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二又把目光投向河那边的小县城,隔着一条大河,只看得见一个个很高的烟囱,老二想看见的东西总是看不清楚。老二其实也不是没上那小县城里逛过。老二是个背脚的。除了在这边码头上背,船老板为了方便,有时也会捎上他,把货直接背上那边的小县城里。老二去那小县城里背得最多的是甘蔗。他扛着一捆一捆的甘蔗走在狭窄的石板街上,就发现那小城里竟藏了无数风流女人,她们追着老二的屁股喊,大哥,这甘蔗多少钱一根?老二说,不要钱。女人追着问,真的不要钱?老二并不停下脚步,老二腾出一只手,抽出一根甘蔗,塞在那追得最近的女人手里。他听见屁股后面的女人疯笑荡笑甜成一团的时候,他心里也甜得不知怎么才好。但贩甘蔗的老板可饶不了他了,你个背脚的,怎么把我的甘蔗白给了人家。老二说,算在老子的账上,这脚力钱,不要你把了。
老二每去河那边的县城一次,就白出一回苦力,去的时候是个老二,回来的时候还是个老二。可别人不知道,老二心里有多甜。那城里的女人都吃过他的甘蔗哩,那些女人嘴多甜哪,一声一声叫着大哥。老二就觉得自己的夜晚不再那么漫长孤独了。光棍汉的夜晚有多长只有光棍汉自己知道。而老二却很喜欢这样漫长的夜晚了,那些女人就在他身边叫,大哥,大哥,他的耳朵里灌满了甜美的声音。
老二是怎么走到河滩上的甘蔗林的连自己都不知道。烟波尾这片河滩地,到处都是甘蔗,红皮,水分多,长得十分茂密。老二在甘蔗林里穿行,甘蔗叶子扫在脸上,他都不知道自己是醒着还是做梦。只记得那天晚上特别黑,突然有人叫了他一声大哥。
女人扎一身重孝,在甘蔗林里若隐若现。老二还以为自己看见鬼了,老二心里开始大乱。老二知道河这边的女人是从不叫他大哥的,都叫他老二。老二很害怕,他原以为自己是不怕鬼的,不怕鬼是因为不相信有鬼。现在他终于看见鬼了,他突然感觉到了前所未有的恐惧。他想逃走,可两条腿却僵在那里。他颤抖着,突然扬起手,给了那鬼影一个耳光。他听见自己的耳光打响了,还听见了一声鸡叫。鸡一叫他就不害怕了,他听说鬼在鸡叫之前就会走掉的。但这个女人没有走掉,那么这个女人就不是鬼。他抓住了女人的胳膊,想把女人拖到亮一点的地方仔细看看,女人拼命挣扎着,女人说,大哥,大哥,你饶了我这一回吧,我再也不敢了。
这次老二看清楚了,原来是驾船佬老罗的女人,手里还攥着吃剩的半截甘蔗。老二打这女人的主意很久了。老二感觉自己的手臂上有冰冷的水滴下来,不知是从她眼睛里流出来的泪,还是从她嘴里流出来的甘蔗汁。
打了半世光棍的老二,就这样拽回了一个女人。
命哪。老二相信这是命。
那段日子老二过得好快活。他到码头上来背脚时,女人也脚跟脚,手跟手,还帮他上上肩。女人嘛,多大点儿力气呢,可她的手一伸到老二背上,老二就感到力量倍增。邪门了。老二背完脚了,就背着女人回家。小乔不让他背,小乔说,俺重哩,俺好重哩。老二说,你能有多重,莫说你一个小乔,背你七个八个老子也背得起。老二的房子其实很小,是间小小的瓦房,七八个女人是装不下的,装一个小乔他就十十分分地满足了。小乔是个勤快能干的女人。这又脏又黑的小屋被她几下就收拾得像人住的地方了。屋里每样东西都擦拭得干净明亮,该放光的东西都静静地放着光。老二对着一只放光的酒盅欣赏自己,老二活到四十多岁还是第一次看见自己长成一副啥模样。
老二问,我怎么长得这么丑?
老二很丑,可老二再也没有那种看见了船就想尿尿的坏习惯了。那玩意儿忽然变得神秘起来。夜里叶四海听见了小乔的喊声,纡回绵长,悲欣交集。叶四海蜷缩在漆黑夜晚的某个角落听着听着浑身就僵硬了。天哪,天哪,他听见自己在喊。他知道又有一个人快要死了。
早晨,老二又把眼神飘向了河对岸。此时离他死去的时间还不到一天了。但老二自己不知道。老二只是不知怎么突然想起来,他有好长时间没去过河那边的小县城了。他都想不起河那边的女人是什么样子了。有时也会想一想,一想就是现在躺在自己身边这个女人的样子。老二不知道,这女人要是去了河那边的城里一趟,再回来,会变成什么样子。那个小县城简直是个魔城,一个人去了那里,回来就能变成另一个人。
女人就坐一条渡船去了。女人不想去,老二却一定要让她去。女人这一去,再回来,果然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老二背着一捆甘蔗上跳板时,失足跌到河里。贩甘蔗的老板只顾叫伙计们抢那捆甘蔗,等甘蔗捞起来时,再看老二,只看见有块灰青的头皮在水中一冒,消失了。最后冒上来的只是一个泡泡。
老罗的坟头还是新的,老二的坟又在旁边埋上了。埋老二的是老丁。老丁把一座坟垒起老高了,用铁锹结结实实地把坟土拍了一遍,好像还有劲儿没使完,又在坟旁边挖了挖,一锹下去,深深地挖出一块黑油油的土。
我死了就埋在这里!老丁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