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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帖] 销魂殿 by 十四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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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9-06-21 21:05操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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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帖] 销魂殿 by 十四郎
  文案好难写啊……=_=||

好吧,简易版
——这是一颗紫米团子引发的血案。告诉我们一个真理:话可以乱说,饭不能乱吃。否则只有望着美人扼腕的份。


再来,文艺版—— 她,是无意偷吃神仙供品的罪人,辗转万里只为恕罪;他,是皎月朗朗的仙人,笑容可抵万千春风;他,是邪魅风流的师兄,只爱与她玩“禁忌游戏”,体味生与死 边缘的那一丝快 感;他,是冷酷无情的XX传人,一向如铁石的心也因为她的纯真可爱而悸动……是挥剑斩断这烦恼纠结的情丝,还是放弃一切与他们沉沦到地狱最底层?谁,能给 她一个救赎的答案?


再来,花痴萝莉版——有没有搞错!人家不就是偷吃了个紫·米·团·子吗?哇哩咧~那个破神仙就把人家送到了这么个鬼地方!好过分喔~~咦?等等,这里~~不是仙境吗?天啊,还有……帅哥!在看人家~哦也~赚到了~帅哥,美男~我来了!!

继续,疯狂熟女版——我吃他一个紫米团子,分明是给他面子,这破老头居然胆敢玩弄我的命运!宁可我负天下人,不可天下人负我。孔子说过,以德报怨,何以报德!面对那些欺辱我,轻视我的人,我总有一天会让他们知道,什么叫做人·间·地·狱!

最后,正常版——

偷吃神仙供品不丢人,被供品噎死也不丢人。
丢人的是做了错事,去道个歉还那么难。
师父说,做人这一生,总要遇到一些令你被迫低头的人,有些事情是无法反抗的。
可是,低头的,丢了命;反抗的,化成灰。
这条路,到底要怎么走下去?
胡砂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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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仙人浩歌望我来 应攀玉树长相待】

  罪孽的紫米团子

  胡砂死的时候只有十五岁。
  从十三岁开始,爹娘就已经为她的婚事忙碌。彼时流行男女双方交换自己的画像,看中了的便默认。所以每天他们都会捧来许多卷画轴,一一摊开在胡砂面前,问她喜欢哪个。
  胡砂笑着说,谁也没有神仙好看。
  这确实是实话,哪里能有凡人长得比仙人还俊美,不过爹娘因此会错了意,以为她要找个绝色的,从此更加焦头烂额地忙碌起来。
  到了十五岁的那个初春,母亲神神秘秘地拉她进屋,这次她手里只有一个画轴,小心翼翼摊开给胡砂看,画上那个少年男子广袖峨冠,委实美的惊人。
  “这一个你再不满意,世上可再也找不到你中意的了。”娘叹着气。
  于是胡砂只好同意了,双方初初文定,大婚定在五月,可惜胡砂没能看到自己那绝色的夫君便一命呜呼了。
  说到死亡的原因,胡砂觉得很丢人。
  她爹是个火居道士,从胡砂有记忆开始,就成天被各种道家经文,炼丹秘笈之类的东西充斥着生活,无论她愿不愿意,每天早上给诸位神仙上香也是她生活中的一部分。
  那天神龛上供的是什么神仙,胡砂并不认识,她去香堂上香的时候,只看到香案上供奉的紫米团子。
  那是她最爱吃的点心。
  左右看看,爹娘都不在,她抬手便抓了一颗,直接塞嘴里。
  头顶突然传来细不可闻的咳嗽声,胡砂疑惑地抬头,只见神龛上供奉的是一幅神仙画像,而画里的那个白胡子神仙正一手抓着两个紫米团子,吃得胡子一颤一颤的,紫米顺着胡须往下淌。
  她呆住了,而对面那个神仙好像也突然发现了她,白花花的眉毛那么一皱,露出个似惊诧似羞愤似暴怒的神情来,袖袍猛然一甩,眨眼便化作一道青光消失在画纸上。
  胡砂嘴里的紫米团子就这样硬生生被吓得卡在喉咙里,无论她怎么揪、拍、打、撞,如魔似幻风中凌乱的翻滚扭曲,那颗紫米团子就是那么冷血地呆在那里,吞也不行吐也不行。
  她就这样被一颗紫米团子噎死了。
  ×××××
  天气十分晴朗,做包子生意的陆大娘起的很早,一面拉开大门把蒸好的包子一笼笼摆出来,一面和所有生洲人的习惯一样,闲暇时总爱抬头看看远方高耸入云的山峰。
  尽管生洲是个不分寒暑,四季如春的仙洲,那座山却是个例外,山顶是被冰封的,一年四季寒冰彻骨。
  传说,仙人们就住在山顶,餐风饮露,世人极少能见到他们的容貌,却往往受到他们诸多恩惠。
  陆大娘念了几声神仙保佑,把蒸笼摆的漂漂亮亮,正要吆喝几声,忽听身后传来一阵轻微的脚步声。她回头叫了一声:“小胡砂,今天怎起这么早?”
  门后探出一张小小的脸来,看上去只有十四五岁,脸色有白有红,眼睛圆圆的,带着五分的娇憨五分的神采。陆大娘笑盈盈地递给她两个包子,“吃点东西,饿了吧?”
  胡砂“嗯”了一声,走过去坐在她身边,埋头吃包子,一面问:“大娘,你上回说清远山上住着神仙,是真的吗?”
  “当然是真的!”陆大娘指着远处起伏的山峦,一本正经的,“海内十洲有数以万计的仙家聚集,仙山清远就是其中之一。仙人在山上收有缘人为徒,传授长生之法和降魔伏妖的本事,这可不是大娘乱编的。每天排在清远山下拜师的人多的和蚂蚁一样。”
  胡砂吞着包子,怔怔望着清远山。如果,去那里的话,就能找到回家的法子了吧?
  她以为自己死了,可她其实还活着,只是活在另一个完全陌生的世界里。这里有真正的仙人,有会说话的灵兽,有闻所未闻的古怪事情。
  可是这里没有她的家。
  记得有那么一段时间,她沉睡在黑暗里,有个声音一直在与她说话,若是想回家,便让她去找青灵真君。她在老爹耳濡目染的熏陶下那么多年,居然就没听过这号神仙的名头,难不成被她撞破仙身的,就是那个青灵真君?
  后来她莫名其妙就醒了,醒来的时候人就已经站在这片神奇的土地上,茫然四顾,不知要往何处去。
  幸好遇到了热心的陆大娘,将她接回家照顾,一住就是五天。
  “哎,过两天我女儿要回娘家来看我,让她带你出门买几件小女孩的衣服吧,你们年纪相差不大,眼光应当差不多,大娘老了,不懂花啊粉的。”
  胡砂低头看看自己身上灰布做的裙子,还是陆大娘把自己的衣服裁小了给她的。她原本身上的衣服脱下来之后便消失了,好像从未存在过似的。
  “大娘,清远山上既然有很多仙人,那……青灵真君是不是也在那里?”
  如果要回家,就得找到青灵真君,那声音是这么说的,不管如何,她得试试看。
  陆大娘瞪圆了眼睛:“青灵真君?没听过……要不大娘帮你问问别人?”
  胡砂摇了摇头:“不,不麻烦大娘。我就随便问问而已。”
  陆大娘慈爱地笑一声:“这孩子,客气什么,反而见外了。”
  胡砂也不好意思的笑了,“去清远山拜师,入门难不难?”
  “听说很难,”陆大娘指着对门的邻居家,“张老汉他家孙子两年前去过,连大门都没找到。据说要和仙家有缘的人才能进门拜师,不然找到死也不得其门而入。不过就算这样,每天上山的人还是很多,想成仙的凡人太多了。”
  胡砂沉默了一会,突然低声道:“大娘,我也想去。”
  “扑”地一下,陆大娘手里的包子吓得掉在了地上。

  怪物?

  听说每年去清远山拜师的人有几万个,可惜真正能被仙人收下的不超过十个。这是一个相当残酷的对比,却打消不了渴望成仙之人的热情。
  胡砂背着陆大娘替她收拾的小小行囊,和那几万人一样,踌躇满志地踏上了旅程。
  她家以前后面也有一座小土山,最多半个时辰就能爬到山顶了,不过清远山既不是土山,也不是一般的高山。这是一座仙山,延绵万里,没有任何人工雕琢出的山道,让人无所适从,根本不知要从那里开始起步。
  胡砂在崎岖的山路上走了很久很久,周围一个人也没有,静悄悄的,只能听见自己急促的呼吸声。
  以前有个著名的诗仙,写过一首《蜀道难》,她老爹喝醉的时候总爱唱“蜀道难,难于上青天”。胡砂觉得自己现在就是在登天,顽强地与尖利的山石做体力上的斗争,好容易攀上一个不算陡峭的悬崖,往上一看,还有几百个更加陡峭的悬崖等着她。
  这样的情况简直让人绝望,胡砂长长叹了一口气,仰面倒在地上,开始发呆。
  山中雾气浓厚,翻来卷去,打湿了她的脸颊。远方清远山的最高峰看上去是那么遥不可及,隐没在云海中,上面的积雪在日光下反射出刺目的光芒。那里是仙人居住的地方,无缘的人送了命也无法到达那高高在上的仙境。
  胡砂眼眶慢慢湿了,她用力在脸上拍了两下,把泪水逼回去,猛然起身:“好!胡砂,你要努力!一定要上去!”
  她打算一鼓作气再爬两个悬崖,忽听后面传来一阵说话声:“奇怪,山里怎么一点声音都没有?有点诡异。”
  回头一看,从隔壁山道那里走来几个人,有男有女,统一穿着青色的长袍,腰配长剑,步伐矫健,估计就是传说中的侠客一类。
  里面唯一一个年轻的少女笑道:“山里没人,怎么会有声音,大师兄也忒少见多怪了。”
  那个大师兄瞪了她一眼:“谁说山里没声音?只有妖魔横行的山中才会悄无声息,清远是仙山,有天地灵气庇佑,按理说应当有鸟兽出没,可是咱们一路行来,可有见过半只鸟?”
  他这样一说,胡砂也反应过来了。
  确实,山里不应当安静成这样,她家后面那个小土山还经常听见喜鹊叽叽喳喳的叫,这里居然安静的不成样子。难道她走错路了?
  那几人还在说,其中有个须发皆白的老者,估计是他们的师父,摸着胡须点头道:“立允说的不错,今天清远山这里有些古怪,想必是上面那些人发现咱们的踪迹了,须得小心为上。”
  那个少女笑嘻嘻地说道:“师父,您老人家也忒妄自菲薄,咱们是来找那个金庭老儿斗法的,连一点阴谋诡计都要害怕吗?他们整出什么妖蛾子,在师父您面前都不堪一击。”
  那个老者颇为自得地摞了摞胡须,正要说话,忽然见到坐在一旁的胡砂,不由一怔。
  “喂,你是什么人!”那少女立即跳了过去,一把抽出长剑,气势汹汹地指着她。
  胡砂连连摆手:“我……我只是、是个要上山拜师的……”
  “拜师?”少女怀疑地上下打量她一番,“拜师怎会走这条路?少唬人了!你是清远山派下来跟踪我们的奸细吧!”
  “立英!”那个大师兄叫了一声,“这姑娘看上去就是个普通人,你少胡闹!咱们不是来到处招惹是非的!”
  少女瞪了他一眼:“我干嘛要听你的!是不是普通人,我不知道吗?”她作势要收回长剑,突然又清叱一声,剑光舞动,直接朝胡砂头上飞了过来,“我看她就不是好人!”她笑,剑尖直点胡砂的咽喉。
  胡砂吓傻了,完全动弹不得,眼看剑风扑面而来,她死死闭上眼睛,不敢面对。
  半空中突然传来一声响亮的吼声,像是某种野兽的,前面那几个人惊慌失措地叫了起来,夹杂着那少女的尖叫:“怪物!是怪物!”
  胡砂猛然睁开眼,只觉狂风忽起,飞沙走石,迷得人眼睛都睁不开。她抱住头,蹲下来把身体缩成一团,背上也不知被小石头砸了多少下,疼的厉害。
  “忽”地一下,好像有个什么庞然大物从她头顶低低飞过,头上的簪子都被刮断了,风把头皮扯得像要裂开似的。胡砂手忙脚乱地把散乱的头发抓住,勉强抬头朝前看了一眼,只看到黑漆漆的一团东西,大约有两个人那么高,背后好像还生了两三双肉翅,轻轻拍打着,发出啪啪的声响。
  这是什么东西?!胡砂僵住了。
  对面那个老者在高声叫嚷:“不要慌!拔剑!摆阵!”
  众人纷纷拔出长剑,冲上前要将那怪物围在当中。那怪物仰头长吼一声,声音刺耳之极,身后的肉翅一下子展开,一下子就拍飞了两个人,大爪子再一伸,一把就将那老者抓了起来。
  下面的人顿时乱成一锅粥,有叫师父的,也有让他大发神威击退怪物的,不过在胡砂看来,那老头好像已经被吓晕过去了,四肢瘫软。怪物凑在他身上闻了半天,像是在判断究竟能不能吃,犹豫的很。
  最后大约还是抵不过诱惑,张开血盆大口打算尝个鲜。
  天上突然劈下一道雷,正中怪物头顶,它痛苦地嚎叫一声,立即把老者丢在地上,全身都匍匐了下来,缩成一团抖个不停。雷鸣声却不绝,接二连三地劈下,直把那怪物的肉翅劈烂了一只,它居然动也不敢动。
  半空中又传来一个女子哀求的声音:“师叔,求您别招雷劈小猛了!它会死的!”
  紧跟着天上抛下一张小小的符纸,那怪物像见到救星似的,一跃而起,整个庞大的身躯化作一道白光,眨眼就附在了符纸上,箭一般射回去,被一只雪白的小手抓住了。
  这一连串的惊变委实太过惊人,完全超出胡砂十五年来的想象,她已经被震撼的麻木了,慢慢地把头发拨到脑后,抬头望去,就见半空中驾云立着两人,衣袂飘飘,其中那个女子长发若云,唇红齿白,生得极为俊俏,正满脸委屈内疚地看着对面的玄衣男子。
  她手里捏着一张符纸,那怪物正附身其中。
  玄衣男子冷冷开口了,胡砂一听到那清冷若寒冰的声音,不由自主打了个寒颤。
  “看管不好自己的灵兽,还放它出来吃人,打死也是应当。”
  说完,他朝下面瞥了一眼。云雾从他脸庞边擦过,露出一双冷星般的狭长双眸。风将他的乌发吹起,漆黑的袖袍也在猎猎作响,衬着他如冰似雪的面容,高洁傲然,不可靠近。

  仙人?

  “我、我不是故意的……”那个女孩子眼泪汪汪,扁着嘴,手指快把衣带给绞烂了,“空森这里不一直都是让灵兽出来活动的地方吗?我也没想到……会有人闯进来……”
  玄衣男子没理会她,将下方诸人打量一番,这才冷冷问道:“你们是什么人?空森是清远山禁地,来这里做什么?”
  胡砂一时没能从他冰雪似的容貌里回过神来,后面那些人哭的哭喊的喊,乱成一团,还好那个大师兄比较镇定,抖着嗓子道:“我们……我们是……只是不小心 路过这里……”他们本来自视甚高,觉得清远山仙人没什么了不起,不过是小小地仙罢了,是打算过来找清远的师祖金庭祖师斗法的,谁知道随便一个女弟子养的灵 兽就把他们折腾的够呛,先前那点自傲的心此刻只变成了自卑。
  玄衣男子淡道:“既然如此,还请诸位赶紧离去。在下师侄豢养的灵兽误伤各位,在下替她向各位道歉,还请诸位日后不要再路过这里。”
  那几个人哭哭啼啼地抬着师父和伤者灰溜溜地走了,胡砂还坐在原地,改为研究他俩脚底踩的云到底是不是真的。
  他们会腾云啊!难道正是清远山上的仙人?
  “这位姑娘,你也请尽早离去。”玄衣男子看了她一眼。
  胡砂喃喃道:“可是……我是来拜师的……”
  “拜师?”他有些意外,“拜师不是这条路,在前山那里。姑娘请从那里走大门,若能通过试炼,自然能得偿所愿。”
  前山……汗,前山又在哪里?想到自己还要从悬崖上爬下去,顺着原路找什么前山,胡砂脚都软了。
  玄衣男子想了想,道:“也罢,是我师侄惊吓了你,我便助你一次,送你去前山吧。闭眼!”
  胡砂急忙依言把眼睛紧紧闭上,只觉一股清风扑面而来,不过一眨眼的功夫,就听那人道:“到了,请保重!”
  这么快!胡砂赶紧睁眼,却见面前景象果然大异,周围绿意盎然,鲜花遍地,彩蝶乱飞,一派热闹景观,与方才那个什么空森禁地完全不可同日而语。面前一条笔直宽敞的山道直通往上,压根望不到尽头,想必顺着往上走就能到大门了。
  胡砂长长舒了一口气,得,再走一次吧。
  她把背上的行囊紧了紧,正要迈开步子,忽然觉得旁边有人在看自己,一回头,却见草地上坐着一个白衣少年,大约十六七岁的年纪,柔软的长发披在肩上,一双漆黑的眼睛正略带惊讶,一瞬不瞬地看着自己。
  见胡砂看过来,他不由微微一笑,秀长浓密的睫毛像小扇子一样交错起来,低声道:“抱歉,我见你突然出现在山路上,是有人施法将你送来的吗?”
  胡砂不知怎么的就有点要脸红,他长得……真秀气,尖尖的像女子一样俏丽的下颌,却没有一点懦弱的脂粉气。清瘦,略有体不胜衣的味道,却一点都不窝囊。
  “是……是啊。”她有点结巴,“我刚才走错路了,闯到那个什么禁地,然后遇到两个仙人,把我送来了前山大道。”
  少年了然地点了点头,指着那条大道:“你顺着这条路走,不会再错了,不出半个时辰就能到大门。”
  胡砂道了一声谢,转身走了几步,忍不住回头再看看,那少年还坐在原地,捂着嘴轻轻咳嗽。
  他身体不好?胡砂不由自主走回去,蹲在他面前,轻道:“你也是来拜师的吗?是身体不好走不动了吗?”
  少年愣了一下,跟着又笑了:“我没事,多谢姑娘关心。”
  胡砂把自己的行囊取下来,在里面翻了半天,最后找出一个小小的瓷瓶子,是好心的陆大娘给她准备的,叫万灵丹,一般头疼脑热肚子疼咳嗽什么的,吃上一颗会好很多。
  “我这里有药,你吃一颗吧,很有效的。”她倒了一颗给他。
  少年顿了顿,乖乖将那颗万灵丹吃了下去,胡砂看着他略有些苍白的脸,热心地说道:“身体不行就先回去吧,这附近应当有农家,我去替你借一辆牛车来。”
  说着起身就要走,少年轻轻拉住她的袖子,“不用,多谢姑娘好心。我……我是来拜师的,只是略有些不舒服,现在歇息一下好多了,不如我们结伴上山,路上也不寂寞。”
  “你真的没事?”胡砂有点怀疑。
  少年缓缓站了起来,原本他坐在地上看不出,没想到站起来还是比她高了半个头。他掸了掸白衫上的尘土,温言道:“走吧……还没请教姑娘芳名?”
  “我叫胡砂。”她很大方地介绍自己,“你呢?”
  “芳准。”他沿着大道缓缓前行,忽然又道:“胡砂似乎不是生洲人?”
  她愣了一下,过一会才点了点头:“确实,我不是这儿的人。”非但不是生洲人,只怕也不是这个世界的人。
  “离家那么远,父母会担心的吧?”
  胡砂有点黯然,不知是点头还是摇头。她何尝愿意让爹娘担心,不过有些事身不由己,要想回家,她得做许多事情。
  芳准立即转了话题:“胡砂来清远山,是想修习什么?”
  她想了想,笑道:“我只是想碰碰运气,看山上有没有我想找的仙人。”
  芳准露出惊奇的神情:“你要找谁?”
  “……青灵真君。”
  芳准若有所思地看着她,隔了一会,才轻问:“找他……有什么事吗?”
  胡砂苦笑了一声:“总之……一言难尽。”
  芳准柔声道:“或许要让你失望了,青灵真君不在清远山,他身为一方散仙,行踪向来神秘,谁也不知他究竟住在何处。”
  “不在这里?”胡砂顿时失望透顶,恨不得马上掉脸离开这里。
  芳准说道:“不过你也不必过于失望,聚窟洲无念神宫常有仙法大会,青灵真君也会去。你若能顺利通过试炼,拜入清远门下,日后参加仙法大会,便可以见到他了。”
  胡砂佩服地看着他:“芳准,你知道很多事啊。那你知不知道清远的试炼难不难?”
  他笑了起来,没笑几声又开始咳嗽,这次咳得很厉害,好像站都站不稳了。胡砂急忙扶住他,回头看看山路,好像还有小半的路程,她急道:“芳准,我送你回去吧?你这样不行!”
  他摇了摇头,又咳了好几声,手却指着前面,意思是继续往下走。
  胡砂咬了咬牙,斩钉截铁地说道:“好吧,我背你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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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试炼

  芳准却被逗笑了:“你真是……太客气了。”
  他一边笑一边咳,看上去更凄惨。
  换做是个女孩子,胡砂早就不由分说背起来了,可他虽然看上去秀气,说到底还是个男的,她犹豫了半天,最后还是扶起他一条胳膊,让他半靠着自己走。
  “不……不用和我客气,反正是一起赶路的!”她说得特别冠冕堂皇,好像这样就能掩饰尴尬似的。
  “给你添麻烦了,胡砂。”
  他口中的暖气轻轻喷在她的头发上,暖洋洋痒丝丝,胡砂又忍不住要脸红。
  因为她老爹是火居道士的关系,从小她就和许多道观的小道士们一起玩大的,她又是独女,爹娘宠着,总觉得她年纪小,也没教过她什么男女有别男女之防,所 以和别的姑娘家比起来,她对男人压根就没什么害羞惊惶的心,从来都是大大方方的,不过在这个春风般柔和的少年面前,她不知怎的,总觉得自己应当收敛些。
  这到底是为什么呢?她自己也想不明白。
  “对了,方才你问我清远的试炼难不难。我想,难不难是看各人。”芳准淡淡说着,“身怀绝技也罢,斩杀了许多作孽妖魔也罢,都是外在的表象,人的心才是最重要的。清远山选的是人心,不是人才。”
  他一字一句的说,胡砂就忙着在那里一字一句的背诵,“身怀绝技、斩杀妖魔……还有什么……什么来着的?芳准你再说一遍好不好?我还没记下呢。”
  他又笑了,低声说了一句什么,只是不清楚。
  胡砂感慨道:“你说什么?……对了,你真的懂好多东西!芳准,我觉得你一定能通过试炼!”
  芳准笑着摇了摇头,指着前面:“胡砂,到了。”
  胡砂抬头一看,却见面前的山路在五步之外陡然结束,下面居然是万丈深渊,云海蒸腾。深渊上凭空飘浮着无数块巨大的白玉石块,一截一截往上磊去,一直磊到对面的山峰上,有一座巨大的楼阙就建在悬崖之上。
  “这里是大门?”胡砂眼怔怔地看着这幅奇景,心中隐隐有些畏惧,然而更多的却是跃跃欲试,“不是说仙人们住在被冰封的山顶吗?这里……好像一点也不冷?”
  不但不冷,周围还是那么绿意盎然的,连一颗雪粒子也没看见。
  “这里连半山腰都算不上,当然没有冰雪。”芳准轻轻在她肩上拍了一下,“我已经没事了,谢谢你,胡砂。让我自己走吧。”
  胡砂退了两步,回头看看那些飘浮的白玉石块,再回头看看芳准清瘦的身躯,好像随时都会被山风吹散开来,她又咬了咬牙:“没事,你跟着我走,抓着我袖子就好,绝对不会掉下去的。”
  芳准点了点头,果然轻轻抓住了她的袖子。胡砂小心翼翼地踏上了石块,用力踩踩,还挺结实,就是窄了点,身子晃一下,一不小心就能掉下去。
  没办法,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她硬着头皮一点一点往上蹭,假装是走在平地上。刚走了一小半,她就后悔个半死,山风那么一吹,真有一种马上会被刮掉下去的错觉。
  手上忽然一暖,芳准的手握了上来,他的手指微凉,掌心却是温热的。
  “别怕,不会摔下去的,继续往前走。”
  胡砂不知怎么的,突然就觉得不怕了,稳稳当当地走完了那一段浮空路,那座巨大的楼阙近在眼前。
  说是大门,其实却没有门,只有两根巨大的白玉柱子,上面盘着漆黑的龙,似乎还在旋转舞动。后面是一座大殿,云蒸霞蔚中,异常华丽。门前是一片巨大的平台,此刻平台上站满了人,应当都是来拜师的。
  “胡砂,谢谢你,我们平安走过了。”芳准乌溜溜的眼珠子诚挚地看着她,好像能走过来真是她的功劳一般。
  胡砂的脸皮子又有点要发红的趋势,她抓了抓头发,打个哈哈:“走、走过来就好!哈哈,哈哈!”
  “大门就在前面,过去吧。”
  胡砂奇道:“不要排队吗?这么多人呢!”
  芳准淡淡一笑:“他们都没通过试炼,只是舍不得走罢了。走,咱们过去。”
  胡砂踯躅着走到了那两根柱子下,果然没人阻拦,只是所有人都看着她,有的期盼,有的幸灾乐祸,有的嫉妒。
  柱子下站着几个人,有男有女,都穿着玄白双色道袍,傲然矗立,气势不凡。见胡砂走了过来,其中一个中年女子便抬头看看天色,朗声道:“时候不早了,这位姑娘便是最后一位试炼者。”
  话音一落,她双手拍了一下,后面几个年轻弟子立即展开一幅巨大的画轴,上面一片空白,什么都没有。
  那女子说道:“这是家师行云真人三日前所绘的乾坤阴阳图,将你在图中看到的物事写下来给我。有仙缘者,自然能窥得画中奥义。”
  她递给胡砂一只笔,一张白板纸。
  胡砂急道:“等……等一下,还有一个人,我们一起来的……”她回头去找芳准,谁知他却不在身后,也不知跑到哪里去了,她顿时一愣。
  那女子摇头道:“你是最后一位,至于另一位,还请明日再来。好了,开始吧。”
  胡砂无奈之下只得盯着那幅画看。
  什么乾坤阴阳图,根本是一片空白好不好?神仙怎么也会耍人!不过谨慎起见,她还是再仔细看看好了。她凑过去,只差把鼻子贴在画上了,左看右看,上看下看,斜着看正过来看,还是一张白纸,连个墨点也没有。
  胡砂低头刷刷写了四个字上去:一片空白。然后直接递给那个女子。
  她微微有些动容,问道:“你确定?不会再改了?”
  胡砂点了点头。
  那女子微微一笑,温言道:“很好,小姑娘,你叫什么名字?是哪里人?今年多大了?”
  “我叫胡砂,今年十五岁。我是……是……嘉兴人。”
  那女子微微一愣:“嘉兴?那是什么地方?”
  胡砂嗫嚅道:“很……很远的地方。”
  那女子有点疑惑,不过还是将她的名字记录在一个册子上,又道:“很好,第一关试炼你已经通过了,现在可以入门,后面还有试炼等着你。”

  美少年师父

  原来后面还有!她还以为一次就过了呢!胡砂叹了一口气,立即转头继续寻找芳准,平台上的人有的惊诧,有的窃窃私语,可就是没有芳准,奇怪,一眨眼的功夫,他跑哪里去了?
  那女子清了清嗓子,朗声道:“此为第一关试炼,意在测试你们是否相信自己的内心,而不被外界言语所迷惑。画上本就什么都没有,乾坤阴阳也是只可意会不 可言传的物事,若是容易被流于表象的东西迷惑,不相信自己的心,就没有任何意义了。时候不早了,诸位请回,若有心的话,明日请早。”
  她挥了挥手,身后的年轻弟子又将画轴收了起来,转身便走。她拍了拍胡砂的肩膀:“小姑娘,进去吧,希望你能通过后面的试炼。”
  胡砂犹豫道:“可是……我那个朋友……”
  芳准身体不好,要他一个人奔波上下山路,岂不是折磨?
  她还想再说,忽觉袖子被人轻轻拉了一下,回头一看,方才消失不见的芳准突然又站在了身后,对她微微一笑,轻声道:“恭喜你,胡砂,过了试炼。”
  “啊,芳……”她刚欣喜地想问他刚才到底去哪里了,却见他伸了一根手指在嘴边,示意她不要说话,她的声音一下子便缩回去。
  他放开她的袖子,抬步走上了台阶,周围清远山的弟子一见到他,立即跪倒一片,那几个穿着玄白双色道袍的长者也露出吃惊的表情,齐声道:“芳准师叔!您怎么会在这里?”
  师……叔……?胡砂呆了。又是一个师叔?
  芳准微笑道:“闲来无事,下山走走。今日第一关试炼,只有这小姑娘一人通过吗?”
  那女子点头:“不错,不过后面还有……”
  “我看她资质不错,后面的试炼免了吧。”芳准淡淡说着,“清远也有下山寻找良才的经验,依我看,这孩子天资聪颖,纯朴磊落,很合我的胃口。将她交给我便是。”
  众人立即垂头称是,那中年女子倒也欢喜,见胡砂还愣愣的,赶紧轻轻推她一把,低声道:“芳准师叔要收你为徒!还不赶紧跪下给他磕头?”
  “磕、磕头?可是……”胡砂还没反应过来,怔怔地看着芳准,他乌黑的眼睛温和带笑,那一瞬间她突然明白为什么他对清远山那么了解,原来他就是清远山的人!
  胡砂失神了很久,最后终于慢慢跪了下来,恭恭敬敬给他磕了三个头,朗声道:“徒弟胡砂,拜见……师父!”
  师父,他成了她师父了……胡砂心里也不知是什么滋味。
  芳准弯腰将她轻轻扶起,含笑道:“不必多礼,今日起,你是我第三个弟子,往后要勤勉好学,不可惫懒,不可做出忤逆之事,明白么?”
  胡砂点了点头。
  那中年女子说道:“那么,弟子马上去沉星楼将她的名字添在弟子名册上。只是不知师叔要为她取个什么道号?如果弟子没记错,师叔的两个弟子都是凤字辈,她身为女子,自然不可与男弟子字辈相同,是否与同辈女弟子归为白字辈?”
  芳准摇了摇头:“不必拘泥于此,将她本名写上便是,日后若有合适的道号,一并修改。”
  那女子道了个是,垂手行礼,转身便匆匆离去了。
  胡砂呆在那里,一时也不知该做什么。忽听芳准道:“走吧,以后你便住在芷烟斋,且与我同去,同你两位师兄相认。”
  胡砂“哦”了一声,抬脚便走,忽然想起徒弟不能走在师父前面,赶紧又缩回来,躬身道:“请、请师父先行。”
  芳准点了点头,领着她进了大门。
  他居然真的成她师父了,这样一个少年,看起来比自己也大不了几岁,居然辈分那么高,门口那些老头儿都得叫他一声师叔,难不成他实际上已经比她爷爷都老?对了,他身体也不好,动不动就咳嗽,说不定正是年纪大的缘故……
  哎,她方才一路与他过来,和他说了不少蠢话,他肯定在肚子里笑死了,胡砂想起来就后悔个半死。
  “胡砂……胡砂?”他在前面叫她。
  她立即回神,躬身道:“是,师父有何吩咐?”想到他可能年纪比自己爷爷还大,只不过看着年轻点,胡砂不由自主就生出一点敬意来,再也不敢像方才那么放肆了。
  芳准温言道:“你不必惶恐,在山下为师没透露身份是想看看你为人如何,并非故意戏耍你,还望你不要介怀。”
  “不会,不介怀不介怀!”她赶紧摆手。
  芳准淡然一笑:“我是师父金庭神君的关门弟子,因在十七岁上得了一场大病,故而三百年来容貌并无大异。你如今是我弟子,派中不少百岁的弟子见到你,也要叫你一声师姐的,所以,有些事不用过于计较。”
  三……三百岁!胡砂震撼了,这岂止是和自己爷爷差不多,简直是祖爷爷级别的了!
  “师父……是仙人,仙人不会变老的。”胡砂说的天真。
  芳准摇了摇头:“仙人也会老会死,只是比常人活得长久些罢了。长生不老的是九天之上的天神。其实……”他顿了顿。“很多人都是为了长生不老之术前来拜师,但长生不老并不是一件幸福的事,至少,对于凡人来说,有限的生命才是最宝贵的。”
  胡砂默默颔首,有些似懂非懂。
  “你有两个师兄,分别比你早入门七十年和五十年。生活上有什么不便,修行中遇到不懂的地方,都可以请教他们。为师希望你们能和睦相处。”
  这句话刚说完,他又开始撕心裂肺地咳嗽,和刚才一样,好像随时都会倒下去似的。
  胡砂手忙脚乱,简直不知怎么办才好。他是仙人,本来胡砂还以为他身体不好之类的也是他装出来的,没想到他的身体真的不好。怎么办?他现在是她师父,她又不能像刚才那样扶着他背着他,他会不会就在这里倒下去啊?
  芳准咳了一阵,终于渐渐平静下来,胡砂到底还是没忍住在他肘下微微托了一把。
  “师父……”她喃喃说着。
  他摆了摆手:“无妨,我们继续走。”
  说罢一把揽住胡砂的手,低声道:“跟上,我要用缩地之法了。”

  花衣踏雪

  芷烟斋处于清远山一个侧峰上,离前山大门隔着两个山头。
  两个山头,一般来说备足了干粮清水,日夜不停地走,三天可以走完,脚程再快一点,两天也是没问题的。
  不过胡砂算了算,从前山大门到这个地方,只花了不到一炷香的时间。难道这就是“缩地”的神奇之处?
  转头看看芳准,还是看上去清瘦秀弱的一少年,半点也没变。但如果说先前胡砂拜师拜的还有那么一点不甘愿,到了如今那点不甘愿已经全数变成了惊诧和佩服。
  仙人!这是真正的仙人!她老爹要是知道她拜了一个仙人为师,做梦可能都要笑醒。
  这里是一座被冰封的山头,目所能及的地方全部被冰雪覆盖。在正中央应当是一块巨大的被完全冻住的湖泊,冰面像镜子一样光滑,而芷烟斋,就建在湖中央的一个小岛上。
  “到了。”
  芳准轻轻放开她的手,胡砂顿时被扑面而来的暴风雪打得扑倒在雪坑里,半天都爬不起来。
  冷!好冷!怎么会这么冷?照这种情况来看,她以后住在这里,天天就裹着棉被哆嗦吗?
  芳准像拉小狗狗一样把她从坑里挖出来,一面替她拍打身上的积雪一面叹息:“忘了你只是个普通凡人,只怕受不了这里的严寒。以往来清远拜师的弟子们都有些功底,倒让我疏略了这个问题。”
  胡砂嘴唇都冻紫了,勉强露出一个笑容:“师父……我、我会努力的……”
  为了不让这个徒弟刚来就被冻死,他只得再次握住她的手,用仙力护住她周身,直等她嘴唇的颜色慢慢恢复了,才领着她朝前走。
  “师父,芷烟斋……也是这么冷吗?”胡砂问得小心翼翼,暗暗后悔没问陆大娘借点棉被棉衣带上来。
  芳准摇了摇头:“岛上不分寒暑,只是你若要修行,先得将这不惧寒暑的关过了。”
  语毕,他忽然停了下来,目光拳拳,定定望着那光滑的湖泊冰面。胡砂不明所以地跟着望过去,却见漫山遍野的雪白中,隐约有个黑点在慢吞吞地朝这里移动。
  一个眨眼,黑点变得有绿豆那么大,再一个眨眼,已经和梨子差不多大了。
  那是一个穿着花里胡哨长袍子的人,身下骑着一头雪白的野兽,在光滑如镜的冰面上走得悠哉悠哉,闲庭信步一般。
  一晃眼间,一人一兽就走到了面前,那人倚在野兽的头上,用手撑着下巴,笑盈盈地望过来,双目狭长上挑,璀璨如星。
  “我说师父怎么偷偷摸摸溜下山,也不和我们打个招呼,原来是带了个小师妹过来。”他语调悠闲地开着玩笑,半点也找不到对师尊的畏惧。
  芳准眉头微微一皱,神色中却并没有责备的意思,淡道:“凤仪,怎么把雪狻猊牵出来了?”
  凤仪拍了拍雪狻猊的脑袋,它欢喜得摇头晃脑,大爪子讨好地一个劲往芳准身上拍,看起来倒像一只大猫。
  “师父出门了,师兄也跑了出去,这孩子身边没人就要哭,我见它可怜,便带它出来接师父和小师妹啊。”
  芳准闻言,抬手摸了摸雪狻猊的脑袋。
  “过来,见过你的师妹,她叫胡砂。”他把胡砂往前一推,“叫二师兄。”
  胡砂鼻子和脸都被冻得红通通地,因方才掉进雪坑里,所以浑身都狼狈的紧,一听这是师兄,她赶紧拱手行礼:“胡砂见过二师兄……”话没说完,身上那条灰扑扑的裙子却掉了下来,原来她刚才那一摔,把腰带给摔断了。
  “啊——!”她顿时尖叫起来,急忙抬手抓住裙子,一时间只觉丢人之极,恨不得立即扑进雪坑里永远别出来。
  这下完了,她的脸都丢没了。她臊得慌,连头都不敢抬,压根不敢看对面两人的反应。
  凤仪跳下雪狻猊的背,咯吱咯吱踩着雪走过来,抬手便将身上华丽丽的大花袍子盖在她肩头。
  “这里天寒地冻的,小师妹要保重,可别生病了。”他拍拍她的肩膀,笑得眼睛弯弯,像两个月牙。
  胡砂诺诺地点头,耳根那里一片火辣,烫得厉害。
  芳准低声道:“凤狄去了什么地方?”
  凤仪摇了摇头:“我不知道。今天武曲部的人过来了好几趟,都是找他谈来年各大演武堂分配的事情,师兄也不知去了什么地方,到现在都没回。”
  芳准没说话,隔了一会,忽听远方山头传来一阵阵当当的钟声,三长三短,他说道:“也罢,想必是掌门师尊召集众人商谈仙法大会的事,我得去一趟。凤仪,你带胡砂回去,把清远的规矩与她说说。凤狄若是回来了,让他到毓华殿找我。”
  说罢袖袍微微一动,眨眼就消失了。
  凤仪答了个是,回头朝胡砂微微一笑:“过来吧,小师妹。我让雪狻猊载你回去,这样就不冷了。”
  他拍了拍雪狻猊的背,这只灵兽大约很不满意,碧蓝色的眼睛充满敌意地瞪着胡砂,喉咙里发出威胁的低吼。
  胡砂退了两步,连连摆手:“不……不用了……我走、走过去就行!”
  “怕什么,它不会咬你!”凤仪直接伸手抄过她腋下,一把就抱了起来,丢在雪狻猊背上。它立即有了反应,使劲把脑袋别过来,继续用恶巴巴的眼神杀戮她,前爪还不安分地在地上刨抓着,坚硬的冰面被它抓的滋滋响,裂了开来。
  胡砂顿时感到一阵腿软,飞快跳了下来:“我想我还是自己走比较好。”
  凤仪拍了拍雪狻猊的脑袋,奇道:“有意思,以前也不见你对其他人那么反感,莫非因为小师妹是个女的?你连嫉妒都学会了呀。”
  雪狻猊一脸被戳破罩门的尴尬,梗着脖子就是不肯就范,顺便还高高在上不屑一顾地瞥了胡砂一眼。
  凤仪笑道:“抱歉了,小师妹,这只雪狻猊是母的,年纪还小,被咱们给宠坏了。”
  胡砂刚要摇头说不介意,忽听他又道:“那只好这样走了,失礼。”她只觉一阵天旋地转,好像又被他拖上了雪狻猊的背,这只灵兽还没来得及抗议,他也施施然跳了上来,斜着身体撑在它脊背上,用手拍了拍:“走啦,小乖,再闹脾气,我们可不喜欢你了。”
  它从鼻子里发出委屈的哼哼声,不甘不愿地撒开四爪在冰面上奔跑起来,又快又稳。
  凤仪歪着上身,懒洋洋地用手指去玩它背上柔软的长毛,一面漫不经心地问道:“小师妹是哪里人?我看你年纪不大,怎会上清远来拜师?”
  胡砂因他靠自己特别近,胸膛好像随时都会贴上自己的背,不由感到无比的尴尬,奈何又不敢动,只得小声道:“我……是嘉兴人,二师兄或许没听过这地方……我来清远也是……因缘巧合。”
  背后的那个身躯突然僵了一下,他喃喃道:“嘉兴?你是从嘉兴来的?你怎么……”
  胡砂奇道:“二师兄知道嘉兴?”
  过了良久,他突然撑起身体,语调还是那么懒洋洋:“没听过,所以觉得奇怪。”
  胡砂回头看了他一眼,这次离得近了,只觉他双眸漆黑若谷,面容实在是漂亮的很,想起身上披的这件花里胡哨的大袍子是他的,若在其他人身上穿着,只会觉得傻冒,在他身上却是□又优雅。
  肩上突然一暖,是他的手扶了上来,胡砂浑身微微一震,只听他的声音近在耳畔,带着和暖的吐息:“要跳了,别动。”
  雪狻猊一跃而起,足跳了有十几丈高,轻轻巧巧地落在湖中小岛上,风雪一下将两人的衣服吹得鼓涨起来,他衣裳间隐约带着说不明的幽香,手臂紧紧卡在她腰上,胡砂的脸红得像桃花一般。
  彼时他骑着雪狻猊,花衣乌发,神态悠闲,踏雪款款而来的景象,竟像一幅画,在脑海里来回旋转,忘都忘不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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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有师兄的师妹像根草

  几杆青竹,数间草屋——这就是胡砂看到的芷烟斋,与她想象中的那些富丽堂皇,非人间所有的仙人居所完全不同,倒更像是普通农家小院,好像随时都能从里面跑出几只鸡鸭似的。
  岛上不分寒暑,温暖如春,与外面风雪环肆的严寒完全不同。竹林里偶尔有异样的声响,飞出来的也不是寻常喜鹊乌鸦,而是五彩缤纷的凤凰鸾鸟。屋前青竹杆杆,屋后种着几畦杏花,显得分外平安喜乐。
  到了自家地盘,一路憋气过来的雪狻猊总算找到了报复机会,身子一抖,胡砂扑通一声摔在了地上。它从鼻子里哼出气,不屑地瞥她一眼,摇着尾巴走开了。
  “它……好像不太喜欢我。”胡砂干笑了两声,突然想到什么,先把断了的腰带结好,确定裙子再也不会掉下来,然后赶紧将身上披的大袍子脱下来,一丝不苟地把上面的尘土拍个干净,这才恭恭敬敬地双手捧着还给凤仪。
  “雪狻猊性子高傲,若非能让它折服的人,否则它都是这种模样。”凤仪接过大袍,随意搭在肩膀上,看着那只雪白的灵兽一会儿跳上房顶,一会儿在地上打滚,最后欢欢喜喜地跑过来,邀功似的用脑袋在他胸口一个劲蹭着。
  真像一只狗,胡砂偷偷抹了一把汗。
  “好了,我带你去房间吧。”凤仪朝她招招手,一路分花拂柳,绕过杏花林,后面又是并排几间房屋,却是用青石搭建而成。
  门上没有锁,他直接推开正中间那屋子的门,里面桌椅床具一应俱全,除此之外装饰一概都没有,连床褥都是极素的莲青色。
  “小师妹以后就住这里,我和凤狄师兄分别住你隔壁,若有什么需要,不用客气,敲门就可以了。”他说完转身要走,突然又想起什么,回头朝她懒懒一笑:“ 对了,师父让我给你讲些清远的规矩,不过那太麻烦,规矩什么的,混的日子长了自己就明白。只两条你要记得,每日点卯去顶峰若言堂听讲,见到那些师叔伯祖什 么的,态度要谦卑,其他也没什么重要的。”
  胡砂连连点头,脖子都快点掉了,凤仪见她一声不吭,什么都不问,倒也觉得新奇,笑道:“怎样?是不是有些失望?这里和凡人想象中的仙山富丽完全不同。”
  胡砂一直在点头,这会又赶紧忙不迭地摇头,差点抽筋:“没、没有!就这样挺好!”如果真是那种气派到不行的仙宫大殿,她反而会难受吧。
  “这里……感觉像……像家。”她有些羞赧的笑。
  家?凤仪眉头微微一跳,未置可否。
  “明天点卯去若言堂,你这身衣服可不行。”他略有些不屑地用眼角扫过她灰扑扑的裙角,她一身都是灰不溜秋,像只麻雀,“换个大方点的。”
  胡砂拍了拍自己的小包裹,淡笑:“不用了,我的衣服都是这样的。上山修行也不是比谁穿的好看,仙人们不会为了这点小事责怪我吧。”
  “随你高兴吧。”凤仪懒洋洋地推门走了出去,忽然又道:“对了,修行的第一步就是辟谷,五谷杂粮对修行没什么益处。你若是肚子饿,岛上可没半点东西能给你吃。”
  呃——?什么什么?没饭吃?!胡砂跳了起来,刚才还没觉得,被他一说突然就觉得饿了。可是……没东西吃!
  凤仪见终于是震住她了,这才心满意足笑眯眯地关门离开,留下脸色发绿的胡砂,急急忙忙在包裹里翻腾着,希望还有没吃完的干粮留下。
  这是一个严峻的问题,要想回家她就得找青灵真君,要找到青灵真君她就先得留在清远做一名弟子,可是要做弟子就得修行,要修行就不能吃饭!由此可见,她在回家之前,肯定先成为饿死鬼一名。
  胡砂在床上想得纠结无比,头发都快被她拔光了也没想出个法子来,也不知是心理作用还是什么别的,她饿得越发厉害了,肚子里咕噜噜闹个没完,眼怔怔地看着窗外撒欢的雪狻猊,圆圆的,白白的,软软的——好像大馒头啊。
  饿,好饿……胡砂欲哭无力地趴在窗台上发呆。
  窗台下面绿油油的,长着两棵奇怪的小花,冰蓝色的花瓣,上面还有深深浅浅的黑色花纹,被风一吹,看上去就像一张忽哭忽笑的人脸。
  她忍不住伸手去摸,指尖刚摸到花瓣,忽听头顶一个冷冰冰的声音说道:“你是谁?怎么进来的?”
  她急忙抬头,却见面前站着一个玄衣男子,正是早上在清远禁地遇到的那个人。她脱口而出:“啊,仙人!”
  玄衣男子也是一愣:“……是你,你怎会在这里?”
  “我、我拜了师父为师……”胡砂忙不迭地解释,全然不觉自己话中语病。
  那人看她手指还在用力揪窗台下的那两朵小花,不由把眉头皱了起来,冷道:“不要动,没人告诉你芷烟斋四周种的都是珍贵药草吗?”
  胡砂羞愧万分地把手飞快缩回来,尴尬地不知说什么。
  凤仪的声音从后面传来:“是师兄?你去哪里了?武曲部的人找了你一天。”
  那人眉头皱得更深,面上露出一丝尴尬的神情,低声道:“不过是到处走走……武曲部的人有留下什么信函么?”
  凤仪慢条斯理地披着花袍子走过来,笑盈盈地,“该不会又迷路了吧?我说师兄,你好歹也比我早来二十年,怎么除了芷烟斋和前山大门,走哪里都会迷路?”
  那人脸上闪过一丝可疑的红云,冷道:“少胡说,有信函吗?”
  凤仪从袖子里取出一封火漆印的信函,递给他:“师父让你去毓华殿找他。”
  那人将信封塞进袖子里,又转头看了一眼胡砂,顿了一下,才道:“方才我在前山听年轻弟子们说师父又收了个新徒弟,莫非就是她?”
  凤仪笑道:“果然是迷路了,居然迷到了前山去!没错,这位以后就是咱们的小师妹,叫胡砂。小师妹,这位是大师兄凤狄。”
  原来他是自己的大师兄!胡砂顿时感到无比的荣幸,想到自己以后也能和他一样腾云驾雾在天上飞,好像肚子饿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她狗腿又崇拜地唤了一声:“大师兄。”
  凤狄有些意外地上下打量她一番,未置可否,隔了半晌只道:“师父怎会选个毫无基础的凡人。”
  胡砂脸上狗腿又热情的笑眼看有点挂不住。
  凤仪过来活浆糊:“没修行之前谁都是凡人,万事都有个开头,小师妹今年才多少年纪,咱们又有多大?为人师表和师兄,这点耐心还是要有的。”
  凤狄赶着去办事,匆匆点了个头就走了,方才缠着他要玩的雪狻猊顿时呜呜咽咽地哭了起来,赖在地上打滚就是不肯安静。凤仪蹲在它面前给它挠肚子,一面低 声道:“师父身体不好,这些年是不能亲自指导弟子们修行了,十之八九要叫大师兄来教导你。所以他名分上虽是你师兄,你却要用师礼来待他,不可以失礼。”
  胡砂赔笑道:“那……所谓的师礼是……”
  凤仪伸出两根手指,一本正经:“两个凡是,凡是大师兄的话都是对的,凡是大师兄不认同的都是错的。你记住这两点就行了。”
  胡砂四处找小本本要记下这两句精要的话,突然想到什么,奇道:“那……二师兄你也要教我修行吗?”
  凤仪撑着下巴微微一笑:“我吗?我可不是好老师,像你这么可爱的女孩子,我怎忍心折磨你,也只有靠那个不懂怜香惜玉是什么的大师兄了。”
  可、可爱?!胡砂的脸皮子又要发烧,心里砰砰乱跳,忍不住拿眼偷偷去看他。
  那斑斓花哨的大袍子,那懒洋洋漫不经心的神态,那看上去总有点不怀好意的微笑,真是,怎么看怎么觉得——像登徒子啊。难道二师兄就是传说中对女人口花花没正经的流氓?
  胡砂本能地离他远一点。
  “怎么?想要二师兄来教导你?真这么想?”凤仪见她脸色忽红忽青,忍不住又要来逗她,“那晚上我和师父说说,让我来指导可爱的小师妹。”
  “不、不用了!”胡砂赶紧拒绝,“大师兄……挺好,挺好!”
  当然,日后她如何痛哭流涕后悔莫及为何没在今天答应二师兄的话,那就暂且不提了。
  那一夜,胡砂在陌生的床上翻来覆去,没有睡好。
  她想家,她饿了。
  不知道爹娘在那个遥远的世界过得如何,会不会天天念叨着她。她很想念爹娘,想念以前讨厌无比的香堂神龛,还有氤氲满屋的香火气。想念肉粽子,想念牛肉羹,想念荷叶鸡……她想得口水泛滥,越发睡不着了。
  朦朦胧胧间,听见有人在敲门,大师兄凤狄冰冷的声音在门外响起:“起来了,已经过了寅时。”
  胡砂迷迷糊糊地从床上坐起来,一时还没搞清楚自己到底身在何处,大门突然被人推开,那道玄色身影旋风般吹到了床前,一把就将她从被子里提起来。
  “起来,以后每天寅时起床修炼,不可惫懒。”
  她被丢在地上,一头雾水地穿鞋,跟着他走出房门,外面天还是暗沉沉的,月亮还挂在天边没掉下来。
  “大师兄……我、我们要去哪里?”胡砂诚惶诚恐地问着。
  走在前面大步流星的黑色身影连头也没回,冷道:“你毫无基础,谈何修行,先把身体锻炼好。”
  胡砂恍然大悟地点了点头,不错,身体是修行的本钱。到底是大师兄,说话就是这么有分量。她心里对大师兄的敬佩越发如滔滔江水连绵不绝。
  最后来到了那个结冰的湖泊旁,胡砂已经冻得上蹿下跳坐立不安了,凤狄终于停在了湖畔,回手利索地朝湖面上一指:“走,下去绕湖面跑十圈,上来再练马步。”
  咔嚓,胡砂听见自己下巴掉在地上的声音。
  “那个……上面都是冰,我……要不多穿点衣服……”胡砂可怜兮兮地赔笑着。
  凤狄看也没看她,淡道:“不用,下去。”
  没奈何,她咬牙跳了下去,双脚刚落地,扑哧一下顿时在冰上滑了老远。
  她好想哭。
  肚子饿的要命,还要衣着单薄迎着风雪在滑不留丢的冰面上艰难地奔跑。好容易拼着小命跑完了一圈,刚要歇息一下喘口气,却听上面那个冷冰冰的声音毫无感情地说道:“太慢了,不许停,下一圈再这么慢就罚你多跑五圈。”
  那一个瞬间,胡砂觉得回家之路简直是遥遥无期。
  回头再看看凤狄,那如冰似雪的俊俏脸庞如今在她眼里,就是恶鬼啊恶鬼!
  于是,第一天的锻炼成果以胡砂欲哭无泪颤巍巍蹲马步最后支持不住晕过去的结果而告终。

  有师父的徒弟像个宝

  胡砂是在半睡半醒的情况下被人拖着上顶峰若言堂听讲的。依稀只记得一路上过来有许多人给她行礼,叫她师姐或者师叔,更甚者师叔祖都出来了,这会她才明白自家师父在清远的辈分有多高。
  据说在清远设派授徒的人是一方著名地仙金庭祖师,放到她那个世界里来说,就是那传说中江湖里的开山掌门,而她家师父芳准就是这个开山掌门的最后一个弟子。
  清远山上下分布比较复杂,这个部那个部,这个分支那个分支,胡砂一直都没弄明白是怎么一回事。据说为了照顾自己心爱小徒弟的新弟子,金庭祖师在点卯课讲的时候还特地详细介绍了一下,可惜胡砂坐在蒲团上睡着了,做着大吃大喝的美梦,枉费了祖师爷一番苦心。
  在睡梦中,隐约觉得有人在掐自己胳膊,胡砂动了动,毫无反应地咂咂嘴,继续睡。
  那只手更加生气了,狠劲掐在她小臂上,痛得她大叫一声,醒了。
  周围嗡地一声,紧跟着却安静下来,胡砂茫然四顾,发现无数双眼睛都看着自己,有的诧异,有的鄙夷,有的不可思议,有的幸灾乐祸。
  她花了好一阵子才明白过来这会是点卯听讲,祖师爷在上面说道法,她却坐在蒲团上撑不住睡着了。
  胡砂一向是个认真的好孩子,对自己的懒惰感到痛心疾首,赶紧垂下脑袋,把身体缩得小小的,希望没人看见自己。
  不过如意算盘她是打错了,坐在最上面的金光闪闪的祖师爷显然不打算放过她,沉声开口道:“何故喧哗?芳准,那是你的弟子吧?”
  她那个清瘦秀弱的师父被她连累着也丢人,微微欠身道:“是弟子管教不严,请师父责罚。”
  金庭祖师淡道:“罢了,若是没有诚心,点卯课讲大可在屋子里睡觉,不必特地赶来打扰旁人清修。”
  大殿里顿时传来沉闷的笑声,一阵阵的,胡砂恨不得把身子埋在蒲团下面,好别那么丢人现眼。好吧,其实丢她的人也没什么,关键是她害得师父也无辜被骂,他身子不好,要是被自己气得病更严重,那岂不是大逆不道?
  胡砂越想越郁闷,胳膊突然被人扶了一下,大师兄清冷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坐直了!别让旁人看笑话!”
  她只得打点精神,把腰杆挺直。大师兄就坐在她左边,想来方才掐自己胳膊的人就是他。他下手可真狠啊,胳膊到现在还隐隐作痛。胡砂越发认定一个事实:大师兄是恶鬼。早上差点把她折腾的晕过去,这会又来掐肉。
  金光闪闪的祖师爷后来在台子上讲了些什么,胡砂半个字都没听进去,她惴惴不安,不知道过后师父会怎么惩罚自己。
  好容易熬到课讲结束,胡砂垂头跟在凤狄身后走出大殿,旁边不停有人朝她指指点点,窃窃私语,有两个姑娘讲的声音还特别大:“那人就是芳准师叔祖收的新徒弟呢!听讲的时候居然偷偷睡觉,根本没有诚心。连累着整个芷烟斋的人都被她丢光了脸,师叔祖和师叔他们真可怜……”
  胡砂把头垂得更厉害了,恨不得缩在凤狄背后,化成一团影子别出来。
  后面突然传来凤仪懒洋洋的声音:“在背后说三道四才丢脸,不知道是哪位师兄师姐的脸,都被某些人丢光了吧。”
  那两个姑娘顿时苦了脸,掉头就走。胡砂感动极了,回头闪闪发亮地看着凤仪,他懒懒地用手指抚着下巴,淡道:“傻瓜,看什么,听讲睡觉不丢人,被人讽刺了还装可怜才丢人,还要师兄替你出面讨公道?”
  胡砂干笑了两声,不知道该说什么,走在前面的凤狄没什么表情地看了她一眼:“……是你修行不足的缘故,回去之后要修炼定性,午时之前都给我在屋里打坐,不许出来。”
  这回轮到胡砂的脸苦了下来。
  “凤狄,胡砂毫无基础,你不可操之过急,否则只会适得其反。”芳准柔和的声音响了起来,三人立即回身恭敬地行礼。
  凤狄淡道:“师父,所谓不严不足以成才,弟子不敢懈怠。”
  芳准微微一笑:“过于严苛也是不好,你忘了当初我是怎么教导你和凤仪的吗?”
  凤狄垂头道:“弟子知错。”
  恶鬼师兄被师父责备了!胡砂感动得眼泪汪汪,有师父的徒弟就是宝啊!师父师父师父,世上最好的果然还是师父!
  芳准抬手摸了摸胡砂的脑袋,疼爱的很:“初来乍到很不习惯吧?没关系,过段日子就好了。大师兄也是为了你好,别记恨他。”
  胡砂连连点头,眼中的师父形象变得高大无比,闪亮无比。
  芳准拍拍她的肩膀,转身便走了,突然又想到了什么,回头凑在她耳边,低声道:“肚子饿就找你二师兄。”胡砂不由一呆,抬头再看,他唇边挂了一丝类似调皮的笑意,眨眨眼睛,掉脸走远了。
  那句话是什么意思?胡砂疑惑地回头看看凤仪,他正懒洋洋地打着呵欠,没精打采地发呆。
  “……凤仪,胡砂,你们回芷烟斋吧。凤仪,记得督促她打坐,不到午时不许她出门。”凤狄丢下一句话,转身也走了。
  凤仪叹了一口气:“师兄。”
  “什么事?”
  “你要去哪里?”
  “武曲部。”
  凤仪指着与他相反的另一边:“武曲部在那里,你又走错了。”
  凤狄僵了一下,冷道:“……我自然知道!不用多说!快走吧。”
  凤仪摇了摇头,挽着胡砂的袖子,倒退着走了两步,眼看凤狄在叉路口犹豫着拐了个弯,他把手放在嘴边高声道:“是往右走!你又错啦!”
  凤狄冷着脸回头瞪他一眼,终于还是走远了。
  真没想到大师兄看上去英明神武的,居然这么路痴。胡砂在肚子里暗暗叹了一口气,果然人无完人,仙也无完仙。
  “胡砂。”身旁的二师兄突然很温柔地叫了她一声,她顿时感到鸡皮疙瘩从脚底板一直蔓延上头顶,下意识地退了一步,略带警戒地看着他。
  他笑得很有些不怀好意:“肚子饿了吧?”
  胡砂沮丧地点了点头。
  凤仪爱怜地看着她,摸了摸她的小脑袋,柔声道:“二师兄也替你难过,这样吧,你若是能维持打坐到申时,我便给你好东西吃。”
  申时?!胡砂傻了。
  “可……可是,大师兄说只要到午时……”
  “那是大师兄的规矩,你若是想吃东西,就得听二师兄的话,乖乖呆在屋里打坐,申时出来我便给你东西吃。”他轻佻地甩了甩她垂在肩上的两根小辫子,“若是被我发现你中途偷懒或者溜出来,可别怪二师兄欺负你。”
  胡砂很想晕过去。
  师父不在家,师兄称大王,算她倒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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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的秘密

  胡砂的腿被盘成麻花状,坐在床上满头冷汗。
  据说这叫“跌坐莲花”,打坐时最美的姿势,也有利于心神不宁的弟子快速入定。
  怎么个美法,她是没看到,入定又是什么,她更一窍不通。
  她只知道自己的腿好痛哇,骨头快断了。
  实在忍受不了,她挣扎着把眼睛撑开一条缝,耳边立即听到二师兄懒洋洋的声音:“凝神,入定。不许睁眼。”
  胡砂快哭了。
  这个二师兄比大师兄还可怕,一直坐在对面盯着她看,眉毛梢扭曲一下都不行。
  “二师兄……我、我受不了了,腿好疼啊……”她抖着嗓子,觉得他再不让自己摆回正常姿势,自己的腿以后就不能用了。
  他的声音听起来特别温柔特别爱怜:“一开始都这样的,做多了就好。”
  “可是……真的会断……这个姿势、这个不行啊……”她继续颤抖颤抖颤抖。
  他闭着眼睛半撑在椅子上,动也不动,柔声道:“乖,再忍忍就好了。”
  窗外突然传来一声大吼:“你们……光天化日之下,在做什么?!”
  紧跟着窗户被人一脚踢开,扬起一阵灰尘。胡砂吃了一惊,险些从床上翻下去,抬头一看,却见窗外站着一个白裙子的姑娘,瞪圆了眼睛不可思议地看着屋内,脸上还带着些莫名意味的红晕。
  凤仪老神在在地半躺在椅子上,眼皮都没动一下,淡道:“我们在做什么,不会自己看么?”
  那姑娘一双眼睛狐疑地在胡砂和凤仪身上来回打转,直到看到胡砂盘成麻花状的腿,才释然一笑:“什么啊,原来是在打坐。凤仪师叔就会故弄玄虚,害我以为……”
  “以为什么?”他漫不经心地接口,惹得那少女脸上一红。
  胡砂莫名其妙地看看这个,看看那个。她还没搞清楚目前到底是个什么状况。忽见那少女一双妙目从上到下细细打量自己,胡砂不由“啊”了一声。
  “是你,昨天的仙女姐姐!”胡砂眼睛顿时亮了,这不是在禁地遇到的那个养怪物的仙女大人么?
  白衣少女愣了一下:“你……我们昨天见过?”
  “在禁地那里,不记得了吗?”胡砂兴奋的很,有八成的原因是不用盘腿打坐了,她偷偷摸摸把腿伸直,舒服得要命。
  少女恍然大悟,有些意外地又把胡砂上下打量一番,喃喃道:“对了,早上被师祖爷说的那个人就是你……”
  胡砂顿时尴尬无比,却见她突然恭恭敬敬冲着自己和凤仪行了个礼:“曼青见过凤仪师叔,胡砂师叔。”
  胡砂又从尴尬变成了受宠若惊。
  凤仪看上去有些不耐烦,道:“又是来找我师兄的?”
  曼青脸上一红,“是、是啊。凤狄师叔不在吗?我刚去他房间敲门,没人回应。”
  凤仪点了点头:“难怪,所以你跑过来偷听我们的房间,还踢坏了一扇窗户。有你这样的人每天有事没事就过来找他,他自然不会待在芷烟斋了。”
  曼青有些难堪地摸了摸鼻子,赔笑道:“那……他既然不在,我就走了……打扰两位师叔清修,曼青很抱歉……告辞。”
  她说走就走,刷地一下又从窗户跳了出去,眨眼就消失了。
  胡砂怔怔看着墙上摇摇欲坠的窗户,喃喃道:“难道仙女姐姐喜欢大师兄?”
  凤仪懒洋洋说道:“谁知道。真要喜欢,与其整天缠着他,倒不如投其所好。大师兄向来钦佩做事认真的人。喜欢一个人,却一点也不了解他,这样的喜欢不要也罢。”
  胡砂沉默了一会,小心翼翼问道:“那个……二师兄,这里不都是仙人吗?仙人也能……这样吗?”她印象中老爹说过,仙人没有七情六欲,一旦有所念想,思凡下界是要被处罚的,怎么到了这里反而成了很正常的事?
  凤仪看了她一眼:“为什么不能?天地万物还有乾坤阴阳之分,阴阳□本就是顺应天地之道。”
  是、是这样吗?
  “胡砂。”他的声音又变得特别温柔,胡砂现在听见这种语调就感到毛骨悚然,抬头无助又绝望地看着他。
  “你的腿怎么伸直了?看起来,是要二师兄从头教你到底怎么打坐吧。”
  凤仪起身慢吞吞走过去,冲她一笑,抬手就把她的腿扭成了先前的麻花状。
  胡砂顿时叫得惨绝人寰。
  “再不好好入定打坐,今天就没饭吃了。”他丢下这句话,又躺回椅子上闭目养神。
  胡砂重新陷入崩溃与忍耐的边缘,额头上的冷汗出了一层又一层。
  不知过了多久,屋子里变得十分安静,只有先前被曼青踢坏的窗户,在和暖的风中吱吱呀呀地响着。
  胡砂的脑袋一点一点,徘徊在睡与不睡之间难以自拔。
  竹林里扑簌簌飞起一串鸾鸟,她微微一惊,醒了过来。
  阳光透过竹林,斑驳地撒在窗前。有一个人正半躺在窗下的长椅上,黑色绣艳红云朵的华丽长袍,袖子一直拖在地上。他像是睡着了,乌黑的长发将脸遮去半边,露出一截浓密的睫毛。
  这又是一幅画,胡砂想。
  她屏住呼吸,像是怕惊扰了他似的,一点一点从床上蹭下来,弯下身子去揉发麻的脚趾。
  凤仪好像真的睡着了,对她的动作没有一点反应,甚至连眉梢也没动一下。
  胡砂看看天色,估计申时快到了,她壮着胆子轻叫:“二师兄……二师兄?”
  他还是不动。胡砂穿好鞋子,过去轻轻拍了拍他的袖子:“二师兄,申时到了。”
  还是没反应。
  胡砂心中突然起疑,慢慢把手放在他鼻下——没有呼吸,是冰冷的!她吓得魂飞魄散,两条膝盖顿时有那么点不听使唤,软了下来。
  “二师兄!”她一把抓住他的手,只觉冷得像冰,硬的像石头。
  老天!他死了?!这才多长时间,居然死得又硬又冷!胡砂起身就要往外跑,突然又想到师父和大师兄都不在芷烟斋,她找不到任何人,不由急得团团转。
  “凤仪师弟在吗?”窗外突然响起一个声音,胡砂不做贼也觉得心虚,赶紧回头,急道:“和、和我没关系!不是我、我做的!”
  窗外那人顿了一下,没说话。胡砂定定神,慌乱的视线好容易安定下来,这才发现外面站着一个陌生女子,正好奇又关怀地看着自己。
  胡砂鼻子一酸,忍不住要哭,指着凤仪颤声道:“他……他……”
  死了两个字还没说出口,忽听凤仪低声道:“好吵,不是让你打坐到申时么?”
  他撑着椅子坐了起来,束着长发的带子慢慢松开,墨玉般的长发顿时披散了整个肩头,他随意拨了拨,神情有那么一点不耐烦。
  “二师兄……”胡砂傻了,“你、你没……”
  他明明没有呼吸,而且变得又冷又硬了呀!怎么突然又活过来了?
  胡砂忍不住抬手再去探他的鼻息,指尖正触在他唇上,只觉呼吸温暖,触手柔软。
  是活的!
  “你要摸到什么时候?”他低头看她,“让你打坐,你在做什么?”
  胡砂眼怔怔看着他漂亮又略带慵懒的脸庞,指尖上暖暖的,他的鼻息吐在上面,痒丝丝。
  她忍不住“哇”地一声大哭起来。
  “二师兄你没死!你没死!太好了!”胡砂哭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泪,什么形象都没了。
  凤仪叹了一口气,回头看看窗外那女子,对方也微微发笑,好奇地看着胡砂。他摸了摸胡砂的小脑袋,从怀里抽出一个纸袋,在她面前晃啊晃:“乖,二师兄自然活得好好的。不哭了,来,吃东西吧。”
  胡砂一把抢过纸袋,还在哭:“我还以为……以为你死了!吓死我了!”
  凤仪轻轻把她从地上拽起来,抬手给她擦眼泪:“好好,二师兄不会死,你看错了。别哭啦,再哭就不可爱了。”
  胡砂抽着鼻子,委屈万分地打开纸袋,里面赫然是一只刚出炉的烤鸡,外加两个馒头。她抓起馒头就咬了满口,含糊不清地说道:“你都没出去,这些东西……从哪里来的?”
  凤仪笑着揉了揉她的头发:“自然是仙法。说了你也不懂,好了,不哭了吧?乖,吃饱了就自己去玩,二师兄有事要忙。”
  胡砂一步三回头地走向门口,还有点后怕。门口那个女子柔声道:“我想,这位姑娘一定就是芳准师叔新收的弟子吧?”
  胡砂点了点头。
  那女子微微一笑:“那就是我的师妹了,胡砂。我是白如。”
  胡砂愣了一下,凤仪走过来拍拍她肩膀:“叫师姐,她是芳冶师伯的弟子。芳冶师伯是咱们师父的师兄。”
  胡砂乖乖叫了一声师姐,白如笑盈盈地答应了一声,握住她的手,很是疼爱地上下看着她,回头笑道:“看这孩子哭的,都成泪人了。凤仪你很会欺负人。”
  凤仪叹道:“我怎会欺负她……罢了,师姐来找我有何事?”
  “不是我找你,是芳准师叔这几日要出门,所以让我带话。”白如笑着说道,“凤麟州桃源山的上河真人与芳准师叔不是有些私交么?方才过来请师父师叔和几 个弟子去桃源山做客,师叔已经应允了下月初二去。顺便让我告诉你和凤狄,做点准备,桃源山那个尚荣必定还要再来叫阵的,让你们不许丢了他的脸。”
  凤仪理了理袖子,继续叹气:“真麻烦,谁要和他打!”
  白如笑了几声:“凤狄那里我已经转告过了……他怎的到现在还没回来,估计是在清凉殿那块迷路了,你赶紧去接他吧。”
  说罢又摸了摸胡砂的小脑袋,与她温言寒暄几句,便走了。
  凤仪摇了摇头,慢悠悠地起身走向门口,轻轻推了胡砂一把:“我去接师兄,你回去吧。对了……”
  他突然弯腰凑在她耳边,低声道:“今天这事是秘密,不许告诉任何人,知道吗?不然下次我再也不帮你买吃的了。”
  胡砂不由一呆。
  秘密?他指的,是什么事?
  她想破头也没想明白到底是什么秘密。

      所谓修行

  当月亮还挂在天边的时候,胡砂醒了过来,摸索着把外衣和鞋子穿好,然后在心里默念:一、二、三。
  数到第三下,立即响起了敲门声。
  “寅时了,快起来。”大师兄的声音一如既往冷冰冰。
  她乖乖打开了门,朝他拱手行礼:“……今天也要麻烦大师兄了。”
  凤狄面无表情地点了点头,转身便走。胡砂一路小跑跟在他身后,权当做热身运动。
  这是她来到清远山的第二十天,一切如旧,没有任何改变。
  尽管师父在出门之前交代了大师兄,让他别太严苛,但经过胡砂无数血泪经历之后,发现情况其实一点改变也没有。
  所谓山不来就我,我便去就山,既然不能改变这个情况,那就只好去适应它。
  基本上,这是胡砂做人的规则。
  她一路小跑到冰湖边上,不等凤狄交代,自己就跳了下去。
  风雪扑面而来,她的小辫子立即扬了起来,裙摆顺着她跑步的节奏乱飘着,她的步伐很轻快。
  现在她越跑越快了,半个时辰就能绕着冰湖跑十圈,回头继续蹲马步,也不会觉得太累。
  “今天开始,你跑二十圈吧。以后若是能半个时辰之内跑完二十圈,那就自己再加十圈。”
  见胡砂跑完了要爬上来,凤狄立即挥手让她继续跑。
  胡砂擦了一把汗,她已经懒得郁闷了,直接问:“那跑到什么时候可以不跑?”
  “等你学会腾云术之后。”
  胡砂眼睛顿时一亮:“大师兄你要教我腾云驾雾吗?什么时候?”
  凤狄淡淡看着她:“一般来说,弟子入门五年之上,方可学习腾云术。你自己算。”
  五年!胡砂的肩膀顿时垮了。她会不会在清远山呆五年还不知道呢。
  凤狄看着她失望的脸,隔了一会,突然说道:“不过,若是特别勤勉的弟子,也不必讲究五年之期。”
  她的眼睛又是一亮,这么说来……
  他把身子一转,背对着她,声音还是冷冰冰:“你很努力,比我想得还好。午时打坐之后,去升龙台找我。能不能成,还要看你资质。”
  胡砂感动得眼泪汪汪,她第一次被大师兄表扬,这个冰山一样的大师兄,他终于也承认自己很努力了。她心底对他的所有怨念霎时一扫而空,看着觉得顺眼之极。
  “好了,不必废话。快去跑,若是慢了,再加五圈。”他把手一挥。
  胡砂大声答应着,转身飞快地跑了起来。想到自己马上可以学腾云术,和仙人们一样在天上飞,她就兴奋得不行。
  回家之后她一定要飞给自己老爹看,保准把他下巴吓得掉下来。
  她一整个上午心情都特别好,点卯听讲的时候特别认真,虽然还是一个字都听不懂,不过台上那金光闪闪的祖师爷到底还是发现了她瞪得溜圆的眼睛,大约是为了给自己心爱的小徒弟挽回点面子,今天他当众表扬了胡砂的勤勉好学。
  散课的时候,胡砂的鼻孔差点翘到天上去,得意洋洋,二师兄凤仪在后面拍着她的脑袋,一个劲笑:“不容易,总算让祖师爷夸了你一次。当初我和师兄那么勤奋,命都差点拼没了,也不见他瞥个眼神过来。”
  胡砂伸出一根手指,无比认真:“二师兄,知道吗?这就是实力,实力。”
  凤仪被她逗得哈哈大笑,最后轻佻地在她脸颊上一掐,柔声道:“好,实力。我在芷烟斋等着你腾云驾雾飞回来,小师妹,要努力。”
  他这很不合礼仪的动作立即又引起了周围人的窃窃私语。胡砂赶紧退了两步,正要抱怨,他却笑嘻嘻地走了,一面招手:“我今日要出门,酉时回来,小师妹打坐的事,只好麻烦师兄你了。”
  凤狄眉头微微一皱:“去哪里?破军部那里又给你找了什么活?上次师父不是让你别去了吗?”
  凤仪耸耸肩膀:“我要赚钱啊,不去降妖除魔,怎么有钱给小师妹买吃的?”
  啊,是为了她?胡砂又感动了,星星眼看着亲爱的二师兄,觉得偶尔被他摸一下掐一下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凤狄眉头皱得更深:“……也罢,总之你自己注意。破军部那里,我会去找长老们谈谈。”
  “多谢。”凤仪背着身子朝他作揖,再一个晃眼,人已经消失了。
  胡砂艳慕地问道:“大师兄,那个……突然消失的仙法是什么?我能学吗?”
  凤狄微微颔首:“是缩地,比腾云术要快。这个学起来却难,先将腾云术学会再说吧。”
  中午打坐的时候,胡砂满脑子想的都是学这些神奇的仙法。
  先把腾云术学好,以后回家就可以带着爹和娘飞上天看看,对了对了,还有她那个文定过却无缘一见的绝色夫君,也让他开开眼界。
  然后再学缩地,娘总抱怨回娘家路途遥远崎岖,她以后就可以用缩地送她回去,眨眼功夫就到了。
  胡砂越想越觉得前途无比光明无比幸福,好容易撑到过了午时,她一刻也不敢耽误,屁颠颠地跟着大师兄往升龙台跑。
  升龙台位于清远另一座侧峰二目峰的顶端,二目峰上聚集了大小无数个演武堂,平日里在这里修炼的弟子们多得像蚂蚁。
  二目峰这里也可算一道奇景了,弟子们从老人到少年,甚至到只有三四岁的奶娃娃。有时候那些须发皓白的老者还得给小孩们行礼,口称师伯师叔,看着都觉得憋屈。
  胡砂一路过来,也不知被行了多少礼,浑身不自在,回头看看凤狄,人家对老人家的行礼习以为常,压根不当一回事。
  这就是差距!大师兄不愧是大师兄。胡砂对他的敬仰再一次如滔滔江水,连绵不绝。
  “大师兄,我看其他师伯们都收了几十个弟子,弟子们又收了许多徒弟,为什么师父只有我们三个徒弟?你和二师兄为什么也不收徒弟?”
  胡砂开始一千零一问。
  凤狄看上去虽然冷冰冰的,耐性却比二师兄凤仪好多了,要是凤仪,肯定绕啊绕,把话题绕开,懒得回答,他却一本正经地答道:“师父身体不好,师祖曾严令 他不许收徒。当年若不是师父坚持,我和凤仪也未必能进得了清远。故而我们辈分虽然高,入门时间相比师兄师姐们,却是差了一大截。清远规矩,入门弟子百年之 后才算正式的清远门人,可以开坛授业,我不过来了七十年,凤仪只有五十年,须得满了百年才行。”
  唉,一百年,凡人一辈子也未必能活百年,在清远却像吃盘菜那么容易,只要修行人人都能活个几百年。
  眼前这个大师兄,还有那漫不经心的二师兄,看上去分明是少年人,谁想年纪比她爹娘还大,胡砂从此看他们的眼神难免带着看“大叔”的味道。
  “只要你认真修行,百年之后自然也可开坛授业。”凤狄似是对她这段时间的努力很满意,今天说话温和多了。
  胡砂吓了一跳,赶紧摆手:“不……我可活不了那么久!一百年之、之后,我只怕早就入土了!”
  凤狄的眉头皱了起来:“百岁不过才是青年,休得妄自菲薄。我听凤仪说,你上山这些时间还改不掉进食五谷杂粮的恶习,还让他下山帮你买吃的,以后不许再如此。想成仙,却克服不了口腹之欲,还修什么行!”
  胡砂登时有如五雷轰顶一般,嗫嚅道:“可、可是我不吃东西,肚子会饿、我……一饿就跑不动了,会饿死的……”
  “胡闹。”凤狄瞪了她一眼,“哪一个弟子上山不要经过这关?你见谁饿死了?狡辩而已。”
  胡砂的眼泪在眼眶里转啊转,大有滔滔江水连绵不绝之势。凤狄狠了心不理她,背过身子朝前走。
  胡砂亦步亦趋地跟着,可怜兮兮地轻轻叫道:“大师兄……大师兄……真的会饿死……”
  凤狄只是装聋作哑不搭理。
  谁想那个软绵绵的声音还在一个劲叫他:“大师兄,大师兄……”
  他终于被缠得不耐烦,回头狠狠剜了她一眼,怒道:“不许再说!”
  胡砂颤巍巍地指着东边的山头,小声道:“我、我只是想告诉你,升龙台在那边,你……你走错路了。”
  他脸上飞速闪过一丝诡异的红云,一言不发掉头朝正确的方向走去。胡砂晓得他是个出了芷烟斋就完全不认路的货色,赶紧在前面狗腿地带路。
  隔了良久,忽听他在后面轻声道:“肚子实在饿得不行,就少少吃些素食。荤腥尽量不要沾,对修行有害无益。”
  胡砂心中大喜,回头亮闪闪地看着他,只觉他当真是天下第一好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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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是天才

  “所谓修行,无外乎两种,一为激发自身体内仙灵之气,二为引天地之灵气为我用。自身拥有的仙灵之气毕竟量少,所以,清远的修行强调如何引用天地之灵。”
  胡砂赔笑道:“大、大师兄,天地之灵……是什么东西?”
  凤狄颔首道:“不错,若要习得一门法术,了解通彻方是正道,要保持这种勤勉。天地之灵乃是开辟鸿蒙之际阴阳二者之力,阴为……”
  “等等……能不能说得……通俗些?”胡砂继续赔笑。
  凤狄想了想:“也罢,这些东西你自己可以去沉星楼查找典籍来看。清远是仙山,灵气充沛,举个例子来说,就像是装满了甘露的杯子,而你要做的,就是从这杯子里借上一两滴甘露,说简单也简单,说难也难的很。”
  胡砂吃了一惊:“清远这么多人,你也借一滴我也借一滴,会不会借光啊?”
  凤狄瞪了她一眼:“人的身体才能容纳多少灵气?阴阳二者激荡□,循环往复,滋生灵气,何来被借光之说!”
  胡砂被他瞪得很惭愧,纵然还是一头雾水,却也不敢问了。
  “现下我传你一套口诀,能不能顺利引来灵气习得腾云术,就要看你自己了。”
  说罢,凤狄叽里咕噜念了好长一串口诀,拗口之极。
  “如何,记住了吧?”显然他把胡砂当作天才。
  她木然摇头:“……再念一遍好吗?”
  凤狄恨铁不成钢地皱了皱眉头,又念了一遍:“记住了没?”
  继续摇头。她一个字都听不懂,更别说记住。
  “怎的还记不住!”他怒了,“惫懒如凤仪,师父也不过念了两遍口诀,他就能融会贯通。你怎能连他也不如?”
  胡砂苦笑道:“我……自然是比不上二师兄的……”
  “胡说!”凤狄先是一怒,跟着似是觉得自己过于严苛,便放缓了神色,抬手在胡砂肩上鼓励地一拍:“不要妄自菲薄。大师兄虽然没有开坛授业,然而也见过 许多新晋弟子如何跟随师尊修行。似你这般勤勉好学不以为苦的,实在少见。你是个天才,日后成就必然要高于凤仪和我,小小的挫折不算什么。”
  虽然是被鼓励了,可是为什么她觉得肩上的压力更大了呢?再说了,她不以为苦,不是他逼出来的么?面对着千年冰山脸,谁敢有异议?
  胡砂满头黑线地答应了一声。
  “你且留在这里慢慢练,我有事需要离开一下。今日若是能学会,便试着腾云飞回芷烟斋。”凤狄充满信心地又拍了拍她的肩膀,“胡砂,你能行。”
  事实是,她一点都不行。那个口诀她一个字都没记住,腾什么云,摔死还差不多。
  胡砂对着他的背影长长吐出一口气,郁闷地蹲在了地上。
  升龙台建在顶峰,云雾缭绕,冰雪层封,四角用冰各雕了一颗龙头,清澈透明。胡砂在台子上走来走去,实在没事干,又不敢回去,只得用手去抠龙眼睛。
  抠一下,想到大师兄说她是天才,不由打了个冷战。再抠一下,想到他充满信任的眼神,继续打冷战。
  怎么办?她已经能预见自己将会看到大师兄失望又鄙视的神情了。第一次被人这样信任,却是这么个结果,真让人不甘心。
  扑地一下,冰雕的龙眼禁不住她左抠右抠,掉在了地上。
  胡砂吓了一跳,左右看看,确定周围没人发现自己做的坏事。不行,她还是赶紧闪人比较好,否则破坏仙山设施这个罪名怎么说都不轻。
  她掉脸朝台下走,忽听台阶上有两个弟子在说闲话,隐约听见“芳准师叔祖”几个字,胡砂登时一阵心虚,以为他们看到自己抠龙眼了,脚下不由一停。
  “曼紫师姐他们都说,芳准师叔祖常年生病,把脑子给烧坏了,居然收个完全不中用的丫头做弟子。听说她都十五岁了,还会在祖师爷的课讲上睡觉,把祖师爷 气个半死。芳准师叔祖居然也不怪她,还为她说话。想当初咱们入门也不过十一二,比她还小着几岁呢,何曾见师父这般仁慈过?”
  那人一边说一边叹气,胡砂也跟着叹了一声。
  另一人低声道:“这些也罢了,你知道吗?我前几天听人说了个不得了的事情。那个新来的师叔,和凤仪师叔很有些不干不净,两人光天化日之下躲在屋里不知做什么,被人撞破了居然也不当一回事。咱们仙山清远是什么地方,居然能容得下此等龌龊,简直令人失望透顶。”
  “什么?!居然有这种事!”  一人惊讶了。胡砂也跟着惊讶了,反复回想自己和二师兄究竟做了什么天怒人怨的事。
  “怎么没有!说起来,凤仪师叔那个人,从以前开始就没什么好口碑。你不觉得他看上去特别不可靠么?仗着长得漂亮,轻佻过头,早上还在大殿那里对自己师 妹动手动脚,说他没做过什么龌龊的事都让人难相信。听说当初他入门的时候祖师爷强烈反对来着,倒是芳准师叔祖被他给迷惑了,非要收他为徒,差点和祖师爷闹 得不愉快……这人的手段可见一斑,保不准芳准师叔祖也……”
  “你少胡说!” 胡砂大吼了一声,蹭地一下跳了出去,那两人吓得脸都绿了,齐齐回头。
  “二师兄才不是你们说的那么坏!你们懂什么?我最讨厌在背后说人坏话的家伙!”
  她吼得脸都涨红了,第一次发这么大的火。
  “你们一点都不了解的人,只靠捕风捉影就能乱下定论,师父和二师兄都是好人,你们接触过吗?为什么要在后面乱说?”
  那两人一见是她,难免尴尬起来,只得缩着脑袋给她行礼:“见过师叔……”
  胡砂眉头拧了起来:“这些行礼也都是假的,你们才是面子上作假,内心龌龊的东西!”
  那两人被她说得脸色更绿了,其中一人勉强笑道:“说的也是,我们自然不比师叔英明神武,身为师叔还要上升龙台修习腾云术,我本以为那是小辈弟子才做的低级修行。我等不该打扰师叔清修,只得腾云告辞了。”
  说罢两人念起诀来,招来云雾得意洋洋地飞走了。 胡砂顿时沮丧极了。
  其实她根本不是什么天才,非但不是天才,只怕还是庸才中的庸才。所谓的勤勉也不过是避免麻烦,倘若没有大师兄在旁边每日督促,她根本懒得做那些修行,混混日子而已。
  胡砂在二目峰上徘徊了很久,越发感到自己的没用。没有大师兄他们用缩地或者腾云,她想在天黑前赶回芷烟斋都做不到。
  想到即将面对大师兄失望的眼神,她就和被猫抓过似的,坐立不安。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胡砂赶路赶得满头大汗,这会她才刚下二目峰,离芷烟斋还有大半的路程。
  如果天黑的时候再不回去,只怕二师兄就要找来,到时候脸才丢大了。
  胡砂擦了一把汗,忽听身后有人唤了一声:“胡砂,你怎会在这里?”
  她急忙回头,却见许久没见到的师父大人正站在不远处关怀地看着自己。
  见到他,胡砂顿时感觉和见到自己亲爷爷似的,所有委屈一股脑冲上头,呼啦啦漾出两包眼泪。
  “师父……”她说着就大哭起来。
  芳准哭笑不得地走过去,抓起袖子替她擦了擦满脸的汗水加泪水,“这是怎么了?一个人待在这里,怎么不在芷烟斋?你两个师兄呢?”
  胡砂抓住他的衣服一顿哭,絮絮叨叨地:“我不行……师父,我不是什么天才,那个腾云术我没学会,口诀都记不住……大师兄肯定要骂我……”
  芳准费了好些功夫才从胡砂这里搞清楚来龙去脉,当下笑叹:“凤狄也是胡闹,你才入门几日便要学腾云术。冷静点,不是什么大事,不用难受。”
  胡砂使劲摇头:“可大师兄说我是天才!”害他失望真不好意思。
  芳准憋不住笑了起来:“就算是天才,也不能还不会走路就学跑步吧?”
  他见胡砂要哭又不敢哭,使劲憋着,憋得满脸通红的模样,又有些忍俊不禁,抬手摸了摸她的脑袋,柔声道:“跟我来。”
  他牵着胡砂的手,走了一阵,停在林中一块空地上。
  “其实那些口诀初初接触,就算是天才也不可能第一次就背下来。须得先在沉星楼借阅一些典籍,学习一段日子,熟悉了之后再面对,会容易许多。”
  芳准低声念了一串口诀,四周顿时有云雾团聚而来,将他周身托起,缓缓离地足有三尺的高度,定在空中一动不动。
  胡砂抹了抹眼泪,嗫嚅道:“师父……你、你再念一遍好不好?”
  芳准收了诀,云雾即刻散开,他又缓缓落在地上,轻笑道:“我再念上二十遍,你就能记得了吗?口诀不是这样硬背的。”
  “那要怎么背?”胡砂可怜兮兮地看着他。
  “仙家有无数口诀,轻者可以腾云飞翔,重者可以呼风唤雨雷霆万钧。但如果把那些口诀拆开来,也不过几百个字,搭配不同,效用就不同。你只是不理解那些字是什么意思而已。譬如这腾云术中,第一个字的意思是……”
  芳准细细给她讲了一遍腾云术口诀的含义,并每个古怪口音到底对应着什么物事。
  胡砂渐渐茅塞顿开,待他再念了几遍口诀,她竟已能记住大半,顿时喜不自禁。
  “师父,还是你教的好!”她不由感慨万千,“要是师父教导我就好了。”
  芳准笑了笑:“你先把这腾云术的口诀背熟,只怕现在以你之力,也飞不过一尺,想要在盏茶时间游历海内十洲,起码也要两三年的功夫。不过,目前这样也够了,你且试试,看能不能腾云,也好教凤狄安心。”
  胡砂默默念了一遍口诀,只觉周围有丝丝单薄的云雾团聚过来,脚下一轻,不由自主便浮了上去,大约离地有半尺的距离便停住了。
  “啊,成了!”她喜得眉开眼笑手舞足蹈,试着往前飘了一段距离,脚下云雾突然又散了开来,她一个不稳摔在地上,险些把牙给磕断。
  芳准急忙过去把她扶起,柔声道:“这样已经很好了,初初修行这段时日,你的身体能容量的灵气有限,不过也不枉凤狄说你是天才。”说着他又忍不住要笑。
  胡砂不好意思地摸了摸脑袋。
  “今日先回去吧,明早去我那里一趟,我将常用口诀归纳一下,你自己好好看。”芳准冲她调皮地眨了眨眼睛,“别让凤狄知道,否则要怪我多事。”
  胡砂心中感动之极,低声道:“谢谢师父。”
  他笑着摇了摇头,握住她的手:“走吧,和师父一起回去。”
  胡砂赶紧答应了一声,抬头见他背影清瘦飘逸,明明是看上去比两个师兄还小,不知道为什么,她却觉得可靠之极,好像什么事都能托付给他,什么东西都压不垮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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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继续秘密

  回到芷烟斋的时候,天已经黑了,凤狄像一尊望夫石似的,守在门口一个劲朝外张望,满脸期待的神色。
  “师父,您回来了!”见到芳准,他显然很讶异,“不是说还要迟几天吗?”
  芳准道:“那道法大会也没什么意思,说的都是些陈词滥调,待在那里也是浪费时间,若不是师父与那灵闵道人是旧识,为师才懒得应付。”
  凤狄眉头微微一皱:“师父……您怎么还是说话没顾忌,让师祖听见了怎么办?”
  芳准把头一扭:“他在一目峰顶,怎可能听见。你这孩子,跟了我七十年,还是这么古板没趣。”
  凤狄无话可说,只得看向旁边忐忑不安的胡砂,温言道:“师妹的腾云术练得如何?可有什么心得?”
  胡砂咳了一声,小小声说道:“我怕大师兄会失望……”
  话音刚落,果然见他面上微微露出一丝失望的神情,不过他并没有像胡砂想象的那样严厉斥责,只点了点头:“……无妨,腾云术也不是一两天就能学会的。大师兄不失望,凭你的勤勉,很快就能学会了。不要心急。”
  先前心急的明明是他好不好?胡砂暗暗叹气。
  “我只能飞起来半尺高,也飞不远。”胡砂故意做出一付“我很差劲”的模样来,跟着默念口诀,招来云雾,轻飘飘地飞了起来。低头去看,果然见到大师兄从失望变成惊喜的眼神,她心中登时得意洋洋,完全忘记自己刚刚是怎么和师父诉苦的了。
  “哦……哦!很……不错!”凤狄喜得都快语无伦次了,不过在师父面前也不敢太放肆,勉强忍着笑容,眼里自豪欢喜的光芒却忍不住,万年不变的冰山脸终于也变得有了些人气。
  芳准笑道:“凤狄初为人师,能有这样的效果,为师很欣慰。不愧是我芳准的徒弟。”说完他又朝胡砂转了转眼珠子,两人都是心照不宣地笑了。
  凤狄赶紧垂手道:“师父谬赞,弟子心中惭愧。胡砂入门不过一月,能有此等修行成效大半因为她勤勉刻苦,弟子只不过在旁边加以引导罢了,实在不敢称师。”
  胡砂再怎么得意洋洋,这会也觉得心虚了。其实她的腾云术都靠师父教,勤勉什么的,也不能当真,倒是她这样一个扶不上墙的阿斗,在大师兄眼里成了块奇葩,她难免为了不负所望,做点什么出来。
  芳准把手一摆:“好了,你们俩也别互相谦虚,假惺惺的,看得为师肉麻。凤仪呢?还没回来么?”
  提到凤仪,凤狄的眉头就皱了起来,“弟子正打算等师父回来向您禀告此事。破军部到如今还让师弟接各类除妖任务,弟子今日去找破军部长老商谈,却吃了他们的闭门羹,还求师父出面。”
  芳准“哦”了一声,自己拉了把椅子坐下来,手捂在唇边低声咳了几下,才道:“若是凤仪自己不想做,破军部那些老头也逼不了他。他自己愿意,我们没必要插手。”
  凤狄一听他叫那些长老做老头,眉头皱得更深,无奈地看着他:“师父……慎言。再说,无论凤仪愿不愿意,他入门不过五十年,尚未到开坛授业的年纪,接下那些任务,便是性命攸关的大事,怎能不管……”
  芳准打了个呵欠,淡道:“你自己不也是还没到开坛的年纪,破军部的任务还接的少吗?何况清远也没规定非得到开坛授业才能接任务吧,你能做得,凤仪自然也能。你这个师兄护犊的心也太强了,这么不相信师弟?”
  凤狄被他堵得哑口无言。芳准又打了个呵欠,“没事我就回去睡觉了,在那破地方呆了这么久,浑身不舒服……”
  他起身就走,凤狄无奈地在后面叫:“师父……”基本上,他家师父每次都不负众望地令他彻底无言。
  门外突然传来一阵脚步声,紧跟着大门被人推开,凤仪含笑的声音响起:“咦?师父回来了吗?好热闹,这样齐聚一堂地,莫非是在等我?”
  胡砂反应最快,赶紧跑过去甜甜地叫了一声亲爱的二师兄:“二师兄你回来的好迟啊!”
  凤仪笑吟吟地摸了摸她的脑袋,“小师妹可学会了腾云术?是腾云驾雾飞回来的吗?”
  胡砂的脸顿时垮了。凤狄了然地点了点头:“看样子是没成功。”
  胡砂急道:“谁说我没成功,我只不过飞不了……”
  话还没说完,却见他从怀里取出一个纸袋,还热乎乎地冒着气,一闻就知道是香喷喷的烧鸡,胡砂怨气还没褪下去,口水就涌了上来,咕咚吞了一口口水。
  “乖,别气馁,慢慢练,总能飞起来的。”凤仪把纸袋丢给她,摸小狗狗似的摸摸她,这才转过来给芳准行礼:“见过师父,师兄。”
  芳准点了点头,“回来就好,没受伤吧?”
  凤仪笑道:“师父也不能这样小瞧我,几只妖怪就能伤到我么?这岂不是嘲笑师父教的不好。” 芳准颇为认同地点了点头:“不错。”
  不错个鬼!凤狄很不敬地在心里嘟哝了一声,他不指望自家师父能说出什么建设性的话来,他从来都是风轻云淡,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有时候就算事到临头,他也一付“没什么大不了大家紧张什么”的无辜模样。
  “凤仪,晚上到我房里来,有话和你说。”凤狄冷冷丢下一句话。
  凤仪挑了挑眉毛,露出一个苦笑来:“嗳呀,好烦好烦。”
  胡砂把烧鸡拿出来,垂涎地左看右看,从头闻到尾,最后却忍着口水继续把它塞回去,只抓了馒头在手上啃。
  “小丫头转性了?怎的不吃好东西?”凤仪很好奇。
  胡砂一本正经地点了点头:“为了修行,大师兄说我是天才,不能辜负他的厚望。今天开始我不吃荤腥了,只吃馒头。”
  “天……才?”凤仪乐了,看一眼凤狄,他脸上微微发红,故作自然地咳了一声。
  “大师兄可真是个好老师。”凤仪夸得很敷衍,跟着伸了个懒腰,揉着眼睛喃喃道:“累了一天,不聊了,我去睡觉。”
  凤狄皱眉道:“等等,你跟我走!”
  凤仪苦笑:“大师兄,饶了我吧,有什么话明天说好吗?今天太累了。”
  他转身就走,凤狄急道:“凤仪!”
  胡砂正埋头吃馒头,忽觉肩上被人一揽,凤仪整个人很亲热地靠了过来,下巴往她头顶上一放,笑叹:“好吧,大师兄有什么事就和小师妹说,明早让她转达给我,好不好,小师妹?”
  胡砂唬了一跳,正要赶紧躲开,忽觉有些不对劲,他的身体……是不是在发抖?她转头一看,却见他肋下早已被血浸透,不过袍子花里胡哨的,所以一时看不出来。
  她张口就要叫,不防肩膀被他使劲一捏,五根手指和铁钳子似的,痛得她差点咬到舌头。
  凤仪抬手摸着她的脸颊,看上去很亲热,实际却是捂住她的嘴:“不许叫,乖乖的。”
  胡砂只觉肩膀都快被他捏碎了,疼的两手乱挥,耳边听得他轻道:“快点头。”
  她胡乱点了点头,凤仪哈哈一笑,揽着她的肩膀走了几步,又道:“那小师妹晚些时候去找大师兄吧,二师兄一天没见你,怪想念的,快过来让我好好瞧瞧。”
  说罢再也不理凤狄叫什么,拖着胡砂走远了。
  胡砂一路跌跌撞撞,被他拖到自己的房内,只听房门“砰”地一声被人甩上,凤仪这才推开她,熟门熟路地找了长椅半躺上去。
  他什么也没说,只是脸色白的异常。胡砂惴惴不安地看看这儿,看看那儿,最后还是忍不住低声道:“二师兄,你在流血……”
  他摸了摸肋下,淡道:“也没什么,小口子而已,不必大惊小怪。”
  胡砂捏着馒头,站也不是坐也不是,隔了半天才恍然大悟,赶紧从抽屉里翻找金创药。
  “我、我这里有药,上回大师兄送来的。”她献宝似的捧上一大把纸包,殷勤地看着他。
  凤仪被她逗笑了,慢慢拆开一个纸包,左手却突然一阵无力,药粉全撒在了地上。他叹道:“这条胳膊有些不中用了,小师妹,还得麻烦你帮我。你先去……把门闩上。”
  胡砂赶紧将门闩死,回头一看,却见他把身上的大袍子脱了下来,里面是鸦青色中衣,虽然颜色深,却也能看出肋下一大片血湿。她唬得头发都快竖起来了。
  “呆什么?过来帮我上药吧。”凤仪冲她招了招手,丝毫没有犹豫地,一把脱下了中衣。
  胡砂倒抽一口气,急忙捂住眼睛,叫道:“二师兄二师兄……你、你没穿衣服!”
  凤仪皱眉道:“谁说我没穿?又没脱裤子!不把上衣脱了怎么上药?你怕什么,不穿衣服又不是吃人。”
  他说的是有那么点道理,不过……胡砂使劲摇头:“不行不行,我娘说只有夫妻才能裸……那个不穿衣服相对。你不是我夫君……何况我已经有夫君了!”
  凤仪啼笑皆非,隔了一会,只得说道:“这事除了你我谁也不知道,你放心,二师兄绝对不说出去,咱们就当没发生过,好不好?”
  胡砂把手指撇开一条缝,看他身上血淋淋的是有那么些吓人,当下犹犹豫豫地走过去,喃喃道:“你真的不说哦?就当没发生过哦?”
  凤仪不耐烦地一把将她扯过来:“好啦!快上药!二师兄流血过多死了,你也没什么好处!”
  胡砂一只眼睁着一只眼闭着给他上药,上到一半,忽听他笑了起来,颇有些不可思议地:“……有意思,你才多大?这就有了夫君?当真是夫君?不会是骗我的吧。”
  胡砂急道:“我才不是骗人!我都十五岁了,早就可以嫁人了!”
  凤仪上下看看她,摇了摇头:“不像不像,怎么看都只是个小丫头。说起来也是,我都忘了,这里十三四岁便能嫁人的……”
  “再说,我的夫君有天人之资,绝色的很呢!”她提到这个就很自豪,那幅画她可一直没忘,上面的少年,比谁都漂亮,虽然他只是一幅画。
  凤仪肋下的伤口被药粉一沾,登时疼的一颤,满头冷汗和她继续耍嘴:“哦?真有那么天仙绝色?莫非比二师兄还好看?”
  胡砂抬头认真地看看他的脸,再回想回想画上的少年,然后一本正经地说道:“这个我倒分不出来,不过你和他不同。他是我夫君,你是我师兄,完全两种人。”
  “哦?对你来说我是哪一种?”他继续没心没肺地开玩笑。
  胡砂的回答很认真:“你像我大伯大叔。”
  凤仪差点从长椅上翻下来,捂着脸苦笑:“……我有那么老?老天……”
  “你和大师兄都活了几十岁啦,师父更不得了,他活了三百岁,比我祖爷爷还老。你们年纪这么大,当然像我大伯,是长辈啊。”
  凤仪终于不笑了,撑起身体凑过去仔细打量胡砂的脸,长长的睫毛都快戳到她鼻子上了。胡砂被他看得浑身发毛:“二师兄,你怎么了?”
  他眨了眨眼睛,微微一笑:“小胡砂,小乖乖,受伤的事情是秘密,不许跟任何人说,明白吗?”
  她愣了一下,喃喃道:“可是……不就是杀妖怪的时候弄伤的吗?为什么不能说……”
  他在她脸上轻轻捏了一把:“总之就是不许说,不然以后馒头也没的吃了。”想了想,又道:“不光是受伤的事,今晚发生的所有事,都不许说,只有天知地知你知我知,懂吗?”
  胡砂懵懂地点了点头。凤仪满意地摸了摸她的头发,突然抬手揽住她脖子,低头在她粉嫩嫩的脸蛋上就亲了一口。
  “呀——!”她登时尖叫一声,兔子一样跳了起来。
  “二师兄!你你你……你干什么?!”她急得满脸通红,大有你不解释清楚我就和你没完的架势。
  凤仪哈哈笑着,在创口上裹了绷带,披上中衣,朝她摆摆手:“不慌不慌,只是觉得你很可爱而已。在二师兄的家乡,亲亲脸蛋是很正常的,特别是见到你这么可爱的小乖乖。”
  “真的吗?”胡砂很怀疑地看着他,不太相信哪个地方会把亲脸当作正常事。
  凤仪点了点头,笑着没说话,换个姿势半躺在椅子上,低声道:“好了,我得休息一会,你莫来吵我。大师兄若来了,你便说自己睡了,明白吗?”
  胡砂急道:“不行!你在我房里,我怎么可能睡觉!”
  凤仪叹道:“傻孩子,不用担心这个,他不知道。你把烛火吹了,放心就是。二师兄什么时候骗过你?”
  胡砂踯躅了半天,迫于他的淫威,只得将烛火吹了,屋里顿时陷入黑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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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师父说要友好相处…

  夜凉如水,屋子里只有凤仪略显粗重的呼吸声。
  他受了伤,又是躺在长椅上,自然睡不安稳。胡砂蹲在床边,却是想睡又不敢睡。
  她已经不清白了!胡砂含冤带泪地想着,和一个男人在同一个房间里过夜,她这样算不算有伤妇德啊?老天保佑,二师兄千万不要把这事说出去,大家都装作什 么也没发生,不然师父大师兄肯定要骂她。被骂也罢了,她老爹肯定要大耳光刷上来,她娘必定会在祖宗祠堂那里嚎一晚上,最严重的是,她那个绝色的夫君可能会 浮云!
  后果很严重。
  胡砂想得满头冷汗,霍地一下站起来,有个冲动想把二师兄偷偷丢出去。
  静静走到他身边,就着月光去看他的脸,朦朦胧胧地,像是罩在白纱里的一团艳光。胡砂忍不住多看了一眼,刚刚硬起的心肠不由自主便软了下来。
  他的伤口还蛮严重的,刚好在肋下要害处,四寸长的口子,像是什么锋利的东西擦过去的。左边的胳膊肘有个血洞,深可见骨,她那几包普通的金创药,帮助不大。
  在深夜里把这样的伤员丢出去,实在太不人道了,胡砂只得咕哝着又蹲下去。
  粗重的呼吸声突然断了开来,屋内变得如死一般的寂静。
  胡砂惊疑不定地抬头,正对上凤仪发青的脸。月光下,他的脸像是用玉石雕琢出的,冰冷青白,没有一丝生气。
  没有呼吸,他又没有呼吸了。
  胡砂的心猛然一缩,慢慢把手放在他脸上,触手是冷硬的,绝对不是活人的触感。
  二师兄……又死了。
  胡砂僵在那里,动也不敢动。心猿意马的爱情伦理一瞬间变成了恐怖大作,她和僵尸有个秘密?
  这次他是真的死了还是假死?该不会像上次那样,突然又活过来吧?
  她拍了拍凤仪僵冷的脸颊,轻叫:“二师兄……二师兄?你、你还活着吗?”
  没人回答她。
  可怜的胡砂又想跑出去喊人,又惦记着自己有伤妇德的作为,犹豫得满头冷汗,在万分纠结中,她缩在地上,慢慢睡着了。
  有人在用头发挠她的脸,痒痒的。胡砂打了个大喷嚏,茫然地醒了过来,一睁眼就对上凤仪笑得弯弯的双眸。
  “……二师兄……”她本能地叫了一声。
  “快寅时了,我要走了。”凤仪摸摸她的脑袋,从长椅上飘然而起,一点也看不出有伤的样子。
  胡砂哧溜一下从地上爬了起来,这会才回想起昨晚究竟发生了什么可怕的事。
  “二师兄!你……你还活着?”她追过去一把抓住他的手,可劲捏了捏,是热的!软的!
  凤仪失笑道:“这孩子做了什么噩梦吗?二师兄当然是活着的。”
  胡砂急道:“可是昨天晚上你明明……”
  “昨晚发生了什么事吗?”凤仪很惊讶的模样,“二师兄可完全不记得了哟。我没有在小师妹的房间里睡一夜,也没有和你不穿衣服相对……小师妹,你说对吗?”
  胡砂的脸登时绿了,隔了半天,才艰难无比咬牙切齿地点了点头:“没……错。”
  凤仪温柔一笑,慢慢抬手,这次却不是捏脸,也不是揉头发。微凉的指尖轻轻拂过她的脸颊,像是一阵春风擦过去似的,带着酥麻的味道。
  “胡砂,你这样乖。”
  窗外那一大片微薄的晨曦,都溶在他的双眼里。
  ×××××
  大师兄照例在寅时来了,他什么也没说,只等胡砂跑完步蹲完马步之后,才淡淡说道:“凤仪虽有诸多轻佻举止,不甚稳重,然而绝非邪魅之辈。”
  胡砂一边擦汗一遍默默点头,她自然也知道,二师兄不是坏人。
  大师兄看了她一眼,神色渐渐变得温和:“好好努力,胡砂,你一定能超越我和凤仪,成为师父的得意弟子。”
  胡砂一跤摔在冰面上。
  今天两个师兄都有点不对劲,二师兄吧,一堆秘密,大师兄吧,继续用看奇葩的眼神看得她发毛。
  还是找师父比较可靠。
  芳准的小屋在杏花林前面,那两座小小的茅草屋便是了。胡砂找过去的时候,芳准正靠在一杆青竹上喝茶,衣服有些松垮,头发也披着,俨然是刚起床。
  她很少见到芳准乖乖待在芷烟斋的模样,印象中因为他身体不好,所以祖师爷他们有事都尽量不找他,但他还是忙的很,三天两头往外跑。身为长辈人物,果然很辛苦。
  她轻手轻脚走过去:“师父。”连声音都是轻的,她总是本能地要照顾柔弱的人,哪怕明知道对方是个仙人。
  芳准笑眯眯地转身,顺手就把茶杯递给了胡砂:“正好你来了,帮我续点热水,多谢。”
  胡砂端着滚烫的茶杯回来的时候,芳准已经半躺在地上,和雪狻猊玩在一起。
  看样子雪狻猊最喜欢的还是师父,在大师兄和二师兄面前都没露出过的赖皮样子,如今一览无余,两条前腿把芳准的胳膊抱在怀里,一个劲又舔又亲,那神态,没见过的人还以为它要把芳准吃下去。
  胡砂小心翼翼地走过去,刚靠近一些,雪狻猊立即有了反应,回头很不友善地瞪着她,好像她是块碍事的木头。
  “啊,胡砂,过来过来。”芳准朝她招了招手,“和小乖熟悉熟悉吧。再过几天咱们要去凤麟州桃源山玩,小乖也会去,让它背着你上路。”
  什么?!胡砂和雪狻猊同时震撼了。
  “师父……我、我能不去吗?”感觉到雪狻猊杀人般的目光,胡砂头上顿时流下一串冷汗。
  芳准眨了眨眼睛:“不去的话也行,只是凤仪肯定是要去的,他走了,可没人帮你买吃的。你是新入门弟子,一年内没有师父师兄陪同不许私自下山,山上可没有能给你吃的东西。顺便再说一句,我们这一去足有半个多月的时间。”
  胡砂苦笑了半天:“那……弟子一定去。”
  芳准温和地对她一笑,柔声道:“小乖只是性子傲些,有点认生,熟悉之后便好了。来,和它打个招呼吧。”
  他牵着胡砂的手腕,去摸雪狻猊背上的毛,一下,两下,胡砂胆战心惊地感觉到它背上的毛竖了起来,不由颤声道:“师父……我、我还是……”
  “别怕。”他拍了拍雪狻猊的脑袋,回头冲胡砂笑:“愣着做什么?快和它认识一下啊。”
  胡砂笑得比哭还难看,勉强从牙齿里挤出几个字:“小乖……你好乖啊,哈哈……我、我是胡砂……你、你长得真漂亮……”
  背上的毛竖得更厉害了。胡砂急忙要缩手,芳准却一把按住,鼓励地:“小乖喜欢听恭维话,你夸它漂亮又懂事,它必然开心。”
  胡砂木然看着雪狻猊回过头来冲她龇牙咧嘴,喃喃道:“嗯……看起来,它是很开心……”
  芳准将茶杯放在一旁,怜爱地摸着雪狻猊的耳朵,道:“再过几个月,小乖便能开口说话了,长大了。”
  胡砂一惊:“它会说话?!”
  “当然,小乖是灵兽。”芳准继续捏它耳朵,捏得它舒服极了,亮出肚皮呜呜叫,“一生下来便能听懂人言,三十年渡过孩童时期便能开口说话了。它又是极罕见的雪狻猊,必然聪明的紧。”
  雪狻猊因着自己被芳准夸,越发喜得没边了,甩着尾巴在地上乱打滚,动作快若闪电,胡砂只能看清一个白影,一忽儿上房一忽儿下地。
  “啊,对了。”芳准突然敲了敲自己的额头,笑道:“我到现在还没喂小乖吃东西。不如今天你去喂它吧,胡砂。增进一下感情。”
  胡砂的脸又垮了下来,奈何抵不过师父朗若清风的笑,好像她不照做就是个坏蛋似的。
  雪狻猊是灵兽,不食荤腥,只吃一种叫做“鬼脸兰”的仙草,芷烟斋周围种了许多。
  胡砂拔了一把,颤巍巍地走过去,雪狻猊立即跳到了她面前,高高在上地睥睨她,纵然知道她手里拿的是自己最爱吃的鬼脸兰,却也不肯放下姿态让她喂。
  “小、小乖,来吃吧……”胡砂扯着脸皮干笑,暗暗祈祷它别一口把自己胳膊也咬下去。
  雪狻猊鼻子动了动,白了她一眼,跟着哀怨地朝芳准那里看去,他却蹲在那里两手撑着下巴,看得笑吟吟地。
  主人报着脚踏两条船的主意,它也没奈何,只得乖乖低头小小吃了一口。
  胡砂轻轻啊了一声,眉开眼笑,赶紧将大把的鬼脸兰送上,连声道:“多吃点!”
  雪狻猊连吃三大口,忍不住又回头看看,谁知芳准居然不在原地,也不知跑到了什么地方。此人行踪向来神秘,只要一失踪,没有两三天回不来的。
  雪狻猊的粉红少女心立即碎了,一肚子气全部撒在胡砂头上,回头便是一口,刺啦一声将她的袖子给咬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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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前往桃源山的路上…

  尽管雪狻猊百般不愿,上路的时候,它还是被迫驮着胡砂这个累赘,与众人飞上云端。
  这次去桃源山可算私访,并非两个仙山间的切磋交流,故而去的大多是年轻弟子。芳准师父这里就带了三个徒弟并一只雪狻猊,芳冶师伯那里却叽叽喳喳带了好几个徒子徒孙,显见都是师伯平日里比较喜爱的。
  那里面胡砂就只认得白如和曼青,可惜曼青忙着到处找凤狄,缠着他说话,白如一见到芳准便要脸红,又舍不得离开。这两人明显没功夫过来与她打招呼。
  胡砂只得一人孤零零地坐在雪狻猊背上,低头抓那些云雾来玩。
  “小师妹怎么没精打采,是肚子饿了吗?”
  凤仪的声音在头顶响起,胡砂充满惊喜地抬头,果然见他笑得神清气爽,正腾云飞在自己身后。
  “我才不饿,也没有没精打采。”她赶紧辩白,实际上经过这几天艰苦的饥饿训练,她好像已经能做到两天不吃饭光喝水也能坚持的地步了。“倒是二师兄你, 呃,没人找你玩吗?”她刚才还见到二师兄被两三个小女弟子围着说笑呢。他们芷烟斋的师徒就是受欢迎,从师父到师兄人缘都特别好,总是被女弟子们开心地围 着,只有她没人理。
  “找我玩什么。”凤仪笑了一声,有些轻佻,又有点不屑,“我可没有师父师兄的好名声,来找我的,不过是好奇心作祟罢了。”
  胡砂一下子想起那天在升龙台上,两个小弟子胡言乱语的那些东西,她急道:“二师兄你别理他们怎么说!我们都知道你是好人!他们不和你玩,我和你玩!”
  凤仪露出两排白牙,笑得很有些不怀好意:“好呀,小师妹要和我玩什么?”
  呃,玩什么?她也不知道。胡砂绞尽脑汁想了半天,总算憋出一句话:“二师兄,你家乡在哪里?”
  凤仪果然歪头认真想了好一会,最后摸着下巴说道:“说起来,二师兄自己都快记不得了,离开时间太长了。大约是个与这里完全不同的地方吧,那里明明什么都有,可又仿佛什么都没有。这里……明明什么都没有,却又好像什么都有……”
  什么意思?胡砂完全听不明白。
  凤仪笑道:“不管怎么说,总是家乡。那么多年没回去,还真是挺想念的。”
  胡砂点了点头:“原来二师兄也会想念家乡,我也很想。虽说家乡那里贫瘠的很,还动不动就打仗,什么都比不上这边,但我还是觉得家最好。”
  凤仪摸了摸她的脑袋,一直在旁边偷偷摸摸看他俩说话的几个年轻弟子顿时又开始窃窃私语,眼神都变了。他低声道:“胡砂,你来的时候,说自己是嘉兴人。是真的吗?”
  胡砂奇道:“当然是真的,我干嘛要骗你?啊,二师兄你听过嘉兴?”
  凤仪的神色有一瞬间的复杂,隔了一会,轻问:“……你被谁从嘉兴弄到这里来的?”
  说到这个胡砂便是一肚子苦水,哭丧着脸把自己偷吃供品结果得罪神仙的事说了一遍,最后叹道:“我还以为自己死了,结果醒来就在这里啦。据说我得找到青灵真君才能回家,为什么要找他我也不知道……是不是要和他当面赔罪才行?”
  凤仪出了片刻的神,听她这样问,便勾起了嘴角,又露出个轻佻且轻蔑的笑来。
  “赔罪……或许吧。也许你诚心赔罪,他真的能将你送回去。端看你的诚意够不够了。”
  “诚意?”胡砂糊涂了,“怎么样才能叫诚意?我诚恳地跪下给他磕头还不够吗?”
  凤仪心不在焉地摇了摇头,没说话。便在这时,一直缠着凤狄的曼青笑嘻嘻地飞了过来,甜甜地叫了一声:“曼青见过凤仪师叔,胡砂师叔。”
  说罢一把挽住胡砂的胳膊,亲热又带着一丝撒娇意味地哀求道:“好师叔,今晚到了桃源山,咱们俩住一间房好不好?我那些师姐师妹们都聒噪的很,我好不耐烦。”
  胡砂因为上次升龙台上两个小弟乱说话的事情,将她与二师兄传的十分不堪,故此对这位姑娘有些忌讳,当下勉强笑道:“那……为什么要和我住一间……其实,我也挺吵的。”
  曼青撅嘴道:“人家上次对师叔有些无礼,故而这次是想诚心赔罪来的。师叔你若是不同意,人家心里就一辈子不安。”
  要不怎么说胡砂单纯,一下子便相信了她的话,正要感动地说个好,忽听凤仪含笑道:“男女弟子都是分开住,师兄和我并不会与小师妹靠着近,你来求我小师妹还不如来求我。怎样,我把师兄床榻的一边让给你?要不要?”
  敢情她来讨好胡砂不过是为了靠近凤狄,胡砂一下就明白了。
  曼青脸上登时红得无比灿烂,把脚一跺,又恨又羞地嗔道:“人家才不是这个意思!凤仪师叔……你、你真是……”
  他笑得懒洋洋:“我真是什么?你追着他,最后目的还不是为了这么简单的一件事,我遂了你的心愿,莫非错了?”
  曼青咬牙跑走了,后面几个年轻弟子叽叽咕咕地说开了:“都说凤仪师叔一点也没正经,不是个可靠的人,原来还真是这样……”
  胡砂回头恶狠狠地瞪了一眼,却发现说话的人正是上次在升龙台见到的那两个小弟子,一见到胡砂,他俩吓得立即闭嘴,躲到人群后面去了。
  “二师兄你别生气,我帮你骂他们!”胡砂卷起袖子便要上,完全忘记目前自己是在空中,坐在雪狻猊背上,这一步迈出去,险些便要头朝下栽死。
  凤仪赶紧捞住她,惊魂未定地苦笑:“这下若是摔了,我们的小师妹岂不是要变成肉饼。”
  胡砂头晕脑胀地丢回雪狻猊背上,喃喃道:“不不,二师兄,我不饿……不吃肉饼。”
  凤仪忍俊不禁地哈哈大笑,胡砂一头雾水地抬头看他,见他眉眼都舒展开来,平日里略带轻佻并着凉薄的神色一洗而空,她倒是第一次见他笑得这么爽朗开心,不由也跟着微微笑起来。
  “二师兄,我们都知道你是好人,所以你别听他们乱说,我才不信。”胡砂说的认真。
  凤仪很给面子地点了点头,抬手在她头顶一揉,笑叹:“乖孩子。”
  腾云不比缩地,何况凤麟州与生洲隔着茫茫大海,众人腾云飞了足有半天功夫,方远远看见桃源山的一些轮廓。
  留着三绺胡须,罩着青衫的芳冶师伯凝神细看了好一会,突然奇道:“有些不对,芳准,你目力比我好,来看看桃源山上那层青光莫不是结界?”
  芳准放眼望去,片刻,才道:“不错,看上去像是降妖咒印界。”
  众人闻言都有些吃惊,桃源与清远一样,都是仙山,有天地灵气庇护,寻常妖魔不要说捣乱,就连靠近都十分困难,能让整个桃源张开结界,那说不定是一只极恐怖的妖魔。
  白如蹙着眉,忧心地看了一眼芳准,转身向芳冶低声道:“师父,这时再去桃源山只怕会有危险,何况道友们忙着对付妖魔,我们此时去做客只怕会给他们添乱,不如先回清远,将此事禀告祖师爷,请他定夺吧?”
  芳冶摸着胡须犹豫着摇了摇头:“……不妥,倘若是凶兽,我们岂可眼睁睁看着,还是先去确认一下情况较好。”
  白如急道:“可是师叔身体向来不好,怎能经得起颠簸……”
  芳冶沉吟半晌,点头道:“也是,芳准,不如你带着几个年轻弟子先回清远,和师父禀告此间事。我带着年长弟子去桃源山一探。”
  一连说了两遍,芳准才茫然回头:“啊?师兄是与我说话么?”
  众人都默然了。
  他把手一拍,温柔笑道:“没什么大不了的,大家不要紧张嘛。咱们先去看看,有危险再逃跑就是了。”
  众人绝倒。
  凤狄:深觉丢人地遮住额头,加快速度往前飞,生怕有人过来找自己说话。
  胡砂:崇拜地看着师父,低声道:“不愧是师父……说的真有道理!”
  凤仪:皮笑肉不笑,目视前方,我自岿然不动。
  在一种奇异气氛的包围下,众人一言不发地赶到了桃源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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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神遗物

  桃源山大门处密密麻麻守着十几名弟子,神情肃穆,戒备十分森严。
  见到芳冶他们,弟子们都是认识的,急忙弯腰行礼:“原来是芳冶真人与芳准真人来访!弟子们有失远迎,还望见谅!”
  芳准含笑道:“上河先生呢?不会是出门了吧?”
  弟子们赶紧澄清:“不不!师伯在凌霄阁等候诸位!弟子来带路吧。”
  胡砂第一次来到清远之外的仙山,进去之后忍不住四处乱看。
  这里与清远却有不同,处处都是千仞峭壁,满眼怪石嶙峋,尖利如刀。名字叫做桃源山,谁想里面居然是这种模样,房子都得建在悬崖上面,好像风吹吹就要倒下去似的,危险的紧。
  里面来往的人也非腾云驾雾,而是各自骑着仙鹤或鸾鸟,小风拂过,衣袂飘飘,确实有那么点味道。
  最后去凌霄阁,众人还是骑在一只硕大无比的大鹏背上,飞上去的。
  胡砂从没见过这么大的鸟,它扇一扇翅膀,眨眼就飞越了无数悬崖,又快又稳。她喜得一个劲摸雪狻猊背上的毛,直叫:“小乖小乖!它飞的比你还稳还好!”委实欠扁之极。
  小乖没功夫理她,它恶狠狠地瞪着正前方位置,在那里,曼青正缠着凤狄说话,手都快挽住他胳膊了。
  很显然,芷烟斋的三个男人在雪狻猊眼里,都是属于它的,如有任何没长眼睛的“异性”胆敢靠近,它立即杀气冲天。
  胡砂看看这个,看看那个,突然奇道:“小乖你怎么可以花心,又喜欢师父又喜欢大师兄?”
  被戳破罩门的小乖立即怒了,反过来便是一口,使劲咬在她胳膊上,胡砂登时疼的眼泪汪汪。
  “小乖,怎可以欺负胡砂?”终于看不下去的芳准过来了,胡砂立即把受伤的胳膊举到他面前,噙着两包眼泪哽咽道:“师父,手断了!”
  芳准在骨头上捏了两下,柔声道:“安心,没断,小乖下嘴有分寸的。”
  内心受伤的雪狻猊呜呜哭着跑过来扑在他怀里,左扭右扭,眼睛还巴巴地往凤狄那里看,伤心欲绝。
  芳准捧起它的脑袋,眼波温柔多情:“小乖,不喜欢师父了吗?你要大师兄?”
  道行浅薄的小乖立即醉了,羞愧地垂下头,伸出舌头在他手上讨好地舔,那意思大概就是说发誓只爱你一人吧。
  遗下胡砂一人捧着胳膊委屈的要命。
  “来,我看看有没有受伤。”
  安抚好内心受伤的雪狻猊,芳准拉过胡砂的胳膊,掀开袖子看伤口。她的胳膊雪白粉嫩,汗毛细的几乎看不见,到底年纪不大,肉嘟嘟的。靠近手肘那里有两排红痕,是雪狻猊一口咬下去的印子,倒是没流血。
  芳准捏了捏,又揉了揉,跟着搓了搓,胡砂颤声道:“师……师父……是不是真的断了?你……你怎么看那么久?”
  他哈哈一笑,又忍不住捏两下,道:“抱歉,又白又嫩的,真像猪手。”
  胡砂急道:“这是胳膊呀!师父,才不是猪手!”
  “师父当然不是猪手。”芳准给她上了薄薄一层药膏,这才放下她的袖子,“放心,没大碍,过一会可能会有点淤青,很快就会褪。”
  胡砂因着师父说她的胳膊像猪手,大有自尊受损的意思,撅着嘴在旁边不说话。芳准在她头上拍了两下,柔声道:“好啦,不气。回头师父给你赔罪,唱歌给你听。”
  师父要唱歌?胡砂眼睛登时亮了,急道:“那、那师父你可不能耍赖!一定要唱!”
  芳准笑道:“自然不耍赖,和你约好了。告诉你个秘密,你家师父的歌喉那是绝对动听优美啊……”
  话还没说完,便被凤狄忍耐的声音打断了:“师父!凌霄阁到了!请你先行!”
  两人一齐回头,才发现大鹏鸟早就停在一扇峭壁之上,那里建着一座华美宫殿,殿前站着两个人,一个是芳冶师伯,他身边有一位着玄袍的中年人,面容清矍,应当就是什么上河真人了。
  所有人都用一种无言的眼神看着芳准。他理了理袖子,气定神闲地走下去,含笑道:“上河先生,我等冒昧来访,失礼了。”
  那中年道人急忙还礼,三个长辈寒暄了几句,芳准转头朝胡砂招了招手:“你过来。”
  胡砂不明所以地跑过去,却听他说道:“在下近日新收了一个弟子,来,胡砂,给上河真人行礼,你两个师兄他都认识,就没见过你。”
  她赶紧跪下来恭恭敬敬地磕头:“胡砂拜见上河真人!”
  上河真人立即将她扶起,因着男女有别,他只略打量一番,说着客套话:“果然是人中龙凤,芳准的弟子个个都是良才美玉啊。”
  不过胡砂听不出客套话,只当这老头儿真的夸自己,登时对他大有好感。
  众人被迎进凌霄阁,落座上茶。胡砂听不懂他们的寒暄话,原是转着脑袋四处看,被大师兄掐了一把肉,只得转着眼珠子偷偷打量,忽听那上河真人叹道:“此 事说来也是话长。上月在清远约你二位前来,一为叙旧,再来,在下本有意邀请各地略有交情的散仙,做个私下的仙法大会,谁想帖子送出去了,桃源却发生这等奇 事,可谓旦夕祸福,不可预料。”
  发生了什么事?胡砂拉长了耳朵去听。
  “就在前几日,桃源山边春楼镇压的天神遗物为人窃取,至今下落不明。看守在楼前的两只灵鹤被弄得一死一伤。我等上下皆是又惊又疑,先时只当有内贼,将 弟子们盘查了个遍,仍是没有头绪。不料昨日后山又发现有食人妖魔出入,仅一夜之间便吃了五十多名新晋弟子。漆吴祖师用水镜窥察,才发现后山那处不知何时钻 进一只凶兽梼杌,非我等地仙之力所能抵挡。祖师推断,只怕是那梼杌偷吃了天神遗物,此乃上古灵器,残留九天上神的神力,对这些穷凶极恶的妖兽来说,无异于 增进妖力的上品。梼杌本就是上古四凶之一,如今又吞食了天神遗物,穷桃源山之力,只怕也无法降伏它,只得先设上降妖咒印结界,慢慢消耗它的妖力罢了。”
  芳准闻言沉吟不语,倒是芳冶吃了一惊:“天神遗物,说的莫非是金琵琶?确定是被凶兽梼杌吃了?”
  上河真人神色凝重:“目前尚未确定是否被梼杌吞食,然而十之八九是它了。诸位也知道,海内十洲乃仙家灵地,九天之神多有遗物残留在此,何止成千上百。 这金琵琶也并非名器,然而却是难得成套的神器之一。金木水火土,金琵琶聚集了五行中金之力,被梼杌吃下,真真要出天大的乱子。”
  胡砂听得似懂非懂,依稀是桃源出了个会偷吃神器的妖怪,还没办法除掉,只能先耗着。难怪来的时候门口守那么多人,个个严肃的要命,原来是出了这么大的事。
  芳准沉吟了良久,突然哧地一声笑出来,众人都莫名其妙看向他,上河真人道:“莫非芳准想到了什么应对的法子?”
  他摇了摇头,笑道:“不,我只是想到那梼杌吞了金琵琶,只怕是要拉肚子的吧。”
  这话一说,大家又陷入奇异的沉默的气氛中不可自拔。芳冶责怪地看着他:“师弟,玩笑话尽量少说。若是有什么主意,不妨说出来大家参考。同是道友,他们有难,我们岂可袖手旁观。”
  芳准的神情很无辜:“师兄,我也没什么法子。吞了神器的上古四凶只有天神才能应付,不如开坛做法事,将此事传达到九天之上,兴许能化解一场危机。”
  说了等于没说,上河真人摇头叹道:“今早便已开坛祈求,九天之上又岂能那么快给予回应?只怕等天神下凡,桃源山已经被吃了个空。”
  众人说了半天,也没有什么妥善的法子,芳冶只得带着几名年轻弟子回清远山,向金庭祖师汇报此事,芳准并胡砂他们被带去了客房,安置下来。
  胡砂和几个女弟子被安排在一个大院子里住,因白如跟着芳冶回去了,女子中属她辈分最高,年纪最小,也最不中用,故而没人来理她,她一人蹲在窗前看外面的桃花,看得无聊起来,索性出了院门透口气。
  男弟子们住在另一座悬崖上,想溜过去找师兄们说话也不行。
  胡砂只得继续蹲在院门前数桃花,一朵,两朵……数到第三朵的时候,忽听头顶有人喊她:“胡砂。”
  她茫然抬头,却见芳准笑吟吟地从云端缓缓落下,站定在她面前。
  “方才听你在路上和凤仪说肉饼,是想吃东西了吧?”芳准很了然地一笑,“为师正好要去桃源山下碧波镇买些东西,你与为师一起去吧。”
  胡砂登时满头黑线:“不……师父,我不是想吃肉饼……”
  “咦?那难道是想吃肉包子?没关系,师父请客。”
  “……也不想吃肉包子……”
  “看不出你这孩子还挺挑食,那就请你吃肉烧卖吧。”
  胡砂无话可说地被他拉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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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师父的要求

  香喷喷的肉包子,滴着金黄油脂的烤肉,皮脆肉嫩的烧鸡——胡砂看得口水泛滥,时不时转头看看走在前面的师父。他不是说请她吃东西吗?怎么到现在还不请?
  前面有个卖小点心的摊子,刚刚出蒸笼的烧卖,香飘万里,胡砂擦了擦嘴角,哀怨地瞥了一眼师父,他气定神闲地走过摊子,眼皮都没动一下。
  “师父……”到底还是忍不住,她轻轻喊了一声。
  芳准回头,神情很无辜:“怎么了?”
  “……没什么。”她说不出口,只得垂头丧气地跟着他,继续在熙来攘往的街道上穿梭。
  最后来到一家书局,看店的是一个面相憨厚的青年男子,似乎与芳准是旧识,见到他微微颔首,低声道:“二楼庚卯架第三层左边数起第十六本。”
  芳准道了一声“辛苦”,跟着转身对胡砂说道:“你且在这里等着,为师买本书,马上就下来。不许乱跑,不要和陌生人乱说话,知道吗?”
  说着他便施施然上楼了。
  什么请她吃东西,师父骗人!
  胡砂郁闷地蹲在书局门口,和那只趴在窗上晒太阳的老花猫两两相望。隔壁街上食物的香气偶尔飘过来,隔着好远,氤氤氲氲地,熏得她饥火燎心。
  都怪师父,要不是他非说请客请客把她拉出来,她也不至于馋成这种德性。好容易辟谷训练有点效果了,硬生生砸在他手上。
  看店的憨厚青年面无表情地翻着一本旧书,看到一半,突然头也不抬地说道:“你便是芳准新收的弟子?不是海内十洲的人吧?”
  胡砂左右看看,终于确定他是在和自己说话。
  “是、是啊……”
  那人终于把眼睛从书本上抬起来,定定看了她一会,片刻,又道:“看你面带晦气,只怕是得罪了贵人吧。”
  说中了!胡砂苦笑一声,她得罪的可不是一般人,一般人也不会像她这样走狗屎运,一得罪就得罪个活神仙。
  “你不是海内十洲的人,能来这里便是有缘,成为芳准的弟子更是有缘,今日能见到我,更可谓有缘。既然是缘分注定,那么这个相我是必须为你看的了,小姑娘,靠近一点。”
  他朝她招招手。
  胡砂很怀疑地看着他,“师父交代,不让和陌生人乱说话。”她向来是听话的好徒弟。
  那人呵呵笑了一声:“不错,没让你和陌生‘人’说话。与我说话,却是没问题的。”
  他的眼珠子黑溜溜,在阴影中却散发出诡异的惨绿色,后摆的衣服突然飘了起来,从里面钻出三条毛茸茸的长尾巴。
  是狐狸!活生生的狐狸精就坐在她面前!
  那人一瞬间就撤了本相,捧着书一本正经地坐在那里,怎么看怎么觉得是个普通人。胡砂记得以前看那些异怪类传奇,狐狸精大多妖娆艳丽,迷惑人心,怎么这只看上去那么平凡?
  “狐仙大人给你看相,是求也求不来的福分,犹豫什么?过来吧。”他又招了招手。
  胡砂将信将疑地走过去,把手摊开放在桌上。
  那人匆匆一扫,跟着抬眼看向她额头,顺着鼻子一直往下,最后看到脚尖。
  “运气不错。”他一下子就下了四字结论。
  胡砂心头一喜:“真的吗?我是不是很快就能回家了?”
  那人但笑不语,隔了一会,才慢悠悠说道:“日后尽量避免去南方,五年后必能见分晓。”
  “五年?你是说我还要再过五年才能回家吗?”胡砂急了,“怎么要那么长的时间?有没有快一些的法子啊?”
  那人笑得波澜不惊:“那就看你自己了。我只会看相,没办法给你什么指点。”
  胡砂还要说,忽听芳准从楼上走了下来,手里抓着一本书,正往袖子里塞。
  “怎么,开始重拾旧业给人看相了吗?”芳准走过来,抬手放了一锭银子在桌上,看起来足有五两重。汗,他到底买的是什么书,居然这么贵!五两银子啊,可以给胡砂他们家过好久呢!
  那人飞快把银两收好,低声道:“非也,只是有缘人方能一看。如何,要我帮你看看么?”
  芳准笑道:“以前给我做灵兽的时候就成天嚷嚷着要帮我看相,这个毛病到如今也没改。我便给你看,你真能看出什么来吗?”
  那人果然凝神看了一会,摇了摇头:“……罢了。走吧,随时再来,一切我会帮你弄好。”
  芳准道了一声谢,领着胡砂走出书局,见她两只眼睛一个劲朝自己袖子里瞅,欲言又止的模样,不由奇道:“怎么了?为师的袖子有什么不对劲吗?”
  胡砂犹豫了半天,才道:“师父……一本书要五两银子那么贵吗?是什么书?能给我看看吗?”
  芳准“哦”了一声,拍拍袖子,充满神秘地笑道:“那自然是……绝世孤本的好东西,好孩子是不能看的。”
  胡砂默然了。
  芳准略带歉意地轻声道:“对了,为师本来说下山请你吃饭,可方才买书把银子都花了。这顿就暂且记在师父账上,下次一并还你。”
  果然如此!师父果然是骗人!胡砂撅着嘴,闷闷地点了点头。
  “还有,胡砂。”芳准突然停了下来,转身低头看着她,“师父要你答应两件事,不许忘了。”
  胡砂第一次见到他露出严肃甚至严苛的神情,有些被震住,慢慢点了点头。
  “第一,你的身世,以及为何会来到海内十洲的原因,除了为师以外,不要和任何人说。第二,倘若你见到了青灵真君,无论他与你说了什么话,提出什么要求,必须要告诉为师,一个字也不许隐瞒,知道吗?”
  胡砂“啊”了一声,急道:“可是……可是我已经和二师兄说过了……还有师父……青灵真君要求什么的,是什么意思啊?我不是只要给他赔罪就行了吗?”
  芳准淡淡瞥开眼睛,望向遥远的桃源山轮廓,隔了一会,低声道:“说了便说了吧,只是以后不要再与任何人提起这事。至于青灵真君,为师的交代你只要记住就行了,不用疑惑。”
  他见胡砂一脸疑问又不敢问的模样,便露出个和煦的笑容来,将她被风吹乱的额发理了一下,柔声道:“傻孩子,师父不会害你,放心便是。”
  她只怕是永远也不能理解这个陌生世界的规则。一个两个都遮遮掩掩,不痛快点说出真相,倒教人在下面乱猜,猜的心力憔悴。
  胡砂低声道:“师父,我不是笨蛋。”
  芳准略有些吃惊地看着她。
  “我也不是让叫就叫,不让叫就必须要安静下来的小狗。”胡砂垂下头,不去看他。
  芳准沉默了,良久,他突然把手一拍:“你心里是在怪师父没请你吃东西?”
  “当然不是!”胡砂涨红了脸,赶紧辩解。
  芳准笑道:“好吧,是师父不对。师父这就带你去吃饭,省得胡砂说我骗她。”
  “我、我不是这个意思……”胡砂急得抓住他的袖子,本来很清楚的问题被他搞成一团乱麻,简直不知道要怎么解释。
  芳准笑吟吟地拽着她往前走:“我记得附近有一个酒家,梨花酿相当不错,咱们就去那里看看吧。”
  胡砂急得要跳,被他拖着走了好几步,不防他突然又停了下来,她一头撞在他肩膀上,痛得捂住鼻子半天说不了话。
  “好像出事了。”他低声说了一句,神情凝重地转头望向远方的桃源山。
  胡砂一头雾水地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却见笼罩在桃源山外层的那道降妖咒印界泛起了层层涟漪,像是有一只巨大的手在拨动一般。
  不过是一瞬间,结界就如同青烟一样散开,再也没有了半点痕迹。
  “回去!”芳准一把抓住她的手,腾云而起,眨眼就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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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凶兽

  彼时桃源山上下早已乱成一锅粥,先前一直龟缩在后山的梼杌不知受了什么刺激,突破降妖咒印界跑了出来,一路从后山吃到前山,吃了不下百人。
  芳准提着胡砂赶回的时候,桃源山漆吴祖师连同四位长老正勉力张开新的小结界,将梼杌困在其中,年长弟子们纷纷放出灵兽,与梼杌一阵乱斗。
  前山大门已是狼藉不堪,梼杌困在小小的结界中狂吼乱撞,声势惊天动地。胡砂紧紧捂住耳朵,被冲得险些站不稳。她记得刚到清远的时候,误闯去后山空森禁地,在那里遇到了大师兄和曼青,曼青养的那只灵兽无比狰狞,可一百个加在一起也没这只梼杌可怕巨大。
  天空中各类灵兽飞来飞去,却都犹犹豫豫地不敢靠太近,只怕成为梼杌的晚饭,急得主人们在下面破口大骂,束手无策。
  芳准难得露出凝重的神色,在胡砂肩上轻轻一按:“你退开,躲远些。”
  胡砂捂着耳朵四处找地方躲,忽听后面有人叫道:“师父!胡砂!”两人一齐转头,却见凤狄与凤仪两人急急赶来,凤仪身下还骑着雪狻猊,它正怒目圆睁,恶狠狠地冲梼杌吼叫,浑身长毛竖立。
  “方才有几个弟子在冷剑台上练剑,想是剑气惊动了梼杌,故而发狂暴起。如今漆吴祖师以结界困住,但也近乎强弩之末,只怕很快就要撑不住了。”凤狄眉头紧紧皱着,“上河真人让我们传话,请师父先行离开!桃源山之祸不愿波及到他人身上!”
  话未说完,只听天上雷声轰鸣,是桃源山长老们招来了天雷劈打,砸在那梼杌身上却仿佛没什么效果,它不过摆摆脑袋,更加狂躁,在结界里没命地翻腾。
  凤仪从雪狻猊背上跳下,回头看看发狂的梼杌,苦笑道:“这个谁来也对付不了,师父,咱们还是撤退吧。找祖师爷商讨个对策才好。”
  芳准凝神盯着梼杌看了一会,突然说道:“这只凶兽,当真吞食了金琵琶?”
  凤狄愣了一下,摇头道:“这个……弟子们也不甚清楚……”
  芳准露出一个笑容来:“我看它不像吃了金琵琶的样子,似乎没拉肚子么。”
  凤狄黑着脸:“……师父!这种时候就不要再说无聊话了!”
  芳准哈哈一笑,回头摸了摸雪狻猊的脑袋:“小乖,你带着胡砂离远些,不要靠过来,明白么?”
  雪狻猊张嘴一口咬住胡砂的后背,将她甩在自己背上,纵身跳了老远,它难得有这么听话的时候。
  谁想它刚刚跳起,那只暴跳如雷的梼杌便抬手拍了过来,雪狻猊险险避过,却避不过掌风,那就像卷过一阵狂风似的,胡砂险些从雪狻猊背上被扇飞出去。
  下面有许多人在惊叫,原来梼杌突然发现了珍贵的雪狻猊灵兽,立即盯住不放,兴奋地嚎叫着,甩开四爪紧追不舍。
  雪狻猊左右灵活地躲避跳跃,胡砂紧紧抱住它的脖子,被颠得七荤八素,心都快从喉咙里跳出来了。她还不想死啊……
  芳准在后面叫了一声:“小乖!”
  雪狻猊立即会意,纵身而起,这一跳足比梼杌的脑袋还高,足下生了祥云,眼见便要飞上云端,忽听耳后风声锐利,破空而来,梼杌的大爪子又抓上。
  雪狻猊要躲开它笨重的攻击很容易,奈何梼杌一举一动都带着戾风,足以吹散它聚齐的祥云,令它无法腾云,这一下的飓风又把它吹得在半空打了个滚,胡砂差点被丢出去。
  再来两下子,她可真的撑不住了。胡砂死死抱着雪狻猊的脖子,被甩得头晕目眩,完全分不清东南西北。
  恍惚中听见许多人在大声念咒,头顶霎时变得光华灼灼,像升起另一颗太阳似的,紧跟着无数柄巨大的刀剑从天而落,狠狠扎在地上,足将地面扎得像个刺猬,梼杌躲得慢,被十几根巨剑穿透了身体,钉在地上无法动弹。
  地下也传来轰鸣之声,一瞬间地面绽裂开,射出无数长矛巨钺,从下面刺出,正中梼杌。
  它痛得狂嚎乱吼,没命挣扎,血流了一地。
  胡砂到如今才松了一口气,动了动僵硬的胳膊,正要好好喘上一喘,忽觉身体被一股大风卷起,她一下子就从雪狻猊的背上翻了下去,混乱中,脑袋也不知在什么地方一撞,登时人事不省。
  ×××××
  她又要死了,从那么高的地方摔下来,脑袋也能摔烂。就算脑袋没摔烂,也会成为梼杌的晚饭,虽然还不够它塞牙缝的。
  唉,爹娘一定要为她伤心死了,他们的女儿莫名其妙死在了异乡,到死也没能见到青灵真君的面。想回家,到最后还是变成了梦幻泡影。
  胡砂很难过,她吸了吸鼻子,翻个身继续睡。
  对面传来窸窸窣窣翻书的声音,一个柔和的声音响起:“要是醒了就坐起来吧,睡在石头上会受凉的。”
  胡砂猛然睁开眼,不可思议地转着眼珠子打量周围。她没死?再看看对面的人,一袭白衫,面容清俊,不是师父芳准是谁?
  “啊!师父!”胡砂嗖地一下坐了起来,动动胳膊动动腿,好像不疼不痒,“我没死?”
  芳准坐在她对面,背靠着树,正低头翻那本从书局花五两银子买来的书,一面看一面心不在焉地说道:“有师父在你怎会死。”
  “可……这里是什么地方?”胡砂疑惑地看看周围,遍地乱石,林子里的树都生得盘根错节,显是从未有人踏入过。
  芳准淡道:“好问题,这里是崖底,咱们被梼杌从上面推下来了。”
  胡砂一头雾水地看着他。
  芳准把书“啪”地一合,胡砂这才发现他看上去有点不对劲。
  “师父,你受伤了?”她问得小心翼翼。
  芳准沉痛地点了点头:“不错,当时梼杌将你从小乖背上扇下,为师怕你摔死,只得用捆仙绳先将你套住,不料那梼杌中了太阿之术还能挣脱出来,打了为师一掌,所以咱们就一起跌下悬崖。为师的小指都断了。”
  他竖起左手,果然小指肿的厉害。
  胡砂干笑两声:“多、多谢师父……那个……辛苦您了……”
  芳准还维持着原先的姿势,靠在树上动也不动,神色悠闲:“也没什么。只当休息休息吧,等他们下来找到咱们就行了。胡砂,为师有些口渴,你去前面的水涧取些水来。”
  胡砂答应了一声,赶紧去林子里找水涧。
  可是越走越觉得不对劲。忍不住回头看看芳准,他还靠在树干上,像没骨头的人似的,他虽然平日里随和亲切,却很少在小辈面前做出这般无礼的姿势。而且,他方才说等人找下来,倘若在平日,只要用腾云术飞回去就行了,何必这般大费周章?
  胡砂倒抽一口凉气,掉脸飞快走回去,蹲在他面前也不知该怎么问。
  芳准垂着眼睫看书,低声道:“你还不去取水,在这里傻站着干嘛?”
  胡砂愣了半天,眼前突然一花,忍不住就掉下两颗眼泪来,颤声道:“师父……你、你是不是还受了更严重的伤?是我害的吗?”
  芳准笑了一声,“你不必担心,只不过断了一根肋骨,受了点内伤,暂时无法运用法力,调息两三日便好了。这两三日的时间,也足够他们找过来,你只管去取水,别哭哭啼啼的。”
  胡砂犹豫了半天,他说的轻松,但她又不是傻子,被梼杌那么厉害的凶兽打了一掌,怎可能只受一点伤。他连法力都不能运起,甚至疗伤也做不到,很明显是受了严重的内伤。
  胡砂心乱如麻,想再问个清楚,又怕说的太多反而让他耗神,只得咬牙掉头跑去取水。
  树林深处有一条小涧,周围长满了黄黄白白的小花,胡砂在里面翻了半天,也没找到可以疗伤的药草,只得作罢,用竹筒装了水飞快往回赶。
  芳准还是老姿势靠在树上,一页一页地翻着那本书,神情淡淡的,看不出半点苦楚。
  “师父,水取来了。”胡砂小心翼翼地跪坐在他身边,把竹筒递给他。
  芳准抬手准备接,伸到一半却颓然垂下,唇边露出一抹苦笑来。
  胡砂急道:“师父,我来帮你。”
  她拔开塞子,小心托着竹筒送到他嘴边,喂了大约两口的样子,他摇了摇头,表示喝好了,跟着却很遗憾地叹了一口气:“没有银雾茶好喝。”
  胡砂吸了吸鼻子,左右看看:“可是……可是这里找不到银雾茶……”
  她一脸“全部都是我的错”的模样,看得芳准又好气又好笑:“悬崖底下哪里来的茶水,你这孩子……师父还没死,你别哭,有这个精力哭,不如帮为师找些树枝来,为师要正骨包扎。”
  胡砂这才想起自己只顾着慌,连最基本的东西都没给他找到,赶紧擦了眼泪去捡树枝,又将自己身上的裙子撕做一条一条的,权当绷带了。
  芳准却不急着正骨,四处看了看,低声道:“这里位置不好,只怕他们也不容易找来。方才你取水的地方,是不是有种白色小花?”
  胡砂点了点头。
  “那是靖草,豢养的鸾鸟仙鹤最爱吃的东西,因此是他们的必经之路。我们换个地方吧。”说着他便要起身,奈何肋骨剧痛无比,身体里也空荡荡的,提不起一点力气,刚一动弹便疼的脸色煞白。
  胡砂立即挽住他一条胳膊,放在自己肩上,将他轻轻托了起来。他的呼吸喷在她耳边的软发上,一刹那便让她想起了与他第一次见面,她也是这样托着他走山路的。
  她心中又升起一股说不明道不清的情绪,像上次得知他要做自己师父一样,花了好久的功夫才能接受并且认同。
  胡砂垂下头,脸慢慢红了。
  “多谢你,胡砂。”他笑得风轻云淡,没有任何不自在。
  她摇了摇头,像是要把什么东西赶出脑袋似的,用力地去否定它。
  否定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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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不老,人未偶

  天已经黑了好久,水涧旁密密麻麻的靖草在黑暗中散发出奇异的白光,乍一看像是千万只萤火虫聚集在一起。
  芳准在高烧后醒了过来,睁开眼便看到胡砂布满血丝的双眼,她抱着双膝,团着身体坐在旁边,两眼眨也不眨,定定看着他。
  芳准犹豫了一下,欲言又止。胡砂哑着嗓子,还带着一丝哭腔,低声道:“师父觉得怎么样了?哪里痛吗?”
  他摇了摇头,还是没忍住说了出来:“胡砂,为师还没死,你别摆这样的脸色,教人看了多心惊呐……”
  胡砂吸了吸鼻子,红通通的眼睛好像又要泪水泛滥:“你……你真的不会死哦?”问得凄凄惨惨戚戚。
  芳准叹道:“你见谁断了根肋骨便会死?师父在你心中就那么没用?”
  她赶紧摇摇头,把眼泪缩回去,殷勤地捧出竹筒:“师父还要喝水吗?”
  芳准勉强抬手接过竹筒,喝了几口,长长舒出一口气来:“你两个师兄怎恁地没用,到现在还没找来。再不过来,为师便要痛死了。”他把包扎好的左手小指放在嘴边呵一口气。
  胡砂又急哭了:“你、那你刚才还说不会死!”
  芳准又好气又好笑,只觉与她在这个话题上纠结下去也是无益,立即换了话头:“夜深了,你且睡一会,你这双眼睛,为师看着糁得慌。”
  胡砂揉了揉眼睛,摇头道:“我不睡,我看着师父,万一有野兽什么的,我还能赶走。”
  “……桃源是仙山,不会有伤人野兽,你放心就是。”
  “没有野兽也有蚊虫,我……我可以帮你赶蚊虫。”反正她说什么都不睡。
  芳准叹了一口气,双手撑在地上,勉力坐直身体。有一本书顺着他的动作从袖子里掉出来,看看封皮,正是先前他在书局花了五两银子买的。
  胡砂眼疾手快,一把抓了起来,“师父,你的书。”
  口中虽这样说,手下却很不老实,一把将书皮翻开,打算把里面神秘的内容曝光于天下。第一页翻过去——空白。第二页——继续空白。
  胡砂疑惑地从头翻到尾,里面居然全是空白,连个墨点都没有!这居然是一本无字天书?
  芳准笑眯眯地把书接回来,拍了拍上面的尘土,见胡砂呆若木鸡的样子,他露出一个神秘的笑容,慢吞吞地重新塞回袖子里:“为师早说了,好孩子是不能看的。”
  胡砂还不死心:“师父,五两银子买的书,里面到底是什么故事?”
  芳准想了想,“这个嘛……大约就是一群女人和一群男人的传奇,充满了爱恨情仇,情 欲交织,意乱情迷,男欢女爱,男盗女娼,俊男美女这些流行因素。”
  ……听着就不像好东西。胡砂很怀疑地看着他。
  “师父不是仙人吗?仙人也能看这些东西?”她觉得自己要对仙人这个词语换个概念来理解了。
  芳准奇道:“为什么仙人就不能看?”
  胡砂摆着手,不晓得怎么解释:“反正……我们那里是这样说的,仙人餐风饮露,无欲无求,无妻无子。”
  芳准笑了一声:“荒谬,这样活下去岂不是要把人憋死。”
  胡砂心头一动,忍不住低声问道:“那……那难道仙人也……”
  芳准点了点头:“自然。天地分了阴阳,便是正道。为师可从来没听说过无欲无求无妻无子,你芳冶师伯便娶了妻子,生了女儿……就是你白如师姐。师父的师兄师姐也大多成家生子,这与成仙扯不到一起吧?”
  胡砂垂下眼睛,踯躅了良久,鼓足了勇气轻声问道:“那……师父你怎么还没娶妻?”
  芳准摸了摸下巴:“我嘛……怎么,你想要个师娘?是师父太严厉,打算找个师娘来照料你们?”
  “不、不是啊!”她慌得急忙摇手,“师父很好……很好!”
  芳准笑道:“说的也是,如今像为师这样的好男人,打着灯笼也难找了。”
  “……”
  胡砂无语地玩着自己的衣服带子。他怎么也不谦虚一下,害她想接口都不知道找什么话,师父真是的!
  芳准将额前凌乱的头发拨了拨,显是不想与她继续这个话题,只淡道:“为师头发乱了,胡砂可有梳子?”
  胡砂急忙从怀里掏出自己的小木梳,跪坐在他身后:“我来吧,师父,你手脚不方便。”
  他的长发柔软而且冰凉,在指间飞舞徘徊。胡砂一根根一丝丝小心梳理,生怕把他弄疼了。
  最后将头发卷起,用紫金簪固定了,手摸了摸,确定不会散开,胡砂这才松了一口气。
  “师父,梳好了。”
  她低声说着,等了一会,前面那人却半点反应都没有。胡砂不由凑到他面前去,才发现芳准早已闭着眼睛,又一次睡着了。
  靖草莹莹絮絮的光辉映在他微微颤抖的长睫毛上,那是一种薄弱又灵动的光,像是马上便会滴下来似的。
  胡砂看了很久很久,忍不住伸手想去摸,指尖触到他浓密的睫毛,还差着几寸,却像做错事一般,赶紧再缩回来。
  他分明就在眼前,抬手就可以摸到了,她却不敢,好像两人之间隔着刀山火海一样。
  只好顺着他秀雅的轮廓,用手指这样隔空勾勒下来。每一寸好像都是那么陌生,新奇,像是睁眼后第一次相见。
  指尖从他清瘦的肩膀这样滑过来,捞起一绺头发,甚至有冲动想紧紧握住,靠得再近一些。
  倘若可以再近一些。
  胡砂不由轻轻吐出一口气,像叹息似的,心中只是莫名波涛汹涌,一会儿觉得甜蜜,一会儿又觉得苦楚。她是怎么了,问天问地再问自己——没有答案。
  她不是仙人,她的时间不多,每一刻都是独一无二的,失去了便是永恒的失去。
  她也只能这样握住他的发,像是马上便要失去,无奈又温柔地握着。只是不能再靠近一些。
  天不老,人未偶。
  她跟着老爹,看过一些□的诗词,这一句在这个瞬间,突然就涌上心头。一时间,只觉感慨万千。
  胡砂把木梳上残留的几根头发小心翼翼地取下,用手指卷好,静悄悄地放进自己的荷包里——她甚至不能说出这个行为的意义,但还是这么做了。
  回头再看看他,眼睫微颤,睡熟的模样,像个毫无防备的少年。
  她心中又感到欣喜,能在这里与他单独待着,不说话也没关系。她轻手轻脚坐在他身边,抱住自己的膝盖,目光顺着他的肩膀滑到他修长白皙的手指,一面告诉自己:只是活了三百岁而已,没什么了不起。真的,三百岁,没什么了不起。
  想着想着,渐渐觉得目饧骨软,实在撑不住沉沉睡去了。
  朦胧中,好像听见周围有许多人声噪杂,还有灵兽叽叽喳喳的叫声。胡砂抬手揉了揉酸涩的眼睛,茫然望过去,却见面前站着许多人,当中那个金光闪闪,怎么看怎么眼熟,一时只想不起来到底是谁。
  “芳准!还不快快醒来?这是什么样子!”
  那人语气很严厉,胡砂疑惑地看了半天,突然“啊”地叫了出来——这不是他们清远山金光闪闪的祖师爷吗?他怎么会在这里?
  耳旁传来芳准的鼻息,胡砂背后的寒毛登时全部竖起,触电似的赶紧回头,这才发觉自己不知什么时候靠在了他肩膀上睡觉,两人身上还盖着他的外套,更要命的是,他的胳膊还搂着自己的脖子。
  胡砂一下子僵在那里。 芳准“嗯”了一声,睁开眼,慢慢看看面前的人,懒洋洋地说道:“师父,你们终于找来了……弟子还以为要在这里等上一年半载呢。”的2f37d10131f2a483a8dd005b3d14b0d9
  金庭祖师皱着眉头:“还不快起来!光天化日的,这样子成何体统?”的1c383cd30b
  芳准低头看看胡砂,再看看两人倚在一起睡觉的姿势,脸不红心不跳,很坦然无辜地望回去:“这样有什么不对吗?”的a5771bce93e200c36f7cd9dfd0e5deaa
  金庭祖师显然比较了解自己的徒弟,懒得与他啰嗦,只道:“废话少说,伤在何处?”
  芳准淡道:“被梼杌打了一掌,断了一根肋骨,受了内伤,无法提起真气,另外,小指也断了。”他把左手抬起来晃了晃,好像断了一根手指才比较重要似的。的24896ee4c6526356cc1的06eb61b839a0ce 保护版权!尊重作者!反对盗版!@ Copyright of 晋江原创网 @
  胡砂趁机哧溜一下站了起来,拍拍衣服上的尘土,顺便理理头发,当着那么多人的面,她可不能乱糟糟的。
     “小师妹看上去似乎没有受伤。”凤仪的声音在背后响了起来,她惊喜地转身就扑了过去。
  “二师兄!啊,大师兄!你们都来了呀!”胡砂见到他俩,顿时觉得亲的不行。
  凤狄过来握住她的手腕,搭脉检查了一番,点头道:“好在没受伤,万幸。”
  凤仪笑道:“是啊,师妹没受伤,师父却伤得不轻。小师妹,师父是为了救你才被梼杌打了一掌,不然以他的身手,又怎会弄得如此狼狈。你可得好好报答他才行。”
  胡砂心中顿时又充满了愧疚,喃喃道:“真、真的吗?是我的错……那我要、要怎么报答?”
  凤狄瞪了凤仪一眼:“不要乱说。”说罢看了看胡砂,温言道:“当时你从半空掉下,师父便扔出捆仙绳将你拴住,谁也没想到梼杌中了太阿之术浑身是血还能动,所以不是你的错,不用自责。”
  话是这么说没错,但要她不自责,可能吗?胡砂在肚子里叹了一口气,回头看看师父,祖师爷正给他疗伤,估计不出半个时辰就能站起来走路了。她心中一块大石头好歹落了地。
  袖子被人抓了一把,她回头,见到凤仪凑近的笑脸,他的鼻子都快戳到她额头了。胡砂本能地要退,却听他贴着耳朵低声道:“小师妹,倘若当时救你的是我,你会这样担心吗?”
  她顿时一愣,不解地看着他,不太明白他是什么意思。
  凤仪轻佻地在她脸上一捏,柔声笑道:“傻孩子,师父是仙人,你……可别想太多。以后若是要哭,记得来找二师兄,来者不拒。”
  “我为什么要哭?”胡砂很奇怪。
  凤仪又捏了她一把,却不说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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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所谓谣言…是这样产生的

  那只捣乱的梼杌最终还是死了。
  漆吴祖师带着一群长老将它从头到尾剖了个遍,都砍成肉末了,也没找到被它吞掉的金琵琶。最后结论只能是:金琵琶没有被梼杌吃下去,而是被外人偷走了。
  一时间桃源山上下再度陷入莫名的恐慌,不过这些和胡砂也没什么关系。
  她最近过得有些小难熬。
  彼时她和师父落下悬崖,倚在一起睡觉的事情,被清远弟子们添油加醋地传了个遍。
  睡了一晚,早上起来的时候,曼青迫不及待冲到她的房间,张口就问:“师叔!他们说你昨天趁着月黑风高,企图强 暴芳准师叔祖未遂,是真的吗?!”
  胡砂正在洗脸,吓得毛巾都掉在了地上。
  曼青一把抓住她的手:“师叔!你倒是说话啊……是真的吗?”
  话未说完,门外又有人敲门:“胡砂师妹,我可以进来吗?”是白如师姐的声音。
  她看上去有些不好,眼睛红红的,想必夜里没睡好。然而还是勉力维持着温和的微笑,定定看着胡砂,低声道:“师妹,你还小,有些事你做了也不觉得错。但 你须得知道,有些事是不能做的。芳准师叔他……他那样一个人,我们做小辈的仰望恭敬还来不及,岂可起一丝不敬的念头。总之……你……现下专心修行方是正 道,切不可胡思乱想……”
  说到这里,她也说不下去了,只幽幽看着胡砂,长叹一声,掩面而去。
  胡砂怔怔望着她的背影,半个字也说不出来。
  手上突然一暖,是曼青小丫头抓了上来,她亮晶晶地看着胡砂,充满了崇拜的光芒。
  “师叔,干得好!能不能把你……那个……同时泡上凤仪师叔和芳准师叔祖的经验传授一点给师侄我?”
  胡砂脸都没洗完,落荒而逃。
  刚跑到院门那里,却见凤仪站在门口正要进来,胡砂一把抓住他,急道:“二师兄!我、我们快走!”
  好在聪明的二师兄非常合作,提着她就腾云飞远了。直飞到另一座山峰上,胡砂才松了一口气,擦了擦汗,抬头道谢:“谢谢二师兄……”
  凤仪将她放在地上,笑道:“如今小师妹成名人了,走到哪里都万众瞩目,二师兄也为你高兴。”
  胡砂郁闷地看着他:“这个笑话……一点也不好笑!”
  凤仪摸了摸她的脑袋:“那二师兄给你赔罪,小师妹要怎么惩罚我都行。”
  胡砂撅着嘴,掉脸就走。没走几步,就见几个桃源山弟子对这边指指点点,低声道:“看见没,就是她……胆大妄为的很,连自己师父都敢推倒……长得还蛮可爱,做事倒是雷厉风行!”
  胡砂恨不得地上赶紧裂个洞,她好钻进去别出来丢人现眼。
  凤仪抱着胳膊朝那里冷冷看了一眼,那几个弟子赶紧跑了。他无奈地看了看胡砂缩成乌龟壳的模样,叹道:“不中用,就让旁人说两句怎么了,还能掉一层皮?”
  胡砂讪讪点了点头:“我、我争取以后有用点。”
  凤仪摇了摇头,自顾自往前走。胡砂小跑着追上,连声问:“二师兄,师父的伤势怎么样了?能走路了吗?”
  凤仪似笑非笑看着她:“就知道你第一句话要问的必然是这个,成天师父师父挂在嘴边。罢了,教你安心点,师父没事了,有祖师爷出面,他只要没死都能活过来,那点伤又算什么。这会他应当正偷懒睡在床上吧,明天就能看到了。”
  见胡砂露出轻松的笑容,他略带讥诮地低声道:“师父问完了?现在又要问谁?”
  胡砂脸上一红,怯怯抬头看他,嗫嚅道:“那、那二师兄……你找我……有什么事?”
  凤仪眉头微挑:“没事就不能来找小师妹吗?”
  “我又不是那个意思!”胡砂急了。
  凤仪哈哈笑了起来,将头发拨到耳后,道:“其实,只是看你怪郁闷的,叫你出来走走,散散心。难得来一次桃源山,不逛逛岂不可惜。”
  胡砂心中感动,不由抬手牵住他的袖子,轻轻叫了一声:“二师兄。”
  凤仪趁机握住她的手,两人慢慢在山顶闲逛起来。
  桃源山诸多悬崖峭壁,这里也不知是哪座山峰,只是满山岩石缝隙中都盘根错节长着松树,看上去极为险峻。山顶建着一座宝塔,珠光宝气的,大约是供奉着九天诸神。
  凤仪也不说话,一路走来只是静静望着那座宝塔,及至走到大门前,胡砂才发现门口贴满了封条,十几名弟子神情肃穆地守在那块。
  见他们靠近了,立即有弟子挥手示意,让他们速速离开。
  胡砂低声道:“这里不会是禁地吧?二师兄,咱们不如去别处看看。”
  凤仪停下脚步,淡道:“这里便是先前桃源供奉天神遗物的宝塔了,可惜如今金琵琶被人偷走,空有宝塔,也无趣的很。”
  原来传说中的金琵琶是放在这里的。胡砂回头多看了两眼,奇道:“不是说金琵琶是被梼杌吞食了吗?现在没找回来?”
  凤仪露出一个嘲讽的笑,摇了摇头,牵着她转身便要离开。
  变故就发生在那一瞬间,后面突然传来弟子们的惊叫,紧跟着“嗖”地一声,像是什么锋利的东西破空而来。胡砂本能地转头要看,猛地被人当胸推了一掌,身体不由自主朝后倒飞出去。
  一阵炽热的风擦过耳朵边缘,闪电般窜过,发出凄厉的叫声,笔直地朝凤仪攻击而去。胡砂狠狠摔在地上,顾不得快散架的骨头,爬起来急叫:“二师兄小心!”
  直到这时,她才看清急速飞来的到底是什么。那是一只仙鹤,比寻常的鹤大了三倍也不止,通体金光艳艳,犹如黄金铸成的那般。它正发了疯一般地用尖嘴朝凤仪身上乱戳乱划,一面凄厉地叫着,声音粗粝刺耳。
  守在门前的桃源山弟子全都慌了,纷纷冲上前试图阻拦,奈何灵鹤的长嘴太厉害,擦一下就是破皮伤筋,靠近不得,他们只好围在外面怪叫怪嚷,束手无策。
  凤仪躲得极快,眨眼便闪开了第一下攻击,正要跳开,后襟却被灵鹤抓在爪里,刺啦一声撕烂了。他不由笑骂:“死畜牲!撕坏了我最值钱的一身!”语毕,反手甩脱宽大的外袍,当头罩在灵鹤身上,掌心忽有红光吞吐,不声不响在它胸口打了一掌,谁也没看见。
  灵鹤惨叫一声,三两下便将那外袍撕成碎片,细长的颈项折成一个古怪的角度,长隼如刀,横胸便是一划,凤仪胸口登时血花四溅。
  他按住伤口,脸色苍白地连退好几步,看上去似是动也不能动了,只能眼睁睁望着那灵鹤抬头啄下。
  一道玄色身影鬼魅般冲了过来,胡砂只见到寒光如钩,乍闪而过,那灵鹤扑腾了两下翅膀,噗通一声摔在地上,两腿微微抽搐一阵,立时咽气,身上那层璀璨的金光也一瞬间暗淡了下来。
  那人一把将凤仪扶了起来,低声道:“伤势如何?”却是大师兄凤狄,关键时刻,到底还是他出手救了师弟师妹。
  凤仪苦笑着按住流血不停的伤口,说话都艰难无比:“这只灵鹤……为何突然攻击?若不是师兄赶到,我和胡砂只怕今日便要命丧于此……”
  凤狄飞快取出丸药塞进他嘴里:“别说那么多,让我看看伤口。”
  这时惊魂未定的桃源山弟子们才纷纷围上,七嘴八舌地把方才的事情说了一遍。
  “这灵鹤本是祖师爷安置在这里看守天神遗物的,以前是一雌一雄两只。上回金琵琶被偷去的晚上,雌的那只被打死了,剩下这只雄鹤,成天疑神疑鬼,上次有师弟给它送水喝,也差点被啄瞎了眼!是我们疏忽了,想着它被关在塔里出不来,没想到竟然伤了道友,当真万分过意不去!”
  凤狄皱眉道:“既然知道它会无缘无故伤人,便该看守好。倘若出了人命,又该如何?”
  那些弟子自知理亏,只得喏喏道歉。又有人去看了死在一旁的灵鹤,哀叹:“剩下的一只灵鹤也死了,这下祖师爷还不知要怎么责罚我们!”
  凤狄简单给凤仪的伤口上了一些药,回头去看那灵鹤的尸首,也有些诧异:“我本不欲取它性命,只想逼开……罢了,灵鹤既为我杀,该有如何罪责,我一人承担便是!不必惶恐!”
  话虽然这么说,但起因到底还是自家灵鹤突然发狂伤人,这样的事说给祖师爷听,照样要被骂。桃源山弟子们个个垂头丧气,无奈何,还是得捧着灵鹤的尸首去通报漆吴祖师。
  凤仪脸色苍白,低声道:“师兄,到底是我与胡砂不好,不该来这里。想来那灵鹤因为上次金琵琶失窃的事,变得疑神疑鬼,突然嗅到生人气息,难免紧张。我们也有错,回头我自去师父那里请罪。”
  凤狄摇头道:“你伤的不轻,不要再说话!胡砂,过来扶你二师兄,我将你们送回住处!”
  胡砂还处于震惊状态,一个字也说不出来,颤巍巍地走过去死死攥住凤仪的衣服,还没开口眼泪就滚了满脸。
  凤仪摸了摸她的脑袋,以示安抚。
  凤狄腾云而起,在半空没头没脑地飞了半天,越飞脸色越是铁青。
  凤仪叹道:“师兄,往左。第三个山峰。”说罢抬头看看他发黑的脸,调侃道:“师兄是迷路了,刚巧看到我们的吧?”
  “不要说话!”凤狄恶巴巴地回了一句。
  在半空花了好一番功夫,才把凤仪送回他住的院落。
  凤狄从袖中取出一个小木盒丢给胡砂:“我得去祖师爷那里一趟,你且留在这里照看凤仪,伤口不可见水,谨慎。”
  胡砂从盒子里取出绷带和药粉,回头无助地看着凤仪,他咧嘴一笑,悠然道:“小师妹,看样子咱们不得不又多个秘密了。”
  胡砂欲哭无泪,左右乱看一阵,做贼心虚。
  凤仪笑道:“别担心,这是单人客房。门窗都锁好了,没人看见的。”
  说着他便脱了上衣,露出赤 裸的身体来。胡砂本能地要捂眼,奈何手里拿着药粉绷带,捂不起来,只得犹犹豫豫地走过去,蹲在床边。
  这是一条四五寸长的伤口,两边翻开,血流不止,极为狰狞。一看就知道是灵鹤那种长嘴撕出来的。
  奇怪的是,她好像看过这种类似的伤口。上次在房里给二师兄疗伤,他身上挂的也是同样的伤。
  胡砂忍不住伸手轻轻按上去,低声道:“二师兄,这个伤……”
  话没说完,只觉自己的手被人紧紧攥住了。
  “要非礼我,现在可不是好时候。”他笑。
  胡砂登时涨红了脸,使劲把手抽回来,急道:“我只是觉得这伤和上次的很像而已!再说,二师兄你也真是的!干嘛总是玩什么神秘,每次都搞得身上到处是伤!”
  凤仪半躺下来,撑着脸颊,笑吟吟地:“这大约就是二师兄的魅力了吧。一个有秘密的男人才有吸引力,小师妹懂吗?”
  她懂才怪了!
  胡砂绷着脸给他上药上绷带,刚把绷带系好,忽听遥远顶峰上钟声当当响起,清越动听,犹如凤凰长啼,百鸟齐鸣。
  凤仪闭目听了一阵,低声道:“听起来,像是恭迎诸位散仙降临的钟声。桃源山是要举办私下的仙法大会了吧。”
  胡砂的手腕顿时一抖,颤声道:“仙法大会?那……那青灵真君会来吗?!”
  他摇了摇头:“我不知道,看交情了。”
  胡砂心急如焚,起身便要离开,凤仪一把扯住她的袖子:“你干嘛?现在出去谁也见不到,再说,今天也不是弟子们能随意参见散仙们的日子。”
  她急道:“不……我只是、只是出去看看……”
  凤仪用力一扯,胡砂立时站立不稳,倒头摔在他床前,脑袋撞在他肩上,两人都是痛得大叫。
  便在这时,房门突然被人踢开,曼青冒冒失失地闯了进来:“凤仪师叔!诸位散仙们都来了!你看到凤狄师叔了吗……”
  话说到一半,停在那里,她一双漆黑的眼睛惊愕又震撼地看着房里的情景。
  好吧,一个上身赤 裸,裹着绷带,绷带上还隐约有血迹的男人,手里捏着一个两颊绯红,双目含泪的少女,两人都是气喘吁吁(S&M现场?)。
  菩萨来了都要误会的。
  曼青很合作地捂着眼睛倒退着跑了,一面还在怪叫:“天啊!师叔!抱歉我又打扰了你们的好事!你们忙你们忙!当我没来过!”
  胡砂僵了半天,回头愣愣地看着凤仪:“你……你不是说房门……锁好了……?”
  凤仪叹息着一笑:“我以为你锁好了。”
  胡砂一头栽倒在地,再也爬不起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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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红叶乱舞

  晚饭后,芳准来了。
  胡砂又在洗脸。
  他进门第一句话便是:“今日为师听人说,你趁凤仪有伤在身不便行动,故而暴力推倒意图非礼……”
  咣当一声,脸盆从架子上掉了下来。胡砂脸色忽红忽白,神情哀怨委屈恼怒变化万千。
  芳准立即转了话题:“漆吴祖师方才与为师说,你和凤仪二人在琵琶塔那里被灵鹤攻击,可有受伤?”
  胡砂沉默地摇了摇头,低声道:“我没事,倒是二师兄受伤了。我给他包扎了一下,现在应该是大师兄照顾他吧。”
  芳准看她脸色像是渐渐平静下来了,这才笑吟吟地走过去,熟门熟路地坐在椅子上,还倒了一杯茶。
  “凤仪这孩子,也不错。”他语带双关地说着,“平日里轻佻了些,却没做过什么坏事。”
  胡砂脸色微微发白,心里突然就乱成一团麻。
  她定定看着窗外斑驳的星光,很久,才道:“他就是师兄。”
  芳准了然地点了点头,又与她闲扯了些东西,见她心不在焉地,便起身道:“也罢,不早了,你休息吧。明日一早让凤狄来接你,与为师一同去景鸾宫参加仙法大会。”
  她应当很高兴的,有见到青灵真君的机会,代表她能回家的机会也大了。
  但怎么就是高兴不起来。
  她在期盼什么,自己也不明白。像是好容易见到他了,却得了那么一句话。
  凤仪这孩子也不错。
  这样冷冰冰,又漫不经心地,高高在上做着长辈。这份慈爱,令人齿冷。
  胡砂在床上翻来覆去,只觉心神不宁,忍不得,将手指放在嘴里轻轻咬着,一面问自己:怎么了?你到底是要什么?
  他是师父,是仙人,除此之外,还能是什么?
  她不知道。
  天亮之前,胡砂做了一个梦。
  那是一个流淌着杏花香气的斑斓梦境。春日杏花吹满头,谁家少年足风流。他有一双宝石般的眼睛,整个春天都藏在这双眼里。
  忍不住,款款靠近,像是怕惊了他似的,隔着嫣红粉嫩的杏花,细细看他。
  在这里,他不是仙人,不是师父,只是春日陌上偶遇的一个少年郎。
  她眼睛也不敢眨,只怕眨一下,便要害他消失。
  他回过头来,在姹紫嫣红的杏花中微微一笑,唤她:胡砂。
  天亮了,她醒了。脸上有一颗泪。
  胡砂怔怔望着外面微亮的晨曦,到底还是忍不住,长长叹了一口气。
  日上三竿的时候,凤狄来了,表情冷漠却是满头大汗,估计他也是花了一番功夫才找到这里的。
  “走吧。”他就说了两个字,便急匆匆地拖着胡砂腾云飞走了。
  如此这般折腾,赶到芳准院落的时候,他已经在床上等睡着了。凤狄脸色发青地过去跪下,沉声道:“弟子误了时辰!请师父责罚!”
  芳准打个呵欠,揉揉眼睛起身喃喃道:“罚什么罚,还不快走,迟到的人可是要罚酒五杯的。”
  他缓缓走到胡砂身边,抬手将她耳边的乱发理了理,柔声道:“头发都乱了。”
  胡砂只觉心脏一阵猛缩,情不自禁垂下头,脸上烧得厉害。
  桃源山虽然遭受梼杌的一次重创,却也不愿示弱于人,故而发出去的请帖一张也没收回,今日景鸾宫来的各家散仙,没有一百也有几十人,三三两两聚集在园中,言谈甚欢。
  芳准刚进去,便有许多散仙笑吟吟地围上,连声道:“这下你可迟了,最迟的一个!来来来,罚酒五杯!”
  早就人用白玉壶斟了五杯酒递上来,芳准慨然不拒,一气饮干,将最后一个杯子倒过来捏在手指间,笑道:“这下可不怪我了吧?只是许久不见,你们这顽皮性子还没改。见着倒也亲切。”
  众人都哄然笑道:“最最顽皮的就在这儿站着了,他还好意思说别人顽皮!”
  凤仪为着昨日受伤,不能出门,这次来的只有胡砂和凤狄。他俩因是弟子,尚未得道成仙,只能其他弟子一样,在角落里干站着。
  好在这园中景致绮丽,名字叫景鸾宫,却并非宫殿,而是一座花园。里面四季诸般美景都可见到,这边还是樱花飞扬,对面便已是红叶乱舞,再转个弯,那里又是白雪皑皑梅花香寒了。
  胡砂在园子里走来走去,一会捉一把白雪来捏雪球,一会又去捡红叶放荷包里当作书签,一个人玩的倒也自得其乐。
  忽听后面有人朗声报道:“逍遥殿,青灵真君到——”
  胡砂像是被天雷劈中一样,几乎要跳起来,急忙转身,却见一个须发皓白,穿着蓝衫的老仙人翩然降临,身后还跟着两个粉妆玉琢的小道童。那容貌,那神态,竟与画上的没有二样。果然就是他了!
  胡砂拔腿便要上去,不防芳准一把拽住手腕:“现在别去!”
  她又急,又激动,又有一种莫名的恐惧,像是有冰水与热水轮流浇灌似的,只觉浑身都在瑟瑟发抖,竟是安静不下来。
  芳准安抚地双手按住她的肩膀,轻道:“乖,冷静点。现在别冲动。”
  这位青灵真君似乎面子很大,资格也很老,诸位散仙都过去与他问好,态度甚是恭谨。芳准隔空朝他抱拳点头示意,见胡砂脸色苍白苍白的,他不由又道:“他身为真君,自是不同寻常,你不得失礼,务必要恭敬小心。”
  胡砂只觉他的声音在极遥远的天外,一点也听不清,她眼里只有那白胡子老头一人。
  她定定地看着他微笑与众人说话,定定看着他望向这里,定定看着他朝这里走来——她的膝盖快要支持不住,恨不得立即跪在他面前,求他宽恕,求他送自己回家。
  青灵真君一直走到芳准面前,含笑道:“芳准老弟,多年不见,可还安好?那咳嗽的旧疾,好些了吧?”
  芳准笑道:“多谢真君挂念,我已比先前好了许多。”
  青灵真君看向一旁脸色发白的胡砂,眸光微动,又道:“这位姑娘莫非是芳准的新弟子?看着面生的很。”
  芳准轻轻推了胡砂一把,“给真君行礼。”手却在底下捏了捏她的手腕。
  胡砂软软地跪了下去,颤声道:“弟子胡砂……拜见青灵真君!”
  他笑呵呵地将她扶起,赞道:“芳准的弟子果然是与众不同,令人羡慕。老夫记得你还有两个男弟子,一个叫凤狄,一个叫凤仪,今日没来么?”
  凤狄急忙过来给他磕头:“弟子凤狄拜见青灵真君!弟子的师弟因身体微恙,故今日不能来此,弟子替师弟给真君赔礼。”
  “无妨,无妨,快起来。”青灵真君将凤狄扶起,也赞了一阵,又将没来的凤仪也赞了一阵,这才与芳准携手而去,与诸位仙家正式入座。
  凤狄走到胡砂身边,见她脸色极为难看,不由过去低声道:“胡砂,是身体不舒服么?”
  她慢慢摇了摇头,什么也没说。
  茶过三巡,仙法大会便开始了。几个散仙轮流上去侃侃而谈,与清远每日的听讲也没什么不同。胡砂越听越烦躁,干脆掉头走到枫树林里去,思索着要怎么给青灵真君赔罪。
  不知过了多久,后面传来阵阵笑声,显见是仙法交流完了,仙人们又开始说笑。有一人抱着一把通体冰蓝的琵琶,铮铮弹了起来,流水一般欢快。弹到一半,便开始高声吟唱,引得天边诸多鸾鸟仙鹤纷纷飞下来合着节拍跳舞。
  胡砂四处乱看,试图找出青灵真君,忽见他一绺蓝衫在枫林中一闪而过,她急忙追至枫林深处,远远见他倚树而立,动也不动。胡砂心头乱跳,慢慢走了过去,扑通一声跪倒在他身前。
  “小人……小人胡砂,拜见青灵真君……”她的声音在颤抖。
  青灵真君淡淡看了她一眼,转身飘然而去,胡砂急忙起身要追,忽听他身边一个道童斥责道:“放肆!谁准你这般无礼地注视真君?!”
  她急忙垂下头,断断续续地说道:“我……小人不敢……小人冒犯了真君……只求真君宽宥!”
  那道童冷道:“冒犯仙人的凡人只有打入地狱一说,何来宽宥!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胡砂颤声道:“小人……已经死过一回。只是真君既然将小人送到此境,必然是慈悲为怀的……小人诚心认罪,求仙人饶恕!”
  道童的声音稍稍有些缓和:“看你年幼懵懂,真君也感怜惜。只是真君仙身为你窥破,实乃大不韪,绝非轻易可恕。你说你是诚心,诚心却在何处?”
  胡砂愣了半晌,轻道:“这……小人不解,还求仙人解惑……”
  道童淡道:“海内十洲有诸多天神遗落之物,你且去,将水琉琴取来,交给真君。真君自会感你诚意,送你回家。”
  胡砂完全迷糊了,喃喃道:“可……我……我怎能……”
  “天神遗物难得有金木水火土一套,金琵琶如今已被他人窃取,下落不明。剩下的木昊铃与土堰鼓,还有御火笛,均不知所踪,只剩瀛洲的水琉琴安置在野地里,由妖兽看守,无人能近。你若能取来水琉琴,真君自然如你所愿。”
  胡砂沉默良久,突然开口道:“真君要天神遗物……有什么用?真君是仙人,都无法取得水琉琴,我不过是个凡人,更不可能拿到了……这……这件事我怎可能办到?”
  他根本是在强人所难吧!
  道童厉声道:“放肆!真君行事,何时轮到你来过问?此为给你的试炼,你竟疑心是真君有私心,简直冥顽不灵!”
  胡砂垂头不语。
  枫林陷入一种奇异又凝滞的气氛中。
  枫林外传来阵阵说笑声,悠闲自得,胡砂却觉得与自己是两个世界。方才她还享受着仙人们的自在逍遥,现在却倍感煎熬。
  有人在叫好,连声道:“芳准来一个罢!多年不听你唱曲,今日能闻,当真是奇迹了!说起来,青灵真君又在何处?莫非是先走了?”
  众人又是说笑一番,似乎也并不在乎谁去谁留。
  过了一会,只听外面琵琶淙淙又响,扭弦走得又急又烈。胡砂心中一动,竟忍不住回头去看,却见远远地,芳准一袭白衣,捧着那把冰蓝琵琶半卧于青石之上,长发委地,隔着烈焰般的枫林,像一朵优雅的云。
  这又何止是一幅画。
  胡砂心中竟不知是什么滋味。
  他开始唱:
  三千世界,众生黩武。
  花魂成灰,白骨化雾。
  河水自流,红叶乱舞。
  其声妖娆却又刚烈,旷达偏还缠绵,令人心悸。
  胡砂眼怔怔地看着他,林中枫叶纷染似火,随风狂舞,每一片都像一滴鲜血。整个世界好像都安静了一个瞬间。
  那道童微微冷笑:“芳准已是仙人,休动妄念。”
  胡砂急道:“我没有!”
  道童冷道:“海内十洲虽然不禁仙人嫁娶生子,却禁仙人与凡人苟合。你妄动便是冒犯,冒犯便是再一次的死罪,可要想清楚了。”
  她越发急了:“我……我没有!”
  道童也不理会她,又道:“我知你在想什么,是宁可留下来在清远待一辈子与他一起。不过你最好记住,真君能将你从地府拉出来送到这里,自然也有法子将你打回地府永不超生。你要谨慎!”
  胡砂心头猛然一沉,再也顾不得什么礼仪放肆,抬头紧紧盯着他。
  道童露出一丝微笑:“昔日也有一个年轻人冒犯了真君,真君慈悲为怀,不忍让他年纪轻轻便入地狱,将他带来海内十洲,悉心教诲,更令他拜入仙山师门,盼他回头是岸。可惜此人大逆不道,不敬天地,竟自甘堕入魔道。堕入魔道之人死后灰飞烟灭不入轮回,你最好不要像他那样。”
  胡砂没有说话。
  那道童低声道:“真君给你五年时间,取得水琉琴后,去玄洲逍遥山逍遥殿,真君自会如你所愿!切记,此为真君给你的试炼,除你之外,不许对任何人言明,否则真君即刻便将你打入地府,教你魂飞魄散!”
  说罢转身便走,一直走到远处青灵真君身边,三人的身影渐渐化作青烟,消失在枫林中。
  胡砂怔怔在枫林中站了许久,外面芳准的歌声还在唱:河水自流,红叶乱舞……
  她突然打了个寒战,像是刚刚意识到什么重要东西似的,忍不住抬手摸向怀里的荷包,里面藏着几根青丝。
  一时间觉得神魂颠倒,几欲晕厥;一时间又觉得茫然失措,阴寒彻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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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君恩重许君命 太山一掷轻鸿毛】

  要怎么办

  一直回到自己的客房,胡砂都没有说一个字,只是木愣愣地,神魂也不知飞在哪个天外。
  凤狄见她如此模样,只当是身体不舒服,将她送回客房后稍稍安抚了两句,便走了。
  天色快暗的时候,有人来敲门了。胡砂一直在床边干坐着出神,竟没听见,直到房门被人打开,她才猛然惊觉,怔怔地朝门口望去。
  芳准。
  他手里提着一个丁香色的荷包,倚在门上看她。那荷包看上去沉甸甸的,被他掂了两下,笑:“上回为师答应带你出去吃好吃的,因着突发事件没能请成。这次来补上了。还不快和为师走?”
  胡砂沉默了好一会,才低声道:“师父……你又何必借着请客的理由来套话。上次也是……有话说干嘛不直说,我又不是小孩子,给点好处就开心。”
  芳准神情极无辜:“胡砂心里为师就这么卑劣?”
  胡砂吸了一口气:“不是!我是想说……师父其实你早就知道吧!或许听说我是从嘉兴来的便知道了!那天和我说那些话,你却不告诉我!我……青灵真君他……”
  芳准没有说话,只将那荷包的系绳拿在手上绕圈,一圈两圈三圈,他突然低声道:“无论为师告不告诉你,最后结果都是一样。既然如此,何不先开心地生活一些日子呢?提前知道的事情越多,越不会快活。”
  胡砂眼睛忍不住红了,颤声道:“不一样!怎会一样……”
  “你是觉得,为师当初在山下见到你,得知你不是海内十洲的人,应当立即将青灵真君的事情告诉你,你便不用在清远浪费这么些时日了,对么?”
  他语气柔软,却问得犀利。
  “当然……”胡砂说到一半,突然哽住。她要怎么说呢?是的,她确实浪费了时间?这一个多月的时间在她来说就像过眼云烟,说丢就丢,完全无感?
  她说不下去,最后颓然坐在床边,失神地拧着两手。
  芳准将她一把捞起,笑道:“何苦在这里干坐着,和师父走吧!”
  胡砂来不及拒绝,就被他一阵风掳走了。
  仙人平日不吃饭,但不代表他们就不能吃。
  芳准依窗远眺,面前放着一坛梨花酿,并一碟新鲜藕片,吃得清雅。胡砂面前放的却全是肉。红烧肉、小炒肉、烤肉、坛子肉……她看着就觉得没胃口了,只吃了两块,便在那里发呆。
  “咦?不合胃口吗?”芳准很奇怪。
  胡砂闷闷地看着他面前的酒坛子,低声道:“师父,酒好喝吗?”
  芳准眉头一跳:“味道不错,要来一杯么?”
  “……会不会醉?”
  “醉了有师父在呢。”
  他给她倒了一大杯,笑道:“常说借酒浇愁,你如有烦心事,来喝酒便错不了了。”
  胡砂一言不发地一口喝干,只觉吞了一团冰冷的东西下去,到了胃里腾地烧起来,火焰一直烧到喉咙口,脸色登时变了,求救似的看着芳准,用眼神示意他赶紧给她一杯水。
  芳准哧地一声轻笑出来,一只手支着下巴,另一手却无比自然地又给她倒一杯,轻道:“想不到你喝酒也是个痛快人,再来一杯。”
  胡砂连喝了两杯下去,过一会,只觉心跳的老快,眼前的东西微微旋转起来,这时再抓起杯子,已有些分不出到底是酒还是水,只觉喝着很舒心,方才堵在胸口的一团闷气也不知跑到哪里去了。
  “师父……为什么先前不告诉我呢?”她郁闷地攥着酒杯,喃喃问着。
  芳准淡道:“那你先告诉为师,青灵真君究竟要求你做什么。”
  胡砂摇了摇头,大约是喝多了,情绪有些控制不住,嘴一扁就要哭:“……我不能说!会下地狱的!”
  “有师父在,你怎会下地狱?”他的声音听起来极温柔。
  胡砂捧着脑袋,头晕晕的,眼前的东西好像也有点模糊,嘟哝道:“可是……明明先前是你说的,他身为真君,与众不同……师父你也不过是个真人,真人和真君……听起来还是后面的威风点,我……总之我听他的没错。”
  芳准不由失笑。
  “你不说,那就让为师来猜猜。”他将酒杯放在唇边,似饮非饮,似笑非笑,“他让你去取金木水火土成套的天神遗物其一,并约定了十年时间为限,为师说的可有错?”
  咣地一下,胡砂手里的杯子摔在桌上,她一个激动便要跳起来,谁知脚下不稳,仰面朝后直直摔落。芳准只来得及抓住她一根小辫子,将她的发带给扯断了。他又笑又气,赶紧过去扶她,却见胡砂躺在地上,眼泪汪汪,喃喃道:“不是十年,是五年!他……他居然偏心?!”
  这和偏心有关系吗?芳准摇了摇头,将她拽起来往椅子上一放,只觉她浑身软绵绵的,显是没了骨头,稍稍一晃便瘫在桌上烂醉如泥。
  芳准叹道:“怎么才两杯就醉了?”
  胡砂脸色酡红,闭着眼也不知喃喃说些什么,突然抬起头来,目光灼灼,盯着他的脸,低声道:“你、你怎么会知道?难道师父你也是……”穿过来的?
  芳准道:“胡砂,你不是第一个来海内十洲的海外凡人,只怕也不会是最后一个。光为师认识的,和你一样情况的人,有两个。”
  胡砂顿时激动了,使劲抓住他的手,连声道:“还有谁还有谁?我认识吗?”
  芳准想了想,到底还是摇摇头,只道:“多年不见,现在也是行踪渺茫了。”
  原来世上还有与她一样倒霉的人,想到这一点,胡砂心中倒也没那么难受了。俗话说,有人陪着一起倒霉,总比一个人倒霉好,这想法虽然不怎么正大光明,倒也是人之常情。
  她醉得一塌糊涂,抱着酒坛子在桌上一会哭一会笑,芳准好像在对面一直说话,她也听得断断续续,依稀听见什么“青灵真君的事,疑心很久”,“收集天神遗物”,“暗中调查”,“处理”之类的话语,只是反应不过来,脑子里和浆糊一样乱糟糟。
  最后,他终于不说了,半依在雕花窗台上,看着楼下人来人往。
  胡砂眼怔怔地看着他精致的脸庞,喃喃道:“我该怎么办?”像是问自己似的,问得无助又无奈。
  他回过头来,说:“别去,你只留在清远,青灵真君的事,只当没发生过。有师父在,你什么也不用怕。”
  胡砂像是没听见一般,只痴痴看着他,良久,喃喃道:“可……我得回家……还有个绝色的相公等着我成亲呢……爹、娘……我也舍不得……”
  他轻声说道:“人生总是有舍有得,留在清远,做个逍遥的仙人,嫁个更绝色的相公,岂不更好?”
  胡砂没说话。
  心里有一种冲动,借着醉酒的力量,要呼之欲出。然而到底也没出来,她不敢。她也只能看着他,看着他柔软漆黑的长发,桃花带露的姿容,宝光流转的双眸,最后再到白皙修长的指尖。
  很美。她在心里说。
  能让一个少女心醉的美。
  什么时候开始把他看到眼里去,她也记不得了,见到他,认了师父,他也没怎么教过自己东西,她却偏有一种信赖,见到他什么浮躁惶恐都瞬间消失。
  开始觉得他年纪大,像祖爷爷,后来觉得他亲和的很,像大伯,再后来,又觉他顽皮,像兄弟。
  到如今她也不晓得他像什么了。
  师父师父师父……要在心里把这两个字默念上千遍,像是提醒自己似的,一面觉着他做师父真不错,一面又觉得倘若不是他该多好。
  还是回去吧,倘若自己只是被美色所惑,家里安排的相公也漂亮的很,难保她不会见异思迁。留在这里又能如何,成了仙人也好,天神也好,他总是她师父,有什么意思。寿命一旦加长,这种郁闷也会加长,那么长久的年月活得不痛快,还不如做个利落的凡人。
  以前背着爹娘看过一些所谓的禁书,书上会说,倘若是真心喜欢一个人,也不需要与他一起,只要能看见他,默默陪着他,看他过得好,便是心满意足。
  可我不要那样,胡砂在心里默默告诉自己。
  “胡砂,你醉了。”有个好听的声音靠在耳边说话,吐息温暖馥郁。
  胡砂把沉重的脑袋抬起来,茫然地转向发声处,脸颊却触到两片柔软湿润的东西,那人仿佛也吃了一惊,急忙移开。她本能地抬袖子去擦,皱眉瞪着那人:“你……你做什么!”
  芳准架着她的肋下,半拖半抱地弄下酒楼,惹得周围注目纷纷。
  胡砂醉得胡天胡地,压根认不出他是谁,想挣扎,奈何四肢醉得不听使唤,只得色厉内荏地瞪圆了眼睛,用眼神震慑他:“你是谁?”
  芳准见她醉成这种样,只怕腾云飞起来之后一个不小心抓不住,真把她摔成肉饼,于是只得半提着她的后背心,慢慢往前走。
  夜深了,晚风变得略带凉意,稍稍吹熄了胡砂脸上奔腾的热意,她慢慢眨了眨眼睛,怔怔看着芳准,瞬也不瞬。
  半晌,她突然伸手摸在他脸颊上,小心翼翼地上下摩挲,一面还喃喃道:“原来长这么美……你是谁?”
  芳准也不动,任她摸,淡道:“你说呢?”
  胡砂绞尽脑汁想了半天,最后展颜了然一笑:“你……你不是在画上的那个夫君吗?你怎么……从画上跑下来了?”
  芳准叹了一口气,喝醉的人要么沉默寡言,要么废话特别多,看样子她是属于后者的。
  与醉鬼搭腔是最自寻烦恼的行为,他并不说话,由着她在那里疑惑地喃喃自语:“怎么就从画上跑下来了呢?是人是鬼?我、我得和爹娘说说,他跑下来,要住哪里呢?”
  照这个情形看来,由着她醉下去,天亮了也到不了桃源山。芳准捏住她的后脖子,微微用力,胡砂只觉眼前一黑,顿时软绵绵地昏睡过去。
  他像夹大米似的把她夹在手里,找了个僻静的地方腾云而起,直奔桃源山。
  院子里的弟子都已经睡熟了,谁也不来管胡砂到底跑去了哪里。
  芳准推开门,把胡砂轻轻放在床上,盖好了被子,忽然直起身体,淡道:“出来吧,从方才就一直隐了身形跟着我们,是何用意?”
  屋里静悄悄的,而且黑灯瞎火,根本见不到半个人,芳准等了一会,不由微微一笑,突然出手如电,朝窗户那里抓去。
  空无一人的窗前顿时传来一个小孩子愤怒的声音:“放开我!你怎能如此无礼?!”
  话音一落,就见一团小小的黑影凭空出现在眼前,穿着一身宽大的道袍,后背心被芳准提着,手脚在空中乱挥乱舞,正是青灵真君带来参加仙法大会的道童之一。
  芳准冷道:“无礼的是谁?我竟不知青灵真君门下也养着专门躲墙角跟踪的人。你偷听我们说话,听得大约很开心吧?”
  那道童眼见被识破,索性咬紧了牙关不吭声,一付我就不说你能奈我何的模样。
  芳准低声道:“我知你跟着做什么,想必是真君派你过来暗地监视她,一旦她说出实话,便将她魂魄拘走。我说的没错吧?”
  道童哼了一声,还是不语。
  芳准又道:“我更知真君收集天神遗物的目的,你不如回去转告他,做仙人便要有仙人的模样,若要有私心,索性大方点自己动手,喊几个凡人过来又能成什么事?”
  道童怒道:“你放肆!居然敢对真君如此无礼!”
  芳准露出一个嘲讽的笑:“真君又如何?他还不是天君神君,先不必这般狂妄吧。”
  道童森然道:“坏了真君的事,你最好小心!为了几个区区凡人,你思量思量值得不!”
  芳准的手一松,将他丢了出去,皮球似的在地上滚了老远。
  “上次的那个孩子,我没来得及关照他,教你们占了便宜,这次却不会了。胡砂自有我来照看,要拘她的魂,抑或者威胁她,先来问我同不同意。”
  道童脸色发青,似是有些不服气,朝胡砂那里扫了一眼,半晌,脸色却有些变:“你……在她身上种了什么?”
  芳准双手拢在袖中,笑得悠然:“将我的一个得力助手暂时借她一用罢了。你一个小小道童,不过跟着青灵真君修行那么点时日,居然也敢来这里卖弄。当真天 下无敌?也罢,总是要给真君一点面子,我索性好人做到底,提醒一句,海外的凡人带来那么几个也就够了,再多,九天之上也不会继续沉默。暂且将狂心收敛些 吧。”
  那道童悻悻起身,正要念咒离开,忽觉脚下阴影中有什么东西蠢蠢欲动,他大吃一惊,待要躲避已是来不及,胸口被那东西撞了一下,脸色顿时变得惨白。
  芳准背过身去,淡道:“给你一个教训,以后不许那么猖狂。”
  道童唇边溢出两行血来,恨恨地看了他一眼,身影渐渐化作青烟消失在屋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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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回到清远山的那天,山下小雨,山顶暴雪。
  看到熟悉的冰湖,芷烟斋开得繁华的杏花,胡砂恍然有一种隔世未见的感觉。
  雪狻猊一回到家便开始撒欢,在杏花林里滚来滚去,弄得花瓣乱飞,又下一场缭乱红雪。凤仪在她肩上一拍:“怎的在这里发愣?不进屋吗?”
  胡砂默然点了点头,脚下却没动。
  真的好吗?她继续留在这里,就当什么事都没发生过?没有青灵真君,没有天神遗物,她不过是万万众生中比较幸运的那一名,在另一个世界获得重生——把过往的一切抛弃脑后,可以吗?
  这个选择是对是错,她自己并不清楚。
  “从仙法大会回来你就有些不对劲,是遇到什么事了?”凤仪歪着脑袋,一面抬手将她额前流海全部摞上去,迫她看着他的眼睛。
  胡砂急忙退了一步,低声道:“我……没事。倒是二师兄你,别总这么轻佻!”
  凤仪狭长的眼睛微微一眯,露出一个笑容来:“那是二师兄造次了,胡砂师妹别放心上。”他声音淡淡的,面上虽是在笑,眼底却并无笑意,把手放开,退了两步。这也是他第一次正经叫她“胡砂师妹”,极生分客套。
  胡砂登时急了:“我又不是那个意思!二师兄真是的!”
  凤仪看看她,似是叹了一口气,似笑非笑地说道:“真是近之则不逊,远之则怨。难养的很。”
  胡砂当然知道他是说她“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马上就把嘴撅起来了:“二师兄才是难养!我从来没见过你这么难伺候的人。”
  此话说的他哈哈大笑起来,又上前揽住她的肩膀,推门将她送进屋子,自己倚在门框上,懒洋洋地说道:“那我不能辜负小师妹的期盼,只得更难伺候一些了。你从仙法大会回来后就变得越发呆傻,是遇到青灵真君了?他没原谅你,不给你回家么?”
  胡砂的肩膀垮了下来,垂头沉默良久,才道:“我……只怕是回不去了。其实,留在这里也不错,还能成仙……”
  凤仪摸了摸她的脑袋,没说话。
  胡砂勉强一笑:“也没什么,其实在这里待了一个多月,我也习惯了,很喜欢清远,也喜欢师父和师兄们。挺好的,真的。”
  凤仪定定望着门外缤纷杏花,半晌,突然低声道:“你……被别人这样玩弄自己的命运,心中不火么?”
  胡砂讶然抬头:“可……他是仙人吧,我能怎么办……”
  凤仪微微一笑:“嗯,仙人。”
  说罢转身飘然而去。
  胡砂呆在屋里,越想越觉得有什么不对劲,偏偏死活想不起究竟不对劲在什么地方。
  二师兄……他是海内十洲的人吧,应当从来没去过她那个世界,可他说的话……他方才说什么来着?“唯女子与小人难养”——她腾地一下站起来,推门就追了出去,急叫:“二师兄!你等等!”
  直追到杏花林中,也不见凤仪的身影,胡砂掉头又要往回找,忽听凤狄的声音传了过来:“胡砂,怎么才回来就大呼小叫的?”
  说着,他便走了过来,神色略带责备。
  她急道:“大师兄!你见到二师兄了吗?”
  凤狄愣了一下:“凤仪?我方才见他腾云出去了……”他见胡砂拔腿又要追,不由皱眉拉住:“你怎能追的上他,不是让你回来打坐修炼吗?怎么还到处乱跑!照你这样,修行一百年也追不上他!还不快回屋!”
  胡砂最怕他动不动就皱眉叫自己修炼修炼,只得找个借口:“是……是师父让我找他有事!”
  凤狄眉头皱得更深:“当面撒谎!师父在一目峰毓华殿,并没回芷烟斋,如何吩咐你办事?最近你越发浮躁了,赶紧回去!”
  胡砂无奈之极,只得嘟嘟囔囔地掉脸走了。
  没走几步,又听凤狄惊讶之极地轻叫:“师祖!……您怎么来了?”
  她愕然回头,果然见那金光闪闪的祖师爷就站在杏花林中,面无表情,定定看着自己。她不由一阵迷茫,本能地随着凤狄一起给他下跪行礼:“弟子拜见师祖。”
  金庭祖师淡道:“不用多礼。凤狄,你暂且退下,本尊有事要与你师妹说。”
  凤狄虽然疑惑,却不敢抗命,只得说个是,退到了林外,却不敢走远,屏息凝神去听里面的动静。
  胡砂心中忐忑,不明白祖师爷突然跑来找自己是为了什么。抬头偷偷看一眼,却见他定定站在那里,动也不动,也不说话,双眼盯着自己看,眼神读不懂是什么意思。这种情况倒更让人惶恐,摸不着头脑,她不得不反复回想自己最近是不是又做了什么让师父丢人的事。
  不知过了多久,金庭祖师突然长叹一声,转身背着双手,淡道:“你入清远的事,起先本尊并不知,若事先明白你的来历,本尊断不会允许芳准收你入门。”
  胡砂心中一沉,喃喃道:“不关师父的事……是我……是我求他收我……”
  “无论是他收你,还是你求他,结果已经如此,多说无益。”金庭祖师摇了摇头,回过头来,目光灼灼,直要看到她五脏六腑里去,“芳准大有潜质,本尊千年 来收过无数弟子,走的走,死的死,成就平庸者也是大有人在,唯他是本尊最看重的良才,他日开坛昭告天神,可直列九天仙班。所以,本尊断不容他做出有失身份 的事。”
  胡砂垂下脑袋,隔一会,轻道:“收我做徒弟……让师父为难?”
  金庭祖师没有回答,只淡淡说道:“青灵真君……身为真君,虽没能飞升九天,然而诸位天神都要给他几分薄面,且不说他做事是对是错,这些也轮不到小辈来 评论。纵然是错,也是他要历的劫,与旁人无干,此乃天之道。因着小小的是非观,而去否定甚至与天道作对,只会堕落成魔。本尊不会同意,更不会赞同。”
  他看了看胡砂,她低头不说话,十根手指在衣带上死死拧着,泛出青白的颜色。
  他长喟:“这亦是你自己的劫,靠天靠地来庇佑都不行,靠芳准——更是不行。”
  顿了顿,又道:“清远岿然而立千年,发扬光大至今,本尊不会为了任何人,任何事,令它有任何受损机会。”
  胡砂怔怔跪了片刻,慢慢叩首于地,颤声道:“弟子……弟子……”她不知要说什么,更不知该怎么说。黄天在上,厚土在下,她自是其中一粒微不足道渺小不堪的砂,往上飞,飞不动。往下钻,钻不进。
  无处可逃。
  金庭祖师深深吸了一口气,闭上双眼,沉声道:“清远不曾亏欠姑娘一分,姑娘亦不曾有愧于清远。从今往后,姑娘与清远两不相干,请离开吧。”
  “师祖!?”在外面偷听的凤狄再也忍不住叫嚷出声,急急冲进杏花林,跪在他面前,急道:“求师祖三思!胡砂从未犯过大错,每日修行也极为勤勉,他日未必不是良才,您这样让她离开,岂不让天下笑话清远不能容人?”
  金庭祖师淡道:“我意已决,不必多说。凤狄,送客!”
  “师祖!”他怎能接受!
  “凤狄!”金庭祖师声音顿时变得严厉,眉头拧了起来,“不要忘了你进清远的本意是什么!要成仙,却忍不住插手凡尘俗事,染上一身俗气,还怎么成仙?!”
  凤狄一时语塞。
  金庭祖师斜睨他一眼:“如何?你是要与这位姑娘一同离开,还是留下?你自己选!”
  凤狄脸色忽青忽白,一个字也说不出来,那祖师把袖子一摆:“下去!到三目峰灵岩洞反省三日!”
  凤狄吸了一口气,缓缓吐出,良久,低声道:“抱歉,胡砂……”他转身便走了。
  胡砂跪了一阵,除了自己的心跳与呼吸,再也听不见半点声音。她慢慢站了起来,低声道:“我去收拾一下包袱,马上就离开。”
  “不必了,东西本尊已让人收拾好放在大门处,你自去取便可以。”金庭祖师将手一摊,“过来,本尊送你出去。”
  胡砂默然走了两步,到底还是忍不住,喃喃道:“师父……我是说芳准先生,不能与他告别一下么?还有……凤仪大哥。”
  金庭祖师冷道:“告别相见,都乃俗务,休得再扰他们。”
  胡砂木然点了点头,将手放在他掌心,闭上眼,只觉心里所有声音都停止了。
  冷风扑面而过,不过是眨眼的功夫,她当初入门,从正门到芷烟斋也只是眨眼的功夫,心态却天差地别。
  还是上回中年道姑那几人站在正门处,浮在空中的高台上也依旧站满了前来拜师的人。胡砂一眼就看到了自己灰扑扑的包袱皮,正放在门前长桌上,没人搭理,像一团被丢弃的垃圾。
  金庭祖师出现在大门口,众人都急忙下跪拜见,一时间入目的只有一片片后背。
  他淡然道:“都起身。这位姑娘要离开清远,白婷,你给她一些路费,也是清远一番心意。”
  那叫做白婷的中年道姑满面惊讶的神色,显是不太相信胡砂要离开清远。她才入门几天啊?可是祖师爷吩咐,不能不照办,她赶紧从怀里取出钱袋,连着包袱一同递给胡砂,一面小声道:“师妹,修行委实清苦,却也不必半途而废啊!你好好想想!”
  胡砂没说话,只将自己的包袱抱在怀里,钱袋却没拿,在众目睽睽中,转身便下了台阶。
  后面有人唤她:“胡砂。”声音温柔清和,像春风拂过一般。然而听在她耳中,不啻于狂风暴雪。她浑身都颤了一下,包袱险些掉在地上。
  她慢慢回头,就见正门台阶处立着一人,白衣乌发,姿容清俊,正是芳准。
  眼前慢慢模糊,他的身影却是越来越清晰。她眨了眨,两颗眼泪滚了出来,颤声道:“师父……”
  芳准飘然走到她面前,抬手把她的眼泪擦了,却不回头,沉声道:“师父,您何苦如此。”
  金庭祖师皱眉道:“荒唐,还不快回去!为师的教诲,你还没有听明白吗?”
  芳准微微一笑:“是何人背后告诉您的?舌头伸得倒长。此事平心而论,弟子当真做错了?难道说让她去送死,就是正道?”
  金庭祖师浓眉倒竖,眼看便要大发雷霆,却不知为何强压了下去,冷道:“他能成真君,自是有他的道理。正如你我身为仙人,也是道理。她如今要离开,更是道理!”
  芳准笑道:“好一个道理!见死不救是道理,一错再错也是道理,明知故犯依旧是道理!弟子感谢师尊教诲,今日总算明白何谓天之道了!”
  “芳准!跪下!”那祖师登时勃然大怒。
  芳准摸了摸胡砂的脑袋,柔声道:“别慌,别怕,你待在这里别动。”
  胡砂摇了摇头,将他的手推开,后退两步,跪下低声道:“弟子不肖,顽劣惫懒,无法继续清远的修行,今日便要告辞了……保重,芳准先生!”
  语毕,她磕了三个头,飞快起身,再也不敢往他看上一眼,没命地跑下了高台。
  金庭祖师余怒未消,森然道:“进去!”
  芳准望着山下出了一会神,回头看他一眼,露出一抹笑,轻声道:“师父……你的道理,恕弟子愚鲁,实在无法苟同。”
  他飘然走进正门,众人纷纷下跪让道,谁也不敢大喘上一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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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陪你一起

  胡砂失魂落魄地走了好久。
  眼前的道路完全陌生。她要去哪里?要做什么?她完全不去想。其实想了也没用,她现在又是孑然一身了,就这么简单。
  至于那如玉如月的少年郎,繁花缭乱的仙人逍遥,从此只当幻梦一场,都忘了吧。
  身边有人喊她:“小姑娘,你一个人在这里乱走,是不是迷路了?”
  她茫然地回头去看,眼前一切都是模糊不堪,什么都不清楚。
  那人见她满脸眼泪,一时倒尴尬起来,只得用手在牛车上一拍,笑道:“上车吧,老头子送你回家。你住哪里?”
  她哪里还有家呢?
  胡砂怔了半晌,终于把眼泪擦了擦,哑着嗓子说道:“那麻烦老爷爷,送我去小粉镇。”
  陆大娘一如既往在镇上卖包子,当胡砂出现在她面前时,她手里的包子吓得又一次掉在地上,紧跟着又被她一脚踩烂。
  “小胡砂!”陆大娘激动地一把抱住她,“你回来了?大娘担心死啦!只怕你在路上出什么事!”
  胡砂勉强笑了笑,低声道:“大娘,我真没用,没能上得仙山,拜得仙人为师。”
  陆大娘急忙将她搂着抱着带进后院,连声道:“回来就好!你走之后大娘懊悔了许久,就不该跟你说仙山仙人的事!多少人去了都回不来,你能活着回来,大娘真是欢喜极了。”
  洗了个热水澡,身上换了新做的衣裙,略有些大了,却是暖洋洋软绵绵,手里端着的小米粥散发出香甜的味道,令人安心。
  陆大娘在后面捧着她湿漉漉的长发,用木梳轻轻梳着,一面絮絮叨叨:“唉,你这孩子,路上吃了不少苦吧?瘦了一大圈。这一个多月,你是怎么过来的?”
  胡砂低声道:“其实还好,也没吃什么苦。好心人还是很多的。”
  陆大娘叹了一口气:“别撒谎啦,大娘活了这么大岁数,还看不出你过得好不好?”她将胡砂的头发用布擦干,理顺,这才自外屋端了油灯给她。
  “早点睡吧,养养精神。明天大娘做你喜欢吃的牛肉羹。”她摸了摸胡砂的小脑袋,推门出去了。
  胡砂坐了很久很久,直到窗外完全陷入暗沉,万籁俱静。
  风打在纸糊的窗户上,啪啪作响,那种声音在死寂的夜里令人心惊。胡砂一口吹了油灯,爬上床,用被子把自己裹得紧紧的。
  她突然想起自己在清远渡过的第一个夜晚,窗外也是风声如咽,她整夜没睡好,一直在想家。那时候她以为一切很简单,好好修行,等待仙法大会,找到青灵真君,然后给他赔罪。很快就能回家了。
  做人果然不能太天真。
  她把脑袋也埋进被子里,不想听见一点声音。
  以后要怎么办?离开清远,离开师父师兄,她好像什么都办不到,这样不是很糟糕?
  瀛洲,水琉琴,逍遥殿……她将这几个字反复来回的念,像是要烙印在心底一样,
  明天……出发吧。无论如何,她不能因为莫名其妙的一件事就客死异乡,水琉琴也好,金琵琶也罢,这个活,她不接也得接了。
  房门突然被人轻轻敲了两下,陆大娘在外面低声道:“小胡砂,外面有个男的来找你,说是你朋友。”
  胡砂一把揭开被子:“我来了。”
  朋友?会是谁?她在这里有朋友吗?
  她穿好鞋披了件外衣,把门打开,陆大娘攥住她的手,两眼放光:“小胡砂,你何时认识了这样一位少年郎?长得漂亮说话也漂亮,他是哪里人?娶妻了没?家世如何?叫什么名字?”
  胡砂一头雾水:“我……我也不知道是谁……”
  她端着油灯往外走,大门那里开了半扇,淅淅沥沥的雨水往里面灌,把地面弄湿了一大块。有个人懒洋洋地倚在门框上,抱着胳膊看外面的雨幕,身上那件花里胡哨的大袍子已经湿了大半。
  听见脚步声,他转过头来,头发也是半湿,粘了一绺在腮边,一颗水珠正挂在他弧度漂亮的下巴上,欲滴未滴,惹得人心痒痒。
  见到胡砂,他微微一笑,柔声道:“可让我找到你了,小胡砂。”
  胡砂手里的油灯“嗖”一声便掉了下来,离地还有半寸,那人手指微微一抬,油灯凭空飘了起来,摇摇晃晃地飞到胡砂手边,一滴油也没漏。
  她整个人都发傻了,接住油灯喃喃道:“二师兄……你、你怎么……”
  他笑了笑,没搭腔,只对躲在后面拿眼偷看的陆大娘柔声道:“这么晚了还来打扰,真是抱歉啊,大娘。”
  陆大娘笑盈盈地把他迎进来,一面道:“去小胡砂的屋子吧,那里暖和。我去煮茶。”
  她在胡砂手上捏了一把,给她挤挤眼睛,意思大约是小丫头眼光不错。不过胡砂还处于震惊状态,完全没感应到。
  凤仪揽着她的肩膀,倒是熟门熟路,很快就找到了她的房间,自己抽了一条凳子坐下,撑着下巴只是看着她笑。
  胡砂捏着油灯,都忘了放下,连声问:“二师兄、二师兄你怎么会来这里?师父他们知道吗?你……肯定是偷偷跑出来的吧……还是快回去,别让师祖骂你……”
  他笑吟吟地把油灯接过来,柔声道:“你猜我为什么要来看你?猜不到吗?”
  胡砂脸上登时大红,嗫嚅了半天,直觉要回避这个问题。
  凤仪也不等她说话,低声道:“我回到芷烟斋才知道你被师祖驱逐的事,想要找个人来问都找不到,师父和师兄也不知做了什么,都被师祖罚去灵岩洞静坐三天。我只得让灵兽一路追着你的气味,若不是下雨气味不好寻找,只怕我还来得快些呢。”
  胡砂面上一暗,良久,才轻道:“是我连累了师父和大师兄。其实我不该去清远,一开始就不该去。”
  陆大娘进来送茶,又递了一块干巾子并一碗小米粥给凤仪,热情的很:“公子今天就在寒舍将就一夜吧,外面风雨大的很,路也不好走。”
  凤仪眸光微转,见到胡砂满脸期待不舍的表情,便笑道:“那就麻烦大娘了。”
  陆大娘出去后,胡砂才低声说道:“二师兄,你一夜不回去,不会被处罚吗?”
  凤仪在她额头上伸指一弹:“傻姑娘,你忘了我入门已有五十年?这些不是你该操心的事,你先想想自己吧。”
  胡砂垂下眼皮,睫毛微微颤抖,勉强笑道:“我?我嘛……自然从哪里来,就回哪里去。”
  凤仪小啜了一口茶水,淡道:“要回嘉兴,只怕还有一番折腾吧,你确定自己一个人能办到?”
  胡砂心中一惊,先前被丢到脑后的事闪电般浮现出来,她猛然跳起,桌上的茶杯都差点被她撞翻。
  “二师兄!”她大叫,“你……你也是我那个世界来的吧?!对不对?不然你怎么会知道孔子的话?!你先前一直瞒着我?!”
  凤仪一把捂住她的嘴,看看门外,确定陆大娘没被惊动,这才将她按坐下来,贴着耳朵轻道:“别叫,小心叫别人听见。”
  胡砂瞪圆了眼睛,顾不得还被他捂着嘴,急道:“那、那你真是……”
  凤仪摇了摇头:“我不是,但我昔日有个友人,是与你一样,被青灵真君弄来了这里,条件便是十年内找到两件天神遗物交给真君,才能送他回家。”
  “那他找到了吗?回去了吗?”胡砂最关心这个。
  凤仪眼神一黯,叹道:“他死了。”
  那一瞬间,天上好像有雷劈下来,正中她心头似的,将她劈得浑身发麻,冷汗如浆。
  “……死了?”她颤声反问。
  凤仪长叹一声,“彼时谁也不知那五件成套的天神遗物在何处,他也是费尽了千辛万苦才弄清木昊铃位于流洲南海海底,瀛洲乐正石山旧殿藏着水琉琴。可惜在取水琉琴的途中,就此一命呜呼。”
  胡砂倒抽一口凉气,怔怔望着他,说不出话来。
  “那水琉琴,与其他神器甚是不同……具体为何我也不清楚,似乎是轻易不得靠近的,你要去取,只怕困难的很。”
  胡砂低声道:“那我也得试试,我不想五年后就死在这里,我要回家。”
  凤仪突然握住她的手,紧紧攥着,掌心炽热,那种热度竟令她悚然一惊。
  “是我们去试,二师兄陪着你。”
  她又是一惊,猛然抬首,刚好对上他漆黑狭长的双目,那里面太深,她看不明白。凤仪看了她半晌,唇角一弯,露出一抹温柔的笑:“已经死了一个朋友,我不想看到你也死。所以这次我陪你去。”
  胡砂猛地吸了一口气,这才发觉自己一直屏着呼吸。她垂下头,耳朵慢慢红了,连带着眼睛好像也有点红,半晌,才小猫似的软软叫一声:“二师兄……谢谢你。”
  凤仪笑道:“你叫我那么多声二师兄,我怎能放着你不管。这些客套话,以后不用说了。”
  胡砂默默点头,只觉他微凉的手指拂过耳畔,顺势滑下来,要摸在脸颊上。她本能地一缩,从椅子上站了起来,背过身故作自然地说道:“对了,我去看看大娘是不是帮你把客房收拾好了,我、我去帮忙!”
  她推门逃也似的跑了出去,正撞上过来添茶的陆大娘,险些把茶盘也撞翻了。
  陆大娘赶紧扶住她,又笑又气:“看你,毛毛躁躁的!可别叫那位公子笑话!”
  抬头见她面上酡红,艳色可压桃花,陆大娘不由笑得更厉害,挽住她的手低声道:“小胡砂,他是路上照顾你的人吧?我看这公子不错,冒着大雨也来看你,可见关心的很。你可有将他的情况问个明白?”
  胡砂不知该摇头还是点头,只觉心里突突乱跳,竟不知怎么办才好。
  陆大娘笑着捏了捏她的脸,进去招呼凤仪到客房睡觉。直到人都走了,胡砂才磨磨蹭蹭回到自己屋子,吹了油灯跳上床,又用被子裹住脑袋,忐忑不安。
  只是这忐忑与先前却截然不同。
  彼时脑海里一忽儿浮现出芳准柔和的黑眼珠,一忽儿又是凤仪带着凉意的手指,闹得她睡也睡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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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莫名

  她在飞。
  在一片浓厚的,灰蒙蒙的雾气里飞。
  上下左右,都是黑漆漆的,什么也看不到。只有阴风拂过发间,令人头皮发麻。
  远方传来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嚎叫声,像是妖怪,又像凶猛的野兽。
  胡砂不太明白自己怎么会在这里,她试着动了动身体,谁知周围的雾气立时散去,她直线状朝下跌去,还没来得及张口呼叫,身体已经撞在硬硬的地面上,痛得她眼泪汪汪。
  “罪人——!”
  天顶传下霹雳般的怒吼,耳朵都要被它叫破,紧跟着无数道雷电劈打在她身体周围,虽然并没伤到她分毫,却也足以令人吓得晕厥过去。
  胡砂死死捂住耳朵,把身体缩成一个球。
  四面八方传来凄厉的嘶吼,无数奇形怪状的妖兽朝她扑来,像潮水一般,无处可躲。
  胡砂惊得手脚冰凉,半寸也动不得。
  耳畔有清朗的风声响起,金光登时大作,那刺目的光芒中隐约立着一人,金甲长刀,眉目如画。那人上前一步,提刀斜斜一划,妖兽们瞬间便像纸屑般碎开,天顶的雷云也被飓风吹得散开,露出一方灰白天空。
  头顶传来一声低咒:“芳准!坏吾好事!”
  那雷鸣又轰了一阵,霎时间一切平静下来,诸般幻相皆破,这里不过是一片漆黑的原野,广袤无垠,远方起伏的山峦与树丛看上去像是用墨水泼出来的。
  那金甲神人收刀横于胸,身子微微一转,刹那间化作金光万道,莹莹絮絮地落下,最后只剩白纸小人一张,落在胡砂掌心。
  掌心传来一种暖意,胡砂不由一个激灵,霍地一下坐了起来,满头冷汗地四处张望,这里还是陆大娘家,天色已然大亮,她睡在床上,没有妖兽,也没有雷鸣电闪。
  胡砂愣了好久,不确定那是梦还是什么别的。低头朝掌心一看,一张白纸小人正放在其上,已被汗水浸透。
  她的整颗心好像都被什么东西拎了一下,麻麻的痛。
  师父……她在胸口喃喃念着这两个字,只觉喉咙里酸甜苦辣什么味道都有。
  定然是他帮了自己,只不知道这白纸小人是什么时候塞给她的。
  胡砂小心翼翼把白纸小人放在被子上,轻轻抚平,然后放进荷包里,贴着心口安置,仿佛那样就能获得力量一般。
  陆大娘在外面敲门:“小胡砂,起了没?凤仪公子在等着你啰!”
  她急忙答应一声,起身穿衣梳洗。看样子,陆大娘已经问到了二师兄的名字,不知问没问到他家在那里,有没有娶妻……想到这里,胡砂脸上又是一红,低念一声罪过,赶紧捧来冷水洗脸。
  出去的时候,凤仪早已神清气爽地坐在外厅喝茶,面前还放着两个包子。
  胡砂奇道:“二师兄,那是肉包子啊!你能吃荤腥?”
  “笨,那是菜包子。”他丢给她一个,咧嘴笑,“虽然出来了,但修行不能断。你以后也不许吃荤腥,少少吃些素食吧。”
  胡砂的嘴巴又撅起来了:“我又不想成仙……”
  陆大娘刚好从厨房端了汤出来,很是好奇地问道:“成什么仙?小胡砂,你怎么叫他二师兄?不是没能拜上师父么?”
  胡砂一时语塞,不知该怎么给她解释这复杂的关系。凤仪笑道:“没来得及告诉大娘,胡砂是没能到清远拜师,我们的师父是一个云游道人。昨天因着她偷吃鸡腿,师父骂了她几句,这孩子便闹脾气跑了出来,这会我赶着将她带回去呢。”
  陆大娘顿时了然,爱怜又好笑地在胡砂脑袋上一拍:“傻孩子,你师父是为你好呢。怪道我说怎么一个月没见瘦了那么多,原来是没吃饭。以后可要乖乖听师父的话,别偷吃荤腥啦!”
  说着又把汤端了回去:“若是早说,我便不做这肉羹了。等我去给你们做个素汤来。”
  凤仪连忙阻止:“不麻烦大娘了,我得赶紧带小师妹回去,迟了师父要责罚的。”
  胡砂正在埋头吃包子,不防后背突然被他一提,轻飘飘地拽出了门,她急道:“等等!我的包袱还没……”
  凤仪不屑一顾地皱皱眉头:“什么包袱?哦,包着那些难看的衣服是吧?那些难看死了,都丢掉,二师兄帮你买新的。”
  “丢掉……?!”胡砂惊得差点被噎住,一时说不出话来。
  陆大娘在门口朝他们依依不舍地摇着手绢:“小胡砂,好好跟着师父修炼,记得闲了来看大娘啊!凤仪公子,胡砂就拜托你照顾了……”
  “大娘,我的包袱……”胡砂着急地朝她挥手,奈何对方只当她是告别,手绢摇得更欢了。
  最后还是没能将包袱取回来,胡砂一路都撅着嘴,无论凤仪和她说什么,她都不理不睬。
  “好了,是二师兄不对。”凤仪无奈地拽拽她的小辫子,“真是个小丫头。”
  胡砂的嘴撅得可以挂油瓶,嘟囔道:“你当着大娘的面说衣服难看,多不给她面子。那些都是她给我做的。”
  凤仪失笑,忽而牵住她的手,只道:“那二师兄给你赔罪,跟我来。”
  他领着她拐个弯,走进一家店铺,上书“成衣坊”三字。
  店内用长竹竿挂着一幅又一幅的彩衣绸缎,因着海内十洲与海外不太一样,上面的花纹针法都是前所未见,胡砂看得眼花缭乱,竟分不出谁更好看些。
  “喜欢什么,只管挑,二师兄给你买。”凤仪将她轻轻推进门。
  “二师兄……”她小小拉了一把他的袖子,“这里看上去好贵的,咱们还是去小铺子买几匹布,我自己做好了。”
  他没说话,只安抚地捏了捏她的手,在诸多斑斓花布间细细挑选。
  胡砂无奈之下只得四处乱看,忽见前面架子上挂着一件成衣,淡淡的绯红,像霞光一般,色泽极柔极美。她忍不住多看了两眼,那老板是个会看眼色的,赶紧凑 过来笑道:“姑娘喜欢那件?果然有眼光,这是天香湖的青蚕吐的丝织就,取了多丽山附近茜草染的色,别处再也见不到这种漂亮的红。”
  胡砂还没来得及说话,凤仪便开口道:“好,就要那件。多少银子?”
  她吓一跳,赶紧拦住:“别!我只是看看……”
  凤仪将她轻轻推开,“那颜色我喜欢,想看小师妹穿。”
  老板笑呵呵地,说着奉承话:“这颜色如此漂亮,也只有姑娘这样的人才能配上了。姑娘好眼光,好福气,有这样一位相公。”
  “不是相公!”她急得不晓得怎么办才好,那边厢凤仪已经付钱,把衣服轻轻抛了过来。
  “后面有更衣厅,小师妹快去换,你身上那套衣服我再也不想看。”
  事已至此,她只得哀怨地看他一眼,捧着衣服去后面换了。
  那衣服又软又轻,穿在身上自然与寻常布料不同,关键是这样轻薄,却不觉得冷。她一面系着衣带,一面听那老板在外面和凤仪搭话,赞这衣服料子好,寻常刀枪都刺不进去,也不易沾染风尘,出门行走是再好不过的。
  她不由扯了扯袖子,软绵绵的,真能挡住刀枪?她反正不相信。
  衣服略有些大了,胡砂在里面整了半天,忽听外面有人在与凤仪争执,声音还很大:“这位兄台真是荒唐,这成衣是我前几天和老板订做的,买东西总有先来后到的道理,你出钱多,就能无视道理?”
  凤仪笑道:“好吵,我事先也不认得你,老板更没与我说明衣服是被你预订了的,为什么就不能花钱买?”
  那人怒道:“老板!你过来评评理!先前我是不是与你订了那件成衣?你怎的又专卖他人?!”
  那老板夹在中间活浆糊,左右为难。胡砂提着旧衣服推门出去,奇道:“二师兄,怎么了?”
  店内三人一齐回头看过来,凤仪身边站着一个年轻男子,约有二十多岁,修眉俊目,肤色黝黑,眉宇间自有一股俊朗彪悍。一见到胡砂,他目中流露出一丝惊艳的神色,正要说的话不由自主就吞了回去。
  凤仪懒得理他,笑吟吟地走过去,拉着她上下打量,赞叹道:“到底是人要衣装,如今这样岂不是漂亮极了?我早说,我家小师妹是很漂亮的,只是不会打扮。”
  胡砂一被夸就要脸红,结巴道:“真、真的吗?”
  “自然是真的,那里有镜子,你自己去看。”凤仪将她推到大铜镜前,镜中立即映出一个少女,肤色莹白,红衣乌发。因着她在清远的一个月几乎没吃什么东西,所以清瘦了许多,下颌尖敲,显得双目水汪汪的,先前的稚气大减,显出一些少女的妩媚来了。
  胡砂也没想到这件衣服与自己这般相配,稍稍出了一下神,就听那个男子在后面说道:“老板,这话到底怎么说?我订做的衣裳,你反倒卖给别人。做生意贪便宜,也不能这样没诚信吧?”
  那老板愁眉苦脸,连声道:“这位公子,话不是这样说的呀!你订了衣服,说好三天内来拿,小店都等了你七八天也不见个人影,咱们不能做亏本生意是不是?谁想今日就这么巧碰到了一起呢?要不你和那位公子打个商量,看怎么安排吧,别来找我。”
  胡砂拽了拽凤仪的袖子,低声道:“二师兄,衣服是他订做的吗?”
  凤仪嘲讽地一笑:“别理他,钱咱们都付了,谁让他迟到,自己再重订一件吧。”
  那人又怒了:“你这人好没道理!得了便宜还要卖乖!你不知道这天香湖青蚕一年只吐一次丝,只够做一件衣裳?这会叫我到哪里去再订一件?!”
  凤仪只当没听见,揽着胡砂便要走,她挣了一下,走过去歉意道:“抱歉,这位大哥,我不知道是你事先订做的衣服。要不……要不我脱下来给你吧,我们再买别的。”
  那人见她这样说,自己倒不好意思起来了,脸上微微一红,嘟哝道:“倒……倒也不必,这衣裳姑娘穿着挺合适……算了,我认栽,老板,还有什么别的稀奇料子?”
  那老板松了一口气,一叠声说有,又报了七八串稀奇罕见的料子,那人摸了摸自己的钱袋,显是那些料子昂贵异常,他囊中羞涩的很。
  凤仪走过去笑道:“好罢,说到底衣裳是被我们买了,老板订金还没退给你吧?不如我添些钱,买一匹新料子,就当是先前的赔罪了。”
  那人立时转怒为喜,连声道:“这怎好意思!先前我也有错,给兄台赔不是了!”
  凤仪笑着摇了摇头,自取钱替他付了订金与工钱。那人拱手道:“感激不尽!在下莫名,敢问兄台与这位姑娘尊姓大名?”
  莫名?胡砂一呆,本能地接了一句:“其妙?”
  莫名脸上一红,“惭愧,其妙是家弟的名讳。”
  胡砂登时出了满头黑线,世上居然真有父母给自家孩子取名莫名其妙。
  凤仪报了姓名,双方在店内寒暄了一阵,莫名突然说道:“在此与两位相逢也是有缘,我想和二位问个路,不知瀛洲乐正石山旧殿要如何走?我四处寻访,只是没人知道。我见两位仪表不凡,想必是仙山高徒,或许能指点一二?”
  胡砂心中一惊,脱口而出:“瀛洲乐正石山旧殿?你、你要去那里做什么?”
  莫名见到她便要脸红,只得垂头道:“这……私人原因,只怕不能透露,请胡砂姑娘见谅。”
  瀛洲乐正石山旧殿,水琉琴就在那里。这人……难不成也是要去找天神遗物的?莫非……他也是被青灵真君从海外带到这里来的人?
  胡砂忍不住想问,忽觉手腕被凤仪轻轻捏了一把,他笑道:“那正巧,我们也是要去瀛洲的,不如路上搭个伴,也热闹些。至于那什么乐正石山旧殿,我们没听过,不过可以帮你打探。”
  莫名顿时大喜,连连拱手称谢,双方约了三日后生洲八塞渡口相见,这才依依不舍地告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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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个

  莫名走了之后,胡砂看着凤仪,欲言又止。
  他淡道:“别这样看我,虽说骗了他,却也是不得已而为之。还没确定他是否与你一样,莽莽撞撞地去问,泄露了秘密只怕不好吧。”
  胡砂点了点头,展颜一笑:“我就知道二师兄最好了,他们都说你坏的很,我可不这么想。”
  凤仪垂下眼睫,在她头顶摸了摸,没说话。忽然丢给她一个包袱,里面沉甸甸的,胡砂愣愣地打开,却见里面是各色新衣,并两卷花里胡哨的绸缎料子。
  他调侃道:“觉得我好,便为我做几件衣服吧。料子二师兄都给你买好了。”
  胡砂有些羞赧,小声道:“好、好啊。但我的手艺不好,如果不合身不好看,二师兄可别笑我。”
  凤仪勾起唇角:“怎么会,只要是小师妹做的,我都喜欢。”
  胡砂的脸又开始发红,捏着包袱在他身后亦步亦趋,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她是不是该告诉他,自己是有相公的人,不能对其他男人太亲热,他也不能对自己太亲密,否则就是娘口中不守妇道的坏女人?可是,人家也没表示什么什么,她要是说出来,岂不很丢人?
  胡砂胡砂,你要冷静,别总胡思乱想的。师兄对你好不过因为你们是同门,师父对你好也不过因为你是他徒弟,你要是为此有非分之想,才是对不起他们一番心意。
  她对自己念念有词念了好久,终于长长出一口气,正大光明地追了上去,抓着凤仪的袖子连声问:“二师兄,现在我们去哪儿?”
  凤仪眯着眼睛想了片刻:“去找客栈住下吧,别麻烦陆大娘了。顺便养养精神,要乘船出海呢。”
  胡砂吓了一跳:“还要乘船?!”
  上回他们到凤麟州桃源山,光腾云飞就飞了半天,要是乘船,该走到何年何月?
  凤仪无奈地看了她一眼:“不乘船,你指望二师兄一个人驮着你俩腾云跨海么?小丫头不能这样欺负你二师兄吧。”
  胡砂无话可说。
  两人在街上找了客栈住下,上楼的时候,凤仪突然说道:“师父和师兄在灵岩洞也要静坐三天,咱们走的时候,不知他们会不会追上。别遇上他们才好。”
  这句话让胡砂又是一夜没睡好。
  袖子里那个白纸小人明明轻薄柔软,在她看来却重若千钧。
  她闭着眼一个劲告诉自己:你有相公了你有相公了你有相公了……如此这般念了千百遍,到底还是睡着了。只是做个梦,那个画在纸上的相公突然跳下来,变作芳准的模样,拈花含笑。不知怎的忽然又变作了凤仪,斜倚月下。
  醒来之后,胡砂难免埋怨自己死的太不是时候,好歹让她看过那夫君的相貌再死也好,省得到如今总把别人的样貌幻想成他。
  她就这般心猿意马地过了三天,无时无刻不在妇德与失德之间徘徊为难,越发觉得自己成了个坏女人,惶惶不可终日。
  到了第三日上,莫名果然早早等在了八塞渡口,至于让胡砂担心了好久的师父和大师兄,直到他们顺利上船都没出现,她也不知是安心还是失望。
  从生洲坐船去瀛洲,起码要花上半个月的时间,先几日胡砂还觉得茫茫大海很有意思,每天泡在船头,白天数海鸥晚上数星星,越到后面越觉得无聊,最后只和凤仪他二人一样,躲在船舱里睡觉,连话也懒得说。
  “二师兄,还有多少天才能到瀛洲啊?”在无聊到了极致的时候,胡砂终于忍不住在吃饭的时候发问了。
  凤仪还恪守着清远的规矩,不吃荤腥,只夹了两筷子青菜,一面喝茶一面慢悠悠说道:“还有三四天吧。海上航行,谁也说不准确切时间,不可预计的情况太多。”
  正说着,却见莫名愁眉苦脸地捧着一件五彩斑斓的衣服过来了:“想不到这种仙山仙地也有奸商,花了那么多银子,居然给我一件破衣服!”
  胡砂好奇地凑过去看,却见他手上捧着的正是在生洲那家成衣坊做的新衣,听说是比天香湖青蚕丝更贵的料子,珠光宝气的,只可惜胸前有个拇指大小的洞,显见是不能穿出去的。
  “买的时候你没验货吗?”凤仪接过来看了一眼,用手搓搓,又奇道:“像是新戳出来的,你自己戳的?”
  莫名脸上一红,嗫嚅道:“那老板说这是火浣鼠毛织就的衣裳,不畏水火,刀枪不入,我……我就用匕首试了试……谁想一戳就破……”
  凤仪忍不住失声笑了出来,将衣服抛给他:“显然他欺负你这外乡人没见识,火浣鼠的毛皮是何等珍贵,与天香湖青蚕岂止差了一个档次,神仙也未必能穿上, 他会用那种价格卖给你?这确是毛皮织就,但并非火浣鼠,而是知春山的地鼠皮毛,大抵是比寻常衣服暖和些,至于水火刀枪,是一点也不能防的。”
  莫名尴尬地攥着衣服,也不知是把它丢掉还是捧着大哭一场。胡砂赶紧过去安慰:“莫名大哥,你别难过,就是一个洞而已,我看这衣服花里胡哨的,我这两天帮二师兄做衣服,还有剩余的布料,颜色也差不多,我帮你补上吧。”
  莫名感激不尽地给她拱手道谢:“真是劳烦胡砂姑娘了,大恩不言谢!日后姑娘有任何差遣,在下一定为你做到。”
  胡砂骇笑:“这……不是什么大事,算不上大恩……补个洞而已……”
  他连连摇头,叹道:“非也,实不相瞒,这衣裳……是买给我数年未见的未婚妻的,我因一些事情不得不在大婚前离开她,如今事情快要办妥,终于可以回到家乡,这件衣裳是给她带的礼物……”
  话未说完,却听凤仪问道:“莫兄不知家乡在何方?我二人正好近日下山历练,没什么俗事,倒可以送你一程。”
  摆明了是套话,奈何莫名老兄半点也没发觉,大方地笑道:“我家乡在川蜀渝州,只怕两位没听说过,不敢劳烦相送了。”
  胡砂差点跳起来,指着他的鼻尖,一个劲抖,偏生说不出一个字。
  莫名莫名其妙地看着胡砂,奇道:“胡砂姑娘怎么了?”
  凤仪撑着下巴,懒洋洋地说道:“我只有一句话问你,那土堰鼓是你找到了,交给青灵真君的?”
  这次轮到莫名跳起来,浑身发抖,脸色忽青忽白。
  彼时胡砂才弄清楚,莫名出身武术世家,习得一身好武艺,自小行走江湖,资质非凡。因着在山神庙没有磕头,夜来做梦就被抓到了海内十洲,为人嘱咐十年内取得土堰鼓与水琉琴。
  他身怀武艺,自然比手无缚鸡之力的胡砂厉害些,在海内十洲跑了两三年,居然还真给他在聚窟洲无穷谷找到了土堰鼓,此后四处打探,得知水琉琴藏在瀛洲乐正石山旧殿,正要出发,便遇到了胡砂与凤仪。
  凤仪听说,便点头笑道:“看来,如今真君手里已经有了两件天神遗物。神器得其三便能成事,就差这一个水琉琴了。怪道他这样焦急。”
  此言一出,胡砂和莫名都疑惑地看着他,不太明白是什么意思。
  他解释道:“金木水火土成套的五件神器,聚集五行之力,威力巨大。木昊铃为我那友人所得,土堰鼓由莫名所得,都给了真君。金琵琶被盗,御火笛在魔道手中,真君是没本事拿到了,只能盯着最难拿的水琉琴。只要得到它,他和你们的心愿都了,互取所需吧。”
  莫名叹道:“这些神仙鬼怪,我素来是不信的,如今不得不信,却也摸不着头脑的很。且不管他要来是做什么,总之为了回去,我们都得努力。胡砂姑娘,真想不到,原来你与我是一个地方来的。”
  胡砂愣愣地点了点头,定定看着莫名,低声道:“你是第三个。不知还有没有第四第五个。”
  莫名将腰间的长剑一拍:“这真君也太不成事!让我等粗鲁江湖汉子来替他跑腿也罢,怎的还将一个小姑娘掳来!岂不是白白送死的份?胡砂姑娘,此行莫名一定护你到底,水琉琴到手,算作你的功劳,想来我已将土堰鼓给了他,那真君也不会为难我。”
  胡砂感激地看着他,正要说话,忽觉整个船身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三个人登时站立不稳,滚做一地,墙角放置的花瓶装饰也光啷啷砸了下来。
  外面许多人在尖声叫嚷:“是海妖!遇到海妖了!”一时间哭的哭,叫的叫,跑的跑,跳海的跳海,乱作一团。
  胡砂从这面墙撞到那面墙,像被放在锅里的炒豆,翻来覆去头晕眼花,最后被人一把扯住胳膊,用力拖出舱房,腥涩的海风立时扑面而来,夹杂着翻卷而起的海水,几乎是瞬间就把她淋了个湿透。
  船头到处是惊恐的人,死死拉着甲板,在狂风暴雨中努力寻找一个支撑点。
  天色已然很暗了,还下着密密麻麻的大雨,海天都是漆黑一片,完全分不清方向。海水像沸腾似的在不住翻滚,下面也不知藏了什么庞然大物。
  胡砂被凤仪一把按在甲板上,疼的大叫一声,后面的莫名抽出长剑,厉声道:“凤仪,胡砂姑娘,你们快退后!船下有妖怪!”
  话音刚落,却见海面上飙射出一尾粗长漆黑的物事,滑溜溜的,像是怪物的尾巴,将船体从中一卷,小孩子玩玩具似的,嘎嘣一声,整艘大船从中被折成两半,吱吱呀呀地断裂开,上面的人哭喊声不绝。
  胡砂被人紧紧压在甲板上,那人用下巴按住她的脖子,不让她动。只觉一阵天旋地转,那断成两半的船砸在海里,被大尾巴胡乱一搅,眼看便要卷入漩涡。
  她何曾遇过这等事,惊得嗓子都叫哑了,忽听耳后凤仪低声道:“莫慌,我在这儿!那妖物有些不简单,我无法用腾云术,你抓紧我,一刻也别松!”
  断船到底还是沉了下去,冰冷的海水席卷而上,像是有无数双有力的手在撕扯着她的身体,胡砂呛了几口水,只觉咸涩异常,入到眼里更是疼的不行,所幸凤仪将两人的腰带拴在一处,他紧紧箍住她的身体,两人暂时没有分开。
  海面上嗖地一声窜起一只庞然大物,身体细长漆黑,足有百丈高,头角峥嵘,两只眼睛在黑雾中像巨大的灯笼,寒光湛湛。
  "罪人——!"
  半空像是有人在怒吼,"还不快离开他?!"
  胡砂在慌乱中陡然想起那个古怪的梦,此时再抬头看那妖物,一瞬间明白了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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