里糊涂入狱或丧命。——因此,受了他们欺负的人常常连案都不敢报,免得以后受更大的报复。——所以,这位“东哥”越活还越滋润。

    按照正常的法律程序,想抓捕谁,要先搜集足够的证据,然后加以逮捕、审讯、量刑等等。然而他不想这么做,因为很多证据搜集难度太大,他一个派出所小民警更做不到,而且他怕错失“严打”的良机(虽然事后证明,“严打”还持续了好几年,但他可没这份先知先觉。),因为他一天也看不得这个“东哥”活了,认为这个无耻的东西早在十年前就该为一场阴险的谋杀和嫁祸逼死他人而被处死,更惶论后来累计的更多恶行了。

    所以,他以一个在真正法制时代看来绝对违法的手段处理了此事。

    他从“东哥”的一个所谓的“姘头”身上入手,这个女人是“东哥”同厂一个工人的老婆,被“东哥”看上了。他让“黄毛”直接找到那个女人明说,公安局决定要枪毙“东哥”,现在就缺个由头,让那个女人告“东哥“强奸。

    这招儿很灵,虽然那个女人很怕“东哥”,但更怕“人民民主专政”,哆嗦一阵之后就答应了,得到口讯之后,他又亲自出马鼓了鼓那个女人的勇气。他警察的身份和那一夜连伤十人的勇悍还是很有作用的,那个女人即刻表示要和政府合作。

    所以,在一个下午,他带着给他立威的铁棒、两个同事和“二东北”手下几十个弟兄,出现在那个女人家门口就不奇怪了。

    “东哥”从被窝儿里抓出来时,既愤怒又克制,充分显示他已不是仅仅好勇斗狠的小年轻了。

    “小兄弟,误会,误会。”“东哥”咬着牙,陪着笑脸希望拖延一下时间,毕竟这是他们的厂区。

    他满足了“东哥”内心的愿望,也不慌不忙。

    “误会吗?”他反问。

    “肯定误会。”

    “误会什么?”

    “东哥”噎了一下。

    那个时候道德严苛,满街假正经,这种事说出来很丑。但“东哥”不是怕丑,他是拖延时间等自己的弟兄们过来营救自己,这时那些人已经出现了,但没人敢动,他的执法身份,同时专门带来助威的几十个他们厂里的工人共同起了很大的震慑作用。

    “东哥”的脸色稍微有点儿变了,——终于意识到他早就做好对应的准备!

    他也在拖延,在等那些好奇的邻居和闲人,——此时,那些闲人也果然都探头探脑的逐渐围过来。

    这时,“东哥”的一个弟兄在人群里喊了一嗓子。

    “那女人是破鞋!”

    “是吗?”他笑了,感到时机已经成熟了:“可我怎么接的报案是强奸呐!”

    “什么强奸?”“东哥”凶狠的眼神儿立刻扫向那个女人。那个女人吓得不敢抬头。“东哥”赶紧又转头赔笑说:“看,误会。”

    他看了看那个吓坏的女人,嘲讽地一笑:

    “误会吗?我看你是威胁受害人,既然现在她不敢说,我来说,你是强奸。”

    “东哥”的脸色变了:

    “小兄弟,什么意思呀?”

    “意思很简单,”他非常清楚而大声的回答:“我要你死,而且死定了。”

    他的脸突然转向人群,用手中的铁棒横指一圈,表情变得极其凶狠:“该说的话我说了,哪个想来陪葬的,可以出来!”

    那还是一个相信强权不信法制的年头儿,人们即刻相信了,包括东哥的所谓铁杆“兄弟”们。

    ——小人喻以利,大难临头,本性立现。

    “东哥”终于不再克制,破口大骂:“王八蛋,你想害我!”

    “对,害得就是你,”他轻蔑地看着眼前这个恶棍,吩咐一声:“带走!”

    “东哥”愈发愤怒,一边挣扎一边破口大骂:“郭小峰,你这个王八蛋,你想害我,我他妈变成厉鬼也不饶你!——”

    “东哥”没有骂完就被他一棒横扫到胸口打得痛苦地蹲了下来。

    “你还不饶我?”他拿着那根铁棒指着“东哥”的脸说:“呸!你还没死地下那些冤死在你手里的鬼魂就会缠死你!你已经多活十年了,当年谁杀的人?又是谁嫁祸水仙逼死她?后来你继续干过多少坏事你自己不知道?你配不绕人吗?你只配下十八层地狱永世不得超生!”

    他又一抬头,大声对围观的人喊:“各位谁有冤屈的,随时可以去派出所反映,我们公审的时候需要。”

    然后,又低头冲蹲在地上又愤怒又恐惧看着他的“东哥”一笑,用很大的声音说:“别担心,没人再告你你也死定了,强奸是死罪!”

    

    死老虎谁不敢打呢?那几天派出所像商店似的人流不息,很快,关于“东哥”恶行的材料摞起来比“东哥”的身高还高一尺。他暗自长出一口气,这下证据确凿了,按那时的严刑峻法,枪毙十回也够了。而且这下也不怕局里跟“东哥”有关系的人出面来保了。

    ——他也心虚,毕竟,他对“东哥”逮捕的理由称得上——构陷。

    最重要的是,在人们诉冤的过程中,顺便也坐实很多其他大小“恶霸”的罪证。

    那时的他还不知道搏弈论,但对“囚徒困境”已深有体会,——就这样打开缺口,各个击破,很快就像蚂蚱似的牵了一大串,抓得抓,杀得杀,加上市里组织的声势浩大的游街示众等等现在看来极其有违人权的行动,反正那时挺管用,火借风势,风助火威,一时间,他们整个街区秩序井然,没有了小偷小摸,那些小混混都乖乖地暂时在家眯着躲风声。

    短短几个月,——郭—小—峰——三个字,堪称声震这个辖区和整个公安局,走在他们这个辖区的街上,投向他的目光变成了敬畏,包括那些年长的人和厂里开始视他如兄弟的工人们,这一系列事情的发生,使他们似乎都意识到他决不是他们想象中那种仅仅能打的一个外表还有点儿稚气的年轻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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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唯一没被吓住的反倒是看来柔弱的女人,——拯救一个浪子和征服一个英雄是很多女人一生的梦想,——尤其在除了做女人,也没什么其他方面可以发挥才干的时代,这样的女人更多。

    他曾经比较浮浪,现在又仿佛很英雄,似乎算二者兼具,于是突然变得额外迷人。她们总是大胆地看向他,主动找茬儿跟他说话。

    姑娘们没被吓住,但他却被吓住了,突然发现这看来风光的背后很不舒服,因为现在他不算小了,加上有点儿小名声,再跟谁有点儿什么非常引人关注,那时谈个恋爱都是大事儿,弄不好是非常麻烦的。

    同时再也不敢像以前没工作胡混时那样偷偷找某些女人来发泄自己青春的体力。现在的他惟恐一旦被讹着,或者被抓住辫子影响未来的工作,他已经爱上工作了。

    ——所以,在他仿佛有很多女人可以选择的时候,其实倒被憋住了,内心十分痛苦。

    ——更痛苦的是,那个厂长的小女儿似乎也进入了崇拜者行列,每天都在他们楼附近晃悠,只要他回家,似乎总能遇到她。

    ——而他的内心,没有人知道,其实一看见那个女孩儿,他产生的,——是一种厌憎的情绪,包括他救她的时候。

    所以,对他妈在饭桌上时不时提到这个女孩儿感到痛苦不堪。但他一直忍着,连谈论都不想谈论,因为他妈说的都是诸如“小颖今天给她说什么什么,或帮她什么什么”之类的话,他只装听不见,希望他妈有一天能说烦。

    直到有一天他下班一回家,突然发现那个女孩儿居然在他家里正和他妈有说有笑时,感觉再也忍不了了。

    他没有回答那个面带微笑的女孩子的问候,只对他妈交代一句,“不吃饭了,我晚上加班。”就转身离开了家。

    他没有走远,猜想他不在家那个女孩儿肯定很快就会离开。果然,很快就看见那个女孩儿离开了他家那座楼。然后,他不慌不忙地回了家。

    他妈正和他爸吃着简单的晚饭,看到他回来,有些奇怪。

    “小峰,你不是说要加班吗?”

    “加什么班——”他一边给自己盛饭,一边若无其事的回答:“我就是想躲开你们厂长家的这位千金。”

    “为什么?”他妈的脸拉下来了。

    “为什么?”他笑了笑,坐了下来:“你忘了我不是答应你以后见她都躲着走嘛——,你儿子说到做到的。”

    “你这孩子说的什么话,当时一句气话而已,还能一直记着。”

    “气不气话的,以后我们别提她好不好?”

    “为什么?”他妈一笑:“我看小颖这孩子还挺好的,而且,小峰呀,她现在肯定对你有意思,哼,我估计呀,连厂长都乐意了,小颖就考了个卫校,前途也不会太大了,但将来能当个厂医也不错,工作清闲——”

    “可以啦!”他忍无可忍地打断了他妈:“你别乱想了,不可能的。”

    “为什么不可能?小颖哪儿不好呀?我看比你以前认识的那些女孩子都强。”

    “哪儿强呀?我看不少女孩儿比她漂亮多了。”

    “看你说的,小颖也不错,再说,要是结婚,光漂亮也不行,其他条件也很重要。”

    他被吓住了:

    “你说什么?妈,你扯哪儿去了?”

    “什么扯哪儿去了?你二十了,谈个恋爱,过个两年不该结婚呀?”

    “就是结婚跟她也没关系呀。”

    “为什么没关系?小颖家条件好——”

    “光条件好就行了?”他怒气冲冲地打断他妈:“你忘了厂长老婆怎么羞辱你了?”

    “哎呀,你这孩子心眼儿也太小了,过去就过去了——”

    “你过去我还没过去呢!”他再次打断他妈,一脸怒火:“我希望你别在提她了!”

    “你这孩子疯了!”他妈也恼了:“就是她妈势利点儿,又跟她没关系,你跟小颖较什么劲儿。”

    “我没有跟她较劲儿,我就是不想再提她而已。”

    “为什么?小颖哪里不好呀,家里条件好不说,现在对你——”

    “够了!”他突然摔下碗站了起来,大声吼道:“我不想再提她,我看见她就够了,别提她的条件,我不稀罕,我不是黑子,我不找主人,我不需要别人养,我不想死得那么惨!”

    在无声的度过几个小时之后,他爸爸来到他的卧室。

    “小峰——”

    “对不起——”他打断爸爸,低着头小声道歉:“爸,对不起。”

    “没什么。”他爸很和气地说:“一家人嘛,只是——”

    “我知道——”他再次打断爸爸,抬起头轻声说:“我怨得没道理,黑子的死和他们没关系,怪我!所以,对不起,爸,对不起。”

    “小峰,黑子的死也不能怪你,怪我们。”

    “不,”他坚决地摇摇头:“怪我,只怪我,我知道我错了,是我的错。”

    “看你说的。”他爸也坚决摇了摇头:“那时你还是孩子,怎么能怪你呢?”

    他再次低下头轻轻摇了摇:

    “爸,别说了。”

    “好吧。”他爸站了起来:“早点休息,明天还要上班呢。”

    他点点头,上床休息了。

    ——是的,明天还要上班呢。生活还要继续,还有很多事要做,他的设想只完成了一小部分,——他的生命还想要怒放,没有时间只沉浸在悲伤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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继续等结尾,等到了在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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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六十二

    第二天早上,他忘了一切,以很轻松的心情来到了单位。

    除掉了那些“恶霸”,他就该着手处理这些没事爱喝酒打架的工人了,这些人看来都不算坏,可火气精力都很旺,一言不合就动手,而且爱喝酒,一喝酒就失控,考虑到生命的脆弱,几乎可以认为这些人就是杀人犯的预备队!——加之数量众多,潜在的危害非常大。

    可对这些工人他不忍心用残酷手段,也不忍心等事发之后再无动于衷的处理。——静夜沉思,他觉得自己就是他们,一样的生活艰苦,也许他还好一些,尽管家里也很局促,但毕竟人还算少,他和哥哥都没结婚,哥哥又参军走了,算是凑合能转得开。——很多外面打来打去的威猛大汉,到他们家一看,居住环境局促艰苦的实在毫无生活乐趣,外面晃着确实还更爽一些,能感到自己还是个男人。——而且他也曾经一样觉得无聊,没有可以追求的实际梦想,却有一身勃勃的精力!

    ——唯一的不同是机缘,他成一名警察,而不是在车间里天天干相同的活儿,月月拿一样的死工资,年年吃内容近乎不变的饭菜,生活似乎永远波澜不惊的普通工人,——职业的特征使在变革时期得到了发泄精力和内心残酷一面的合法渠道而已。

    所以,他希望能更好的处理这些问题。

    那时他智慧所及的想法,是尽量使这些工人的精力转换成好的方面。——能力所及的办法,则是早已有之,看也看熟的手段——让这些人帮助治安联防。

    应该说虽然手段是老生常谈,但可以不夸张的说:在他的管控期间,全市他做得最好。犹如同样一把刀,到了武功不同的人手里,威力却大不相同那样。

    因为他的勇捍、冷酷和因此在工人中形成的威望及其又由此导致他在局里受到的重视的缘故,这交互形成的力量使他后来轻轻的咳嗽都有了不同的分量。——同时,他们辖区工厂多,曾经工人野蛮爱闹事的劣势现在变成了优势,因为这些工人们彼此认识,年龄接近,义气相投,精力充沛,而且都想干点儿什么,一旦组织得当,就远比其他辖区从各个单位临时抽调的老弱病残强得多。

    他们辖区的治安,由全市最差迅速变成了全市最好。

    所以,除了在辖区中得到的敬畏目光,为他的年轻和有为,连整个省行业内很多人都知道这里有个郭小峰。

    局长也曾开玩笑地对他说:“老李老给我要你,可我不能把你给老李,我知道,没有你,你们的派出所就是‘聋子的耳朵’,我的治安先进区也完了。”

    “也不是啦。”他立刻回答。

    “呵!”局长笑了:“别谦虚了,是不是我还不清楚?”

    他低下头,不知怎么解释。

    虽然现在人人都看好他,——可他自己,夜深人静的时候,却反而常常感到一种危机,感到自己正坐在一座沙上高楼。

    因为他越来越对很多工人失望,就仿佛那些工人对他失望那样。

    他现在已经处理了好几起喝酒斗殴事件。而这几起斗殴事件起始挑衅者都是“二东北”的弟兄。

    那些人一被带到所里,立刻对他露出很亲热的样子,好象他们是一家人,昨天还在一起吃饭?!——他明白那些人的意思,但却感到深深地厌恶。才发现很多活得卑微的人有着和恶霸相同的极度自私和蛮横。——之所以没成恶霸,只不过是因为没能力彰显欲望而已。

    他毫不留情的公平处理了这些事,但显然使那些人大为不满,开始半无赖半撒娇地抗议起来:

    “太不给面子了吧?郭哥。”

    很多人比他还大几岁,但都这么叫。

    “面子?”起初他耐心地解释:“这不是面子的问题,伤了人就不是那么简单了,我也是为你们好,现在伤人受点儿惩罚你们记点教训,下次动手前就添点儿记性,你们想想,要是真失手杀了人,公安局长也保不了你们呀。”

    “保不了是保不了,我们没得怪。”那些人立刻抓住话头,一脸仗义地说:“可能保不保,郭哥,这就是你不仗义了。”

    他看着他们,没有说话,那些人看是个话缝儿,立刻继续追击:

    “郭哥,不是我们说,再怎么说,我们到底也是亲弟兄,关键时刻,还是我们弟兄,你忘了,抓‘东哥’的时候——,”

    说话的意味深长地停了片刻,然后继续说:“再怎么说,郭哥,兄弟实在话,别人的肉——”他们又瞟了瞟旁边其他厂的那些人:“你再亲,对他们再好,也贴不到身上的。”

    等那些人说完,他又沉默了片刻,然后站了起来:

    “对不起,有两件事我想应该说清楚,第一:我不知道什么叫义气,也不知道什么叫兄弟,我只知道我站在这里时,是个警察,我要主持的是公道。第二,我不喜欢别人叫我郭哥,以后叫我小郭就行了。”

    那些人顿时识趣的闭了嘴。

    投桃报李的,他也顿时失去了他妈妈厂里这些工人们的拥戴,虽然表面唯一的变化是他们见他客气极了,

    面对这些变化,他没有后悔,但内心却添了恐惧,他不知道这样一步步失去工人们的支持,他的治安状态还能不能得以保持。

    那些工人某些方面说的并不错,其他厂的工人,到底没有交往基础,关键时刻,仿佛总不贴心。

    他希望自己的苦心能被理解,对此,他暂时不想指望这些喽罗型的家伙们理解,而是希望这些首领型的人物先能理解。——毕竟,这些首领在他们自己的小圈子里也明白“公道”的意义。

    其他厂的那些首领没等说,都立刻表示他公道得对!

    这是理所当然的,他们和他不近,公道对他们有好处,自然支持!——可与此同时,他们为此和他更不近,——对某人卑微,多是为了能在别处狐假虎威。——要是反正近也白近,谁天生贱骨头,要和他套近乎?

    因此他也不知道那些首领是否真心认同他。

    所以眼前关键的人还是“二东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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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为此一天下班,他特意约了“二东北”一起喝酒聊天,希望好好谈谈,解解心照不宣的结。

    “二东北”如约来到了派出所。

    他们刚坐下摆开阵势,透过玻璃窗,他看见厂长家小女儿从派出所大门走了进来,一种直觉,他感觉她是来找他的,而且为没用的事。——他立刻站了起来,招呼今晚值班的小王出去接待,并且交代,如果是找他的,就说他不在,有什么话请小王转告。然后,自己避到了门后。

    他猜得不错,小王很快回来说,没什么事。

    等他再坐下的时候,看到了“二东北”惊讶的目光。

    “小郭,”“二东北”称呼也改了口,但目光变得有些好奇,口气也有些打趣:“不是说你现在,我听说你以前不是不近女色的人呀。”

    他也笑了,玩笑的回答:“我现在比以前还想近,就是被憋住,不敢胡来了。”

    “这我理解。”“二东北”笑了:“可正经恋爱也不犯法,这女孩儿条件不赖,你别小看,她爸能量不算小,要是和她结婚,没准儿能弄一套新房呢,小子,别不知好歹,你不知道天天不到睡觉我都不愿意回家,窝屈得难受。”

    “不赖又怎样?”他苦笑一下,现在的他看见那个女孩儿已经没有怨恨的情绪了,但一看见还是说不出来的——,他又摇摇头,含混地说:

    “再不赖,难道你愿意每天看见一座坟吗?”

    “你说什么?”“二东北”大吃一惊:“坟,什么坟呐!”

    他挥挥手,笑了:

    “得了,没什么,玩笑的,条件好你们才应该抓紧,他爸是厂长,正罩着你们,你们要是追上了,好处就不止一套房了。”

    “我是不行了,”“二东北”哈哈大笑:“我答应,你嫂子也不答应啊。”

    “那让你弟努努力嘛!”

    “得了,那丫头哪儿看得上我们这些工人?兄弟——”,“二东北”一高兴恢复了以往的称呼:“你不同,现在瞎子也看出来你有前程,不是太年轻,这所长位置现在就是你的。”

    “前程是自己奔的——,光喝酒打架,肯定打不出前程。”

    “二东北”顿时听得有些不快,但仅仅自嘲的一笑:“我就这出息了。”

    他不放松:

    “那你弟呢?希望跟你似的?”

    “那不行。”“二东北”立刻回答。

    “二东北”的弟弟外号“小东北”,但体形却不像他哥哥高大魁梧,相对矮小的多,而且也许因为是家里最小的孩子,父母宠爱,又有个从小就能打的哥罩着,平时没人惹,所以养成了又没本事,又有脾气的性格。

    “那你平时就该勒肯你弟弟一点儿。不是我多嘴,他脑筋简单,老想学你充老大,威风,被人一戳哄就上,这危险的很你知道吗?”

    “二东北”听得更不痛快了,挥挥手:“好了,好了,今天不提这个。”

    “我今天找你来就为提这个的。”他坚持说下去:“我告诉你,新的精神,以后‘严打’可不止一次,可能每年都有,别为不值的事犯进去。——还有啊,你最好管管你弟弟。现在你们这些厉害的都不出来了,他们这些蚂蚱又出来闹腾,不管你信不信,我不想亲手逮他们,可我说他听不进的。你是他亲哥,替他出过头,挨过刀,你说他知道你是为他好。我想道理我不说你心里也清楚。”

    “二东北”敷衍地点点头:“我知道,我知道。”

    “你别不当回事,”他加重了口气:“你弟跟你不一样,你打架知道不往死里下手,所以看着打架多,但一直没大事,可他没你这份聪明和轻重,拿着刀,碰到哪儿是哪儿,你自己想想危险大不大?”

    “这倒是,他打架没章法。”“二东北”点点头,但随即又辩解着说:“但这也不能怪我弟,他身体不行,控制不了局面,所以瞎打,要是跟你我似的,当然知道打到什么程度,既教训了人,也不会出大事对不对?”

    “你过奖了。”他淡然回答:“我不行。”

    “得了,不用谦虚了。”“二东北”冷然一笑:“没准数你为什么选根铁棒当工具?还不就是它既够长,一般匕首近不了身,也够有劲,可以教训人,却又不像刀,匕首之类的万一打失了手,弄得收不了场?”

    他笑了,承认的笑。

    “二东北”也笑了:“兄弟,要说你年龄也不大,以前也没参加过群架,也没吃过亏,心里怎么这么有准数?”

    “看别人吃亏也能吸取教训嘛,什么事非要自己吃亏才长记性,那得遭多大罪呀。”

    “二东北”笑了,带着点儿佩服:

    “要说我真没你这脑子,我这人什么都不记。”

    他不笑了,变回了认真:

    “别的记不记我不管,可我刚才的话希望你记住,好好管管你弟弟,别动不动都用刀子说话,别以为别人是怕他,他们是怕你。——还有啊,你再能打,再有弟兄服你,你能罩住的地方还是有限,所以你这样处处偏袒他,早晚知道可能是害了他。”

    “好了,好了,我知道了。”

    他看着“二东北”那有些不耐烦的表情,带着点儿无奈慢慢说道:

    “那你知道不知道——,我这教训,可不是从别人身上长的,是一条命换回来的。”

    “好了,好了,我知道了,来、来、来,喝酒!喝酒!”

    他再次无奈的叹口气,最后一次努力说道:

    “我的教训是条命换回来的,你可别再搭一条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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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语成谶!

    大约两个月后,“小东北”和几个朋友喝酒时,与另外一桌的几个人发生了口角,失手将对方扎个重伤。

    与“小东北”一起喝酒打架的那几个人被他很快抓住了,只有“小东北”不知藏在哪里去了。

    他直接找到了“二东北”:

    “把你弟交出来,我算他自首。”

    “我不知道他在哪儿。”“二东北”傲然回答:“我也正找他。”

    他看了看“二东北”,想了片刻:

    “好,你跟我来。”

    “干什么?”

    他没解释,直接把“二东北”带到那两个受害者的家,听那些受害者父母的哭嚎,和受害者兄弟们咬牙切齿的仇恨。

    “二东北”的脸有些不自在了。

    “看见了吗?”他问:“光你有弟弟呀?光你心疼弟弟呀?别人都没人疼吗?没有爹妈吗?没有兄弟吗?就该白死白受罪吗?你对下面的弟兄知道公道,知不知道所有人都需要公道?”

    “我不管。”“二东北”大声吼了回去:“我只知道我不能让我弟坐牢!”

    “你不能,你凭什么不能?你能只手遮天吗?”

    “我不管,我不知道我弟在哪儿。”

    说完,“二东北”大步离开了,根本没听他最后的大喊:

    “你藏了他可能反而是害了他。”

    这句话再次应验!

    “小东北”在准备转移到外地躲藏的路上,被对方的兄弟挤住,然后当场给打死了。

    他看到时,已是尸首。——接着,他听到消息,“二东北”召集了几个铁杆,准备杀回去给弟弟报仇。

    他连忙赶过去,果然见“二东北”正咬牙切齿地商议怎么报仇呢,看见他来,在一楞的当儿,就被他一脚就踹了过去,接着一棒打到肚子上,和他差不多高,却比他魁梧得多的“二东北”这次却不堪一击地立刻摔在地上,失去了往日的英勇。

    他用棒指着“二东北”的脸,咬牙切齿地说:“你还有脸报仇?就是你害死了你弟弟!”

    “二东北”看着他,没有反抗,也没有反驳。

    他拿出手铐二话不说给铐上了,然后厉声说:“起来,到派出所反省反省。”

    到了晚上,他把一直蹲到院里的“二东北”叫到了屋里,打开了手铐。

    一直都沉默不语的“二东北”看了看他,突然捂住了脸又蹲了下去,呜呜地哭了起来。

    他坐在旁边,静静地看着,片刻,他的双手也捂住了脸——

    在又过了近一年的时光之后,在他双手的后面,再次为黑子流下了埋藏了七年的——不同于那一滴眼泪的——串串泪水……

    接下来很快,为他出色的表现,他得到了一个调到省城的机会,很多人认为他走得对,在户口比金子还值钱的时期,大些的城市总是难进。

    局长非常不舍,为他那么快把一个治安最混乱的区治理成模范辖区。

    “我这辈子也招不到像你这么好用的下属了。”当他准备办理调动手续,顺便向局长辞行时,局长满面惋惜的说:“你创造了个奇迹。”

    他连忙摇摇头:

    “哪里,不过是机缘巧合罢了。”

    局长看看他,最后一次挽留道:

    “小郭,你年轻,所以以为城市大就一定好,不一定,到那里什么都要重新开始,人才也多,你也未必再遇到刚到派出所这样显能力的机遇,没有机遇,再有本事,也显不出来,等过二年没人知道,弄不好,就埋一辈子。要是留在这里呢,威风也出了,声名远震,比我这局长还出名呢。局面都打开了,以后做什么不顺呢?至于发展,以后肯定也不会差,你说是不是?”

    他感激地笑了笑,但没有回答。

    ——正是局长说的这些,他才决心要走,——是的,他威风也出了,接下来干什么?像所长那样熬日子?难道这辈子就这么躺在一个曾经的威风上了?——他现在发现自己并不喜欢权势和被阿谀奉承,他喜欢的是每天的生活都有变换不同的内容,让自己的生命更充实,他已经浪费十年的时光,他舍不得再浪费了。

    ——但在他熟悉之至的辖区派出所,能遇到的事情还是太少!

    局长看他无声的态度,遗憾地叹口气,仿佛觉得他还是年轻不晓事。

    他办完了该办的事,离开了单位。

    温暖的风吹着他年轻的面庞,其实局长说得问题,他已经考虑过了,因为他父母也这么提醒过他。

    ——但他觉得无所谓,现在的他已经尝到过出小小威风的滋味了,也看出来时代进步,他的铁棒也到了该退休的时候。——但这并没令他感伤,生活向前,何必死抱着过去的小小荣光呢?——他的快乐来自工作,工作本身的快乐,至于结局怎样,只能顺其自然,未来当然也许像局长说的,弄不好,被埋在那儿了。

    ——但那又怎样,他大步向前走着,突然产生一种豪迈之气,——人只有一辈子,活着就该有活得样子,总不能怕到不活,畏缩一生,他的生命应该以千百种方式来怒放,既然未来如何不好说,——那同样没准儿。——他的精彩,还在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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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六十三

    他踏上了新的起点,生活繁忙而充实,他想他已经以另一种形式记住黑子,他为它还了债,记住了该记住教训,这就够了。——生活,应该永远有新的内容。

    所以,他没有再记起过黑子,就像曾经那六七年的遗忘那样。他万没想到会在这个深夜,在佳慧怯生生观察他的眼神儿中再次记起,记起的那么猝不及防,记起的还是他一直不肯多想的那一面——

    他紧紧地抱着佳慧,一直抱着,忍受着内心巨大的波动。

    ——也许是他的拥抱表达了他没用语言表达的态度,放下心的佳慧开始有些委屈的抽泣起来。

    他连忙松开佳慧,哄孩子似的拍了拍,然后低声说:“好了,佳慧,我错了,别哭了。”

    看着佳慧依然蒙蒙的泪眼,他伸出舌头温柔地轻轻地舔掉佳慧眼角的一滴眼泪,又拍了拍她:“好了,别不开心了。”

    但他抚慰的举动反而刺激了佳慧的委屈,佳慧突然抱着他大哭起来,同时还抽抽嗒嗒地说:“我,我不是故意,失礼,我就是看见那个东西,觉得好象噩梦要,要重演似的——”

    “好了,好了。”他打断佳慧,不想听下去。

    但佳慧依然哭着解释:

    “我,我真的很害怕,我担心你是故意,故意暗示我,暗示我,小峰,要是这回你又改心思了,我觉得我,我再也挽不回你的心了,我——。”

    “好了,好了,”他拼命打断佳慧,那一刻他的头和心都乱成了一团麻,这温柔的哭泣就像一把撒过来的绣花针,扎的他心口发疼:

    “你想哪儿去了,佳慧,全弄岔了,当年不是你给我买过?我看那么像,想着这是个纪念,我是想让你高兴,是不是?你完全弄错了。”

    佳慧的哭泣停止了,在黑暗中睁大眼睛又仔细看看他,破涕为笑:“真的,刚才吓死我了,我都不敢回来睡,怕你给我摊牌。”

    “好了,好了,别说了。”

    他一句也不想听下去了,但放松下来的佳慧倒是说上了瘾:

    “不过我想想,要是你本来心思半转不转的,我还不回来,你是最讨厌不识大体的,没准儿彻底转了心思呢?所以呀——”

    “好了,好了,别说了。”

    “嗯——,”佳慧撒娇地扭扭身子:“我就又跑回来了,抢先给你认错——你总归不好意思再拿这个事说我,我知道你脾气,一认错就不好意思再说了,是不是?”

    “是,是,好了,别说了。”

    听了他的回答,佳慧又显得洋洋得意了:“是吧?怎么说也和你过这么多年了,我可比当年聪明多了,哼!我已经摸透你脾气了,以后要是你突然转了心思,我就不断的认错,然后一直可怜巴巴的找你,你肯定——”

    他一下堵住了佳慧的嘴,接着不由分说地翻上去进入了她,然后含糊地说:

    “佳慧,我这会儿想的厉害,别说话了,让我享受一会儿——”

    佳慧终于闭了嘴。

    他松了口气,因为他再也不能听下去了,听这些无心却又仿佛提醒的话语,——提醒他当年怎么先故意赢得了一条生命的信赖,然后又如何无情地辜负这生命的忠诚与期待……

    佳慧终于在他的缠绵与抚慰中睡着了。

    第二天早上,爱梅嗲声嗲气的哭闹和大声叫妈妈,使佳慧忘掉了一切跑了出去,他在床上又静静地躺了一会儿,接着就起床洗漱,准备简单的早餐,然后开始一声不响地收拾家里的香烟、火机、烟灰缸等等一切和烟有关的东西。很快,身边的桌子上堆了一堆。

    快收拾完的时候,他听到身后传来佳慧略微吃惊的声音。

    “小峰,你干什么。”

    “不干什么。”他没有回头,一边继续搜罗着残余的香烟,把它们继续堆在旁边的桌子上,平静地回答:“开始戒烟。”

    “为什么?”佳慧的声音很诧异。

    “因为你不喜欢。”

    身后静了一会儿——

    “小峰,”佳慧的声音变得很温柔:“我知道你现在烟瘾很大,而且办案老熬夜,需要提神,我已经习惯了,没事的,真的,你抽吧。”

    “不!”

    “为什么?”

    他没有立刻回答,而是加紧收拾完所有的残余香烟,全部撂在桌上,然后拍了拍手,回转身低头凝视着佳慧有些诧异的眼睛:

    “因为你心里不喜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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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戒了烟,并且开始推掉一切可以推掉的应酬,下班尽量在家。并且为了有更多的时间在家,他甚至开始把一些可以在家处理的案头工作拿回家来做,二人世界,很宁静,做事没有影响。

    之后的岁月里,他不再像以前,总在想自己的工作,常常是有一搭,没一搭的应付着佳慧。变成了一旦忙完自己的事,总是要看看佳慧在做什么,如果有家务就帮忙,笨重的一定抢着做了,但佳慧一般不让他帮忙,因为常常只是一些极小的琐事,反嫌他碍事,总让他先去看电视。

    那他就坐在沙发上,等着佳慧,看她一收拾利索,就拍拍手招呼:

    “过来。”

    佳慧总是斜他一眼,然后很听话地立刻跑过来坐在他旁边。他常常揽着佳慧,认认真真的,充满了怜爱。那些时刻,他们有时什么也不说,有时佳慧就和他絮絮说一些家长里短的闲话,让他们的闲话和笑声夹杂在在电视机里传来的各种声音中然后飘散在窗外浩渺的夜空里……

    当然,偶尔佳慧也会微微皱着眉头抱怨,在他拍手招呼她的时候:“小峰,你干吗像招呼一条狗似。”

    “怎么?”他总是立刻反问:“不开心我这样是吗?”

    佳慧又笑了起来,靠在他旁边问:“我开不开心这么重要吗?”

    “当然,”他总是半是玩笑半是认真的回答:“我现在看不得你不开心。”

    这是真的,现在的他几乎处处都留意佳慧的情绪,甚至有时看到佳慧情绪不太高的模样,总会立刻走过去,小声问:“怎么啦,佳慧?哪里不舒服吗?”

    佳慧在最初的感动之后,后来便常常笑起来:“没有不舒服,就是想懒一会儿。”

    一次,佳慧半抱怨地说:“小峰,你别这样宠我好不好?现在你疼我疼的我越来越害怕。”

    “哎呀,疼你也怕?” 他也半真半假地抱怨:“你可真难伺候,告诉我,什么不怕?”

    佳慧咯咯笑一会儿,然后搂住他的脖子撒娇地说:

    “什么都怕,认识你之后添了胆小的毛病了。”

    “噢,这都怪我了?”

    “对,怪你,怪你太疼我了,还越来越疼我,”佳慧看着他,眼睛里真的渐渐浮现出恐惧:“疼得我真怕哪一天你突然不高兴一撒手——”

    他的眼神儿,迅速回避开了——,

    过了一会儿,他又听到佳慧轻松的声音:

    “其实我都是瞎想,要是别人知道我还担心,别说别人,连我妈都不信。”

    他很高兴换了个话题:

    “哦?你妈会这么想?”

    从那次坚持把爱梅送寄宿的缘故,本来对他很满意的岳母后来一直对他颇有微词。这还罢了,到了爱梅上小学前,他征求佳慧意见,问岳母还愿不愿意带爱梅,如果不愿意,就请自己妈妈来帮忙。带过爱梅的岳母立刻同意了,但他却在家附近又租了一套房子,让岳母居住,爱梅则两边住。这使一贯节俭的岳母大为生气,觉得他浪费。——更关键的,是觉得他好象嫌弃她似的,所以开始了一见他就没好气的态度。

    “是呀,我妈说——”佳慧模仿着她妈妈的口气说:“没见过这样的男人,要老婆不要孩子!”

    他听得哈哈大笑。

    “你还笑,”佳慧嗔怪地轻轻搡他一下:“你知道吗?我妈总是当着爱梅的面说,我说她,她也不改。”

    他不在意的一笑:

    “你妈就想这么说,就想爱梅知道,然后让我难受担心,她还能改?越说越不改,你管她呢,让她说好了。”

    佳慧诧异地看看他:“你真不在乎爱梅记恨你呀,”

    “你呀,”他摇摇头:“爱梅就是这么被你们宠坏的,争着当好人讨好她!家里没人当黑脸会行?这么小,没点儿是非规矩将来怎么办?记恨也得管。”

    “理是这个理,”佳慧点点头:“可你忘了那天爱梅数心里最亲的人,你的地位现在下降到第七八位了,还在她老师和几个同学后面,我听得都难受,她不知你是疼她的,严也是为她好。所以我总想等她再大些,懂道理了再严管她。”

    “你不管,她多大都不懂道理,而且越大越难管,再说——”他笑了:“把我的地位排低点儿有什么难受的?我听完还高兴呢。”

    佳慧嗤笑一声:

    “好了,你别自我安慰了!”

    “怎么自我安慰?我说的是真的。”他一本正经地回答:“你想,我对爱梅怎样是一定的,如果她长大了对我说:我这个爸爸是世界上对她最差的人,那不是说明这个世界上对她好得人很多吗?难道不比听到我的女儿说,世界上所有的人都是假的,只有爸妈的爱是真的让我安心?”

    佳慧楞了一会儿,笑了:

    “你可真会说,这么想想也确实如此,不过——”佳慧的脸又现出一丝淡淡的惆怅:“也许世界上真的只有爸妈的爱才是真的,不管怎样,永远不离不弃——”

    “那又怎么样?”他声调现实地打断了佳慧:“父母不死吗?难道你觉得你的一生就够照顾爱梅一生?还有,父母的爱就够了吗?你愿意爱梅一辈子只能得到父母的爱吗?”

    “当然不!”佳慧断然喊了一句,同时还打了个哆嗦。

    “所以嘛——”他连忙搂过佳慧的肩膀,安慰地拍了拍:“我是宁愿我的女儿觉得所有的外人都好,就是爸爸坏。”

    “也是啊。”佳慧想过来了,也笑了,但很快那份笑容又变得惆怅了:“可我相信,等她长大了就会说,这世界上比爸爸妈妈疼她的人不多。”

    “你看你,又贪心起来了。我就没这么贪心,只要她身边总有一个比爸妈更疼她的人我就知足了。”

    “你这还不贪心呀?”佳慧轻轻捏了他下巴一下:“你知道吗?这已经很难啦,我真不知道爱梅将来能遇到一个什么样的男孩子,她能不能有我这份好命,想想就害怕,万一遇见个——”佳慧突然发冷似的哆嗦起来。

    “好了,好了,”他又拍了拍佳慧:“别想那么多了,爱梅到九岁吗?你就操这个心。”

    “不是*心,是觉得这个世界实在没什么可靠的——”佳慧喃喃地说:“知道吗?我们单位小赵离婚了,阿琴也离婚了,我的好几个同学都离婚了。她们都说我有福,找了个这么有本事的丈夫,以前当警察是大队长,现在辞职了又成了大款,可一点儿没变心,反而更疼我了,天天上下班接我送我,风雨无阻,可我心里却觉得很害怕——”

    他机械地拍着佳慧的肩膀,内心也掠过一份相同的茫然与不安,不为感情,为他突如其来的财运,——每当听到别人盛赞他本事,刚做生意就发了财,他都会产生巨大的不可思议和惶恐,他怎么能赚到这么多钱?

    “你该赚的。”那个帮他发财的人安慰他:“不是你十几年做人公正我开始不会求你帮忙,不是你帮我先保住了家产,后来我想帮也帮不上你,而且,真赚到钱也是你的运气,我也没想到这个特许经营权会这么有钱赚,这是你的命,财神给的,没人夺得走。”

    听起来好象理由还挺多,甚至环环相扣,可他却依然觉得虚空、茫然、害怕,仿佛正做一场美梦,觉得一切都会突然消失。

    他垂下眼皮,正看到佳慧注视着自己的眼睛——

    他张张嘴,可还是没有发出声音——

    佳慧笑了笑,没说什么。

    一阵痛心的感觉涌上心来,可——,他内心一阵痛楚,人性不定,人生无常,就仿佛一年前他还怎么也想不到自己会到辞职的地步,如果已看到了世事的变迁,经历了心灵的变幻,那么他怎么还敢随意保证?——他不肯,那时已不仅为他不肯轻诺的性格,更是怕信口说出僭越上帝的话语反而会偏偏为此受罚。

    他,现在真的很爱佳慧,很爱这个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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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就是不知足,非要你保证。”

    佳慧的语调又变得轻松了:

    “其实你保证了我也不会安心,即使是你做到一辈子不跟我离婚,也不出去混,可眼看着兴发和小玲那种日子,我看着也替小玲难受,也觉得过下去没意思。我这么怕,都是怪你平时太疼我了,弄得我现在笨得很,人没本事胆子就小,前几天我跟关教授一起吃晚饭时还说,我特别羡慕她!”

    “你羡慕她干什么?”他很高兴地又转了话题;“她是个变态的女权主义者,不正常。”

    “羡慕她有学问有本事,刚四十就成了教授,还是权威,而且心劲儿也硬,离婚也是她把老公给蹬了,一个人现在过得多潇洒。”

    他苦笑一下。

    “羡慕这个?那她又怎么鼓励你如何翻身做主人把我也蹬了?她好象已经这么劝你很多次了啊?要你自强自立,不要理我。”

    “是,她是总给我这么说,我也觉得她说的有道理,人家硬,也是她真的很本事嘛,我现在真的觉得,就是自己的真本事才没人夺得走,才真能靠一辈子,所以我就对她说:‘关姐,我希望爱梅将来像你,不要像我。’”

    “你可别这么希望。”他立刻反驳:“有本事也不能跟她似的,过了头,我可不希望爱梅将来像她那么变态,天天看男的不顺眼,恨不得哪个女的都离婚。”

    “你看你就是不行,心眼小,就为那次她当面鼓动我几句,现在还记仇呢,而且我记得你当场又骂回人家一顿,是不是?”

    他有些不好意思,连忙自我解嘲:“那不是因为她后来还继续鼓动你嘛,看,你现在不是就被打动了,希望爱梅像她,对不对?”

    “是。”佳慧承认:“那天我还说:‘关姐,其实不光是爱梅,我也希望自己也能像你。’”

    他哼了一声:“那她可得意坏了。”

    “人家才没有,反问我一句:‘为什么,你不是一直说自己过得很幸福吗?’”

    他的注意力集中起来。

    “我说:‘是。’;关教授就追问我:‘那你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呢?’;我说:‘你觉得自己幸福吗?’;她回答说:‘当然。’;我说:‘这就是理由,你的幸福你能把握,可我的幸福,在郭小峰手上。’”

    他的心一下子抽了起来,失声叫道:“佳慧——”

    佳慧仿佛没有听到,继续说:

    “关教授就说:‘那又怎么样?你觉得幸福就好了。’:我说:‘是,我觉得很幸福,可又觉得没有安全感,觉得幸福的莫名其妙,也觉得好象随时都能失去似的。’;结果关教授冷冷地回答:‘谁让你这么依赖他,推卸生活的重任呢?人生有得必有失,你的命已经不错了。’;我回答说:‘我知道,可命好能多久呢?小峰又突然发了财了,我本来就怕,现在觉得更怕了。所以我羡慕你,希望我女儿的未来也能像你,因为你这一生的幸福都在自己的手心儿里。’;你猜她怎么说?”

    “猜不出来,但愿不是劝你给我离婚就好。”

    “呵,猜得八九不离十,”佳慧微微一笑:“关教授说:‘你为什么怕他发财呢?他越有钱越好呀?一旦离婚,你可以分一半?我看比以前还好,离婚你成了小富婆,追你的男人还是成把,保证还不少小白脸,怕什么,你只管跟他提离婚,他肯定还怕你呢。’”

    “这个该死的女人!”他顿时火了:“就不会说一句好话!佳慧,我看你现在特别爱找那个女人,是不是觉得她说得有道理?羡慕她一个人自由自在?”

    佳慧斜了他一眼:

    “是又怎么样?”

    “是就告诉我呀,”他怒气冲冲:“用得着找别人诉苦吗?担心我不成全你是吗?”

    “当然不是?”佳慧的目光变得嘲讽了:“你肯定成全我,没准儿是盼着成全我呢,要不我会这么怕?”

    他楞了一下,有些尴尬,连忙重新揽过佳慧的肩头,笑嘻嘻说:“我是生气那个女人老这么撺掇你,我怎么舍得你呢?你以后别找她了,那个女人变态。”

    “不!”佳慧白他一眼,带着点儿任性说:“听我说完嘛,我回答她说:‘可问题不在这里,现在不是经济的问题,是我已经习惯小峰宠我的生活了,我怕得是没有他,不是没有男人。’”

    “说得好!”他打断佳慧,很解气地说:“就让这个该死的女人无话可说,背后拆我的台,居然还好意思天天要我请她吃饭。”

    “人家不是救了你一命吗?”

    “什么救我一命,她只是做了她应该做的事,顶多算得上不昧良心而已!后来呢?”

    “后来她看看我,笑了:‘那你就别怕了,宠了你这么多年都没变,现在反而更疼你了,一定不会变了。’”

    “感天谢地,她终于还能说句公道话。”

    “嗯——,让我说完嘛——”佳慧撒娇地推推他:“我说:‘那可不一定,小峰的脾气很古怪,好起来要命,翻脸就不认人,关键是还不知道原因,莫名其妙的很,所以,我羡慕你,你的幸福更可靠。’;关教授停了片刻说:‘可靠的幸福是幸福,不可靠的幸福也是幸福,有福就享吧,别想太多了。’然后,她就一直喝红酒不说话啦。”

    “噢。”他应一声,越听越没意思,眼睛开始瞟向电视。

    “哎——”佳慧推推他:“还没讲完呢。”

    “啊?”他连忙应道:“好,你说——”

    “最后,我送她回到了家,临走对她说:‘关姐,虽然我觉得过得很幸福,但如果时光可以倒流重新选择,我想成为你。’然后她看看我,苦笑一下:‘如果有可能,我一定跟你换!’。”

    说到这儿,佳慧突然哈哈大笑,然后狠狠地搡了他一下:“郭小峰,我为什么找她,因为我得提防别人打我老公的主意。”

    他先是一楞,接着吓了一跳:

    “你可别瞎想。”

    “哼,瞎想?”佳慧仿佛抓住把柄似的轻轻捏着他的鼻子问:“你自己刚才也说了,天天要你请她吃饭,哼,她是那种贪图吃顿饭的女人吗?为什么天天找你呀?”

    “不是警队的人还常常来找我吗?”他连忙辩解:“有什么法医方面的问题,我经常介绍他们一起探讨,你知道,作为法医,她还是很有水平的。你可别瞎想,你老公没那么受欢迎。”

    “哇!还不敢承认?”佳慧笑得更厉害了:“人家都承认了,你还不敢承认。”

    “那她肯定是逗你玩儿的,”他有点儿急了,不知怎么解释:“或者是胡说!你别胡想,怎么可能呢?不说她的怪脾气,就说她比我还大,我怎么会——”

    “噢——,原来嫌人家老才规矩,要是小姑娘——”

    “根本不是——”

    “好了,好了,开玩笑的,” 也许看他真有点儿急了,佳慧连忙安慰地拍拍他的脸:“你看你,现在只要不出差,几乎天天送我上班,接我下班,一天到晚的和我在一起,恨不得连健身都带着我,我还怀疑你什么?”

    他长出一口气,但接下来就听到佳慧又反问一句:“可为什么后来每次请她吃饭你都带上我呢?”

    “我,我不想留你一个人在家嘛!”

    “我怎么一个人?我可以辅导一下爱梅做功课嘛!”

    “我,我想你嘛。”

    佳慧笑了,笑得得意又温柔,捏捏他的脸说:“你不承认就算了,反正你已经做的够好了,带着老婆,什么都没说,什么也都说了。”

    “你知道就好!”他再次长出一口气。

    “我当然知道。”佳慧笑着说:“其实我既没怀疑你,也没怀疑她,关教授虽然是女人,可跟我常见的那种不一样,不仅人有本事,还有操守,为人光明磊落,绝对不会干抢人老公的事。”

    “对!”他立刻支持了佳慧的结论,然后略带刻薄地补充一句:“不过你也别担心她能抢谁的老公,去掉工作,她唯一擅长的就是把男人吓跑。”

    “胡说!”佳慧白他一眼:“不定谁喜欢什么样的呢。”

    接着,佳慧又咯咯笑了起来:“我找关教授其实是想给介绍一个男朋友。知道吗?我们单位老刘跟他老婆离婚两年了,我就想给他和关教授撮合撮合,当然,之前我得先探探人关教授的口风,看她还愿不愿意结婚了。”

    “是吗?”他笑了:“那那个变态女权主义者怎么回答你的?”

    “哦,关教授说:‘谢谢你,佳慧,我看还是算了吧。’;我问:‘为什么?你这么能干出色,单身太可惜了。’;她一脸心灰意冷地回答:‘可惜什么,我能干所以才单身,男人不喜欢我这个样子的,他们喜欢柔弱的女人,比如你们家郭小峰,看多宠你。你还总担心,说自己没用,其实担心什么?你越没用他越喜欢你,要是像我这样有用,肯定早跟我离婚了,不,连娶都不会娶我!’”

    说到这儿。佳慧又看着他咯咯笑了起来。

    “笑什么?”他警惕地看佳慧一眼:“这是个比方,你可别无事瞎说,弄尴尬了,以后见面连话都不好意思说了。”

    “我才没有。”佳慧有些不高兴了:“我这么傻呀,我就是为了以后不尴尬才要给她介绍男朋友的,免得她单身年头多了——,哼,好了,我不说了,接着给你讲啊,我就对关教授说:‘关姐呀,你这话可不对,柔弱没用就能得到男人爱呀?那那么多柔弱没用的女人过得糟糕可是怎么回事儿呢?我这纯粹是撞大运,不比你的本事,当不得标准的。——再说,各花入各眼,男人多了,谁知道谁喜欢什么样呢?什么样儿的都有人喜欢,什么样儿都有人不喜欢,过得好不好就看两人合不合拍了,——我们单位老刘就很喜欢能干的女人,觉得有内涵,最看不上我这种没用的类型,要是我嫁他,肯定早跟我离婚了。你看是不是?’反正——”

    佳慧显出很兴奋的样子:“我已经拉他们一起见面吃饭了,接下来,我要继续撮合他们。”

    “好,做得好,继续努力。”他嘴里支持地说着,眼睛又瞟向了电视,正好——

    “好了,好了,”他很高兴地说:“《动物世界》开始啦!”

    佳慧一听也立刻坐正了身体。那个时期,他俩都迷上了看这个节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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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但刚看了开头,佳慧就发出了不甚满意的啧啧声,因为今天的节目开头告诉他们,今天的主题是蛾子。

    佳慧钟爱看老虎、大象、苍鹰、企鹅等等威风、漂亮、可爱的动物。他倒没这样的讲究,以前不看不知道,一看才感觉生命真是很奇妙,原来大自然中看着最难看,最不起眼的动物,比如什么蝙蝠、蜘蛛、蜥蜴、苍蝇、蚊子等等的也都充满了神奇而不可思议的器官构造,他觉得很了不起,也越看越觉得趣味横生。

    知道他爱看,佳慧十分默契地懒懒地靠在他身上等他看完再说话。

    他认真地看着,但他多年机警的习惯还是让他很快感觉到佳慧的一直注视着他的目光,他没有扭头,习惯地用手拍拍佳慧的脸,表示自己看完就陪她说话。——佳慧也没有说话,也许是百无聊赖,拽过他的手摆弄了一会儿,接着又放在自己的嘴上,然后开始像小孩儿那样冲他的手心哈气,一下一下的,弄得他的手心热热的,痒痒的。

    终于,他的注意力无法集中了,微微扭过头,正看到佳慧边哈气边半抬着眼睛看他的表情,——他的心突然颤了一下,这是他最怕的眼光。

    他又扭过脸看了看电视,但却再也无法集中注意力,——过了一会儿,他忍不住又扭过了头,佳慧还这么看着他,他眯起眼睛望了佳慧一会儿,然后带着不出声的叹息轻轻地亲了佳慧一下。

    佳慧突然转到前面,倦在他的身前,捧着他的脸很认真地轻声说:“小峰,你知道吗?除了一句,我对关教授说的话都是真的,包括最后那一句,如果时光可以倒流,我愿意跟她换换。”

    “佳慧——,” 他喊了一声,整个心都抽疼了:“是不是一直怪我不肯给你保证?”

    佳慧摇摇头,笑容变得有些调皮了:“你为什么不问我哪一句是假的。”

    他这才想了起来:

    “哪一句?”

    “前面的。我说我希望自己也能像她。其实这是瞎话,我才不想像她。”

    “为什么?你刚不还说人家本事、厉害、羡慕不已,甚至想换换?”

    “傻瓜,换换是指时光可以倒流,我根本不认识你。现在的我可不想像她。”

    “为什么?”

    “因为你一点儿都不喜欢她这样的,所以打死我也不愿意像她。”

    佳慧突然搂着他的脖子咯咯笑了起来:

    “现在我习惯这种担惊受怕的幸福了,哪怕你明天就不要我了,想想以前这十几年的日子,我觉得也值!”

    说到这儿,佳慧停住了,歪着头略微一想:“不对,刚才还有句话我还要反口,即使时光倒流,我也不跟她换,我还要做我,因为——”佳慧在他嘴上轻轻亲了一下:“——可以遇到你,什么样安心的幸福我也不要,我只要你,要这种幸福。”

    他想凝望佳慧那双带着笑意却又认真的眼睛,却又有些不敢看,一颗心再次抽了起来:——这种幸福?他咀嚼一遍这个词,目光又茫然地投向电视,屏幕上一对美丽的大蛾子正在树丛中在翩翩起舞,这不起眼的小东西,——被话外音告诉他,它们依然是自然的杰作。

    真的是杰作!——他木然地看着电视,继续木然地想着:原来普通的蛾子也有这么多品种,有朴素如灰的,也有艳丽过蝶的,但无论怎样的外观,细细看来都有它们的美丽,它们的独特,它们完美的翅膀,——在生机盎然的大自然中尽享短暂平凡生命中属于它们的嬉戏、遨游与飞翔。

    这种幸福?他再次咀嚼着这个词,——难道幸福也并不相同?

    而是犹如这生命,——也许是来自上帝之手,也许是来自神秘的爆炸,也许,也许……,总之他不知道,就宛若他和佳慧彼此间的爱,莫名起源,——然后在流逝岁月里不觉间混杂进生活的爱与恨,苦与甜,有心无意间最终竟酿成这甘若醴酪,醇若美酒的滋味与感觉吗?——就仿若生命的历程,在莫名起源的微小与单纯上,历经寒冷、炎热、沙漠冰川、沧海桑田,在世事变迁中生生不息的悄然进化,跨越亿万年,终于渐渐形成的那些或伟岸、或美丽、或平凡、或卑微却又都是这世界上千姿百态又同样完美的各种生命的形态吗?

    他不知道,也不愿再想,只知道一瞬间他再也不愿忍受面前这个女人的担忧与不安。

    “佳慧,”他沙哑着声音低声说:“别担心好不好,我不要你担心,我发誓——”

    “不嘛!”佳慧突然用手捂住他的嘴,笑了起来:“我现在不想听了,你说得对,说出来也未必做得到,约束了行为约束不了内心,你把我宠坏了,我已经不习惯形式上的好丈夫了,你要是现在想说,那就说——”

    佳慧没有说完,但也不打算说完,只是轻轻推推他,等他来说。

    “说什么?”他眨眨眼睛,恢复了情绪,笑了——,开始装傻。

    “别装傻,你知道的,就是我现在最爱听的。”

    “什么装傻?”他越发做出茫然状:“你爱听的话多了,再提醒提醒。”

    “我刚才给你说过的话。”

    “你刚才说那么多,哪一句呀?想跟别人换换那一句吗?”

    “不是,我后来又反口的那一句。”

    “反口的?”他装模做样地想了想:“噢——,我知道了。”

    他一个一个手指的数着;“我——不——打——算——换——了。”

    佳慧狠狠打他一下,有些气哼哼地说:“你存心是吧?我说的是我为什么不换的原因,就是那六个字。”

    “噢——,我知道了,”他又一个手指一个手指地数着:“因为可以遇到你,不对,这是七个字呀!”

    佳慧又痛打了他几下,看着他笑得几乎喘不过气的样子,自己也笑了,然后拿起他的手,一边放在自己的嘴上,一边嘟囔着说:

    “就是刚才你看电视的时候,我一直给你说的。” 说完,开始在他的手心里演示,一下,一下,一共哈了六下,停了几秒,又开始哈起来,一下,一下,又一下……

    他的笑渐渐凝住了,五脏六腑痉挛起来,如果说佳慧的那个眼神儿一直犹如一杯醇酒总令他身不由己,渐饮渐醉;那么眼前这突如其来的举动就宛若一剂最强的春药,骤然刺激的他无法自控,——他举着那只被佳慧哈地痒痒的,暖暖的手,突然用力抱紧妻子。

    “好,我来告诉你。”

    他低声说着,接着仿佛突然变成一个未经人世而又欲望勃发的少年,没有前戏,没有技巧,也没有花哨,只会用他的唇,他身体的疯狂运动来说出心底那最真最强又最不知怎么表达的情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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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六十四
  一花一世界,曾以为会单调乏味的家庭生活,真正沉醉其中原来也有其不足为外人道的乐趣,就仿佛他们卧房里佳慧布置的紫罗兰,仔细一看,才发现让他初次惊艳宛若硕大麦穗的浅紫色花段,并非一枝奇花,而是次第花开,朵朵相累,原来在那宛若纺锤的花束的顶端,每天都有新的花苞悄然涌现,——直到离了根,仅有一瓶清水时还在生生不息地向上结苞,开花、吐蕊,为它们的花枝增添着成长至生命尽头的丰饶之美。
  所以他爱上了这样度过只是居家的,外人看来仿佛单调的闲暇时光,在这些时光里,他总是或者看看书;或者陪佳慧做做简单的家务;或者陪女儿爱梅写写作业;或者全家一起出去吃吃饭,买买逛逛,谈谈笑笑;或者仅和佳慧一起边聊天边看电视;或者什么也不做,只在茶室里坐拥着佳慧低声絮语,偶尔举目共同漫赏沐浴在月光下的凤尾竹;只在卧房里与佳慧交颈缠绵,一起轻嗅着因他的爱而永远弥漫的紫罗兰暗幽香气,——就在这简单生活里,只有佳慧和他知道,他依然时时沉沉如醉汉,偶而疯癫如少年。
  
  自他二十岁之后的岁月里,他看到了物质的渐渐丰沛,也同样看到了“离婚热”、看到了“第三者”,看到了“包二奶”、看到了“一夜情”、看到了中国的巨大变化,看到了人心如江河,蜿蜒变迁……
  但他和佳慧,没有目标,没有誓言,仅仅按照自己的心意,却居然安宁而幸福地走完了他们的婚姻历程, 一直走到佳慧生命的最后一刻——
  他还清楚的记得那个十月的星期一的早上,女儿爱梅正嘟囔自己要疯了,抱怨自己为什么还不是大人,大人生活太舒服了,比如妈妈天天上班什么也不干,单位还组织旅游?!妻子则恩威并施地告诫女儿一定要抓紧时间学习,这最后的一年一定要全力冲刺,要是这会儿松懈了,前面就白苦了,考上重点大学以后想怎么玩儿就怎么玩儿等等诸如此类的老生常谈。
  他则微笑地看着这一幕不断重复的家庭场景。
  “好吧,好吧。”女儿厌倦地瞪了他们一眼,然后扔掉饭碗,背着沉重的书包准备离开。
  最后,妻子很亲热地跟女儿拥抱告别,爱梅上得是重点寄宿高中,一周都不能见。
  接着,他回到楼上再次整理一下下午开会的资料。他没有去单位,因为佳慧今天单位组织旅游傍晚出发,所以白天不用去上班。他已经习惯尽量抽时间陪佳慧的生活了,更何况他们也要一周不见。
  他在楼上整理,佳慧在楼下收拾着。正当他的资料快整理完的时候,佳慧推开茶室的门,笑嘻嘻地走了进来,佳慧没有立刻说话,而是掂着脚先看看桌上资料的题目,看完之后,放松的一笑,在他旁边坐下了。
  他也笑了,还是佳慧最了解他,一看到资料上的题目是关于所谓全省治安工作之类的大题目,就知道他其实不太紧张,反正这种大事也不是他个人的事,自有工作程序,他只需要条理清楚就行了。——如果是具体案件的资料,那就必须给他绝对的清净,因为肯定意味着他要全力以赴的分析研究。
  “给你揉揉肩怎么样?”佳慧笑嘻嘻说,然后又移到他身后,开始有一下没一下的给他按起肩膀了。
  “好了,好了,”揉了几下,他拍拍佳慧的手:“你的手劲儿就不行,歇歇吧,刚才在楼下又浪费好东西了是不是?”
  “看出来了。”佳慧很兴奋地从后面搂着他的脖子,用自己的脸蹭蹭他的脸:“是不是做做效果就是不一样?”
  “好不好没看出来,”他微微向后侧过脸,笑了:“可味道闻到了,而且我相信什么果汁、蜂蜜、鸡蛋之类的好东西要是扔到锅里绝对比抹到你脸上强。”
  “又笑话我。”佳慧嗔怪地说,轻轻搡了他一下,然后又环着他的腰,懒懒地靠在他后背上嘟囔说:“旅游这一星期我都不能做面膜保养,又在外面跑,肯定特别伤皮肤。”
  “哎呀,你就是带样儿,少糊几天糨糊怕什么?旅游还抱怨?”
  “就是抱怨,我一点儿都不想去,有什么意思呢?城市都差不多,景点儿呢?不是一些庙,就是去爬山,我现在是最怕看半有名半没名的名山,总是累个半死,爬上去一看,不是一眼泉,就是一块石头,然后四下一看,拍照留影,接着就又累个半死的下山。再接着就是赶路回家,你说有什么意思?”
  他听得也笑了起来:
  “你说的倒是,现在我也不爱去那些半名不名的景点儿,说好看也好看,说不好看也不好看,还到处是人,真遭罪。”
  “就是嘛!”佳慧依然懒懒地嘟囔:“要不是你下午也要出去开几天会,剩我一人在家,我根本就不去。”
  “你呀,我在家也让你去,你天天上班就是坐着,一天到晚不动,对身体肯定不好,出去旅游也是散散心,整天在家不烦呐?”
  “不烦。”佳慧干脆地回答:“再说,你不也回家一坐就不出来,看看书,喝喝茶,我看挺享受的嘛!”
  “我们能一样吗?”他说:“我整天在外面是脚不沾地,说出差几天歇不下来,自然回家就想静静的呆着,何况还有你陪我。”
  说到这儿,他依然坐着,只是反过手搂住了佳慧:
  “你在单位整天都是坐着,偶然出门转转不是很好?”
  “说起来也是。”佳慧恢复了懒懒声调:“不过,我还是乐意和你在家坐着,和你聊聊天,或者听你讲讲那些希奇古怪的案子啦,都比自己出去有意思,其实哪怕什么也不说,就这么靠着你也觉得怪有意思的,觉得比出去还好。”
  他的心漫过一片温柔的感觉,目光投向南侧的落地窗,窗户还是一格一格的,就像他分得第一套房子后照着杂志设计的那个推拉门,那时他喜欢这个样子,后来的他还喜欢。所以当他意外赚钱买下这套高层复式后,装修时佳慧就坚持要这个样子,——而且装修前,为他戒烟后渐渐爱上喝茶,佳慧坚持把二楼两间客房分别装成书房与和式茶室,并把朝向最好的一间定成了茶室。
  “按我的设计,”佳慧坚定地告诉他:“你会发现将来你会更爱在茶室里看书。”
  确实如此,佳慧把和式风格的茶室四壁做成高矮不同的壁柜和展示柜,里面可以放很多应手之物,比如他的茶具,他的电水壶,还有靠垫,褥子、被子,一旦累了,直接就能躺下休息。所以,搬进来之后,除了在电脑上查资料和写一些东西,他一般从不在书房,总在这间茶室呆着。
  佳慧的意见他都没反对,只有一点,他坚持整套房子选择简欧式风格,包括茶室的落地窗和推拉门也没有选一般中式,日式茶室爱选择的深木色,而是白色,——包括墙、地板和家具都是浅浅的褐色、发白的木色和纯净的乳白色,他是这样说的:
  “佳慧,年龄越来越大,颜色浅些心情明亮,情绪也会好,而且白色的衬底到时候摆上绿色植物搭配起来肯定更干净漂亮。再说淡淡的底色,靠垫和其他小东西就可以选的花和艳一些的是不是?”
  “会不会不伦不类?”佳慧有点儿担心的问:“日式茶室都是深色的。”
  “不会的,你看很多欧洲人就是白色的格状门,外面放满的鲜花,不是很美?只要颜色协调,就不会难看,对不对?”
  “也是!”佳慧想了想,很高兴地调整了装修方案。
  他知道佳慧会高兴,因为佳慧一直钟爱欧式风格的装修,喜爱地中海式的浅色,佳慧没说过,可每次看到相关的图片总是爱不释手,啧啧称羡的样子。现在有了机会,他不愿这套房子只有他的喜好与意愿,——而且事实上,他想佳慧不知道,他的喜好与意愿其实早已渐渐改变……
  装修的结果确实风格很不纯粹,但效果也很好,洁净优雅,——他喜欢,她也喜欢,他们都喜欢——
  他收回目光,背着手拍拍佳慧。
  “佳慧,等爱梅考上大学,我每年带你出去转转好不好?”
  佳慧在他身后笑了:“你带我去,景就变了吗?”
  “当然,”他说:“我不带你看那种景了,你知道吗?我看过的景色最美的地方也不是在专门的景点儿。”
  “那是在哪儿?”
  “就是出差时,不定在哪儿一段路上,”
  他依然反手拥着佳慧,微微仰起头,眯起眼睛:
  “还记得那年夏末去内蒙抓一个逃犯,内蒙的路宽敞却有些高低起伏,行驶在上面,有些像坐船,抬头看看天,是干净的耀眼的蓝天白云,时不时还有一群不知名的大鸟展翅而过,再四下看看,到膝盖的野草随风起伏,就像绿色的海浪,真是漂亮,——渐渐地,我们越走越深,天却渐渐阴了下来,不久就开始下起了濛濛小雨,四周变得模糊和潮湿起来,刚才还亮堂堂的闪着太阳光的绿草转眼变成了湿漉漉的水草,再抬头看天,乌云翻卷,辽阔苍茫,像一个巨大的穹顶笼罩着深绿色的大海,那种壮观,真像不想醒来的梦一样;——还有次去新疆,在公路上经过大片的戈壁,其中一片是野马放养区,限速,所以我们只好放慢车速,慢慢开着,四下一看,除了这条公路上的大货车,整个戈壁滩杳无人烟,那个时间已经是傍晚,戈壁天空的晚霞非常艳丽,一条一条四散在同样红的耀眼的夕阳四周,把本来土色的戈壁照射的熠熠反着红光,远远看去,天地连成一片,美得简直有些恐怖,——这时候,远处突然出现一群野马,仿佛从天而降,夕阳也照在了那群野马的身上,不知是反光还是真的毛色,浑身也是红闪闪的,发着光,咋看真是像身上在出血。——那群野马向着公路方向直奔而来,四蹄轻起,鬃毛飞扬,那种神骏,啧、啧、——我们都看呆了,停下了车,继续目不转睛地看着那群天马一般的野马旁若无人地向我们越来越近地飞奔而来,然后又看着它们旁若无人地穿过公路向着没有尽头的远方飞奔而去,就这样我们一直看着,看着那一团团火焰越来越小,一直消失在地平线的那一端,消失在和它们一样血红色的天地之间——,很美,佳慧,真的很美。”
  佳慧环抱着他腰的双手僵了一会儿,然后轻声说:
  “听你说的真的很美,可我又觉得很害怕,觉得很荒凉。”
  “怕什么,有我呢——”他笑了,侧过脸去说:“不过,真去那种地方呀,你肯定不行的,那是吃住都不好的,哪里还能给你做面膜?还没转回来,一定已经抱怨着嫌风嫌沙嫌多添了个皱纹了。”
  “又笑话我。”
  “不笑话你,不去那种苦地方了,我们去海边怎么样?对了,青岛和三亚都不错,你去过的,也知道,——怎么样?我们也不再旅游了,索性度假,夏天去青岛,冬天去三亚,到时候再租一辆敞篷车,每天沿滨海公路开车兜风好不好?”
  “你可真会说,我们都四十多了,还开敞篷车,那是俊男美女才适合的。”
  “你看你,我们开我们的,俊男美女开俊男美女的,各开各的,碍什么事呀?再说,人老了也不一定很难看?很多外国老头八十岁还跳伞呢,我们看《偷天陷阱》时你还说电影里那个老头真有风度,还直说人家性感呢!看他那样子六十也有了,不一样有魅力?”
  “那是男人嘛,女人就不一样了。”
  “胡说,男女都一样,现在多少四十多岁的女明星风头比二十岁的女艺人还劲儿呢!大家聚光灯追得几个大明星什么张曼玉、关之琳、刘嘉玲不都是四十出头的人?弄得以前爱说什么‘女人四十烂茶渣’的家伙们,口风都变成了外国谚语了,什么——‘美女是时光雕刻成的’之类话了。——其实什么时候出色人物都是时光雕刻成的,不修练,人先天能有什么不得了的本事?——中国也早就是这样啦,什么妲己、褒姒、西施、杨贵妃什么的,个个荣宠一二十年,算算年龄,最小的奔四十了,大的都四十多了,对不对?做人就是这样,自己不放松,八十岁也有八十岁的钢骨,八十岁的魅力。”
  佳慧在后面笑了:“你可真会说,普通人能跟明星,跟皇帝的妃子比?”
  “那一般是比不了,人家是一直不断追求美嘛,但这点儿你也有一拼了,天天躲风躲雨躲太阳,还捣鼓各种花样的面膜——”
  他突然转过身,一使力把佳慧拉到自己怀里:
  “让我看看,浪费那么多好东西有效果没?”
  “又笑话我。”佳慧一边笑一边推他。
  他没有笑,一本正经地看看妻子,又一本正经地说:
  “挺好!真是光净,所以以后不说你浪费东西了。”
  佳慧又大笑了好一阵,然后说:“闭嘴吧,我眼角的皱纹都是被你逗得老是笑,弄得现在消不下去了。”
  “胡说,哪里有呢?我怎么看不出来。”
  “得了,得了,别哄我了。”佳慧靠着他,然后带着揭穿他的口气问:“你说得这么好,那我问你,你有时间吗?”
  他楞了一下,笑容变得尴尬了:
  “只能争取抽时间,或者等我退休。”
  “啊,等你退休,等你退休至少又要十多年吧?你现在也会预支了?”
  “哦——,”他被噎住了,然后自嘲地笑了笑,拦过佳慧的肩膀拍了拍:“对不起,佳慧。”
  “对不起什么呀,开玩笑的,我也不是没出去过,下午不就要去旅游?”
  佳慧笑着嗔他一眼,然后把脸靠在他的肩膀上,懒懒地说:
  “青岛呀海南呀,那些地方我都去过,说好也好,说没意思也没什么意思,现在我觉得,去哪儿要想觉得有意思,地方其次,关键还是人,——其实我现在越来越不爱动,觉得哪里也没有家里舒服,真的,干干净净的,每天能这么偎着你,喝喝茶,聊聊天,我觉得最美,最舒服,比去哪里都喜欢。”
  阵阵舒爽的秋风飘然而入,吹得秀美的凤尾竹时急时缓地随风摇曳,在摇曳中散发出似有似无的竹叶清香;缓缓而升的秋阳无声映进,在木地板上投下不动的格格窗影,也在片片随风轻摆的凤尾竹叶上映照出无数缕来回流淌的金色光芒……,
  一阵浅浅的醉意再次慢慢地笼遍他的全身,搂着佳慧肩膀,——好久,他轻声说:
  “我觉得也是,一直是——”
  “真的?”佳慧瞟他一眼,脸更靠近他的脸,眼里闪过一丝他很熟悉的撒娇:“为什么,告诉我,不许装傻。”
  他看着佳慧的眼睛也笑了:
  “装傻?我没有啊,我不知道嘛,你为什么。”
  “我就知道你要装傻,好吧,我先说,因为——”佳慧撒娇地横他一眼,拉过他一只手,像弹琴那样在他的手心里敲了六下。
  他的脸仿佛更迷惑了。
  “什么意思呀?”
  佳慧终于忍不住狠狠打了他一下,然后,眼珠一转,突然拿起他的手,一边看着他的眼睛一边在他的手心里开始哈气,见他不动,又开始哈起来,一下,一下,又一下……
  他的笑容也再次凝住了,那份五脏六腑都抽动的感觉又回来了,他看着佳慧的眼睛,举着那只被哈得热热的手,慢慢而有力的抚摩着佳慧的脸颊一直滑向她的脖子,为得是好露出她柔软的嘴唇,让他吸允,让他发疯……
  等他终于释放出自己倦倦地躺下时,佳慧看着他,半是满足半是嘲笑划着他的脸轻轻说:“哎,你这人真是,好好的又闹,真不放心你,昨天你闹了一次,今天又这样,我不在家不许出去胡混啊。”
  他也拍拍佳慧的脸,懒懒地说:“这回你一定可以放心了,混不了了。”
  “鬼话,我出去一星期呢。”
  “那你怕什么,回来立刻让我交功课不就行了呗,再连交两把,中间肯定不敢乱来,我这把年纪,那能跟年轻时比呀,不得节省体力。”
  佳慧失笑起来,然后又刮了他的脸一下,带着点儿得意说:
  “哼,玩笑的,我才不怕,你能跟年轻时一样有劲儿我也不怕。”
  “噢,现在这么自信啦。”
  “当然。”
  “为什么?”
  “我要你回答嘛!”
  “那还不简单?”他立刻回答:“我人品好了。”
  “嗯——”佳慧撒娇地摇摇他的手:“我不要这个回答。”
  “什么?”
  佳慧的嘴巴凑到他耳朵上:“我要你说出来那六个字。”
  “说?”他露出羞愧的表情:“佳慧,再来一次我绝对不行了。”
  “你又胡说。”
  “胡说?”他看着佳慧,数着手指头忍着笑说:“你的意思不是说:我—要—再—来—一—次?”
  佳慧再次又笑又气地开始捶他,就这样,他们笑着,说着,打闹着,然后分手了,永远分手了……
  
  他从未想过会是这样的结局,只知道得知消息后,连夜开车回来见到的已是佳慧冰冷的身体了。
  他像傻子一样站在那里,佳慧被宣布了死亡,周围有他的同事,他们都不可思议地听着这个消息,然后看着他,似乎想说些什么,他突然很害怕,害怕听人说话,听那些不能安慰他的安慰话,听任何没有意义的好心话。
  因为他最想听得已经由那个医生告诉他了:
  “死者是大面积心肌梗塞,但她没有受苦。”
  他把所有的人都赶了出去,一个人坐在佳慧旁边,凝望着妻子安详的面容,呆了一会儿,然后拿起佳慧一只手,放在嘴上,就像佳慧曾对他做得那样,一下,一下,又一下,一共哈了六下;停了几秒,又是一下,一下,又一下……
  就这样一口一口的哈着,他度过了那一夜。
  他这样并不是后悔昨天未说,因为这个简单的答案早已是他们公开的秘密,从他们新婚的时候,在一个愉快的夜晚,佳慧曾笑着说:“知道我为什么对你这么好吗?”
  “为什么?”
  佳慧没有立刻回答,而是数了三根手指,然后歪过头说:“就为这个缘故。”
  “是吗?原来如此!”
  佳慧又俏皮地一笑:“那你为什么后来对我又好了。”
  他笑了,想了一下,然后数了六下说:“我是为这个缘故。”
  “比我多一倍呀!”
  “当然啦!”
  佳慧有些不甘心了,但嘟囔着说:“你是后说的,不算,而且我的话没花哨。”
  “我也没花哨。”他回答,并且突然变得很严肃:“不过,我现在想告诉你,佳慧,我不喜欢看你给我做这样的手势。”
  他比出了三根手指。
  “为什么?”佳慧吓了一跳,脸也严肃起来。
  “因为我容易联想到——”说到这儿,他大笑起来:“对——不——起——呀——,所以这三个字我可以听但不愿看你比出来。”
  佳慧也吃吃笑了起来。
  “好吧好吧,”过了一会儿佳慧又说,然后数了四根手指:“这样可以了吧,现在是四个字,可以提个醒,多了一个‘很’字啊——,那么你呢?”
  他笑着,还是数了六下。
  “还是六个字啊?”佳慧转转眼珠,突然伸出两只手:“哼,我现在是十个字,你呢?”
  他照样数了六下。
  “喂——”佳慧推推他,有些不快的噘噘嘴:“你怎么不变变,我已经加了很多修饰词了。”
  “我可没那个浪漫的本事,你加多少我也是就这六个字。”
  佳慧有些好奇了;“你到底说的是什么,不是‘我很爱很爱你’吗?”
  他刮了佳慧的脸一下:“你还怪自做多情,我可没这么说。”
  佳慧脸红了,抓着他不依不挠地追问起来。和佳慧缠了一会儿,然后他就在她的耳边轻轻地说出了那六下的含义。
  之后他们就忘了,因为那六个字太过平凡,不能餍足热恋的胃口。
  但在他们因为健身争吵的之后的不久,佳慧突然旧事重提,之后就开始爱问一个个“为什么”,“为什么你对我这么好?” “为什么还对我这么好?”“为什么一直对我这么好?”,——最终,其实只是为能给他说一遍这六个字,为能要他回赠给她这个相同的回答。——只是他,渐渐总也不肯好好说出来,变得爱故意装傻。
  他现在说,不是后悔,因为每次他都回答了,佳慧知道,佳慧后来的笑与闹,甚至推他搡他都是在说,——她知道;而他,知道她知道——
  他们都知道他的回答早已不仅在语言上,还在他们的缠绵与亲吻,拥抱与微笑,手势与眼神间,还在他们静静相偎相依时的空气中,还在有他和她的世界里……
  ——他说,只是希望这从心底呼出的一下一下的暖意,就如同佳慧曾用它传到他自己都摸不到的心底那样,也可以送到那个世界,在佳慧割断前尘之前,还能最后一次听到他此刻,他昨天,他二十年如缕不绝的心声:
  “我——依——然——爱——着——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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呜呜呜,看得好难受[em5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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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em62]  这段好煽情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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