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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家想看小说月报吗 (07年03, 04 期更新完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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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7-06-28 16:22操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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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老徐想起来了。三年前,王勃曾伙同人绑架了他的爹,把他爹捆绑着藏在小镇水库一个废弃的泵房里,然后,让母亲拿四十万元钱来赎,否则撕票。后来,当然引来了公安,王勃被抓了起来要判刑,但王勃的母亲和父亲都向公安求情,花了不少钱,才让王勃免于起诉。

  这件事当年轰动了小镇,也许还轰动了全国。那阵子很多记者来小镇采访这事。据报道,王勃不想读书,整天在外面游荡,王勃的父亲气不过,就狠狠揍了王勃一顿,打掉了王勃的一颗牙齿。王勃就因为这事才绑架父亲的。

  王勃的父亲是小镇的大老板,是个头面人物吧。在镇子里,他什么都能搞掂,可就是搞不掂儿子。

  “现在王勃比谁都牛,整天带着一帮孩子在街头晃,谁也不在他的眼里。”警察说,“当爹的根本没办法管他。不过,王老板现在人模狗样的,年轻时还不是同他这个儿子一个德行。”

  老徐搞不清这个王勃和儿子有什么关系。难道儿子现在和王勃混在一起吗?

  “你是我老师,我实话实说吧。这事幕后指使者是王勃,徐小费只是小喽啰。可问题是,徐小费把这件事全部揽了下来,说那戏子的肋骨是他一个人打断的,他负责。你儿子可真是个英雄好汉。”

  老徐的脸红了。他记起来了,他的这个学生读书时也是个调皮蛋,老徐经常教训他,有时候也用这样的讽刺语:你可真是个英雄好汉。

  徐小费还未成年,加上老徐学生从中通融,徐小费终于没有去坐牢。第二天,那个警察——也就是老徐的学生——狠狠地训了徐小费一通,就让老徐把徐小费带走了。当然,那戏子的医药费得老徐负担。

  徐小费刚见到老徐时目光是慌乱的,但慌乱转瞬即逝,他的眼神里马上浮现出那种不以为然的嘲弄的神气。他没再看老徐一眼。

  一路上,徐小费在前面走,老徐在后面跟着。老徐的目光一刻也没离开过儿子。儿子确实长大了,他的背影看上去完全是个大人了。儿子比老徐长得高,老徐很瘦,儿子也算清秀,但衣服脱下来,却是蛮结实的,全是肌肉疙瘩。这会儿,儿子在前面晃荡的样子,真的像一个二流子。老徐很想追上去,在儿子的屁股上狠狠踢上一脚。

  回到家里,老徐准备同儿子好好谈一谈。儿子一直在回避。老徐刚刚培养了交流的气氛,徐小费就站起来,在屋子里东翻西翻地找东西,也不知他在找什么。老徐的目光一直追踪着他,很恼怒。

  后来徐小费进了自己的房间。这房间曾是老徐夫妇住的,但自从老徐的女人跟别的男人跑了后,老徐就把这房间让给儿子住了,自己睡在那只能容身的四平方米的楼梯间里。当然这全是为了儿子能有一个好的学习环境。他这辈子没别的指望了,但对儿子还是有盼望的,他希望儿子读好书,将来有出息。

  老徐当然不会放过儿子,他必须与儿子好好谈谈。他闯了进去。他发现徐小费迅速地把一本杂志塞到床底下。儿子直愣愣地看着他,眼神里是那种带着挑衅的嘲弄。老徐真的想给儿子一个耳刮子。他忍住了。他对自己说,要和风细雨,要讲道理。

  “你怎么做出这种事情?”老徐想耐心说教,但说出的这句话还是带着居高临下的质问。

  徐小费没有反应,脸上挂着白痴一样的微笑,好像他干的那件事让他十分满足。

  徐小费的表情刺激着老徐。作为曾经的语文老师,他对“恨铁不成钢”这句俗语从来没像现在这样感同身受。他觉得他的愤怒随时都要爆发出来了。

  “我听警察说,这事不是你干的?是王勃让你去顶替的?是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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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7-06-28 16:23操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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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徐小费低着头。从老徐的角度看过去,徐小费头颅浑圆,像一块没有思维的石头,坚硬而固执。老徐想,难道眼前的这个脑袋坏了吗?这么糊涂的事也干得出来!他很想把这脑袋砸烂,看看他到底在想什么。

  “你什么时候同王勃混在一起的?

  老徐尽量让自己温和一些,他靠近徐小费,把手搭在儿子身上。

  儿子没回答他。儿子的身体一动不动,就好像老徐根本不存在一样。徐小费的手一直伸在床铺里。

  老徐修养再好,忍耐也是有限度的。看着徐小费伸在床铺里的手,他感到特别刺眼。他的愤怒在他的身体里炸开了。他冲过去,一把掀开被子,动作迅速得让他自己都感到吃惊。他看到一个近乎赤裸的外国女人风骚地展示在一本杂志的封面上,那夸张的曲线,有一种呼之欲出的感觉。老徐吃了一惊,儿子竟然在看这样的书。他想拿这本书,但徐小费动作更快,他迅速把书藏在身后。老徐气得发抖,脸色在苍白中有点儿红晕。这红晕也许是因为封面女郎的刺激造成的。老徐给了徐小费一巴掌。

  徐小费第一个反应是惊愕,接着脸上露出一种防御的拒人于千里之外的表情。他的目光中也有了凶悍的攻击性。这是老徐第一次在儿子这张稚气的脸上看到如此凶残的表情。这表情让老徐心里发毛。他想起那个警察给他看的那个戏子的照片,现在他相信了,儿子真的会干那样的事。看来儿子真的变坏了,你瞧,他连这种黄书都拿到家里来看了。看来,以前他对儿子是太放心了。

  徐小费的目光让老徐不踏实,他没再打儿子,他把撩在半空中的耳光收了回来。

  似乎是老徐的那记耳光把徐小费的气打壮了,徐小费没再看老徐一眼,他猛然把门打开,大摇大摆地出去了。然后,他又狠狠把门摔上。

  老徐清醒了,儿子的问题比他想象的要严重得多。
 

  2  

  徐小费是不会把一切告诉老徐的。他不想和老徐谈任何事。没什么好谈的,谈了他也不懂。他和老徐完全在两个世界中。

  徐小费看穿了,这以后不能像老徐那样混。他可不想再做另一个老徐,除了穷酸,什么本事也没有。

  小时候,他经常听到妈妈骂父亲,妈妈的抱怨化为最刻薄的语言,像箭一样刺向父亲,但父亲总是一脸愁苦,沉默以对。后来,母亲学会了麻将,一天到晚在外面赌钱,很少回家。偶尔回来,她总会给徐小费买来好吃的东西,这让徐小费感到幸福。可有一天,母亲突然跟一个男人跑了,再也没有回家。

  想起这件事,徐小费觉得老徐真是窝囊透顶。更窝囊的是,母亲不但给老徐留下了一顶绿帽子,还留了一屁股的赌债。那些债主找不到母亲,就跟老徐来要钱。老徐不知道如何处理这件事,他总是愁眉苦脸地面对他们,并告诉他们,他家徒四壁,没钱可还。他们不放过他,经常跟着他,不时威胁他。

  这世界就是这么不讲理的。八年来,这些债主像苍蝇一样跟着老徐,徐小费因此感到生活中有一种动荡不安的气息。他对那些所谓的债主充满了敌意,也因此对这个世界充满了不信任。他本能觉得这世界是同他过不去的。

  他早已看不起老徐了。老徐哪里都让他看不顺眼。他干枯的头发看不顺眼,黑而皱的呈现苦相的脸看不顺眼,弓起的背看不顺眼,充满油迹的衣服看不顺眼。徐小费觉得老徐丢尽了他的脸。老徐让他自信不起来。老徐的样子像一面镜子一样让他感到自己的猥琐。

  徐小费因此觉得出生在这样的家庭真是件不幸的事。在学校里,他从来不提自己的家庭,就好像他的家庭是可耻的、见不得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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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7-06-28 16:25操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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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们衣着光鲜,经常聚在一起吹牛。他们是多么为自己的父母骄傲!他们吹嘘自己的父母或某个亲戚有多么大的能耐,多么会赚钱,关系如何广泛。他们还对别人家的父母充满了好奇心。有一次,一个同学突然问徐小费:

  “喂,听说你爹是个教师?听说我们校长还是你爹的学生?

  徐小费沉默不语。这种话题他从来是敏感的。他不想任何人谈起他的父亲,他也不想告诉他们,父亲只不过是个修自行车的人。他甚至怀疑他们都知道,他们只是在嘲笑他。

  徐小费的衣着很普通,是那种摊上买来的便宜货,穿在身上总是皱巴巴的。一个同学也许出于好心,要把一件不想穿的运动衣送给徐小费。是新的,同学强调。但徐小费拒绝了。他不需要任何人可怜他。

  总之,即使他们没有恶意,这些事还是让他感到屈辱。他因此对他们怀着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仇恨。他知道这屈辱的来源,都是因为自己有这样一个家庭,这样一个父亲。

  徐小费不喜欢待在学校里,他有空的时候就去游戏房玩儿。徐小费喜欢游戏房。游戏房总是很热闹。游戏房里都是声音:人声、合成音乐声、枪声、棍棒声……声音里有一种歇斯底里的超现实的气氛。不知道为什么,热闹让他感到安心,好像这热闹里面有一种温暖人心的东西。徐小费喜欢游戏房的另一个原因是这里自成一体,好像同现实没有任何联系。现实是令人沮丧的,徐小费一点儿也不喜欢。

  整个游戏房,他喜欢四号机。四号机装的是杀人游戏。一局游戏下来,可以杀人无数。当各式各样的人在屏幕上应声倒地或灰飞烟灭时,他的心里会生出一种快感,那种欲把一切砸烂的快感。

  徐小费把大部分课余时间花在游戏机上。他不想读书了。读书他*的有什么好?有什么用?考上大学又怎么样?徐小费的堂哥,大学毕业都有两年了,找不到工作,一直在家里待着。堂哥也是个怪物,待在家里整天上网聊天,养得白白胖胖的——他大约这两年都没见过阳光。徐小费的伯父原是造纸厂的职工,几年前下岗了,收入很低,他靠省吃俭用供堂哥读了四年大学,却培养了一个废物。伯父见堂哥这个样子,也骂他,让他出去找事做,但堂哥根本不理睬。堂哥也理直气壮:“谁叫你没本事啊?这年头没关系哪里找得到好工作!”有时候伯父气不过,都动手了,但堂哥外面转一圈,回来依然故我,让伯父十分无奈。伯父同父亲说起这个儿子,总是摇头叹息。

  徐小费看穿了,这世道不能这样混了,读书没他*的用了。反正徐小费是不想读了。一拿起书,他就感到头昏脑涨,就想睡觉。这让他想起小时候,他怕蟑螂,害怕蟑螂在他睡觉的时候爬到身上来,所以,他常年在身上藏着蟑螂丸,这样他才能睡着。后来,只要一闻到蟑螂丸的气味,头就昏沉沉的,想睡觉。徐小费觉得那些教科书真的有一种蟑螂丸的气味,陈腐不堪,像隔夜的馊饭,令人作呕。

  和王勃混,非常偶然。有天晚上,徐小费从街上回校,看到王勃带着一帮人在校门口揍人。他们打的那人是门卫。徐小费想,也许是门卫太称职了,不让王勃进学校。因为王勃不是这个学校的,他早已不读书了。徐小费就停下来围观。徐小费也不喜欢这个门卫,这个人特别势利,见到那些漂亮女孩或有钱有势人家的孩子,眉开眼笑的,但对徐小费从来没有好脸色,有好几次都不让他进校门,好像他是一个小偷。

  那门卫已被打翻在地。王勃把他的头按在草地上,其他人在他的身上乱打乱踢。

  徐小费知道王勃的厉害。他在游戏房里碰到过王勃几次。每次王勃来,游戏房就不得安宁,他总要惹出事来,或打人或因为运气不好而砸游戏机。徐小费还注意到王勃经常到他们学校来,不但欺侮男同学,还欺侮女同学。不过,据说有些女同学是自愿做王勃的女朋友的。

  这时,王勃看见了他,王勃把他叫过去,命令道:

  “你来打他!

  那天不知出于什么原因——也许因为一向对门卫反感——徐小费表现得非常疯狂。他对着门卫的要害部位猛踢,好像他想置门卫于死地。他的疯狂让别的孩子都惊骇,后来,王勃制止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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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好样的,”王勃拍了拍他的肩,“有什么事,你来找我。”

  王勃蹲下来,对躺在地上的门卫说:“这事你不能去告。”然后指了指徐小费,“也不能出卖他,否则,取你的狗命!

  那天,听到王勃的话,徐小费心里暖洋洋的,有一种幸福的感觉,还有一种找到了某种依靠的感觉。

  后来,他就跟着王勃一伙混了。徐小费平时的胆子不是很大,但奇怪的是,和他们在一起,他也慢慢有了一种天不怕地不怕的气概。他表现得比谁都凶悍,出手凶狠,王勃偶尔会冷静地看他几眼。徐小费感觉到王勃眼中的欣赏。王勃的态度让他感到莫名的快感。

  总之,同王勃在一起后,徐小费变得自信了。徐小费尝到了一种可以随意处置别人的权力。他喜欢聚众闹事的感觉,当他的拳脚砸向别人时,他经常有一种世界尽在主宰之中的幻觉。在这个过程中,他感到自己身上的血液变得有力起来,好像血液正在身体里面沸腾,让他浑身是劲。他甚至有一种肌肉在自己身上无限膨胀的感觉。这种感觉真好,让他觉得自己高大,让他开始用一种居高临下的眼神去看待周围的一切。他走路的姿势也跟着变了,身子晃动的厉害。他觉得这种晃动里面充满了权力感。

  这种感觉也带进了学校。他发现,他们在他面前变得小心翼翼,鬼鬼祟祟,还不时同他媚笑。这让他感到全身舒畅。说到底,他们只不过是群势利鬼,一群没用的东西。

  那戏子的肋骨不是他打断的,是王勃打断的。但王勃让他全都承担下来。王勃对他说,我不能被抓,你去顶替吧。王勃说得轻描淡写,好像他这是在恩赐徐小费,好像这是一件无上光荣的事。

   徐小费开始有些害怕,但他想讨好王勃。他想,他这样做,王勃会对他更好。他答应了。他颇为哥们儿义气地叫王勃放心,他不会出卖任何朋友的,不管他们怎样对付他。大约是因为徐小费为王勃做出了如此巨大的牺牲,这会儿,他十分想念王勃。他希望王勃见到他时会感激他,会对他表示特别的友好。

  他向小镇西边的铁路走去。他知道王勃喜欢带着孩子们在那里玩儿。太阳已在西边了,刺得他睁不开眼睛,西边白茫茫一片。他凭着感觉,爬上了铁路。他看到王勃正骑在一个孩子的背上,拍着孩子的屁股,让孩子像马儿那样奔跑。另一群孩子在一边哄笑着。徐小费走过去,加入其中,但不知怎么的,他有点儿笑不出来。不过,他还是干笑起来,好像这样的场合他必须这样笑似的,否则就会有危险。

  王勃从那孩子身上爬下来时,一脸满足。他看了看围着他的那些孩子。但他似乎没有注意到徐小费的存在。王勃好像忘记了徐小费被抓这件事,他对徐小费的出现,没有任何表示。徐小费感到非常失望。徐小费私底下情不自禁地对一个孩子抱怨了几句。

  远处传来了火车声,王勃的脸上露出邪恶的笑容。边上的人知道王勃要做什么,一个个脸色苍白。王勃指了指徐小费和另一个人,让他们躺在铁轨上。

  这是个折磨人的游戏。两个人躺在铁轨上,等待火车的靠近。他们在王勃没下令之前,不能从铁轨上滚下来。火车撞击铁轨的声音越来越响,快把徐小费的耳膜都震裂了。他觉得火车就要压在自己的脑袋上,但王勃的背对着他们,徐小费担心王勃忘记发布命令。徐小费全身都是汗。他都感到火车压过来的阴影了。
  

   

  老徐觉得儿子徐小费像一头牛,任他怎么牵,都不回头。

  这段日子,他几乎每天都苦口婆心地同徐小费讲道理,希望他好好读书,不要再和王勃混在一块儿。

  “你这样下去要吃牢饭的。”他警告儿子。但徐小费根本就不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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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有很多次,老徐想揍儿子。但看到这个比自己长得高长得结实的儿子,老徐还是忍住了。他感到儿子身上像是长了刺,已经惹不起了。那一身的肌肉平时一跳一跳的,像是有一种不耐烦的表情,给人一种随时想攻击人的感觉。他意识到,儿子已经不把自己放在眼里了。

  眼看着儿子在往危险的路上走,可他一点儿办法也没有,老徐感到非常心痛。他实在想不通,什么时候儿子变成这样了呢?他究竟在想什么?难道他连什么是对什么是错都不明白了吗?

  他想起从前的一个同事,他的女儿跟上了一个流氓,同事很着急,打她骂她,女儿就是要跟着那流氓,非常决绝。他觉得徐小费的情形很像那个找错郎的傻女人,明明在做傻事,却好像有光辉前程似的。徐小费怎么会这么糊涂呢?

  老徐决定去一趟学校。他希望学校出面,做做儿子的思想工作,好让儿子改邪归正。

  虽然只是一个民办教师,老徐也算是桃李满天下。这所学校的校长曾在他这里读过书。老徐决定同他谈谈。

  令老徐失望的是,校长不知道徐小费是谁。老徐很奇怪,徐小费都被公安局抓起来过,出了这么大事,校长竟然不知道。

  校长脸上不免有些挂不住,他说:

  “我把徐小费的班主任叫了来,你同他谈谈。”

  在班主任还未到来前,校长大概是为了掩饰尴尬,发起了牢骚。

  “徐老师,现在的学生不像我们读书那会儿了。现在的学生难管啊。都是独生子,家长宠啊,每天傍晚,校门口来接孩子的汽车排成长龙。学生们都虚荣得要命,还相互攀比,一个个派头都大得很,好像他们是中东石油大亨的儿子。”

  说到这儿,校长自顾自哈哈大笑起来,大概在为自己说出这样一个比喻而扬扬得意。

  老徐没有笑,他实在没心思关心这种事。

  “这些都是不良风气,但我们也没办法啊……经常有人通关系要来这里上学,有些学生素质很差,但没办法,上面打了招呼,你根本挡不住。这些孩子特别难管,轻不得重不得啊。”

  老徐想,有什么管不得的?想当年,他教书的时候,就是镇长的儿子他照样管,管得服服帖帖的。

  “现在的学生脆弱,你一批评,给你寻死觅活。有一次,我在大会上批评了某个学生,结果回家就吃安眠药……”校长摇了摇头,叹了一口气。

  校长正说上劲儿,徐小费的班主任来了。班主任见到校长就低头哈腰,让老徐十分反感。在他当老师的时候,对任何人都是不卑不亢的,哪里像眼前的这个教师,看上去像奴才。像这样的奴才怎么能教得好孩子呢?真是越来越不像样子了。

  班主任是认识老徐的,他警惕地看了看老徐,像是在担心老徐在校长面前讲了对自己不利的话。

  “出了这样的事,没想到。”班主任说,“徐小费平时表现还好啊,是个挺老实的男孩。不太吭声,不太合群,也不喜欢交朋友,对同学的态度不冷不热的。”

  听了班主任的话,老徐非常失望。老徐想,他们不会比自己了解得更多。这要么是徐小费藏得太深,要么是这些教育者不称职。他故意问道:

  “徐小费是不是交了坏朋友了?

  “没发现。”班主任的神情有些不敢肯定,“这个学校的风气还是蛮好的,我们校长抓校风一向抓得很紧。”

  老徐“噢”了一声,脸上露出嘲弄的神情。他想,这个班主任的心思似乎根本不在学生身上,他把心思都花到拍马屁上了。这样的人是不能指望什么的,他的思想工作水平不会比自己高明。但老徐还是把自己来的目的讲了一下,学校毕竟也是一个组织,也许儿子能听他们的。

  校长满口答应。班主任表态:一定找徐小费好好谈谈。

  老徐心里其实早已对这两个人不抱希望,再多说也没什么意思了。老徐就起身告辞。

  老徐将要出学校大门时,听到有人叫他。没叫名字,只是粗暴地喊“喂”。老徐本能地有些慌张。这年头,能管他的人太多了,他是经常这样被吆喝的。他回头一看,是门卫。他不明白,一脸疑问地站在那里。门卫向他招招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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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迟疑了一会儿,还是走进了传达室。他发现门卫的目光里有一种债主似的神情。这样的神情他太熟悉,八年来,这种表情一直跟随着他。

  “你是徐小费的爹?

  老徐点点头。

  门卫于是关上门,撩起自己的衣服,露出一个白晃晃的肚子,上面有一些伤痕。

  “你看见了吧?你儿子不学好,已经成了小流氓了。”

  老徐终于明白门卫叫他的原因了。但老徐没表态,只是听着。

  “你儿子完了。我原来以为他是个老实人。他过去可从来不惹是生非的,但现在已变成坏人了。”

  门卫开始列举徐小费的种种劣迹,老徐听得心惊肉跳。老徐想,儿子再不回头,这辈子也许真的完了。他又想,也许他应该同那个叫王勃的流氓好好谈谈,让他放过徐小费。

  老徐从门卫那出来,不由得加快脚步。他觉得他必须采取行动,他不能再等了。  

  4  

  王勃新搞了一辆本田摩托车,有一个500CC的汽缸,发动后,那低沉的声音像一头发怒的狮子,摄人心魄。徐小费很想坐在上面,驾驶一次。他们都驾驶过,他们开车的时候,头发和衣服都向后面吹起,看上去像是一只蹿在半空中的鸡。徐小费也想做这样一只鸡,但王勃不让他动摩托车。就是他伸手摸一下,王勃也会无情地大骂。

  “你他*的,别动我的摩托!

  这几天,王勃对徐小费很不客气。徐小费感到非常失落。他知道其中的原因,父亲找王勃谈过了。他不知道父亲同王勃谈了什么,他只是听说,父亲跪在王勃面前,一把鼻涕一把眼泪的,要求王勃放过自己的儿子。每每想起父亲的这种傻样,徐小费有一种近乎自虐的别扭感。他觉得父亲把他的脸丢尽了。不知怎么的,他的心里有一种对不起王勃的愧疚感和空虚感,对老徐更是愤恨了。

  徐小费还听说,有一个孩子把他那天对王勃的抱怨告到王勃那儿了。王勃独断专行,是不能容忍别人对他有意见的。

  这天,徐小费到铁路线时,发现他们围着王勃在七嘴八舌。徐小费看到王勃的摩托车停在一边。摩托车的铁皮被砸烂了,油漆剥落。显然,王勃的摩托车被人砸了。徐小费想,他们一定在议论这件事,在猜测究竟是谁同王勃过不去。

  
徐小费来到摩托车边,用自己的衣服袖子去擦摩托车被砸伤的部位。这时,王勃突然尖叫起来。

  “他*的,你想干什么?

  说着,他撩开围着他的那些人,冲了过来。

  他推了一把徐小费,说:

  “你整天跟着我干什么?你给我滚远一点儿。”

  徐小费脸色煞白。他想,王勃现在真的不把他当朋友了。他非常沮丧。再待下去就没有意思了。一会儿,他转身走了。他的背影看上去非常孤单。

  这一天上午,徐小费一直在街头闲逛,漫无目的。天很热,是夏季了。走在街头,他的头上就渗出豆大的汗珠子。他的眼神茫然,但他的耳朵却总是关注着身后的一切。近来,他总觉得背后有人跟踪着,但每次回头,看到的只是空荡荡的马路。徐小费觉得自己有些疑神疑鬼。

  中午的时候,徐小费来到了游戏房。他径直走向四号机。有一个小学生模样的孩子正在四号机玩儿。见到徐小费,马上让给了他。自从徐小费和王勃混在一起后,这些小孩都有些怕他。他面无表情,打开游戏。屏幕上的光影投射在徐小费专注的脸上。让他看起来有一种冷血杀手的味道。他小试了一下,顿觉全身舒坦。杀人他*的就是爽。他喜欢这种感觉。  

  他喜欢游戏世界的逻辑。游戏世界的逻辑总是十分简单:看不顺眼的一切你都可以去摧毁,看不顺眼的人你可以杀掉——只要你有能力把对方杀掉。游戏世界里,徐小费有的是胆量和智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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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但现实的逻辑要复杂得多,复杂得让你不能动弹。现实里,他像是被捆绑着,总是不能实现自己的心愿。按徐小费的心愿,他真想站在东门口,把过往人群杀个片甲不留,但他知道这一切只能在游戏中实现。

  杀人游戏正进入关键时刻。那个西方武士装备先进,有红外线夜视仪,可以藏在黑暗中,是个非常厉害的狙击手。每当这时,徐小费整个身心被调动起来。杀掉这个人总是给他一种莫大的成就感。他操纵游戏杆,潜入黑夜中。他的双眼炯炯有神。

  四号游戏台的边上出现一个暗影。他知道有人站在他的边上。但游戏太吸引人了,他无暇他顾。他是游戏高手,经常有人立在一边观摩的。他操作键盘,和西方武士周旋。

  他终于瞄准那个家伙了。要瞄准那个家伙的机会很少,而且转瞬即逝,但他抓住了这个瞬间。这全凭感觉。他的血液已经准备欢畅地流动了,就等着杀死那人时刻的到来。他想这种快感大约和足球运动员射进球的感觉相似。他扣动扳机……

  就在这时。一只苍老的手按住了按钮,屏幕上的一切瞬间消失了。这让他有一种全身的血液被抽离的空虚感,好像此刻他正悬置于上不着天下不着地的位置上。他的胸中充满了愤怒。

  他抬头见到一张悲哀而绝望的脸。他这才明白,一直站在四号机边上的是他的爹老徐。

  不知怎么的,他一点儿也不惊慌,相反,他似乎在老徐这里找到了一个发泄口,在王勃那里,他受到那么大的委屈,他需要发泄。现在委屈转化成了怨恨,对老徐的怨恨从来没有像现在这么强烈。

  “为什么不去读书?

  “没劲。”

  “你究竟想干什么?

  他瞪了老徐一眼,眼神里全是不耐烦。他从口袋里摸出筹码,准备再玩儿一局。他按了开关,屏幕上立马跳出一个武士。徐小费脸上露出白痴一样的笑容,好像这会儿他见到了日思夜想的亲人。

  “你再这样下去以后怎么办?

  刀光剑影在屏幕上闪耀。徐小费修长的双手有一种神经质的灵巧。这灵巧的双手,在老徐看来像是对他的一个绝妙的讽刺。徐小费全神贯注地操纵着游戏杆,好像这会儿老徐已不在这个世上。

  老徐全身颤抖起来。他觉得满肚子都是无处排遣的悲愤和绝望。他几乎没有想,就拿起一把椅子,向徐小费砸去。徐小费因为太投入,没有躲避。椅子砸到他的头上,断了。老徐被自己这样突兀的行为搞懵了。

 

  最初徐小费还以为自己是被游戏中的敌手击中的。经常这样,当敌手击中他时,他的身体会出现真实的疼痛。他迷恋游戏同这种感受不无关系。当他发现,真正的打击来自老徐时,他愤怒了。他马上反应,像游戏中的英雄一样,一头撞向父亲的胸腔。老徐应声倒地,他的头重重砸在三号游戏机上。三号机移动了半米。

  行为有它的惯性。一个行为会带出另一个更激烈的行为。徐小费多年来对老徐的怨恨在那刻全爆发了。徐小费已控制不了自己,他觉得眼前的这个人就是他的仇人。现在这个人已躺在地上,手抚着头。徐小费用脚在踢他。玩儿游戏的孩子都围了上来。游戏机全停了,四周一下子安静了下来。

  徐小费这时才清醒过来。不过,这会儿他的心态比较麻木。他还不清楚自己干了什么。他看到老徐从地上爬了起来。老徐的脸已经十分平静了,好像什么事也没有发生似的。可恰恰是这种平静让徐小费感到害怕,好像这平静中深藏着某个可怕的灾难。

  老徐没再看徐小费一眼。他掸了掸身上的尘土,缓步向游戏房外走,然后消失在门口刺眼的光芒之中,就好像老徐是被光芒吞噬了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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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气是越来越热了。太阳照在建筑和街道上,照在老徐身上,阳光像是有重量似的,让他的步子显得十分沉重。他觉得这阳光像是一个罩子,让他有点儿透不过气来。有几个老头儿在一棵树的阴影下聊天。他们上身穿着汗背心,胸口挂着汗滴。有人把汗背心顺着身子上卷,露出一个苍老而饱满的肚子。

  老徐的神情有点儿恍惚。

  不过,他清楚刚才发生了什么。儿子揍了他。儿子竟然揍老子了。他望了望天,好像天空中有他的依靠,他心里一酸,眼泪就哗哗哗地流了下来。

  “老天啊,为什么会这么苦命呢?”他在心里喊道。他是个无神论者,从来也不相信算命之类的玩意儿,但这会儿,他觉得真的好像冥冥之中有什么东西在同自己作对。他接二连三地受到打击:先是不让他再当教师——他多么热爱教育事业啊;接着老婆同别的男人跑了;老婆跑了还不算,还给他带来一帮债主,整天跟在他的屁股后面;现在,儿子成流氓了。

  有很多事老徐搞不懂。他搞不懂儿子为什么对王勃这么死心眼儿。王勃都这样对待他,他还去讨好那个流氓,简直像奴才一样。徐家怎么出了个奴才呢?老徐了解过了,这个叫王勃的人根本没有人性,他根本不把跟着他的孩子当人。但是这些孩子,把王勃对他们的折磨当成是一种荣耀,当成是件乐事。老徐搞不懂。

  一会儿,老徐来到他的自行车修理铺。

  生意一向不是太好。主要是地段不好,太偏了,过来的都是老顾客。老徐手艺好,胎补得结实,就是高温天气,补的地方也不会熔化。

  身子有点儿疼痛。刚才没感觉到,这会儿倒是隐隐发作了。

  坐在自己的车铺里,老徐的情绪稳定了下来。他开始想下一步应该怎么办?可他实在想不出来。儿子现在连老子都敢打了,还有什么事不敢做呢?他实在想不出法子了。也许唯一可做的就是把儿子杀死。有时候,他真想把儿子杀了。这样的人活在世上还有什么用!

  可又想想,儿子实在也是个可怜虫。这几天,老徐一直偷偷地跟踪着儿子。他发现儿子其实是孤单的,很多时候,他都是独处。可是,独处的儿子更可怕。他一个人在街头晃悠,只要没有人注意他,他就想破坏些什么。他扎停在路边的汽车或摩托车的轮胎。徐小费似乎喜欢听到从胎里冒出来的声音,他总是要等车胎里再没气了,才缓步离开。做这一切时,他脸上挂着古怪的笑容。有时候,对面过来一个漂亮一点儿的姑娘,老徐担心他会干出格的事。他倒是没有,姑娘过来时,他特安静,安静得像个乖孩子。不过,谁知道他心里怎么想呢?

  有人进了车铺。老徐的脸上挤出艰难的笑容。可他实在笑不出来。

  “日子到了。”那人说。

  他收起笑容,茫然地看着那个人。那个人很结实,脸很清秀,戴着一副金边眼镜。这个人是开轧路机的。有一次同一个民工吵架,他操作轧路机,用轧路机的爪斗横扫民工,差点儿把民工撕成两半。看着这张清秀的脸你根本不会想到这个人有这么一股子狠劲儿。

 “你看我干什么?钱呢?

  那个人突然提高了声调。他的声音里面充满了厌烦,好像他已经受够了。

  “我没欠你钱。”老徐说。

  那个人似乎不想多说了。他狠狠地推了老徐一把。老徐倒在一堆零件上,他的双手硌出了血。

  “碰到像你这样的人真是倒霉。”

  那人一边吼叫,一边踢老徐。老徐的身子蜷缩成一团。

  见老徐不起来,那人抓住老徐的衣襟,把他拉起来,然后,对着老徐的脸,狠狠揍去。老徐的一颗牙齿从嘴巴里飞出来,砸在一块钢板上,发出清脆的撞击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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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  

  徐小费打了老徐后,心里很不安,他一直偷偷跟着老徐。毕竟这个男人是他的爹啊。

  当徐小费看到那人揍老徐时,一路上的不安马上被愤怒所取代。他很想冲出去,教训一下那人。可是他迈不开步子。他感到害怕。他知道自己是打不过那人的。他和老徐两个人也打不过。

  他对自己的害怕感到奇怪。王勃让他打人时,即使他打不过对方,他也从来没有害怕过,可以说相当勇敢。可让他自己主动跳出去打架,他总是感到不踏实,马上变成了胆小鬼。他也只有趁着人多势众逞能而已。

  王勃让他打人他真的不害怕吗?细想想,他其实也是害怕的。只是他不想让王勃看不起,这个念头超过了他的胆怯。人真是很奇怪,他有时候打架时,其实不用这么凶狠的,可不知道为什么,也许是想掩饰恐惧,他总是很出格,比任何人都心狠手辣。

  他其实和老徐一样的,是个孬种。他躲在暗处,狠狠地打了自己一嘴巴。

  那人向老徐吐了一口痰,走了。老徐艰难地站了起来。徐小费看着老徐像乱草一样的头发,看着他步履蹒跚的身姿,感到有一种无以言说的伤感。

  看到那人远去,他跟了上去。他弄不清楚自己究竟为什么跟着那人。这一天来的事情都太突然。让他都有些糊涂了。有一刻,他觉得自己正在游戏房里,操纵着游戏杆,那人已被他锁定,无处可逃。

  他跟着那人,穿过一条长长的小巷。中途有一阵子,那人还回过头来用警惕的眼神看着他。他的脸上毫无表情。后来那人进了屋子。

  从那人的屋子里出来。徐小费不再平静,他感到身子发软。他有点迈不开脚步,但他分明是在移动的,他感到移动的不是他,而是路面本身。他的脑子有些不清楚。他只想去铁路上,从那里,可以看见那个女人。那个女人总是喜欢穿得很少出现在窗口。

  他看到他们在铁路上玩儿。他们在铁路上展开双手,兴致勃勃地在轨道上行走。铁路在一个高坡上面,从这里望去,他们像是融在天空中。天空非常蓝,蓝得晃眼,使他们看上去像在演皮影戏。王勃走在最前面,他摇摇晃晃的样子,就像皮影戏里的踉踉跄跄的老妪。

  他们也看见了他。他们似乎觉得他的脸色有些不对头。他们都安静下来,站在铁路上,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由于是背光,他看不清他们的脸。

  “有事吗?

  是王勃的声音。那声音也是居高临下的。

  徐小费不知怎么回答。他知道自己闯了大祸了。此刻,他非常软弱,他在心理上对王勃充满了依赖。在他的心里,王勃是无所不能的。他真希望王勃了解这件事,希望王勃能想出办法来救他,或者把他藏起来。他感到自己要瘫成一堆泥土了。

  “你有事吗?

  还是王勃在问。这会儿,他的声音里面充斥着一种懒洋洋的厌烦的情绪,有一股瞧不上人的劲儿。

  “我杀人了。”

  说出这句话,徐小费自己都吓了一跳。同时,他也松了一口气,他终于说出这句话。这句话早已在他的舌尖上挣扎,想从他的嘴巴里出来了。

  他们安静了好一会儿。然后,王勃突然干笑起来,于是,他们也都嘎嘎嘎地笑了起来。他们越笑越欢,好像徐小费刚才讲了一个经典笑话。他们捂着肚子,表情夸张。

  徐小费觉得自己快站不稳了。他都要哭出来了。他怕王勃看到他的眼泪而看不起他,他转身离去。

  天空确实亮得让人惊心。正午的阳光像是从天幕里倾泻下来似的,笼罩一切。徐小费走在大街上。大街上的建筑、汽车、树木和行人都放着光芒,好像这天地间没有一丝暗影。这会儿,他无比虚弱,觉得自己像是要在这世上消失了。他在街沿上坐了下来。他不知向何处去。此刻,他觉得自己是天底下最可怜的孩子。

  后来。徐小费回家了。门锁着。有好几天没回家住了,他找不到钥匙,不知道钥匙丢到哪里了。他不清楚父亲是不是在家,他先敲了敲门。里面似乎没有声响。他站在门口,感到很困。他不知道去哪里。他望了望天,太阳很猛。他有点儿口渴。他咽了一口唾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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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时,门开了。他转过身。父亲站在门口。父亲平静地看着他,那眼神里有一种遥远的寒冷和悲哀。一直以来,父亲同他说话都不太愿意用眼睛正视他的。他总是躲避徐小费的眼神,但这会儿,父亲直愣愣地看着他,那眼神非常绝望。

  徐小费无法正视老徐。他几乎想哭出声来。像是为自己壮胆,他冷冷地说:

  “你可以放心了,以后那人再也不会找你麻烦了。”

  但他到底哭出了声。他再也忍受不住了。他掩着脸,跑进了自己的房间。

  父亲抬起头,满脸吃惊地看着徐小费。

  徐小费爬到床上。他感到很累,他想好好睡一觉。但他知道他再也睡不着了。
 

  7  

  第二天,老徐的身子骨一直很痛。他没起床,也没吃东西。他不想吃什么东西,他没有饥饿的感觉。他不知道徐小费是不是在屋子里,他一直迷迷糊糊地睡着。直到他听到有人敲门,才醒过来。

  他不知道是谁在敲门。他起床的时候,发现床头放着四个包子。包子还冒着微弱的热气。老徐心头一热,差点儿没掉下眼泪。徐小费从来没有这样孝顺过。见到包子,他差不多有点儿原谅儿子了。

  敲门的是王大爷。王大爷神色慌张。他进来后就说,昨天打他的那个家伙被杀了,在他自己家里。现在,他家里都是警察。王大爷一边说,一边观察老徐的脸色,目光像探照灯一样发亮。老徐听了出了一身冷汗,脸色也顿时变了。

  其实,这一天来,老徐一直有一种不祥的感觉。昨天,儿子回家时哭着说出那样的话,他很是吃惊。他知道儿子揍了他以后,一直跟随着他。他猜想儿子可能对那个人做了什么事。他想问儿子的,但昨天他心情灰暗,沮丧,他对什么都提不起劲儿,结果没问。没想到那个人被杀死了?是徐小费吗?如果是他,那真是闯大祸了。

  “你还好吧?”王大爷问。

  “没事。”他艰难地说。

  他送走王大爷,然后关上门。他靠在门背上,喘着粗气。他有点儿晕眩。

  儿子换洗下来的衣服放在卫生间里。他蹲下来,撩起衣服,对着光线看。当他看到衣服上暗红色的斑点时,他浑身颤抖起来。看来,儿子真的闯大祸了。

  好像是为了不让自己哭出声来,他拿起包子,塞到嘴里面。现在他明白了,儿子闯祸了才想起对他好。他被呛住了。他拼命地咳嗽。他越咳嗽,眼泪就越欢畅。由于憋气得厉害,他就仰天长啸了。

  这天,他没再去自行车修理铺。这一天真是漫长啊。老徐坐在屋子里,看到窗外树的影子慢慢变长,变大,然后,消失。树枝一动不动,好像没了生命。周围的市声,在老徐的感觉里显得十分遥远,好像那声音不是这个世界发出来的。老徐有些麻木,他不知道怎么办才好。他希望儿子早些回来,又希望儿子永远不要回来。

  徐小费差不多是在清晨时分回来的。儿子见到他坐在黑暗中,大概吓了一跳。一天不见,儿子像是变了一个人。他一头乱发,眼神茫然,人又黑又瘦。他的眼圈红红的,好像泪水马上就要掉下来的样子。徐小费见到老徐,没有打招呼,低着头往自己房间走。老徐拦住了儿子。

  “是你干的吗?

  老徐这么问时,感到自己的心都要跳出来了,他多么想得到否定的回答啊。当他看到儿子的眼泪终于流了出来,他知道答案是肯定的了。他感到自己的胸部像是被什么力量重重地击了几下,他有点儿站不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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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是你干的吗?

  这时,徐小费无力地跪了下来。他哭出声来。他的哭声听上去有一种与他年龄不相称的幼稚。老徐狠狠地踢了他一脚。吼道:

  “杀人偿命,你难道不知道吗?

  徐小费抱住了老徐的腿。徐小费的眼泪沾在老徐的腿上,滑滑的,让老徐心痛。老徐心一软,就再也动弹不了了。老徐自己也哭出声来。

  “天哪,天哪,天哪,你怎么可以这样……”

  “爸,救救我,救救我……”

  徐小费哭着哀求老徐。这会儿,再也看不到儿子身上的霸道了,他显得非常软弱,也非常可怜。毕竟,他还只有十五岁,还是个孩子啊。

  老徐抬头望着天花板。屋子里很黑。老徐一直没开灯。他不敢开灯,好像灯一亮,一切就藏不住了,一切会真相大白。老徐想让自己平静下来。他得想想办法。可有什么办法好想啊?

  后来,老徐让儿子先去睡觉。一切明天再说。他没睡,坐在黑暗中。但他的脑子一片空白。他看了看墙上的钟,已是凌晨三点多了。再过一阵子,天就要亮了。他想,天一亮,这个家就真的毁了。家破人亡了。

  不知过了多久,他听到徐小费的房间传来均匀的呼吸声。他竟然还睡得着。老徐突然感到愤怒。

  他来到儿子的床前。熟睡中的儿子的面容显得非常无辜和安详,好像发生的事情同他没有任何关系,好像他这是在嘲弄老徐的焦虑。

  老徐又涌出了那个念头。把儿子掐死。这样的人以后怎么生活啊?他这一辈子都毁了啊。做了这样的事,他的命运是看得见的。他再也没有好日子过了。他屏住呼吸,颤抖着伸出手去……

  夜很黑。气象预报说,今夜会有雷阵雨。没有一丝风,空气闷得要命。他觉得黑夜像是一块坚硬的铁板那样压着他。他试图看清些什么,但泪水早已模糊了他的眼。

  晶亮的泪水像一盏灯一样把周围照亮了,他看到的一切变得亮堂起来。他知道那只是自己的幻觉。他看到了从前他们一家三口共享天伦。那时,他是个光荣的人民教师,教书育人,他的心里充实而喜悦。那时,徐小费是个虎头虎脑的孩子,天真可爱……

  老徐下不了手啊。

  这让老徐感到更深的绝望和悲哀。他几乎是从儿子的房间逃出来的。

  他听到远处的惊雷,有几声雷同他的心脏产生了共鸣,使他的心脏也跟着颤抖起来,这种颤抖让他有一种消融的感觉。然而,就是这种消融感让他觉得快乐。他的心狂跳起来。

  他真的想让自己就此消融。他已经活够了。也许让自己消失是最好的解脱方法。

  是啊,活着还有什么劲呢。他教书的时候,看着那些天真的孩子,他从他们的眼神里感觉出他们美好的未来。可好日子没有来。有时候,他会在街上碰到他们。他们让他感到陌生。他不时听到他们的消息,他们如狼似虎般可怕的消息。他一直以为自己可以教书育人的,但到头来连自己的儿子都教育不好!

  他在房间里摸索,像是没有任何目的。他的家里没有什么家具。电视机是十年前买的,放起来图像都会抖动。柜子很小,其线脚已经脱落,他从里面拿出一件衬衫,放在一边。然后又是呆呆地坐着,目光遥远似梦。一会儿,他又翻开抽屉,抽屉乱得很。自从妻子走了后,他都没有好好整理过。他把手伸进去,像是在找什么东西。

  后来,他的手伸了出来。他的手上多出一支圆珠笔。他好久不用笔了,那圆珠笔已经不出水了,他非常细心地反复在纸上画。画着画着就有一股不平涌上心头,他越来越用力,结果,圆珠笔被折断了。他抬头看黑色的天,什么也看不见。雨还没有来临,空气混浊不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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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后来,圆珠笔的水终于出来了。他想了想,在纸上写道:

  “×××是我杀的,我有罪,我只好自杀谢罪……”

  他从屋子里拿出一根麻绳。麻绳有手指那样粗,他紧紧地攥在手里……绳子一下子勒紧了老徐的脖子。老徐觉得自己的身体像是一个气球。身子胀得没有了知觉。慢慢地,他感受不到身体的存在了。他的意识集中到脑袋。此刻,他的思维特别清晰,从来没有这么清晰过。好像他看清了人生的真相。他甚至有点儿迷恋这种感觉,觉得就此死去不免有点儿可惜。    

 

  这天晚上,徐小费处在惊恐中。他觉得这世界同从前不一样了,好像到处都是声音。这声音把他劫持了。他自己也搞不清楚为什么要杀了那个人。他跟着那人时没有想过。当他跟着那人进入屋子,看到那人的家如此富丽堂皇,他突然感到委屈,他想也没想,就拿出刀子刺向那人。
    
 
    自那以后,他一直在等待警察找上门来。他知道这次逃不了啦。也许这辈子他再也见不到老徐了。想起这些,他感到老徐真的很可怜,为他操心了一辈子,终于还是惹出了大祸。现在,他除了给他买几个包子,也许不能再报答老徐什么了。

  开始他有些辗转反侧,但他毕竟太累了,一会儿就睡着了,并且睡得很死。屋子里发生的事,他一点儿也不知道。他完全在梦乡之中,而且是一梦连着一梦。

  他梦见自己站在铁路线的高坡上,看着远去的窗口。那窗口里面有一个丰腴的女人。在无聊的日子里,他经常去偷看这个女人。现在,这个女人进入了他的梦中。但这身体激起的不是他的欲望,而是眼泪。就好像这个女人就是他的母亲,他很想伏在她的怀里痛哭一场。

  但做梦毫无逻辑可言,一会儿,徐小费又进入了第二个梦。某种意义上说,做梦和游戏是同一回事。现在,徐小费把游戏世界搬到了梦中,他成了一个侠客,在各路高手中所向披靡。但游戏的场景有所不同,是现实的东门口,人们面无表情,熙熙攘攘。他扣动扳机,向他们扫射。他们或应声倒地,或像纸片一样飞向天空。王勃就站在他的身边。王勃竟然对他十分友好,把手搭在他的肩上,叫他哥们儿。徐小费有一种受宠若惊的感觉,心里十分感动,感动得身体都有点儿扭捏。他情不自禁地充满情感地看着王勃,好像他终于找到了组织,此刻,他愿意为王勃而死。

  总而言之,那天晚上,处在惊惶中的徐小费做的两个梦,都算是美梦。徐小费感到很幸福。(完)

[此贴子已经被作者于2007-6-28 16:33:03编辑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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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绵

张学东

  经常乘车的人都知道,这趟中巴车战线拉得最长,从北门金三角虎狼般猛地蹿上公路,横冲直撞一路招摇穿过大半个城市,车速往往快得让乘客心惊肉跳,有时又故意磨磨蹭蹭叫人万分恼火。这种车开动时机器总是跟发怒的狮子一样轰轰吼叫,车尾喷着阴霾的浓烟,在路上走走停停又曲曲拐拐,像神话里的土行孙一样不顾危险逶迤驶到军区大院门口,才戛然停住呼呼喘息。中巴车属于私人运营的项目,司机和售票员多半又都是附近郊区不再种田的农民和他们的子女,车主用领到手的土地开发款置车办证干上了城市客运行当。这些人基本上没接受过什么正规训练,也不会讲普通话,成天操着去声很硬的方言招揽生意,见了站在路边的行人不管三七二十一,也不分男女老幼,一律往车上生拉硬拽,嘴里一个劲地嚷着票价及主要途经站名,乍一听跟狂躁症患者没什么两样,往往惹得路人躲闪不及咒骂连天。那天,老牛头好像也是这样让一个叫四狗的小年轻硬塞上中巴车的。

  起初,老牛头从家里出来,摇摇晃晃慢慢腾腾地移到街边。他一只手里拎着一只蓝布兜子,兜里鼓鼓囊囊的,看不出来里面究竟装着什么东西;另一只手拄着根竹节拐杖,拐杖的弯手柄上缠着一圈黑绒布,那圈布早被老人的手掌磨得跟黑皮子一样光亮了。老牛头刚刚稳住脚,朝路的两头迷茫地张望了一下,他想分辨分辨方向。按理说老牛头这种年纪的人,是不应该出门四处走动的,充其量也就是在居民区内慢悠悠地散散步,或找个避风的地方晒晒太阳,可这天他非得出门。老牛头的小孙女病了,儿媳妇正在医院陪孩子输液——平时孩子的爸爸妈妈都在外面忙着讨生计,哪还有闲工夫操心自己的小孩,只把几岁大的小孙女留给他们老两口来照管。老牛头和老伴也知道他们的难处,又帮不到儿女什么忙,自然地看管小孙女就成了他们晚年最艰巨最光荣的任务了——这不,刚立秋没几天,小孙女就吃坏了肚子,再加上夜里又乱蹬被子,一时照顾不周,孩子拉痢疾险些虚脱了,只好住进医院治疗。

  四狗和他们的中巴车这时正好开过来。四狗的模样一点儿也不像狗,瘦了吧唧的,头发被风吹得乱蓬蓬的,脸也让风吹得又皴又红,倒是像极了公园里的猴子。由于职业特有的敏感,四狗远远地就发现了路边的老牛头。四狗眼睛放光,赶紧身手矫健地拉开车门。汽车还没停稳,他早就跟铁道游击队员一样一探头把自己整个人筛出车门,像一面旗子扑猎猎地挂在车外,嘴里嚷着中巴三中巴三……上来走哩。喊话间汽车一个急刹,四狗便飞也似的跳到老牛头跟前,一把就将老牛头的胳膊擒住了。老牛头年迈眼花,还没分清东南西北,自己已经让中巴车的售票员四狗扯到了车门口。四狗紧贴在老牛头身后,跟带领俘虏一般一个劲儿地把老牛头往车里推搡着。老牛头固执地原地跺着脚,当他终于分辨出这不是一辆公共汽车时,他就站在车门口,连声嚷嚷起来。不坐这车,我坐公家的,我有老年乘车证。四狗戏谑地说坐车还分啥公家私家,分那么清又不是找媳妇,快上快上吧,我们的车跑起来又快又舒服呀。说着,还是拼命地把老牛头往车上搡。老牛头死活不肯抬脚,可他的两只手几乎帮不上他什么忙,他一边要顾着右手里的那只兜子,左手还得拄着拐杖,这样一来,四狗很容易完全控制住他。

  眼看老牛头就要被塞进车里了,他终于忍不住叫起来,你这娃娃咋回事,我说了不坐就是不坐,你死了活了硬搡啥嘛!说着,他的灰白的短胡子和稀疏的头发都跟着颤了颤。四狗见状手下稍稍松了点劲,可他并没有就此放弃的意思,反倒赔上嘻嘻的一张笑脸。他说,老爷子别生气么,坐谁的车还不是一样坐,我们车真的又快又稳当,你老不信先上来试试看吧,不舒服我不收一分钱。哪知老牛头还是坚持说,我说了不坐你的车就是不坐你的车……你们三八车开起来跟疯子一样,我怕吓出心脏病来,老汉我还想多活二年哩。四狗听了忙说老爷子你说得不对,我们不是三八车我们是中巴三!老牛头又说我不管你是三八还是王八,我就是不坐这种车。四狗还是穷追不舍软磨硬泡,他说你老一百二十个大放心,我叫师傅开慢点,保准让你老坐得舒坦。老牛头不再说话了,可腿脚依旧撑着股犟劲,他身体虽被四狗从后面围拦着,可他还是扭头朝公路上张望,他想看看公共汽车来了没有。四狗就明白了老头的意思。

  这当间,车里的另外几位乘客也不耐烦地嚷嚣起来,急死人了,到底走不走嘛,等了老半天了!再不走我们可退票了!司机师傅也回头劝说车门口的老牛头,老爷子上来走吧,上来走吧,你有站着的工夫我们都把你拉到了!四狗就冲师傅挥了一下手,师傅会意,马上吱吱地挂挡给油门,车子就缓慢地移动起来。四狗乘机从后面架起老牛头,两只胳膊猛地一起用力往上托,老牛头老胳膊老腿的哪里禁得住这股力量,硬生生被挟进车厢里了。与此同时,老牛头手里的提兜也咣当一声撞在车门上,他腿脚又一慌,左手一个没抓紧,兜子撒开手去,丁零当啷又稀里哗啦,里面的东西全部洒出来,弄得靠近门口的台阶和座位下面到处都是菜汤和米粒。

  车厢里顿时弥漫开一股家常味十足的饭菜的气息。原来提兜里装着一只小铝锅,锅里是老牛头正要带去医院的午饭。饭当然是他老伴亲手做的,出门时老伴千叮咛万嘱咐的,唯恐他走路不小心有个闪失。老牛头当时还很不以为然地跟老伴犟了句嘴,说真是咸吃萝卜淡操心!快把你那心儿咽进肚子里去吧,我就算把它提到北京去也是万无一失的。老伴听他这么说就又默默回了他一句,说牛皮都让你吹破了,怪道你这辈子姓了牛!其实,老伴心里最清楚,老牛头是不想去医院送饭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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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现在的情形是,老牛头不但把手里的饭锅扔了,饭菜也洒了一地,覆水难收,老牛头真的把牛皮给吹破了。这下就连那个瘦猴子售票员也开始傻眼了。毕竟那地板上洒的是一锅饭菜,不是别的什么东西可以捡起来凑合着再用,人不是狗,掉在地上的东西不能随便吃的。

  四狗愣了一会儿,这阵他恨不能自己就变成一条狗,先把脚下的烂摊子拾掇拾掇再说。尽管四狗的名字里倒是有个“狗”字,可他这条“狗”跟真正能趴在地上随便吃东西的畜生还是有天大的区别的。事实上,四狗从早晨六点半迷迷糊糊钻进车里,已经摇摇晃晃地跑了整整一个上午,他的肚子里只塞进了一块干饼子,灌了几口凉开水,肚子早就饿得咕咕叫了。此刻,他盯着地上红红绿绿的菜叶和珍珠一般的白米粒,泛酸的口水空前地富裕起来,简直有些势不可当了。它们像一条条水光溜滑的虫子,在四狗的嘴巴和喉咙里异常活跃地上蹿下跳翻江倒海。若不是老牛头在片刻的愣怔之后大叫了一声,四狗几乎觉得自己已经被那些该死的口水给淹没了。四狗甚至还产生了某种奇怪而又滑稽的幻觉,他看见另外一个自己摇身一变,成了一条会甩尾巴点头哈腰的狗,在众目睽睽下乖戾地趴在车厢内的地板上,伸出长长的粉舌头,旁若无人地在那些花花绿绿的食物上一通猛舔吞咽。口水终于像清鼻涕一样从四狗的嘴角溢出来了。

  正是老牛头那声哭不像哭吼不像吼的怪叫,把四狗从瞬间的妄想和虚幻中拉回到现实里。四狗还没有完全反应过来,老牛头突然就把那只刚刚扔掉提兜的手颤巍巍举起来,然后照准四狗那张猴气十足的脸便掴上去。老牛头确实气糊涂了。老牛头生来就是个火暴脾气,年轻的时候就爱跟人较个真认个死理,三句话说不顺就又吹胡子又瞪眼睛的,同一车间的工友轻易都不敢惹他。老牛头退休前曾是东风机械铸造厂的一个老车工,干了一辈子铁活,后来是他待业在家的小儿子牛钢光荣地顶替了他的班,再后来那家厂子衰败倒闭了,牛钢把他辛辛苦苦干了一辈子的革命工作也给弄丢了,到头来老牛头还得帮儿子把自己可怜巴巴的退休金拿了些出来,好让五大三粗的牛钢在菜市场里做个小本买卖养家糊口。每次只要一想起这事,老牛头心里就窝火得要命,好像儿子牛钢丢了工作,他这个当老子的将来死后无颜面对那些曾经以打铁为生的先人一样。人活着是需要争一口气的,儿子牛钢到现在都有了自己的老婆和孩子,也没能给他老牛头争什么面子回来,反过来他成天还得替儿孙的事操心受累动气。有一次,老牛头跟老伴发牢骚说,我这个儿子真是白养了这么大,都说养儿防老,老汉我都活了这把岁数了,也没好好享过儿子一天福。可老伴却不以为然,好像她天生下来就不是来享福的,就是专门为自己的儿孙操劳到闭上眼的那一天的。

  老牛头动手打人的时候,车里至少有两名乘客很兴奋地注意到,老牛头打完人以后,他的那只手就停在半空中。那只跟老牛头一样苍老的手似乎并不能完全伸展开来,乘客惊奇地发现,除了司空见惯的那种皱巴巴发着青光的老皮,和一坨大一坨小苍蝇粪便样的老年斑外,那只右手好像还少了些什么。究竟缺了些什么呢?其中一位男乘客嘴角微微一抽,露出一丝压抑不住的满足的惬意,好像老牛头给大伙出了口恶气,他甚至堂皇无忌地撂了句,活该。而另一位细心的女乘客就坐在靠近门口的一个位置上,她本来是忐忑地坐在座位上捂着自己的鼻孔,同时她还得尽量将自己的两只脚悬空,因为那些讨厌的菜汁已经流到她的座位下面了,她正考虑着要不要换个座位坐到后面去。她的鼻孔虽然捂着,可眼睛却看得分明,那只微微颤动着的愤怒的右手一直举在她眼前,就像被小偷拆毁的一截破篱笆,参差而又寒酸地露出几根木棍,其他的棍子都不知跑到哪里去了。女乘客的眼睛慢慢瞪大了,接着她像是被什么东西给噎了一下,上身猛地一抖,或者,她再也不想去看那只衰老得只剩下三根手指的老手。随即,她从座位上敏捷地跳了起来,拎着自己粉红色的小坤包,耗子一样刺溜一下果决地逃到最后一排座位上去了。后来,女乘客那张雕饰得十分讲究的白脸庞一直固执地瞥向车窗。四狗使性斗气地清理车厢时的声音,以及一路上四狗跟老牛头没完没了的争争吵吵,她完全充耳不闻,只是厌恶地皱着眉头。  

  还未到医院那站老牛头就让四狗给推下车了。一路上四狗都在说,日他*的老子今天倒了八辈子血霉,这趟拉了一个吃白饭的。这样说他似乎还是气不过,又不停地冲窗外自言自语说,谁叫你扇了我耳刮子,咱们就算扯平了,你的东西全当给狗吃了,我是不会赔的!想让我赔,做梦去!就在四狗嘟囔的工夫,正好有个戴眼镜的男人喊着要在前面下车,车就慢慢停下来了。老牛头一言不发,依旧气鼓鼓地坐在门口的位置上。老牛头之所以不想再说话,是因为在这之前他已经把该说的话都说明白了:反正他们必须赔一锅饭菜给他,否则他死也不会下这辆车的。

  车停下来以后,四狗已悄悄换了另一副脸孔,他不再骂骂咧咧,也不再摩挲自己挨过打的脸了。说实话,老牛头那一记耳刮子并不太重,老年人嘛哆哆嗦嗦的,手脚也不听使唤,一个耳刮子又能怎么样呢?可问题是,这是在车上,在公众场合,那么多双眼睛盯着看呢,四狗又是个毛头小伙子,面子一时抹不开也是可以理解的。开车的司机是四狗的姐夫,他一边开车一边不时地回过头拿眼睛剜四狗,嘴里不耐烦地嘟囔着,四狗你还啰嗦啥呢!四狗你跟这种人有啥好啰嗦的。这样一来,四狗当然就心领神会了,趁着汽车停稳戴眼镜乘客下车的空当,他笑嘻嘻凑到老牛头跟前,说老爷子别生气了,刚才我那都是说气话呢,你看路边正好有个饭馆子,干脆我领你过去买点吃的吧。老牛头本来就心急如焚,一想到医院里的孙女和儿媳妇还饿着肚子,就恨不得插上翅膀马上飞到那里去。他见四狗又摆出一副和颜悦色的谦卑样子,便信以为真了。他犹犹豫豫拄着手里的拐杖起身,四狗也巴结似的帮他拿了东西从后面搀着他下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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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7-06-28 16:35操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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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哪知老牛头两脚刚刚下车还没站稳,汽车就忽然往前蹿出一大截,这自然是四狗姐夫在暗中使坏。老牛头猝不及防跌趴在路边了。四狗扬扬得意地站在台阶上,嘿嘿狞笑了两声,他一面笑一面把手里的那只提兜像扔垃圾一样朝老牛头脚下掷过去。提兜咣当一下着了地,锅盖飞碟一般又滚出了很远。因为铝锅是空着的,那种声音就很响亮,车里靠窗边的乘客都依稀听到了。几名乘客在座位上窃窃私语,有人说这老头也真是的,何苦呢,不就一锅饭吗,至于嘛;也有人愤愤不平地说太过分了,万一把老头摔着怎么好,这些开车的真不像话。不过说归说,谁也不想狗拿耗子多管别人的闲事。四狗更不理会这些,他的身体很熟稔地绷挂在车门上。中巴车再次往前开动的时候,他冲后面的老牛头狠狠地骂一句,喂,老棺材瓤子,今儿算便宜你了,你吃屎去吧!那时,老牛头正呻吟着想从路边爬起来,从车尾喷出的一团呛人的蓝烟,一下子又将他罩住了。

  老牛头眼前一片茫然,整个人瘫软在地上,半天也没有起来。

  事情到这里其实完全是可以了结了,老牛头充其量也就是胀了一肚子冤枉气,出门摔了一个跟头,自认倒霉吧。一个人一辈子难免是要磕磕碰碰吃些亏的,有句话叫做破财免灾,意思是有时候舍弃一些财物并不见得是什么坏事。说白了,老牛头也就是浪费了很小的一锅饭菜而已,这本来没什么大不了的,可偏偏又从旁侧生出一个枝节来。

  刚才那位先于老牛头下车的戴眼镜的乘客并没有走远,他好像在等别的车或什么人,老牛头摔倒在地他看得清清楚楚,连售票员四狗最后咒骂老牛头的话他也听得清清楚楚。戴眼镜的乘客注意到中巴车呼啸着跑远了,但他并没有立刻跑过来帮什么忙,实际上他正在抽烟,他一面抽烟一面朝公路的一头张望,脸上略微有种焦急的神色。又过了一会儿,戴眼镜的乘客回过头,他发现老牛头还是趴在地上没有站起来,才慢腾腾地朝这边走过来。

  戴眼镜的乘客把老牛头从地上扶起来的时候,也注意到老人的右手与众不同。很明显,这是一只严重致残后的手,食指和中指被什么东西齐根斩断了,只留下粗大而畸形的两个骨节包。乘客又在路边捡起了老牛头的那只弄得油腻腻脏兮兮的提兜以及飞出动的锅盖,上面已沾满了灰尘。他帮老牛头拍了拍才递过去,然后乘客注意到老牛头用那只残缺不全的右手很费力地去抓提兜的带子,连着抓了两下都没抓住,最后一次还是乘客主动把东西凑到那只手上才勉强抓牢的。

  乘客的心因此微微动了一下,随即他脱口骂了句,这帮狗娘养的,一点儿社会公德都不讲!之后,乘客又关心地询问老牛头身上摔坏了没有,问他要不要去医院检查一下。老牛头只是连连摇头,他嗫嚅着说我就是要去医院送饭的,我孙女和儿媳妇还等着吃饭呢。乘客听了又劝他事情已经这样了,生气也没用,还是先去医院要紧,省得家里人替你担心。在他们分手前,乘客似乎想到一件事情,他从衬衣的口袋里掏出一支笔,又在身上翻了几翻,最后还是从衬衣的兜里取出香烟盒,里面只剩下一根烟了,乘客把它叼在嘴里。接着,他将那个烟盒三下两下拆开,又把展开的烟盒背面垫在路边的站牌上,沙沙地往上面胡乱写了些什么。写好以后,乘客说他记住了那辆中巴车的车牌号,要是真的把老人家摔个三长两短的,到时候也好找他们算账。老牛头疑惑地接过那张烟壳纸看了半天。老牛头本来就是个大老粗,穷苦人出身,识字不多,几个号码他还能勉强认得,至于上面写的“四狗”这个名字,他就有点拿不准了,主要是字迹潦草了点。老牛头抬起头向这位好心人道谢时,戴眼镜的乘客刚好吸完最后一口烟。这时一辆汽车疯野地开过来,老牛头只好目送着乘客扔掉烟头钻进车里去了。
  

  每天天蒙蒙亮,售票员四狗就得准时出现在他姐夫的中巴车上,这一天也不例外。

  四狗去年总算混到初中毕了业,是他自己跟家里提出来不想再念书的,上学对他来说是件非常痛苦的事,借用老师的话讲就是,四狗这种人念书纯粹是瞎饭撑死狗。四狗姐夫家有一辆跑出租的中巴车,当时正赶上四狗姐姐在家生孩子,车上一时半会儿没有合适的卖票的人,四狗便自告奋勇要给姐夫打工,姐夫小舅子一拍即合。如今四狗已经在这趟车上干了整整一年,有时候他挺喜欢这份工作的,因为总能在街边路上看到各式各样的漂亮姑娘,有时这些姑娘就花枝招展地坐在他们的车上,四狗自然会多看她们几眼的。对那些漂亮的姑娘四狗一般是比较客气的,他总是主动替她们安排相对好一些的座位,有时他甚至把自己的位置让给她们坐,而他甘愿像个虔诚的士兵守候在门口。而且,他还一律管她们叫姐,姐儿长姐儿短地喊得亲切,目光闪闪烁烁在她们的脸蛋胸脯和从裙子里伸出来的大腿上瞄来瞄去。也有些时候,四狗是不喜欢卖票这种事的,因为还会遇到各种各样的乘客,有刁钻的,有吝啬的,有拿假钱糊弄人的,还有蛮不讲理的,遇上这类乘客总是跟他没完没了斤斤计较,让人心烦。

  比如说,昨天乘车的那个糟老头子,就很让四狗生气,害得他当众白白挨了一个耳刮子不说,还少卖了一张车票,而且还得重新打扫车厢,那些油腻的菜汁足足让他趴在地板上擦了半天。姐夫后来还不分青红皂白地批评了他一通,姐夫说四狗你小子咋那么肉,连个老家伙都糊弄不住,你整天价除了盯着娘们儿的奶子屁股发呆,还能干啥!看来姐夫分明是有点瞧不上他了,只是碍于姐姐的情面不直说罢了。这让四狗多少有一些忐忑,因为他还不知道要是不让他卖票他到底还能干些什么,毕竟姐夫每月还给他开几百块工资的,有了这些钱他可以买烟抽买啤酒喝,一个月至少能痛痛快快看两场通宵录像(这种地方通常会在午夜以后播放一两部违禁的色情片),偶尔还能添件自己喜欢的新衬衫和牛仔裤穿。总之,有个工作终归是好的,这叫仓中有粮,心才不慌嘛。

  这阵子姐夫不在车上,姐夫去吃牛肉拉面或者羊杂碎,每天都一样。姐夫把车停在站里排上队,自己就跑去路边的饭馆吃早点了,通常回来的时候会给他捎一块饼子或两颗茶叶蛋。四狗自然得老老实实待在车里,车门是敞开着的,随时恭候那些乘客上车。这种时候四狗总是没精打采地躺在车座上,一副昏昏欲睡的样子。遇有乘客上车,他也就微微睁一下眼睛了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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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7-06-28 16:35操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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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半天也没有人来坐车,四狗靠在门口的座位上差点又迷糊着了,昨晚没睡好,老做乱七八糟的梦。他隐隐听见有什么人在不远处说话,是一问一答的声音,其中的一个声音是完全陌生的,有点瓮声瓮气,让人不舒服;另一个声音他很快就分辨出来,是跟他们一起跑出租的另一辆车上的女售票员,她说话总是拿鼻子嗯啊嗯啊的。他还依稀听到陌生的声音好像还不断地提到了他的名字,听起来很突兀,又很刺耳,好像故意把他的名字错念成“死狗死狗”。但一切都是模模糊糊朦朦胧胧的,就像人在梦里听到的声音那么不真切。四狗没心答理这些,他把脖子鸭颈样弯缩在座椅靠背上,实在懒得动弹一下。没过多长时间,他又听到了重腾腾的一串脚步声,几乎同时,有一股冷飕飕的凉风钻进车内直扑到他脸上。

  跟往常一样,四狗眯缝着睡眼只冲上车的人扫了一眼,就继续懒洋洋地躺在椅子上打瞌睡。他的两只脚搭在门口的合金护栏上,鞋尖一颤一颤的,像鸟爪那样毫无意义地抖个不停。但是,今天和往常似乎又不太一样,上车来的人并没有立刻钻进车厢坐下来,相反,那人只把上半身探进车门。他的身体太宽阔了,以至于像是被车门紧紧卡在那里进不来。四狗也察觉到车门被什么东西挤得吱吱响,他连眼睛也不睁,只是没好气地说要上就上来,你挡着车门啦!可是对方依旧堵在门口,接着有个声音闷声闷气问他,喂,你就是卖票的?四狗依旧半睁半闭着眼睛。那人一副打破砂锅问到底的架势,又追问他,你到底是不是卖票的?四狗这才用鼻子哼了一下,说,废话,你说我是卖啥的,总不是卖油条的吧!那人接着又问你叫四狗?四狗一听这人又叫他“死狗”,便明白这就是刚才跟前面车的女售票员说话的那个家伙。他猛地张开眼睛挺起胸膛大声嚷,你他*的会不会说人话,大清早的也不刷牙,满嘴臭气,听清了我叫四狗,你他*的才是死狗呢!那人听了没再说话,相反却沉默了数秒。突然他的上身猛地往里一纵,整个人如同一堆生铁块撞进车厢。四狗还没有反应到将要发生什么事情,闯进车来的男人早抡起两只拳头,照着四狗的面额和鼻子扑扑就是两下。

  四狗在这种突如其来的拳头和惊恐之中,仅仅本能地用双手掩护着自己的头脸,嘴里嗷嗷乱叫,鼻孔早已鲜血淋漓了。无奈,那个人的拳头简直跟铁锤一般,又重又疾,四狗躲闪不及,几下就被打翻在车厢的过道里。接着,那人扑上来又用脚使劲地朝四狗的肚子猛踢起来,四狗捂着肚子在地板上蛇样拼命扭曲翻滚,可车厢内空间实在是太狭窄了,他根本无处藏身,一切挣扎都是徒劳的。接下来,四狗的腰背屁股大腿又被那人狠狠踹了十几脚,四狗疼得只有哭爹喊娘的份儿了。这时,停在站里的几辆车上的人都闻声赶过来。因为是清晨,四狗的哭喊声传得清清楚楚的,四狗的每一声惨叫听上去都跟恐怖片里的鬼叫一样难听。大伙完全都被这种突兀的声音给震住了,加上一早晨人的大脑都不太清醒,难免有些迟钝和木讷,人们一时搞不清到底是怎么回事,个个都只是战战兢兢地围在四狗姐夫的那辆中巴车旁。通过一扇扇车窗大伙无比惊恐地看到那个高大威武的男人,正抡铁锤一般在车厢内殴打着售票员四狗。大伙只能听到四狗哇啦哇啦的乱叫,却始终看不到他的人影儿。倒是那个男人似乎一点都不在乎外面的围观者,依旧狂暴肆虐地像是在冲车厢内的空气不停地拳打脚踢。

  后来,还是那个平时说话喜欢嗯啊嗯啊的女售票员灵机一动,她说,要出人命啊,嗯,你们这些男的别光傻站着看热闹啊,嗯,倒是进去拉一拉啊,嗯,四狗会被打死的啊。女售票员连着喊叫了好几声,根本没有人肯钻进车里劝架,大伙多少是有点惧怕那个高高大大的男人的,因为隔着车窗人们也能看清他的拳头真的跟铁锤一样结实,他的胳膊像椽子一样粗壮,还有他的脚踢起来的时候上面穿的鞋少说也有四十三码。或许因为女售票员刚才搭讪了这个陌生男人的询问(她甚至还从他的手里接过了那张在背面写着四狗名字和他们车牌号的烟壳纸),此刻她真是懊悔万分,又无计可施,她人急得在车外空地上乱蹦乱跳。她不遗余力冲其他人喊,嗯,你们谁快去把四狗姐夫叫回来啊,嗯,行行好啊,别见死不救啊,嗯,他人肯定在路对面的小饭馆里吃早点呢。她这样一气喊完,没等别人做出任何有效的反应,女售票员自己倒撒腿朝马路对面飞奔而去了。她往前跑时屁股一颠一颠地左右乱颤。

  这样也就一眨眼的工夫,四狗的姐夫就慌慌张张从人堆里挤进来。四狗的姐夫冲进自家车里的时候手里的确抓着一把大号的扳手,谁也没有注意到这把大而坚硬的铁家伙是从哪里弄来的(或者是别人随手塞给他的)。照理说,四狗姐夫去外面吃拉面,是不需要带什么工具去的。四狗姐夫闯进车厢做的第一件事就是,他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高高举起扳手,冲那个脚踩着他小舅子屁股的家伙的后脑勺使劲砸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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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7-06-28 16:36操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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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接下来,大概谁也没有料到,那个先前还气势汹汹挥拳舞脚的五大三粗的男人,竟连哼都没哼一声,就瘟牛样栽倒在车厢里了,他笨重的身体正好像一副棺材盖一样盖在一直躺在车厢过道里鬼哭狼嚎的四狗身上。至此,四狗那种歇斯底里的号叫也仿佛被什么软物塞住了似的,他再也没有叫唤一声。
 

  老牛头是在医院里见到自己儿子的。这已经是上午十点钟以后的事了。此前他在自家楼下面转了一大圈,看几个老头儿在院子里慢条斯理地下象棋,觉得一点儿意思也没有,就又闷头闷脑回到家里。当时,老伴正在厨房里丁丁当当准备着饭菜,屋里弥漫着一股煎鸡蛋的味道,他就知道老伴肯定还得让他去医院给小孙女送饭。他没话找话地跟老伴怄气说,今天我可不去,赶明我真的腿一蹬咽气了,他们难道还饿肚子不成!老伴耳朵背得很,厨房噪音又大,根本没在意他的话。后来老伴还没来得及指派他去医院,居委会的人就领着派出所的两名干警上家里来了。再后来他就稀里糊涂跟他们坐上了警车,然后被拉到了一家急救中心。

  看见牛钢的时候,他人正平展展地躺在一张床上。从这个角度他无法看清儿子脑袋上同样无法弥补的黑洞。牛钢好像只是安静地睡在那里。这些年老牛头从来没有这样认真地看过儿子的脸,特别是儿子睡着时的样子。他觉得儿子一下子变小了,变矮了,也变薄了,不再像平常那样牛高马大地在他眼前晃来晃去,躺在眼前的几乎是个陌生人。过去的许多年里,老牛头对儿子最多的评价是,白长了那么高个那么傻大个,站起来是一根躺下去是一摊,有啥用嘛,还不是多穿爹娘二尺布?现在,老牛头的印象仅仅是,小,无缘无故儿子突然间缩小了,不再碍眼,而是异常刺目。

    后来老牛头终于明白了那种刺目的原因,那是苫在儿子身体上的一条白布单。他们只是让他稍微看了一眼儿子的头脸,就急忙将那条白布单重新拉上。他和儿子彻底被白色隔开了。随后,老牛头觉得自己的太阳穴像是被谁用锥子狠狠戳了两下,眼前闪过一片蚊虫样的飞行物,随后世界好像只剩下一团黑。

  就在当天晚上,四狗姐姐和她的公公婆婆趁着月色提着大包小件惶惶地怯懦地敲响了老牛头的家门。门一开,一伙子人便被里面惨烈悲痛的气氛包围住了,牛钢的母亲媳妇还有女儿正哭天抹泪地抱成一团。四狗姐姐他们立刻显得无所适从,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开口,更不知道该如何迈腿进去。还是四狗姐姐的公婆率先打破了这种僵持的局面。这对老人几乎是跪爬着进屋去的,来的其他人也都跟着他俩跪下来。他们一面用郊区农民特有的那种腔调号啕哭丧,一面絮絮叨叨诉苦认罪。他们的气势一下子就压住了屋里人的痛哭声,听起来他们似乎比老牛头一家更难过更悲伤一些。老牛头后来闻声从里屋的床上颤巍巍摸索起来,用自己右手仅有的三根手指指点着这些不速之客,他说你们趁早拿上东西走,我们不稀罕这些!快些出去,都滚吧!

  四狗姐姐他们在让撵出屋子之前,终于还是主动摊了牌。他们的意思是希望两家能私下和解,他们愿意多赔一些钱给牛家。他们甚至提出来,牛钢女儿今后的所有抚养费和学杂费都由他们承担,一直到孩子长大成人……尽管这样,最后这一伙人连同他们带来的那些箱箱包包还是被推到门外了,因为老牛头一家什么都不需要,只要能给牛钢偿命。
  

  十一月初就飘起头场大雪,萧瑟的冬景无声无息地铺满了小城的每一条街巷。老牛头已经很久没怎么出门走动,出门难免遇见街坊邻里,问这问那的,都是一副热心肠,老牛头不想跟任何人再提儿子的事了。最要命的还有,那一家子人的一次次纠缠和软磨硬泡,他们简直跟冤魂的影子一样无所不在,一次次被拒之门外,又一次次厚起脸皮敲响他的家门,一副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架势。尤其那个始作俑者的售票员,这个小年轻从养好了伤以后,有一阵子几乎天天都会跑来守在老牛头家门口,都快变成一条忠实不贰的看家狗了。有时一大早就鬼使神差来了,有时是在天快擦黑的时候猛不丁地跑来,反正来了就赖在那里久久不肯离开,不是下跪求情就是哭丧着个脸。有一次老牛头被堵在楼道里,这个小年轻甚至威胁他说爷爷你不答应的话我就死给你看!这难免又会招来邻居们好奇的目光和观望,弄得老牛头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应对了。  

  有时候他似乎确实也感觉到了对方的诚心,有时候他甚至莫名地生出一丝怜悯和悔叹:要是那天自己别那么固执就好了,要是那天他别动手打人就好了,还有,要是那天他不把乘车的经过跟儿子媳妇们唠叨也就没事了——可是他明明知道儿子的脾气性格跟自己年轻时一模一样,却偏偏还添油加醋地对儿子讲了自己在外面所受的侮辱,甚至还把好心人写给他的烟壳纸交给了儿子,仿佛非要考验一下儿子对自己是否忠诚——这样胡思乱想的结果是,他觉得自己的脑袋就像一块巨大的吸满了水的海绵,思绪变得沉重、冰冷又潮湿不堪。有那么一两次,老牛头几乎快要松口了,杀人不过头点地,冤家易结不易解,人死不能复生,得饶人处且饶人,这些道理他都明白。但是很快,他就从老伴那双似乎再也哭不出一滴泪水的老眼里和儿媳妇日渐消瘦的寂寞身影中得到了重要警示,千不该万不该他们是不该打死牛钢的!杀人就得偿命,古往今来天经地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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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7-06-28 16:38操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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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因为头天夜里下了雪,老牛头才想着出门走一走的。楼下几乎没有什么人,雪把小院和甬道盖得白茫茫的,外面的一切东西都销声匿迹,世界变得干干净净,没有一丝污点,脚踩上去只是吱嘎吱嘎响。老牛头觉得自己像从监狱里刚刚放出来的犯人,大口大口呼吸着凛冽净洁的空气,手里的拐杖戳在哪里都会留下一只只深深的黑洞,跟弹孔一样。雪还在琐屑地飘着,像是从地上往天上飞旋;几乎又是粉末状的,落在人脸上立刻变成冷冰冰的水汽。老牛头在外面的街巷里茫然地转了一圈,等他返回时,远远就瞧见有个人影正瑟瑟地站在楼洞口不停地跺着脚,冻得浑身都发抖了。他虽看不太清,可脑子还是蒙了一下。

  老牛头几乎是低着头走过去的。那人一直注意着他,而且几乎立刻就站端正不再跺脚了,像是在冲老牛头行注目礼,但身体还是那么无助地一抖一缩的。老牛头一副避之唯恐不及的慌张模样,但就在他们擦肩而过时,老牛头还是不由地收住了往前探去的拐杖,扭过脸冲那人瞥了一眼。与此同时,那个人早就扑通一下跪倒在他脚下,在他毫无准备的时候双手紧紧抱住了他的腿。接着是一声长长的呜咽。老牛头痴呆的记忆仿佛被某种利器凶猛地豁开了似的,他的眼睛定格在皑皑的雪地上。白雪比刀光还要刺眼,他僵冷衰老的眼眶里微微闪烁着一种光亮。老牛头当然已经认出这人是谁了,即便化成灰他也能把这家伙从黑灰堆里刨出来,只不过,这人看起来比前一阵更瘦了,瘦成一根麻秆了,大冷天的他身上穿的单薄得叫人可怜。

  中巴车的售票员四狗就那样死皮赖脸地跪在老牛头脚下,一边抽泣,一边哆嗦,嘴里嗫嚅着,苦苦哀求。老牛头一时又走不脱,他的腿被对方抱得死死的。四狗说爷爷你行行好吧……爷爷我姐姐人都快疯了……爷爷我外甥女才刚一岁多啊……爷爷都是我不对我不是个人啊……爷爷我求求你了,我给你磕头了,我以后改,好好做人……爷爷呀他们都骂我是丧门神是灾星是扫把星……爷爷我真的改,以后你就是我的亲爷爷,我给你当孙子孝敬你老……老牛头实在听不下去了,最后他狠下心用尽全身力气甩开了四狗,然后气冲冲上楼去。不知怎地,回到家里他忽然发现自己早已是老泪纵横。

    不知过了多久,楼下好像乱哄哄喧嚣起来,老牛头还是从厨房的后窗户看到围在雪地上的一大堆人的。当时他正准备往自己的茶杯里倒开水,无意间听见隐隐的吵闹声,他就侧脸朝窗外随便看了一眼,心里却突然有种极不好的预感,竟一慌神让手里的杯子滑落到地上,顿时摔得粉碎了。后来老牛头越发地心神不宁了,终于忍不住又一颠一颠地下楼来。

  直到这时,他才从大伙嘴里得知,刚才有个小年轻好端端地躺在院子的雪地上,起初大伙还以为是个醉鬼,有俩热心人想把他扶起来看看他冻坏了没有,结果发现他把自己的一根手指头硬生生拿刀子割掉了,刀子就压在身下,血流得止不住,地上的积雪都染红了一大摊,小伙子八成是疼晕过去了……乍一听到这悚人的消息时,老牛头的一只手突然无可名状难以抑制地跳动起来,好像被一根看不见形的绳子吊起来剧烈地抽抖摆颤,他吓得扔掉了左手的拐杖,想用这只好手去抓稳那只乱跳晃的手。一生当中唯独这一时刻,他比以往任何时刻都更加清醒地意识到,留在自己右手上的那些伤痕是多么的残酷无情又丑陋不堪……
 

  另记:元旦来临,市民欢庆。中巴车驾驶员某某被人民法院一审判决,判处死刑,剥夺政治权利终身,缓期两年执行。不久,该市相继出台了整治城市客运交通“三乱”现象的相关措施和规定。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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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7-06-28 16:39操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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河流的秘密

陈启文

  老罗后来想,他在这河上等了一辈子,就是等着河流把一个女人送来。

  老罗是个驾船的。驾船人大多是驼背。老罗也是个驼背。

  河很大,船很小。但有了这样一条船,世上就没有过不去的河。老罗在这条大河上渡人,把河这边的人渡到河那边去,又把河那边的人渡到河这边来。每日里划船荡桨,老罗的背越来越驼了。看一个艄公在这河上这船上干了多久了,不看脸,脸是看不出的,河风吹老少年人,你会在一张二十多岁的脸上,看出五十来岁的模样。到了这模样,就再也没什么变化了,七老八十,看起来也差不多。有经验的人,都不看艄公的脸,看背。越是经验老到的艄公,越是俯身伏向这条大河。你在很深的河水里看见自己了,你才会看见这河上的路。

  河上也是有路的,要不,船就会在水上乱走。船翻了不是风浪太大,是走到了没路的水上,或走上了自己不该走的路。这是老罗的重要发现之一。老罗船小,老罗的船却走得极平稳,很少摇晃的时候。老罗很少上岸。老罗一上岸就摇晃起来,他低了头看岸上的路,路就在他脚下,一迈脚却踢得老远老远。他不是往前栽,就是向后仰,他举起长满皱纹的大脚片子,不知往哪里迈才好。这时,陆地上的人看着他,就像看一个黑猩猩。

  回到船上就好了。人根本就不懂他,只有船才懂他。他和他的船肩并肩地走在一起,这一点也不夸张,真的就是这样,船头向前,他的上半身也直直地向前拥去,人和船,此时几乎就是平行的,会有一些水花溅起,落在他的脸上,他静静地享受着水花落在脸上的清凉。

  这时有阵风吹过来,老罗就闻到了湿润的气味。不是水的气味,老罗嗅觉灵敏。老罗能把水的气味和一些很像水的气味清楚地分开。老罗并不抬头,他顺着气味就把船划过去了。

  他看见了,水里漂来一个女人。

  老罗这辈子,不知从水里救起了多少从大河上游漂来的人。有男人,有女人,有死人,有活人。死人大都两手空空,而活人手里总是抓着一样什么东西,一棵水草,或者是一根木头。手里抓着一样东西了,也就抓着了一线生的希望。那根水草救不了你的命,可你抓住了它也就攥紧了你的命。很多人其实都是可以不死的,可在最该攥紧一点什么时把手松了。

  老罗把这女人捞起来时,女人手里就抓着一根水草,攥得好紧,掰都掰不开。老罗一使劲,女人醒了。女人看见跪在自己两腿之间的一个罗锅,乌黑锃亮,像只乌木雕出来的菩萨。女人从船上一跃而起,船猛地向下一沉。女人打了老罗一耳光。

  谁叫你来救我啊!女人哭喊。

  女人猛地朝船头奔去。老罗看得很清楚,女人手里连根水草都没有了。女人的两只手都是空的。只要女人往河里一跳,他知道自己不可能再把她捞上来。谁也捞不起一个不要命的女人。老罗瞪大眼睛看着,可女人跑了几步又停了下来。她没跳,只看着河流发了一会儿呆,又慢慢地转过身来,回到了老罗身边。

  老罗说,跳啊,你咋不往下跳?

  女人笑了笑,然后说,我想通了,搂着个驼子,比搂着棵草强哩。

  事情其实就这么简单。老罗没有女人,所以必须捞起个女人。你甚至觉得这是天意。

  河边上的人都叫她小乔。但没有人知道这是她的名字还是她的姓。老罗这么叫,大伙儿都跟着这么叫。没有女人的时候,老罗一个人在船上睡,在船上吃,很少上岸。有女人了,老罗也还是在船上睡,在船上吃,很少上岸。不同的是,这船上多了一个女人,你看见那条小船了,你会觉得这船很有些分量。它不再像一匹树叶在江湖上孤苦无依地漂泊了,一个年轻娘们儿坐在船上,红扑扑的,满胸满膛的饱满。浪花在船头上溅起,船慢悠悠地晃,一上,一下。女人的胸前很湿润的,男人都把目光盯在这一片湿润上。但没有邪念,目光都异常安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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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7-06-28 16:40操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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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女人时常上岸。她进村时,大多是在黄昏。在渐渐暗下去的夜色中,女人笑得极鲜亮。她要买些韭菜,买些葱,买些鸡蛋。她的日子过得好像很有滋味,很香,很有嚼头。女人回去时,月光斜斜地照下来,把树的影子映在女人迷幻的侧影上。她胸脯上鼓着两只高挺健壮的大奶。她一边走着,一只手搭在那高耸的地方,轻轻地抚摸。女人也不是要故意这样来勾引汉子,撩拨汉子。那是一个十足的本能动作,她没有想。女人把手一放开,那一对大奶就更加晃动出许多姿态来。

         很多人都在黑暗中看着小乔。不光是汉子,也有女人。好看的女人,女人们其实也爱看。小乔知道有人在看她。她忍不住抿嘴偷笑一下。黑暗的河湾里亮着一盏灯。那是一条船。那是小乔今夜的归宿。小乔一脚踏上跳板,就感觉背后有些异样。小乔蓦地回头一看,有个黑影一闪,不见了。小乔便笑了笑,钻进船舱里。她在关舱门时看了看夜空,船上的灯光被月光衬得发黑。一河的月光,惊人的亮。

  船摇晃得很厉害。船没走,可船摇晃得很厉害。船底下的水流声,一阵一阵地流过去。风掀开船上那一叶小窗,一起一伏。有人看见了,老罗的身体一起一伏,像在驾船。唉,这驴日的老罗!

  后来人们再坐那条船,便莫名其妙地有些兴奋。

  只有老罗自己知道,他越来越感到力不从心了。老罗驾船有极高的天赋。仰躺在舱板上的女人,真的就像一条船啊。但老罗无法驾驭这个女人。老罗感到有一种掀翻生命的力量,一经这女人身上发出就不可抵挡,能把人穿透,把人毁灭。老罗感觉到了某种危险,他的身体一天比一天消瘦,瘦得像一个没有任何重量的鬼魂。老罗驾了几十年船,老罗比谁都明白,当一条船再也无法驾驭时,这条船就快要翻了。
  

  他开始给女人交代后事,他要女人在自己死后马上就嫁人。女人显然不明白他的意思,女人显然也不相信老罗会那么快就死掉。她以为是这驼子多疑,在试探自己的真心。女人便说,你要死了,我就陪你一块儿死吧,反正我是死过一次的人了。老罗说,你要这样我的魂都不得安生,我与你算得有缘人。我已经老了,你还年轻,你该去找一个陪你一辈子的人。我这辈子有你这么个女人,就算死也值了,要不是大水把你冲下来,我这辈子都不知道女人是啥滋味哩。

  老罗的预感是极其准确的,老罗死了。那天,女人上岸后不久,船就翻了。女人葬了老罗,每晚都来为老罗守坟,守到七七四十九天,一个黑影在老罗的坟后慢慢浮现出来,说,嫁人去吧,你再这样守着,我真不得安宁啊。

  女人抬眼看他,眼里满是凄楚。她摸索着走过去,一摸,空的。旷野里,四顾茫茫。哪来的老罗?不见一个人影。她扑在坟头上,那股好闻的泥土气味总能使她情不自禁地埋下头去,哭个不停。

  后来有人说,那个黑影不是老罗,是老二。

  老二,姓宋,排行老二。但他不准别人叫他老二。老二是什么玩意儿,谁心里都清楚。可村长叶四海喊,老二!老二答应,嗯。叶四海说,你还嗯哪,你都死到临头了你还不知道?

  老二说,就是死也值呢。

  老二是个背脚的。烟波尾有个小小的船码头,每天傍晚便划来一些小船。船上载来的东西,都是很重的东西。老二力气大,别人背一包,他能背三包。

  没有人注意老二的举动,这会儿码头上的人都盯着船,船上的人都盯着岸。没人注意到老二把那玩意儿从短裤下边撩出来了,他开始尿。这是惊心动魄的一幕,从那昂着头快要翘到天上的东西里,那尿水先是卟卟地打在水上,水纷纷飞,尿到最后就尿在岸上了,但还挺有余劲儿,在土坡上冲出了一个深坑。

  老二习惯不好,老二看见船了就想尿。船是从河那边划过来的,河那边有个县城。而且船上坐着的,总是女人多。这满船的女人也很少是那县城里的女人,都是本乡本土的黄脸婆们。可这些平时看上去没多少意思的黄脸婆们,坐着船,去那边县城里逛一圈,再回来,一个个就摇身一变变得花枝招展了,脸上泛起了鲜艳的红润,眼都水汪汪的,擤鼻涕也不再用手抹在鞋帮上了,鼻子一缩,都从怀里掏出花布手绢,像城里女人那样沿鼻子转着圈,慢慢地擦。而脸上都带着大姑娘出嫁时的表情,笑意盈盈,又略带一点儿羞涩。她们一个接一个从船上轻捷地跳了下来。她们都不看老二。老二那像鼓槌子一样的东西好像白长了,他的脸已和那玩意儿一样憋得通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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