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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帖]东宫--匪我思存(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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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帖]东宫--匪我思存(完)

《东宫》作者:匪我思存【出书版完】


《东宫》作者:匪我思存


文案: 有狐绥绥,在彼淇梁。心之忧矣,之子无裳。有狐绥绥,在彼淇厉。心之忧矣,之子无带。有狐绥绥,在彼淇侧。心之忧矣,之子无服。她,本是西凉国的九公主,集万千宠爱于一身,因为和亲踏上了中原之路。他,乃是当今的太子,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储君,因为政治联姻不得已迎娶了异域公主。他有自己的宠妃,赵良娣。她有自己的生活,偷溜出宫拦惊马、打恶少、追小偷、送迷路的小孩回家,兼且喝酒、逛窑子。本来是两条永不相交的平行线。然而东宫之中权位的争夺、无端的是非、暗藏的杀机,却将她一步一步卷入其中。在一次死里逃生的大劫之后,她蓦然忆起了三年前的曾经:他与她在沙漠里相亲,他为她斩杀天亘山的白眼狼王,他和她在草原上举办了一个盛大的婚礼,然而,他亦给她带来了一场血流成河的灭族之灾…… 忘川之水,在于忘情。当一切又重返记忆,她该如何抉择? 


主角:李承鄞、小枫┃配角:阿渡┃其它:古代、东宫、虐文


[此贴子已经被作者于2010/7/11 19:38:10编辑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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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直
我又和李承鄞吵架了。每次我们吵完架,他总是不理我,也不许旁人同我说话。
我觉得好生无趣,便偷偷溜上待玩。阿渡跟着我,她一直在我身边,无论走到哪里都甩不掉,像个影子似的。好在我并不讨厌阿渡这个人,她除了有点一根筋之外,样样都好,还会武功,可以帮我打跑坏人。
我们去茶肆听说书,说书先生口沫横飞,讲到剑仙如何如何千里之外取人项上人头,我问阿渡:“喂,你相不相信这世上有剑仙?”
阿渡摇摇头。
我也觉得不可信。
这世上武林高手是有的,像阿渡的那柄金错刀,我看见过她出手,快得就像闪电一般。可是千里取人头气,我觉得那纯粹是吹牛。
走出酒肆的时候我们看到街头围了一圈人,我天生爱凑热闹,自然挤过去看个究竟。原来是个一身缟素的姑娘跪在那里哭哭啼啼,身后一卷破席,裹着着一具直挺挺的尸首,草席下只露出一欢僵直的脚,连鞋都没有穿。周围的人都一边摇头一边叹气,对着她身前写的“卖身葬父”四个墨字的白布指指点点。
“哇。卖身葬父!敢问一下,这位小姐打算把自己卖多少?”
所有人全都对我怒目而视。我忘了自己还穿着男装,于是缩了缩脖子,吐了吐舌头。这时候阿渡拉了拉我的衣角,我明白她的意思,阿渡总是但心我闯祸,其实我虽然成天在街上晃来晃去,但除了拦过一次惊马打过两次恶少送过三次迷路的小孩回家追过四次不定期是五次小偷之外,真的没有多管过闲事……
我偷偷绕到人群后头,仔细打量着那破席卷着重尸首,,后来蹲下来,随手抽了根草席上的草,轻轻挠着那僵直的脚板心。
挠啊挠啊挠啊……挠啊……
我十分有耐心地挠啊挠.草席里的“尸首”终于忍不住开始发抖,越持抖厉害,越抖越厉害,越抖越厉害……周围的人终于发现了异样。有人大叫一声指着发抖的草席,牙齿格格作响,说不出话来;还有人大叫“诈尸”;更多的人瞠目结舌,呆立在那里一动不动,我不屈不挠地挠着,草席里的“尸首”终于忍不住那钻心奇痒,一把掀开席子,大骂:“哪个王八蛋在挠我脚板心?”
我牙尖嘴利地骂回:“王八蛋骂谁?”
他果然上当:“王八蛋骂你!”
我拍手笑:“果然是王八蛋在骂我!”
他一骨碌爬起来便朝我一脚踹来,阿渡一闪就拦在我们中间.我冲他扮鬼脸:“死骗子,装挺尸,三个铜板挺一挺!”
骗子大怒,那个浑身缟素的姑娘同他一起朝我们冲过来。阿渡素来不愿意在街上跟人打架,便拉着我飞快地跑了。
我有时候非常不喜欢跟阿渡在一块儿,因为往往有趣的事刚刚做了一半,她就拉着我当逃兵。可是她的手像铁钳似的,我怎么也挣不开,只好任凭她拉着我,踉踉跄跄一路飞奔。就在我们夹杂在人流中跑过半条街的时候,我突然看到一间茶楼前,有个人正瞧着我。那个人长得好看,穿一件月白袍子,安静地用乌黑的眼珠盯着我。
不知道为什么,我心里突然一跳。到了牌坊底下,阿渡才松开我的手,甸顺头再看那个人,他却已经不在了。
阿渡没有问我在看什么,她就是这点好,从来不问东问西。我觉得自己今天有点
儿心神不定,也许是因为和李承鄞吵架的缘故。虽然他每次都吵不赢我,我总可以
将他气得哑口无言,但他会用别的方式来还击,比如让旁人都不理睬我,就如同我
是一个所有人都看不见的人。那种滋味实在不好受,如果我不偷偷溜出来街上玩,
迟早会被活活闷死。
我觉得好生无趣,低头踢着石子,石子一跳一跳,就像蹴鞠一样。李承鄞是蹴鞠
的高手,小小的皮球在他足尖,就像是活物一般,任他踢出好多种花样。我并不会
蹴鞠,也没有学过,因为李承鄞不肯教我,也不肯让别人教我,他一直非常小气。
我用力稍大,一脚将石子踢进了阴沟里,“扑通”一响,我才发现不知不觉竟然
已经走到了一条巷子里。两边都是人家的高墙,这里的屋子总建得很高,还有开关古怪的骑墙,我突然觉得有点儿毛骨悚然……就是那种后劲里汗毛竖起来的感觉。
我回过头来,竟然没看见到阿渡,我大声叫:“阿渡!”
巷子里空落落的,回荡着我的声音。我前所未有地恐慌起来,几年来阿渡一直和我形影不离,连我去如厕,她
都会嗖在我身边。我醒来的时候她陪着我,我睡觉的时候她睡在我床前,她从来没有不声不响离开过我周围一丈
以外,现在阿渡突然不见了。
我看到了那个人,那穿着月白袍子的人,他站在巷子那头,远远地注视着我。
我方寸大乱,回头叫着:“阿渡!”
这个人我并不认识,可是他刚刚在街上瞧着我的样子,奇怪极了。我现在觉得他瞧着我的样子,也奇怪极了。
我问他:“喂!你有没有看到阿渡?”
他并没有答话,而是慢慢地朝着我走过去。太阳照在他们脸上,他长得真好看,比李承鄞还要好看。他的眉毛
像是两道剑,眼睛黑得像宝石一样,鼻梁高高的,嘴唇很薄,可是形状很好看,总之他是个好看的男人。他一直
走到我的面前,忽然笑了笑:“小姐,请问你要找哪个阿渡?”
这世上还有二个阿渡么,我说:“当然是我的阿渡,你有看见她么?她穿着件黄色的衫子,像只小黄鹂一样。”
他慢吞吞地说:“穿着件黄色的衫子,像只小黄鹂一样——我倒是看见了这样一个人。”
“她在哪里?”
“就在我的面前。”他离我太近了,近得我可以看见子他眼中熠熠有神的光芒,“难道你不是么?”
我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衣裳,我穿的是件淡黄色的男衫,同阿渡那件一样,这个人真的好生奇怪。
他说:“小枫,几年不见,你还是这样,一点儿都没有变。”
我不由得大大地一震,小枫是我的乳名,自从来了上京,再也没有人这样称呼过我。我眨着眼睛,有点儿迷惘
地看着他:“你是谁?”
他淡淡地笑了笑,说道:“嗯,你不知道我是谁。”
“你是我爹派来的么?”我眨了眨眼睛,看着他。临走的时候阿爹答应过我,会派人来看我,给我磅好吃的。
他并没有回答我,只是问我:“你想回家吗?”
我当然想回家,做梦都想要回家。
我又问他:“你是哥哥派来的么?”
他对我微笑,问我:“你还有哥哥?”
我当然有哥哥,而且有五个哥哥,尤其五哥最疼我。我临走的时候他还大哭了一场,用鞭子将泥地上的沙土全
都抽得东一条西一条。我知道他是因为舍不得我,舍不得我到这么远的地方来。
这个人连我有哥哥都不知道,看来并不是家里派来的人,我略微有点儿失望。问他:“你怎么会知道我的名字?”
他说:“你曾经告诉过我。”
我告诉他的?我原来认识他么?
为什么我一点印象都没有了。
可是不知道为什么,我却不觉得这个人是骗子。大约因为不会有这么奇怪的骗子,这世上的骗子都会努力把自己扮成正常人,他们才不会奇奇怪怪呢,因为那样容易露出破绽,被人揭穿。
我歪着头打量他,问:“你到底是什么人?”
他说:“我是顾剑。”
他没有说别的话,仿佛这四个字已经代表了一切。
我压根儿都没有听说过这个名字,我说:“我要去找阿渡了。”
他对我说:“我找了三年才见到你,你就不肯同我多说一会儿话么?”
我觉得好生奇怪:“你为什么要找我?你怎么会找了我三年?三年前我认识你么?”
他淡淡地笑了笑,说道:“三年前我把你气跑了,只好一直找,直到今天才找到你。可是你已经不认得我了。”
我觉得他在骗人,别说三年前的事,就是十三年前的事我都记得清清楚楚。我的记性可好啦,我两三岁时,刚记事不久,就
记得不少事了。比如,阿娘曾给我吃一种酸酸的果子浆,我很不爱吃;又或者阿娘抱着我,看父王跑马归来,金色的晨曦镀在
父王身上,他就像穿了一件金色的盔甲一般,威风凛凛。
我决意不再同他说话。我转身就走,阿渡会到哪里去了呢?我一边想一边回头看了一眼,那个顾剑还站在那里看着我,他的
目光一瞬不瞬地望着,看见我回头看他,他又对我笑了笑。他都对我笑了好几次了,我突然觉得他的笑像水面上浮着的一层碎冰,就像对着我笑,其实是件让他非常难受的事似的。
真是一个奇怪的人,还硬说我认识他,我可不认识这样的怪人。
我走出巷子的时候,才发现阿渡就坐在桥边。她呆呆地看着我,我问她:“你跑到哪里去了,我都担心死了。”
阿渡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我摇她她也不动。这时候那个顾剑过来,他朝着阿渡轻轻一弹指,只听“嗤”一声,阿渡就
“呼”地跳起来,一手拔出她那柄金错刀,另一只手将我拉到她的身后。
那个顾剑悠悠地笑着,说道:“三年前我们就交过手,刚刚我一指就卦住了你的穴道。你难道不明白,如果我真的想做什么,就凭你是绝对拦不住我的么?”
阿渡并不说话,只是凶狠地看着他,那架式像是护雏的母鸡似的。有一次李承鄞真的把我气倒了,阿渡也是这样瞪着他的。
我没想到这个顾剑能封住阿渡的穴道,阿渡的身手非常了得,寻常人根本接近不了她,更别提轻易制住她了,这个顾剑武功
高得简直是匪夷所思。我瞠目结舌地瞧着他。
他却只是长长叹了口气,看着拔刀相向的阿渡。和在阿渡身后探头探及的我……然后他又瞧了我一眼,终于转身走了。
我一直看着他走远,巷子里空荡荡的,那个怪怪石顾剑终于走得看不见了。我问阿渡:“你不要紧吧?有没有受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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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渡摇了摇头,做了一个手势。
我知道那个手势的意思,她是问我是不是很难过。
我为什么要难过?
我觉得她莫名其妙,于是大大地朝她翻了个白眼。
天色渐渐暗下来,我带着阿渡上问月楼去吃饭。
我们出来街上闲逛的时候,总是在问月楼来吃饭,因为这里的双拼鸳鸯炙可好吃了。
坐下来吃炙肉的时候,卖喝的何伯带着他的女儿福姐儿也上楼来了。何伯是个瞎子,可是拉得一手好胡琴,每次到问月楼来吃酒,我都要烦福姐儿唱上一曲儿。
福姐儿早就和我们相熟了,对我和阿渡福了一福,叫我:“梁公子。”
我客气地请她唱了两首曲子,她便喝了一曲《采桑》。
吃着双拼鸳鸯炙,温一壶莲花白酒,再听着福姐儿唱小曲儿,简直是人生最美不过的事情。
肉还在炙子上滋滋作响,阿渡用筷子将肉翻了一个个儿,然后将烤好的肉沾了酱汁,送到我碟中。我吃着烤肉,又喝了一杯
莲花白酒,这时候有一群人上楼来,他踩着楼板“咚咚”直响,他们哄然说笑,令人侧目。
我开始跟阿渡瞎扯:“你看那几个人,一看就不是好人。”
阿渡不解地望着我。
我说:“这些人虽然都穿着普通的衣裳,可是每人都穿着粉底薄靴,腰间佩刀,而且几乎个个手腕上戴着护腕,拇指上绑着
鹿皮。这些人既惯穿快靴,又熟悉弓马,还带着刀招摇过市……又长成这种油头粉面的德性,那么这些家伙一定是羽林郎。”
阿渡也不喜欢羽林郎,于是她点了点头。
那些羽林郎一坐下来,其中一个人就唤:“喂,唱曲儿的!过来唱个《上坡想郎》!”何伯颤巍巍地向他们赔不是,说道:
“这位公子点了两首曲子,刚刚才唱完一首。等这首唱完,我们就过来侍候几位郎君。”
那羽林郎用力将桌子一拍:“放屁!什么唱完不唱完的!快快过来给咱们唱曲儿,不然我一刀劈死你这个老瞎子。”另一个人瞧了我一眼,笑道:“要说俊,还真俊,比那个唱小曲儿的娘子长得还好。喂!兔子爷相公,过来陪咱们喝一盅。”
我叹了口气,今天我本来不想跟人打架,看来是避免不了了。我放下筷子,懒懒地道:“好好一家店,怎么突然来了一帮不
说人话的东西?真教人扫兴!”
那些人一听大怒,纷纷拍桌:“你骂谁?”
我冲他们笑了笑:“哦,对不住,原来你们不是东西。”
起先骂人的那个人最先忍不住,拔剑就朝我们冲过来。阿渡轻轻将桌子一拍,桌上的那些碟啊碗啊都纹丝未动,只有箸筒被
震得跳起来。她随手抽了支筷子,没等箸筒落回桌面,那人明显晃的刀尖已经刺到我面前。电光石火的刹那,阿渡将筷子往下
一插,只闻一声惨叫,紧接着“铛”一声长剑落在地上,那人的手掌已经被那支筷子生生钉在桌子上,顿时血流如注。那人一边惨叫一边伸手去拔筷子,但筷子透过整个手掌钉穿桌面,便如一要长钉一般,如何拔得动分毫。
那人的同伴本来纷纷拔刀,想要冲上来,阿渡的手就搁在箸筒之上,冷冷地扫了他们一眼。那群人被阿渡的气势所慑,竟然不敢上前一步。
被钉在桌上的那个人还在像杀猪般叫唤着,我嫌他叫得太烦人,于是随手挟起块桂花糕塞进他嘴里,他被噎得翻白眼,终于叫不出声来。
我拿着刚挟过桂花糕的筷子,用筷子轻轻拍着自己的掌心,环顾众人,问道:“现在你们哪个还想跟我喝酒?”
那群人吓得连大气也不敢出。我站起来,朝前走了一步,他们便后退一步,我再走一步,他们便再退一步,一直退到了楼梯边,其中一个人大叫一声:“快逃!”吓得他们所有人一窝锋全逃下楼去了。
太不好玩了……我都还没来得及告诉他们,我可不会像渡一样拿筷子插人,我只是吓唬吓唬他们而已。
我坐回桌边继续吃烤肉,那个手掌被钉在桌上的人还在流血,血腥气真难闻,我微微皱起眉头。阿渡懂得我的意思,她把筷
子拔出来,然后踢了那人一脚。那人捧着受伤的手掌,连滚带爬地向楼梯逃去,连他的刀都忘了拿。阿渡用足尖一挑,弹起那
刀抓在手中,然后递给了我。我们那里的规矩,打架输了的人是要留下自己的佩刀的,阿渡陪我到上京三年,还是没忘了故乡
旧俗。
我看了看刀柄上錾的铜字,不由得又皱了皱眉。
阿渡不明白我这次皱眉是什么意思,我将刀交给阿渡,说道:“还给他吧。”这时候那人已经爬到楼梯口了,阿渡将手一
扬,刀“铮”地钉在他身旁的柱子上。那人大叫一声,连头都不敢回,就像个绣球似的,骨碌碌直滚下楼梯去了。从问月楼出来,倒是满地的月色,树梢头一弯明月,白胖白胖地透着亮光,像是被谁咬了一口的糯米饼。我吃得太饱,连肚
子都胀得好疼,愁眉苦脸地捧着肚子,一步懒似一步跟在阿渡的后头。照我现在这种蜗牛似的爬法,只怕爬回去天都要亮了。
可是阿渡非常有耐心,总是走一步,停一步,等我跟上去。我们刚刚走到街头角处,突然黑暗里“呼啦啦”涌出一堆人,当先
数人都执着明晃晃的刀剑,还有人喝道:“就是他们俩!”
定睛一看,原来是刚刚那群羽林郎,此时搬了好些救兵来。
为什么每次出来街上乱逛,总是要以打架败场呢?我觉得自己压根儿不是一个喜欢寻衅滋事的人啊!
看着一片黑压压的人头,总有好几百的样子,我叹了口气。
阿渡按着腰间的金错刀,询问似的看着我。
我没告诉阿渡,刚刚那柄刀上錾着的字,让我已经没了打架的兴致。既然不打,那就撒丫子——跑呗!
我和阿渡一路狂奔,打架我们俩绝不敢妄称天下第一,可是论到逃跑,这上京城里我们要是自逊第二,估计没人敢称第一。
三年来我们天天在街上逃来逃去,被人追被人撵的经验委实太丰富了,发足狂奔的时候专拣僻待小巷,钻进去四通八达,没几
下就可以甩掉后面的尾巴。
不过我们这次遇上的这群羽林郎也当真了得,竟然跟在后头穷追不舍,追得我和阿渡绕了好大一圈子也没把他们甩掉……我
吃得太饱,被那群混蛋追了这么好一阵工夫,都快要吐出来了。阿渡拉着我从小巷穿出来到了一条街上,面前方正有一队人马
迎面朝我们过来,这些人马远远看上去竟也似是羽林郎。
不会是那群混蛋早埋下一支伏兵吧?我扶着膝盖气喘吁吁,这下子非打架不可了。
身后的喧哗声越来越近,那群混蛋追上来了。这时迎面这队人马所执的火炬灯笼也已经近在眼前,带头的人骑着一匹高大的
白马,我突然发现这人我竟然认识,不由得大喜过望:“裴照!裴照!”
骑在马上的裴照并没有看真切,只猜疑地朝我看了两眼。我又跳起来大叫了一声他的名字,他身边的人提着灯笼上前一步,
照清楚了我的脸。
我看见裴照身子一晃,就从马上下来了,干脆利落地朝我行礼:“太……”
我没等他说出第二具字,就急着打断他的话:“太什么太?后头有一帮混蛋在追我,快帮我拦住他们!”
裴照道:“是!”站起来抽出腰间所佩的长剑,沉声发令,“迎敌!”
他身后的人一片“刷拉拉”拔刀的声音,这时候那帮混蛋也已经追过来了,见这边火炬灯笼一片通明,裴照持剑当先而立,
不由得都放缓了脚步。带头几个人还勉强挤出一丝笑容,只不过牙齿在格格轻响:“裴……裴……裴将军……”
裴照见是一群羽林郎,不由得脸色遽变,问道:“你们这是在做什么?”
裴照是金吾将军,专司职管羽林郎。这下子那些泼皮可有得苦头吃,我拉着阿渡,很快乐地趁人不备,溜之大吉。
我和阿渡是翻墙回去的,阿渡轻功很好,无声无息,再高的墙她将我轻轻一携,我们俩就已经上去了。夜深了,四处静得吓
人。这里又空又大,总是这样的安静。
我们像两只小老鼠,悄悄溜进去。四处都是漆黑一片,只有很远处有几点飘摇的灯火。地上铺了很厚的地毡,踩上去绵软无
声,我摸索着打床,我那舒服的床啊……想着它我不由得就打了个呵欠:“真困啊……”
阿渡忽然跳起来,她一跳我也吓了一跳。这时候四周突然大放光明,有人点燃了灯烛,还有一堆人持着灯笼涌进来,当先正
是永娘。隔着老远她就眼泪汪汪扑地跪下去:“太子妃,请赐奴婢死罪。”
我顶讨厌人跪,我顶讨厌永娘,我顶讨厌人叫我太子妃,我顶讨厌动不动死罪活罪。
“哎呀,我这不是好好地回来了嘛。”
每次我回来永娘都要来这么一套,她不腻我都腻了。果然永娘马上就收了眼泪,立时命宫娥上前来替我梳洗,把我那身男装
不由分说脱了去,给我换上我最不喜欢的衣服,穿着里三层外三层,一层一层又一喜忧参半,好像一块千层糕,剥了半晌还见
不着花生。
永娘对我说:“明日是赵良娣的生辰,太子妃莫要忘了,总要稍假辞色才好。”
我困得东倒西歪,那些宫娥还在替我洗脸,我襟前围着大手巾,后头的头发披散开来,被她们细心地用牙梳梳着,梳得我更
加昏昏欲睡。我觉得自己像个人偶,任凭她们摆布,永娘对我唠唠叨说了很多话,我一句也没听进去,因为我终于睡着了。
这一觉睡得十分香甜,吃得饱,又被人追了大半夜,跑来跑去太辛苦了。我睡得正香的时候,突然听到“砰”一声巨响,我
眼睛一睁就醒了,才发现天已经大亮,原来这一觉竟睡到了日上三竿。我看到李承鄞正怒气冲冲地走进来,永娘带着宫娥惊慌
失措地跪下来迎接他。
我披头散发脸也没洗衣,可是只得从床上爬起来,倒不是害怕李承鄞,而是如果躺在床上跟他吵架,那也太吃亏,太没气势
了。
他显然是来兴师问罪的,冷冷地瞧着我:“你还睡得着?”
我打了个大大的呵欠,然后才说:“我有什么睡不着的?”
“你这个女人怎么这般恶毒?”他皱着眉毛瞧着我,那目光就像两枝冷箭,硬生生像是要在我身上钻出两个窟窿似的,“你
别装腔作势了!”
这不是他惯常和我吵架的套路,我觉得莫名其妙:“怎么了?”
“怎么了?”他咬牙切齿地对我说,“赵良娣吃了你送去的寿面,上吐下泻,你怎么用心如此之
毒?”
我朝他大大地翻了一个白眼:“我没送寿面给谁,谁吃了拉肚子也不关我的事!”
“敢做不敢认?”他语气轻蔑,“原来西凉的女子,都是这般没皮没脸!”
我大怒,李承鄞跟我吵了三年,最知道怎么样激怒我,我跳起来:“西凉的女子才不会敢做不敢认,我没做过的事情我为什
么要认?我们西凉的女子从来行事爽快,漫说一个赵良娣,我若是要害谁,只会拿了刀子去跟她拼命,才不会做这种背后下毒
的宵小!倒是你,不问青红皂白就来冤枉人,你算什么堂堂上京的男人?”
李承鄞气得说:“你别以为我不敢废了你!便拼了这储位不要,我也再容不下你这蛇蝎!”
我嘎嘣扔出四个个字:“悉听尊便。”
李承鄞气得拂袖而去,我气得也睡不着了,而且胃也疼起来,阿渡替我揉着。永娘还跪在那里,她显然被吓到了,全身抖得
像筛糠一样。我说:“由他去吧,他每年都扬言要废了我,今年还没说过呢。”
永娘又泪眼汪汪了:“太子妃恕罪……那寿面是奴婢遣人送去的……”
我大吃一惊,永娘道:“可奴婢真没有在里头做什么手脚,奴婢就是想,今日是赵良娣的生辰,太子妃若不赏赐点什么,似
乎有点儿……有点儿……太子妃高卧未醒,奴婢就擅自作主,命人送了些寿面去,没想到赵良娣她吃了会上吐下泻……请太子
妃治奴婢死罪……”
我满不在乎地说:“既然咱们没做手脚,那她拉肚子就不关咱们的事,有什么死罪活罪的。你快起来吧,跪在那里腻歪死我
了。”
永娘站起来了,可是仍旧泪汪汪的:“太子妃,那个字可是忌讳,不能说的。”
不就是个死字么?这世上谁不会死?东宫的这些规矩最讨厌,这不让说那也不能做,我都快要被闷死了。
因为赵良娣这一场上吐下泻,她的生辰自然没有过好。李承鄞终于咽不下这口气,大闹一场。他想废了我是不可能的,不用
他父皇发话,就是太傅们也会拦着他。但我还是倒霉,因为李承鄞在太皇太后面前告了我一状,太皇太后派人送了好几部《女训》《女诫》之类的书来,罚我每册抄上十遍。我被关在屋子里,叫天不应,叫地不灵,一连抄了好多天,抄得手都软了还没
有抄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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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所有书抄到第五遍的时候,永娘告诉我一个消息,侍候李承鄞的一个宫娥绪娘遇喜了,这下子赵良娣可吃瘪了。


  我不解地问她:“什么叫遇喜啊?”


  永娘差点儿没一口气背过去,她跟我绕圈子讲了半天,我才恍然大悟,原来遇喜就是有娃娃了。


  我兴冲冲地要去看热闹,到上京这几年,我还没有见过身边谁要生娃娃,这样稀罕的事我当然要插一脚。结果被永娘死死拉住:“太子妃,去不得!据说太子殿下曾经答应过赵良娣,绝不会有二心。那日太子殿下也是醉了,才会宠幸绪娘。眼下赵良娣正哭哭涕涕,闹不痛快。太子妃如果此时去探视绪娘,赵良娣会以为太子妃是故意示威……”


  我真不明白,为什么永娘会这样想,东宫里所有人都奇奇怪怪,她们想事情总是绕了一个圈子又绕一个圈子。我叹了口气,永娘说赵良娣会那样,说不定她真的就会那样想,我不想再和李承鄞吵架了,他要再到太皇太后面前告我一状,还不罚我抄书抄死了。


  晚上的时候,皇后召我进宫去。


  我很少独自见到皇后,每次都是同李承鄞一起。皇后对我说的话也仅限于“平身”“赐座”“下去歇着吧”。这次她单独召见我,永娘显得非常的不安,她亲自陪我去见皇后。


  阿渡在永安殿外等我们,因为她既不愿解下身上的金错刀,又不愿离我太远。


  其实皇后长得挺漂亮,她不是李承鄞的亲娘,李承鄞的亲娘是淑妃,传说是一个才貌无双的美人,深得皇帝宠爱,可惜刚生下李承鄞不久就病死了。皇后一直没有生育,于是将李承鄞抱到中宫抚养长大,然后李承鄞就成了名正言顺的太子。


  皇后对我说了一大篇话,说实话我都没太听懂,因为太文绉绉了……皇后可能也看出我如坠云雾中的表情,终于长长叹了口气:“你终归还是太年幼,东宫的事情,怎么一点也不上心呢?算了,我命人收拾一处僻静宫殿,命那绪娘进宫待产吧。至于赵良娣那里,你要多多安抚,不要让鄞儿烦恼。”


  这几句大白话我总算听懂了。皇后又对永娘说了些话,她仍旧说得文绉绉的,我大约猜出是批评永娘对我教导不力,因为永娘面如死灰一直跪在那里重复:“奴婢死罪。”


  见皇后很无聊,挨训更无聊。我偷偷用脚尖在地毯上画圈,这里的地毯都是吐火鲁所贡,长长的绒毛一脚踏下去绵软得像雪一样,画一个圈,地毯上的花就泛白一片,再反方向画过来,地毯上的花又恢复了原来的颜色……再用脚尖画过去,花朵又泛白了……我正玩得开心,突然听到皇后咳嗽了一声,抬头一看她正盯着我。


  我赶紧坐好,把脚缩回到裙子里头去。


  从永安殿出来,永娘对我说:“太子妃您就体恤体恤奴婢,您要是再率性闯祸,奴婢死不足惜……”


  我不耐烦地说:“知道了知道了,这么多天我一直被关在屋子里抄书,哪里有闯祸啊!”


  永娘安抚我说:“太子妃这几日确实十分乖顺,不过皇后嘱太子妃慰藉赵良娣,太子妃一定要去看盾她才好。”


  我无聊地掰着自己的手指头,悻悻地说:“李承鄞不许我靠近那个女人住的地方,我才不要去看她,不然李承鄞又要同我吵架。”


  “这次不一样,这次太子妃是奉了皇后的旨意,光明正大地可以去看赵良娣。而且趁这个机会,太子妃应该同赵良娣示好,赵良娣正烦恼绪娘之事,如果太子妃微露交结之意,赵良娣定然会觉得十分感激。如果太子妃此时能够与赵良娣修好,到时即使绪娘产下男婴,必然也成不了什么气候……”


  我不知道永娘脑子里成天想的是什么,不过她从前是太皇太后最信任的女官,我被正式册立为太子妃之前,她就被遣到我的身边来了,陪我学习册立大典的礼仪。然后她陪着我度过了在东宫最难熬的一段岁月,那时候李承鄞根本对我不闻不问,东宫都是一双势利眼睛,我初来乍到,又是西凉人,动辄被人笑话,连当杂役的内官都敢欺负我。我想家想得厉害,成天只知道抱着阿渡哭,哭来哭去出了一场大病,李承鄞还硬说我是装病,不让人告诉太医院和宫里。拖到最后滴水不进,是永娘同阿渡一起,守在我床前,一勺勺喂我汤药,硬是把我从阎王爷那里抢回来。


  所以虽然她有时候想法很奇怪,我也会顺着她一点儿,毕竟东宫里除了阿渡,就是永娘真心对我好。


  “那好吧,我去看她。”


  “不仅要去看望,太子妃还应当送赵良娣几件稀罕的礼物,好好地笼络她。”


  稀罕的礼物,什么东西是稀罕的礼物呢?


  我苦思冥想。


  最后我郑重地选了一副高昌进贡的弓箭,两盒玉石棋子,几对抓着玩儿的骨拐,还有摆夷进贡的西番莲酒。永娘看到这些东西的时候,脸上的表情古怪极了。


  “呃……这些都是我觉得挺稀罕的好东西。”我瞧了瞧永娘的脸色,“你觉得不好么?”


  永娘呼了一口气,说道:“还是让奴婢替太子妃选几样礼物吧。”


  永娘最后选的礼物我也看过了,什么和阗玉镶金跳脱、赤金点翠步摇、红宝缺月珊瑚钗、螭龙嵌珠项圈……然后还有什么燕脂膏茉莉粉,不是金灿灿就是香喷喷。我委实不觉得这些东西是稀罕的好东西,但永娘很有把握地说:“赵良娣一定会明白太子妃的一片苦心。”


  不过跟赵良娣的这次见面,我还是挺期待的。我就见过赵良娣一次,是我被册立为太子妃后的第二天,她晋封为娘娣,按大礼来参拜我。我对她的全部印象就是一个穿着鞠衣的女人,在众人的簇拥下向我行礼,因为隔得太远,我都没看清楚她长得什么样子。


  不过李承鄞是真喜欢她。听说他原本不肯娶我,是皇后答允他,册我为太子妃,他便可以立赵良娣为良娣,于是我便成了那个最讨厌的人。李承鄞总担心我欺负了赵良娣,所以平日不让她到我殿里来,更不话我到她住的院子里去。不知道他听谁说的,说西凉女子生性善妒,还会施法术放蛊害人,所以平常同他吵架,只要我一提赵良娣,他就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似的跳起来,唯恐我真的去加害赵良娣。


  有时候我真有点儿嫉妒赵良娣,倒不是嫉妒她别的,就是嫉妒有人对她这样那。我在上京举目无亲,孤苦无依,永娘虽然对我好,可我又不爱同她说话,有些话便说了她也不会懂。


  比如我们西凉的夜里,纵马一口气跑到大漠深处,风吹过芨芨草,发出“沙啦沙啦”的声音。而蓝得发紫的夜幕那样低,那样清,那样润,像葡萄冻子似的,酸凉酸凉的,抿一抿,就能抿到嘴角里。永娘都没有见过葡萄,她怎么会晓得葡萄冻子是什么样子。阿渡虽然明白我的话,可是我说得再热闹,她也顶多只是静静地瞧着我。每当这个时候,我就格外想家,想我热热闹闹的西凉。我越起西凉,就越讨厌冷冷清清的东宫。


  我去见赵良娣是个晴朗的下午,永娘陪着我,身后跟着十二对宫娥,有人提着熏炉,有人打着翟扇,有人捧着那些装礼物的锦匣。我们这样的行列走在东宫,非常的引人注目。到了赵良娣住的院子里,她大约早就听人说我要来了,所以大开了中门,立在台阶下等我。


  她院子里种了一株很香的枸橘树,结了一树绿绿的小橘子,像是无数只小灯笼。我从前没有见过,觉得很好玩,扭着肚子去看。这么一分神,我没留意脚下,踩到了自己的裙子,“啪”地就摔了一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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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三年来我苦心练习,可是还是经常踩到自己的裙子。这下子摔得太狼狈,赵良娣连忙迎上来搀我:“姐姐!姐姐没事吧?”


  其实我比她还要小两岁……不过被她扶起来我还在龇牙咧嘴,太疼了简直。


  赵良娣一直将我搀入,然后命侍儿去沏茶。


  我刚才那一下真的摔狠了,坐在胡床上一动也不敢动,动一下就抽抽地疼。


  永娘趁机命人呈上了那些礼物,赵良娣离座又对我行礼:“谢姐姐赏赐,妹妹愧不敢受。”


  我不知道要说什么才好,好在有永娘,她一手搀起了赵良娣:“良娣请起,其实太子妃一直想来看望良娣,只是不得机会。


  这次皇后命人接了绪娘入宫,太子妃担心良娣这里失了照应,所以今日特意过来。这几样礼物,是太子妃精心挑选,虽然鄙薄一些,不过是略表心意罢了。日后良娣如果缺什么,只管吩咐人去取,在这东宫,太子妃视娘娣为左膀右臂,万望良娣不要觉得生分才好。”


  赵良娣道:“姐姐一片关爱之心,妹妹明白。”


  老实说,她们说的话我半懂不懂,只觉得气闷得紧。不过赵良娣倒不像我想的那样漂亮,但是她人很和气,说话的声音温温柔柔的,我虽然并不喜欢她,但也觉得没办法很讨厌她。


  我在赵良娣的院子里从了一下午,听赵娘娣和永娘说话。永娘似乎很让赵良娣喜欢,她说的话一套一套的,听得赵良娣掩袖而笑,然后赵良娣还夸我,夸我有这样得力的女官。


  从赵良娣的院子里出来,我遇上了裴照。他今天当值,领着羽林军正从直房里出来,不过他没说什么,因为有甲胄在和身,只是拱手这礼:“末将参见太子妃。”


  “免礼。”


  想到上次幸亏他出手相救,我不禁生了感激之情:“裴将军,那天晚上多谢你啊!”不然我非被那群混蛋追死不可,虽然大不了再打一架好脱身,可是发那帮混蛋全是东宫的羽林郎,万一打完架他们记仇,发现我竟然是太子妃,那可大大的不妙。


  裴照却不动声色:“太子妃说什么,末将不明白。”


  我还没来得及再跟他多说几句话,已经被永娘拉走了。回到殿中永娘才教训我:“男女授受不亲,太子妃不宜与金吾将军来往。”


  男女授受不亲,如果永娘知道我溜出去的时候,常常跟男人吃酒划拳听曲打架,一定会吓得晕过去吧。


  我的大腿摔青了一大块,阿渡替我敷上了金创药。我又想偷偷溜出去玩儿,因为书终于抄完了。不过永娘最近看得紧,我打算夜深人静再出去。可是没能成功,因为这天晚上李承鄞突然来了。


  输了谁就吃橘子。阿渡连和了四把,害我连吃了四个大橘子,胃里直泛酸水,就在这时候李承鄞突然来了。


  根据当初我在册立大典前死记硬背的那一套,他来之前这里应该准备奉迎,从备的衣物,熏被用的熏香,炉里掩的安息香,夜时备的茶水,第二日漱口的浸汁……都是有条例有名录写得清清楚楚的。但那是女官的事,我只要督促她们做好就行了。问题是李承鄞从来没在夜里来过,于是从我到永娘到所有人,大家都渐渐松懈了,底下人更是偷懒,再没人按那条条框框去一丝不苟地预备。


  所以当他走进来的时候,只有我和阿渡坐在桌前,兴高采烈地打叶子牌。


  我正抓了一手好牌,突然看到了李承鄞,还以为自己是看错了,放下牌后又抬头看了一眼。咦,还真是李承鄞!


  阿渡站起来,每次李承鄞来都免不了要和我吵架,有几次我们还差点打起来,所以他一进来,她就按着腰里的金错刀,满脸警惕地盯着他。


  李承鄞仍旧像平日那样板着一张脸,然后一屁股坐在了床上。


  我不知道他要干吗,只好呆呆看着他。


  他似乎一肚子气没处发,冷冷道:“脱靴!”


  这时候值夜的宫娥也醒了,见到李承鄞竟然坐在这里,顿时活像见到鬼似的,听得他这么一说,才醒悟过来,连忙上前来替他脱靴子。谁知李承鄞抬腿就踹了她一记心窝脚:“叫你主子来!”


  她主子再没旁人,起码她在这殿里名义上的主子,应该是我。


  我把那宫娥扶起来,然后拍桌子:“你怎么能踹人?”


  “我就踹了!我还要踹你呢!”


  阿渡“刷”一声就拔出了金错刀,我冷冷地问:“你又是来和我吵架的?”


  他突然笑了笑:“我不是来和你吵架的,我是来这儿睡觉的。”


  然后他指了指阿渡:“出去!”


  我不知道他想干吗,不过瞧他来意不善,这样一闹腾,惊动了不少人。睡着的人全醒了,包括永娘。永娘见他深夜来了,不由得又惊又喜,惊的是他一脸怒容,喜么,估计永娘觉得他来我这里就是好事,哪怕是专程来和我吵架的。


  永娘一来气氛就没那么剑拔弩张了,她安排人打点茶水、洗衣漱、寝衣……所有人一阵忙,乱排场多得不得了。我被一堆人围着七手八脚地梳洗了一番,然后换上了寝衣,等我出来的时候永娘正接阿渡走,本来阿渡不肯走,永娘胎附在她耳边不晓得说了句什么,阿渡就红着脸乖乖跟她走了。总之一兵荒马乱之后,殿里突然就只剩下我和李承鄞了。


  我从来没有穿着寝衣独个儿呆在一个男人面前,我觉得怪冷的,而且刚才那一番折腾也累着我了。我打了个呵欠,上床拉过被子就睡了。


  至于李承鄞睡不睡,那才不是我操心的事情呢。


  不过我知道后来李承鄞也上床来睡了,因为只有一条被子,他狠狠地踢了我一下子:“你过去点儿!”


  我都快要睡着了,又被他踢醒了。


  我快睡着的时候脾气总是特别好,所以我没跟他吵架,还让了一半被子给他。他裹着被子,背对着我,很快就睡着了。


  他一脚又把被子拉回来。我们在半夜为了被子又吵了一架,他气得说:“要不是瑟瑟劝我,我才不会到这里来!”


  瑟瑟是赵良娣的名字,他说到她名字的时候,神情语气总会特别温柔。


  我想起下午的时候,赵良娣说过的那些话,还有永娘说过的那些话,我终于有点儿明白过来了,突然就觉得心里有点儿难过。


  其实我并不在乎,从前他不来的时候,我也觉得没什么好难过的,可是今天晚上他来了,我倒觉得有点儿难过起来。


  我知道夫妻是应该睡在一起的,可是我也知道,他从来不曾将我当成他的妻子。


  他的妻子应该是赵良娣,今天我去看了赵良娣,并且送了她好些礼物,她可怜我,所以劝他来了。


  我们西凉女子,从来不要人可怜。


  我爬起来,对他说:“你走吧。”


  他冷冷地道:“你放心,天亮我就走。”


  他背对着我就又睡了。


  我只好起来,穿上衣服,坐在桌子前。


  桌子上放着一盏纱灯,里面的红烛被纱罩笼着滟滟的光,好团光晕暖暖的,像是要溢出来似的,我的心里也像是有东西要溢出来。我开始想阿爹阿娘,我开始哥哥们,我开始想我的那匹小红马,我开始想我的西凉。


  每当我孤独的时候,我就会想起西凉,在上京的日子总是很孤独,所以我总是想起西凉。


  就在这个时候,我突然看到窗上有个淡淡的影子。


  我吓了一跳,伸手推开窗子。


  夜风的凉气将我冻得一个哆嗦,外头什么人都没有,只有满地清凉的月色。


  我正打算关上窗子,突然看到远处树上有团白色的影子,定睛一看,竟然是个穿白衣的人。


  我吓得瞠目结舌,要知道这里是东宫,戒卫森严,难道会有刺客闯进来?


  这穿白衣的刺客也忒胆大了。


  我瞪着他,他看着我,夜里安静得连风吹过的声音都听得到,桌子上的灯火被吹得飘摇不定,而他立在树颠,静静地瞧着我。风吹着枝叶起伏,他沐着一身月光,也微微随势起伏,在他的身后是一轮皓月,大风吹起他的衣袖和长发,他就像站在月亮中一般。


  我认出他来了,是顾剑,那个怪人。


  他怎么会到这里来?


  我差点儿咬到了自己的舌头。就在我眨了眨眼睛的时候,那个顾剑已经不见了。


  我要么是看错了,要么就是在做梦。


  我觉得自己犯了思乡病,做什么事情都无精打采。李承鄞倒是第二天一早就走了,而且再也没有来过。永娘把这一晚上当成一件喜事,提到就眉开眼笑,我都不忍心告诉她,其实什么事都没有。


  别看我年纪小,我和阿渡在街上瞎逛的时候,曾经去勾栏瓦肆好奇地围观过,没吃过猪肉,却见过猪跑。


  永娘感激赵良娣的好意。一间拉拢她来同我打叶子牌。


  那天也知道怎么回来,我一直输一直输,一把也和不了。情场失意倒也罢了,连赌场也失意,永娘还以为我是突然开窍了,故意输给赵良娣,哄她高兴。


  赵良娣从此常常到我这里来打叶子牌,她说话其实挺讨人喜欢的,比如她夸我穿的西凉小靴她看:“咱们中原,可没这样的精致硝皮。”


  我一高兴就答应她,下回如果阿爹遣人来,我就让他们带几双好靴子来,送给她。


  赵良娣一边打叶子牌一边问我:“太子妃几时进宫去看绪娘呢?”


  我闹不懂为什么我要进宫去看绪娘,她好好地住在宫里,有皇后遣人照顾,我干吗还要去看她?再说永娘告诉我,赵良娣曾经为了绪娘的事狠狠闹了一场,哭了好几天,害得李承鄞赌骂发誓,哪怕绪娘生个儿子,他也绝不看绪娘一眼。我觉得赵良娣肯定挺讨厌绪娘,可是她偏偏还要在我面前提起来,假装大方。


  永娘在旁边说:“现在绪娘住在宫里,没有皇后娘娘的宣召,太子妃也不便前去探视呢。”


  赵良娣“哦”了一声,浑似没放在心上。那天我牌运还不错,赢了几个小钱,等赵良娣一走,永娘就对我说:“太子妃一定要提防,不要被赵良娣当枪使了。”


  永娘有时候说话我不太懂,比如这句当枪使。


  永娘说:“赵良娣这么恨绪娘,一定会想方设法让她的孩子生不下来。她要做什么,太子妃不妨由她去,乐得顺水推舟,可是太子妃自己断不能中了她的圈套。”


  我又闹不懂了,孩子都在绪娘的肚子里了,赵良娣还有什么办法让这孩子生不下来。永娘说:“法子可多了,太子妃是正派人,不要打听这些。”


  我觉得永娘是故意这么说的,因为我从来不觉得自己正派,可她这么一说,我就不好意思觍着脸追问下去了。


  天气渐渐地凉了,我终于打到机会同阿渡溜出去。


  还是街上好,人来人往,车如流水马如龙,多热闹。我们上茶肆听说书,原来的说书先生不知道到哪里去了,换了一个说书先生,讲的也不是剑仙的故事,而是几十年前朝廷西征之事。


  “那西凉这一败,从此被天朝大军吓得望风披靡,纳贡称臣。宣皇帝仁厚,与西凉相约结为世代秦晋之好,并且将天朝明远公主赐婚给西凉可汗。两国和睦了十余载,没想到西凉老可汗一死,新可汗又妄称天可汗,便要与天朝开战,天朝大军压境,新可汗见了天朝的威势,后悔不迭,奉上自己的女儿和亲,才换得天朝网开一面……”


  茶肆里所有人哄笑起来,阿渡跳起来摔了杯子,平常都是她拉着我不让我打架,这次轮一我怕她忍不住要出手伤人,于是把她拉出了茶肆。


  外头的太阳明晃晃的,我记得明远公主,她是个好看的女人,穿衣打扮同西凉的女子都不一样,她病死的时候,阿爹还非常地伤心。


  阿爹待她很好,阿爹说,待她好,便是等中原好。


  我们西凉人,总以为自己待别人好,别人自然也会待自己好。可不像上京的人,心里永远盘着几个弯弯,当面说一套,背后又做一套。


  若是在三年前,我一定会在茶肆中同人打架,可是现在已经心灰意懒。


  我和阿渡坐在桥边歇脚,运河里的般帆吃饱了风,般老大拿着长长的篙杆,一下子插进水底,然后慢慢地向后一步步退去。记得初到上京的时候,见到行船我还大惊小怪,车子怎么可以在水中走?见到桥我就更惊诧了,简直像彩虹一样,是谁把石头垒成了彩虹?在我们西凉,虽然的河,可河水总是极为清浅,像匹银纱铺在草原上,河水“哗啦啦”响着,骑着马儿就可以蹚过去了,那里没有般,也没有桥。


  来到上京之后我见到许多从前没有见过的事物,但我一点儿也不开心。


  就在我发呆的时候,忽然不远处“扑通”一声响,紧接着有人大叫:“快来人啊!我哥哥掉河里了!快救人啊!”


  我抬头一看,就在不远处站着一个七八岁的女孩,正在那里哭喊:“快救救我哥哥!他掉到河里去了!”


  我看到一个小脑袋在水面上浮起来一下,又沉下去,我不假思索就跳到水里去,压根儿忘了自己不识水性这档子事。等我抓着那孩子的胳膊时,我自己也呛了不知道多少口水,我想这次坏了,没救起人来,自己反倒淹死了。我被淹死了不打紧,我死了可没有照顾阿渡了,她一个人也不知道晓不晓得回西凉的路……我连着喝了好多水,整个人直往下沉,阿渡把我从河里捞起来的时候,我都快不醒人事了。阿渡将我放在河岸边的一块大石头上,我咕嘟咕嘟吐出好多水,想当年第一次在东宫见到水晶缸里养着的金鱼时,我觉得稀罕极了,它怎么会有那么大它那么可爱的圆滚滚的肚子,而且总是慢悠悠地吐着泡泡?现在我明白了,原来它肚子里全是水。


  阿渡全向上下都湿透了,她蹲在我身边,衣裳还往下滴着水。她神色焦虑地盯着我,我晓得我要是再不醒过来,这傻丫头就要急哭了。


  “阿渡……”我又昏昏沉沉吐了一大口水,“那孩子呢……”


  阿渡将那落水的孩子拎起来给我看,他全身也湿嗒嗒滴着水,乌溜溜一双眼睛只管瞧着我。


  我头昏脑涨地爬起来,周围已经围了好些人,大约都是瞧热闹的。我成天在街上瞧热闹,没想到这次也被别人瞧了一回。就在我和阿渡绞着衣服上的水时,有人哭着喊着,跌跌撞撞挤进了人圈:“我的儿啊!我的儿!”


  看那模样应该是对夫妻,他们俩抱着那落水的孩子就放声大哭起来,那个女孩也在一旁揉着眼睛。


  一家团聚,我觉得开心极了,成日在茶肆里听说书的讲侠义英雄,没想到今天我也英雄了一把。谁知道一个念头还没转完,突然那落水的孩子气就哭起来:“爹,是那个坏人把我推下河的!”说着他抬手一反映,就正正地指向了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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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瞠目结舌,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


  “我也看见了,就是他把哥哥推下河去的!”小姑娘嫩嫩的嗓子,听在我耳中简直是五雷轰顶。


  “现在人心肠怎么这样狠毒!”


  “小孩子碍到他什么事了?”


  “真是瞧不出来,长得这么斯文,却做出这么禽兽的事情!”


  “斯文败类!衣冠禽兽!”


  “可不能轻饶了他们!”


  “对!”


  “不能轻饶了他们!”


  周围的人一涌而上,七手八脚就来推搡我们。阿渡显然也没闹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只是看着我。我太阳穴上青筋一跳一跳,没想到做好人却做成了恶人,太让人愤怒了!


  “把孩子送到医馆去,让大夫看看!”


  “这得赔钱!无缘无故把人家孩子推下河去,赔钱!”


  我说:“明明是我们救了这小孩儿,怎么能青口白牙,硬说是我将他推下的!”


  “不是你推的你救什么?”


  我只差没有一口鲜血喷出来,这是……什么歪理?


  “我儿子受了这样的惊吓,要请神延医!”


  “对!要先请大夫看看,到底伤着没有!”


  “这孩子好端端的,哪儿伤着了?再说明明是我救的他……”


  “这坏人还嘴硬!不赔钱请大夫也成,我们上衙门去!”


  周围的人都在叫:“押他去衙门!”


  只听一片吵嚷声:“去衙门!”


  我怒了,去衙门就去衙门,身正不怕影子斜,有理总说得清。


  我们这样一堆人,吵吵闹闹走在街上本来就引人注目,再加上小孩儿的父母,抱着孩子一边走一边哭一边说:“快来看看呵……没天理了……把孩子推到河里去,还愣说是自己救了孩子。孩子可不会撒谎……”


  于是我和阿渡只差沿江有成过街老鼠,卖菜的朝我们扔菜皮,路边的闲人也往地上狠狠地啐一口唾沫。幸得阿渡身手好,那些扔菜皮的没一个能扔到我们身上来,但越是这样,我越是怒不可遏。


  等进了万年县县衙,我的火气才稍微平了一点点,总会有说理的地方。再说这个地方我还是第一次来,看上去还挺讲究的。京兆尹辖下为长安、万安二县,取长安万年之意,长安县和万年县也因为并称为天下首县。升堂的时候威风八面,先是衙役低声喝威,然后万年县县令才踱着步子出来,慢条斯理地落座,开始询问原告被告姓名。


  我这时才知道那对夫妻姓贾,就住在运河岸边,以卖鱼为生。问我的时候,我自然诌了一个假名,自称叫“梁西”,平日在街上瞎逛,我都是用这个名字。只是万年县县令问我以何为业,我张口结舌答不上来,旁边的师父看我的样子,忍不住插话:“那便是无业游民了?”


  这倒也差不离,无业游民,我便点了点头。


  万年县县令听守了那对夫妻的胡说八道,又问两个小孩,两个小孩异口同声,说是我将哥哥推下去的。万年县县令便不再问他们,转而头号我:“你识不识水性?”


  “不识。”


  万年县县令便点了点头,说道:“你无故推人下河,差点儿闹出人命,还有什么好说的?”


  我气得跳脚:“我明明是看他掉到水里,才去救他。我怎么会把他推下去,我把他推下去做什么?”


  万年县县令道:“你不识水性,却去救他,如果不是你推他下去的,你为何要舍命救他?”


  我说道:“救人之际,哪容得多想!我看他落到水中,便不假思索去救他,哪顾得上想自己识不识得水性!”


  万看县县令说道:“可见胡说八道!人本自私,最为惜命,你与他素不相识,又不识水性,却下水去救他,不是心虚是什么?若不是你推下去的,又何必心虚,既然心虚,那么必是你推下去的无疑!”


  我看着他身后“明镜高悬”四个大字,太阳穴里的青筋又开始缓缓地跳动。每跳一下,我就想着捋袖子打架。


  万看县县令见我无话可说,便道:“你无故推人下水,害得人家孩子受了不小惊吓,现在本县判你赔贾家钱十吊,以抚他全家。”


  我努极反笑:“原来你就是这样断案的?”


  万年县县令慢吞吞地道:“你觉得本老爷断得不公?”


  “当然不公!青天朗朗,明明是我救了此人,你偏听一面之辞,却不肯信我。”


  “你一口咬定孩子不是你推下去的,你有何人证物证?”


  我看了看阿渡,说道:“这是阿渡,她看着我救人,最后也是她将我和孩子捞起来的。”


  万看县县令道:“那便叫他上前回话。”


  我忍住一口气,说道:“她不会说话。”


  万看县县令哈哈大笑:“原来是个哑巴!”他一笑我便知道要糟,果然阿渡“刷”地就拔出了金错刀,若不是我眼疾手快拉住她。估计她早已经割下了那县令的一双耳朵。阿渡站在那里,对着那万年县县令努目而视,周围的差役却呵斥起来:“公堂之上不得携带利刃!”


  阿渡身形一动,并没有挣开我的手,只是刀尖已经如乱雪般轻点数下,旋即收手。她这一下子快如闪电,还没等众人反应过来,万年县大案上那盒红签突然“啵”一声轻响,爆裂开来,里面的红签散落一地,每支签竟然都已经被劈成两半。这签筒里起码插着数十支签,竟然在电光石火的一瞬间,全都被阿渡的刀剖开来,而且每一支都是从正中劈开,不偏不倚。公堂上的众人目瞪口呆,门外瞧热闹的老百姓起哄:“好戏法!”


  门里的差役却晓得,这并不是戏法而刀法。万看县县令吓得一张脸面如土色,却勉强镇定:“来……来人!公堂之上,怎么可以玩弄兵器!”


  便有差役壮着胆子上前要夺阿渡的刀,我说道:“你们如果谁敢上前,她要割你们的耳朵我可不拦着。”


  万年县县令道:“这里是堂堂的万年县衙,你们这样莫不是要造反?”


  我说道:“大人,你冤枉我了。”


  万年县县令道:“不想造反便快将刀子交出……”他话音未落,阿渡瞪了他一眼,他便改口道,“快将刀子收起来!”


  阿渡把金错刀插回腰间,我想今天我们的祸可闯大了,就是不知该怎么收场。


  万年县县令看阿渡把刀收起来了,似乎安心了一点儿,对着师爷使了个眼色,师爷便走下堂来,悄悄地问我:“两位英雄身手了得,不知道投效在哪位大人府上?”


  我没大听懂,朝他翻了个白眼:“说明白点!”


  师爷耐着性子,压低声音:“我们大人的意思是,两位的身手一看就不同凡响,不知道两位是替哪位大人办事的?”


  这下我乐了,原来这这万年县县令也是欺软怕硬,我们这么一闹,他竟然以为我们大有来头,八成以为我们是权贵府中养着的游侠儿。我琢磨了一会儿,报李承鄞的名字吧,这个县丞肯定不相信。我灵机一动,有了!


  我悄悄告诉他:“我家大人,是金吾将军裴照。”


  师爷一脸的恍然大悟,甚至背过身子,暗暗朝我拱了拱手,低声道:“原来是裴大人手下的羽林郎,怪不得如此了得。”


  羽林郎那群混蛋,我才不会是跟他们一伙儿的呢!不过这话眼下可不能说,中原有句话说的好:好汉不吃眼前亏。


  师爷走回案后去,附在县令耳边叽里咕噜说了一通。


  万年县县令的脸色隐隐变得难看起来,最后将惊堂木一拍:“既然是金吾将军的人奉命行事,那么有请裴将军来此,做个公证吧!”


  我身子一歪,没想到县令会来这么一招,心想要是裴照今日当值东宫,这事可真闹大了。他如果不来,或者遣个不知道根底的人来,我可惨了,难道说真要在这公堂上打一架,而后逃之夭夭?


  后来裴照告诉我,我才知道,万年县县令虽然只是七品官儿,可是因为是天子脚下皇城根前,乃是个最棘手不过的差事。能当这差事的人,都是所谓最滑头的能吏。万年县县令被我们这样一闹,收不了场,听说我是裴照的人,真索性命人去请裴照。官场的这些乱七八糟的事,哪怕裴照给我讲上半晌,我也想不明白。


  凑巧今天裴照没有当值,一请竟然还真的请来了。


  今天裴照没有穿甲胄,只是一身武官的制袍。我从来没有看他穿成这样,我从前和他也就是打过几次照面而已,大部分时间都是他在东宫当值,穿孔机着轻甲。所以他走进来的时候,我都没大认得出来他。因为他的样子跟平常太不一样了,斯文得像个翩翩书生似的。


  他见着我和阿渡,倒是一点也不动声色。万年县县令早就从座位上迎下来,满脸堆笑:“惊动将军,实在是万不得已。”


  “听说我的人将一个无辜孩子推下河去,我自然是要来看一看的。”


  “是是!将军请上座!”


  “这是是万年县县衙,还是请你继续审案,本将军旁听就好。”


  “是是!”


  万年县县令将原告被告又从头问了一遍。


  我觉得真真无趣。


  尤其听那县丞说道:“人本自私,最为惜命,你与他素不相识,又不识水性,却下水去救他,不是心虚是什么?若不是你推下去的,又何必心虚,既然心虚,那么必是你推下去的无疑!”


  我再次朝他大大地翻了个白眼。


  最后还是那俩孩子一口咬定是我把人推下水,而我则断然否认。


  万年县县令故意为难地问裴照:“裴将军,您看……”


  裴照便道:“还请大众将那小女孩先带到后堂去,给她果饼吃,等我问完她哥哥,再叫她出来。”


  万年县县令自然连声答应,等小女孩被带走,裴照便问那落水的孩子:“你适才说,你蹲在水边玩水,结果这人将你推落河中。”


  那孩子并不胆怯,只说:“是。”


  “那她是从背后推你?”


  “是啊。”


  “既然她是从前后将你推下河,你背后又没有眼睛,怎么知道是她推的你而不是旁人?”


  那孩子张口结舌,眼珠一转:“我记错了,他是从前面推的我,我是仰面跌下河去的。”


  “哦,原来是仰面跌下河。”裴照问完,便转身道,“县令大人,带着孩子去换件衣服吧,他这身上全湿透了,再不换衣,只怕要着凉受病。”


  县令便命人将落水的男孩带走,裴照再令人将女孩带到堂前来,指了指我,问道:“你看着这个人把你哥哥推下河去了?”


  “就是他!”


  “那你哥哥蹲在河边玩,是怎么被她推下去的?”


  “就那样推的呀,他推了我哥哥,哥哥就掉河里了。”


  裴照问:“她是推的你哥哥的肩膀,还是推的你哥哥的背心?”


  小女孩想了片刻,很有把握地说道:“他推的我哥哥的背。”


  “你可想清楚了?到底是肩膀,还是背心?”


  小女孩犹豫了一会儿,说道:“反正不是肩膀就是背,哥哥蹲在那里,他从后头走过去,就将哥哥一把推下去了。”


  裴照朝上拱了拱手:“大人,我问完了,两个孩子口供不一,前言不搭后语,疑点甚多,请大人细断。”


  万年县县令脸上早已是红一阵白一阵,连声道:“将军说的是!”连拍惊堂木,命人带了男孩上来,便呵斥他为何撒谎。那男孩起先还抵赖,后来县令威胁要打他板子,他终于哭着说出来,原来他父母住在河边,长做这样的圈套。


  他与妹妹自幼水性便好,经常假装落水诓得人去救,等待他们救起来,便一口咬定是被人推下去的,贾氏夫妻便趁机讹诈钱财,一般救人的人百口莫辩,自认晦气,总会出钱私了,因为大半人都觉得小孩子不会撒谎,更不会做出这样荒谬的圈套。


  我在一旁,直听得目瞪口呆,没想到世上还有这样的父母,更没想到世上还有这样的圈套。


  裴照道:“现下真相大白,我的部下无辜救人反倒被无限,委实愿望,大人断清楚了,本将军便要带走这两人了。”


  县令脸有愧色,拱手道:“将军请便。”


  我却道:“我还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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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照瞧了我一眼,我上前一步,对县令道:“你适才说道,人本自私,最为惜命,我与这孩子素不相识,又不识水性,却下水去救他,不是心绪是什么?这句话是大大的不对!我舍命救他,是因为他年纪比我小,我以为他失足落水,所以没有多想。爱护弱小,救人危难,原该是所谓正义之道。你自己爱惜性命,却不知道这世上会有人,危难当头不假思索去搭救其他人。你原先那样糊涂断案判我罚钱,岂不教天下好心人齿寒,下次还会有谁挺身而出,仗义救人?我不敢说我做了如何惊天动地地事,但敢说,我无愧于心。告诉你,这次虽然遇上了骗子,下次遇上这样的事情,我还是会先救人!”


  我转身往外头走的时候,外头看热闹的百姓竟然拍起巴掌,还有人朝我叫好。


  我满脸笑容,得意洋洋的朝着叫好的人拱手为礼。


  裴照回头敲了我一眼,我才吐了吐舌头,连忙跟上去。


  他原是骑马来的,我一看到他的马儿极是神骏,不由得精神大振:“裴将军,这匹马儿借我骑一会儿。”


  出了公堂,裴照就对我很客气了,他说道:“公子,这匹马脾气不好,末将还是另挑一匹坐骑给您……”


  没等他说完,我已经大大咧咧翻身上马,那马儿抿耳低嘶,极是温驯。裴照微微错愕,说道:“公子好手段,这马性子极烈,平常人等闲应付不了,出了末将之外,总不肯让旁人近身。”


  “这匹马是我们西凉贡来得。”我拍了拍马脖子,无限爱惜地抚着它长长的鬃毛道,“我在西凉有匹很好的小红马,现在都该七岁了。”


  裴照命人又前过两匹马,一匹给阿渡,一匹他自己骑。我看他翻身上马的动作,不由得喝了声彩。我们西凉的男儿,最讲究马背上的功夫,裴照这一露,我就知道他是个中好手。


  因为街上人多,跑不了马,只能握着缰绳缓缓朝前走。上京繁华,秋高气爽,街上人来人往,裴照原本打马跟在我和阿渡后头,但我的马儿待他亲昵,总不肯走快,没一会儿我们就并排而行。我叹道:“今天我可是开了眼界,没想到世上还会有这样的父母,还会有这样的圈套。”


  裴照淡淡一笑:“人心险恶,公子以后要多多提防。”


  “我可提防不了。”我说道,“上京的人心里的圈圈太多了,我们西凉的女孩儿全是一样的脾气,高兴不高兴全露在脸上,要我学得同上京的人一样,那可要了我的命了。”


  裴照又是淡淡一笑。


  我觉得自己好像有点儿说错话了,于是连忙补上一句:“裴将军,你和他们不一样,你是好人,我看得出来。”


  “公子过奖。”


  这时候一阵风吹过,我身上的衣服本来全湿透了,在万年县衙里纠缠了半晌,已经阴得半干,可内衣仍旧还是湿的,被凉风一吹,简直是透心凉,不由得打了个喷嚏。


  裴照说道:“前面有家客栈,若是公子不嫌弃,末将替公子去买几件衣服,换上干衣再走如何?这样的天气,穿着湿衣怕是要落下病来。”


  我想起阿渡也还穿着湿衣裳,连忙答应了。


  裴照便陪着我们到客栈去,要了一间上房,过了一会儿,他亲自送了两包衣服进来,说道:“末将把带来的人都打发走了,以免他们看出破绽漏了行迹。两位请便,末将就在门外,有事传唤便是。”


  他走出去倒曳上门。阿渡插好了门,我将衣包打开看,从内衣道外衫甚至鞋袜,全是簇新的,叠得整整齐齐。我们换上干衣服之后,阿渡又替我重新梳了头发。这下子可清爽了。


  我打开门,招呼了一声:“裴将军。”


  门外本是一条走廊,裴照站在走廊那头。一会儿不见,他也已经换了一身寻常的衣裳,束着发,更像是书生了。他面朝着窗外,似乎在闲看街景。听得我这一声唤,他便转过头来,似乎有点儿怔怔地瞧着我和阿渡。


  我想他大约在想什么心思,因为他的目光有点儿奇怪。不过很快他就移开了目光,微垂下脸,“末将护送公子回去。”


  “我好不容易溜出来,才不要现在就回去呢!”我趴在窗前,看着熙熙攘攘的长街,“咱们去喝酒吧,我知道一个地方的烧刀子,喝起来可痛快了!”


  “在下职责所在,望公子体恤,请公子还是回去吧。”


  “你今天又不当值。所以今天你不是金吾将军,我也不是那什么妃。况且我今天也够倒霉的了,差点儿没被淹死,又差点儿没被万年县那个糊涂县令冤枉死。再不喝几杯酒压压惊,那也太憋屈了。”


  裴照道:“为了稳妥起见,末将以为还是应当护送您回去。”


  我大大的生气起来,伏在窗子上只是懒怠理会他。就在这时候我的肚子咕噜噜响起来,我才想起自己连午饭都没有吃,早饿得前胸贴后背了。裴照可能也听见我肚子里咕咕响,因为他脸红了。本来他是站在离我好几步开外的地方,但窗子里透进的亮光正好照在他的脸上,让我瞧个清清楚楚。


  我从来没看过一个大男人脸红,不由得觉得好生有趣。笑道:“裴将军,现在可愿陪我去吃些东西?”


  裴照微一沉吟,才道:“是。”


  我很不喜欢他这种语气,又生疏又见外。也许因为他救过我两次,所以其实我挺感激他的。


  我和阿渡带他穿过狭窄的巷子,七拐八弯,终于走到米罗的酒肆。


  米罗一看到我,就亲热地冲上来,她头上那些丁丁当当的钗环一阵乱响,脚脖上的金铃更是沙沙有声。米罗搂着我,大着舌头说笑:“我给你留了两坛好酒。”


  她看到阿渡身后的裴照,忍不住瞟了他一眼,米罗乃是一双碧眼,外人初次见着她总是很骇异。但裴照却仿佛并不震动,后来我一想,裴家是所谓上京的世族,见惯了大场面。上京繁华,亦有胡姬当街卖酒,裴照定然是见怪不怪了。


  这酒肆除了酒好,牛肉亦做的好。米罗命人切了两斤牛肉来给我们下酒,刚刚坐定,天忽然下起雨来。


  秋雨极是缠绵,打在屋顶的竹瓦上铮铮有声。邻桌的客人乃是几个波斯商人,此时却掏出一枚铁笛来,呜呜咽咽吹奏起来,曲调极是古怪有趣。和着那叮咚叮咚的檐头雨声,倒是有一种说不出的风韵。


  米罗听着这笛声,干脆放下酒坛,跳上桌子,赤足舞起来。她身段本就妖娆柔软,和着那乐曲便浑若无骨,极是妩媚。手中金铃足上金铃沙沙如急雨,和着铁笛乐声,如金蛇狂舞。那些波斯商人皆拍手叫起好来,米罗轻轻一跃,却落到了玩么桌前,围着我们三个人,婆娑起舞。


  自从离了西凉,我还没有这样肆意的大笑过。米罗的动作清零柔软,仿佛一条丝带,绕在我的周身,又仿佛一只蝴蝶,翩翩围着我飞来飞去。我学着她的样子,伴着乐声做出种种手势,只是浑没有她的半分轻灵。米罗舞过几旋,阿渡却从怀中摸出一只筚篥塞给我,我心中顿时一喜,和着乐声吹奏起来。


  那波斯胡人见我吹起筚篥,尽皆击拍相和。我吹了一阵子,闻到那盘中牛肉的香气阵阵飘来,便将筚篥塞到裴照手里:“你吹!你吹!”然后拿起筷子,大快朵颐吃起来。


  没想到裴照还真的会吹筚篥,并且吹得好极了。筚篥乐声本就哀婉,那铁笛乐声却是激越,两样乐器配合得竟然十分合拍。起先是裴照的筚篥和着铁笛,后来渐渐却是那波斯胡人的铁笛和着裴照的筚篥。曲调由哀婉转向激昂,如同玉门关外,但见大漠荒烟,远处隐隐传来驼铃声声,一队驼队出现在沙丘上。驼铃声渐摇渐近,渐渐密集大作,突然之间雄关洞开,千军万马摇旌列阵,呐喊声、马蹄声、铁甲撞击声、风声、呼和省……无数声音和成乐章,铺天盖地般席卷而至,随着乐声节拍越来越开,米罗亦越舞越快,飞旋似一只金色的蛾子,绕的我眼花缭乱。


  那乐声更加苍凉劲越,便如一只雄鹰盘旋直上九天,俯瞰着大漠中的千军万马,越飞越高,越飞越高,大风卷起的尘沙滚滚而来……等我吃得肚儿圆的时候,那只鹰似乎已经飞上了最高的雪山,雪山上雪莲绽放,大鹰展着硕大的翅膀掠过,一根羽毛从鹰上坠下,慢慢飘,被风吹着慢慢飘,一只飘落到雪莲之前。哪根鹰羽落在雪中,风卷着散雪打在鹰羽之上,雪莲柔嫩的花瓣在风中微微颤抖,万里风沙,终静止于这雪上之巅……筚篥和铁笛戛然而止,酒肆里静得连外面檐头滴水的声音都听得清清楚楚。米罗伏在桌子上不住喘气,一双碧眸似乎要滴出水来,说:“我可不能了。”那些波斯商人哄得笑起来,有人斟了一杯酒来给米罗,米罗胸口还在急剧起伏,一口气将酒饮尽了,却朝裴照嫣然一笑:“你吹得好!”


  裴照并没有答话,只是慢慢用酒将筚篥擦拭净了,然后递还给我。


  我说:“真没瞧出来,你竟会吹这个,上京的人,会这个的不多。”


  裴照答:“家父曾出使西域,带回的乐器中有筚篥,我幼时得闲,曾经自己学着吹奏。”


  我拍手笑道:“我知道了,你的父亲是骁骑将军裴况。我爹和他有过交手,夸他真正会领兵。”


  裴照道:“那是可汗谬赞。”


  我说道:“我阿爹可不随便夸人,他夸你父亲,那是因为他真的能打仗。”


  裴照道:“是。”


  他一说“是”,我就觉得无趣起来。好在那些波斯商人又唱起歌儿来,曲调哀伤婉转,极为动人。米罗又吃了一杯酒,知道我们并不能听懂,她便用那大舌头的中原官话,轻声唱给我们听。原来那些波斯胡人唱的是:“其月汤汤,离我故乡,月圆又缺,故乡不见。其星熠熠,离我故土,星河灿烂,故土难返。其风和和,吹我故壤,其日丽丽,照我故园。知兮知兮葬我河山,知兮知兮葬我何方……”


  我随着米罗唱了几句,忍不住黯然,听那些波斯胡人唱得悲伤,不觉又饮了一杯酒。裴照微微颔首,说道:“思乡之情,人尽有之。这些波斯胡人如此思念家乡,却为何不回家去呢?”


  我叹了口气:“这世上并不是人人同你一般,从生下来就不用离开自己的家乡,他们背井离乡,知有多少不得已。”


  裴照沉默了一会儿,看我又斟了一杯酒,不由得道:“公子饮得太多了。”


  我慷慨激昂地说:“何以解忧?唯有杜康!”


  见裴照似乎很诧异地瞧着我,我伸出三根手指,说道:“别将我想地太能干,其实我一共就会背三句诗,这是其中的一句。”


  他终于笑起来。


  米罗卖的酒果然厉害,我饮得太多,走出酒肆的时候都有点而脚下发虚,像踩在沙漠的积雪上一般。雨还在下,天色渐渐向晚,远处朦胧地腾起团团蛋白的雨雾,将漠漠城郭里的十万参差人家,运河两岸的画桥水阁,全都笼进水雾雨意里。风吹着雨丝点点拂在我滚烫的面颊上,顿时觉得清凉熟识,我伸出手来接着琉璃丝似的细雨,雨落在手心,有轻啄般的微痒。远处人家一盏盏的灯,依稀错落地亮起来,那些街市旁的酒楼茶肆,也尽皆明亮起来。而运河上的河船,也挂起一串串的红灯笼,照着船上人家做饭的炊烟,袅袅飘散在雨雾之中。


  水蒙蒙的上京真是好看,就像是一卷画,我们西凉的画师再有能耐,也想象不出这样的画,这样的繁华,这样的温润,就像是天上的都城,就像是天神格外眷顾的仙城。这里是天朝的上京,是普天下最盛大最热闹的都会,万国来朝,万民钦慕,可是我知道,我是忘不了西凉的,哪怕上京再美好,它也不是我的西凉。


  裴照一直将我们送到东宫的侧门边,看着我们隐入门内,他才离去。我觉得自己的酒意沉突,这时候酒劲都翻上来了,忍不住恶心想吐。阿渡轻轻拍着我的后背,我们在花园里蹲了好一会儿,被风吹得清醒了些,才悄悄溜回殿中去。


  一进殿门,我就傻了,因为永娘正等在那里。她见着我,也不责备我又溜出去逛街,也不责备我浑身酒气,更不责备我又穿男装,只是沉着一张脸,问道:“太子妃可知,宫中出事了?”


  我不由得问:“出了什么事?”


  “绪娘的孩子没有了。”


  我吓了一跳,永娘脸上还是一点儿表情都没有,只是说道:“奴婢擅自做主,已经遣人去宫中抚慰绪娘。但是皇后只怕要传太子妃入宫问话。”


  我觉得不解:“皇后要问我什么?”


  “中共之主乃是皇后,凡是后宫出了事,自然由皇后做主。东宫内廷之主乃是太子妃,现在东宫内廷出了事,皇后自然要问过太子妃。”


  我都从来没有见过那个绪娘,要问我什么啊?


  可是永娘说的话从来都是有根有据,她说皇后要问我,那么皇后肯定会派人来传召我。现在我这副样子,怎么去见皇后?我急得直跳脚:“快!快!我要洗澡!再给我煎一碗浓浓的醒酒汤!”


  宫娥们连忙替我预备,我从来没有这么性急的冲进浴室,看着热水预备齐了,便立时跳进浴桶,将自己浸入水中。永娘看着我乱了阵脚,忍不住道:“太子妃如果平时谨守宫规,怎么会弄到临时抱佛脚?”


  “临时抱佛脚”这句话真妙,我从来没觉得永娘说话这么有趣。我说道:“那些劳什子宫规,天天守着可要把人闷煞,临时抱佛脚就临时抱负叫,佛祖啊他回看顾我的。”


  永娘还板着一张脸,可是我知道她已经忍不住笑了,于是从浴桶中伸出湿淋淋的手,拉了拉她的衣角:“永娘,我知道你是好人,你平日多多替我向佛祖说些好话,我先谢过你就是了。”


  “阿弥陀佛!佛祖岂是能用来说笑的!”永娘双掌合十,“真是罪过罪过!”她虽然嘴上这么说,可是早绷不住笑了,亲自结果宫娥送上的醒酒汤,“快些喝了,凉了更酸。”


  醒酒汤确实好酸,我捏着鼻子一口气灌下去。永娘早命人熏了衣服,等我洗完澡换好衣服,刚刚从新梳好发髻,还没有换上钗钿礼服,皇后遣来的女官就已经到了东宫正门。


  我叫永娘闻闻,我身上还有没有酒气,永娘很仔细地闻了闻,又替我多多地喷上了些花露,再往我嘴里放一颗清雪香丸。那丸子好苦,但吃完之后果然吐气如兰,颇有奇效。


  此次皇后是宣召李承鄞和我两人。


  我好多天没见李承鄞,看他倒好像又长高了一点儿,因为要入宫去,所以他带着进德冠,九琪,加金饰,穿着常服。不过他瞧也没瞧我一眼,就径自上了撵车。


  见到皇后我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原来绪娘突然腹痛,御医诊断为误食催产之物。皇后便将所以侍候绪娘的人全都扣押起来。然后所有的食物饮水亦封存,由掖庭令——严审。最后终于查出是在粟饭之中投了药,硬把胎儿给打了下来了。皇后自然震怒,下令严审,终于有宫人吃不好租掖庭的刑罚,供认说是受人指使。


  皇后的声音仍旧温和从容:“我将绪娘接到宫里来,就是担心她们母子有什么闪失,毕竟这是东宫的第一个孩子。没想到竟然就在宫里,就在我的眼皮底下还被暗算,我朝百余年来,简直没有出过这样的事情!”


  她虽然语气温和,可是用词眼里,我从来没听过皇后这样说话,不由得大气都不敢出。殿中所有人也同我一样,屏息静气。皇后道:“你们晓得,那宫人招供,是谁指使了她?”


  我看看李承鄞,李承鄞却没有看我,只淡淡地道:“儿臣不知。”


  皇后便命女官:“将口供念给太子、太子妃听。”


  那女官念起宫人的口供,我听着听着就懵了,又听了几句,便忍不住打断:“皇后,这事不是我干的!我可没让人买通了她,给绪娘下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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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后淡淡地道:“眼下人证物证俱在,你要说不是你干的,可得有证据。”


  我简直要被冤枉死了,我说:“那我为什么要害她呢?我都不认识她,从前也没见过她,再说她住在宫里,我连她住在哪儿都不知道……”


  我简直太冤了!莫名其妙就被人这样诬陷。


  皇后问李承鄞:“鄞儿,你怎么看?”


  李承鄞终于瞧了我一眼,然后跪下:“但凭母后圣断。”


  皇后道:“太子妃虽然身份不同,又是西凉的公主,但一时糊涂做出这样的事来,似乎不宜再主持东宫。”


  李承鄞并不做声。


  我气得浑身发抖:“这事不是我干的,你们今日便杀了我,我也不会认!至于什么东宫不东宫,老实说我也不在乎,但我绝不会任你们这样冤枉!”


  皇后道:“口供可在这里。鄞儿,你说呢?”


  李承鄞道:“但凭母后圣断。”


  皇后微微一笑,说道:“一日夫妻百日恩,你就一点也不念及你们夫妻的恩情?”


  李承鄞低声道:“儿臣不忍,不过国有国法,家有家规,儿臣不敢以私情相徇。”


  皇后点点头,说道:“甚好,甚好。国有国法,家有家规,这句话,甚好。”她脸上的笑意慢慢收敛,吩咐女官,“将赵良娣贬为庶人,即刻逐出东宫!”


  我大吃一惊,李承鄞的神情更是如五雷轰顶:“母后!”


  “刚才那口供,确实不假,不过录完这口供之后,那宫人就咬舌自尽了。别以为人死了就死无对证,掖庭办事确实用心。继续追查下去,原来这宫人早年曾受过赵家的大恩,她这一死,本该株连九族,不过追查下来,这宫人并无亲眷,只有一个义母。现在从她家地窖里,搜出官银一百锭,这一百锭银子是官银,有铸档可查……再拘了这义母用刑,供出来是赵良娣曾遣人道她家中去过。这赵良娣好一招一石二鸟,好一招移祸江东。用心这样毒,真是可恨。再纵容她下去,真要绝了我皇家的嗣脉!”


  我还没想明白过来她的话到底是什么意思,李承鄞已经抢先道:“母后请息怒,儿臣想,这中间必然是有人构陷赵良娣,应当命人慢慢追查。请母后不要动气,伤了身体。”


  他这话不说倒还好,一说更如火上浇油。


  “你简直是被那狐媚子迷晕了头!那个赵良娣,当初就因为绪娘的事哭哭闹闹,现在又买通了人来害绪娘!还栽赃嫁祸给太子妃,其心可诛!”


  李承鄞连声道:“母后息怒,儿臣知道,赵良娣断不会是那样的人,还请母后名查。”


  “明查什么?绪娘肚子里的孩子碍着谁了?她看得眼中钉肉中刺一般!这样的人在动工,是国之祸水!”皇后越说越怒,“适才那宫人的口供提出来,你并无一字替太子妃辩解,现在告诉你真相,你就口口声声那狐媚子是冤枉的。你现在是太子,就爱你过来是天子,怎可以如此偏袒私情!这般处事怎么了得!这种祸水非杀不可,再不杀掉她,只怕将来要把你迷得连天下都不要了!”


  李承鄞大惊失色,我也只好跪下去,说道:“母后请息怒,赵良娣想必也是一时糊涂,如果赐死赵良娣,只怕……只怕……”后面的话我可想不出来怎么说,李承鄞却接上去:“母后三思,赵良娣的父兄皆在朝中,又是父皇倚重的重臣,请母后三思。”


  皇后冷笑:“你适才自己说的!国有国法,家有家规,你不敢以私情相徇!”


  李承鄞面如死灰,只跪在那里,又叫了一声:“母后。”


  皇后道:“东宫的事,本该由太子妃做主。我越俎代庖,也是不得已。这样的恶人,便由我来做吧。”便要令女官去传令。我见事情不妙,抱住皇后的双膝:“母后能不能让我说句话?既然母后说,东宫的事情由我做主,我知道我从来做的不好,但今日请母后容我说句话。”


  皇后似乎消了一点儿气,说道:“你说吧。”


  “殿下是真心喜欢赵良娣,如果母后赐死赵良娣,只怕殿下一辈子都不会快活了。”我一着急,话也说的颠三倒四,“儿臣与殿下三年夫妻,虽然不得殿下喜欢,可是我知道,殿下决不能没有赵良娣。如果没有赵良娣,殿下更不会喜欢我。还有,好多事情我做不来,都是赵良娣替我,东宫的那些账本儿,我看都看不懂,都是交给赵良娣在管,如果没有赵良娣,东宫不会像现在这样平平顺顺……”


  我一急更不知道该怎么说,回头叫永娘:“永娘,你说给皇后听!”


  永娘恭敬地道:“是。”她磕了一个头,说道,“娘娘,太子妃的意思是,赵良娣侍候太子多年,纵没有功劳,也有苦劳。而且赵良娣平日待人并无错处,对太子妃也甚是尊敬,又一致辅佐太子妃管理东宫,请娘娘看在她是一时糊涂,从轻发落吧。”


  皇后慢慢的说道:“这个赵良娣,留是留不得了,再留着她,东宫便要有大祸了。当初在太子妃册立大典上,皇上曾说,如此佳儿佳妇,实乃我皇家之幸。可惜你们成婚三年,却没有一点子息的动静,现在又出了绪娘的事,真令我烦恼。”


  李承鄞眼睛望着地下,嘴里却说:“是儿子不孝。”


  皇后说道:“你若真是有孝心,就多多亲近太子妃,离那狐媚子远些。”


  李承鄞低声道:“是。”


  我还要说什么,永娘从后面拉了拉我的裙角,示意我不要多言。李承鄞嘴角微动,但亦没有再说话。


  皇后说道:“都起来吧。”


  但李承鄞还跪在那里不动,我也只好不起来。


  皇后并不瞧他,只是说:“绪娘的事你不要太难过,毕竟你们还年轻。”


  李承鄞没说什么,我想他才不会觉得有什么难过的呢,如果真的难过,那一定是因为赵良娣。


  皇后又道:“绪娘瞧着也怪可怜的,步入封她为宝林吧。”


  李承鄞似乎心灰意冷:“儿臣不愿……儿臣还年轻,东宫多置誊妾,儿臣觉得不妥。”


  我知道他答应过赵良娣,再不纳别的侍妾,所以他才会这样说。果然皇后又生气了,说道:“你是将来要做皇帝的人,怎么可以这样不解事。”


  皇后对我说:“太子妃先起来,替我去看看绪娘,多安慰她几句。”


  我便是再笨,也知道她是要支开我,好教训李承鄞。于是站起身来,向她行礼告退。


  笑黄门引着我道绪娘住的地方去,那是一处僻静宫苑,我第一次见到了那个叫绪娘的男子。她躺在床上,满面病容,但是仍旧可以看出来,她本应该长得很漂亮。侍候她的宫人说道:“太子妃来了。”她还挣扎着想要起来,跟在我身后的永娘连忙走过去,硬将她按住了。


  我也不晓得怎么安慰她才好,只得对她重复皇后说过的话:“你不要太难过,毕竟你还年轻。”


  绪娘垂泪道:“谢太子妃,奴婢福薄,现在唯望一死。”


  我讪讪地说:“其实……干嘛总想死呢,你看那我还不是好好的……”


  我听到永娘咳嗽了一声,便知道自己又说错了话。于是我问:“你想吃什么吗?我可以教人做了送来。”上次我病了的时候,皇后遣人来看视,总问我想不想吃什么,可缺什么东西。其实东宫里什么没有呢?大约就是用这话来表示特别的慰问吧。我不知道应该要怎么安慰病人,只好依样画葫芦。


  绪娘道:“谢太子妃。”


  我看着她的样子,凄凄惨惨的,好似万念俱灰。最后还是永娘上前,说了一大篇话,来安慰她。绪娘只是不断拭泪,最后我们离开的时候,她还在那里哭。


  我们回到中宫的时候,皇后已经命人起草宝林的诏册了,李承鄞的脸色看上去很难看,皇后正说道:“东宫应和睦为宜,太子妃一团孩子气,许多地方照应不到,多个人帮她,总是好的。”她抬头见我正走进来,便向我招手示意,我走过去向她行礼,她没有让身后的女官搀扶我,而逝亲自伸出胳膊搀起了我,我简直受宠若惊。每次皇后总是雍容端庄,甚少会这般亲昵地待我。


  “那个赵良娣,死罪可免,活罪难饶。”皇后淡淡地说,“就将她贬为庶人,先幽闭三个月,太子亦不得去探视,否则我便下旨把她逐出东宫。”


  我看到李承鄞的眼角跳了跳,但他仍旧低着头,闷闷的说了声:“是。”


  一出中宫,李承鄞就打了我一巴掌,我没提防,被他这突如其来的一下子都打懵了。


  阿渡跳起来拔刀,“刷”一下子已经将锋利的利刃横在他的颈中,永娘吓得大叫:“不可!”没等她再多说什么,我已经狠狠甩了李承鄞一巴掌。虽然我不会武功,可是我也不是好惹的。既然他敢打我,我当然得打回去!


  李承鄞冷笑:“今日便杀了我好了!”他指着我说,“你这个恶毒的女人,我知道是你!是你做成的圈套,既除去绪娘肚子里的孩子,又无限了瑟瑟。”


  我气得浑身发抖,说道:“你凭什么这样说?”


  “你成天就会在幕后面前装可怜、装天真、装作什么都不懂!别以为我不晓得,你在幕后面前告状,说我冷落你。你嫉妒瑟瑟,所以才使出这样的毒计来诬陷她,你简直比这世上所有的毒蛇还要毒!现在你可称心如意了,硬生生要赶走瑟瑟,活活的拆散我们!如果瑟瑟有什么事,我是绝不会放过你的,我告诉你,只要我当了皇帝,我马上就废掉你!”


  我被他气昏了,我推开阿渡,站在李承鄞面前:“那你现在就废掉我好了,你以为我很喜欢嫁给你么?你以为我很稀罕这个太子妃么?我们西凉的男儿成千上万,个个英雄了得,没一个像你这样的废物!你除了会念诗文,还会什么?你射箭的准头还不如我呢!你骑马的本事也还不如我呢!如果是在西凉,像你这样的男人,连老婆都娶不到,谁会稀罕你!”


  李承鄞怒气冲冲的拂袖而去。


  我的心里一阵阵发愣,三年来我们吵来吵去,我知道他不喜欢我,可是我没想到他回这样恨我,讨厌我,不惜用最大的恶意来揣测我。永娘将我覆上撵车,低声安慰我说:“太子时因为赵良娣而迁怒于太子妃,太子妃不要放在心上。”


  我知道啊,我当然知道,他也是因为觉得赵良娣受了不白之冤,所以一口气全出在我身上,可是我真的什么都没有做过,凭什么他要迁怒于我?


  他说我嫉妒赵良娣,我是有一点嫉妒她,我就是嫉妒有人对她好,好到任何时候任何事,都肯相信她,维护她,照应她。可是除了这之外,我都不嫉妒别的,更不会想到去害她。


  赵良娣看上去和和气气的,来跟我玩叶子牌的时候,我觉得她也就是个很聪明的女人罢了,怎么会做出这样残忍的事情?而且我可不觉得皇后这是什么好法子,绪娘看上去柔柔弱弱的,,即使封了宝林,李承鄞又不喜欢她,在东宫只是又多了一个可怜人罢了。


  晚上的时候,我想这件事想的睡不着,只得干脆爬起来问阿渡:“你瞧赵良娣像坏人吗?”


  阿渡点了点头,却又摇了摇头。


  “中原的女孩儿想什么,我一点儿也闹不明白。咱们西凉的男人虽然也可以娶好几个妻子,可是如果大家合不来,就可以再嫁给别人。”


  阿渡点了点头。


  “而且李承鄞有什么好啊,除了长相还看得过去,脾气那么坏,为人又小气……”我躺下去,“要是让我自己选,我可不要嫁给他。”


  我说的是真心话,如果要让自己选,我才不会让自己落到这么可怜的地步。他明明有喜欢的人了,我却不得不嫁给他,结果害得他讨厌我,我的日子也好生难过。现在赵良娣被幽禁,李承鄞恨透了我,我才不想要一个恨透我的丈夫。


  如果要让我自己选,我宁可嫁给一个寻常的西凉男人,起码他回真心喜欢我,骑马带着我,同我去打猎,吹筚篥给我听,然后我要替他生一堆娃娃,一家人快快活活的过日子……可是这样的日子,我知道永远都只会出现在梦里了。


  阿渡忽然拉住我的手,指了指窗子。


  我十分诧异,推开窗子,之间对面殿顶的琉璃瓦上,坐着一个人。


  那人一袭白衣,坐在黑色的琉璃瓦上,十分醒目。


  我认出这个人来,又是那个顾剑!


  我正犹豫要不要大喊一声“有刺客”,他突然像只大鸟儿一般,从殿顶上一滑而下,如御风而行,轻轻敲起群殴就落在我窗前。


  我瞪着他:“你要做什么?”


  他并没有答话,只是盯着我的脸。我知道我的脸还有点儿肿,回到东宫后,永娘拿煮熟的鸡子替我滚了半晌,脸颊上仍旧有个红红的指印,消不下去。不过我也没吃亏,我那一巴掌肯定也把的脸打肿了,因为当时我用尽了全力,震得我自己手掌都发麻了。


  他的声音里有淡淡的情绪,似乎极力压抑着什么:“谁打你?”


  我摸了摸脸颊,说道:“没事,我已经打回去了。”


  他执意追问:“是谁?”


  我问:“你问了干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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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脸上还是没有任何表情:“去杀他。”


  我吓了一跳,他却又问:“你既然是太子妃,谁敢打你?是皇帝?是皇后?还是别的人?”


  我摇了摇头,说道:“你别问了,我不会告诉你的。”


  他却问我:“你肯同我一起走么?”


  这个人真是怪人,我摇了摇头,便要关上窗子,他伸手拦住窗扇,问我:“你是不是还在生我的气?”


  我觉得莫名其妙:“我为什么要生气?”


  “三年前的事情,你难道不生气么?”


  我很认真的告诉他:“我真的不认识你,你不要再半夜到这里来,说些莫名其妙的话。这里是东宫,如果被人发现,会被当成刺客乱箭射死的。”


  他傲然一笑:“东宫?就算是皇宫,我还不是想进酒进,想出九出,谁能奈我何?”


  我瞪着他,这人简直狂妄到了极点,不过以他的武功,我估计皇宫对他而言,还真是想进就进,想出就出。我叹了口气:“你到底要做什么?”


  “我就是来看看你。”他又问了一遍,“你肯同我以其走么?”


  我摇了摇头。


  他显得很生气,突然抓住了我的手:“你在这里过的一点儿也不快活,为什么不肯同我走?”


  “谁说我过得不快活了?再说你是谁,干嘛要管我过的快不快活?”


  他伸出手来拉住我,我低喝:“防守!”阿渡抢上来,他只轻轻地挥一挥衣袖,阿渡便踉踉跄跄倒退数步,不等阿渡再次抢上来,他已经将我一拉,我只觉得身子一轻,已经如同纸鸢般被他扯出窗外。他轻功极佳,携着我好似御风而行,我直觉风声从耳畔不断掠过,不一会儿脚终于踏到了实处,却是又凉又滑的琉璃瓦。他竟然将我掳到了东宫正殿的宝顶之上,这里是东宫地势最高的地方,放眼望去,沉沉宫阙,连绵的殿宇,斗拱飞檐,琉璃兽脊,全都静静地浸在墨海似的夜色中。


  我摔开他的手,却差点滑倒,只得怒目相向:“你到底要做什么?”


  他却指着我们脚下大片宫阙,说道:“小枫,你看看,你看看这里,这样高的墙,四面围着,就像一口不见天日的深井,怎么关得住你?”


  我很不喜欢他叫我的名字,总让我有一种不舒服的感觉,我说道:“那也不关你的事。”


  他说道:“到底要怎么样,你才肯同我一起走?”


  我朝他翻了个白眼:“我是绝不会跟你走的,你别以为你自己武功高,我要是吵嚷起来,惊动了羽林军,万箭齐发一样将你射成个刺猬。”


  他淡淡一笑,说道:“你忘了我是谁么?我但有一剑在手,你就是把整个东宫的羽林军都叫出来,焉能奈何我半分?”


  我差点儿忘了,这个人狂傲到了极点。于是我灵机一动,大牌他的马屁:“你武功这么高,是不是天下无敌,从来都没有输给过别人?”


  他忽然笑了笑,说道:“你当真一点儿也不记得了么?三年前我比剑输给你。”


  我惊得下巴都要掉下来了,指了指自己的鼻尖,抖了抖:“你?输给我?”这话也太惊悚了,我半点儿武功都不会,他只要动一动小手指头,便可以将我掀翻在地,怎么会比剑时输给我?我连剑士怎么拿的都不太会。


  “是啊。”他气定神闲,似乎再坦然不过,“我们那次比剑,赌的便是终身,我输给你,我便要做你的丈夫,一生爱护你,怜惜你,陪伴你。”


  我嘴巴张得一定能吞下一个鸡蛋,不由得问:“那次比剑如果是我输了呢?”


  “如果那次是你输了,你自然要嫁给我,让我一生爱护你,怜惜你,陪伴你。”


  我又抖了抖,大爷,玩人也不是这么玩儿的。


  他说道:“我可没有让着你,但你一出手就抢走了我的剑,那一次只好算我输给你。”


  我能抢走他的剑?打死我也不信啊!


  我快刀斩乱麻:“反正不管那次是谁输谁赢,总之我不记得曾有过这回事,再说我也不认识你,就凭你一张嘴,我才不信呢。”


  他淡淡一笑,从袖中取出一对玉镯,说道:“你我约定终身的时候,曾将这对鸳鸯配分成两半,我这里有一只鸳佩,你那里有一只鸯佩。我们本来约好,在六月十五月亮正圆的时候,我在玉门关外等你,我带你一同回我家去。”


  我瞧着他手中的玉佩,西凉本就多胡商,离产玉的和阗又不远,所以我见过过的玉饰,何止千千万万。自从来了上京,东宫里的奇珍异宝无数,可是我见过所有的玉,似乎都没有这一对玉佩这般白腻,这般温润。上好的羊脂玉温腻如凝脂,在月色下散发着淡淡的光芒。


  “这对玉佩我没有见过。”我突然好奇起来,“你不是说我们约好了私奔,为什么后来没一起走?”


  他慢慢地垂下手去,忽然低声道:“是我对不起你。那日我”


  突然有要紧事,所以没能去关外等你。等我赶到关外,离咱们约好的日子已经过去三天三夜,我到了约好的地方,只见这块玉佩落在沙砾之中,你早已不知所踪……”


  我歪着脑袋瞧着他,他的样子倒真不像是说谎,尤其他说到失约之时,脸上的表情既沉痛又怅然,似乎说不出的懊悔。


  我觉得他说的这故事好生无趣:“既然是你失约再现,还有什么好说的,这故事一点儿意思都没有。我从前真的不认识你,想必你是认错人了。”


  我转身看了看天色:“我要回去睡觉了。还有,你以后别来了,被人瞧见会给我惹麻烦,我的麻烦已经够多的了。”


  他凝视着我的脸,瞧了好一会儿,问我:“小枫,你是在怪我么?”


  “我才没闲工夫怪你呢!我真的不认识你。”


  他半晌不做声,最后终于长长叹了口气,从怀中掏出一只鸣镝,对我说道:“你若是遇上危险,将这个弹到空中,我自然会来救你。”


  我有阿渡在身边,还会遇上什么危险?我不肯要他的鸣镝,他硬塞给我。仍旧将我轻轻一揽,不等我叫出声来,几个起落,已经落到了地上。他将我送回寝殿之中,不等我转身,他已经退出了数丈开外。来去无声,一瞬间便又退回殿顶的琉璃瓦上,远远瞧了我一眼,终于掉头而去。


  我把窗子关上,随手将鸣镝交给阿渡,我对阿渡时候:“这个顾剑虽然武功绝世,可人总是神神叨叨,硬说我从前认得他,如果我从前真的认得他,难道我自己会一点儿也不记得吗?”


  阿渡瞧着我,目光里满是温柔的怜悯,我不懂她为什么要这样看着我。我叹了口气,重新躺回床上,阿渡又不会说话,怎么能告诉我,这个顾剑到底是什么人。


  大概是今天晚上发生了太多的事情,我睡得不好,做起了乱梦。在梦里有人低低吹着筚篥,我想走近他,可是四处都是浓雾,我看不清吹筚篥人的脸,他就站在那里,离我很近,可是又很远。我心里明白,只走不近他。我徘徊在雾中,最后终于找到他,正待朝他狂喜的奔去,突然脚下一滑,跌落万丈深渊。


  绝望瞬间涌上,突然有人在半空中接住了我,呼呼的风从耳边掠过,那人抱着我,缓缓地向下滑落……他救了我,他抱着我在夜风中旋转……旋转……慢慢地旋转……满天的星辰如雨点般落下来……天地间只有他凝视着我的双眼……那眼底只有我……我要醉了,我要醉去,被他这样抱在怀里,就是这个人啊……我知道他是我深深爱着,他也深深爱着我的人,只要有他在,我便是这般的安心。


  醒来的时候天已经亮了,我曾经无数次地做过这个梦,但每次醒来,都只有怅然。因为我从来没有看清楚,梦里救我的那个人的脸,我不知道他是谁,每当我做这样的梦时,我总想努力看清他的脸,但一次也没有成功过,这次也不例外。我翻了个身,发现我的枕头上放着一枝芬芳的花,犹带着清凉的露水。


  我吓了一跳,阿渡就睡在我的窗前,几乎没人可以避开她的耳目,除了那个顾剑。我连忙起来推开窗子,哪里还有穿白袍的身影,那个顾剑早就不知所踪。


  我把那枝花插到花瓶里,觉得心情好了一点儿,可是我的好心情没有维持多久,因为永娘很快来告诉我说,昨天李承鄞喝了一夜的酒,现在酩酊大醉,正在那里大闹。


  我真瞧不起这男人,要是我我才不闹呢,我会偷偷去看赵良娣,反正她还活着,总能想到办法可以两个人继续在一起。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


  我告诉永娘,不要管李承鄞,让他醉死好了。


  话虽这样说,李承鄞一连三天,每天都喝得酩酊大醉,到了第四天,终于生病了。


  他每次喝醉之后,总把所有宫人全都轰出殿外,不许他们接近。所以醉后受了风寒,起先不过是咽痛咳嗽,后来就发起高烧来。我住的地方同他隔着大半个东宫,消息又不灵通,等我知道的时候,他已经病得很厉害了,但宫中还并不知情。


  “殿下不愿吃药,亦不愿让宫里知道。”永娘低声道:“殿下为了赵良娣的事情,还在同皇后娘娘怄气。”


  我只觉得又好气,又好笑:“那他这样折磨自己,就算是替赵良娣报仇了吗?”


  永娘道:“殿下生性仁厚,又深得陛下与皇后娘娘的宠爱,未免有些……”她不便说李承鄞的坏话,说到这里,只是欲语又止。


  我决定去看看李承鄞,生的他真的病死了,他病死了不打紧,我可不想做寡妇。


  李承鄞病得果然厉害,因为我走到他床前他都没发脾气,遗忘我一进他的寝殿,他就像见到老鼠似的要逐我出去。宫女替我掀开帐子,我见李承鄞脸上红得像煮熟的螃蟹似的,说到吃螃蟹,我还曾经闹过笑话,没到上京之前,我从来没见过螃蟹。第一年重九的时候宫中赐宴,其中有一味蒸,我看着红彤彤的螃蟹根本不知道怎么下嘴。李承鄞为这件事刻薄我好久,一提起来就说我是连螃蟹都没见过的西凉女人。


  我伸手摸了摸李承鄞的额头,滚烫滚烫的。


  我又叫了几声:“李承鄞!”


  他也不应我。


  看来是真的烧昏了,他躺在那儿短促地喘着气,连嘴上都烧起了白色的碎皮。


  我正要抽回手,他突然抓住了我的手,他的手心也是滚烫滚烫的,像烧红了的铁块,他气息急促,却能听见含糊的声音:“娘……娘……”


  他并没有叫母后,从来没听见过他叫“娘”。皇后毕竟是皇后,他又是储君,两个人说话从来客客气气。现在想想皇后待他也同待我差不多,除了“平身”“赐座”“下去吧”,就是长篇大论引经据典地教训他。


  我觉得李承鄞也挺可怜的。


  做太子妃已经很烦人了,这也不让,那也不让,每年有无数项内廷的大典,穿着翟衣戴着凤冠整日下来常常累得腰酸背疼。其实皇后还特别照顾我,说我年纪小,又是从西凉嫁到上京,所以对我并不苛责。而做太子比做太子妃凡人一千倍一万倍,光那些书本而我瞧着就头疼,李承鄞还要本本都能背。文要能诗会画,武要骑射俱佳,我想他小时候肯定没有我过得开心,雪那么多东西,烦也烦死了。


  我抽不出来手,李承鄞握得太紧,这时候宫人端了药来,永娘亲自接过来,然后低声告诉我:“太子妃,药来了。”


  我只好叫:“李承鄞!起来吃药了!”


  李承鄞并不回答我,只是仍旧紧紧抓着我的手。永娘命人将床头垫了几个枕头,然后让内官将李承鄞浮起来,半倚半靠在那里。永娘拿着小玉勺喂他药,但他并不能张开嘴,喂一勺,倒有大半勺顺着他的嘴角流下去。


  我忍无可忍,说道:“我来。”


  我右手还被李承鄞握着,只得左手端着药碗,我回头叫阿渡:“捏住他鼻子。”阿渡依言上前,捏住李承鄞的鼻子,他被捏得出不来气,过了一会儿就张开嘴,我马上顺势把整碗药灌进他嘴里。他鼻子被捏,只能咕咚咕咚连吞几口,灌得太急,呛得直咳嗽起来,眼睛倒终于睁开了:“烫……好烫……”


  烫死也比病死好啊。


  我示意阿渡可以松手了,李承鄞还攥着我的手,不过他倒没多看我一眼,马上就又重新阖上眼睛,昏沉沉睡过去。


  永娘替我拿了绣墩来,让我坐在窗前。我坐了一会儿,觉得很不舒服。因为胳膊老要伸着,我教阿渡将绣墩伴奏,然后自己一弯腰干脆坐在了叫她上。这样不用佝偻着身子,舒服多了,可是李承鄞一直抓着我的手,我的胳膊都麻了。我试着往外抽手,我一动李承鄞就攥得更紧,阿渡“刷”地抽出刀,在李承鄞手腕上比划了一下,我连忙摇头,示意不可。如果砍他一刀,他父皇不立刻怒得发兵攻打西凉才怪。


  我开始想念赵良娣了,起码她在的时候,我不用照顾李承鄞,他就算病到糊涂,也不会抓着我的手不放。


  一个时辰后,我的手臂已经麻木得完全没了知觉,我开始琢磨怎么把赵良娣弄出来,让她来当这个苦差。


  两个时辰后,我半边身子都已经麻木得完全没了知觉,我实在是忍不住了,小声叫永娘。她走上前低头聆听我的吩咐,我期期艾艾地告诉她:“永娘……我要解手……”


  永娘马上到:“奴婢命人去取恭桶来。”


  她径直走出去,我都来不及叫住她。她已经吩咐内官们将围屏拢过来,然后所有人全退了出去,寝殿的门被关上了,我却痛苦的将脸皱成一团:“永娘……这可不行……”


  “奴婢伺候娘娘……”


  我要哭出来了:“不行!在这儿可不行!李承鄞还在这儿呢……”


  “太子殿下又不是外人……何况殿下睡着了”永娘安慰我说,“再说殿下与太子妃是夫妻,所谓夫妻,同心同体……”


  我可不耐烦听她长篇大论,我真是忍无可忍了,可是要我在李承鄞面前,要我在一个男人面前……我要哭了,我真的要哭了……“永娘你想想办法……快想想办法!”


  永娘左思右想,我又不断催促她,最后她也没能想出更好的法子来,而我实在忍不住了,只得连声道:“算了算了,就在这里吧,你替我挡一挡。”


  永娘侧着身子挡在我和李承鄞质检,不过因为李承鄞拉着我的时候,她依着宫规又不能背对我和李承鄞,所以只挡住一小半。我心惊胆颤地解衣带,不停地探头去看李承鄞,阿渡替我帮忙解衣带,又帮我拉开裙子。


  我一共只会背三句诗,其中一句在裴照面前卖弄过,就是那句:“何以解忧,唯有杜康。”


  还有一句则是“大弦嘈嘈如急雨,小弦切切如私语,嘈嘈切切错杂弹,大珠小珠落玉盘”。为什么我会背这句诗呢?因为当初学中原官话的时候,这句诗特别绕口,所以被我当绕口令来念,年来年去就背下来了。


  大弦嘈嘈如急雨,小弦切切如私语,嘈嘈切切错杂弹,大珠小珠落玉盘……果然……一身轻啊一身轻……真舒坦。


  正当我一身轻快不无的一,觉得自己能记住这么绕口的诗,简直非常了不起的时候,李承鄞突然微微一动,就睁开了眼睛。


  “啊!”


  我尖声大叫起来。


  阿渡顿时跳起来,“刷”一下就拔出刀,永娘被我这一叫也吓了一跳,但她已经被阿渡一把推开,阿渡的金错刀已经架在了李承鄞的脖子上。我手忙脚乱一边拎着衣带裙子一边叫:“不要!阿渡别动!”


  我飞快地系着腰带,可是中原的衣裳罗里罗嗦,我本来就不怎么会穿,平常又都是尚衣的宫女帮我穿衣,我一急就把腰带给系成了死结,顾不上许多马上拉住阿渡:“阿渡!不要!他就是吓了我一跳!”


  阿渡收回刀,李承鄞瞪着我,我等着李承鄞,他似乎还有点儿恍惚,目光呆滞,先是看后面的围屏,然后看呆若木鸡的永娘,然后看窗前的恭桶,然后目光落在他还紧捏着我的手。最后看着我腰里系得乱七八糟的那个死结,李承鄞的嘴角突然抽搐起来。


  我的脸啊……丢尽了!三年来不论吵架还是打架,我在李承鄞面前从来都没落过下风,可是今天我的脸真是丢尽了。我气愤到了极点,狠狠地道:“你要是敢笑,我马上叫阿渡一刀杀了你!”


  他的嘴角越抽越厉害,越抽越厉害,虽然我狠狠盯着他,可是他终于还是放声大笑起来。他笑得开心极了,我还从来没见他这样笑过,整个寝殿都回荡着他的嘴角越抽越厉害,越抽越厉害,虽然我狠狠盯着他,可是他终于还是放声大笑起来。他笑得开心极了,我还从来没见他这样笑过,整个寝殿都回荡着他的笑声。我又气又羞,夺过阿渡手里的刀。永娘惊呼了一声,我翻转刀用刀背砍向李承鄞:“你以为我不敢打你么?你以为你病了我就不敢打你?我告诉你,要不是怕你那个父皇发兵打我阿爹,我今天非砍死你不可!”


  永娘想要上前来拉我,单被阿渡拦住了,我虽然用的是刀背,不过砍在身上也非常痛。李承鄞挨了好几下,一反常态没有骂我,不过他也不吃亏,便来夺我的刀。我们两个在床上打作一团,我手中的金错刀寒光闪闪,劈出去呼呼有声,永娘急得直跳脚:“太子妃,太子妃,莫伤了太子殿下!殿下,殿下小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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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承鄞用力想夺我的刀,我百忙中还叫阿渡:“把永娘架出去!”


  不把她弄走,这架没法打了。


  阿渡很快就把永娘弄走了,我头发都散了,头上的一枝金凤钗突然滑落,勾住我的髻发。就这么一分神的功夫,李承鄞已经把我的刀夺过去了。


  我勃然大怒,扑过去就想把刀夺回来。李承鄞一骨碌就爬起来站在床上,一手将刀举起来,他身量比我高出许多,我踮着脚也够不着,我跳起来想去抓那把刀,他又换了只手,我再跳,他再换……我连跳四五次,次次都扑空,他反倒得意起来:“跳啊!再跳啊!”


  我大怒,看他只穿着黄绫睡袍,底下露初赤色的腰带,突然灵机一动,伸手扯住他的腰带就往外抽。这下李承鄞倒慌了:“你,你干什么?”一手就拉住腰带,我趁机飞起一脚踹在他膝盖上,这下子踹得很重,他腿一弯就倒了下来了,我扑上去抓着他的手腕,就要将刀重新夺了回来。


  这时候阿渡正巧回来了,一掀帘看到我正趴在李承鄞身上扯着他的腰带,阿渡的脸“刷”的一红,身形一晃又不见了。


  “阿渡!”


  我跳起来正要叫住她,李承鄞又伸手夺刀,我们两个扭成一团,从床上打到床下,没想到李承鄞这么能打架,以前我们偶尔也动手,但从来都是点到即止,通常还没开打就被人拉开了。今天算是前所未有,虽然他在病中,可是男人就是男人,简直跟骆驼似的,力大无穷。我虽然很能打架,但吃亏在不能持久,时间一拖长就后继无力,最后一次李承鄞将刀夺了去,我使命掰着他的手,他只好松手将刀扔到一边,然后又飞起一脚将刀踹出老远,这下子我们谁都拿不到刀了。


  我大口大口喘着气,李承鄞还扭着我的胳膊,我们像两只锁扭拧在地毯上。他额头上全是密密的汗珠,这下好了,打出这一身热汗,他的风寒马上就要好了。我们两个僵持着,他既不能放手,我也没力气挣扎。最后李承鄞看到我束胸襦裙系的带子,于是腾出一只手来扯那带子,我心中大急:“你要干嘛?”


  他扯下带子胡乱地将我的手腕捆起来,我可真急了,怕他把我捆起来再打我,我叫起来:“喂!君子打架不记仇,你要敢折磨我,我可真叫阿渡来一刀砍死你!”


  “闭嘴!”


  “阿渡!”我大叫起来,“阿渡快来!”


  李承鄞估计还真有点儿怕我把阿渡叫来了,他可打不过阿渡。于是他扭头到处找东西,我估计他是想找东西堵住我的嘴,但床上地下都是一片凌乱,枕头被子散了一地,哪里能立时找着何时的东西?我虽然手被绑住了,可是腿还能动,在地上蹦的像条刚离水的鱼,趁机大叫:“阿渡!快来救我!阿渡!”


  李承鄞急了,扑过来一手将我抓起来,就用他的嘴堵住了我的嘴。


  我懵了。


  他身上有汗气,有药气,还有不知道是什么气味,他的嘴巴软软的,热热的,像是刚烤好的双拼鸳鸯炙,可是比鸳鸯炙还要软,我懵了,真懵了。眼睛瞪得大大的,视野里全是李承鄞一张脸,不,全是他的眼珠子。


  我们互相瞪着对方。


  我觉得,我把呼气都给忘了,就傻瞪着他了。


  他似乎也把呼气给忘了,就傻瞪着我了。


  最后我将最一张,正要大叫,他却胳膊一紧,将我搂得更近,我嘴一张开,他的舌头竟然跑进来了。


  太恶心了!


  我浑身的鸡皮疙瘩全冒出来了,汗毛也全竖起来了,他竟然啃我的嘴巴啊啊啊啊啊啊!那是我的嘴!又不是猪蹄!又不是烧鸡!又不是鸭腿!他竟然抱着我啃得津津有味……他一边啃我的嘴巴,一边还摸我的衣服,幸好我腰里是个死结,要不我的胸带被他扯开了,现在再连裙子都要被他扯开,我可不用活了。


  太!悲!愤!了!


  我死命地咬了他一口,然后弓起腿来,狠狠踹了他一脚!


  他被我踹到了一边,到没有再动弹。我跳起来,飞快地冲过去背蹲下捡起阿渡的刀,然后掉过刀刃三下两下割断捆我手的带子,我拿起刀子架在他脖子上:“李承鄞!我今天跟你拼了!”


  李承鄞懒洋洋地瞧了我一眼,又低头敲了敲那把刀,我将刀再逼近了几分,威胁他:“今天的事不准你说出去,不然我晚上就叫阿渡来杀了你!”


  李承鄞撑着手坐在那里,就像脖子上根本没一把锋利无比的利刃似的,突然变得无赖起来:“今天的什么事——不准我说出去?”


  “你亲我的事,还有……还有……哼!反正今天的事情统统不准你说出去!不然我现在就一刀杀了你!”


  他反侧将脖子往刀锋上凑了凑:“那你现在就杀啊……你这是谋杀亲夫!还有,你要是真敢动我一根汗毛,我父皇马上就会发兵,去打你们西凉!”


  太!无!赖!了!


  我气得一时拿不定主意,犹豫到底是真捅他一刀,还是晚上叫阿渡来教训他。


  “不过……”他说,“也许我心情好……就不会将今天的事情告诉别人。”


  我警惕地看着他:“那你要怎么样才会心情好?”


  李承鄞摸着下巴:“我想想……”


  我恶狠狠地道:“有什么好想的!反正我告诉你,你要是敢说出去,我马上让阿渡一刀砍死你!”


  “除非你亲我!”


  “什么?”


  “你亲我我就不告诉别人!”


  我狐疑地瞧着他,今天的李承鄞简直太不像李承鄞了,从前我们说不到三句话就吵架,李承鄞就是可恨可恨可恨……但今天是无赖无赖无赖。


  我心一横,决定豁出去了:“你说话算数?”


  “君子一言,快马一鞭。”


  好吧,我把刀放下,闭上眼睛狠狠在他脸上咬了一下,直咬出了一个牙印儿,痛得他倒吸了一口凉气。我亲完这一下,正打算拿起刀子走人,他伸手就将我拉回去,一拉就拉到他怀里去。


  竟然又啃我嘴巴啊啊啊啊啊啊!


  他啃了好久才放开我,我被他啃得上气不接下气,嘴唇上火辣辣的,这家伙肯定把我的嘴巴啃肿了!


  他伸出手指,摸了摸我的嘴唇,说道:“这样才叫亲,知道么?”


  我真的很想给他一刀,如果不是担心两国交战,生灵涂炭,血流成河,白骨如山……于是硬生生忍住,咧了咧嘴:“谢谢你教我!”


  不用谢。”他无赖到底了,“现在你会了,该你亲我了。”


  刚刚不是亲过!”我气得跳起来,“说话不算数!”


  刚刚是我亲你,不是你亲我。”


  为了两国和平,忍了!


  我揪着他的衣襟学着他的样子狠狠将他的嘴巴啃起来,鸡大腿鸡大腿鸡大腿……就当是啃鸡大腿好了!我啃!我啃!我啃啃啃!


  终于啃完一撒手,发现他从脖子到耳朵根全是红的,连眼睛里都泛着血丝,呼吸也急促起来。


  你又发烧?”


  没有!”他断然否认,“你可以走了。”


  我整理好衣服,又拢了拢头发,拿着刀,雄纠纠气昂昂地走了。


  外头什么人都没有,我一直走回自己的寝殿,才看到宫娥们。她们见了我,个个一副目瞪口呆的样子,竟然都差点儿忘了向我行礼。要知道她们全是永娘挑出来的,个个都像永娘一样,时时刻刻把规矩记得牢牢的。


  我照了照镜子,才晓得她们为什么这样子。


  简直像鬼一样啊……披头散发,衣衫不整,嘴巴还肿着,李承鄞那个混蛋,果然把我的嘴都给啃肿了。宫人们围上来给我换衣服,重新替我梳头,幸好没人敢问我到底发生什么事,若是让她们知道,我就不用在东宫里混下去了。正当我怏怏的时候,门外突然有人通传,说是李承鄞遣了小黄门给我送东西来。


  这事很稀罕,她们也都晓得李承鄞不喜欢我,从来没派人送东西给我。


  我只觉得诡异,平常跟李承鄞吵架,他好几天都不会理我,今天我们狠狠打了一架,他竟然还派人送东西给我,这也太诡异了。


  不过我也不会怕李承鄞。所以我就说:“那叫他进来吧。”


  遣来的小黄门捧着一只托盘,盘上盖着红绫,我也看不出来下面是什么。小黄门因为受李承鄞差遣,所以一副宣旨的派头,站在那里,一本正经道:“殿下说,一时性急扯坏了太子妃的衣带,很是过意不去,所以特意赔给太子妃一对鸳鸯绦。殿下说,本来应当亲自替太子妃系上,不过适才太累了,又出了汗,怕再伤风,所以就不过来了。殿下还说,今日之事他绝不会告诉旁人的,请太子妃放心。”


  我只差没被气晕过去。宫人们有的眼睛望着天,有的望着地毯,有的死命咬着嘴角,有的紧紧绷着脸,有的大约实在忍不住要笑,所以脸上的皮肉都扭曲了……总之没一个人看我,个个都装作什么都没有听到。


  李承鄞算你狠!你这叫不告诉别人么?你这只差没有诏告天下了!还故意说得这样……这样暧昧不堪!叫所有人不想歪都难!


  我连牙都要酸了,才挤出一个笑:“臣妾谢殿下。”


  小黄门这才毕恭毕敬地跪下对我行礼,将那只托盘高举过头顶。我也不叫人,伸手就掀开红绫,里面果然是一对刺绣精美的鸳鸯绦,喜气洋洋盘成同心模样,我一阵怒火攻心,差点儿没被气晕过去。身侧的宫女早就碎步上前,替我接过那托盘去。


  我就知道李承鄞不会让我有好日子过,但我也没想到他这么狠,竟然会用这样下三滥的招数。黄昏时分阿渡终于回来了,她还带回了永娘。永娘回来后还没半盏茶的工夫,就有人嘴快告诉她鸳鸯绦的事情,永娘不敢问我什么,可是禁不住眉开眼笑,看到我嘴巴肿着,还命人给我的晚膳备了汤。我敢说现在整个东宫无人不知无人不晓,我衣衫不整披头散发从李承鄞的寝殿出来,连衣带都不知弄到哪里去了,然后李承鄞还送给我一对鸳鸯绦。


  鸳鸯绦,我想想这三个字都直起鸡皮疙瘩。李承鄞送我三尺白绫我都不觉得稀奇,他竟然送我鸳鸯绦,这明显是个大大的阴谋。


  可是东宫其他人不这样想,尤其是伺候我的那些宫人们,现在她们一个个扬眉吐气,以为我终于收服了李承鄞。


  殿下可算是回心转意了,阿弥陀佛!”


  赵庶人一定是对殿下施了蛊术,你看赵庶人被关起来,殿下就对太子妃娘娘好起来了。”


  是啊!咱们娘娘生得这般美貌,不得陛下眷顾,简直天理不容!”


  你没有瞧见娘娘看到鸳鸯绦的样子,脸都红了,好生害羞呢……”


  啊呀,要是我我也害羞呀,殿下真是大胆……光天化日竟然派人送给娘娘这个……”


  还有更大胆的呢……你没有看到娘娘回来的时候,披头散发,连衣裳都被撕破了……可见殿下好生……好生急切……嘻嘻……”


  ……我一骨碌爬起来,听守夜的宫娥窃窃私语,只想大吼一声告诉她们,这不是事实不是事实!我脸红是因为气的!衣裳撕破是因为打架!总之压根儿就不是她们想象的那样子!


  李承鄞又不是真的喜欢我,他就是存心要让我背黑锅。


  没想到李承鄞不仅存心让我背黑锅,更是存心嫁祸。


  第三天的时候皇后就把我叫进宫去,我向她行礼之后,她没有像往日那样命人搀扶我,更没有说赐座。皇后坐在御座之上,自顾自说了一大篇话。虽然话仍旧说得客客气气,可是我也听出了她是在训我。


  我只好跪在地上听训。


  这还是从来没有的事情,从前偶尔她也训我,通常是因为我做了过分的事情,比如在大典上忘了宫规,或者祭祖的时候不小心说了不吉利的话。可是这样让我跪在这里挨训,还是头一遭。


  她最开始是引用《女训》《女诫》,后来则是引用本朝着名的贤后章慧皇后的事迹,总之文绉绉一口气说了一大篇,听得我直发闷,连膝盖都跪酸软了,也不敢伸手揉一揉。其实她都知道我听不懂她真正的意思,果然,这一大篇冠冕堂皇的话说完,皇后终于叹了口气,说道:“你是太子妃,东宫的正室,为天下表率。鄞儿年轻胡闹,你应该从旁规劝,怎么还能由着他胡闹?便不说我们皇家,寻常人家妻子的本分,也应懂得矜持……”


  我终于听出一点儿味儿来,忍不住分辨:“不是的,是他……”


  皇后淡淡地瞧了我一眼,打断我的话:“我知道是他胡闹,可是他还在病中,你就不懂得拒绝么?万一病后失调,闹出大病来,那可怎么得了?你将来要当皇后,要统率六宫,要做中宫的楷模,你这样子,将来叫别人如何服气?”


  我又气又羞,只差要挖个地洞钻进去。皇后简直是在骂我不要脸了,知道李承鄞病了还……还……那个……那个……可是天晓得!我们根本没那个……没有!


  我太冤了,我简直要被冤死了!


  皇后看我窘得快哭了,大约也觉得训得够了,说道:“起来吧!我是为了你好,你知道传出去有多难听,年轻夫妻行迹亲密是应该的,可是也要看看什么时候什么场合。咱们中原可不比西凉,随便一句话都跟刀子似的,尤其在宫里,流言蜚语能杀人哪。”


  我眼圈都红了:“这太子妃我做不好,我不做了。”


  皇后就像没听见似的,只吩咐永娘:“好好照看太子妃,还有,太子最近病着,太子妃年轻,事务又多,不要让她伺候太子汤药。让太子妃把《女训》抄十遍吧。”


  我气得肺都要炸了,这把我当狐狸精在防呢!我总算明白过来,李承鄞设下这个圈套,就是为了让我钻进来。


  什么鸳鸯绦,简直比白绫子还要命,《女训》又要抄十遍,这不得要了我的命!


  一回到东宫,我就想提刀去跟李承鄞拼命,竟然敢算计我,活腻了他!可是永娘守着我寸步不离,安排宫女替我磨墨铺纸,我只得含愤开始抄《女训》,中原的字本来就好生难写,每写一个字,我就在心里把李承鄞骂上一遍。抄了三五行之时,我早已经将李承鄞在心里骂过数百遍了。


  晚上的时候,好容易熬到夜深人静,我悄悄披衣服起来,阿渡听到我起床,也不解地坐起来,我低声道:“阿渡,把你的刀给我。”


  阿渡不知道我要做什么,但还是把她的金错刀递给了我,我悄悄地将刀藏在衣下,然后将寝衣外头套上一件披帛。没有阿渡,我是绕不开卫戎东宫的羽林军的,所以我带着阿渡一起,蹑手蹑脚推开寝殿侧门,然后穿过廊桥、往李承鄞住的寝殿去。刚上了廊桥,阿渡忽然顿了一下。


  原来永娘正好拿着熏炉走过来,我们这一下子,正让她撞个正着。


  这也太不凑巧了,我忘了今夜是十五,永娘总要在这个时候拜月神。我正琢磨要不要让阿渡打昏她,或者她会不会大叫,引来羽林军,将我们押回去。


  谁知永娘瞧见我们两个,先是呆了一呆,然后竟然回头瞧了瞧我们要去的方向,那里是李承鄞的寝殿,隐隐绰绰亮着灯。


  我趁机便要回头使眼色给阿渡,想让她拿下永娘。我的眼色还没使出去,谁知永娘只轻轻叹了口气,便提着熏炉,默不作声径直从我们身边走过去了。


  我纳闷得半死,永娘走了几步,忽然又回过头来,对我道:“夜里风凉,太子妃瞧瞧殿下便回转来吧,不要着了凉。”


  我一阵气闷,合着她以为我是去私会李承鄞!


  ……这……这……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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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愤然带着阿渡直奔李承鄞的寝殿,一日不揍他这个满地找牙,一日就难雪这陷害之耻。


  到了寝殿的墙外,阿渡拉着我轻轻跃上墙头,我们还没有在墙头站稳,忽然听到一声大喝:“有刺客!”只闻利器破空弓弦震动,我怔了一下,已经有无数支箭簇朝着我们直射过来,便知铺天盖地的蝗雨似的。四周灯笼火炬全都呼啦一下子亮起来,阿渡挡在我面前打落好些乱箭,她挡不了太久,我一急就想转身跳墙回去,省得阿渡为我受伤,谁知脚下一滑,便从高墙上笔直跌落下去。


  好高的墙!


  只听呼呼的风声从耳边掠过……这下……这下可要摔成肉泥了。


  我仰面往下跌落,还能看到阿渡惊慌失措的脸。她飞身扑下来便想要抓住我,在她身后则是漆黑的天幕,点点的星辰像是碎碎的白芝麻,飞快地越退越远,而月亮瞬息被殿角遮住,看不见了……我想阿渡是抓不住我了,我跌得太急太快,就在我绝望的时候,突然有人揽住我的腰,我的跌势顿时一缓,那人旋过身子,将我整个人都接住了。我的发簪被夜风吹得散开来,所以乱发全拂在我的脸上,我只能看见他银甲上的光,反射着火炬的红焰,一掠而过,像是在银甲上绽开小小的花。那些小小的火花映进他的眼底,而他的眼睛正专注地看着我。


  我梦想过无数次的梦境啊……英雄救美,他抱着我在夜风中旋转……旋转……慢慢地旋转……满天的星辰如雨点般落下来……天地间只有他凝视着我的双眼……那眼底只有我……我要醉了,我要醉去,被他这样抱在怀里,就是我梦里的那个人啊……太子妃……”


  我的脚落在了地上,我如梦初醒般怔怔地看着眼前的人,他一身银甲,剑眉星目,气宇轩昂。他就是那个人么?那个一次次出现在我的梦境中,一次次将我救出险境的盖世英雄?


  裴照躬身向我行着礼,四面的箭早都停了。他将我放在地上,我这才发现我还死死拉着他的胳膊。阿渡抢上来拉着我的手,仔细察看我身上有没有受伤,我很尴尬。我梦中的英雄难道是裴照?可是……为什么我自己不知道呢?不过裴照真的是很帅啊,武功又好,可是,怎么会是他呢?我耳根发热,又瞧了他一眼。


  今天晚上真是出师不利,先遇上永娘,然后又遇上裴照。


  裴照将手一挥,那些引弓持刀的羽林军瞬间又消失得无影无踪。我觉得自己应该说点儿什么,只得言不由衷地夸赞:“裴将军真是用兵如神……”


  请太子妃恕末将惊驾之罪。”裴照拱手为礼,“末将未料到太子妃会逾墙而来,请太子妃恕罪。”


  这不怪你,谁让我和阿渡是翻墙进来的,你把我们当成刺客也不稀奇。”


  不知太子妃夤夜来此,所为何事?”


  我可没有那么傻,傻到告诉他我是来跟李承鄞算账的。所以我打了个哈哈:“我来干什么,可不能告诉你。”


  裴照的表情还是那样,他低头说了个“是”。


  我大摇大摆,带着阿渡就往前走,裴照忽然又叫了我一声:“太子妃。”


  什么?”


  太子殿下的寝殿,不是往那边,应该是往这边。”


  我恼羞成怒,狠狠瞪了他一眼,但他依旧恭敬地立在那里,似乎丝毫没有看到我的白眼。我也只好转过身来,依着他指的正确的路走去。


  终于到了李承鄞寝殿之外,我命令阿渡:“你守在门口,不要让任何人进来。”


  阿渡点点头,做了个手势,我明白她的意思是叫我放心。


  我进了寝殿,值夜的宫娥还没有睡,她们在灯下拼字谜玩,我悄悄地从她们身后蹑手蹑脚走过,没人发现我。我溜进了内殿。


  内殿角落里点着灯,影影绰绰的烛光朦胧印在帐幔之上,像是水波一般轻轻漾动。我屏息静气悄悄走到床前,慢慢掀起帐子,小心地没有发出任何声音,突然“呼”的一声,我本能地将脸一偏,寒风紧贴着我的脸掠过,那劲道刮得我脸颊隐隐生疼。还没等我叫出声来,天旋地转,我已经被牢牢按在了床上,一道冰冷的锋刃紧贴着我的喉咙,只怕下一刻这东西就会割开我的喉管,我吓得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我看着李承鄞,黑暗中他的脸庞有种异样的刚毅,简直完全像另外一个人似的。他紧紧盯着我的眼睛,我做梦也没想过李承鄞会随身带着刀,连睡在床上也会这样警醒。


  是你?”


  李承鄞收起了刀子,整个人似乎又变回我熟悉的那个样子,懒洋洋地问我:“你大半夜跑到我这里来,干什么?”


  呃……不干什么。”我总不能说我是来把他绑成大粽子狠揍一顿出气然后以报陷害之仇的吧。


  他似笑非笑,瞥了我一眼:“哦,我知道了,你是想我了,所以来瞧瞧我,对不对?”


  我这一气,马上想起来他是怎么用鸳鸯绦来陷害我的,害得我被皇后骂,还要抄书。抄书!我最讨厌抄书了!我“刷”一下子就拔出藏在衣下的刀,咬牙切齿:“你猜对了,我可想你了!”


  他丝毫没有惧色,反倒低声笑起来:“原来你们西凉的女人,都是拿刀子想人的!”


  少废话!”我将刀架在他脖子上,“把你的刀给我。”


  他往前凑了凑:“你叫我给你,我就要给你啊?”


  别过……唔……”我后头的话全被迫吞下肚去,因为他竟然将我肩膀一揽,没等我反应过来,又啃我嘴巴!


  ……


    太过分了!


  这次他啃得慢条斯理,就像吃螃蟹似的,我见过李承鄞吃螃蟹,简直堪称一绝。他吃完螃蟹所有的碎壳还可以重新拼出一只螃蟹来,简直比中原姑娘拿细丝绣花的功夫还要厉害。我拿着刀在他背后直比划,就是狠不下心插他一刀。倒不是怕别的,就是怕打仗,阿爹老了,若是再跟中原打一仗,阿爹只怕赢不了,西凉也只怕赢不了。我忍……我忍……他啃了一会儿嘴巴,终于放开,我还没松口气,结果他又开始啃我脖子,完了完了,他一定是打算真把我当螃蟹慢慢吃掉,我脖子被他啃得又痛又痒,说不出的难受。他又慢条斯理,开始啃我的耳朵,这下子可要命了,我最怕人呵我痒痒。他一在我耳朵底下出气,我只差没笑抽过去,全身发软一点力气都没有,连刀子都被他抽走了。他把刀子扔到一边,然后又重新啃我的嘴巴。


  我觉得有点儿不对劲了,因为不知什么时候,他的手已经跑到我衣服底下去了,而且就掐在我的腰上,我被他掐得动弹不得,情急之下大叫:“你!你!


  放手!不放手我叫阿渡了!”


  李承鄞笑着说:“那你叫啊!你哪怕把整个东宫的人都叫来,我也不介意,反正是你自己半夜跑到我床上来。”


  我气得只差没晕过去,简直太太太可恨了!什么话到了他嘴里就格外难听。什么叫跑到他床上来,我……我……我这不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么?


  就在我想恶狠狠给他一刀的时候,突然一道劲风从帐外直插而入,电光石火的瞬间,李承鄞仓促将我狠狠一推,我被推到了床脚,这才看清原来竟然是柄长剑。他因为急着要将我推开,自己没能躲过去,这一剑正正穿过他的右胸。我尖声大叫,阿渡已经冲进来,刺客拔剑又朝李承鄞刺去,阿渡的刀早给了我,情急之下拿起桌上的烛台,便朝刺客掷去。阿渡的臂力了得,那烛台便如长叉一般带着劲风劈空而去,刺客闪避了一下,我已经大叫起来:“快来人啊!有刺客!”


  值宿的羽林军破门而入,阿渡与刺客缠斗起来,寝殿外到处传来呼喝声,庭院里沸腾起来,更多的人涌进来,刺客见机不妙越窗而出,阿渡跟着追出去。


  我扶着李承鄞,他半边身子全是鲜血,伤口还不断有血汩汩涌出。我又急又怕,他却问我:“有没有伤着你……”一句话没有说完,却又喷出一口血来,那血溅在我的衣襟之上,我顿时流下眼泪来,叫着他的名字:“李承鄞!”


  我一直很讨厌李承鄞,却从来没想过要他死。


  我惶然拉着他的手,他嘴角全是血,可是却笑了笑:“我可从来没瞧见过你哭……你莫不是怕……怕当小寡妇……”


  这个时候他竟然还在说笑,我眼泪涌出来更多了,只顾手忙脚乱想要按住他的伤口,可是哪里按得住,血从我指缝里直往外冒,那些血温温的,腻腻的,流了这么多血,我真的害怕极了。许多宫娥闻声涌进来,还有人一看到血,就尖叫着昏死过去,殿中顿时乱成一团。我听到裴照在外头大声发号施令,然后他就直闯进来,我见到他就像见到救星一般:“裴将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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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7-11 16:19操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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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照一看这情形,马上叫人:“快去穿御医!”


  然后他冲上前来,伸指封住李承鄞伤口周围的穴道。他见我仍紧紧抱着李承鄞,说道:“太子妃,请放开殿下,末将好察看殿下的伤势。”


  我已经六神无主,裴照却这样镇定,镇定得让我觉得安心,我放开李承鄞,裴照解开李承鄞的衣衫,然后皱了皱眉。我不知道他皱眉是什么意思,可是没一会儿我就知道了,因为御医很快赶来,然后几乎半个太医院都被搬到了东宫。宫里也得到了讯息,夤夜开了东门,皇帝和皇后微服简驾亲自赶来探视。


  我听到御医对皇帝说:“伤口太深,请陛下恕臣愚昧无能,只怕……只怕……殿下这伤……极为凶险……”


  皇后已经垂下泪来,她哭起来也是无声无息的,就是不断拿手绢擦着眼泪。皇帝的脸色很难看,我倒不哭了,我要等阿渡回来。


  裴照已经派了很多人去追刺客,也不知道追上了没有,我不仅担心李承鄞,我也担心阿渡。


  到了天明时分,阿渡终于回来了,她受了很重的伤,是被裴照的人抬回来的。我叫着阿渡的名字,她只微微睁开眼睛,看了我一眼。她想抬起她的手来,可是终究没有力气,只是微微动了动手指,我顺着她的目光望,她看着我的衣襟。


  我衣襟上全是血,都是李承鄞的血。我懂得阿渡的意思,我握住她的手,含着眼泪告诉她:“我没事。”


  阿渡似乎松了口气,她把一个硬硬的东西塞进我手里,然后就昏了过去。


  我又痛又悔又恨。


  李承鄞在我面前被刺客所伤,他推开我,我眼睁睁看着那柄长剑刺入他体内。现在,那个人又伤了阿渡。


  都是我不好,我来之前叫阿渡把刀给了我,阿渡连刀都没带,就去追那个刺客。


  一直就跟着我的阿渡,拿命来护着我的阿渡。


  总是我对不住她,总是我闯祸,让她替我受苦。


  我痛哭了一场。


  没有人来劝我,东宫已经乱了套,所有人全在关切李承鄞的伤势,他伤得很重,就快要死了。阿渡快要死了,李承鄞,我的丈夫,也快要死了。



  【春容】



  我哭了好久,直到裴照走过来,他轻轻地叫了声:“太子妃。”然后道,“末将的人说,当时他们赶到的时候,只看到阿渡姑娘昏死在那里,并没有见到刺客的踪影,所以只得将阿渡姑娘先送回来。现在九门紧闭,上京已经戒严,刺客出不了城去。御林军正在闭城大搜,请太子妃放心,刺客绝对跑不掉的。”


  我看着阿渡塞给我的东西,那个东西非常奇怪,像是块木头,上面刻了奇怪的花纹,我不认得它是什么。


  我把它交给裴照:“这是阿渡给我的,也许和刺客有关系。”


  裴照突然倒抽了一口凉气,他一定认识这个东西。我问:“这是什么?”


  裴照退后一步,将那块木头还给我,说道:“事关重大,请太子妃面呈陛下。”


  我也觉得我应该把这个交给皇帝,毕竟他是天子,是我丈夫的父亲,是这普天下最有权力的帝王。有人要杀他的儿子,要杀阿渡,他应该为我们追查凶手。


  我拭干了眼泪,让身边的宫娥去禀报,我要见皇帝陛下。


  皇帝和皇后都还在寝殿之中,皇帝很快同意召见我,我走进去,向他行礼:“父皇。”


  我很少可以见到皇帝陛下,每次见到他也总是在很远的御座之上,这么近还是第一次。我发现他其实同我阿爹一样老了,两鬓有灰白的头发。


  他对我很和气,叫左右:“快扶太子妃起来。”


  我拒绝内官的搀扶:“儿臣身边的阿渡去追刺客,结果受了重伤,刚刚被羽林郎救回来。她交给儿臣这个,儿臣不识,现在呈给陛下,想必是与刺客有关的物件。”我将那块木头举起来,磕了一个头,“请陛下遣人查证。”


  内官接过那块木头,呈给皇帝陛下,我看到皇帝的脸色都变了。


  他转脸去看皇后:“玫娘!”


  我这才知道皇后的名字叫玫娘。


  皇后的脸色也大变,她遽然而起,指着我:“你!你这是诬陷!”


  我莫名其妙地瞧着她。皇后急切地转身跪下去:“陛下明察,鄞儿乃臣妾一手抚育长大,臣妾这一辈子的心血都放在鄞儿身上,断不会加害于他!”


  皇帝并没有说话,皇后又转过脸来呵斥我:“你是受了谁的指使,竟然用这样的手段来攀诬本宫?”


  我连中原字都认不全,那个木头上刻的是什么,我也并不认识,我从来没见过这样的东西,所以只是一脸莫名其妙地瞧着皇后。


  皇帝终于发话了:“玫娘,她只怕从来不晓得这东西是何物,怎么会攀诬你?”


  皇后大惊:“陛下,陛下莫轻信了谣言。臣妾为什么要害太子?鄞儿是我一手抚养长大,臣妾将他视作亲生儿子一般……”


  皇帝淡淡地道:“亲生儿子……未必吧。”


  皇后掩面落泪:“陛下这句话,简直是诛心之论。臣妾除了没有怀胎十月,与他生母何异?鄞儿三个多月的时候,我就将他抱到中宫,臣妾将他抚养长大,教他做人,教他读书……是臣妾劝陛下立他为太子,臣妾这一生的心血都放在他身上,臣妾为什么要遣人杀他?”


  皇帝忽然笑了笑:“那绪宝林何其无辜,你为何要害她?”


  皇后猛然抬起脸来,怔怔地瞧着皇帝。


  后宫中的事,朕不问,并不代表朕不知晓。你做的那些孽,也尽够了。为什么要害绪宝林,还不是想除去赵良娣。赵良娣父兄皆手握重兵,将来鄞儿登基,就算不立她为皇后,贵妃总是少不了的。有这样的外家,你如何不视作心腹大患。你这样担心鄞儿坐稳了江山,是怕什么?怕他对你这个母后发难么?”


  皇后勉强道:“臣妾为什么要担心……陛下这些话,臣妾并不懂得。”


  是啊,你为什么要担心?”皇帝淡淡地道,“总不过是害怕鄞儿知道,他的亲生母亲,当年的淑妃……到底是怎么死的吧。”


  皇后脸色如灰,终于软倒在那里。


  皇帝说道:“其实你还是太过急切了,再等二十年又何妨?等到朕死了,鄞儿登基,要立赵良娣为后,势必会与西凉翻脸,到时候他若与西凉动武,赢了,我朝与西凉从此世世代代交恶,只怕这仗得一直打下去,祸延两国不已,总有民怨沸腾的那一日;输了,你正好借此大做文章,废掉他另立新帝也未可知。这一招棋,只怕你在劝朕让鄞儿与西凉和亲的时候,就已经想到了吧。你到底为什么突然性急起来?难道是因为太子和太子妃突然琴瑟和鸣,这一对小儿女相好了,大出你的算计之外?”


  皇后喃喃道:“臣妾与陛下三十年夫妇,原来陛下心里,将臣妾想得如此不堪。”


  不是朕将你想得不堪,是你自己做得不堪。”皇帝冷冷地道,“因果报应,恶事做多了,总有破绽。你害死淑妃,朕可没有冤枉你。你害得绪宝林小产,将赵良娣幽闭起来,朕可没有问过你。总以为你你不过是自保,这些雕虫小技,如果朕的儿子应付不了,也不配做储君。如今你竟然丧心病狂,要谋害鄞儿,朕忍无可忍。虎毒还不食子,他虽然不是你亲生儿子,但毕竟是你一手抚养长大,你怎么忍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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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后终于落下泪来:“臣妾没有……陛下纵然不肯信,臣妾真的没有……臣妾绝没有遣人来谋害鄞儿。”


  我心里一阵阵发寒,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我不敢相信我听到的一切。平常那样高贵、那样和蔼的皇后,竟然会是心机如此深重的女人。


  皇帝道:“你做过的那些事,难道非要朕将人证物证全都翻出来,难道非要朕下旨让掖庭令来审问你么?你如果肯认罪,朕看在三十年夫妻之情,保全你一条性命。”


  皇后泪如雨下:“陛下,臣妾真的是冤枉的!臣妾冤枉!”


  皇帝冷冷地说道:“二十年前,你派人在淑妃的药中下了巨毒乌饯子,那张包裹乌饯子的方子,现下还有一半,就搁在你中宫的第二格暗橱中。你非要朕派人去搜出来,硬生生逼你将那乌饯子吞下去么?”


  皇后听到他最后一句话,终于全身一软,就瘫倒在地晕了过去。


  我只觉得今晚的一切都如同五雷轰顶一般,现在那些炸雷还在头上轰轰烈烈地响着,一个接着一个,震得我目瞪口呆,整个人都要傻了。


  皇帝转过脸来,对我招了招手。我小心地走过去,就跪在他的面前。他伸出手来,慢慢摸了摸我的发顶,对我说:“孩子,不要怕,有父皇在这里,谁也不敢再伤害你。当初让鄞儿娶你,其实也是我的意思,因为我知道你们西凉的女孩儿,待人最好,最真。”


  我并不害怕,因为他的手掌很暖,像是阿爹的手。而且其实他长得挺像李承鄞,我从来不怕李承鄞。


  皇帝对我说:“好好照顾鄞儿,他从小没有母亲,有人真心对他好,他会将心掏出来给你的。”


  不用他说,我也会好好照顾李承鄞。


  可是今天晚上的事情还是令我觉得害怕,我由衷地害怕。宫中的一切都那样可怕,人心那样复杂,就像皇后,我万万想不到是她害绪宝林的孩子没有了,只因为想要嫁祸给赵良娣。人命在她们眼中真是轻贱,轻贱得比蚂蚁还不如。还有李承鄞的生母淑妃,皇后为什么要害死淑妃,是因为想要夺走淑妃的儿子么?


  这一切太可怕了,让我不寒而栗。


  李承鄞伤得非常重,一直到三天后他还昏迷不醒。我衣不解带地守在他身边。


  他伤口恶化,发着高烧,滴水不能进,连汤药都是撬开牙关,一点点喂进去的。


  我想这次他可能真的活不了了。


  但我并没有流眼泪。当初最危险的瞬间他一把推开了我,如果他活不了了,我陪着他去死就罢了。


  我们西凉的女孩儿,才不兴成天哭哭啼啼,我已经哭过一场,便不会再哭了。


  李承鄞在昏迷之中,总是不断地喃喃呼唤着什么,我将耳朵凑近了听,原来他叫的是“娘”,就像那次发烧一样。


  我想起皇帝曾经说过的话,我心里一阵阵地发软,他真是个可怜的人,虽然贵为太子,可是从小就没有见过自己的娘。而皇后又是这样的心机深沉,李承鄞如果知道是她害死了自己的母亲,心里肯定会很难过很难过吧。


  很多御医守着李承鄞。皇帝已经下诏废黜皇后,朝野震动,可是诏书里列举了皇后的好多条罪状,尤其现在李承鄞生死未卜,大臣们也不便说什么。我听宫娥们私下说,皇后的娘家极有权势,正煽动了门下省的官员,准备不附署,反对废黜皇后。我不懂朝廷里的那些事,现在才知道原来当皇帝也不是想干什么就可以干什么。


  我上午守着李承鄞,下午便去看阿渡。


  阿渡身上有好些伤口,她还受了很严重的内伤,阿渡武功这样高,那刺客还将她伤成这样,一定是个绝世高手。因为伤口总要换药,阿渡衣袋里的东西也早都被取出来,搁在茶几之上。我看到我交给阿渡的许多东西,大部分是我随手买的玩艺儿,比如做成小鸟状的泥哨,或者是一朵红绒花。都是我给阿渡的,她总是随身带着,怕我要用。


  我的阿渡,对我这么好的阿渡,都是我连累了她。


  我看到那枚鸣镝的时候,一个念头浮上心头,我拿起那枚鸣镝,静静地走开。


  东宫所有人几乎都集中在李承鄞寝殿那边,花园里冷冷清清,一个人都没有。


  我将鸣镝弹上半空,然后坐在那里静静地等候。


  没一会儿,似乎有一阵轻风拂过,顾剑无声无息地就落在我的面前。


  他看到我的样子,似乎吃了一惊,问我:“谁欺负你了?”


  我知道自己的样子一定很难看,那天哭得太久,眼睛一直肿着,而且几天几夜没有睡觉,脸色肯定好不到哪里去。


  我很简单地将事情对他说了一遍,顾剑沉默了片刻,问我:“你要我去杀皇后吗?”


  我摇了摇头。


  皇后害了太多人,她不应该再继续活在这世上。但皇帝会审判她,即使不杀她,也会废黜她,将她关在冷宫里。对皇后这样的人来说,这已经足够了,比杀了她还令她觉得难过。


  我恳求他:“你能不能想办法救救阿渡,她受了很重的内伤,一直没有醒过来。”


  顾剑突然笑了笑:“真是有趣,你不求我去救你的丈夫,却求我去救阿渡。到底你是不喜欢你的丈夫呢,还是你太喜欢阿渡?”


  “李承鄞受的是外伤,便是神仙也束手无策,熬不熬得过去,是他的命。可阿渡是因为我才去追刺客,她受的是内伤,我知道你有法子的。”


  顾剑阴沉着一张脸:“没错,我是有法子救她,但我凭什么要救她?”


  我顿时气结:“你曾经说过,如果我遇上任何危险,都可以找你,你却不肯帮我!”


  顾剑说道:“是啊,可是我又没答应你,帮你救别人。”


  “现在阿渡有性命之忧,阿渡的命,就是我的命。她为了我可以不要命,现在她受了重伤,就是我自己受了重伤,你如果不肯救她……”我把那柄金错刀拔出来,横在自己颈中,“我便死在你面前好了!”


  顾剑伸出两根手指,轻轻在那柄金错刀上一弹,我便拿捏不住,金错刀“铛”一声就落在了地上。


  我抢着要去将刀捡起来,他长袖一拂,就将那柄刀卷走了。我大怒便一掌击过去,还没有沾到他的衣角,他已经伸手扣住了我的手腕,我眼圈一阵发热,说道:“不救就不救,你快快走吧,我以后再不要见着你了!”


  顾剑瞧了我片刻,终于叹了口气,说道:“你不要生气。我去救她便是了。”


  我借故将阿渡屋子里的人都遣走,然后对窗外招了招手。顾剑无声无息从窗外跃了进来,仔细查看阿渡的伤势。他对我说:“出手的人真狠,连经脉都几乎被震断了。”


  我心里一寒,他说:“不过还有法子救。”他瞧了我一眼,“不过我若是救了她,你打算怎么样报答我呢?”


  我心急如焚,说道:“都什么时候了,你还说这样的话。你要救了阿渡,不论多少钱财,我都给你。”


  他轻蔑地道:“我要钱财作甚?你也忒看轻了我。”


  我问:“那你要什么?”


  他笑了笑:“除非么……除非你亲亲我。”


  我几乎没气昏过去,为什么男人们都这么喜欢啃嘴巴?


  李承鄞是这样,连这个世外高手顾剑也是这样?


  我咬了咬牙,走上前去便揽住他的肩,踮起脚来狠狠啃了他一通。


  没想到他猛然推开我,突然逼问我:“谁教你的?”


  我莫名其妙:“什么?”


  “从前你只会亲亲我的脸,谁教你的?”他的脸色都变了,“李承鄞?”


  我怕他不肯就阿渡,所以并不敢跟他争吵。


  他的脸色更难看了:“你让李承鄞亲你?”


  李承鄞是我的丈夫,我难道不让他亲我?我其实挺怕顾剑,怕他一怒之下去杀李承鄞。因为他全身紧绷,似乎随时会发狂似的,而且脸上的神情难看极了,眼睛紧紧盯着我。


  我终于忍不住,大声道:“你自己也说了,当初是我等了你三天三夜,是你自己没有去。现在别说什么都不记得了,就算我记得,咱们也早已经不可能在一起,我已经嫁给别人了。你若是愿意救阿渡,便救她,你若是不愿意,我也不会勉强你,可是若要我背叛我的丈夫,那是万万不能的。我们四凉的女子,虽然不像中原女子讲究什么三贞九烈,可是我嫁给李承鄞,他便是我的丈夫,不管我们当初怎么样,现在我和你都再无私情可言。”


  顾剑听了这话,往后退了一步,我只觉得他眼底满是怒火,更有一种说不出的……悲哀?可是我早已经心一横豁出去了。这番话我咋就想说给顾剑听,李承鄞对我好也罢,不好也罢,为了西凉我嫁给他,他又在最危险的时候推开我,我实实不应该背叛他。


  我说道:“你走吧,我不会再求你救阿渡。”


  他忽地笑了笑:“小枫……原来这是报应。”


  他伸出手去,将阿渡扶起来,然后将掌心抵在她背心,替她疗伤。


  一直到天色黑下来,顾剑还在替阿渡疗伤。我就坐在门口,怕有人闯进去打扰他们。不过这几天都没怎么睡,我靠在廊柱上,迷迷糊糊都快要睡过去了,幸好只是盹着一会儿,因为我的头磕在廊柱上,马上就惊醒过来。顾剑已经走出来,我问他:“怎么样?”


  他淡淡地道:“死不了。”


  我走进去看阿渡躺在那里,脸色似乎好了许多,不由得也松了口气。


  我再三地谢过顾剑,他并不答话,只是从怀中取出一只药罐给我:“你说李承鄞受了很严重的外伤,这是治外伤的灵药,拿去给他用吧。”


  我不明白他为什么突然这么好心,也许我脸上的表情有点儿狐疑,他马上冷笑:“怎么,怕我毒死他?那还我好了。”


  我连忙将药罐揣入怀中:“治好了他我再来谢你。”


  顾剑冷笑了一声,说道:“不用谢我,我可没安好心。等你治好他,我便去一剑杀了他,我从来不杀没有丝毫抵抗之力的人,等他伤好了,便是他送命之时。”


  我冲他扮了个鬼脸:“我知道你不会的啦,等他的伤好了,我一定请你喝酒。”


  顾剑并没有再跟我纠缠,长袖一拂,转身就走了。


  话虽这么说,但我还是把那瓶药拿给御医看过,他们把药挑出来闻闻,看看,都不晓得那是什么东西,也不敢给李承鄞用。我犹豫了半天,避着人把那些药先挑了一点儿敷在自己胳膊上,除了有点儿凉凉的,倒没别的感觉。第二天起床把药洗去,皮肤光洁,看不出任何问题。我觉得放心了一些,这个顾剑武功这么高,绝世高人总有些灵丹妙药,说不定这药还真是什么好东西。到了第二天,我趁人不备,就悄悄将那些药敷在李承鄞的伤口上。


  不知道是这些药的作用,还是太医院的那些汤药终于有了效力,反正第四天黄昏时分,李承鄞终于退烧了。


  他退了烧,所有人都大大松了口气,我也被人劝回去睡觉。刚刚睡了没多久,就被永娘叫醒,永娘的脸色甚是惊惶,对我说道:“太子殿下的伤情突然恶化。”


  我赶到李承鄞的寝殿里去,那里已经围了不少人,太医们看到我来,连忙让出了一条路。我走到床边去,只见李承鄞脸色苍白,呼吸急促,伤口之外渗出了许多黄水,他仍旧昏迷不醒,虽然没有再发烧,可是呼吸越来越微弱了。


  太医说:“殿下肺部受了伤,现在邪风侵脉,极是凶险。”


  我不知道是不是那些伤药出了问题,可是殿中所有人都惊慌失措,皇帝也遣人来了,不过现在太医束手无策,亦无任何办法。我心里反倒静下来,坐在床前的脚踏上,握着李承鄞的手,他的手很凉,我将他的手捧在手里,用自己的体温暖着他。


  太医们还在那里嗡嗡地说着话,我理也不理他们。夜深之后,殿里的人少了一些,永娘给我送了件氅衣来,那时我正伏在李承鄞的床前,一眨也不眨眼地看着他。


  他长得多好看啊,第一次看到李承鄞的时候,我就觉得他长得好看。眉毛那样黑,那样浓,鼻子那样挺,脸色白得,像和阗的玉一样。但李承鄞的白净并不像女孩儿,他只是白净斯文,不像我们西凉的男人那样粗砺,他就像中原的水,中原的山,中原的上京一样,有着温润的气质。


  我想起一件事情,于是对永娘说:“叫人去把赵良娣放出来,让她来见见太子殿下。”


  虽然赵瑟瑟已经被废为庶人,但我还是习惯叫她赵良娣,永娘皱着眉头,很为难地对我说:“现在宫中出了这样的大事,赵庶人的事又牵涉到皇后……奴婢觉得,如果没有陛下的旨意,太子妃还是不要先……”


  我难得发了脾气,对她说:“现在李承鄞都伤成这样子了,他平常最喜欢赵良娣,怎么不能让赵良娣来看看他?再说赵良娣不是被冤枉的么?既然是冤枉的,为什么不能让她来看李承鄞?”


  永娘习惯了我李承鄞李承鄞的叫来叫去,可是还不习惯我在这种事上摆出太子分的派头,所以她犹豫了片刻。我板着脸孔表示不容置疑,她便立时叫人去了。


  许多时日不见,赵良娣瘦了。她原来是个丰腴的美人,现在清减下来,又因为庶人的身份,只能荆钗素衣,越发显得楚楚可怜。她跪下来向我行李,我对她说:“殿下病得很厉害,所以叫你来瞧一瞧他。”


  赵良娣猛然抬起头来看着我,眼睛里已经含着泪光。她这么一哭,我嗓子眼儿不由得直发酸,说道:“你进去瞧瞧他吧,不过不要哭。”


  赵良娣拭了拭眼泪,低声说:“是。”


  她进去好一会儿,跪在李承鄞的病榻之前,到底还是嘤嘤地哭起来,哭得我心里直发烦。我走出来在门外的台阶上坐下来,仰头看着天。


  天像黑丝绒似的,上面缀满了酸凉的星子。


  我觉得自己挺可怜,像个多余的人似的。


  这时候有个人走过来,朝我行礼:“太子妃。”


  他身上的甲胄发出清脆的声音,很好听。我其实这时候不想看见任何人,可是裴照救过我好几次,我总不好不理他,所以只好挤出一丝笑容:“裴将军。”


  夜里风凉,太子妃莫坐在这风口上。”


  是挺冷的,我裹了裹身上的氅衣,问斐照:“你有夫人了吗?”


  裴照似乎微微一怔:“在下尚未娶妻。”


  你们中原,讲究什么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其实这样最不好了,我们西凉如果情投意合,只要打下一对大雁,用布包好了,送到女孩儿家里去,就可以算作是提亲,只要女孩儿自己愿意,父母也不得阻拦。裴将军,如果日后你要娶妻,可一定要娶个自己喜欢的人。不然的话,自己伤心,别人也伤心。”


  裴照默不作声。


  我抬起头来看星星,忍不住叹了口气:“我真是想西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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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我自己知道,我并不是想西凉,我就是十分难过。我一难过的时候,就会想西凉。


  裴照语气十分温和:“这里风大,太子妃还是回殿中去吧。”


  我无精打采:“我才不要进去呢,赵良娣在里面,如果李承鄞醒着,他一定不会愿意我跑进去打扰他们。现在他昏迷不醒,让赵良娣在他身边多待一会儿吧,他如果知道,只怕伤也会好得快些。”


  裴照不再说话,他侧身退了两步,站在我身侧。我懒得再和他说话,于是捧着下巴,一心一意地开始想,如果李承鄞好起来了,知道赵良娣是被冤枉的,他一会很欢喜吧。那时候赵良娣可以恢复良娣的身份了,在这东宫里,我又成了一个招人讨厌的人。


  起码,招李承鄞的讨厌。


  我心里很乱,不停地用靴尖在地上乱画。也不知过了多久,永娘出来了,对我悄声道:“让赵庶人待在这里太久不好,奴婢已经命人送她回去了。”


  我叹了口气。


  永娘大约瞧出了我的心思,悄声耳语:“太子妃请放心,奴婢适才一直守在殿下跟前,赵庶人并没有说什么,只是哭泣而已。”


  我才不在乎她跟李承鄞说了什么呢,因为哪怕她不跟李承鄞说什么,李承鄞也是喜欢她的。


  裴照朝我躬身行礼:“如今非常之时,还请太子妃保重。”


  我偷懒地站起来,对他说:“我这便进去。”


  裴照朝我行李,我转过身朝殿门走去,这时一阵风吹到我身上,果然觉得非常冷,可是刚才并不觉得。我忽然想起来,刚才是因为裴照正好站在风口上,他替我挡住了风。


  我不禁回头看了一眼,裴照已经退到台阶之下去了。他大约没想到我会回头,所以正瞧着我的背影,我一扭过头正巧和他四目相对,他的表情略略有些不自在,好像做错什么事似的,很快就移开目光不看我。


  我顾不上想裴照为何这样古怪,一踏进殿里,看到所有人愁眉苦脸的样子,我也愁眉不展。


  我顾不上想裴照为何这样古怪,一踏进殿里,看到所有人愁眉苦脸的样子,我也愁眉不展。


  李承鄞还是昏迷不醒,御医的话非常委婉,但我也听懂了,他要是再昏迷不醒,只怕就真的不好了。


  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李承鄞的手搁在锦被上,苍白得几乎没什么血色。我摸了摸他的手,还是那样凉。


  我太累了,几乎好几天都没有睡,我坐在脚踏上,开始絮絮叨叨跟李承鄞说话,我从前可没跟李承鄞这样说过话,从前我们就只顾着吵架了。我第一回见他的时候,是什么时候呢?是大婚的晚上,他掀起我的盖头,那盖头盖了我一整晚,气闷得紧。盖头一掀起来,我只觉得眼前一亮,四面烛光亮堂堂的,照着他的脸,他的人。他穿着玄色的袍子,上面绣了很多精致的花纹。我在之前几个月,由永娘督促,将一本《礼典》背得滚瓜烂熟,知道那是玄衣、纁裳、九章。五章在衣,龙、山、华虫、火、宗彝;四章在裳,藻、粉米、黼、黻。织成为之。白纱中单,黼领,青褾、禩、裾。革带,金钩暐,大带,素带不朱里,亦纰以朱绿,纽约用组。黻随裳色,火、山二章也。


  他戴着大典的衮冕,白珠九旒,以组为缨,色如其绶,青纩充耳,犀簪导,衬得面如冠玉,仪表堂堂。


  中原的太子,连穿戴得这么有名堂,我记得当时背《礼典》的时候,背了好久才背下来这段,因为好多字我都不认得。


  我想那时候我是喜欢他的,可是他并不喜欢我。因为他掀完盖头,连合卺酒都没有喝,转身就走掉了。


  其实他走掉了我倒松了口气,因为我不知道跟一个陌生的男人,睡不睡得惯。


  用娘那天晚上陪着我,她怕我想家,又怕我生气,再三向我解释说,太子殿下这几日伤风,定是怕传染给太子妃。


  他一伤风,就是三年。


  在东宫之中,我很孤独。


  我一个人千里迢迢到这里来,虽然有阿渡陪着我,可是阿渡又不会说话。如果李承鄞都不跟我吵架,我想我会更加孤独的。


  现在他要死了,我惦着的全是他的好,我挖空心思,把从前的事都提起来,我怕再不跟他说点儿什么,他要是死了就再不能告诉他了。好些事我以为我都忘了,其实并没有。我连原来吵架的话都一句句想起来,讲给他听。告诉他当时我多么气,气得要死。可是我偏装作不在意,我知道要吵赢的话,只有装不在意,李承鄞才会被我噎得没话说。


  还有鸳鸯绦的事,让多少人笑话我啊,还让皇后训了我一顿。


  我一直说着话,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说,也许是因为害怕,也许是因为怕李承鄞真的死了。夜里这样安静,远处的烛光映在帐幔之上,内殿深广,一切都仿佛隔着层什么似的,隔着漆黑的夜,隔着寂静的漏声,只有我在那里喃喃自语。


  其实我真的挺怕当小寡妇。在我们西凉,死了丈夫的女人要嫁给丈夫的弟弟,像中原去和亲的明远公主,原本嫁的就是我的伯父,后来才改嫁给我的父王。中原虽然没有这样的规矩,可是我一想到李承鄞要死,我就止不住地哆嗦,他如果死了,我一定比现在更难过。我赶紧逼着自己不要再想,赶紧逼着自己说着那些乱七八糟的闲话。


  其实我也没我自己想的那门讨厌李承鄞,虽然他老是惹我生气,不过三年里我们私下的交往也是屈指可数,除开他为了赵良娣找我的麻烦,其实我们原本也没有多少架可以吵。有时候不吵架,我还觉得挺不习惯的……还有抄书,虽然我最讨厌抄书,不过因为我被罚抄了太多书,现在我的中原字写得越来越好了,都是因为被罚抄书。那些《女训》《女诫》,抄得我都快要背下来了。还有一件事其实我没有告诉任何人,就是那些书上好多字我太认识,也不知道该怎么读,不过我依样画瓢,一笔笔把它描出来,谁也不晓得我其实不认识那个字。


  还有,李承鄞的“鄞”字,这个字其实也挺古怪的,当初我第一次看到,还以为它是勤……我一直都不知道这个字到底是什么意思,听说中原人取名字都有讲究,他怎么会叫这个名字呢?


  鄞州……”


  我自言自语大半宿了,难得有人搭腔,我一时刹不住反问:“啊?什么鄞州?”


  太祖皇帝原封鄞州……中州之东,梁州之南……龙兴之地……所以……我叫承鄞……”


  我张大了嘴巴瞧着,瞧着床上那个奄奄一息的男人,他的声音很小,可是字句清楚,神智看上去也很清醒,眼睛虽然半睁半闭,可是正瞧着我。


  我愣了半天,终于跳起来大叫:“啊!”


  我的声音一定很可怕,因为所有人全都呼啦啦冲进来了,太医以为李承鄞伤势更加恶化,着急地冲上来:“殿下怎么了?殿下怎么了?”


  我拿手指着李承鄞,连舌头都快打结了:“他……他……”


  李承鄞躺在哪里,面无表情地瞧着我,太医已经喜极而泣:“殿下醒了!殿下醒过来了!快快遣人入宫禀报陛下!太子殿下醒过来了……”


  整个东宫沸腾起来了,所有人精神大振,太医说,只要李承鄞能清醒过来,伤势便定然无大碍。这下子太医院的那些人可欢腾了,个个都眉开眼笑,宫人们也都像过年似的,奔走相告。御医又重新请脉,斟酌重新写药方,走来走去,嗡嗡像一窝被惊动的蜜蜂,大半夜折腾闹得我只想睡觉。


  我不知道我是什么时候睡着的,只记得那些御医似乎还在嗡嗡地说着话,我醒的时候还趴在李承鄞的床沿边,身上倒盖着一条锦被。我的腿早就睡得僵了,动弹不得,一动我全身的骨头都咯咯作响……我睡得太香了,都流了一小摊口水在李承鄞的袖子上,咦……李承鄞的袖子!


  我竟然趴在那里,用下巴枕着李承鄞的胳膊睡了一晚上,内殿里静悄悄的一个人都没有,床上的李承鄞却是醒着的,而且正似笑非笑地瞧着我。


  我瞧见他这个表情,就知道他是真的没事了。我吃力地想把自己麻木的腿收回来,试了试便知道是徒劳,一时半会儿是站不起来了,还有我的腰……天都亮了,我的腰那个又酸又疼啊,简直跟被大车从背上碾过一整晚似的,以后再不这样睡了。


  我使出吃奶的劲儿,终于扶着床站起来了,我尝试着迈了迈腿,拿不准主意是叫人进来搀我好,还是等过会儿脚不麻了,再试试好。这时候李承鄞终于说话了:“你要去哪儿?”


  回去睡觉……”我连舌头都麻了,真是要命,说话都差点儿咬到自己舌头。


  谁叫你跟猪似的,在哪儿都能睡着,你趴这儿都可以睡,叫都叫不醒。”


  我忍住翻白眼的冲动,这人刚刚好一点儿就又有力气跟我吵架。


  他拍了拍身边的床。


  干什么?”


  你不是要睡觉么?反正这床够大。”


  确实够大,李承鄞这张床比寻常的床大多了,睡上十个八个人都绰绰有余。不过重点不在这里,重点在,我忍不住问:“你要我跟你一块儿睡?”


  李承鄞一脸不以为然:“又不是没睡过。”


  这倒也是。


  我实在是困顿得厉害,爬上床去,李承鄞本来要将被子让一半给我,我怕碰到他的伤口,伸手把脚榻上的那床被子捞起来盖上。然后,我就很舒服地睡着了。


  后来是永娘轻声将我唤醒的,我悄悄披衣起来,永娘轻声告诉我说,废黜皇后的旨意终于明诏天下,不过据说太皇太后出面安抚,后宫倒还十分安定。


  随着废黜皇后的圣旨,内廷还有一道特别的旨意,是恢复赵良娣的良娣之位,因为她是被冤枉的。


  我十分黯然地看了一眼床上的李承鄞,他睡得很沉,还没有睡。因为伤势太重,这么多天来他的脸色仍旧苍白没有血色,人也瘦了一圈,连眼圈都是乌青的。


  我对永娘说:“派人去叫赵良娣来侍侯太子殿下吧。”


  这个地方本来就不属于我,我偏赖在这里好几日。


  不等永娘说话,我就走出殿去,命人备辇。


  我回到自己的殿中,再无半分睡意。大约是睡得太久了,我瞧着镜中的自己,如果我长得漂亮一些,李承鄞会不会喜欢我呢?


  本来李承鄞喜欢不喜欢我,我一点儿也不在意,可是经过这次大难,我才觉得,其实我是在意的。现下他活过来了,我盼着他喜欢我。因为他快要死的时候,我才知道自己原来挺喜欢他的。


  可是,他只喜欢赵良娣。


  我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发过愁。


  吃也不想吃,睡也不想睡,每天就呆呆地坐在那里。


  赵良娣重新回到了她住的院子里,太皇太后觉得她受了委屈,接连颁赐给她好些珍玩。然后她的父亲最近又升了官,巴结她的人更多了。她住的院子里热闹极了,偶尔从外头路过,可以听见那墙内的说笑声、弦管声、歌吹声。


  李承鄞的伤势应该好得差不多了,虽然我没有再见过他,不过有一次我曾听到他的笑声。


  能够笑得那样开心,想必是好了。


  下大雪的那天发生了两件事。一件事情是宫中传出旨意,珞熙公主赐婚裴照;第二件事情是绪娘被送回了东宫。


  裴照的家世很好,他的母亲就是平南长公主,永娘告诉我说:“裴将军生来就是要当驸马的。”


  据说这是中原的讲究,亲上加亲。


  我想起我自己做过的那个梦,只觉得十分怅然。裴将军做了驸马以后,说不定要升官了,他如果不再做东宫的金吾将军,也许我以后再也见不着他了。


  本来我已经见不着李承鄞,现在,我就连裴照都要见不着了。


  永娘将绪娘安置在东宫西边的一座院子里,她说那里安静,绪娘身体不好,要静静地养一阵子。


  我想是因为李承鄞并不喜欢她,所以永娘给她挑的地方,离正殿挺远的。永娘对我说:“赵良娣锋芒正盛,太子妃应该趋避之。”


  永娘说的这话我不太懂,但我只带就是叫我躲着赵良娣呗。


  反正在东宫我也不开心,幸好阿渡的伤也好了,我又可以同阿渡两个溜出去玩儿。


  一两个月没出来,天气虽然冷,又刚下了雪,但因为快过年了,宫外倒是极热闹。


  街上人山人海,到处是满满当当的小摊小贩,卖雪柳的,卖春幡的、卖吃食的、卖年画的……玩杂耍的、演傀儡戏的、放炮仗的、走绳索的……真是挤都挤不动的人。我顶喜欢这样的热闹,从前总喜欢和阿渡挤在人堆里,这里瞧瞧,那里看看。


  可是今天不知道为什么,我总是提不起精神来。没逛一会儿,就拉着阿渡去米罗的铺子里喝酒。


  酒肆还是那么热闹,老远就听见米罗的笑声,又清又脆,仿佛银铃一般。


  我踏进酒肆的竹棚底下,才发现原来她在同人说笑,那个人我也认识,原来是裴照。


  我没想到会在这里遇上裴照,不由得一愣,他大约也没想到会遇上我,所以也是一怔。


  我见裴照轻袍缓带,一派闲适的样子,便拱手招呼了一声:“裴公子。”


  他反应挺快,也对我拱了拱手:“梁公子。”


  酒肆里人太多,只有裴照桌子旁边有空位,我老实不客气地招呼阿渡先坐下来,要了两坛酒。


  那句话怎么说的来着,借酒消愁。


  我虽然没愁可浇,不过有一肚子的无聊,所以喝了两碗之后,心情也渐渐好起来。


  我拿筷子敲着碗,哼起我们西凉的小曲儿:“一只狐狸它坐在沙丘上,坐在沙丘上,瞧着月亮。噫,原来它不是在瞧越练个,是在等放羊归来的姑娘……一只狐狸它坐在沙丘上,坐在沙丘上,晒着太阳……噫……原来它不是在晒太阳,是在等骑马路过的姑娘……”


  酒肆里有几个人噼里啪啦鼓着掌,我却突然又没了兴致,不由得叹了口气,又喝了一碗酒,开始吃香喷喷的羊肉。阿渡拉了拉我的衣角,我知道她是想劝我少喝些,可是我没有理她,我正埋头吃肉的时候,忽然听到“唿律”一声,竟然是筚篥。我抬起头来,怔怔地看着桌子那头的裴照。


  阿渡不晓得什么时候把筚篥交给了他,他凝神细吹,曲调悠扬婉转。


  我拖着下巴,听他吹奏。


  这次他吹的曲子竟然是我刚刚唱的那半支小调,想必他从前并没有听过,所以吹奏得十分生涩,不过主要的音律还是没有错,只是一句一顿,吹过一遍之后就显得流畅许多。这首曲子本来甚是欢快,可是不知道为什么,我听着只觉得伤心。


  裴照又吹了一遍,才放下了筚篥。


  我又饮了一碗酒,对他说:“你能不能帮我一个忙?”


  裴照仍旧对我很客气:“公子请吩咐。”


  我一直没有到朱雀门城楼上去看过,你能不能带我偷偷溜上去瞧瞧?”


  裴照面上略有难色,我自言自语:“算了,当我没说过。”


  没想到裴照却说道:“偷偷溜上去甚是不便,不过有旁的法子,只是要委屈公子,充一充我的随从。”


  我顿时来了精神,拍手笑道:“这个没问题。”


  我和阿渡扮作裴照的随从,大摇大摆,跟着他上了朱雀门。


  朱雀门是上京地势最高的地方,比皇宫太液池畔的玲珑阁还要高。这里因为是上京九城的南正门,所以守卫及是森严,三步一岗,五步一哨。裴照亮出令牌,我们顺顺当当地上了城楼。


  站在城楼上,风猎猎吹在脸上,仿佛小刀一般割得甚痛。可是俯瞰九城万家灯火,极是雄伟。市井街坊,——如棋盘般陈列眼前,东市西市的那些楼肆,像水晶盆似的,亮着一簇簇明灯。远目望去,甚至遥遥可见皇城大片碧海似的琉璃瓦,暗沉沉直接到天际。


  裴照指给我看:“那便是东宫。”


  瞧不瞧得见东宫,我完全不放在心上,我踮着脚,只想看到更远。


  站在这么高的地方,也瞧不见西凉。


  我怅然地伏在城堞之上,无精打采地问裴照:“你会想家吗?”


  隔开了一会儿,他才道:“末将生长在京城,没有久离过上京,所以不曾想过。”


  我觉得自己怪没出息的,所以有点讪讪地回过头瞧了他一眼。城楼上风很大,吹得他袍袖飘飘,他站得离我挺远的,城楼上灯光黯淡,我也瞧不见他脸上是什么神色。我对他说:“吹一支筚篥给我听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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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渡将筚篥交给他,他慢慢地吹奏起来,就是我刚刚唱的那支曲子。


  我坐在城堞之上,跟着筚篥的声音哼哼:“一只狐狸它坐在沙丘上,坐在沙丘上,瞧着月亮。噫,原来它不是在瞧月亮,是在等放羊归来的姑娘……一只狐狸它坐在沙丘上,坐在沙丘上,晒着太阳……噫……原来它不是在晒太阳,是在等骑马路过的姑娘……一只狐狸它坐在沙丘上,坐在沙丘上……”


  我知道,那只狐狸不是在等姑娘,它是想家了。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我才没有哼哼了,可是筚篥的乐声一直响在我身边。这种熟悉的曲调让我觉得安然而放松。即使城楼上这样冷,我的心底也有一丝暖意,那是西凉的声音,是西凉的气息,是这偌大繁华的上京城中,唯一我觉得亲切,觉得熟悉的东西。


  满天的云压得极低,泛着黄,月亮星星都瞧不见,只有风割在人脸上,生疼生疼。我觉得困了,打了个哈欠,靠在阿渡的身上。


  筚篥的声音渐渐浮起来,像是冬天的薄雾,渐渐地飘进我的梦里。


  我快要睡着了。


  就在这时候,脸上一凉,我抬起头。


  原来是下雪了,无数纷扬的雪花从无尽的苍穹缓缓落下,风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息了,只有雪无声地下着,绵绵的,密密的。晶莹的雪花一朵朵,四散飞开,天像是破了一个窟窿,无穷无尽地往下面漏着雪。东一片,西一片,飞散着,被风吹得飘飘扬扬。


  城里的灯火也渐渐稀疏了,雪像一层厚重的白帘,渐渐笼罩起天地。


  裴照终于收起筚篥,原来他一直吹了这么久。一停下来,他就忍不住咳嗽了好一阵,定是吃了许多凉风,他也真是傻,我不叫停,就一直吹了这么久,也不怕伤肺。裴照勉力忍住咳嗽,对我说道:“下雪了,末将护送太子妃回去吧。”


  我看到他眼睫毛上有一朵绒绒的雪花,眨一眨眼,就化了。


  我任性地说:“我才不要回去。”


  太子妃……”


  不要叫我太子妃。”


  裴照并没有犹豫,仍旧语气恭敬:“是,娘娘。”


  我觉得十分烦恼,问:“你喜欢那个公主么?”


  裴照怔了怔,并没有说话。


  我安慰地拍了拍他的肩:“我估计你就不喜欢啦!没想到你也要被逼着娶一个不喜欢的人。唉,你们中原的男人真可怜。不过我也是五十步笑百步。即使李承鄞身为太子,都不能册立喜欢的人为太子妃,你呢,也和他惺惺相惜……”


  我的成语可能用得乱七八糟,所以裴照的脸色挺不自然,最后只淡淡地答了个“是”。


  我慷慨地说:“别烦恼了!我请你喝花酒好了!”


  裴照书又被呛到了,又是好一阵咳嗽。我大方地告诉他:“我在鸣玉坊有个相好哦!长得可漂亮啦!今天便宜你了!”


  太子妃……”


  别叫我太子妃!”我兴兴头头拉着他,“走走!跟我吃花酒去!”


  裴照显然没想到我是风月场中的常客,等看到我在鸣玉坊的派头时,简直把他给震到了。


  关键是王大娘一件了我就跟见活宝似的,眉开眼笑直迎上来,一把就扯住了我的袖子:“哎呀,梁公子来啦!楼上楼下的姑娘们,梁公子来啦!”


  关键是王大娘一件了我就跟见活宝似的,眉开眼笑直迎上来,一把就扯住了我的袖子:“哎呀,梁公子来啦!楼上楼下的姑娘们,梁公子来啦!”


  虽然王大娘浑身都是肉,可是她嗓门又尖又细又高又亮,这么呱啦一叫,整个鸣玉坊顿时轰轰烈烈,无数穿红着绿的莺莺燕燕从楼上楼下一涌而出:“梁公子来啦!梁公子怎么这么久没来?梁公子是忘了咱们吧……”


  我被她们簇拥而入,好不得意:“没有没有……今天路过……”


  哼!前天月娘还在说,梁公子,你要是再不来呀,咱们就把你存在这儿的那十五坛好酒,全都给挖出来喝了。”


  对呀,还有梅花下埋的那一坛雪,月娘还心心念念留着煎茶给你尝!”


  今天又下雪了,我们就拿这雪水来煮酒吧!”


  好啊好啊!”


  我被她们吵得头昏脑涨,问:“月娘呢?怎么不见她?”


  月娘啊,她病了!”


  我吃了一惊:“病了?”


  是啊!相思病!”


  相思病?”


  可不是。前天啊,有位贵客到这里来吃了一盏茶,听了一首曲,然后就走了,没想到月娘竟然害上了相思病。”


  什么人竟然能让月娘害相思病?”


  瞧着应该是读书人家的贵人,长的么,一表人才,谈吐不凡,气宇轩昂……”


  一听就没戏,我都听那些说书先生讲过多少次了,私定终身后花园的都是公子和小姐,没有公子和风尘女子。更何况这月娘乃是勾栏中的顶尖,教坊里的人精,败在她石榴裙下的公子没有一千也有八百,她怎么会害相思病?


  我跟月娘是结义金兰,立刻便去楼上她房中看她。她果然还没睡,只是恹恹地靠在熏笼上,托着腮,望着桌上的一盏红烛,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十五!”我换着她的小名。


  月娘瞧见是我,亦是无精打采:“你来啦?”


  我上下打量她:“你真害相思病了?”


  妹妹,你不知道,他真是神仙一般的人物!”


  你教过我,男人长得好看又不能当饭吃!”


  不仅一表人才,而且谈吐不凡……更难得的是,对我并无半分轻薄之意……”月娘痴痴地合掌作十,“上苍保佑,什么时候再让我见他一面……”


  他不会也是女扮男装吧?”我忍不住打断她,“当初你认出我是女人的时候,不就说过,我对你没有半分轻薄之意,所以你一言看出我其实是女人……”


  月娘压根儿不为我所动:“他怎么可能是女扮男装,看他的气度,便知道他是男人中的男人……唉……”


  我咬着耳朵告诉她:“我今天把裴照带来了!你不是一心想要报仇么?要不要对裴照施点美人计,让他替你报仇?他爹是骁骑大将军,他是金吾将军,听说裴家挺有权势的!”


  月娘黯然摇了摇头:“没有用。高于明权倾朝野,为相二十余载,门生遍布党羽众多,就算是裴家,也扳不倒他。而且我听说,高贵妃马上就要做皇后了。”


  “高贵妃就要做皇后了?”


  “是呀,坊间都传,陛下废黜张皇后,就是想让高贵妃做皇后。”


  我不能不承认,我这个太子妃混得太失败了,连皇后的热门人选都不晓得。我从前只见过高贵妃两次,都是去向皇后定省时偶尔遇见的,我努力地回想了半天,也只想起一个模糊的大概,没能想起她到底长什么样子。


  我说:“你要是能见到皇帝就好了,可以向他直述冤情。”


  月娘原来家里也是做官的,后来被高于明陷害,满门抄斩。那时候她不过六七岁,侥幸逃脱却被卖入勾栏为歌伎。这些年她一直心心念念想要报仇,她第一次将自己身世说给我听的时候,都哭了。我十分同情她,可惜总帮不到她。


  月娘幽幽地叹了口气:“哪怕见到皇上也没有用……唉……我倒不想见皇上……我……现在心里……只是……只不知几时能再见着那人……”


  月娘真的害了相思病,连全家的大仇都不惦记了,就惦记着那位公子哥。


  我下来拉裴照上楼,鸣玉坊中到处都生有火盆,暖洋洋的好不适宜。月娘乃是鸣玉坊的头牌花魁,一掀开她房前的帘子,暖香袭人。好几个人迎出来,将我们一直扯进去,裴照不习惯这样的场合,我便将那些美人都轰了出去,然后只留了月娘陪我们吃酒。


  闹腾这大半夜,我也饿了,鸣玉坊的厨子做得一手好菜,要不然我也不会总在这里来往。一来是与月娘甚是投契,二来就是因为他们这里的菜好。


  我饱饱地吃了一顿,把城楼上吹风受雪的那些不适全吃得忘光了。月娘抱着琵琶,懒懒地抚着弦,有一句没一句地唱:“生平不会相思,才会相思,便害相思。身似浮云,心如飞絮,气若游丝……”


  她的声音懒懒的,好像真的气若游戏,果然一副害了相思病的腔调。我看了一眼裴照:“你怎么不吃?”


  “公子请自便,我不饿。”


  我觉得他比之前有进步,起码不再一口一个末将。我拿着筷子指给他看:“这里的鱼脍是全上京最好吃的,是波斯香料调制的,一点儿也不腥,你不尝尝看?”


  我大力推荐鱼脍,他也就尝了尝。


  回宫的路上,裴照忽然问我:“适才的女子,是否是陈家的旧眷?”


  我一时没听懂,他又问了一遍:“刚刚那个弹琵琶的月娘,是不是本来姓陈?”


  我点了点头,趁机对他讲了月娘的家世,将她形容得要多可怜,有多可怜。


  遥遥已经可看到东宫的高墙,裴照停下来,忽然对我说:“太子妃,末将有一句话,不知道当讲不当讲。”


  我顶讨厌人这样绕弯子了,于是说:“你就直说吧。”


  他却顿了顿,方才道:“太子妃天性纯良,东宫却是个是非之地。殿下身为储君,更是立场尴尬。末将以为,太子妃还是不要和月娘这样的人来往了……”


  我从来没觉得裴照这样地令人讨厌过,于是冷笑着道:“我知道你们都是皇亲国戚,瞧不起月娘这样的女子,可是叫我跟我的朋友不再来往,那可办不到!我才不像你们这样的势利眼,打量人家无权无势,就不和她交朋友。没错,月娘是个风尘女子,今天晚上真是腌臜了裴将军!请裴将军放心,以后我再不带你去那样的地方了,你安安心心做你的驸马爷吧!”


  大约我还从来没有这般尖刻地跟裴照干说过话,所以说过之后,好长时间他都没有出声。只听见马蹄踏在雪地上的声音,这里是坊间驰道,全都是丈二见方的青石铺成。雪还一直下着,地上积了薄薄一层雪,马儿一走一滑,行得极慢。


  一直行到东宫南墙之下,我都没有理会裴照。


  我不知道后来事情的变化完全出乎我的意料。因为马上就要过新年,宫里有许多大典,今年又没有皇后,很多事情都落在我的身上,内外命妇还要朝觐、赐宴……虽然后宫由高贵妃暂时主持,可她毕竟只是贵妃。永娘告诉我说,许多人都瞧着元辰大典,猜测皇帝会不会让高贵妃主持。


  高贵妃会当皇后吗?”


  奴婢不敢妄言。”永娘很恭谨地对我说。我知道她不会随便在这种事上发表意见,她也告诉我:“太子妃也不要议论此事,这不是做人子媳该过问的。”


  我觉得我最近的烦恼很多,比关心谁当皇后要烦人多了。比如赵良娣最近克扣了绪宝林的用度,绪宝林虽然老实,但她手下的宫人却不是吃素的,吵闹起来,结果反倒被赵良娣的人下圈套,说她们偷支库房的东西,要逐她们出东宫。最后绪宝林到我面前来掉眼泪,我也没有办法,要我去看那些账本儿、管支度、操心主持那些事,可要了我的命了,我只得好好安抚了绪宝林,可是两个宫人还是被赶出了东宫,我只得让永娘重新挑两个人给绪宝林用。除了东宫里的这些琐事,更要紧的是太皇太后偶染风寒,她这一病不要紧,阖宫上下都紧紧揪着一颗心,毕竟是七十岁的老人了。原先我用不着每日晨昏定省,现在规矩也立下来了,每天都要到寿宁宫侍奉汤药。再比如李承鄞打马球的时候不小心扭了脚脖子,虽然走路并不碍事,可是他因为伤愈不久,又出了这样的事情,皇帝大怒,把他召去狠骂了一顿,结果回来之后赵良娣又不知道为什么触怒了他,他竟然打了赵良娣一巴掌,这下子可闹得不可开交了,赵良娣当下气得哭闹不已。众人好说歹说劝住了,李承鄞那脾气岂是好相与的,立时就拂袖而去,一连好几日都独宿在正殿中。


  永娘再三劝我去看李承鄞,我晓得她的意思,只是不理不睬。


  没想到我没去看李承鄞,他倒跑来我这里了。


  那天晚上下了一点儿小雪,天气太冷,殿里笼了熏笼,蒸得人昏昏欲睡。所以我早早就睡了,李承鄞突然就来了。


  他只带了名内官,要不是阿渡警醒,没准儿他上了床我都不知道。阿渡把我摇醒的时候,我正睡得香,我打着呵欠揉着惺忪的眼睛看着李承鄞,只觉得奇怪:“你来干什么?”


  睡觉!”他没好气,坐下来脚一伸,那内官替他脱了靴子,又要替他宽衣,他挥挥手,那内官就垂着手退出去了。阿渡一摇醒我,也早就不晓得溜到哪里去了。


  我又打了个哈欠,自顾自又睡死过去,要不是李承鄞拉被子,我都醒不过来。


  我迷迷糊糊把被子让了一半给他,他却贴上来,也不知道最后谁替他脱的衣服,他只穿了件薄绸的中衣。男人身上真热,暖和极了,跟火盆似的。尤其他胳膊一伸,正好垫在我颈窝里,然后反手搂住我,顺手就把我扒拉到他怀里。这样虽然很暖和,可是我觉得很不舒服,尤其睡了一会儿就忍不住:“别在我后脖子出气……”


  他没说话,继续亲我的后脖子,还像小狗一样咬我,我被咬得又痛又痒,忍不住推他:“别咬了,再咬我睡不着了。”他还是没说话,然后咬我耳朵,我最怕耳朵根痒痒了,一笑就笑得全身发软,他趁机把我衣带豆拉开了,我一急彻底醒过来了,“你干什么?”


  李承鄞狠狠啃了我一口,我突然明白他要干吗了,猛然一脚就踹开他:“啊!”


  这一下踹得他差点儿没仰面跌下床去,帐子全绞在他脸上,他半天才掀开裹在脸上的帐子,又气又急地瞪着我:“你怎么回事?”


  你要……那个……那个……去找赵良娣!”


  我才不要当赵良娣的替身呢,虽然我喜欢李承鄞,可不喜欢他对我做这种事情。


  李承鄞忽然轻笑了一声:“原来你是吃醋。”


  李承鄞忽然轻笑了一声:“原来你是吃醋。”


  “谁吃醋了?”我翻了个白眼,“你少在那里自作自受!”


  李承鄞终于忍不住纠正我:“是自作多情!”


  我说成语总是出错,不过他一纠正我就乐了:“你知道是自作多情就好!去找你的赵良娣,或者绪宝林,反正她们都巴望着你呢!”


  “你呢?你就不巴望我?”


  “我有喜欢的人啦!”我突然心里有点儿发酸,不过我喜欢的人不喜欢我,而且我还偏要在他面前嘴硬,“我才不巴望你呢,你愿意找谁找谁去,哪怕再娶个十个八个什么良娣、宝林,我也不在乎。”


  李承鄞的脸色突然难看起来,以前我总在他面前说赵良娣,他的脸色也没有这般难看。过了好一会儿,他突然冷笑了一声:“别以为我什么都不知道,不就是裴照!”


  我张口结舌地瞧着他。


  “别忘了你自己的身份,你可是有夫之妇。哦,我知道了,反正你们西凉民风败坏,不怕丢脸,成日溜出宫外跟裴照混在一起,竟然没有半分羞耻之心!”


  我可没想到他会知道我出宫的事,我更没想到他会知道我跟裴照一起吃酒的事,我恼羞成怒了:“你自己娶了一个女人又娶一个女人,我出宫逛逛,又没有做什么坏事,而且我和裴将军清清白白……”


  李承鄞反倒笑了笑:“那是,借裴照一万个胆子,他也不敢跟你不清白。再说他马上要娶珞熙了,我们天朝的公主,可不像你们西凉的女人,真是……天性轻狂!”


  最后四个字彻底激怒了我,我跳起来甩了他一巴掌,不过他避得太快,所以我这巴掌只打在了他下巴上。我气得全身发抖:“你跟那些乱七八糟的女人成天搅在一块儿,我从来没有说过什么,我和裴照不过喝过几次酒,你凭什么这样说我?我们西凉的女人怎么了……你就是仗着你们人多势众……要不是当初你父皇逼着我阿爹和亲,我阿爹舍得把我嫁到这么远么?若不是你们仗势欺人,我会嫁给你么?我们西凉的男人,哪一个不比你强?你以为我很想嫁给你么?你以为我很稀罕这个太子妃么?我喜欢的人,比你强一千倍一万倍!你连他的一根头发丝都比不上……”


  李承鄞真的气到了,他连外衣都没有穿,怒气冲冲地就下了床。他一直走到内殿的门口,才转过身对我说:“你放心!我以后再也不来了,你就好好想着那个比我强一千倍一万倍的人吧!”


  他可真是气着了,连靴子都没穿,也不知道赤着脚是怎么回去的。


  我拉起被子蒙住自己的头,心里十分难过。我把李承鄞气跑了,因为我知道,他喜欢的是赵良娣。我没有那么大方,明知道他心里没有我,还让他占我的便宜。我宁可他跟从前一样,对我不闻不问的。女人其实挺可怜,当时他不过推了我一把,让我避开刺客那一剑,我就已经很喜欢他了,如果他在对我温存一点儿,说不定我真的就离不开他了。那时候我就真的可怜了,天天巴望着他,希望他能施舍地看我一眼,然后就像永娘说过的那些女人一样,每天盼啊盼啊,望啊望啊……我才不要把自己落到那么可怜的地步去。


  我大半宿没睡着,早上就睡过头了,还是永娘把我叫醒,慌慌张张梳洗了进宫去。太皇太后这几日已经日渐康复,见到我很高兴,将她吃的粥赐给我一碗。


  那个粥不知道放了些什么,味道怪怪的,我吃了几口,实在忍不住,觉得胃里直翻腾。


  永娘看我脸色不好,连忙走上来,奉给我一盏茶。我胃里难受得要命,连茶都不敢喝,小声告诉永娘:“我想吐……”


  太皇太后都七十岁的人了,耳朵竟然特别灵,马上就听到了:“啊?想吐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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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7-11 16:25操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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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带她吩咐,马上一堆宫女围上来,拿漱盂的拿漱盂,拿清水的拿清水,拿锦帕的拿锦帕,抚背的抚背,熏香的熏香。太皇太后这里用的熏香是龙涎香,我一直觉得它味道怪怪的,尤其现在熏香还举得离我这么近,那烟气往我鼻子里一冲,可忍不住了,但吐又吐不出来,只呕了些清水。永娘捧来花露给我漱口,这么一折腾,太皇太后都急了:“快传御医!”


  不用……”肯定是昨天晚上睡凉了,李承鄞走后我大半宿没有睡着,坐在那里连被子都忘了盖,今天早上我就有点儿肚子疼,现在变成胃不舒服了,我说,“也许是吃坏了……”


  传御医来看。”太皇太后眉开眼笑,“八成是喜事,你别害臊啊!开花结果这是再自然不过的事,有什么不好意思的!哎呀,还要传钦天监吧,你说这孩子该取个什么名字才好……”


  ……我……我差点一口鲜血喷出来……没想到太皇太后这样心热,以为我有娃娃了,问题是,我还没做过会有娃娃的事呢……御医诊视后的结果是我胃受了凉,又吃了鹿羹粥,所以才会反胃。太皇太后可失望了,问左右:“太子呢?”


  马上就是元辰大典,今日殿下入斋宫……”


  太皇太后顿时拍着案几发起了脾气:“入什么斋宫!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他父皇像他这个年纪,都有三个儿子了!他都二十岁了,还没有当上爹!那个赵良娣成日在他身边,连个蛋都不会下!还有那个绪宝林,好好一孩子,说没就没了!再这么下去,我什么时候才能抱上曾孙子?是想让我死了都闭不上眼睛么?”


  太皇太后一发脾气,满大殿的人都跪了下去,战战兢兢地无一不道:“太皇太后息怒!”越是这样说,太皇太后越怒:“来人!把李承鄞给我叫来!我就不信这个邪,我就不信我明年还抱不上曾孙子!”


  太皇太后同我一样,点名道姓叫李承鄞。不过太皇太后叫他来骂一顿,回头他又该以为是我说了什么,说不定又要和我吵架。


  吵就吵呗,反正我也不怕他。


  我没想到太皇太后那么心狠手辣,叫来李承鄞后根本没有骂他,而是和颜悦色地问他:“沐浴焚香啦?”


  沐浴焚香是入斋宫之前的准备,李承鄞又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所以只答:“是。”


  那就好。”太皇太后说道,“便宜你了,这几日不用你清心寡欲吃斋,反正列祖列宗也不在乎这个。来人啊,把太子殿下和太子妃送到清云殿中去,没我的吩咐,不准开门!”


  我都傻了,宫人们拉的拉推的推,一窝蜂把我们俩攘进了清云殿,“咣啷”一声关上门。我摇了摇,那门竟然纹丝不动。


  李承鄞冷冷瞧了我一眼,我回瞪了他一眼。


  他从齿缝里挤出两个字:“卑鄙!”


  我大怒:“关我什么事!你凭什么又骂我?”


  若不是你在太皇太后面前告状,她怎么会把我们关起来?”


  我气得不理他,幸好殿中甚是暖和,我坐在桌边,无聊的掰手指玩儿,掰手指也比跟李承鄞吵架有趣。


  我们被关了半日,瞧着天色暗下来,宫人从窗中递了晚饭茶水进来,不待我说话,“咣”的将窗子又关上了。


  一定是太皇太后吩咐过,不许他们和我们说话。我愁眉苦脸,不过饭总是要吃的,无聊了这大半日,我早饿了。而且有两样菜我很喜欢,我给自己盛了碗饭,很高兴的吃了一顿。李承鄞本来坐在那里不动,后来可能也饿了,再说又有他最喜欢吃的汤饼,所以他也饱吃了一顿。


  饱暖思……思……无聊……我在殿里转来转去,终于从盆景里挖出几颗石子,开始自己跟自己打双陆。


  也不知道玩了多久,殿里的火盆没有人添炭,一个接一个熄掉了。


  幸好内殿还有火盆,我移到床上去继续玩,捂在被子里挺舒服的,可惜玩了一会儿,蜡烛又熄了。


  外殿还有蜡烛,我哆嗦着去拿蜡烛,结果刚走了两步就觉得太冷了,干脆拉起被子,就那样将被子披在身上走出去。看到李承鄞坐在那里,我顶着被子,自顾自端起烛台就走,走了两步又忍不住问他:“你做这儿不冷么?”


  他连瞧都没瞧我一眼,只是从牙齿缝里挤出两个字:“不冷!”


  !


  他的声音为什么在发抖?


  我一手抓着胸前的被子,一手擎着烛台,照了照他的脸色,(苗苗手打)这一照不打紧,把我吓了一大跳。


  这么冷的天,他额头上竟然有汗,而且脸色通红,似乎正在发烧。


  你又发烧了?”


  没有!”


  瞧他连身子都在哆嗦,我重新放下烛台,摸了摸他的额头,如果他真发烧倒也好了,只要他一病,太皇太后一定会放我们出去的。


  我一摸他,他竟然低哼了一声,伸手拉住了我的手,一下子就将我拽到他怀里去了。他的唇好烫啊,他一边发抖一边亲我,亲得我都喘不过去来了。他呼出来的热气全喷在我脸上,我觉得好奇怪,但马上我就不奇怪了,因为他突然又一把推开我,咬牙说:“汤里有药。”


  什么药?汤里有药?


  怎么可能!太皇太后最疼她这重孙子,绝不会乱给东西让他吃。


  而且吃剩的汤还搁在桌子上,我凑近汤碗闻了闻,闻不出来什么。李承鄞突然从身后抱住我,吻着我的耳垂:“小枫……”


  我身子一软就瘫在他怀里,也不知道是因为他吻我耳朵,还是因为他叫我名字。


  他还没叫过我名字呢,从前总是喂来喂去,还有,他怎么会知道我叫什么名字?


  李承鄞把我的脸扳过去,就开始啃我的嘴巴,他从来没像今天这样急切,跟想把我一口吞下去似的,他整个人烫得像锅沸水,直往外头冒热气。


  我突然就明白汤里有什么药了。


  啊!


  啊!


  啊!


  太皇太后你太为老不尊了!


  太皇太后你太为老不尊了!


  竟然……竟然……竟然……我吐血了……我无语了……我叫天不应,叫地不灵……李承鄞已经把我的衣服都扯开了,而且一边啃我的嘴巴,一边将我往床上推。


  我们两个打了一架,没一会儿我就落了下风,硬把他拖上了床。我真急了,明天李承鄞还不得后悔死,他的赵良娣要知道了,还不得闹腾死,而我呢,还不得可怜死……我连十八般武艺都使出来了,身上的衣服还是一件件不翼而飞,李承鄞不仅脱我的衣服,还脱他自己的衣服,我都不知道男人衣服怎么脱,他脱得飞快,一会儿就坦裎相见了……会不会长针眼?会不会长针眼?我还没见过李承鄞不穿衣服呢……看着我眼睛瞟来瞟去,李承鄞竟然嘴角上扬,露出个邪笑:“好看吗?”


  “臭流氓!”我指指点点,“有什么好看的!别以为我没见过!没吃过猪肉我见过猪跑!”


  李承鄞都不跟我吵架了,反倒跟哄我似的,柔声细语的在我耳朵边问:“那……要不要试试猪跑?”


  “啊!”


  千钧一发的时刻,我大义凛然断喝一声:“瑟瑟!”


  “什么瑟瑟!”


  “你的瑟瑟!”我摇着他的胳膊,“想想赵良娣,你不能对不起她!你不能辜负她!你最喜欢她!”


  “你是我的妻,你和我是正当的……不算对不起她!”


  “你不喜欢我!”


  “我喜欢你!”他喃喃的说,“我就喜欢你……”(苗苗手打)“你是因为吃了药!”


  “吃了药我也喜欢你,小枫,我真的喜欢你。”


  我可受不了了,男人都是禽兽,禽兽啊!一点点补药就变成这样,把他的赵良娣抛在了脑后,跟小狗似的望着我,眼巴巴只差没流口水了。我摇着他:


  “你是太子,是储君!忍常人不能忍!坚持一下!冷静一下!不能一失那个什么什么恨!”


  “一失足成千古恨……”


  “对!一失足成千古恨!忍耐一下……为了赵良娣……你要守身如玉……”


  “我不守!”他跟小狗一样呜咽起来,“你好冷血、好无情、好残忍!”


  我全身直冒鸡皮疙瘩:“我哪里冷血?哪里无情?哪里残忍?”


  “你哪里不冷血?哪里不无情?哪里不残忍?”


  “我哪里冷血?哪里无情?哪里残忍?”


  “这里!这里!这里!”


  我的妈啊……冷不防他竟然啃……啃……羞死人了!


  箭在弦上,千钧一发!


  我狠了狠心,咬了咬牙,终于抓起脑后的瓷枕就朝李承鄞砸去,他简直是意乱情迷,完全没提防,一下子被我砸在额角。


   


咕咚!”


  晕了。


  真晕了。


  李承鄞的额头鼓起鸡蛋大一个包,我手忙脚乱,连忙又用瓷枕压上去,这还是永娘教我的,上次我撞在门拴上,头顶冒了一个大包,她就教我盯着瓷枕,说这样包包就可以消掉了。


  到了天明,李承鄞额头上的包也没消掉,不过他倒悠悠醒转(苗苗手打)过来,一醒来就对我怒目相视:“你绑住我干吗?”


  为了不一失足成千古恨,委屈一下。”我安慰似的拍了拍他的脸,“你要翻身吗?我帮你好了。”


  想必他这样僵躺了一夜,肯定不舒服,不过他手脚都被我用挂账子的金帐钩绑住了,翻身也难。我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想将他搬成侧睡,搬的时候太费劲了,我自己倒一下子翻了过去,整个人都栽在他身上,偏偏头发又挂在金帐钩上,解了半天解不开。


  他的眼睛里似乎要喷出火来:“你不要在我身上爬来爬去好不好?”


  对不起对不起。”我手忙脚乱的扯着自己的头发,扯到一半的时候他开始亲我,起先是亲我肩膀,然后是亲我脖子,带着某种引诱似的轻噬,让我起了一种异样的战栗。


  把绳子解开。”他在我耳朵边说,诱哄似的含着我的耳垂,“我保证不做坏事……你先把我解开……”


  我才不信你呢!”我毫不客气,跟李承鄞吵了这么多年,用脚趾头想也知道这是圈套。我摸索着终于把头发解下来,然后爬起来狠狠的白了他一眼:


  “老实呆着!”


  我想……”


  不准想!”


  我要!”


  不准要!”


  他吼起来:“你能不能讲点道理!人有三急!你怎么一点儿也不明白!我要解手!”


  我呆了呆,也对,人有三急,上次我在东宫急起来,可急的快哭了。情同此理,总不能不让他解手。


  我把绑着他的两条金帐钩都解开来,说:“去吧!”


  他刚刚解完手回来,宫人也开门进来了,看到满地扔的衣服,个个飞红了脸。看到李承鄞额头上的伤,她们更是目光古怪。她们捧着水来给我们洗漱,又替我们换过衣裳,然后大队人马退出去,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反扣上了门。


  我急了,还继续关着我们啊……李承鄞也急了,因为送来的早饭又是下了药的汤饼,他对着窗子大叫:“太祖母……您是想逼死重孙么?”


  我反正无所谓,大不了不吃。


  李承鄞也没吃,我们两个饿着肚皮躺在床上,因为床上最暖和。


  太皇太后真狠啊,连个火盆都不给我们换。


  李承鄞对赵良娣真好,宁可饿肚子,也不愿意一失足成千古恨。


  可是躺在那里也太无聊了,李承鄞最开始跟我玩双陆,后来他老是赢,我总是输,他就不跟我玩了,说玩得没意思。到中午的时候,我饿的连说话的力气可是躺在那里也太无聊了,李承鄞最开始跟我玩双陆,后来他老是赢,我总是输,他就不跟我玩了,说玩得没意思。到中午的时候,我饿的连说话的力气都快没有了,李承鄞还拉着我解闷:“唱个歌给我听!”


  “我为什么要唱歌给你听?”


  “你不唱?”李承鄞作势爬起来,“那我去吃汤饼好了。”


  我拉住他:“行!行!我唱!”


  我又不会唱别的歌,唱来唱去还是那一首:“一只狐狸它坐在沙丘上,坐在沙丘上,瞧着月亮。噫,原来它不是在瞧月亮,是在等放羊归来的姑娘……一只狐狸它坐在沙丘上,坐在沙丘上,晒着太阳……噫……原来它不是在晒太阳,是在等骑马路过的姑娘……”


  李承鄞嫌我唱得难听,我唱了两遍他就不准我唱了。我们两个躺在那里,无所事事的聊天。


  因为太无聊,李承鄞对我说了不少话,他还从没对我说过这么多的话。于是我知道了东宫为什么被叫做东宫,知道了李承鄞小时候也挺调皮,知道了他曾经偷拔过裴老将军的胡子。知道了李承鄞最喜欢的乳娘去年病逝了,他曾经好长时间挺难过。知道了他小时候跟忠王的儿子打架,知道了宫里的一些乱七八糟的事,都是我从前听都没听过的奇闻,知道了李承鄞同父异母的弟弟晋王李承邺其实喜欢男人,知道了永宁公主为什么闹着要出家……我做梦也没有想过,有一天我和李承鄞两个人,会这样躺在床上聊天。


  而且还聊得这么热火朝天。


  我告诉他一些宫外头的事,都是我平常瞎逛的所见所闻,李承鄞可没我这么见多识广,他听得津津有味,可被我唬住了。


  李承鄞问我:“你到底在哪儿见过猪跑的啊?”


  我一时没反应过来:“什么猪跑?”


  李承鄞没好气:“你不是说你没吃过猪肉,却见过猪跑吗?”


  “哦!”我兴奋地爬起来,手舞足蹈的向他描述鸣玉坊。我把鸣玉坊吹嘘得像人间仙境,里面有无数仙女,吹拉弹唱,诗词歌赋,无一不精,无一不会……李承鄞的脸色很难看:“你竟然去逛窑子?”


  “什么窑子,那是鸣玉坊!”


  “堂堂天朝的太子妃,竟然去逛窑子!”


  我的天啊,他的声音真大,没准儿这里隔墙有耳呢!我扑过去捂住他的嘴,急的直叫:“别嚷!别嚷!我就是去开开眼界,又没做什么坏事!”


  李承鄞眼睛斜睨着我,在我的手掌下含含糊糊的说:“除非……你……我就不嚷……”(苗苗手打)不会又要啃嘴巴吧?


  男人怎么都这种德性啊?


  我可不乐意了:“你昨天亲了我好几次,我早就不欠你什么了。”


  李承鄞拉开胸口的衣服,指给我看那道伤疤:“那这个呢?你打算拿什么还?”


  我看着那道粉红色的伤疤,不由得有点儿泄气:“那是刺客捅你的,又不是我捅你的。”


  “可是我救过你的命啊!要不是我推开你,说不定你也被刺客伤到了。”


  我没办法再反驳,因为知道他说的其实是实话,不过我依然嘴硬:“那你想怎么样?”


  “下次你再去鸣玉坊的时候,带上我。”


  下次你再去鸣玉坊的时候,带上我。”


  我震惊了:“你……你……”我大声斥道,“堂堂天朝的太子,竟然要去逛窑子!”


  这次轮到李承鄞扑过来捂住我的嘴:“别嚷!别嚷!我是去开开眼界,又不做什么坏事!”


  咱们被关在这里,一时半会儿又出不去,怎么能去逛鸣玉坊……”我彻底泄气了,“太皇太后不会把咱们一直关到新年以后吧……”


  李承鄞说:“没事,我有办法!”


  他出的主意真是馊主意,让我装病。


  我可装不出来。


  我从小到大都壮得像小马驹似的,只在来到上京后才病过一次,叫我装病,我可怎么也装不出来。


  李承鄞叫我装晕过去,我也装不出来,我往那儿一倒就忍不住想笑,后来李承鄞急了,说:“你不装我装!”


  他装起来可真像,往床上一倒,就直挺挺的一动不动了。(苗苗手打)我冲到窗前大叫:“快来人啊!太子殿下晕过去了!快来人啊……”我叫了好几声之后,殿门终于被打开了,好多人一涌而入,内官急急的去传御医,这下子连太皇太后都惊动了。


  御医诊脉诊了半晌,最后的结论是李承鄞的脉象虚浮,中气不足。


  饿了两顿没吃,当然中气不足。不过太皇太后可不这样想,她以为李承鄞是累坏了,所以即使她为老不尊,也不好意思再关着我们了。


  我被送回了东宫,李承鄞可没这样的好运气,他继续入斋宫去了,因为明日就要祭天。我虽然回到东宫,但也彻底的忙碌起来,陛下并没有将元辰大典交给高贵妃,而是由我暂代主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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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7-11 16:28操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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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人看吗??没人看我就太监了~不贴不知道,一贴真累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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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7-11 16:29操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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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年很忙,很累,一点儿也不好玩。


  我最担心的是元辰大典,虽然有永娘和高贵妃协助我,但这套繁文缛节,还是花费了我诺多功夫才背下来,而且接踵而来的,还有不少赐宴和典礼。


  每天晚上我都累得在卸妆的时候就能睡着,然后每天早晨天还没有亮,就又被永娘带人从床上拖起来梳妆。以前有皇后在,我还不觉得,现在可苦的我呱呱叫了。我得见天数认识或者不认识的人,接受他们的朝拜,吃一些食不知味的饭,每一巡酒都有女官唱名,说吉祥话,看无聊的歌舞,听那些内外命妇叽叽喳喳的说话。


  宴乐中唯一好玩的是破五那日,这天民间所有的新妇就要归宁,而皇室则要宴请所有的公主。主桌上是我的两位姑奶奶,就是皇帝陛下的姑姑,然后次桌上是几位长公主,那些是李承鄞的姑姑。被称为大长公主的平南公主领头向我敬酒,因为我是太子妃,虽然是晚辈,但目前没有皇后,我可算作是皇室的女主人。


  我饮了酒,永娘亲自去搀扶起平南公主,我想起来,平南长公主是裴照的母亲。


  裴照跟她长得一点儿也不像。


  我下意识开始寻找珞熙公主,从前我真没有留意过她,毕竟皇室的公主很多,我与她们并不经常见面,好多公主在我眼里都是一个样子,就是穿着翟衣的女人。这次因为裴照的缘故,我很仔细的留意了珞熙公主,她长得挺漂亮的,姿态优雅,倒与平南长公主像是母女二人。在席间按皇家的旧例,要联诗作赋。永娘早请好了枪手,替我做了三首《太平乐》,我依葫芦画瓢背诵出来就行了。珞熙公主做了一首清平调,里面有好几个字我都不认识,更甭想整首诗的意思了。所有人都夸我做的诗最好,珞熙公主则次之,我想珞熙公主应该是男人们喜欢的妻子吧,金枝玉叶,性格温和,多才多艺,跟裴照真相配啊。


  我觉得这个年过得一点儿也不开心,也许是因为太累,我一连多日没有见着李承鄞,听说他和赵良娣又和好了,两个人好像跟蜜里调油似的。我觉得意兴阑珊,反正整个正月里,唯一能教我盼望的就是正月十五的上元节。


  我最喜欢上京的,也就是它的上元节。


  十里灯华,九重城阙,八方烟花,七星宝塔,六坊不禁,五寺鸣钟,四门高启,三山同乐,双往双归,一派太平:讲的就是上京的上元节。离上元节还有好几天,城中各坊就会忙着张满彩灯,连十里朱雀大街也不例外,那些灯可奇巧了,三步一景,五步一换,飞禽走兽,人物山水,从大到小,各色各样,堆山填海,眼花缭乱,称得上是巧夺天工。而且那晚上京不禁焰火,特别是在七星宝塔,因为是砖塔,地势又高,所以总有最出名的烟火作坊,在七星塔上轮流放烟花,称为“斗花”,斗花的时候,半个上京城里几乎都能看见,最是璀璨夺目。而在这一夜,居于上六坊的公卿人家也不禁女眷游冶,那一晚阖城女子几乎倾城而出,看灯兼看看灯人。然后五福寺鸣太平钟,上京城的正南、正(苗苗手打)北、正东、正西城门大启,不禁出入,便于乡民入城观灯。而三尹山则是求红线的地方,传说三尹山上的道观是姻缘祠,凡是单身男女,在上元日去求红线,没有不灵验的。双往双归则是上京旧俗,如果女子已经嫁了人,这日定要与夫婿一同看灯,以祈新岁和和美美,至于还没有成亲却有了意中人的,更不用说啦,这日便是私密幽会,也是礼法允许的。


  去年上元节的时候,我跟阿渡去三尹山看灯,连鞋子都被挤掉了。据说那天晚上被挤掉的鞋子有好几千双,后来清扫三尹山的道公们收拾这些鞋子捐给贫人,装了整整几大车才拉走。


  我早拿定主意今年要在靴子上绑上牛皮细绳,以免被人踩掉,这样的泼天热闹,我当然一定要去凑啦!


  正月十四的时候赐宴觐见什么的乱七八糟的事终于告一段落,我也可以躲躲懒,在东宫睡上一个囫囵觉,留足了精神好过上元节。可是睡得正香的时候,永娘偏又将我叫起来。


  我困得东倒西歪,打着哈欠问她:“又出什么事了?”


  “绪宝林的床底下搜出一个桃木符,据说是巫蛊之物,上头有赵良娣的生辰八字,现在赵良娣已经拿住了绪宝林,就候在殿外,要请太子妃发落。”


  我又累又困又气:“多大点事啊,一个木牌牌也值得大惊小怪么,这年都还没过完呢!绪宝林不会这么笨吧,再说刻个木牌牌就能咒死赵良娣了?赵良娣这不还活得好好的!”


  永娘正了正脸色,告诉我说:“巫蛊为我朝禁忌,太子妃也许不知道,十年前陈征就是因为擅弄巫蛊,怨咒圣上,而被贬赐死,并抄灭满门。我朝开国之初,废吴后也是因为巫蛊许妃,被废为庶人,连她生的儿子都不许封王……”


  我觉得头痛,我最怕永娘给我讲几百年前的事,于是我顺从地爬起来,让宫人替我换上衣裳,匆忙梳洗。永娘道:“绪宝林巫蛊之事甚是蹊跷,太子妃千万要小心留意,不要中了圈套。”


  我很干脆地问她:“你觉得我应该怎么办?”


  永娘道:“太子妃本来可以推脱,交给皇后圣裁,只是现在中宫空虚,又正值过节,不宜言此不吉之事。奴婢窃以为,太子妃不妨交给太子殿下裁决。”


  我不作声,我想这事如果交给李承鄞的话,绪宝林一定会被定罪。


  赵良娣是李承鄞的心尖子眼珠子,不问青红皂白,他肯定会大怒,然后绪宝林就要倒大霉了。绪宝林那么可怜,李承鄞又不喜欢她,上次去宫里看她,她就只会哭,这次出了这样的事,她一定是百口莫辩。我想了又想,只觉得不忍心。


  永娘看我不说话,又道:“娘娘,这是一潭浊水,娘娘宜独善其身。”


  我大声道:“什么独善其身,叫我不管绪宝林,把她交给李承鄞去处理,我可办不到!”


  永娘还想要劝我,我整了整衣服,说道:“传赵良娣和绪宝林进来。”


  每当我摆出太子妃的派头,永娘总是无可奈何,永娘记得牢牢的宫规,还有几十年的教养,总让她不能不对我恭声应诺。


  赵良娣见了我,还是挺恭敬,按照规矩行了大礼,我挺客气地让永娘把她搀扶起来,然后请她坐下。


  绪宝林还跪在地上,脸颊红红的,眼睛也红红的,像是刚刚哭过。


  我问左右:“怎么不扶绪宝林起来?”


  宫人们不敢不听我的话,连忙将绪宝林也扶起来。我开始瞎扯:“今天天气真不错……两位妹妹是来给我拜年的么?”


  一句话就让赵良娣的脸红了又白,白了又红。


  本来按照东宫的规矩,她们应该在新年元日便着鞠衣来给我叩首行礼,但这三年来李承鄞怕我对赵良娣不利,从来不让她单独到我住的地方来,所以此礼就废止了。因此我一说这话,赵良娣就以为我是在讽刺她。其实那天我在宫里忙着元辰大典,直到夜深才回到东宫,哪里有功夫闹腾这些虚文,便是绪宝林也没有来给我叩首。


  我可没想到这么一层,还是事后永娘悄悄告诉我的。我当时就觉得赵良娣的脸色有点儿不好看了,还以为她是因为我对绪宝林很客气的缘故,所以我安抚了绪宝林几句,就把那块木牌要过来看。


  因为是不洁之物,所以那木牌被放在一只托盘里,由宫人捧呈着,永娘不让我伸手去拿它。我看到上头刻着所谓的生辰八字,也瞧不出旁的端倪来。我想起了一个问题:“怎么会突然想起来去搜绪宝林的床下呢?”


  我这么一问,赵良娣的脸色忽然又难看起来。


  原来赵良娣养的一只猧儿走失不见了,宫人四处寻找,有人看见说是进了绪宝林住的院子,于是赵良娣的人便进去索要。偏偏绪宝林说没看见什么猧儿,赵良娣手底下的人如何服气,吵嚷起来,四处寻找,没想到猧儿没找着,倒找着了巫蛊之物。


  赵良娣道:“请太子妃为我做主。”


  我问绪宝林:“这东西究竟从何而来?”


  绪宝林又跪下来了:“臣妾真的不知,请太子妃明察。”


  “起来起来。”我顶讨厌人动不动就跪了,于是对赵良娣说,“这世上的事,有因才有果,绪宝林没缘没由的,怎么会巫蛊你?我觉得这事,不是这么简单……”


  赵良娣却淡淡地道:“如此铁证如山,太子妃这话,是打算偏袒绪宝林了?”


  她说得毫不客气,目光更是咄咄逼人。不待我说话,永娘已经说道:“太子妃只说要细察缘由,并没有半句偏袒之意,良娣请慎言。”


  赵良娣突然离座,对我拜了一拜,说道:“那臣妾便静候太子妃明察此事,只望早日水落石出,太子妃自然会给臣妾一个交待。”说完便道,“臣妾先行告退。”再不多言,也不等我再说话,带着人就扬长而去。


  永娘可生气了,说道:“岂有此理,僭越至此!”


  我没话说,赵良娣她讨厌我也是应该的,反正我也不喜欢她。


  绪宝林还跪在那里,怯怯地瞧着我。我叹了口气,亲自把我搀扶起来,问她:“你把今日的事情,好生从头说一遍,到底是怎么回事。”


  绪宝林似乎惊魂未定,一直到永娘叫人斟了杯热茶给她,慢慢地吃了,才将事情原原本本说了一遍。


  原来绪宝林住的地方挺偏僻,这几日正逢新春,宫里照例有赏赐。那些东西对我和赵良娣不算什么,可是对绪宝林来说,倒是难得之物。绪宝林是个温吞性子,我遣去伺候绪宝林的两个宫女平日待她不错,绪宝林便将糕饼之物交给她们分食。因为御赐之物不能擅自取赠他人,所以便悄悄关上了院门,防人瞧见。


  便是在这时候赵良娣的人突然来敲门,她们心中慌乱,又正自心虚,一边应门,一边便将糕饼藏起来。赵良娣的人进了院子便到处搜寻,绪宝林正自心虚,哪里肯让她们随意乱走,兼之赵良娣派来的人又毫不客气,两下里言语不和,很快就吵嚷起来,赵良娣的人索性一不做二不休,就开始在屋子里乱翻,没想到猧儿没找着,倒从绪宝林床底下找出那桃木符来。这下子自然是捅了马蜂窝,赵良娣的人一边回去禀报赵良娣,一边就将绪宝林及两个宫人软禁起来。赵良娣看到桃木符,气得浑身发抖,二话不说,带了绪宝林就径直来见我。


  “臣妾委实不知这东西是从哪里来的……”绪宝林眼泪汪汪地说,“请太子妃明察……”


  明察什么啊……她们两个人各执一词,将我说得云里雾里,我可明察不了,不过这种东西总不会是从天上掉下来的。我问绪宝林:“它就在你床底下,你难道不知道是谁放进去的?”


  绪宝林以为我是兴师问罪,吓得“扑通”一声又跪下来了:“娘娘,臣妾自知命薄福浅,绝无半分争宠夸耀之心,哪里敢怨咒良娣……”


  我看她吓得面无人色,连忙说:“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说,这个东西要悄悄放到你床底下去,可不是那么容易。你一天到晚又不怎么出门,那两个宫人也是天天都在,这几日有没有什么可疑的人去过你那里,或者有什么可疑的蛛丝马迹?”


  绪宝林听了我这句话,才慢慢又镇定下来,全神贯注地想有没有什么可疑的蛛丝马迹。


  她想了半晌,终究还是对我说:“臣妾想不出什么可疑的人……”


  算了,这绪宝林跟我一样,是个浑没半分心眼儿的人。


  我好言好语又安慰了她几句,就叫她先回去。绪宝林犹是半信半疑,我说:“天长日久自然水落石出,怕什么,等过完节再说。”


  她看我胸有成竹的样子,估计以为我早有把握,于是郑重其事地对我施一施礼,才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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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7-11 16:30操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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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娘问我:“太子妃有何良策,查出此案的真凶?”


  我打了个哈欠:“我能有什么良策啊,这种事情我可查不出来。”永娘哭笑不得,又问我:“那太子妃打算如何向赵良娣交待?”


  我大大翻了个白眼:“这桃木符又不是我放在她床底下的,我为何要对她有所交待?”


  永娘对我的所言所语哭笑不得,絮絮叨叨劝说我,我早就迷迷瞪瞪,没听一会儿,头一歪就睡着了。


  这一觉睡得好香,直到被人从床上拎起来,说实话我还有点儿迷糊,虽然永娘经常命人将我从床上拖起来,那也是连扶带抱,不像此人这般无礼。


  我眼睛一睁,咦!李承鄞!他不仅把我拎起来,而且还说:“你竟然还睡得着?”


  完了完了忘了!


  一定是赵良娣向他告状,所以他来兴师问罪。我大声道:“我有什么睡不着的!绪宝林的事没查清楚就是没查清楚,你吼我也没有用!”


  “绪宝林又出什么事了?”他瞧着我,眉毛都皱到一块儿去了。


  啊?他还不知道啊!赵良娣没向他告状?我眼睛一转就朝他谄媚地笑:“呃……没事没事,你找我有什么事?”


  “明天就是上元节了!”


  “我知道啊。”废话,要不然我今天硬是睡了一天,就是为了明晚留足精神,好去看灯玩赏。


  他看我毫无反应,又说道:“明日我要与父皇同登朱雀楼,与民同乐。”


  “我知道啊。”我当然知道,年年上元节陛下与他都会出现在承天门上,朝着万民挥一挥手,听“万岁”山响,号称是与民同乐,其实是吹冷风站半宿,幸好皇室的女人不用去站,不然非把我冻成冰柱不可,冻成冰柱事小,耽搁我去看灯事大。


  “那你答应过我什么?”他瞪着我,一副生气的样子。


  那句话怎么说来着,伴君如伴虎,天威难测。这话真对头,陪着皇帝的儿子就像陪着小老虎,同样天威难测,他在想什么我真猜不到。只能十分心虚地问:“我答应过你什么?”


  眼见我就要不认账,他声音都提高了:“你果然忘得一干二净!你答应带我去逛窑子。”


  乖乖!这话岂能大声嚷嚷?


  我扑上去就捂着他的嘴:“小声点!”


  恰巧这时候永娘大约是知道李承鄞来了,所以不放心怕我们又吵起来,于是亲自进殿内来,结果她头一探,就看到我像只八脚的螃蟹扒在李承鄞身上,不仅衣衫不整,还紧紧捂着他的嘴,李承鄞因为把我从床上拎起来,所以两只手还提着我的腰呢……我简直像只猴子正爬在树上,总之我们俩的姿势要多暧昧有多暧昧,要多可疑有多可疑……她一瞧见我们这情形,吓得头一缩就不见了。


  我觉得很气愤,上次是阿渡,这次是永娘,为啥她们总能挑这种时候撞进来。


  李承鄞却很起劲似的:“快起来,我连衣服都命人准备好了。过完了上元节,可没这样的好机会了。”


  我还以为他和赵良娣和好以后,就把这事忘到九霄云外去了,没想到他还能记着。


  他果然准备了一大包新衣,我从来没见李承鄞穿平民的衣服,只觉得说不出来的别扭。不过也不算难看,就是太不像他平常的样子了。


  “要不要贴上假胡子?”他兴冲冲地将包裹里的假胡子翻出来给我看,“这样绝没人能认得出咱们。”


  “要不要带上夜行衣?”他兴冲冲地将包裹里的夜行衣翻出来给我看,“这样飞檐走壁也绝没有问题。”


  “要不要带上蒙汗药?”他兴冲冲地将包裹里的蒙汗药翻出来给我看,“这样麻翻十个八个绝没有问题。”


  ……我实在是受不了了,殿下,您是去逛窑子,不是去杀人放火抢劫粮行票号……我忍无可忍:“带够钱就成了。”


  不用说,李承鄞那是真有钱,真大方,我一说带够钱,他就从包袱底下翻出一堆马蹄金,啧啧,简直可以买下整座鸣玉坊。


  我换上男装后李承鄞就一直笑,直到我恶狠狠地威胁不带他去,他才好容易忍住没笑了。


  我正要唤阿渡与我们一块儿,李承鄞死活不肯带她。我说:“阿渡不在我身边,我会不习惯。”


  李承鄞板着脸孔说道:“有我在你身边就够了。”


  “可是万一……”


  “你不相信我可以保护你么?”


  我叹了口气,上次是谁被刺客捅了一刀,被捅得死去活来差点儿就活不过来了啊……不过一想起刺客那一剑我就有点儿内疚,于是我就没再坚持,而是悄悄对阿渡打了个手势。阿渡懂得我的意思,她会在暗中跟随我们。


  于是,我和李承鄞一起,神不知鬼不觉地溜出了东宫。永娘肯定还以为我和李承鄞在内殿,也没有其他人发现我们的行踪。我还是挺快活的,因为我最喜欢溜出宫去玩儿,哪怕今日多了个李承鄞,我还是觉得很快活。


  欢溜出宫去玩儿,哪怕今日多了个李承鄞,我还是觉得很快活。


  出了东宫,我才发现在下雨。丝丝寒雨打在脸上,冰冷沁骨,我不由得担心起来,如果雨下大了,明天的赏灯一定减了不少趣味。前年也是下大雨,虽然街坊间都搭了竹棚,仍然挂上了灯,可是哪有皓月当空、花灯如海来得有趣。


  青石板的驰道很快被雨润湿,马蹄踏上去发出清脆的响声。街两旁的柳树叶子早落尽了,疏疏的枝条像是一蓬乱发,掩映着两旁的铺子,铺中正点起晕黄的灯火,不远处的长街亦挂起一盏盏彩灯。明天就是上元,酒楼茶肆里人满为患,街上车子像流水一样来来往往。上京就是这般繁华,尤其是节日之前的上京,繁华中隐隐带着电宁静,像是要出阁的新嫁娘,精心梳妆,只待明日。


  我们到鸣玉坊前下马,早有殷勤的小子上前来拉住马缰,将马带到后院马厩去。


  今晚的鸣玉坊也格外热闹,楼上楼下全都是人。我和李承鄞身上都被淋得半湿,王大娘见着我跟见着活宝似的,乐的合不拢嘴,照例就要亮开嗓门大叫,幸好我抢先拦住了:“大娘,先找间屋子给我们换衣裳,我这位哥哥是头一回来,怕生。”


  王大娘打量了一下李承鄞的穿着打扮,她那双势利眼睛一瞧见李承鄞帽上那颗明珠,就乐得直眯起来:“当然当然,两位公子这边请。”


  上楼梯的时候,我问王大娘:“月娘呢?”


  “适才有位客人来了,所以月娘去弹曲了。”


  我觉得很稀罕,依着上次月娘害相思病的样子,以我跟她的交情,都只替我弹了两首曲子,神色间还是无精打采。月娘不仅是这鸣玉坊的花魁,便在上京城的教坊里头,也是数一数二的人物,寻常的达官贵人她都不稍假辞色,连我上次带裴照来,她都没半分放在心上。所以我不由得好奇问:“是哪位贵客,有这样的能耐?”


  “还有哪位?”王大娘眉开眼笑,“就是上次来的那位贵客,让我们月娘惦记了好一阵子,这次可又来了。”


  哦?!


  我觉得好奇心被大大地勾起来,便缠着王大娘要去瞧瞧。王大娘显得很是作难:“这个……客人在阁子里吃酒……总不能坏了规矩……”


  我软硬兼施了半晌,王大娘仍旧不松口。她在这里做生意不是一日两日,想来断不肯坏了名头。她待我们极为殷勤,将我们让进一间华丽的屋子里,又送上两套华服,吩咐两个俏丽丫鬟替我们换衣,自出去替我们备酒宴去了。


  我怕自己的女扮男装露馅,所以等她一走,就把那两个俏丫鬟轰了出去,自己动手换下了湿衣服。李承鄞低声问我:“你打算怎么办?”


  我傻笑地看着他:“什么怎么办?”


  “别装傻了,我知道你一定会想办法去瞧瞧那个什么贵客!”


  “那当然!月娘是我义结金兰的姐妹,万一她被坏男人骗了怎么办?我一定要去瞧一瞧!”


  李承鄞“哼”了一声,说道:“你懂得什么男人的好坏?”


  怎么不懂?我可懂啦!


  我指着他的鼻子:“别欺负我不懂!像你这样的男人,就是坏男人!”


  李承鄞脸色好难看:“那谁是好男人?”


  当然像阿爹那样的男人就是好男人,不过如果我抬出阿爹来,他一定会跟我继续斗嘴。所以我灵机一动,说道:“像父皇那样的男人,就是好男人。”


  李承鄞的脸色果然更难看了,好像一口气憋不过来,可是他总不能说他自己亲爹不是好男人,所以他终于闭嘴了,没跟我继续吵下去。


  我带他出了屋子,轻车熟路地穿过走廊,瞧瞧四下无人,就将他拉进另一间屋子里。


  屋里没有点灯,一片漆黑,伸手不见五指。我摸索着飞快地反拴上门,然后就去摸李承鄞的袍带。


  李承鄞被我回身这么一抱,不由得身子一僵,但并没有推开我,反倒任凭我摸来摸去。可是我摸来摸去就是摸不到,他终于忍不住问我:“你要干什么?”


  “嘘!你不是带了火绒?拿出来用一用。”


  李承鄞将火绒掏出来塞进我手里,似乎在生气似的,不过他整日和我生气,我也并不放在心上,吹燃了火绒点上桌上的蜡烛,然后说道:“我要乔装改扮一下,去瞧瞧月娘的贵客。”


  李承鄞说:“我也要去!”


  我打开箱笼,一边往外拿东西,一边头也不抬地对他说:“你不能去!”


  “凭什么你可以去就不让我去!”


  我把胭脂水粉统统取出来搁在桌子上,然后笑眯眯地说:“我打算扮成女人去,你能去吗?”


  李承鄞果然吃瘪了,可是正当我得意扬扬坐下来对镜梳妆的时候,李承鄞突然说了一句话:“我也扮成女人去!”


  我“咣当”一声就从胡床摔到了地上。


  我的屁股哟,摔得那个疼啊……直到李承鄞把我拉起来的时候,我还疼得一抽一抽的。


  李承鄞说:“反正我要和你一块儿。”


  我无语望苍天:“我是去看那个男人,你去干什么啊?”


  “你不是说那个月娘长得沉鱼落雁闭月羞花……”


  我怄死了,我要吐血了,我从前只晓得李承鄞是臭流氓,没想到他竟然流氓到这个地步,为了瞧一瞧花魁月娘,竟然肯下这样的决心,不惜扮作女人。果然是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我瞪了他一眼:“那好,过来!”


  “干吗?”


  我看到镜中的自己笑得好生狰狞:“当然是替你好好……梳妆打扮!”


  你还别说,李承鄞那一张俊脸,扮成女人还怪好看的。


  我替他梳好头发,又替他化妆,然后插上钗环,点了额黄,再翻箱倒柜找出件宽大襦裙让他换上,真是……衣袂飘飘若仙举,什么什么花春带雨……最让我觉得丧气的是,镜子里一对比,他比我还好看呐!


  谁叫他细皮嫩肉,这么一打扮,英气尽敛,变成个美娇娘了。


  唯一不足的是他身量太高,扮作女人不够窈窕,不过也够瞧的了,我们两个从楼梯走下去的时候,还有好几个客人朝我们直招手,真把我们当成了坊中的姑娘。我一脸假笑,同李承鄞一起左闪右闪,好容易快要走到后门口了,突然有个醉醺醺的客人拦住了我们的去路,笑着就来抓我的肩膀:“小娘子,过来坐坐!”那满嘴的酒气熏得我直发晕,我还没有反应过来,李承鄞已经一巴掌挥上去了。


  “啪!”


  那人都被打傻了,我挤出一丝笑:“有……有蚊子……”然后一把扯着李承鄞就飞快地跑了。


  一直跑到后楼,才听到前楼传来杀猪似的叫声:“啊!竟然敢打人……”


  前楼隐约地喧哗起来,那客人吵嚷起来,不过自会有人去安抚。后楼则安静得多,虽然与前楼有廊桥相连,不过这里是招待贵客的地方,隐隐只闻歌弦之声,偶尔一句半句,从窗中透出来。外头雨声清软细密,仿佛伴着屋子里的乐声般,一片沙沙轻响。院子里安静极了,里头原本种着疏疏的花木,只是此时还没发芽,望去只是黑乎乎一片树枝。我拉着李承鄞跑过廊桥,心里觉得奇妙极了。两人的裙裾拖拂过木地板,窸窸窣窣,只听得环佩之声,叮叮咚咚。远处点着灯笼,一盏一盏的朦胧红光,像是很远,又像是很近。好像跟我拉着手的,倒是个陌生人似的,我想起来这好像还是我第一次牵李承鄞的手,耳朵不知道为什么有点儿发热。他的手很软,又很暖,握着我的指头。我只不敢回头瞧他,也不知道自己在怕什么。幸好这廊桥极短,不一会儿我就拉着李承鄞进了一间屋子。


  这屋子里布置得十分精致,红烛高烧,馨香满室,地下铺了红氍毹,踩上去软绵绵的,像踩在雪上一般。我知道这里是月娘招待贵客的地方,所以屏气凝神,悄悄往前走了两步。隔着屏风望了一眼,隐约瞧见一位贵客居中而坐,月娘陪在一旁,正拨弄着琵琶,唱《永遇乐》。可恨屏风后半垂的帐幔,将那位贵客的身形遮住了大半,看不真切。


  恰巧在此时听到一阵脚步声,吓了我一大跳,还以为是刚才那个醉鬼追过来了,却原来是悠娘并几位舞伎。悠娘乍然看到我和李承鄞,骇了一跳似的,我连忙扯住她衣袖,压低了嗓子道:“悠娘,是我!”悠娘掩着嘴倒退了半步,好半晌才笑道:“梁公子怎么扮成这副模样,叫奴家差点没认出来。”然后瞧了瞧我身后的李承鄞,道,“这又是哪位姐姐,瞧着面生得紧。”


  我笑嘻嘻地道:“听说月娘的贵客来了,我来瞧个热闹。”


  悠娘抿嘴一笑,说道:“原来如此。”


  我悄悄在耳畔说了几句话,本来悠娘面有难色,但我说道:“反正我只是瞧一瞧就走,保证不出什么乱子。”


  在这鸣玉坊里,除了月娘,就是悠娘同我最好,她脾气温和,禁不住我软磨硬泡,终于点头答应了。于是我欢欢喜喜问李承鄞:“你会不会跳舞?”


  李承鄞肯定快要吐血了,可是还是不动声色地问我:“跳什么舞?”


  “踏歌。”


  我只等着他说不会,这样我就终于可以甩下他,独自去一睹贵客的尊容了,没想到他嘎嘣扔过来俩字:“我会!”


  我傻啊!我真傻啊!他是太子,每年三月宫中祓禊,都要由太子踏歌而舞的,我真是太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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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犹不死心:“这是女子的踏歌。”


  “看了不知道几百次,不过大同小异而已。”


  好吧……既然如此,那就一起来吧。


  屋子里月娘琵琶的声音终于停了,丝竹的声音响起来,里面定然还有一班丝竹乐手。这是催促舞伎上场的曲调,拍子不急,舒缓优雅。


  我深深吸了口气,接过悠娘递来的纨扇,同李承鄞一起跟着舞伎们鱼贯而入。


  这时候月娘已经轻启歌喉,唱出了第一句:“君如天上月……”


  月娘的歌喉真是美啊……美得如珠似玉,只这一句便教人听得痴了似的……我心里怦怦直跳,终于可以瞧见这位贵客长什么样了,真是又欢欣又鼓舞又好奇……舞伎们含笑转过身来,我和李承鄞也转过身来,同所有人一起放低手中的纨扇,只是我一放下纨扇就傻了。


  完完全全地傻了。


  不止我傻了。


  李承鄞一定也傻了,其他人都已经踏歌而舞,就我和他半拧着身子,僵在那里一动不动。


  因为这位贵客我认识,不仅我认识,李承鄞也认识。


  何止是认识啊……天啊……给个地洞我们钻进去吧……皇上……您还记得大明湖畔的夏雨荷吗?


  身边的舞伎随着乐声彩袖飘飘,那些裙袂好似回风流雪,婉转动人。就我和李承鄞两个呆若木鸡,悠娘拼命给我使眼色,我使劲拧了自己一把,然后又使劲拧了李承鄞一把……这会不会是在做梦?这一定是在做梦!


  陛下……父皇……怎么会是您啊?您您您……您置儿臣与殿下于何地啊……我要钻地洞……幸好陛下不愧为陛下,就在我们目瞪口呆,诧异极了的时候,他还特别淡定地瞧了我们一眼,然后拿起茶碗来,浑若无事地喝了一口茶。


  李承鄞最先醒悟过来,扯了扯我的袖子,然后随着舞伎一起,翩然踏出踏歌的步子。这一曲踏歌真是跳得提心吊胆,忐忑不安。我一转过头来,发现月娘也认出了我,正睁大了双眼瞧着我。我冲她抛了个媚眼,她瞪着我,我知道她怕我搅了贵客的雅性——打死我也不敢在这位贵客面前胡来啊。


  好容易一首曲子完了,月娘笑着起身,正要说什么,贵客已经淡淡地道:“这踏歌舞得不错。”


  曲鄙姿薄,有辱贵人清听。”月娘婉转地说道:“不如且让她们退下,月娘再为您弹几首曲子。”


  贵客点点头:“甚好。”


  月娘刚刚松了口气,贵客却伸出手指来,点了点:“叫这两名舞伎留下来。”


  贵客的手指不偏不倚,先点一点,指的李承鄞,后点一点,指的是我。我估计月娘都快要昏过去了,连笑容都勉强得几乎挂不住:“贵客……留下……留下她们何意?”


  此二人舞技甚佳,留下他们斟酒。”


  贵客发话,安敢不从。于是,月娘心怀鬼胎地瞧着我,我心怀鬼胎地瞧着李承鄞,李承鄞心怀鬼胎地瞧着陛下,而陛下心怀……咳咳,心怀坦荡地瞧着我们。


  总之,所有人退了出去,包括奏乐的丝竹班子。屋子里头就留下了我们四个人,心怀鬼胎,面面相觑。


  最后,还是贵客吩咐:“月娘,去瞧瞧有什么吃食。”


  这下子月娘可又急了,瞧了我一眼,又瞧了贵客一眼。见贵客无动于衷,而我又对她挤眉弄眼,月娘委实不明白我是什么意思,可是又怕那位贵客瞧出什么端倪,于是她终于还是福了一福,退出去了。


  我膝盖一软就跪在了地上,倒不是吓的,是累的,刚才那支踏歌跳得可费劲了,悠娘手底下的舞伎都是京中有名的舞娘,为了跟上她们的拍子,可累坏我了。


  李承鄞同我一样长跪在那里,屋子里的气氛,说不出的诡异,诡异,诡异。


  不会又要罚我抄书吧?我苦恼地想,这次我的乱子可捅大了,我带着太子殿下来逛窑子,被皇帝陛下给当场捉拿,要是罚我抄三十遍《女训》,我非抄死了不可。


  不过我突然想到一件事,陛下他也是来逛窑子的啊,既然大家都是来逛窑子的,那么他总不好意思罚我抄书了吧。


  正在我胡思乱想的时候,终于听到陛下发话了,他问:“鄞儿,你怎么会在这里?”


  我斜着眼睛看着男扮女装的李承鄞,陛下这句话问得真是刁钻,要是李承鄞把我给供出来了,我可跟他没完。


  幸好李承鄞理直气壮地答:“只是好奇,所以来看看。”


  陛下指了指我,问:“那她呢?”


  李承鄞再次理直气壮地答:“她也好奇,于是我带她一同来看看。”


  够义气!我简直想要拍李承鄞的肩,太够义气了!就凭他这么够义气,我以后一定还他这个人情。


  陛下闲闲地“哦”了一声,说道:“你们两个倒是夫妻同心,同进同出。”


  李承鄞却面不改色地说道:“敢问父亲大人,为何会在此?”


  我没想到李承鄞会这般大胆,既然大家都是来逛窑子的,何必要说破了难堪。没想到陛下只是笑了笑,说道:“为政不得罪巨室,身为储君,难道你连这个也不明白?”


  “陛下的教诲儿臣自然谨遵,可是陛下亦曾经说过,前朝覆亡即是因为结党营私,朝中党派林立,政令不行,又适逢流蝗为祸,才会失了社稷大业。”


  我觉得这两人说的话我一句也听不懂,这两个人哪像在逛窑子啊,简直是像在朝堂奏对。我觉得甚是无趣,陛下却淡淡一笑,说道:“唯今之计,你打算如何处置?”


  “翻案。”


  陛下摇头:“十年前的旧案,如何翻得?再说人证物证俱已濒茫,从何翻起?”


  李承鄞也笑了笑:“物证么,自然要多少有多少。至于人证……父亲大人既然微服至此,当然也晓得人证亦是有的。”


  陛下却笑着叹了口气:“你呀!”


  好像是每次我闹着要骑那性子极烈的小红马,阿爹那种无可奈何又宠溺的语气。想起阿爹,我就觉得心头一暖,只是眼前这两个人说的话我都不懂。没过一会儿,突然听到脚步声杂沓,是相熟的歌伎在外头拍门,急急地呼我:“梁公子!梁公子!”


  陛下和李承鄞都瞧着我,我急急忙忙爬起来:“出什么事了?”


  “有人闯进坊中来,绑住了悠娘,硬说悠娘欠他们银子,要带悠娘走呢!”


  我一听就急了:“快带我去看看!”


  李承鄞拉住我的胳膊:“我同你一起去!”


  我回头看看陛下,低声道:“你陪父皇在这里!”


  陛下却对我们点点头:“你们去吧,我带了人出来。”


  我和李承鄞穿过廊桥,一路小跑到了楼前,只听一阵阵喧哗,还有王大娘的声音又尖又利:“想从我们坊中带走人,没门儿!”


  “欠债还钱,天经地义!”为首的泼皮是个胖子,生得圆圆滚滚,白白胖胖,留着两撇八字胡,贼眉鼠眼,长得一看就不是好人。我一看这个胖子就怒了:“孙二,怎么又是你!”


  说到孙二这个人,还是打出来的相识。孙二是专在酒肆赌坊放高利贷的,有次我遇上他逼一对孤儿寡母还钱,看不过去出手跟他打了一架,把他揍得满地找牙,从此孙二就给我三分薄面,不会轻易在我面前使横。孙二眨巴着眼睛,认了半晌终于认出我来了:“梁公子……你穿成这样……哈哈哈哈……”


  我都没想起来我还穿着女装,我毫不客气一脚踏在板凳上,将裙角往腰间一掖:“怎么着?要打架?我扮成女人也打得赢你!”


  孙二被我这一吓就吓着了,挤出一脸的笑容:“不敢,不敢。其实在下就是来讨债的。梁公子,这个欠债还钱,是天经地义。悠娘她一不是孤儿,二不是寡妇,三没病没灾的,你说她欠我的钱,该不该还?”


  我问悠娘:“你怎么欠他钱了?”


  悠娘原是个老实人,说道:“何曾欠他的钱?不过是我同乡夫妻二人到上京城来做点小生意,没料到同乡娘子一病不起,又请大夫又吃药,最后又办丧事,找这孙二借了几十吊钱。孙二说我同乡没产没业的,不肯借给他,非得找个人做保,我那同乡在上京举目无亲,没奈何我替他做了保。现在我同乡折了本钱回老家去了,这孙二就来向我要钱。”


  我听得直噎气:“你这是什么同乡啊?赖账不还还连累你……”


  孙二手一扬,掏出借据:“梁公子,若是孤儿寡母,我也就放她们一马。反正咱们出来混,迟早是要还的。杀人放火金腰带,修桥铺路无尸骸……”


  他一念诗我就发晕,身后的李承鄞“噗”一声已经笑出声来,孙二却跳起来:“哪个放屁?”


  “你说什么?”李承鄞脸色大变,我拉都拉不住,殿下啊别冲动别冲动。


  孙二扫了李承鄞一眼,却对我拱了拱手:“梁公子,今日若是不还钱,我们就要得罪了。”


  “她是个保人,你要讨债应该去找她同乡。”李承鄞冷笑一声,“《大律》疏义借贷之中,明文解析,若借贷者死,抑或逃逸,抑或无力偿还,方可向保人追讨。”


  孙二没想到李承鄞上来就跟他讲《大律》,眨巴着眼睛说:“现下她同乡不就是跑了,难道还不是逃逸?”


  “谁说她同乡是跑了,她同乡明明是回家去了,你明知借债人的去向,为何不向其追讨,反倒来为难保人?”


  “那她同乡去哪里了我如何知道……”


  李承鄞将悠娘轻轻一推:“你同乡家住何方?”


  悠娘都快傻了,结结巴巴地答:“定州永河府青县小王庄……”


  李承鄞说:“行了,现在借债人地址确切,你要讨债就去找他讨债,不要在这里闹事。”


  王大娘趁机插进来:“我们姑娘说得是,你要讨债只管向那借钱的人讨去,为什么来坊中跟我们姑娘闹事。快出去!快出去!快出去!”她一边说一边推推搡搡,孙二和几个泼皮被她连哄带推,一下子就推出了大门。孙二在外头跳脚大骂,王大娘拍着李承鄞的背,得意地说:“好姑娘,真替妈妈争气!你是悠娘手底下的孩子?这个月的花粉钱妈妈给你加倍!”


  我在旁边笑得打跌,那孙二在外头骂得气急败环,却又无可奈何。我看着他突然对手底下的人招了招手,几个人凑在一处交头接耳,嘀咕了一阵就分头散去,我不由得道:“哎哟不好,这孙二只怕要使坏。”


  “关上门!关上门!”王大娘连忙指挥小子去关门,“别再让他们闹进来。还有我那两盏波斯琉璃灯,先把灯取下来再关门,明天就是灯节了,这灯可贵着呢,千万别碰着磕着了……”


  这边厢还在闹嚷嚷摘灯关门,那边厢孙二已经带着人气势汹汹地回来了,每人手中都提着一个竹筒,也不知道里头装的什么。王大娘一见就急了,撵着小子们去关门,门刚刚半掩上,那些无赖已经端起竹筒就泼将出来,只见拨出来黑乎乎一片,原来竹筒里装的全是黑水。大半黑水都泼在了门上,正关门的小子们闪避不及,好几个人都被溅一身漆黑的黑水,而王大娘的裙子也溅上了,气得王大娘大骂:“老娘新做的缂丝裙子,刚上身没两日工夫,这些杀千刀的泼皮……看老娘不剥了你们的皮……”


  王大娘待要命小子们开门打将出去,那孙二早和那些无赖一哄而散,逃到街角去了,一边逃还一边冲王大娘直扮鬼脸,气得王大娘又叫又跳又骂。


  悠娘上前来替王大娘提着裙子,仔细看了又看,说道:“妈妈慢些,这好像是墨汁,用醋擦过,再用清水漂洗就能洗净。妈妈将裙子换下来,我替您洗吧……”


  王大娘扶着悠娘的手,犹在喃喃咒骂:“这帮无赖,下次在遇见老娘看不打杀他……”一边说,一边又命人去擦洗大门。奈何那簇新的榉木大门,只刷了一层生漆,竟然一时擦拭不净。王大娘瞧着小子擦不干净,愈加生气。我看那墨迹已经渗到门扇的木头里去了,突然灵机一动,便唤身边站着的一个小使女:“把燕脂和螺子黛取来。”悠娘瞧了瞧我的脸,笑着说道:“梁公子扮起姑娘来,真是十足十的俊俏,便是不化妆,也要把咱们满坊的姑娘比下去。”


  我笑嘻嘻地拉着李承鄞:“这儿有个比我更漂亮的,快去取来我好给他好生画画!”


  李承鄞又气又恼,甩开我的手,使女已经捧着燕脂和螺子黛过来,我将盒子塞在他手里,说道:“画吧!”


  李承鄞瞪着我说:“画什么?”


  我没好气:“上次你的瑟瑟用白纨扇打死一只蚊子,你不是替她在扇子的蚊子血上画了一只蝴蝶?你既然有本事画蝴蝶,今天自然有本事画这门。”


  李承鄞“哼”了一声,我看他不情愿的样子,便踮着脚攥着他的领子说:“你要是不肯画这门,我可要把后楼贵客的事嚷嚷出来!”


  李承鄞又瞪了我一眼:“你敢!”我一张口就叫:“大家快去后楼看皇……”最后一个字硬被李承鄞捂住我的嘴,不曾叫出来。他不用笔,立时用手抓了燕脂,门上画了个大圆圈,然后把里头填满了燕脂。再接着拿了螺子黛,在那墨迹上点点画画,我很少看到李承鄞画画,更甭提用手指头画了,周围的人都啧啧称奇,我也觉得好奇极了。只见李承鄞以手指勾转,涂抹间不逊于用笔,甚是挥洒如意,渐渐勾勒出大致的轮廓,然后一一细细添补,周围的人不由都屏息静气,看他从容作画。


  最后终于画完了,一看,哇!墨迹被泼成大片山峦,水雾迷茫露出重峦叠嶂,然后青峰点翠,山林晴岚,红日初升,好一副山河壮丽图。


  王大娘拍手笑道:“这个好,这个真好!我原出了重金请西坊的安师傅,待灯节过了来替我画门,原是想画一副踏歌行乐图,这一画,可比安师傅画得好!”


  那当然,身为当朝太子,自幼秉承名师,诗词歌赋琴棋书画,无一不会,无一不精,自然要比那些画匠画得好太多。


  李承鄞亦十分得意,撒着两手端详了片刻,又拿起那螺子黛,在画旁题了三个大字:“泼墨门”。三个大字写得龙飞凤舞,我虽然不懂书法,也觉得气势非凡。李承鄞亦觉得意犹未尽,又在底下题了一行小字落款:“上京李五郎”,方才掷去螺子黛,道:“打水!净手!”


  王大娘眉开眼笑,亲自打了水来让他洗手。我也觉得好生得意,虽然当初阿爹十分不情愿将我嫁到中原来,可是我这个夫婿除了骑马差点儿,打架差点儿之外,其实还是挺有才华的。


  我们洗完了手,王大娘又唤人烧点心给我们吃,忽然她疑惑起来,不住地打量李承鄞。我怕她瞧出什么端倪来,正待要乱以他语,忽然听到院后“嗖”的一声,竟是一枚焰火腾空而起。那枚焰火与旁的焰火并不相同,不仅升得极高,而且笔直笔直腾升上去,在黑色的天幕中拉出一条极高的银白色光弧,夹带尖锐的哨音,极是引人注目。一直升到极高处,才听到“砰”一声闷响,那焰火绽开极大一朵金色烟花,纵横四射的光羽,割裂开黑丝绒似的夜色,交错绽放划出炫目的弧迹,炸出细碎的金粉,久久不散,将半边天际都映得隐隐发蓝。


  李承鄞却脸色大变,掉头就向后楼奔去,我来不及问他,只得跟着他朝后头跑去。他步子极快,我竟然跟不上,上了廊桥我才发现事情不对,院子里静得可怕,廊桥下趴着一个黑衣人,身下蜿蜒的血迹慢慢淌出,像是一条诡异的小蛇。为什么这里会有死人?我来不及多想,大声急呼:“阿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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