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大的《妖言惑众》~~~
人类群居的地方,也就是妖魔栖息之处。
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有它们所渴望的一切。
本公司竭诚为您服务,险种包括:
吸血鬼险
处女怀孕险
人体自焚险
外星人劫持/伤害/强暴险
另有多种特殊保险产品,条款面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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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大的《妖言惑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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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一 不可救妖 I
一早醒来,就看见讨厌的东西。
在睡梦中没有任何东西能滋扰她,然而,一旦从梦境中醒来,就如同浮出深海,声,光,温度,形体,一一展现。镇魂看着天花板,叹了口气。
朝阳透过窗帘的缝隙漏在地板上,而阳光不到的阴暗之处,一只小小的蔷薇精竭力地向她伸出枝蔓,吸取着人类睡眠时逸散的少许精气。
修行浅得连阳光都害怕,却还在白天冒险地保持着幻形,想尽一切办法吸取精气--为什么连植物的精魅都这么贪婪。镇魂烦恶地从被子里伸出手,摸到了床头朱砂瓶子里的一支地图笔,向墙角的蔷薇精掷去。铁质的笔头带着朱砂穿透了蔷薇精,于是那小小的精魅发出细小而凄惨的尖叫,瞬间消失了。
她起身哗地拉开窗帘。
阳光驱散了道行尚浅的鬼怪魔物,所以,游弋在清晨的天空中的,尽是些醒目的大玩意。镇魂一边刷牙,一边看着一只红鬃的火焰狻猊坐在电线杆上,伸出爪子向一些在树上飞舞的半透明的小东西乱抓,那是夜露凝成的短命精魅,不到中午就会被蒸发,但如果被人趁天亮前捕捉饮用的话,却有明目延年的功效。
出门前,镇魂从外套中摸出一个银质酒瓶,以手指蘸酒,在额头上划了几笔。再不快的话,就要迟到了。她叼着一片海苔饼干,驱车上了高速公路,向市区方向驶去。
这是个晴朗的早晨,阳光明媚,天色澄蓝。她轻吐一口气,神清气爽地伸手拧开广播,电台DJ年轻甜美的声音正在播报本地天气。镇魂变换车道,连续超过几辆车。那些车辆内多半是近郊的住户,清晨举家赶往城内上班上学,车窗里常看得见一张孩童的小脸兴奋地向外张望。
忽然,空气中的异常震动令她心头一寒。那是巨大的羽翼在鼓动。她一手抹去额上的雄黄酒符,却只来得及看见一道华丽的黑色尾羽迎面掠在她的车前挡风玻璃上,而拥有这尾羽的魔物,已越过车顶径直向后飞去。一声爆响旋即传来。从后视镜里可以看见,那魔物直接没入了后面的一辆轿车,那车立刻在超车道上打滑失控,直撞向中央隔离栏,横滚在地。后车躲避不及,接二连三地撞成一团,橘红的火焰与浓烟中,一只黑色大鸟拖着扇动磷光的羽翼直冲而出,毫不停留地向天际飞去。那是传说中亡灵化成的凶鸟,\\\"煞\\\",来去无常,从她听见\\\"煞\\\"的振翅声到现在,不过十秒而已。
镇魂将车停在紧急停车道,掏出手机拨通急救热线,在她说明事故情况的间隙中,一只平日行动迟缓的沼精急匆匆地经过她的面前,接着是三五只还未修成人形的白鼬先后跃过沼精的头顶奔跑而去。她向它们移动的方向看去,随即厌恶地移开眼光。那里,大大小小的精魅或从地底钻出,或从天而降,兴高采烈地拥向车祸现场,舔食血迹与残余的人类肢体。这些胆怯的东西大多灵力微薄,畏惧人气和强大的同类,不敢在医院等场所摄食,胆子极大的也只能伺机绊倒正在行背运的人,冀望于人类跌伤后流出的那点血而已。所以,这样的事故现场,长久以来已被默认为它们盛宴的餐桌。如果强行制止它们的话,饥饿反倒会迫使它们铤而走险,危害生者。她只能眼睁睁看着它们贪婪地号叫着,互相践踏推挤争夺撕扯,在血食堆中陶醉地舔着各自奇形怪状的手指。
在大多数人看来,虽然在高速路上目睹了一场连环车祸,但这个早晨仍不失为一个晴朗新鲜的好天气。他们看不见镇魂所看见的一切。在她抹去额上雄黄酒符印的那一刻,视野中原本碧蓝的天空顿时变得灰暗混沌,魔物四现。道路尽头的地平线上,更有一团浓厚的黑气在缓慢翻涌。那就是相叶市。人类群居的地方,也就是妖魔栖息之处。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有它们所渴望的一切。
终于挣脱了上班尖峰时段噩梦般的交通,镇魂将车子停入长缨大厦附设的地下三层停车场,从助手席上的纸盒里拿出一双细高跟鞋,叹了口气,认命地穿上。谁叫她是个上班族。
这栋大厦总高七十层,属于长缨财团所有。地下二层到地上九层租赁给百货公司以及银行,财团下属的本地证券、广告、金融与保险等子公司依次分布于第十到六十八层,六十九与七十层则建成玻璃壁面的观景餐厅。停车场内的高速电梯共有八部,根据一旁张贴的说明,1号电梯通往地下二层至地上九层的百货公司,2号至7号分别专属于长缨财团各个下属分公司及观景餐厅,而最后的一部电梯则没有任何文字说明,也似乎极少有人使用。镇魂走向8号电梯,将手指伸向指令按钮下方一个小小的不起眼的海螺形装饰浮雕,电梯门立刻向左右滑开,门内的指令板上只有一个楼层选项:71层。
一个孩子跑到她的身后,好奇地观望着。母亲喊了他一声,他便回头问道:\\\"妈妈,大楼不是只有70层吗?第71层在哪里?\\\"
那名穿着标准OL套装和高跟鞋的女子闪身走入电梯,电梯门随即合拢。
母亲愣怔了一下:\\\"71层……大概就是天台吧?\\\"
孩子伸出手指,猛力按着门旁指令板上的海螺形装饰浮雕,但8号电梯却再也没有任何反应。指令板上,楼层数字渐次变换,最终停留在\\\"71\\\"。
正如那名母亲所说,第70层豪华观景餐厅的顶上,就是大厦的天台,有时一些爱摆谱的访客也会搭乘直升飞机降落在那里。大厦建成近10年来,前后收到过两起关于71层的投诉,当事人都声称说是无意中搭上了8号电梯,误闯到第71层,据说那里的格局与10-68层的写字楼完全一样,门口的铜牌上写着\\\"长缨保险相叶市分公司特别事务及特别理赔部\\\"。然而众所周知,无论是从大楼的外观或设计图纸上来看,都完全不存在所谓71层,长缨保险相叶市分公司也根本没有设置\\\"特别事务及特别理赔部\\\"这个部门,两名目击者于是顺理成章地被认定是产生了臆想或幻觉。无论如何,\\\"神出鬼没的71楼\\\"从此作为无聊的办公室传说之一在本大厦的上班族之间口耳相传,保留了下来。
叮。电梯轻响。金属门随即左右滑开,正对面,接待前台背后的影壁上,赫然是\\\"长缨保险相叶市分公司特别事务及特别理赔部\\\"几个大字。
镇魂绕过影壁,走廊里如任何一天一样人头攒动混乱非常。吸血鬼及蝙蝠事务科的白牙科长大踏步地直冲出来,黑风衣飒飒飘动——这老头追捕了一辈子的吸血鬼,到头来他打扮得比谁都更像他狩猎的目标。降头科的女职员端着大托盘险险闪过白科长的来势,托盘里整齐摆放着小束的人类毛发,至少超过六种颜色——被施法人的毛发是降头术的重要道具。
妖兽二科的办公室门开着,镇魂经过时看见他们的客户,一只雄狐狸正在愤怒地说着什么。道行浅的狐狸们所采取的变形方法,大多是到义冢或乱葬岗去捡一个人类的头盖骨,顶在头上对着十五的满月跪拜,只要拜完三次骨头不掉下来,就可以牢牢地粘在狐狸头顶,狐形也就化成人形。相应地,如果把脑袋上戴着的头盖骨取下,便会恢复狐狸的原形。那只狐狸说着说着,经常将那片骨头像帽子似地摘下来叩叩地敲击桌子,一会又恼火地戴回去,于是他的模样就诡异地在中年微胖男子和一只毛发蓬乱的老狐狸之间反复变化。
继续向前是妖兽三科、蛊毒科、东方术法一科二科、西方巫术科、西方魔法科、非洲大洋洲及南美术法科、丹药石散科、外星人事务科、异次元科的办公室。他们的工作性质特别,所以办公室并不采取开放式,而使用老式的全封闭房间布局,虽然闷一点,但是能有效隔离各自危险的工作——有时候也不是那么顶用,她刚看见不知什么东西从蛊毒科办公室里飞了出来,蛊毒科的化蛊小姐一手抓着钵子一手高举一瓶桃树精油喷雾在后拼命追赶。
经过西方巫术科的时候,镇魂听见外籍职员杜瓦勒拉先生正在好声好气地讲着电话:\\\"是的,如果您骑乘的不是吸尘器而是旧式普通扫帚的话,我们不能为您办理机动车辆保险,这样的状况我建议您直接到本楼第47层办理财产险,对,47层是对一般市民服务的,所以请不要穿着长袍来。\\\"
人寿保险、养老保险、财产险、机动车辆保险、货物运输保险、责任险等一般险种并不包括在特别事务及特别理赔部的业务范围内,他们所处理的险种是本市独家的吸血鬼险、处女怀孕险、人体自焚险、外星人劫持/伤害/强暴险,另外还有许多可以面议条款的特殊保险产品,都由相应的科室负责。
而走廊的尽头,只有一间紧闭大门的房间,门上语焉不详地挂着牌子:“机动科”。那就是镇魂与另外一名同事共用的办公室。
所谓机动科,其实是在其他科室人手不够的情况下接手外勤工作的科室,如果某些个案实在难以归入其他科室业务范围,接待处大多也会把单子丢给机动科来做。机动科是一间接近200平方米的套房,进门迎面便是会客区,有着270度的全景玻璃,可以俯瞰整个都市中心商务区,这并非因为他们的职位特别高或是机动科特别重要,而是因为他们的工作需要“瞭望”。会客区的左右则是他们各自的办公室,由于外勤工作特别多,所以两个办公室都附设更衣室及储藏室,宽敞得近乎奢侈。
刚推开门,便听见右手那间办公室内传来狂暴的撞击声,连特别加固过的桃木门板都为之震动。接着,门被砰然踹开,一匹黑马的前半个马身冲了出来,似乎被人揪住了尾巴,高高尥起前蹄,那蹄子上竟然各生着一对小翅。镇魂没来由地觉得心头烦闷顿生,退了一步,挥开四处飞扬的纸张,大喝道:“捕梦,你这又是什么玩意!”
门内的人声嘶力竭喊道:“对——不——起——!”,似乎还隐约拖着哭腔。随着那声音,一道绳索从门内抛出,套住了怪马的脖子,不管它如何喷鼻跳踉,硬是将它拽回办公室内。
一阵纸张散落,器皿碎裂的声音响过之后,房间里终于静了下来。镇魂探头进去,那马已经被绳索捆了个大概,一名温文俊秀的年轻男子正手脚并用,呈大字形压在它身上,表情极之苦闷。
“早安,捕梦。今天的晨练内容是骑马?真是贵族风范呀。”
“早安,镇魂……”捕梦抹去脸上的泪痕,眨着眼睛说:“你知道我的眼镜在哪儿吗?”
镇魂抬抬眉毛,走进捕梦的办公室,从地板上散落的资料堆里拾起破碎的眼镜,蹲身戴回捕梦脸上。
“你看,这真是太棒了。”捕梦虽然这么说着,面孔上却看不出丝毫“太棒了”的表情。他谨慎地挪开一只手,让镇魂看那匹马的眼睛。那奇异的红色瞳仁,其中浮游着深紫的血丝,像沼泽吞噬着一切光明与幸福的感情,与此同时,恐惧、压抑、厌烦,种种负面情绪的碎片全数从记忆深处翻涌而出。
捕梦迅速地将马的双眼重新捂上。“血统真的很纯正,你也感觉到了吧?是我昨晚捉到的,大概是目前世界上血统最纯正的‘梦魇’。只要靠近它,就能感受到那种强烈的灰暗和恐怖,简直叫人丧失一切信心……镇魂?”他忽然说不出话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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镇魂空洞的眼睛里流下了两行泪,而她自己却似乎并无觉察。
一个小小的,毫无感情的声音继续在资料堆里响着,那是被打落在地的收音机:“……23公里处发生连环车祸,目前为止共五死二伤,事故原因正在调查中。本台在此提醒诸位司机朋友,高速公路行车敬请小心谨慎……”
镇魂低声说:“都是因为我。我不想在非工作时间看到那些东西,所以在额头上画了空明符。要不是那样的话,我早该看见那只‘煞’,说不定就能救他们……”她突然哭出声音,将头埋进双手中。
捕梦迅速摸出一片银叶,捻成粉末,在那匹梦魇身上划出符咒,梦魇应手化为一道黑气,被捕梦装进了银质小瓶。
“不要受它的影响!这是梦魇啊!”捕梦将小瓶收入口袋,捉住镇魂的肩膀,用力摇晃。
“梦魇……”镇魂喃喃地说。自从捕梦在她的房间安放了几件东西之后,她再也没有被任何噩梦滋扰过。
“对,血统纯正的梦魇就是这样红色眼睛,蹄上生着小翅的黑马,在夜里,它们在屋顶与窗户之间轻盈穿行奔跑,所到的每一个地方,人们都会在睡梦中感到无比的惊惧与痛苦。而那些轻微的、不成型的噩梦,都是梦魇和普通的梦杂交而生下的混血。”捕梦说着,从地板上拈起一根黑色的马鬃。“你的意志力已经够强了,普通人家的地板上要是有这样一根马鬃,能让全家人做好几个月的噩梦。”
镇魂逐渐镇定下来,抹了抹泪湿的脸,脑子已经开始飞快地运转起来,很快达到最大转速:“捕梦,你说我们可不可以利用这根毛私下开辟一个‘让你的仇人做噩梦,买1小时送20分钟,加量不加价’的业务?捕梦,喂,捕梦!”她看着捕梦清朗的眉宇间渐渐聚集了阴云,突然有种不妙的预感。
捕梦凝视着手里的黑色马鬃,眼里滚动着泪光:“你知道,从莉莉丝死了以后,我就再也没有养过兔子……我不该给它洗澡的,我真的不知道兔子那么怕水……”——显然,那根鬃毛又在发挥着它的力量。
“嗯……这里就是机动科吗?”一个女声在门外响起。来人大概是看见了他们办公室内的混乱景象,明显有些犹豫。
镇魂当机立断,一把夺过那根鬃毛,强忍内心的不适,将它裹进一张银叶子中,塞入口袋。如果任由这根毛的力量发挥的话,大概可以赶走他们所有的客户。转回头来,她看清了来人的模样。
那女子约莫二十五六年纪,长得不坏,尤其一双眼睛明艳动人,抱着个巨大无比的纸袋,在门口探头探脑。镇魂一骨碌爬起来,展现职业性的笑容,一面将客人往会客区的沙发上让,一面用穿着名贵高跟鞋的脚淅沥哗啦把纸张碎玻璃都扫回捕梦的办公室内,砰地踹上捕梦的门,同时上身还保持着端正文雅的姿态,仿佛那些混乱都与她毫不相干。关门的气流掀起了几张纸,翩翩落在脱力地躺在地板上的捕梦头上。
过了片刻,捕梦的门再度被粗鲁地打开,镇魂那布满晦气的脸伸了进来,说:“出来干活,是个请求认定损害事实的。”捕梦歪歪脑袋,拿掉脸上盖着的纸,痛苦地坐起来。今天大概是他的试炼日,想想看,他刚刚徒手制服一匹梦魇,现在又要面对保险业者最不欢迎的工作内容。所谓认定损害事实,是指在保险理赔之前,对保险标的所受的损害进行数量、程度或性质上的确认,简单来说,就是确定客户受到的损失值不值得赔钱。
那个女子——梁小姐刚在沙发上坐定,就捉住镇魂的手絮絮说起来。
“那个,Alec说,如果他有什么事情,就让我来这里找机动科。现在他真的出事了,我,我不知道怎么办……”
“他出了什么事呢?”捕梦在镇魂身边坐下。
“Alec,他,他不见了……”梁小姐呜咽着擦了擦眼睛,手法很是技巧,眼线并没有被弄糊,“他在你们这里保过综合人身意外伤害险的,他说你们会知道的。”
真奇怪,我没有任何印象。镇魂暗自想道。“您说的那位……呃,Alec先生,他的全名叫什么?”
“大家都叫他Alec,他的中文名,好象是……叫做周金文。他已经失踪五天了,手机也都不听,我到处都找了,就是不见他的人……”
镇魂同情地点点头,手上不住敲击着电脑键盘,将周金文的名字输入客户查询系统。片刻,她抬头说:“我们的资料库里只有一份合同与周金文先生有关,周先生是被保险人,而保险人与受益人都不姓梁。”
梁小姐的眉毛拧成一团,愤愤地说:“哼,一定是关沫这个老女人!”
镇魂不置可否地抬抬眉毛。
“那么……您既然不是合同中的任何一方,那么除非您是周先生的直系亲属或指定代理人,否则不能领取赔偿金。”捕梦谨慎地说。
“赔偿金!”梁小姐呼地站起身,双手握拳,大声尖叫。“谁要你的赔偿金!我是要你们去救Alec!只要1秒钟就可以杀死一个人,这五天足够Alec死多少次!”
“脑死亡的话,理论上来说只能有一次……呃,不是,我是说我们衷心表示遗憾……但是周先生已经失踪五天的话,可以请警方协助调查啊。”捕梦向一边缩了缩,以免被梁小姐挥舞的双手打到。
“你不明白吗?”梁小姐把脸逼向捕梦,那上面清清楚楚地写着“疯狂”二字,“Alec完全蒸发了。上周三他离开春驹美发沙龙以后,再也没有人见过他,警方也没有发现任何线索,如果你们不赶快去救他的话,他死了,你们就要赔一大笔钱——关沫这老妖精一定给他买了一份很大的保单!”
“这个保单是47楼的普通业务部门卖出去的,要赔也是他们赔。我们71楼的财务是独立的,根本不用我们来清偿。”镇魂优游自得地在转椅上转着圈。
“但是——我会给你们钱。Alec既然说过要我来找你们,那自然有他的道理。我会给你们很多钱。”梁小姐一面说,一面将手伸进她带来的巨大纸袋里,拎出一个A3尺寸的密码箱,往面前的茶几上一送,茶几被那重量撞得摇晃不已。“都是全新的百元钞票,不连号。”
捕梦与镇魂对视了一眼。镇魂毫不客气地说:“您的钱来源正当么?我们可不想被动洗钱,您知道监管部门也不傻。”
梁小姐脸色遽变,好一会才忍住脾气说:“我叫梁之因,我的父亲是梁正。”梁正经营着本省最大的有机蔬菜与茶叶生产企业,他的女儿手边有些钱财,也不奇怪。
镇魂沉思一会,再次展开营业用的笑容:“人命关天,事不宜迟。梁小姐,您能不能提供一些更加详细的周金……呃,Alec先生的状况呢?这对我们寻找他很有帮助。”说着,她将茶几上装满现钞的公事包不露痕迹地转移到自己脚边。
梁之因也不罗嗦,双手提起她带来的巨大纸袋,往茶几上哗啦啦一倒。如洪水一般奔涌出来的上百张照片瞬间覆盖了整张桌面,还有一些滑落到地上。照片里还夹杂着几十版大头贴,三本电话簿。捕梦伸手摸了摸,找到四支手机,二支小灵通,另外还有不少酒店客房与酒吧、DISCO、餐厅的贵宾卡与折扣券。照片与大头贴大多数是情侣合影,男主角固定是一个年轻英俊的男子,头发齐肩,做了时髦的挑染,而女主角则大约有二十多个,部分照片背面还谨慎地用原子笔注明女子的名字,与一些意义不明的时间地点。
“蓓蓓,2003年11月25日,阿胖介绍,麻将,火锅。”捕梦纳罕地念出来。“这是什么意思?”
“是小抄。女朋友太多怕忘记。”梁之因一字一顿地说道,眼里燃烧着可以媲美地狱硫磺火焰的怒气。
周金文,27岁,通常自称为Alec,是春驹美发沙龙的美发师。半年前梁之因去做头发护理时与他相识,接着便开始交往。Alec手艺不错,容貌清秀,一向很受城内阔太太们的关注,甚至有为他争风吃醋的事件发生。关沫便是这些阔太太之一。不过据Alec自己的说法,自从他与梁之因交往之后,连关沫到美发沙龙来指名要他服务,他也是尽量躲避的。尽管多少有些不相信,梁之因还是和他交往着,当然少不了赠送他名贵的礼物。自从上周三之后,Alec突然与外界失去了一切联络。一直将关沫视为头号情敌的梁之因,此时自然怀疑他是被关沫窝藏起来了。在等待了两天之后,她忍无可忍地闯入Alec独居的公寓,却发现一脸泪水,穿戴考究的关沫正在那里拼命地用锤子敲打一面石膏板墙壁。墙壁内藏有一个简单的暗柜,里面不仅有着照片手机等物品,还有一些明显是别的女人赠送的,富有情调,很能引动绮思的纪念物。一直互相视为情敌的两个女子,到这时候才沮丧地发现,竟然有这么多对手在同时分享着她们的爱人。而她们的爱人,简直是一个被和平时代埋没了的间谍奇才,他的四支手机中,有两支分别贴着梁之因与关沫的大头贴,与她们俩的其中一人约会时,就选用贴有约会对象大头贴的那一支,让约会对象充分感受到他爱情的坚贞与忠诚。而小灵通上也零散贴着一些不相识的女人的照片,想必这伎俩是大受欢迎而广泛应用的。
两名女子虽然极其愤怒,但终究还是对他难以割舍。Alec的衣服物品都留在公寓内,厨房里还有一锅没有动过的培根炒饭,怎么看都是没有计划要出走的样子。而他常去的声色场所她们也都找过,除了由梁之因出面报警,关沫还雇佣了一名私家侦探,却没有找到蛛丝马迹——或者应该这样说,因为可以追查的线索太多又太含混了,所以反而没有任何进展。第五天,梁之因忍无可忍地将所有线索物品从私家侦探手中夺来,找到了长缨保险特别事务及理赔部机动科。
“总之,事情就是这样。活要见人,死要见尸,这30万是订金,就算是先期活动经费。”梁之因说到愤怒处便大口喝水,镇魂频频为她续水,最后将事由叙述完毕时,梁之因已经喝干了一瓶2升装的矿泉水。
“那么,梁小姐。”镇魂向她挪了挪,轻柔地握住她的手,道:“我和我的同事会立刻行动起来,请您不要采取其他行动,在家里等待我们的消息。”
送走了梁之因,捕梦往沙发上一靠,仰天吐了一口气:“怎么办?单就情杀一条,就有几十个嫌疑人,且不说还有没拍照片的,从哪里下手啊——”
镇魂翻检着照片,微微摇了摇头:“不……城市里的妖怪再多,也总比人少。为了30万,我愿意费点工夫。”
“什么?妖怪……”
“那几只手机上,有妖气。”镇魂的眼神闪烁着猫一样的光芒。“我去换个衣服,我们就出去调查。”她站起来,伸了个懒腰,走进自己的办公室。
捕梦拿过那几只手机,闭眼凝神,果然感到一丝残余的妖气。他起身拿过一个相册,开始把照片逐张收入。听见高跟鞋叩叩敲击地板的声音,捕梦抬头一望,愕然看见一双穿着豹纹高跟鞋与黑色大网格丝袜的美腿,向他款款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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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一 不可救妖 II
美发沙龙的气味永远称不上“美妙”。洗发精、润发素的暧昧香气,染发、烫发药水直逼沙林毒气的刺激味道,与电吹风的热风混杂在一起,造成一种与龙的鼻息相比也毫不逊色的怪味。
捕梦缩着脖子,屏住呼吸,窝在沙龙内的小咖啡厅里看报纸。然而,对话的声音还是顽强地钻进他的耳孔里。
“真的吗?真的会约你去泡温泉?”
“是啊,不过她脸上粉涂那么厚,我怕她一下水,温泉会变成牛奶浴哦!”
“Dony,你的嘴好毒哦!”女子被她的美发师逗得咯咯娇笑,抬起戴满饰物的纤手捂住红唇。
“咦,不会呀,大家都夸我嘴甜呢!”名为Dony的美发师一边为女客上发卷,一边洋洋自得地说。
“胡说,我朋友都说Alec的嘴最甜。”女客眨眨涂了咖啡色睫毛膏的眼睛。
Dany非常地不忿:“Alec现在都不上班了,换我排第一啦!”
“他跳槽了啊?去哪一家了?”
“没有啦,应该不是,他前个星期才刚和老板谈好,要把我们沙龙整个顶下来呢,怎么会这时候跳槽呢?不过如果他那些莺莺燕燕的被梁小姐关女士抓到,一生气不给他钱了也说不定哦。”Dony摇着他的雷鬼发辫说。
“啊、这里不要吹得那么卷!”女客凑近镜子,大惊小怪地嚷嚷。
镇魂啊,你也未免太入戏一点。捕梦无声地咧咧嘴,无聊地看着清洁工勤快地打扫落在地板上的头发。头发是人类精气的重要所在,也是施行多项术法必须的材料。这个小工要是会下降头,那可真不得了。
“这还差不多……”镇魂终于对发型感到满意,婀娜地站起来向他招呼一声,自顾走来把手插进他的臂弯内,一起走出春驹美发沙龙。
捕梦立刻问道:“怎么样?”
镇魂耸肩:“妖气很杂乱,也很薄弱,跟一般的公共场所没有什么区别。我看他是凶多吉少。”
“那么,接下来我们怎么办?”
“Dony说他最经常去的是独眼杰克酒吧。梁之因她们提供的单子里可没有这一家。”镇魂哗哗地翻着记事本,“真奇怪。”
“一点也不奇怪,哪个小白脸喜欢被女金主知道自己去脱衣舞酒吧啊?”捕梦随口嘟囔。镇魂的目光锐利地向他扫来,感受到镇魂异样的目光,捕梦的声音越来越小。
“……你好象满有经验的嘛。”镇魂啪地合上本子,大踏步向前走去。
“去哪,镇魂?”捕梦赶上去问。
“去吃饭,然后去打电动游戏。”
“啊?电动游戏?”
“独眼杰克那种地方,要从晚上10点以后才开始热闹吧?所以先去周金文平时打电动游戏的店里看看。”镇魂东张西望,指着街对面大厦上的大型电视幕墙,压低声音说道:“你看,那几个歌手!”
虽然完全不明所以,捕梦还是跟着压低声音回答:“我知道,是最近红起来的摇滚新人组合,叫做‘烤焦面包’,他们的CD我也有买。”
“主音、鼓手和贝司,这三兄弟都是蒲牢。”
“蒲牢啊……那不是一种很能鸣叫的妖兽吗?!”捕梦瞪大眼睛。
镇魂继续说:“然后他们的吉他手是一只囚牛。囚牛特别有音乐天赋,所以做吉他手刚刚好。”
捕梦发呆地看着那个大电视幕墙,乐队成员们对着镜头露出灿烂的微笑。
两名机动科职员在周金文常去的“鲸鱼电玩中心”逗留到晚上9时,走出大门的时候,两人喜笑颜开地抱着绒布鲸鱼玩具、鲸鱼图案马克杯、鲸鱼图案充气枕头、鲸鱼图案纸巾和一大堆鲸鱼钥匙圈,除此以外,在情报方面完全一无所获。
“啊、一时好胜心起……”捕梦困惑地抓抓头发。
“我也有责任,我本该阻止你的,但是我真的想要这个杯子很久了……”镇魂侧身用小指从口袋里勾出车钥匙。
将战利品丢入汽车后座之后,他们追随周金文的日常活动路线,继续转战独眼杰克酒吧。午夜的所谓热舞表演时间还没有到,酒吧内的舞台上只有一个五人小乐队演奏着怡人的爵士乐曲。镇魂与捕梦在二楼找了个角落坐下,取出装满周金文先生及其女朋友们合影的相册,人手一册,逐个查对酒吧内的女客。十五分钟过去,捕梦合起手中的相册,镇魂也望着他,两人相对摇头。
服务生端着托盘来到他们桌旁送上饮品,接着将托盘挟回腋下,后退一步鞠躬如仪,有礼地说道:“祝二位愉快。”
镇魂倏地抬起眼光。
是个女声。
服务生身材瘦高,波浪卷长发扎成清爽的马尾,穿着男式制服,若不是声音娇细,险些误认为男孩。细看面孔,很是清丽,且有些熟悉,更重要的是,对视的那一瞬间,镇魂在她瞳孔中捕捉到一丝熟悉的妖异神采。镇魂轻轻按住捕梦的手,捕梦也点头示意。待服务生走远后,捕梦摊开他手上的相册,翻出某页,果然,确是这名女服务生与周金文的合影,抽出照片翻到背面,周金文的标注是:“林依,独眼杰克”,并附有一个电话号码。下面的空白处,同样是周金文的笔迹,以另一种颜色的笔潦草写道:“可怕,可怕”。
“这个林依一定脱不了干系。”镇魂沉吟着说。“妖气隐藏得很好,不知道究竟是什么东西。”
捕梦眼看着镇魂脸上的斗志越烧越高,只好低声嘟囔:“我想多叫一杯咖啡。”
“啊?”
“眼看就要加班到下半夜的劳苦阶级,总有权利要杯咖啡喝吧?”捕梦苦着脸回答。
凌晨四时,捕梦裹紧外套蹲在楼顶天台上,发呆地看着一个漂浮在他头顶的梦境。城市的夜空里,无数的梦像水母一样漂浮游动,大小与内容都大异其趣。他们头顶的这个梦是一个虚幻的泡泡,里面有着各式各样活动的景象,在这个城市里,通常只有捕梦一个人能看见梦的存在。镇魂偶尔也能看到一些,就像捕梦能隐约感受到妖气一样。
“这都是什么啊?”镇魂这回显然是看清楚了这个梦,梦的泡泡里,一只猫跳到杜宾狗的头上,对那只倒霉的狗饱以乱爪,制服了剽悍的大狗之后,那猫从狗的头顶上以高台跳水般优美流畅的动作跃进狗的饭盆,将自己淹没在小山也似的食物中纵情大嚼。镇魂看得兴起,对着右手食指指喃喃念了捕梦教她的几句简单咒语,向那五彩泡泡戟指一戳,泡泡便砰然迸碎,荡然无存。
楼下的民居窗台上,好不容易梦到一顿美餐的野猫突然惊醒,继而向着泛白的天空发出愤怒的嚎叫。
“奇怪,卧室、客厅和厨房里都没有人。”捕梦又向对面的公寓楼探看片刻,放下望远镜。
“有什么奇怪,如果是蝙蝠精的话就倒挂着睡觉,蛇精的话就盘成一团缩在床底呗。白天做人已经够累了,晚上还要老老实实穿上睡衣,喝杯牛奶上床睡觉?那妖魔和人还有什么区别?”
“她进浴室大概有一个小时了。”
“她在浴缸里游泳吗?”春夏之交的破晓时分还是相当寒冷,镇魂用劲地吸着鼻子。
“不知道,以我们目前的位置,只有浴室是看不见的。如果要进去的话就趁现在,天快亮了。”
两人以猫般的轻盈步伐溜下楼,预备向街对面那只名叫“林依”的妖物的住所进发。镇魂一路走一路不知在思忖着什么,到了林依家楼下时,她忽然煞住脚步:“等一下。”转身指向路口的二十四小时便利商店:“我去买点中药。”
“艾草和雄黄我都有带,朱砂也够用。”捕梦困惑地说。
“都不是……还是小心一点好,等我五分钟。”镇魂说罢便向路口跑去。回来的时候,也没见她身上多了什么东西,只管把手抄在裤袋里,向捕梦摆头示意:“走吧?”
到了六楼林依的住所门前,捕梦自动自觉面向楼道,用身体遮掩镇魂的行动,镇魂则取出一套精巧的工具,使用其中一件毫无声息地探入锁孔,谨慎转动。十数秒后,锁内轻响一声,镇魂将袖子拉长包住手指,打开大门。
林依的居所是典型的单身公寓,房间分割紧凑,从客厅一眼可以看进不大的卧室和厨房。浴室的门掩着,里面亮着灯,传来“嘀、嘀”的电子声音。
捕梦与镇魂蹑足走近浴室,对视一眼,捕梦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踹开房门,镇魂同时在他身后飞速画出真火符咒为他掩护。无形的符咒在空气中猎猎燃烧,急速放大爆裂,煞是惊人,一般的妖物早该失去行动能力。然而,捕梦看清浴室内的景象后,不禁呆立在那里。镇魂绕过他,探头一看,也登时惊呆。
房子的其余部分都设计得小巧实用,而单这一个浴室的面积,竟然已经超过其他三个房间的总和,摆设有电视、DVD、小冰箱、电脑、小型书报架子,琳琅满目的浴盐与沐浴露,还有摆着薯片与可乐的矮脚餐桌。作为这一切布置的中心,豪华按摩浴缸有两个人左右的长度和与之相称的宽度、深度,水面上漂浮着橡皮鸭子和青蛙玩具,但最最惊人的还数浴缸内的“东西”——那是一条长达两米左右的巨鱼,左鳍握着遥控器。
清晨的第一缕阳光,静静地透过窗户,洒在同时受到巨大震撼而愣怔了的三人——不,两个人与一条鱼——的身上。
倘若鱼类王国里也有好妒的王后与诚实的魔镜的话,恐怕此时魔镜正在对王后说:“王后陛下,您很美丽,可是相叶市琴湖路173号6015房的浴室里,有一条鱼比您更美丽。”
而假如是鱼类学家、渔民或鱼生餐馆的老板得到这样一条鱼,怕是做梦也会笑醒。
只见它形如锦鲤,体形却是普通鲤鱼的数十倍,修长优美。通身胭脂色的鳞片都有孩童巴掌大小,在清新的朝阳下泛出耀目的金光,不知是什么厉害的妖物。
“你,认识周金文吗?”捕梦试探地向那条巨鱼问道。
巨鱼沉默不语。
捕梦补充道:“他的英文名字叫Alec,是个美发师,你认识吗?”
巨鱼翕张着透明的红色鳃片,瞄了捕梦一眼——鱼这种没有眼皮的动物居然也能摆出睥睨的表情!
“别罗嗦了,刑讯逼供吧。”镇魂冷冷看着那条鱼,手指上玩弄着一小簇净火。
“可是,镇魂,这样不好吧!”捕梦的道德感总是在不恰当的时候膨胀。
“本来嘛天不亮撬门潜入民宅就不是什么值得夸耀的事。所谓一不做二不休,再加一条罪名也差不多啊。”
那巨鱼对他们的对话完全充耳不闻,继续按动遥控器,开始换电视频道。
“这么大的鱼,做鱼片粥能做几十脸盆吧?”捕梦虚张声势地说。
巨鱼终于转过头来,微笑着说了一句:“水煮活鱼比较好,我喜欢辣椒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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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一 不可救妖 III
一辆浅绿色小型房车在车流中老老实实地排队行进,这样的驾车风格无疑属于捕梦。至于那个能把这辆犹如玩具的可怜小车当悍马越野来开的危险女人,此时已经在助手席上抱着捕梦的外套,安宁地睡着了。
每个城市的长缨保险分公司都设有特别事务及特别理赔部,简称特别部,也都设有机动科。特别部的员工招募以推荐与招考结合的方式进行,经过统一培训后向各地分公司派遣。所有员工的真实身份与名字对外保密,甚至同事之间也原则上保密,以职务为名相互称呼。所以,几乎每个大中型城市都各有一名镇魂与一名捕梦存在。
相叶市的前任捕梦是一位和蔼的中年妇女,也是当时机动科的科长。自从去年她的外孙出生后,她忙于照顾小婴儿,便申请调任档案室主任,当然这只是呈现在调职申请报告上的表面原因而已。妖兽一科科长主动提出,可以借一只富有经验和爱心的田螺姑娘给前任捕梦,替她照顾外孙;而西方术法科也主动提出可以派一只家宅精灵为她分忧。在这样的同事情谊关怀下,前任捕梦不得不吐露了真实的请调原因:“跟镇魂一起出外勤,经常会心动过速,还是换个年轻人来支援她吧,我这把老骨头撑不住了”。企图劝服她的人们立即都哑口无言,如此终于调任成功。接替她的现任捕梦去年从外地调任到相叶市,时年27岁。
阳光透过车窗照在镇魂脸上,她闭眼皱眉抱紧外套,向捕梦身边缩了缩。捕梦弹去在她身边嗡嗡绕圈的一个小梦,接着用手指在她额上画了一个安眠符。看着镇魂脸色渐渐舒缓,他摘下眼镜,扯松领带,骤然加快车速,从一辆集装箱货车和一辆大型巴士之间飞掠而过,以蛇形路线在庞大的车阵中灵巧穿行起来。捕梦微微歪着头,刘海散落下来,仿佛是将面前的道路视为有待征服的敌手一般,那双一向温文的眼眸里,迸出了几颗野性的火花。
猛然响起的手机铃声打破了车内的宁静。捕梦本能地伸手摸摸自己的口袋,旋即发现是镇魂的手机在响,便在她额头上轻轻一挥,解去安眠符。一旦失去符咒的保护,镇魂立刻蹙紧眉头,却又不甘心睁开眼睛,闭着眼在手袋里摸索了一会,终于找着了不屈不挠发出铃声的手机,刚要接起,铃声却十分不识相地停止了。紧接着,大概是来电者立即换打捕梦的手机,这一回是捕梦的口袋里发出了铃声。
“喂?”捕梦将手机夹在左肩上,并以左手戴上眼镜,注意倾听着:“是,我们昨晚已经见过它了。”
又是片刻沉默。
“饕餮吗?”捕梦不耐烦地皱起眉头,“是荣光银行鼓楼支行,我们现在正在去见它的路上。”接着,他挂断电话,专心开车。
“是谁?”镇魂问道。
“还有谁,就是那个专放马后炮的妖兽三科,煞有介事地说什么‘紧急发布最新妖兽信息,琴湖路附近新近有横公鱼目击报告,性别不明’,他们的办公室里大概有个喜欢吃报告的时空黑洞吧?”
镇魂微微一笑:“难得你也有这么尖刻的时候嘛。”她注意到车流逐渐滞塞,道路上越发拥挤,于是探头一看,发现前方有交通警察正在设置隔离桩,隔出一条紧急通道。接着尖锐的啸声擦身而过,数辆警车、救护车与消防车相继超过他们,鱼贯驶入紧急通道。
正在播放轻音乐的车载广播临时中断,播音员的声音响起:“现在插播路况报告,鼓楼区永丰大厦顶楼天台发生紧急事态,一位女性受警察围捕,现正以跳楼自杀要挟警员不得靠近,导致永丰大厦附近路段交通不畅,请驾驶员朋友尽量绕道行驶。”
镇魂与捕梦对视一眼。永丰大厦,即是荣光银行鼓楼支行所在的大厦。镇魂迅速从车后座拽出一个袋子,将袋中物品取出,唰地撕开底部的不干胶纸。
“开车吧!”镇魂将手臂绕出车窗,把那东西按到车顶上,同时打开开关,那东西立刻发出刺眼的蓝光与红光,并警鸣不已。
镇魂看捕梦不动,诧异地推推他:“开车啊?”
“那是什么东西?!”捕梦抿紧了嘴问道。
“山林巡逻用的应急照明灯,遇到危险,按这个按键还可以发出声光报警讯号。上次去加拿大开会的时候在野营用品店买的。”
捕梦将车子拐出车流。“那你为什么预先就在灯底下贴上不干胶纸?”
“呃……”
“你从一开始就是想拿它冒充警灯吧。”从捕梦的语气来看,这并不是个疑问句。“那你当初也好歹买一辆蓝白色的车子,现在这样子实在像邮政速递车。”他一边淡然地说,一边以与语气毫不相称的猛力加速,小巧可爱的浅绿色车子横冲直撞闯入紧急通道,衔在消防车的队尾,向事故现场驶去。
车子刚在永丰大厦楼下停稳,镇魂便跳出车外,一把摘下车顶的应急灯,仰头向上看去。在楼顶天台临街的大广告牌下,有一个如豆的小小人影抱紧广告牌的支架,半个身体外露,想必那就是被警察包围的女性犯罪嫌疑人。
现场一片混乱,消防车徒劳地伸出云梯,但是只能够到5层左右高度,由于犯罪嫌疑人所处位置在25层大厦的天台,也无法从上方神不知鬼不觉地接近,所以陷入无可用武之地的消防员多半忙于在地面铺设救生软垫。与此同时,急救人员似乎通过对讲机得到指令,同时进入待命状态,开始再度确认仪器与药品状态。
捕梦眼尖地发觉到,大楼的透明观景电梯悬停在10楼左右,并有数名医务人员抬着担架进入电梯,迅速向1楼下降。
他绕到银行营业厅门口,恰好与担架擦身而过。担架上的人是个中年男子,脸色铁青,嘴边有呕吐过的痕迹,而咨询处的女职员都挤在门口看热闹。捕梦正了正鼻梁上的眼镜,露出保险业务员的招牌笑容凑过去说:“我是长缨保险的客户经理,今天的受害者应该是我们的团体寿险客户,您能帮我们确认一下身份吗?”
“那还不就是个人理财部的田科长嘛。”年轻的女职员同时也好奇地打量捕梦。
“请问,他今天是由于什么原因而变成这样的呢?”原来那个中年男子姓田,捕梦暗自记下。
女职员们互相交换着眼色,露出暧昧的笑容。“那是因为他的茶里被人下了杀虫剂。”
捕梦登时惊呆:“他都喝不出来的吗?”
“那有什么奇怪,我们公司47楼那些招待普通客户用的茶叶,就算在里面搀胡椒粉都不足以改变茶水的味道。”镇魂从他背后冷然地插嘴。
女职员们深有体会,有志一同大力点头:“对啊对啊,那种7块钱一公斤的劣质茶叶,哪怕倒酱油和芥末进去都喝不出来。”
“他是不是得罪了什么人?”捕梦作诡秘状轻声询问女职员们。“比如……黑道什么的。”
“婚外情咯。”女职员之一也同样四处张望后作出回答。“田科长他啊,和部里一个名叫陆臻的女职员有婚外恋情,听说陆臻怀孕了,但是田科长完全不想和妻子离婚,也不想负任何责任,所以陆臻就在他的茶水里下了杀虫剂,然后把他关进铁门20厘米厚的档案室里,被救出来的时候,听说吐得满地都是,还失禁了呢。”
“啊……好肮脏……”群女齐声娇喊起来。
镇魂点头:“这种始乱终弃的男人就应该这样处置。”
“可是陆臻把档案室锁好以后,就跑到天台去准备自杀了……”女职员之一向门口踏出两步,指着天台上依然与警察对峙着的小小身影。
镇魂脸色一变,捉住捕梦的手就往外走。
“对了,柜员Jovany小姐呢?上次她还说打算跟我买一份组合养老险的。”捕梦一面被镇魂向外拖,一面不忘回头问道。
“Jovany今天不当班——”这就是他得到的回答。
而镇魂已经全速奔跑起来。
数不尽的阶梯展开在他们面前。镇魂已经撇开捕梦不理,自顾向上飞奔。捕梦看不见她的脸,不过可以想见,那个女人一定是咬住苍白的嘴唇,细眉紧蹙,眼里却闪出灼热的光。那是她愤怒的一贯表情。
“镇魂,镇魂!”捕梦几次拽她的手,却完全不能阻挡她的速度,终于忍耐不住,将她从身后拦腰抱住。
镇魂喘息着,试图用力掰开他的手,捕梦的气力却大得出乎意料。她猛地拧回头瞪视着他:“放开,我要去阻止她。”那张脸竟是他不曾见过的冷肃。
“镇魂,你先冷静一下!”捕梦加重了手上的力量,摇撼着镇魂。“要是放你就这样子上去,我看你八成就要当众召唤什么妖兽出来救人了!”
捕梦的话,仿佛是施加在绷紧的弦上的最后一点致命的压力。他几乎可以听见镇魂的灵魂深处“铮”地一声,迸断了一道无形的弦。她的身躯忽然软了下来,毫无生气地依附在捕梦的手腕上,灵魂的波动也全部停止。那瞬间,一种荒谬的错觉如蛇一样冰冷地滑过捕梦的脊背——镇魂她,是不是已经死了?
过了片刻,她终于抬起头来,瞳仁里已经恢复了神光:“你说得对。”
“我们不能违反公司的规定,当众展示异常能力,会造成民众骚乱的。”捕梦轻声说道。
她的脸色依然惨白,唇边却泛出一丝微笑。“……现在可以放开我了吗?”
捕梦无言地松开困住她的双手。以梦、灵魂与精神为专攻的他,其实有很多别的办法可以让镇魂安定下来,但是他并不想对她使用那些符咒、药物与催眠术,镇魂不是客户也不是病人,她是他的搭档。
他们继续向天台奔去。由于电梯已经封锁,以备随时运送伤员之用,各路援救人马及闻风聚拢的媒体人员都只能通过楼梯爬到25楼天台,整个昏暗的楼梯间里,渐渐充满了晃动的人影与杂沓的脚步声,间中也有两条扛着摄象机的大汉疾步超过他们,身后跟着新闻女主播,一个在用吸油面纸整理妆容,一个边跑边扎头发,都堪称神乎其技。眼看离天台只有半层楼,镇魂的脚步却越来越慢。
“怎么?累了吗?”捕梦抬头问她,却正对上她愕然转回来的脸孔,她的目光,正投向他的身后。
一阵风似地,几名穿着灰色银行职员制服的人簇拥着一名便装女子向上跑来,自他们身边一掠而过,人群来势甚急,掀起的气浪微微撩动了镇魂的头发,一晃之下,捕梦只注意到,那名便装女子的唇边,生着一颗颇有魅力的痣。而镇魂就那么呆滞地站着,与捕梦面面相觑了几秒钟,才猛地掉转头大步向上跑去。
天台上已经人满为患,警察、消防员、医护人员们身穿各色制服穿梭不定,所有的通风口均已被来自不同电视台的摄像师作为战略制高点占领,主播们在人群中挤挤挨挨地叫喊着,企图捉住一名警官或心理医师来接受现场采访。然而,即使是在这种只有章鱼或者壁虎才能站稳脚跟的,拥挤而混乱的平面上,依然有着一小块扇形的空白地区,那是在天台的一角,巨型广告牌下以企图畏罪自杀的女职员陆臻为圆心,直径约有七、八米的一块直角扇形。
陆臻紧紧抱住广告牌的钢架支柱之一,危险地将身体的大半重量悬在护栏之外。本来应该是颇为秀丽的女子,如今面容灰败不堪,长发已有大半从银行职员传统的圆髻中散落在肩头,随着高空的疾风飘动。
“你们,都不准过来!”因她的厉声喝止,众人都不禁退了一小步。在这一退之间,密集人丛里,一个正奋力前进的身影便显得尤为突出。那正是在楼梯上遭遇过的小批人马中,唯一的便装女子。
“小臻?”那女子终于挤到前列,扬声喊道。
陆臻立时抬头寻找声音的来源。视线一接触到那女子,便像个饱受委屈与惊吓的孩子一样,流下泪来,一面哽咽着哭诉:“怎么办,我杀了人了……我那么爱他,可是我杀了他了,怎么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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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一 不可救妖 IV
田清和这时候很想抽一根烟,不过也就是想想而已。医生说,他这两天只能吃流质食物,并定时大量输液,以冲淡体内吸收的毒素。虽然他已经办好了提前出院手续,但是说实在的,他还宁愿在医院里多呆几天,毕竟在医院里老婆不会当众打他的耳光。
他穿上外套,走到老婆身边,怯怯看着她。老婆冷着脸,别过头去往外走。女儿在外地读大学,大约还不知道家里发生了什么事。去年有一回他与陆臻吃饭被女儿撞见,小丫头半个月不理他,后来他保证再不与陆臻来往了才算完。这一回,还不知道要闹成怎么样。
其实陆臻也不是多么美,当初只是看她清秀文静做事认真,偶尔逗一逗她。没想到大学毕业了的女孩子还那么认死理,听他双目含泪说了几次老婆把帕司卡当作帕瓦罗蒂,便一门心思一腔柔情爱上了他。玩玩也罢,居然一声不吭便怀了孕。陆臻面皮薄,还没有找上门去跟老婆说,只是把他说要离婚的昏话都当了真,要他给一个交代。他能怎么办?大不了把陆臻调到别的支行,或者给她一笔小钱让她离职,时间久了自然就盖过去了。谁知道那么乖巧的女孩子,竟能在他的茶水里喷了杀虫剂。
车子晃荡着,田清和眼前浮现那时的情景。
那天,也就是前天早上,陆臻照例送来新沏的茶水,他端起杯子喝了一口,将茶杯放回桌面时,发现陆臻还没有离开他的办公室,而是站在他的桌前,以一种奇异的眼神盯视着他。他的心底浮上不祥的预感,却一时说不清自己究竟感受到了什么。陆臻缓缓向他俯身过来,雪白的面孔上毫无异色,只是伸出纤手,从桌面的盒子里抽取一张纸巾,轻柔擦拭他的额头——他这才发觉自己出了一身冷汗,肠胃像受惊的蛇,在腹腔内紧紧纠结成团,全身的力量仿佛被瞬间抽空,他开口想要说话,嘴里却涌出一股泡沫。
回想至此,田清和打胃里翻起恶心的感觉,舌根发紧,大约是体内残余毒素的作用,他摇摇头,把紧了方向盘。
“这里停车。”老婆突然说。
“这里?”田清和诧异而谨慎地问道。
老婆的声音立即提高了一个八度:“这里停车!就这里!”
田清和沉默地将车停在路边,老婆拎着手袋甩上车门,自顾向某栋大厦走去。他记得她聘请的代理律师的事务所就在那栋大厦。他颓然向后仰靠在椅背上。
他进了家门,便直接倒向睡床,陷入深沉的睡眠,再次醒来的时候,天色已经黑透了。他是被饿醒的。还有点眩晕,他躺着看了会天花板,想试试能不能再睡着,可是饥饿感简直就像个活的生物一样在他的胃里翻滚着,不把他闹腾起床绝不罢休。田清和努力撑起身体,走向厨房。冰箱里满是塑料袋,他挨个打开瞧瞧,有小葱大葱蒜头生姜虾皮黑白胡椒,就是没有一样能填肚子的。保鲜区深处有个磨砂塑料瓶子,里面的内容物是乳白色,他急切地把瓶子摸出来,就着冰箱里的小灯一看:美白保湿去皱精华。田清和颓丧地叹气,就势坐在地板上,发了一会儿呆,终于站起来,摸摸口袋,有几十块零碎钱,决定出门去买些吃的。
春夏之交的夜晚还是冷,田清和缩着脖子走在马路上,远远看见便利商店的卷帘门已经下到一半,抄着手慌慌张张跑过去,五分钟后心满意足拎了方便面和冷冻水饺走出来,急不可待地尖着手指剥一个滚烫的茶叶蛋,一面吹气。剥毕,擦了擦蛋壳末子,一口就咬去大半个,也不细嚼就吞下。谁想咬的恰是蛋黄那一头,顿时哽住了,结结实实塞在食管里,眼前有些发黑,连忙在人行道上坐下,直着脖子吞了两吞,又多亏好心路人帮他拍了会背,才顺过一口气来。
田清和定下神,发现自己原来已经走进了社区道路,再拐两个弯就能到家。只不过新建的社区住户极少,四下楼房的窗口多半是暗着的,他身后不知是谁家的阳台灯开着,把那位帮他拍背的好心人的影子投射在他身边,那影子看起来颇窈窕可人。他直起身子扭回头打算道谢,这一眼看去,却不禁浑身一战。那好心人正稍弯着腰的脸逆着光,轮廓身材乍一看像极了陆臻。但一秒钟后他就镇定下来,那是陆臻的姐姐,他记得是营业部的柜员。无非是要求他不起诉陆臻罢了,他还多少有点家底,不工作打一年半年官司也拖得起,心里并不虚。
陆臻的姐姐却也不像是要向他求告,在幽暗的光线下,牵动唇边的痣,微微笑着。那种笑法他很熟悉,是他们银行高薪聘请了培训师来集体培训的标准八颗牙微笑,据说可以传达最温柔的善意,并且那笑容还在逐渐扩大着。奇怪的是,那一瞬间,恐惧骤然从骨髓深处膨胀起来,他的气力仿佛全被抽离,只有那一口蛋黄的梗塞感,还在滞重而清晰地向他的胃囊滑下去。
无论如何,那已经不能称之为一个“微笑”了。陆臻的姐姐并没有发出任何笑声,上下唇之间的距离也始终不曾超过文雅的1厘米,然而她的嘴角却缓慢而持久地咧开,直向耳后绕去,裂痕是温润粉嫩的红色——唇黏膜的颜色,事实上,与其说那是一道人类面孔上的裂痕,倒不如说那确实是一张不断拉宽着的嘴唇。随着嘴唇的张启,露出了多得不可思议的整齐细密的牙齿,约莫在正常女子生酒窝的位置上,一对寸许长的犬齿闪着冷冽光芒。与此同时,女子的身形面容也在起着显著的变化,最终,当她的形态静止时,她成为一匹奇异的兽,看起来像条巨型的狼,嘴出奇地长而大,苍青色毛皮在暗夜里泛起白光。
犬科动物歪着头打量猎物的时候,通常都显现出顽皮的表情,这一只也不例外。陆臻的姐姐——如果这样的姐姐真的可以去参加母姐会的话——正以这样的神色打量着田清和,似乎正在盘算从哪里下口最为美味。它看见猎物深吸了一口气,似乎从深度的震惊中回过神来正要尖叫,便立刻挥爪向他拍下。田清和被极端的恐怖攫住了,他张开嘴,却不能发出任何声音,只能眼看着锐利如刀的指爪遮住了他的视线。他本能地皱起脸,双臂抱头。
然而,他的皮肤并没有如预期中一样被撕裂。
“这样就对了,乖一点,就活得久一点。”从异兽的森森白齿间,传出女子甜美,甚至稍带笑意的声音——苍青色的狼叹了口气。“如果不是答应了小臻,哪用得着那么多麻烦呢?就地吃掉得了,干净又简单。”
田清和立刻意识到怎样的命运在等待着他,一声绝望凄厉的喊叫冲口而出。苍青色的狼立即再次挥动巨爪,爪落之处,妖艳浓烈的红色在黑暗中爆裂,但那并不是血,而是光。她清晰地感受到爪背上传来的尖锐痛楚,诧异地看了看自己的爪子。上一次感到“疼痛”,是有一次她在深山里生吞下一只五百多岁的犰狳,被那老犰狳的爪甲抓伤了口腔。那是什么时候了?她想了一下,但是不很确定,她对时间的观念很淡漠,只记得那时候似乎有两个皇帝正在争夺的皇位。
“Jovany,你不能杀人。”他们的背后,有一盏灯亮起。二楼的一户人家阳台上,站着一男一女两条人影。
“你们是道士也好,法师也好,我不会把这个人交出来。我答应了我妹妹,要让这个男人完全属于她。”异兽冷冷地说道,眼睛始终没有离开猎物。
“你是饕餮,饕餮不会幻术,也不会下蛊。你要怎么让这个男人完全属于她?”
饕餮依然以年轻女子的声音轻柔地说道:“听说过这么一句格言吗?清白的良心可以安抚一个人的灵魂,一顿饱食也可以。”
“你要让你妹妹吃了他,这样他就完全属于她。”捕梦点点头。“我现在知道结婚蛋糕上面为什么要有新人娃娃了,因为要象征性地互相吃掉。”
饕餮似乎是笑了。“所以,你们最好不要插手。我得把他完好地带走,别逼我现在就把他杀掉。我不喜欢妹妹吃冷冻肉,没有营养。”
“你的妹妹是人类,她和你不一样。”镇魂一面说,一面将手探进口袋捏住符咒,做好随时攻击的准备。
苍青色毛皮的兽物霎了霎她银灰澄澈的眼睛:“人也好,饕餮也好,都是一样的。爱一个男人爱到极点,就想把他据为己有,完完整整吃掉,一点也不丢弃,一点也不浪费。”
“周金文好吃吗?”镇魂突然发问。
名叫Jovany的饕餮带着一点诧异的神情笑起来:“你们不是道士——你们是长缨保险的人。真是自作自受。告诉他长缨保险71楼的存在的,是我自己呀。”
“为什么?”
“那是因为有一天他凌晨开车到我家来,似乎受了很大的惊吓,说遇到了妖怪,是一条比人还长的鱼。”饕餮的笑容加深了,“他招惹了那么多女孩子,里面有三五个妖精也不奇怪。所以,我教他可以去你们那里买保险。保险的金额很大,他没有那么多钱,大约是关沫替他买的。想他也不敢带关沫到71楼去,所以只是在47楼买了普通保险,为了以防万一,又嘱咐哪个女人说有事可以找71楼的机动科吧。”
“周金文欺骗你,你不恨他吗?”
饕餮沉默片刻,抬头说道:“我不恨。吃他,不是因为他好吃,而是因为爱他。即使不好吃,也还是不愿意放弃啊。为了不让他在冰箱里变得不新鲜,我用了两个小时把他吃掉,连衣服和眼镜,都洒上椒盐,一边看电视一边慢慢吃掉。可是,也许小臻说得对,他真的不是好人。那天晚上我腹泻了一整夜,就像吃了什么坏掉的东西。”
镇魂也不由沉默了片刻。“可是你妹妹并不想吃掉田清和。你该知道,她只是普通的人类,你会令她害怕。”
“小臻她真的爱着这个混球。等我把他养一养,把他体内残存的毒素清除掉,加上枸杞、老姜和玉竹,就可以拿来煲汤了。”饕餮的面孔上绽出了奇异的微笑。她伸爪拍拍田清和的脑袋:“我每天都会给小臻送汤去,她在拘留所里,根本不会,也根本不需要知道自己喝了什么。她把汤全部喝完的那一天,世界上就再也没有这个男人的存在——他的一切,已经都属于她了。”
“这个男人虽然不长进,却也罪不至死。你妹妹明知他有妻子儿女,还是介入他的婚姻,并不是没有错处。”
“你们是人,你们不会明白。我不是法官,也不是好管闲事专吃恶人的獬豸。这不是在宣判他们的死刑,这只是因为爱。”饕餮的语气不由激烈起来。“我欠小臻的,只要能满足她的愿望,多麻烦的事我都愿意做。至于令她难过的事情,我也都会掩埋得好好的,不会让她知道。”
“有件事,我一直觉得奇怪。”捕梦突然插了一句。“陆臻是人类,她过世的父母也都是人类。为什么,惟独你不是?”
饕餮的微笑里,渐渐搀杂了温柔的神色:“我不是陆九畹。我只是吃了陆九畹,然后变成了她的模样。”
她陷入深远的回忆中,完全没有注意到脚下的猎物已经倒卧在地仿佛失去知觉,也没有注意到,午夜清寒的空气中,捕梦的额角沁出了细密的汗珠。
“那是五年前的夏天。陆九畹还在读大学,是业余登山队的成员。她和队友结伴穿越一个200公里长的峡谷,也就是那时我居住的峡谷。我发现她的时候,她刚刚断气,许多魔兽与妖物围绕着她,正准备把她吃掉。当然,它们都怕我,我一出现,它们就四散逃走。我问了它们才知道,因为当时整支登山队迷失了方向,食物全部吃完,而陆九畹又不慎摔断了腿,发起高烧不能行动,于是就那样被队伍遗弃了。她的背包里有她的证件、手机和一张报纸,我看了几版广告和娱乐新闻,决定要到人类聚居的地方生活。虽然我不喜欢吃死食,但是陆九畹很美,不吃实在可惜。所以我仔细地把她吃掉,一面吃一面用舌头记忆她的模样。全部吃完以后,我变成她的模样,走出了山谷。到了山下村子里的搜救中心,登山队所有幸存下来的人,见了我都像见了鬼一样,其中两个人甚至向我下跪。小臻那时候还在读高三,哭得满脸通红,就像颗炮弹一样向我冲过来,一把抱住我断断续续地说:‘姐姐,我只有你了。’”
饕餮的眼里,有莹亮的水波闪动。“双亲早就不在人世,是我把小臻带大的,没有我在,谁能照顾小臻?谁帮她熨百褶裙,谁替她热牛奶?”强悍而美丽的妖兽浑然忘记了听众的存在,喃喃自语,仿佛在吃下陆九畹的同时,也一并消化了她对妹妹的温柔记忆。
捕梦俯瞰着饕餮,似乎骤然被某种痛苦袭击,紧紧地合了合眼,眉间纠结成一团。镇魂冰冷的手无声握住他的手腕。经过极短的瞬间,他的眼睛再度睁开时,已经与镇魂一样,没有任何表情。捕梦伸出左拳,凝视片刻,仿佛下了什么决心,将手一摊。一缕青蓝的光雾自他手心飘出,在夜风中袅袅升腾凝结,赫然是陆臻的模样。那是捕梦摄来的陆臻的魂魄,一直被禁制在他的手心。
“小臻……”饕餮不由低呼,声音中无法自抑地流露出慌乱。
陆臻的魂魄已经结成人形,轻轻一蹬,飘离捕梦的手心,乘风落在饕餮的面前,一言不发,直视着饕餮。
饕餮在妹妹冷然的瞳仁里看见了自己兽形的倒影。那副模样,在山林中总能令百兽争相走避或臣服,是她一向引以为傲的。可是,在她数千年的生命里,她第一次因为自己的真实模样,因为自己不是人类而感到窘迫。在人类看来,她只不过是个……
“……怪物。”
[此贴子已经被滚小爬于2008-8-31 16:30:46编辑过]
终于,少女的魂魄张开了唇,缓慢而清晰地吐出两个字。
那声音,像是两颗冰霰跌落,带着冷洌的痛楚直接穿透饕餮的心脏。是不是,以人类的模样生活得太久了?因为把自己埋没在人群里,朝九晚五熙来攘往,三餐匆忙简单,每天等待拥挤的电梯,渐渐忘记了自己能比猎豹奔跑得更快。这样的日子过得太久了。已经迷失了渴食的本性,反而变得,只对“爱”贪婪吗?
“吃掉姐姐的怪物。”陆臻说着,向饕餮走近一步。
饕餮不由得,退了一步。
“每天半夜起来关灯的、每天早晨准备早餐的、在我伤心的时候抱着我痛哭的……都不是姐姐,都是假的,是你这个,吃人的怪物。”陆臻那青蓝色光雾的面颊上,淌下一道泪。她又向前迈进一步。悬垂在下颌上的虚无的泪水跌坠下来,在夜晚的空气中散为细碎的星芒。“怪物,把姐姐还给我。”
饕餮已经无法言语。她无从辩白。或许她离开山林的那一刻,就已开始了无可挽回的错误。有时她看着镜子里女子柔美的轮廓,会恍然觉得自己生来就是陆九畹,二十七岁,喜欢威化饼干和红色的围巾,喜欢名叫Alec的美发师,从来不曾离开人类的世界,十年来,姐代母职地看顾着娇弱可爱的妹妹长大——然而那都是臆想中生出的幻象。时间流逝,幻象越发清晰实在,而过往千年岁月中那些吞噬与暴食的记忆,却变得虚幻起来。她忘记了,温柔的姐姐,和永不餍足的食人兽,是不可能并存于一个躯体之内的。在她看来,爱就是吃,吃就是爱。可是,现在她终于明白,她和人类还是不一样。在人类看来,吃和爱,是完全南辕北辙的两种举动。
“你辩解啊……你说给我听啊……说你是我的姐姐,不是吃人的怪物!”魂魄的声音细弱而高亢。陆臻流着泪,泪水所过之处,留下纵横班驳的刻蚀痕迹,她的魂体正如蜡烛般渐渐融化委地。夜风吹过,青蓝色光雾一道一道随风扬起,向饕餮缠绕过去。那风拂面微凉,风里夹杂着隐约的声音,如同耳语,纠缠不去。
饕餮在光雾的包围中狂乱地一口咬住自己的前肢,狠狠一撕,鲜血“唰”地喷涌出来。撕下的一道皮肉垂在她的獠齿间,静静滴落着血。她昂起头,眼里闪过凄凉的光,猛然将自己的血肉甩了出去,“啪”地一声脆响,那血肉贴附在对面公寓楼的外墙上,又缓缓地向下滑去,划出一条猩红的垂直线。
捕梦深吸了一口气,眉间渐渐纠结起来。镇魂的声音若有若无地飘过他耳边:“如果不忍心,就不要看。”
捕梦背转身子依靠在栏杆上,从外套内袋里摸出香烟,翻开打火机外盖,弹出叮地一声脆响。
镇魂说道:“原来你会抽烟。”她依然扶着栏杆俯瞰楼下,眼神平静无波,甚至在说话的时候,她的眼光都不曾转向他。
他低头点烟,什么也没有回答。
“我们不是法官,不能审判人类的罪愆。保险公司的职员所能做的,就是做好自己的生意,如果非要说我们有什么不同,也不过就是我们有能力去保护保险人,尽量减少公司的损失而已。”几乎当镇魂每说出一个字,便有一簇新的血痕绽开在捕梦的视野内。不必转回头去,他也知道,这伤心欲绝的妖兽正在以锐利的牙齿肢解它自己。
“哪怕是,那样的保险人?”捕梦侧过头,看了昏迷在地的田清和一眼。
镇魂微不可闻地叹了一口气。“哪怕是那样的保险人,哪怕只是他的女儿在47楼为他买的一份普通人身安全险,也都是特别事务部的职责。我知道你的心情,如果不是饕餮这样强大的妖兽,我们不会用摄魂这样不入流的手段来攻击她的弱点,更不会对她施加自残的催眠。”
“……我没有催眠她。还没来得及。”捕梦张开左手,手心凭空燃起一小朵金黄火焰。无数缕青蓝色光雾像夏夜的萤火般翩翩聚集而来,绕着火焰划出美丽的弧光,它们经过捕梦耳边时,他听清了风中夹杂的不眠不休的魂之语。
“怪物,把姐姐还给我……”
那些光点最终都投入火焰,融为一个小小的光球。捕梦握紧左手,再度张开手掌的时候,那上面已经空无一物。
他们俩虽然并肩站在阳台栏杆前,视线却向着截然不同的方向。午夜的上弦月将微妙的光与影投射在他们的身上,楼下道路上,中年男子依然昏迷不醒,残余的饕餮头颅与脏器血污狼藉在月光下现出深浓的红色。而嗅到了血气的各色大小精魅,正在聚拢过来,发出欣喜的叫喊。
次日清晨,装修工人经过这条路的时候,路面看起来整洁干净,与昨天并无不同。没有人知道,昨夜,这里曾有一场多么盛大的狂欢之宴。
田清和在近午时分从噩梦中醒来,发现自己滚到了床下。他稍稍直起腰来,骨节便发出疲惫的喀喀声,浑身筋肉酸疼,仿佛在长途客车上颠簸了一夜。昨夜的噩梦使他手脚虚软,然而他又无法确凿地回忆起,那究竟是些什么梦。
从那以后,噩梦如同庞大的马尾藻群般,一直纠结着,每一晚都将他拖下暗黑的恐惧的海底。
[此贴子已经被滚小爬于2008-8-31 16:31:10编辑过]
之一 不可救妖 V
“啊——好可爱哟,真想一口吞掉!”少女欢喜地从店门内跑到马路上,对着正午的阳光仔细端详少年的大头贴纸。
少年随后从店内走出,取笑地说道:“别人是用心脏来爱,你是用肠胃来爱啊?”
“那又怎么样?”少女俏丽地歪着头,“我的胃好得很,什么都能消化!”
听到少年少女的对话,一对情侣模样的年轻男女不由得对望了一眼,却什么也没有说。沉默了片刻之后,镇魂拉了拉捕梦的手臂,凑近他的耳边郑重其事地轻声说:“告诉你一件不得了的事,那天晚上把田清和拖回家的时候,我把那根梦魇的鬃毛放在他的床下了。”
捕梦稍稍一怔,垂下眼睛,唇边露出一线笑容,拍了拍镇魂的头。镇魂压抑不住得意,也笑起来。
走了几步,捕梦搭着镇魂的肩,低下头状似亲昵地对她耳语:“我也告诉你一件不得了的事,好不好?”
“嗯?”镇魂疑惑地看着他的眼睛。
“就在刚才说话的时候,我们把那只得过华南变身比赛四连冠的怪盗狸猫,跟丢了。”捕梦微笑着扬了扬眉毛,悲凉的声音却与表情完全不符。“这个月的绩效奖金,泡汤了。”
(完)
[此贴子已经被滚小爬于2008-8-31 16:31:29编辑过]
之二 逃之夭妖 I
密闭的小空间,称不上宽敞,但是四人两两对面而坐还是颇为舒适。十六七岁的秀丽金发少年端坐着,另一名看来年纪相仿的少年枕在他的腿上舒适地熟睡,脸上盖着的报纸随着呼吸起起伏伏。对面的一男一女稍为年长,大约二十三四岁的模样,服装整洁严谨,像是上班族,女子也正旁若无人地靠在男子肩头沉睡。
清醒着的二人却并不交谈。
金发少年的双手神经质地握着一顶印有卡通鲸鱼图案的棒球帽,男子的脸孔则被眼镜遮去了大半表情,令人无法判明他的目光焦点何在。
“镇魂,我、我有点怕……究竟怎么样他们才能不尖叫呢?”少年的声音颤抖着,不安地拧紧秀丽的金色眉头,眉下有一颗殷红的宝石眉钉发出微光。
看似瞌睡的女子稍稍挪了挪脸,睁开一只眼睛。“你脱掉那一身乔治奥阿玛尼的衣服,爬上车顶,现出真身,不要说人啦,方圆十里内飞禽走兽都会立刻安静下来。你家十四叔这么做的时候,整整一座城的人都看见他了,硬是鸦雀无声哪。”
镇魂身边戴银框眼镜的文雅男子淡然开口:“不过,5秒钟后通常会有另一波完全不同的尖叫爆发,那个基本上就很难控制了。”这是镇魂的同事捕梦。
“我十四叔?”少年疑惑地偏了偏头:“你是说敖晟?”
捕梦平静接口道:“当年有位叶老先生爱龙成痴,敖晟殿下年轻顽皮,干脆现出龙身跑去人家家里,没想到那叶老先生痛哭流涕承认错误,请殿下速速回东海去。殿下很扫兴,在人家门口啐了一口,走了。”
“真的?你怎么知道?”少年一时忘记了恐惧,好奇地将俊美脸庞伸向捕梦。
“这个事件很有名,一度被编入了语文课本,叫做叶公好龙。”捕梦文雅地将眼镜摘下擦拭,失去镜片遮掩的双瞳犀利惑人。“后来敖晟殿下那滩干掉的口水被叶老先生拿去卖了个好价钱,这一点典籍里倒是没有记载。”
“口水也可以卖钱?那我不要做偶像歌手了,去卖口水好不好?”金发少年满脸放出异样光彩,几乎要现场制造几毫升样品来看看。
“龙的口水能卖钱,因为那是龙涎香(注一,传说是这么说的,其实是抹香鲸的肠胃分泌物^^)。虽然蒲牢和囚牛都是龙子,但是你们的口水就只是口水。”镇魂额角青筋微微暴起。“云从,你也给蒲二补习一下常识。”
被点到名的人横倒在同伴的膝上,睡得依然很香甜,盖脸的报纸底下露出一把咖啡色的乱发。
镇魂伸手推推熟睡少年的肩膀。“云从,云从,马上到了。”
名为云从的少年惺忪地抬起脸,露出清秀鼻翼上钉着的一颗米粒大的蓝水晶,以及清晰地印在眼下肌肤上的睫毛膏痕迹。
“粉底没有泛油光,眼线清爽,眉粉没有化开,润唇膏颜色也很可爱……”蒲二捧着一面圆镜,仔细端详自己的脸庞,终于渐渐镇定下来。“嗯,没问题。来,云从,粉底借你。”
云从顺手接过海绵,仔细涂抹,遮去脸上的污痕。
捕梦戴上眼镜,恢复了温和无害的外观,指指车窗外。“先决定要怎么下车吧。”眼前面积不过半平方米的车窗玻璃上,十几张年轻兴奋的面孔正如同糯米丸子一般被反复搓圆搓扁。
他们乘坐的加长型房车在少男少女的簇拥下缓缓滑行至码头客运贵宾休息室门口,有如被千万蚂蚁蠕蠕包围的一块骨头。
镇魂颓然叹了口气。“幸好车窗是单向玻璃的,要让这些歌迷看见你们涂粉底的样子,看他们还会不会为你们这些臭小鬼要死要活。”
蒲二调皮凑近车窗摆出鬼脸,忽然全身一缩,像是受了莫大的惊吓。原来是一个男孩被挤得整个人趴伏在车窗上,T shirt上的卡通鲸鱼图案恰好贴到蒲二眼前。这只被父母不负责任地简单命名为“蒲二”的蒲牢,名字虽然寒酸,却是东海龙王敖广的外孙。当然,无论出身如何高贵,蒲牢就是蒲牢。这种动物的原形和龙十分相似,只是几乎比成年龙的体型小了整整一倍,鸣叫声优美宏亮——特别是在被鲸鱼追逐的时候。人类恶意而创造性地利用了蒲牢畏惧鲸鱼的特性,寺庙内的大钟上通常铸有蒲牢的纹样,并将撞钟的长木雕成鲸鱼状,据说这样钟的声音可以远达数里开外。自人类航向大海以来,所有关于咆哮的海怪、海妖之类的文字记载,其实绝大多数是被鲸鱼追逐得慌不择路的蒲牢。在龙及其近亲一族中,蒲牢算是最胆小的一种。
“云从,你们不是已经帮他做过适应特训了么?”镇魂蹙眉道。
云从耸了耸肩:“前后花了两个月,总共耗费半吨新鲜鲔鱼作为奖品,现在他已经能够面不改色地说出‘鲸鱼’二字,还可以看鲸鱼记录片坚持10分钟不叫出声来,好像已经达到极限了。”
“当初为什么不干脆把这个通告推掉?这种程度还远远不够应付嘛。”
“没办法。”云从一笑,鼻翼上的蓝水晶就闪出魅惑的光芒。“有人就是这么衰运,第一次开演唱会踩断音箱线、第一次坐摩天轮遇见雷公爷爷、第一次接吻是跟动物园的麋鹿,第一次上知识问答节目大获全胜,奖品就是这个慈善通告。只有我能陪他来,蒲大和蒲三只好帮我们买意外保险,恪尽兄弟的友爱之情。”他顽皮指指从人群中艰难挤过来准备打开车门的工作人员——工作人员也全体穿着印有鲸鱼图案的T shirt,头戴鲸鱼棒球帽。
蒲二不发一语地戴上同款棒球帽,英俊的面孔上充满悲愤。
车门一开,尖叫四起,少年少女们疯狂地蜂拥过来,其中不少更在人海中艰难举起写有“摄氏400度”的标语牌子。
“烤焦面包”乐队的官方歌迷俱乐部名叫“摄氏400度”,烤箱温度设定在摄氏400度的话无论什么样的面包都会烤得焦黑,无疑也就表达了对“烤焦面包”的忠贞不二吧。
视觉这种东西是带有选择性的,总是会首先看到最心爱或者最恐惧的东西,所以,此刻在蒲二看来,眼前这一片欢呼的人群其实是一片鲸鱼的海洋。但是偶像就是这样一份工作,要求你即便衣不蔽体出现在万人面前,都必须展开钻石般璀璨的笑容——那是营业用的,与剑客的剑、糖炒栗子的铲子一样,都是吃饭的家伙。
蒲二与云从在踏出车门的瞬间双双亮出清爽帅气的营业笑容,隔着工作人员的人墙向歌迷们频频挥手致意。车子停靠的位置离贵宾休息室不过三米,却足足动用了八名工作人员才将他们一行四人安全送达。一进贵宾休息室,镇魂与捕梦皆不自觉松了口气,蒲二却发出小小的哀鸣。从休息室的落地大玻璃窗中,已经能够看见码头的全景。本次活动要搭乘的豪华客轮“佩伽索斯号”安静地停泊于碧蓝的港湾中,舷侧挂有巨幅横幅,上书“与鲸鱼一同徜徉大海!2005年度观鲸夏令营,人气组合‘烤焦面包’全程解说”,并且用十几枚直径一米的卡通鲸鱼徽章精心装饰了舷梯,船方代表们已经身穿洁白的制服列队在甲板上预备迎接乘客登船。
七日观鲸夏令营由某跨国财团长期赞助,每年都由东南亚航线的森托罗斯号搭载1400名中小学生前往公海观赏鲸鱼与海豚,学习海洋环保知识。今年由于森托罗斯号在5月的航行中发生了意外至今尚未完全修复,该财团紧急调来了它的姊妹船佩伽索斯号。佩伽索斯号是1995年在芬兰建造的豪华邮轮,船籍巴拿马,每年春季都提供孟买到杜拜的印度洋非洲航线,此次奉公司急召,由补给港直接赶往相叶港,接替森托罗斯号。
按照惯例,每次观鲸夏令营都会邀请当红的年轻艺人出任形象代言,向青少年讲解有关鲸鱼的知识。蒲二上次参加的知识问答节目是海洋主题,自然大获全胜,然而因为事先并没有确认过胜利的奖品内容,短暂的喜悦过后,他只得强压着内心的苦涩,在数百万电视观众面前接过鲸鱼棒球帽和“鲸鱼大使”的头衔,并且,按照节目主持人的说法,“情不自禁地发出了兴奋的欢呼”。
由于蒲大和蒲三为他们时运不济的兄弟购买了巨额的短期人身意外险,长缨保险相叶市特别部派出了机动科仅有的两名职员,全程陪同蒲二的观鲸之旅。在这一周期间,镇魂的公开身份是“烤焦面包”乐团的经纪人,而捕梦则是云从与蒲二的贴身保镖。
“走吧。”捕梦轻轻拍拍蒲二,碰触到他僵硬的肩膀的同时,却读出了他心底如黑洞般的恐惧。眼镜后的锐利双眼迅速抬起,瞥了一眼那满面灿烂笑容的妖兽少年。
“沿着这种洁白的舷梯走上去,真有贵族的感觉呢!”镇魂眯起眼睛,一面向上走着,一面喃喃自语道。
“如果身边有个古板的未婚夫,胸口再挂这么大一块海蓝宝石就完美了。”云从回过头来,双手在胸前比了个鸡蛋大的圈。
镇魂瞥他一眼:“那倒是把你的龙珠借我呀。”
云从吐吐舌头,不再说话。身为囚牛的云生,与蒲牢们是堂兄弟的关系,同样具有一半龙族血统,也持有象征高贵身份的龙珠。自古以来,囚牛就是是弹拨乐器的守护神兽,彝族龙头月琴、白族三弦琴上都常常雕有囚牛的形象,毫无疑问,在乐队中云从负责的部分是吉他。
踏上甲板的那一瞬间,捕梦忽然毫无预兆地停下脚步,镇魂收步不及,整个人被撞开,向舷侧的栏杆歪倒过去,捕梦却似乎浑然不觉。在镇魂就要撞上栏杆的前一瞬,一道白色的人影箭步向前,及时拦在了镇魂与栏杆之间,同时拉住了镇魂的手腕使她保持平衡。
云从吹出一声响亮的口哨。
港口上空有数只海鸥乘着清新的海风悠游地滑翔着。这海风同时也将镇魂的栗色卷发与裙裾高高扬起,而她的一只手腕还在这男子有力温热的掌握中,形成一个斗牛舞式的造型。
一旦确认镇魂能够自行站稳,那男子便有礼地放开了她的手腕。镇魂狼狈中伸手拨开遮盖了脸孔的乱发,才看清了面前的这个人。
那个人的身材十分高大,身穿挺拔的白色制服,领章是银色的展翅飞马纹样,无疑是佩伽索斯号的高级海员之一。就相貌来说,健康的巧克力色皮肤和碧蓝的眼睛形成微妙的反差,明显是数次黑白混血后的产物,既有白色人种清晰洗练的轮廓,也有热带人种的浓密眉睫,在男性中可谓是带有浓郁异国风情的一种。
镇魂的身高只到年轻男人的胸前,因此立刻就发觉他的制服清晰地印上了她的粉红唇膏印子。
“抱歉……请让我付干洗费用可以吗?”镇魂的面孔上飞起少有的红晕。
男人倚在船舷栏杆上,露出洁白整齐的牙齿微笑道:“这是一件幸运的衣服,我想我不会再洗它了。”英文虽然算是流利,却带有少许法文腔调。
[此贴子已经被滚小爬于2008-8-31 16:32:05编辑过]
[此贴子已经被滚小爬于2008-8-31 16:32:24编辑过]
之二 逃之夭妖 II
摩天楼群如一把石笋桀骜地指向天空,无数玻璃幕墙与金属尖顶反射着刺眼的夏日阳光。一只短尾信天翁平平展开巨大的翅膀,像一架轻盈的小型飞机借着上升气流的力量滑翔,掠过海港都市的繁华地带上空。它眨了眨乌黑明亮的眼睛,迅速判别了方位,然后收起翅膀,象只梭子一样向下垂直俯冲。
“哇,那只鸟!”某座大楼楼顶,正在修葺隔热冷却层的工人们惊讶地叫喊起来。
起初只是一个小小的黑点,随着急速的自由落体下坠,在视野中变得越来越大,到最后能够判断大小的时候,他们发现那是一只翼展在两米以上的大鸟。
他们发现信天翁的同时,信天翁也发现了他们。在即将降落到楼顶前,美丽的海鸟猛然张开了翅膀,在空中微微划动,很快就停止了下坠的趋势。在工人们的脑袋上犹豫地转过几圈之后,它悻悻地看了他们一眼,离开了楼顶平台,绕到70层高的大楼侧面,稍稍拉开一段距离,在空中摆好了冲刺的姿态。
“要、要冲过来吗?”工人们面面相觑。
信天翁以实际行动做了回答。它大力扑打着翅膀,像炮弹一样直冲过来。
工人们发出惊惶的叫喊声,纷纷逃散,然而预期中的攻击并没有降临。飞到天台旁边时,信天翁将尾巴一抬,脑袋向下,漂亮地改变了姿态,向大楼最高的70层观景餐厅撞了过去。
“会撞到墙上的……”每个人的心中,同时闪过了这样的念头。回答他们的是一片沉寂,只有高空的风呼啸着,带来一点街市的喧嚣。
工人们踌躇了片刻,没有听见预料中的碎裂声,疑惑之下,终于鼓起勇气慢慢地靠近了天台边缘。
70层的玻璃幕墙完好无损,空气中也没有散落的羽毛,向下看去,令人眩晕的车水马龙依然奔涌着,不见任何停顿的迹象。
那只大鸟,就这样消失了。
“——幻觉吗?”沉默许久之后,终于有人开口说道。
“不、不是说这长缨大厦里有个闹鬼的71楼吗?会不会……飞进71楼去了?”年轻的工人声音颤抖。
年长的同事啪地一巴掌拍在他的脑袋上。“少胡说,我们不就是坐电梯到70楼然后走楼梯到天台的吗?哪来的什么71楼?”
长缨大厦71楼。
这里是长缨保险相叶市分公司特别事务及特别理赔部,理论上不应存在的楼层,与理应不存在的部门。
短尾信天翁轻盈地飞进了敞开的窗户,险些撞到了一个从办公室里径直穿墙而出的东方术法二课职员,又急速升高闪避一对无人自浮的牡丹灯笼,拐了个弯,从正在厮打的河童和山猿之间穿了过去,终于从气窗钻进了部长办公室,降落在办公桌上,两翼掀起的强劲气流扇得桌上的纸张哗啦啦飞舞起来。
它一本正经地面对着部长责难的眼神,歉意地歪了歪脑袋,轮流抬起两爪,把头低到胯下,好看清自己脚下到底踩着了什么。
部长一把捉住信天翁的背脊,将它提起放到一边,继续对桌子对面的年轻人说道:“如果你确认已经完全没问题的话,就可以签字了。”
年轻人清秀纤细,有一种介于男女之间的特殊美丽。他兴奋地深深点头,然后在印着信天翁爪印的合同上签下自己的名字。
“说起来,自从上一任捕梦调职以后,机动科科长的位置已经空缺了一年多了啊。也就是说,这次机动科终于凑足了最低编制,可以任命科长和副科长了。”部长交叉双手说道。这样吧,你直接去跟他们会合,顺便传达口头任命,捕梦零九晋升机动科科长,镇魂一五晋升副科长。他们现在的位置是……”
部长的视线向右一扫,发现信天翁已经用爪子打开了办公室一侧的衣柜,拖出一件绿色的粗糙的长斗篷,然后钻到了斗篷下。年轻人惊讶地看见斗篷下那个生物的形状发生了奇妙的改变。斗篷忽然高高扬起,两只纤细白皙的人类的手从袖口分别钻了出来,接着出现的是一颗脑袋。那不再是信天翁,而是个身材高挑、生气勃勃的银发青年,很显然在那件长斗篷下什么也没有穿。
“怎么样,捕梦和镇魂到了哪儿了?”部长问。
银发青年耸了耸肩:“现在他们已经经过了虎獠列岛,继续朝正东北方向前进,是艘大船,醒目好找。”他的斗篷明显是旧了,左腋下开了一条大缝,几根银白色的羽毛从那里露了出来。
“这是西方巫术科的风讯一一,风讯是他的职位,一一代表他是相叶市的第十一任风讯,平时叫他风讯就可以了。今后在特别部内,请照这样以职位来称呼同事。”部长手中的笔一转,又指向呆立在一旁的年轻人:“这个是机动科的新人,见习生二五三。”
见习生二五三有点胆怯地伸出右手,风讯友善地伸手回握时,他却忍不住大喊起来,用力抽回刺痛的手。
风讯不好意思地拉了拉斗篷:“真抱歉,这衣服是荨麻织的,可是我白天不穿这个的话就没办法保持人形了。”
“啊!你是天鹅王子!”见习生二五三嚷道。
“信天翁。”风讯好脾气地纠正道。
“我看过那个录影带!十一只天鹅王子的录影带,他们的妹妹为他们织荨麻衣服好让他们变回人形!我看了二十遍以上!”
风讯两手一摊:“这么说可能会让小朋友们失望,但是安徒生的近视确实很严重。”
“那么,见习生二五三,你现在就出发去跟你的上司们会合吧。”部长严肃地说。“让风讯送你去公司专属的游艇码头好了。”
“那么,见习生二五三,你现在就出发去跟你的上司们会合吧。”部长严肃地说。“让风讯送你去公司专属的游艇码头好了。”
“咦?”见习生吃了一惊。啊,毕竟长缨财团的势力庞大,作为职员也不能太寒酸吧?即使是搭高速游艇去追赶豪华邮轮,也得安之若素,不能显出没见过世面的小市民嘴脸。这么想着,他清秀的脸孔上显出了坚定的表情,跟着风讯退出了部长的办公室。
“等我一分钟,我穿衣服。”银色头发的高大青年把见习生二五三领到了西方巫术课办公室,示意他坐在沙发上稍等,接着就开始在箱子中翻找起来。
见习生秀丽的面孔上是困惑:“现在离晚上还有一段时间吧?白天不穿荨麻衣服的话,不是不能保持人形吗?”
“我变成信天翁是因为巫术的原因,所以必须用荨麻来克制巫术。可是你的变身是基于你自身的能力,所以你白天只要戴上公司配发的狸猫树叶,也可以保持人形。”风讯从箱子里拽出一双带马刺的哈雷戴维森靴子,接着穿上LEVI\\\'S 501牛仔裤。“只穿一件长斗篷出门,人家会以为我是准备作案的暴露狂,所以要适当加一些装饰。”他一边说,一边从衣架上扯下镶绿松石的宽牛皮腰带在斗篷外扣好。
“嗯?发胶没有了?”风讯摇了摇空罐子,眼珠一转,走到办公室一角,揭开小炉子上的坩锅,用银匙舀取了一些粘稠的紫色液体,耐心吹凉。
见习生敏锐地嗅到了令他恐惧的气味,连忙捂住鼻子。
“那是什么?”
“我同事熬的魔药,她是伯明翰流派的,基本配方里总有鱼胶,用来做头发造型还挺不错的。”风讯用手指沾了粘银匙里的药,仔细地把自己的银发弄蓬。“虽然上次她的药让我的头发变成了绿色,但是你知道吗,那之后城里就很流行染绿头发了。”
在脖颈上系上五、六根长短不一的咖啡色系皮绳、脸颊贴上小小的一次性闪电形刺青之后,风讯俨然已经是个流连于最热门夜间玩乐场所的耀眼青年。“走吧,见习生二五三,我送你去游艇码头。”
从市区驾车半小时,就抵达了长缨财团专用的游艇码头,然而,此时的码头空空荡荡,不见游艇的踪影。
“好了,你快点脱衣服,我得走了。”风讯跳下车来,打开后箱,拿出大塑胶袋。
“脱衣服?!”见习生抱紧了双肩,饱受惊吓的表情。
风讯一脸的理所当然。“不脱衣服怎么游泳?”
“不是坐游艇去吗?”
风讯拍了拍额头。“对了,你是新人,还不知道出差的规定。你看,我是羽族,所以一切空中交通费用都不予报销,公司也不提供空中交通工具。而你的原型是鱼,对吧?也就是一切的水上交通费用不能报销,公司也不提供水面交通工具。”
“那……”见习生张口结舌。“这两百海里……”
风讯露出一个同情的表情,张开了塑胶袋的袋口。“来,我帮你把衣服带回去。”
见习生几乎要哭出来:“可是,为什么要特别跑到这么远的码头来下水呢!”
风讯温柔地摸了摸他的头:“因为相叶市又没有天体海滩,裸体下水会引起轰动嘛。码头是公司的地盘,不会有外人看见的。来,快点,我好不容易预约了新开的泰国餐厅呢。”
五分钟后,见习生二五三窘迫地缩起自己的脚趾头,感觉到清凉的海风从光溜溜的两腿间穿梭进出。
“变回原型可能会比较雅观。”风讯好意提醒。
见习生瑟瑟地点点头,摘下脖子上挂着的狸猫树叶。在阳光照射下,他的身体外形开始发生微妙的变化,皮肤上渐渐浮现了明亮的鲜红鳞片。风讯将衣服收拾好之后,见习生二五三已经变回了一条一人多高的巨鱼,用尾鳍勉强支撑着身体站立在码头上。
风讯上下打量着它,眼睛一亮。“啊,见习生,原来你就是城里的那条横公鱼呀。托你的福,东方术法科的生意最近蒸蒸日上,市民排队抢购买驱邪的符咒,因为谣传说城里最近出现了那种专门在凌晨时分埋伏在楼梯上袭击晨练老人的凶恶的千年鱼妖呢。”
巨鱼本身的颜色就是纯正的胭脂红色,因此即使涨红了脸,也很难发觉。它努力摆出满不在乎的样子岔开话题:“诶,一般市民也可以到公司来吗?”
“当然不是呀。东方科在定国寺、南禅寺、圆真观和白云庵都有外卖摊点,明白吧,就好像麦当劳也有专门卖冰淇淋和派的甜品站啊。”风讯抛出手中的石子,打了一个漂亮的水漂。“时间不早了,出发吧。你现在动身,也得明天早晨才能追上佩伽索斯号呢。卫星定位系统不防水,你就多问问路吧。”
横公鱼似懂非懂地点点头,而后纵身跃入海水中,向风讯挥了挥鳍,便潜入水下,向东北方向进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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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二 逃之夭妖 III
高级邮轮配备乐师,这是自大西洋旅行时代以来便流传下来的惯例,连曲目都因袭守旧,不是维瓦尔第四季,就是友谊地久天长。欢迎晚宴上,因为夏令营的客人们多是孩子,就换成绿野仙踪Over the Rainbow,并且连酒精饮料也不供应了。
“啊……真是无聊。”云从在说话的同时不动声色地打了个小小呵欠。
“是么?我觉得很不错啊。”蒲二精神奕奕地喝着草莓奶昔,一面四处张望——因为欢迎晚宴的装饰品只有银餐具和西洋插花,一直穿着鲸鱼T shirt的孩子们也换回了便装的缘故。叶飞廉远远从人群中向他们打了个招呼,而后走了过来。趁此机会,镇魂好好地打量了他。叶飞廉的外表十分平常,抽取一万个19岁少年,取其平均值组合成为一个模本,差不多就是叶飞廉的模样,或许在肤色方面会稍稍比平均值黑一些而已,值得注意的是叶飞廉的眼睛和手指。他的眼睛明亮锐利,手指上则有着三两处城市孩子身上不多见的陈旧伤痕,气质格外精悍。时下少年们普遍地不是过分软弱就是过分狂躁,于是叶飞廉在同龄人中便显得有些出众。然而,镇魂没有从他身上感受到任何妖兽的气息,这绝对只是个普通的年轻人类罢了。
那么,捕梦究竟在叶飞廉身上感受到了什么?镇魂眼光一转,发觉捕梦的视线正若有所思地追随着什么。循着他的眼光轨迹看去,那不过是一堵寻常的墙壁。镇魂疑惑地盯着捕梦,觉察到他的额角已经渗出了微微的汗。于是她飞速向四周一瞥,发觉叶飞廉与蒲二相谈甚欢,趁着这个空隙,她低声问道:“怎么了,不舒服?”
捕梦无言地摇了摇头,同时稍稍移开了一步,像是躲闪空气中什么无形的东西。
“还是那些影子和声音?”镇魂端详着他的脸色。
捕梦点头:“那大概只是一种意念的残留,但是……既强烈,又惨痛。”
镇魂担忧地看着他。捕梦的精神天赋过于强大,就像一台过分灵敏的收音机,只要睁开双眼,便可以看见各种灵体;接触到对方的肌肤,便可以读取对方的思维;甚至可以捕捉夜半游荡于人间的那些梦魂。在便利店付款时感应到收银员正在因久治不愈的鸡眼而苦闷,或者意外读出抱着孩子的年轻爸爸正在盘算夜间与情人幽会,这些也都还罢了,说不定有些好事者还会认为值得羡慕吧?可是,倘若是在下班高峰的公共汽车上和一位中年太太背对背挤在一起,被迫陪同那位太太一起花费45分钟时间反复思考论证她家今晚的猪排是香煎还是红烧的时候,这种天赋就不折不扣地成了一种巨大的痛苦负担。
“萝丝,你的杰克来了。”云从捅捅镇魂。年轻的轮机长夏尔·儒勒·克雷蒙在一群小女生中间向他们举了举手中的酒杯。
镇魂望着他,微微点头致意,一面露出空前温良的微笑,一面从牙缝中悄声对云从发话:“闭好你的乌鸦嘴!这艘价值三亿九千五百万美元的船可是在长缨保险投的保。要是在这回的航程中沉了的话,总公司一定会把整个相叶分公司特别部减薪三十年,全体发配到埃塞俄比亚去开拓新市场。”
蒲二又惊又笑,向捕梦问道:“唬人的吧?”
捕梦亦微笑着摇了摇头。“巴拉特核电站泄漏之后,我们就有了特立尼达和多巴哥分公司,内尔森总理遇刺之后成立的是不丹分公司,自由女神像被盗之后,整个纽约分司特别部的职员全部减薪五十年,被派遣到洪都拉斯去了。”
云从闻言一惊,忽然眼光一转又精神振奋,扯扯镇魂的衣角:“啊,真的来了。”
“诶?”镇魂尚未弄清状况,便被捕梦不动声色地拉到了身边。“你在做什么?”
捕梦将唇贴近她的耳边,露出一贯的温和笑容:“离这个人远一点,如果说佩伽索斯号真的会沉的话,那一定是因为他。”
镇魂凝视着正向他们走来的巧克力肤色的高大青年,而后眼波流转,朝捕梦嫣然一笑:“确实,‘英俊’也算得上是一种大规模杀伤性武器嘛。”
“如果只有你一个人会被调去埃塞俄比亚种玉米的话,”捕梦揽住镇魂肩膀的手上施加了三分力气,脸上却依然是天使般的温煦神情,“别说这艘船沉入太平洋,哪怕它飞出太阳系我都不介意。”
“晚上好。”夏尔·儒勒·克雷蒙已经走到他们面前,友善而坦直地向镇魂微笑。“打扰二位了么?”
“完全没有。”镇魂轻巧地从捕梦的手臂中脱身出来。
就在那一瞬间,她感到一道冰冷毒辣的视线擦过她的脸颊,投向克雷蒙。镇魂反射性地看回去,正看见叶飞廉转头与蒲二说笑。
是错觉吗?
镇魂飞快地瞥了捕梦一眼。
他正远远凝视着人群中的叶飞廉,一言不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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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二 逃之夭妖 IV
自古至今,会在旅行途中携带干粮的动物只有人类而已——或许这就是人类大量繁殖,并且飞速进化的根本原因。
沂南努力摆动着尾鳍,顶着错综复杂的海流顽强向东北方向进发,一边后悔着刚才不该啃食路边的那些海菖蒲,海里的食物口味太咸,他十分怀疑自己会成为史上第一条因摄入过多盐分而罹患高血压的淡水鱼。
离开相叶港不过三四个小时,他已经以惊人的速度向东北方向推进了三百多海里。经过虎獠列岛后,佩伽索斯号的踪迹已经很难确定。
在虎獠灯塔附近,他看见一条美丽的小黄花鱼坐在珊瑚丛里嗑海瓜子,便上前问路。“请问,您昨天有没有看到过一艘大邮轮经过这附近啊?”
她瞥了他一眼,用一种轻快的口音反诘道:“啥邮轮啊?侬寻邮轮有啥事体啊?”
“我、要找那邮轮上的两个人……”
“海里地方老大格,不比呐乡下淡水河,闹猛的不得了呃。每天咖西多大船经过,我哪能记得唠。侬要找人,去岸上派出所去找好来。”
沂南被她一气抢白,不由得惭愧起来,讷讷点头道:“这……谢谢啊。”
“诶诶。”她忽然用她金色的胸鳍拍了拍身上的海瓜子壳,从珊瑚丛里跳起来叫住他:“格末你问问看灯塔下头那些海胆和珊瑚呶,伊拉大概看到过格。”
沂南呆楞点头。
“除了这些勿晓得游泳的赤佬, 啥鱼会吃饱饭天天观察船只啦。”她细声细气地说着,一摆尾巴消失在珊瑚丛中。
从灯塔底座上的牡蛎和鮣鱼那里打听到了佩伽索斯号的大致方向,沂南稍微修正了航向,朝转向十一点钟方位。很快地,他离开了上升洋流密集、食料丰富的水域,除了一些老迈耳背的螃蟹与水母之外,几乎看不见其他的生物。
到了第二天早上,沂南冻饿交加,并开始担心他会就此迷失方向客死海中。他精疲力竭地钻进一团鹿角菜,打算无论如何先睡一觉恢复体力,等醒来再把这床被子吃掉不迟。
就在他迷糊睡着的前一秒钟,一个阴影缓缓从他身上移过,他以为那是一条小型渔船,抬头一看,却发现那是一个恐怖的生物,没有鱼身也没有尾鳍,乍看起来就像一个大得不可思议的鱼头在游动。那鱼头在水中悬停了一会,然后拖着巨大影子向他沉下来。
就在沂南决定飞速逃走的前一秒钟,他终于看清了那条怪异的鱼,体型像座小山,却仿佛被人拦腰斩断,仅有背鳍与臀鳍各一片,看起来就像是很难保持平衡的样子。啊……原来是条翻车鱼,他安心地叹了口气,忽然想起问路的事来。
翻车鱼已经很衰老了,皮肤失去光泽,一双灰色的眼珠在堆叠的皱纹中微微转动,居高临下地看着那条金红色大鱼丢开鹿角菜,哗啦一声跳了起来。
沂南结结巴巴地说:“大爷,跟……跟您打听一下,您见过这个……”
翻车鱼歪了歪头,庞大的身躯随着水流轻巧地翻了个个儿,头顶朝下地悬浮在水中,再也翻不回来,沂南连忙用鳍一推,帮他翻过身来。翻车鱼可以重达一吨,却仅有两片鱼鳍,游动速度极其缓慢,天气好的时候就干脆浮到水面将背鳍当作风帆使用,只要水流稍微强劲一些,他便只有随波逐流的份。
他有点恼怒地咳了两声。“急赤白脸的赶劳什么呢?投胎也有个点儿呀。慢慢儿说,吧唧吧唧的,磕枣儿呢还是问路呢。”
“请问,您、您昨天见过一艘邮轮经过没有啊?”
翻车鱼灰暗浑浊的眼里忽然射出严厉的光。“嘿,小伙子,你找邮轮儿干什么呀?你呀,看你年纪轻轻儿的,千万别不学好,跟海豚似的一个劲儿追着人的船跑,要当鱼,就得有个当鱼的范儿,知道不?”
“大、大爷……”沂南努力想插上一句,却被翻车鱼不耐烦地挥了挥鳍打断。
“人报纸上说了,海豚不是鱼,是那什么,哺乳动物来着,咱是鱼,比那海豚啥的早好几百万年呢,不能学他们呀。嗨,我说呢,看他们那些大锛儿头,那都是反骨啊。……对了,你找邮轮儿干什么呀?”
“我找那上面两个人……”
“人?什么人?”翻车鱼又被水流推得打起转来,眼睛却始终炯炯地审视着面前口音陌生、衣装华丽的外地访客。
沂南再次扶住了他,一面答道:“是我上司……”
“呦,我说你穿得这么花俏,敢情你是水族馆的呀?”
“不是不是,我找了份工作,现在得去跟我上司会合,办点事……”
“我说你呀,凡事得多长个心眼儿。那些从淡水河出来打工的鱼我见多了……”翻车鱼拍了拍沂南的脑门。
“大爷,这邮、邮轮……”
话音未落,一股强劲的海流突然袭来,沂南被猛推到一边,慌乱中紧紧抱住礁石。老翻车鱼却只来得及发出低沉迟钝的一声“啊”,便像个纺锤一样打起滚来,转眼间被卷出了数十米开外。
“大爷,大爷——”沂南惊恐地呼喊着。
过了一会,从遥远的海底深处,传来了微弱的回答。
“邮轮——我看见邮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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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缨保险员工档案 一(密)
编号:CNXYSP57015
姓名:[密]
种族:人类
身高:162cm
体重:48kg
职务:相叶镇魂一五,机动科副科长
专长:妖兽学
妖兽捕猎检定:8级
东方符咒术检定:6级
助理会计师职业资格
特种车辆驾驶执照
备注:[密]
编号:CNXYSP39009(原编号:CNYZSP39013)
姓名:[密]
种族:人类
身高:181cm
体重:72kg
职位:相叶捕梦零九,机动科科长
专长:灵魂学、读心术、催眠术、捕捉梦境
催眠术检定:8级
灵魂学检定:7级
读心术检定:7级
东方符咒术检定:4级
南美巫术检定:4级
吸血鬼捕猎:4级
心理治疗师职业资格
备注:[密]
编号:CNXYSP99253
姓名:沂南
种族:横公鱼
职位:见习生二五三,机动科职员
专长:变形为人类、游泳、潜水、刀枪不入
变身术检定:6级
高级潜水员执照
国家二级运动员(游泳)
中级秘书职业资格
备注:外型可以随意变化,大部分时间固定为女性外观,身高169cm,体重56kg
编号:CNXYSP85011
姓名:[密]
身高:188cm
体重:79kg
种族:人类
职位:相叶风讯一一,西方巫术科职员
专长:白天变形为信天翁、情报搜集、远距离飞行、荨麻纤维手工纺织
变身术检定:5级
西方巫术检定:3级
情报学硕士研究生在读
刑事侦察学学士
滑翔翼职业教练执照
业余钢琴10级
西点师执照
备注:夜间才能保持人形,白天如果不穿荨麻斗篷的话,便会变成翼展2米以上的太平洋短尾信天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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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二 逃之夭妖 V
话音未落,一股强劲的海流突然袭来,沂南被猛推到一边,慌乱中紧紧抱住礁石。老翻车鱼却只来得及发出低沉迟钝的一声“啊”,便像个纺锤一样打起滚来,转眼间被卷出了数十米开外。
“大爷,大爷——”沂南惊恐地呼喊着。
过了一会,从遥远的海底深处,传来了微弱的回答。
“邮轮——我看见邮轮了——”
沂南忽然感受到,那个方向有一阵勾人魂魄的香气在蔓延,即便是逆着水流,那香气依然有着强大的魔力。不会错的,那是牛肉的味道!
“咦?真的可以海钓?”镇魂把半个身体探出船尾平台护栏,小脸放出耀目的幸福光芒。“可是,随便垂钓不会伤害到鲸鱼吗?”
叶飞廉微笑着回答道:“虽然说这是鲸豚洄游繁殖的海域,但每次出海能与它们相遇的几率通常低于50%。而且我们用的方法是小型鱼钩延绳钓,伤害不到他们。实际上,即使是专门的观赏鲸鱼活动,也很难看到像自然记录片一样精彩的场景,所以才安排了海钓、观赏海鸟这类消遣活动,预防冷场和疲劳。”他一面说着,一面从绞轮上解下钓绳:“躲远点,小心鱼钩。”
叶飞廉有力地挥动手臂,近百米长的钓线与连缀其上的百来个钓钩便划出漂亮的弧线甩入海中。待钓线末端的浮球浮出海面后,他示意镇魂握住绞轮的手柄。“每隔10分钟摇一摇,如果变得很重,或者浮球有剧烈动作的话,就把绳子绞起来。”
“你这种人啊,就算到了热带雨林面对毒蛇猛兽,也一样活得下去吧。”镇魂眯起眼睛看着眼前无边无际蔚蓝的海面。
肤色黝黑的男孩探头看看甲板的另一端,笑道:“那种没有人类的地方,才是最安全的呢。”
云从与蒲二身处数百名未成年人类的包围圈中,向摄像机摆出V型手势,戴眼镜的临时保镖先生则眉头紧锁地站在他们身后——对精神感应力量强大的捕梦而言,人群拥挤气氛热烈的地方比毒蛇的巢穴更加可怕。
“你说得对。”镇魂露出一言难尽的表情。
叶飞廉忽然拍拍她的肩:“喂,浮球,浮球动了!好像是个大家伙!”
镇魂紧张地问:“我该怎么办?”
“两手握紧手柄,慢慢地转动绞轮,把绳子收起来就可以了。”
镇魂点点头,开始摇动手柄,随着绳子一米一米收紧,水面下有个黑影逐渐清晰起来,隐约可见点点金光闪烁。镇魂的眉头却越蹙越紧。
“不要急躁。”叶飞廉道。
“你能过去帮我把保镖先生叫过来么?”镇魂转头向他说道。“请快一点。”
叶飞廉见镇魂脸色严峻,便二话不说向人群跑去。
很快,捕梦便挤出人群来到船尾。
“叶飞廉呢?”
“我让他代替我照看一下蒲二他们。”捕梦问道:“什么事?”
镇魂看看四下无人,指了指钓绳的尽头。“那里,好像有妖气。”
捕梦无言地扬起眉。
“你看。”镇魂将绳子猛然绞紧一圈,水下黑影吃痛跃起,金红的脊梁在阳光下划出绚丽的光弧。
“这不是上次……”捕梦的眉头也拧了起来。
绳索迅速收紧,钓绳上的渔获物脱离了海面,露出了全部形体。那是一尾色彩如晚霞般浓艳耀目的活蹦乱跳的鲤鱼——如果这世上真有一人多长的鲤鱼的话。
“不能就这样拉上来,太醒目了。”镇魂摇头,停下了手。
捕梦将头探出护栏外,向下看了看。“已经够醒目了。”
从海面到佩伽索斯号甲板的垂直距离约有三层楼高,那条巨鱼就这样被悬在大约一层半的高度上,因疼痛而狂乱地拍打扭动着。所幸众人的注意力始终集中在云从与蒲二身上,并没有人注意到船尾发生的一切。
“奇怪,你看它的尾巴,那上面挂着一片稳定变身形态用的狸猫树叶耶。”镇魂扯了扯捕梦的衣袖。
“可是那个东西要挂在脖子上才有用啊。”
镇魂踌躇满志地点头,而后对捕梦道:“来,帮我把绳子绞上来。”
他们与那条鱼的距离正在缩短。渐渐地,那条鱼放弃了挣扎,而是睁大乌溜溜的眼睛绝望地看着他们。它永远也不会忘记,就是这两个人在一个月前夤夜闯入它租住的房子,毁了它平静自在的浴室生活和好不容易找到的工作。
那一天,横公鱼沂南下定了决心要进入长缨保险工作,依靠他卓越的变身能力,化身见习生二五三,去找出这两个罪魁祸首、人形的厄运、披着保险推销员外皮恐怖分子,并向他们复仇。等着瞧吧,科长和副科长不会袖手旁观地看着他陷入困境的,只要找到科长和副科长……
年轻女子从口袋里摸出一片狸猫树叶,努力伸长双臂挂在巨鱼的脑袋上。看着它逐渐褪去鳞片痕迹,变化为清秀的年轻男性模样,镇魂俯下脸,对那条鱼小声说道:“喂,你买了保险没有?”
沂南露出疑惑的神情。
镇魂亲切地微笑道:“现在买还来得及哦。”
“咦?”迷惑于女子纯洁清朗的笑容,化为人形的沂南发出了小小的疑问声。
镇魂笑意更甜。“记得来找机动科,我们会给你特别折扣的。”同时,她乍然松开双手。
绷紧的绳索瞬间放松,绞轮疯狂地倒转,沂南尖声惊叫着,从三层楼的高度连同绳索一起坠向海面,心情亦随之堕入地狱深处——这两个人,这两个人竟然就是机动科仅有的两个职员,也就是他未来的顶头上司——机动科的科长,与副科长。
“啊——海里有遇难者!”在镇魂指着沂南高呼的同时,百多米外的船首人群里响起了另外一波惊叫。
“鲸鱼,有鲸鱼!”
[此贴子已经被滚小爬于2008-8-31 16:34:11编辑过]
之二 逃之夭妖 VI
镜头急剧晃动着挤出人群,紧紧追随女主持人轻快的脚步,向船尾奔去。
“观众朋友们,这次的观鲸之旅真是充满意外!现在的时间是上午十点二十三分,我们的船已经进入公海海域,1分钟前,船头方向约一千米处出现了鲸鱼喷出的水柱,观鲸夏令营的孩子们都感到非常惊喜。可是,紧接着在船尾的钓绳上,我们发现了一名遇难者!”
顺着女主持人手指的方向,摄像机调整了焦距,给出特写镜头。
“船员们正在努力要把这位遇难的少年拉上船来。现在我们可以清楚地看见遇难者,看起来很年轻,好像没有严重外伤,不过可能是因为在海里漂流了太久,除了脚踝上拴着一片树叶,身上几乎没有衣物……呃,导播请给一个技术处理。据随船医师表示,这位少年似乎受过巨大的精神刺激,虽然神智清醒,但是拒绝回答任何问题。”
“奇怪,摄影机都到船尾来了,云从他们怎么还不赶快过来做个慰问秀?提升公益形象的大好机会啊。”镇魂忙着用水手送来的大浴巾把沂南包裹起来,无心嘟囔一句。
捕梦闻言向船头甲板处瞥了一眼,却发觉那里一团骚乱,云从在人群中举高双手,企图安抚这些情绪激动的少年少女。他与镇魂一同架起裹好浴巾的沂南,随着医生到了船上诊所。
舱室的内线电话响起,医生示意他们先把沂南安顿一下,便去接听电话。
“你就乖乖在这里呆着,哪也别去。”镇魂低声交代完毕,便将沂南丢到病床上交由医生处置。他们正要走出舱室,却不约而同地停下了脚步。
“那我在这里准备,你们先把雷欧送来好了。好的。”医生搁下电话,转头便看见捕梦回头以锐利的眼神盯住了他。
捕梦眯起眼睛问道:“雷欧怎么了?”
医生一头雾水地耸肩。“说是在甲板上昏倒了,正往我这儿送呢。”
“雷欧是谁?”镇魂随口问道。“你认识?”
捕梦沉默了一秒钟,脸色铁青地说:“雷欧就是蒲二的艺名。”
镇魂也沉默了一秒钟。
“我这辈子从来没这么恨过鲸鱼。”她呻吟一声,猛然推开房门向甲板狂奔而去。
主甲板上的孩子们已经平静下来,簇拥在云从与几名负责解说的大学生身边,惊奇地注视着海中远远翻腾的黑亮尾鳍,海风吹来鲸鱼呼吸中夹杂的浓厚腥味。
镇魂闪过摄像机镜头,从人群中揪出云从来。“蒲二人呢?”
“他刚看见鲸鱼喷出来的水柱就昏倒了。”云从尴尬地笑了笑。“叶飞廉送他回房间去了。”
听见叶飞廉三字,捕梦与镇魂不由得对视一眼。
捕梦叹了口气,以命令的口吻对云从低声说道:“尽量设法让这些孩子呆在你的身边,不要让他们分散开,也不要让他们回客舱去,那里很危险。”
云从稍稍一愣,随即点头表示明白。
镇魂与捕梦穿过连接主甲板与咖啡厅的强化玻璃自动门,回头望了望那些欢笑的孩子。
“1400名快乐的小朋友。”捕梦说。
“还有一艘价值三亿九千五百万美元的随时可能沉没的船,由我们承保。”镇魂发出痛苦的呻吟。
捕梦侧过身子,镇魂知道他是在躲闪那些看不见的灰色影子。
“你喜欢埃塞俄比亚的天气吗?”他说。
她从工装裤袋里摸出银酒壶,小呷一口雄黄酒。“我想我得换SPF指数50以上的防晒霜。”
他们已经走进船内的大厅,镇魂四下张望之后,指向某条宽阔得如同道路一般的枫木地板走廊,它通往船尾。“蒲二在那里,我开始感觉到他的气息了,不过很微弱。”
捕梦看着走廊一侧的指示牌:“那里是美容院和芬兰浴中心。”
“不,那里。”镇魂指向五十米外的走廊尽头,食指又向下一顿,“下面。”
“那是轮机控制室。我告诉过你那个轮机长不是善类。”捕梦加快脚步向前走去,一面脱下昂贵的西装外衣,解开领带和衬衫领扣。“我跟他握手时读到了他的回忆碎片,满是血腥。”
镇魂跟在后面,不自在地扯着连身工装裤的吊带。“你早说嘛。”
“我说过不止一次。”捕梦在走廊尽头一扇贴有“游客止步”字样的白色铁门前停下,试着转动把手,而后直接推门走了进去。
“嘿,这儿不开放参观。”一个黑人船员说着带有殖民地法语腔调的英文从转椅上站了起来,另两个也转回身来狐疑地看着镇魂与捕梦。
捕梦张开右手,啪地一声,一道漂亮的金链从他的手指间垂落下来。“喔,你看,我的怀表好像停了。”他说着,一面轻轻摇晃着那只怀表,好像要炫耀它的巴洛克式花纹。
“伙计,你和你的怀表都不该出现在这——”那个船员说着说着,声音急速地小了下去,盯着怀表的眼神逐渐发直,最终翻了个白眼,像座山一样轰然仰天瘫倒在地板上。
“聪明人绝不会盯着一个八级催眠师的怀表看,特别是当他叫你来看的时候。”镇魂嘟囔着踢中那个刚刚掏出手枪的船员,令他丢开了枪,痛苦地抱着胫骨跌坐下去。
捕梦则拦腰抱住第三名船员,一手牢牢地捏住他肥胖的下巴,迫使他与自己对视。过了几秒钟,捕梦带着厌恶的表情松开双手,那个被催眠的船员立刻脸朝下瘫倒在他的同事身上。
轮机室里唯一一名清醒的船员依然抱着被镇魂踢伤的胫骨,乌黑的额头上满是冷汗。当捕梦在他面前蹲下,向他伸出手的时候,他发出恐怖的尖叫,镇魂立刻掏出一个小瓶子向他嘴里一喷。他迟钝地眨了眨眼睛,而后昏死过去。
“那是什么?”捕梦看着镇魂把空瓶子丢开。
“啸月上回用剩的麻醉药。”
啸月是长缨保险特别部中负责狼人事务的职员,通常他们自己也是狼人。每个月圆夜晚到来之前,便会请同事把自己麻醉捆绑起来,以免自己失去控制变身伤人。由于狼人的体质特殊,使用的也是特制的强力麻醉药,据说一喷就可以放倒二十个喜马拉雅大脚野人。
“他会睡多久?”捕梦从昏倒的船员身上解下钥匙,尝试打开一扇通往轮机舱的防火门。
镇魂思索了一下:“至少要四个月吧。”
“真糟糕,他一觉醒来就会发现自己错过了圣诞节。”他终于打开了防火门,门后是一道向下延伸的钢梯。
“蒲二在下面吗?”捕梦回头询问镇魂。
镇魂闭目冥思了一会,重新睁开双眼。“下面,左边,大概50米远处。”
“走吧。把他的枪带走。”捕梦点头。
镇魂低身从船员身边捡起手枪,掂了掂。“哦,Walther P22,5.56mm口径, 弹容量10发。”
“你会用吗?”
镇魂给他一个白眼。“我进长缨保险之前可是个警察。”
“你是警察?那我还是个牧师呢。”他还她一个白眼。
昏暗的灯光下,他们沿着钢梯向下跑去。他们仿佛进入了一个小型炼钢厂。挑高十余米的宽敞房间,四壁上都有巡视用的钢制走道,并由数道钢梯分别连接到地面与楼上的轮机控制室,在铁壁与钢梯圈出的空间中,庞大的推进系统正在工作,炙热的空气朝他们脸上扑来。
“这里就像北欧喷火龙的巢穴。”镇魂抱怨着跑下楼梯,踏上巡视走道,扶着栏杆俯瞰整个房间,疑惑地歪了歪头。
捕梦蹙眉问道:“蒲二呢?”
镇魂试着集中精神,而后向左面的墙壁一指:“那里,左面50米。”
“整个轮机舱大约才30米长。”捕梦好脾气地说明。
镇魂晦气地挑眉:“所以,他在墙壁的另一边——哦!”她忽然惊跳一下,诧异地看着一片灰暗稀薄的庞大影子径直穿过锅炉,向左面的墙壁走去,然后消失在那里面。“我也开始看见你说的那些灰色影子了。”
“你看见了多少?”
“一个,嗯,现在是三个。”
“我看见的至少有四十个,而且已经非常清晰,连它们皮肤的皱褶都能看清。它们寄生的地方,大概也就在那道墙壁的外面。”捕梦眺望着那面铁壁,口吻平淡,眼镜后的双眼却深不可测。“我们没有时间再上到主甲板寻找那边的入口了。就算炸也要把它炸开。”
镇魂率先向通往地面的钢梯走去。“捕梦,这是整艘船的动力中心,那些管道里充满燃油和致命的高温蒸汽。”
“我知道。”这就是她所得到的回答。
镇魂不再说什么。她知道她的搭档是个温和的老好人,但是在某些情况下,她宁可去驯服一条暴怒的两百米长的魔鬼乌贼,也不要招惹到捕梦。她从口袋里取出卫星手机,关闭了电源,向捕梦微微一笑。“从现在开始,我们和公司正式失去联络。”
他们在那面墙壁上发现了一个单扇的逃生门。捕梦用从船员身上拿来的钥匙试了试,没有任何一支能够打开门锁。
“让开。”镇魂简单地说。“站到锅炉后面去。”她打开那支Walther P22的保险,向着门锁连开三枪,昏暗中火花四迸。她在附近的地上找到两只白线手套,用它们包住滚烫的门把手,用力拉了几下,又补上一枪,门缓慢地开了。出现在他们面前的是一个面积三倍于轮机舱,高度却只有5米左右的房间,高大的钢铁架子与木箱一直顶到天花板,角落里停着一辆小型叉车。在那些无生命的物体中间,镇魂看见数十个灰色的影子穿行着,轮廓似乎更清晰了些。
“这是货舱?”捕梦说。
镇魂点了点头,单手握住她的枪,循着蒲二的气息寻过去,终于在两个货架中间找到了那只被捆绑着丢在地板上昏迷不醒的年轻蒲牢。她松了口气,幸好他没有真的现出原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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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二 逃之夭妖 VII
“为什么他会在这儿?”镇魂轻轻踢了踢蒲二的腿,低头检查他的呼吸,不曾提防一团灰影如风一般径直穿过她的身体。那团影子在它的同类中算是小的,却比她还高些,当它穿过她的那瞬间,又湿又冷的触感令镇魂轻轻地打了个寒战,几乎以为她的血管已经结冰了。那影子奔向对面的货架,就在它消失在板条箱子里的前一秒,镇魂忽然辨认出了它粗壮的四条腿和一条欢快的小尾巴。
她把枪塞进背带裤口袋,大踏步向那箱子走去,稍加检视,随即走向仓库角落,拿来一只接好电源的起钉器,利落地卸开箱盖上的钉子。她深吸一口气,将沉重的箱盖踢到一边,拨开填充用的泡沫棉珠。
坚硬光滑的乳黄色骨质瘦长圆柱体,长达一百八十厘米,末端逐渐收细弯起,最终形成镰刀般美丽锐利的形状,只要稍经打磨整理,就能成为无瑕的昂贵摆设品。从原产国的偷猎贩子手中买来,或许只需要500美金,到了东亚国家,则至少可以在黑市上卖出百倍的价格。
镇魂微微地眯起了眼,这是质地极为细腻的成年非洲象原牙。
她环视四周,同样的大板条箱子大约有五六十个,货物名称标示都是五金零件,目的港孟买。“这里大概有两吨多象牙,至少五百根。”
从1989年到2002年,整整13年期间,非洲只有三个国曾经获准一次性销售库存象牙,总数也不过60吨。
“佩伽索斯号每年1月从南美洲出发,途经南非,3月抵达地中海,进行检修后,4到5月则从杜拜开往孟买。也就是说它每年固定会经过南非和孟买,前者是全球最大的走私象牙集散地,而孟买的工匠能够加工出最精美的象牙佛像,这是世界公认的。”捕梦若有所思。“今年5月森托罗斯号发生了意外,所以临时被调来接替的佩伽索斯号只在孟买停留了一周就驶向相叶港。也许他们来不及卸货,也许他们打算直接把这些未经加工的原牙在西太平洋上交给谁,要知道,在东亚卖出原牙的利润比在孟买出手要高得多,这次临时改变航路,可以让他们获得额外——大约十倍的利润。”
“但是……他们把蒲二弄到这儿来做什么呢?”镇魂转回蒲二身边,以食指触摸他金色眉毛下那颗殷红的宝石眉钉。豆大的宝石在她手指下发出火焰般的光芒,蒲二发出模糊的呻吟,眼睫翕动。
“好在龙珠没有损坏。”她拍拍两手站起身来,“现在只有等他自然苏醒了。”
“从当初蒲大和蒲三帮他投保的金额来看,我们至少得为这次未遂诱拐和昏迷事件赔付五十万。”捕梦进行了大略的心算后说。
镇魂不以为然:“喂,有时候简单的催眠术能够发挥意想不到的作用。你不妨把他那些在漆黑的仓库地板上昏迷四十五分钟的记忆,替换成——呃,和一个可爱的少女歌迷在哪里谈谈心之类的?”
仓库的钢质安全门发出沉重的响声,苍白的光线从逐渐拓宽的门缝中投射进来。“谈心?真是个好主意。”一个含笑的声音在门外说道。
门口的男人身材高大,挺拔的白色海员制服,笑起来的时候,洁白整齐的牙齿就在昏暗的环境中闪出微光。叶飞廉被他用左手挟制在身前,他的右手里则有一支枪,正抵着叶飞廉的太阳穴。
“该死,是克雷蒙。”镇魂低声嘟囔。
男人碧蓝的眼睛里闪烁着愉快的光芒。“叫我夏尔就可以了,我喜欢别人用教名称呼我。”他的中文带有浓重的粤语腔调,外籍海员们的中文通常如此。
“那么,夏尔,这些箱子都是你的,对不对?”
克雷蒙不置可否地偏了偏脑袋,轮廓分明的唇角勾起笑意。“我的朋友们看见这小鬼从我们的宝藏里出来……所以我来看看发生了什么事。应该说我阻止了一桩罪案发生不是吗?这小鬼想绑架你们的歌手呢。”他用枪轻轻拍了拍叶飞廉的面颊。
叶飞廉冷冷地侧目瞪视巧克力肤色的英俊混血男子,从牙缝间一字一字说道:“你这个杀人犯。”
“有时候不让人们流点血,他们就不肯认真倾听你的意见。”克雷蒙悠闲地微笑。
镇魂惊奇地凝视他几秒钟。“你是马莫塔西亚的夏尔吗?”
克雷蒙耸了耸肩:“在马莫塔西亚,十个男人里有五个叫做夏尔,这是个很寻常的名字。”
“是吗?”镇魂锐利地逼视着他。“1998年,南部非洲小国马莫塔西亚的独裁政府被一支自称暴风革命军的反对武装彻底推翻。我记得在他们五年的内战期间,暴风革命军的重要领袖出现在公共场合时总是蒙着面,也从不透露全名。反对武装称他们的首领为米凯尔,他最信任的副手名叫夏尔。米凯尔现在是马莫塔西亚的实质统治者,而夏尔近几年很少出现,不过听说他从不离身的自卫武器”,镇魂瞥了瞥抵在叶飞廉太阳穴上的枪,“就是FN公司生产的28发5.7mm。这种军用手枪不适合私人防身,价格昂贵,产量也少。马莫塔西亚并不富裕,能买得起这么一支好枪的夏尔实在不多。 ”
“知道马莫塔西亚这个国家的歌手经纪人也不多。”克雷蒙的碧蓝眼睛顽皮地眨了眨,视线随后转向被压制在他身前的少年。叶飞廉没有躲避他的视线,眼里不甘与愤恨几乎要化为冰的刀刃喷射出来。
“不,亲爱的小朋友,我不想知道你为什么这么做,也不想知道你究竟是谁。”克雷蒙用枪轻轻拍了拍叶飞廉的脸颊,他的微笑几乎可以说是迷人的。“好奇心会带来很多不必要的麻烦。”
昏暗空间里的湿冷幻影逐渐增多,它们三三两两聚在一起,互相摩擦四肢,甩着长鼻子嬉戏玩耍。克雷蒙用眼角谨慎地扫视仓库的每一个角落。虽然他与叶飞廉都一无所见,却也感到了那些缓缓流动的阴风。镇魂甚至觉得空气冰冷得已经凝冻起来。
她向捕梦瞥了一眼,见他正摘下眼镜,将它收进衬衫口袋里。他的眼睛低垂着,但是她知道那里面蕴藏着危险的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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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二 逃之夭妖 VIII
她向捕梦瞥了一眼,见他正摘下眼镜,将它收进衬衫口袋里。他的眼睛低垂着,但是她知道那里面蕴藏着危险的光。
如果这里有另一个捕梦在场的话,就会注意到他身边的空气已经开始产生轻微的扭曲,像沙漠地面蒸腾的热气。在寻常人的眼中,却只能看见一个年轻的男子沉默地站在黑影中。镇魂知道,她得为他争取一些时间,至少不要让克雷蒙现在就注意到他……她发出轻微的冷笑,开口说道:“我不知道革命军也兼营走私生意。”
克雷蒙稍稍耸肩:“白人当权的时候总是驱使黑人去猎杀大象,然后把象牙夺走卖给外国人。我们只不过是推翻他们,接手了这门生意……”他一面说着,一面将叶飞廉猛力向他们推来。镇魂接住了叶飞廉的身体,以免他撞上捕梦。而在这几秒钟内,克雷蒙此时已从他身旁货架上某个不曾钉死的木箱子中取出了他要的东西,并轻巧地使用单手将它架在肩上。那是一支一米多长的金属物体。
“当然,我们也开发了一些新兴产业。”克雷蒙露出他漂亮的牙齿,笑了起来。
镇魂讽刺地甜笑道:“哦,多豪华的手电筒啊。”
这是前南斯拉夫联邦供应采购局的拳头产品M80式44mm口径肩扛式火箭筒,轻巧坚固操作简便,附送红外夜视仪和氚光源照明,连续八年荣登“最受雇佣兵欢迎的经济型火箭筒”投票评比TOP 10,“地下武装基本装备指南”杂志四颗星推荐,实乃一款居家旅行送礼自用均相宜的步兵单兵作战型重火器。
“如果各位有什么不合宜的举动的话……容我提醒各位,这支‘手电筒’已经装好了破甲弹,可以击穿0.4米厚的钢板,而且,那道墙后面就是轮机舱。”克雷蒙简短地向镇魂与捕梦身后的那道墙点了点头。“想想看,如果穿甲弹点燃了那些重油,水密舱也无济于事,九十分钟内,佩伽索斯号就会彻底沉没。而在那之前,还会有数百个小孩死于踩踏,推挤,烟雾——当然还有爆炸。”
镇魂危险地向他眯起眼睛:“那是谋杀。”
“小姐,容我告诉您,我一生中有那么几年,”克雷蒙向他们走近了两步,“杀人的次数比刷牙还要多。所以,各位最好就待在那儿别动,我会叫人来照看你们。”
镇魂看了看克雷蒙那口令牙医无从下手的洁白牙齿,想:“我的天,他一天至少刷两次牙。”
叶飞廉已经直起身来,转身瞪视着克雷蒙,咬着牙说道:“我不会让你逍遥法外。你的行为不可饶恕。”
“你去过马莫塔西亚吗?”克雷蒙以眼角扫视叶飞廉紧握在身体两侧的拳头,不再说中文,而是换回了他的母语。
镇魂沉默地听着。她懂法语,只是克雷蒙这种带有浓厚殖民地口音的法语,理解起来相当费力。从叶飞廉的表情上看,他或许比她更懂得这种语言。而捕梦,他甚至不需要语言。克雷蒙明显是愤怒了,他的额角逬起了青筋,语气急促,这样强烈的心理波动,已经足以让捕梦涉入他心中思想的河流。
“我们的国家,在革命之前,那些贫穷的白人独裁者统治着更加贫穷的黑人,整个国家就像大洪水退去后的地面一样, 什么也没有。我们的邻国可以靠出卖物产和矿产生活,但是我们不行,我们的土地既干旱又贫瘠,连香蕉树都难以生长,山脉里也没有钻石或者黄金。没有雨的年份,孩子和大人都瘦得像蜘蛛,薄薄的黑肚皮里盛着内脏,鼓凸出来,走路的时候就晃晃荡荡。”他侧着头,睨视着眼前站立着的三个人。“而在您的国家,一个女孩子愿意付出五万元去跟她的偶像见面,”他把火箭筒的发射口向下,朝蒲二躺着的方向指了指,语气越来越强烈,“因为捕杀动物,人们甚至会被丢进监狱。这就是我们和你们的区别,吃得饱的人和吃不饱的人的区别。我们有一条河,虽然旱季里它的水量还不如佩伽索斯号的淡水管道,但是还好歹维持着一片草原,还有大象。谢天谢地,是它们让我们不曾饿死。”
不知是错觉还是什么,镇魂觉得船舱里渐渐温暖起来。那些灰色的庞大影子已经失去了轮廓,在空气中融为一片浓稠灰雾,几乎能够在皮肤上留下湿润的痕迹。她的睫毛上凝聚了水气,使视线变得模糊。
克雷蒙结束了他的演说,深深吸了口气,以缓慢而咬牙切齿的语气说道:“所以,您有什么资格来饶恕我们?”
叶飞廉发出短促的冷笑,高声用同一种语言说道:“马莫塔西亚至今仍有人死于饥饿。而你,你尽可以陶醉在自以为是救世主的幻想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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