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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帖] 寒烟翠 (阿荧新浪blo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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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8-08-06 12:50操作
只看楼主AA分享不感兴趣
[转帖] 寒烟翠 (阿荧新浪blog)

嘻嘻,好一阵子犯懒没有转文章,光追了,这个寒烟翠是从天涯还是某处追到阿荧的blog的,好像要出书了呢


 


所以暂时木有结尾,可还是想要整理一下,顺便和大家分享,不晓得会不会有人喜欢


 


其实有股子红楼梦的气息隐约可闻到,8过对阿荧的文学功底还是很佩服的,不少诗词是她原创的呢


 


待我慢慢转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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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8-08-06 12:51操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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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这是一个很小很小的故事。


    故事涉及到的小小国家,是个表面向朝廷的皇帝称臣,实际上相对独立的郡国。


    郡国的王英武、果敢,喜欢一切美好的东西,尤其是美人。


    有一天他见到了一个女孩子,立刻决定不惜一切代价,也要拥有她。


    女孩子说:“你一定要这样吗?我警告你:你会后悔的。有一天我会叫你付出代价。”


    根据史官的记载,她当时的话是“轮回辗转,天道好还。妾之所受,将千倍报君还。”


    王当时只是大笑。


    王占有她的第二天,女孩子寻个空隙把自己碰死了,据说脑浆和鲜血喷红床头,渗进墙壁和地板,后来多少年都擦洗不掉。


    下人们把这个事情告诉王妃。王妃正身怀六甲,倚在床头拈着针线闲缝一件小衣裳,听到这个消息,猛然一惊,针尖刺进指尖,那疼痛直刺心底。她忙把指头放在口中吮吸,但是并没有血,刺痛的地方只是多了个黑色的针眼,很细小的,像一粒最微不足道的尘埃。而王妃的腹部也开始疼痛,下人们赶紧叫太医,折腾一天一宿,接生下一个早产男婴,他成了王的长子。


    王妃赶着问:“是男是女?”得知“是位小王子”后,长长吁出一口气,躺回去闭目养神。


    她从来没想起来问,那个吓了她一跳的女孩子,叫什么名字。


    当她想起来问时,已经晚了。


    这个女孩子的名字,叫连波。


    连波的故事没有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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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8-08-06 12:52操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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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握着自己的双手。


你的双手握在一起,像一枚小小的、精致的果实,左和右,合在一起,再也分不开。


孩子们唱着歌笑话你:“小残废、小哑巴,瞪着眼、不说话,两手捧着一朵花、花儿谢了结只大倭瓜——哇哈哈哈哈!”大笑着跑走。


孩子们真是残忍的,可是你,你自己也不过是个孩子而已。


你只是,从出生开始,就不会说话,并且双手合在一起,从来也打不开。


有个兼算命的江湖郎中经过这里时,你爹娘曾经请他来给你看看,他觑着你的眼睛,顿时吓了一跳,再细观你的五官、肌肤纹理,越思越惊,而你只是冷冷的看着他。


他终于不敢再接触你的目光,汗水涔涔而下。你爹娘问他诊得怎么样,他叫取纸笔来,草草写了什么,叠封了交于他们,吩咐等他走了才许打开,然后匆匆离去。


你爹娘见他跑远了,忙不迭展开这张字纸,看上面却只有八个字,道是:“遇龙则开,逢桥乃鸣。”


这八个字不可解。山里一种野鸡,土话叫“飞龙”的,炖给你吃了,没用;连河里的龙虱都炒了,捏着你鼻子硬灌下两勺,都没用。方圆几里的桥带你去走过,还是一点用都没有。这事只得搁下了。


后来一天,你在田头呆坐,苍翠的白菜在松软泥土上生长着,一棵棵那么美丽、那么生气勃勃,让你欢喜得想把它们一点一点全部打碎,并让它们把你也打碎,饱满汁液溅在一起消失于泥土里,仿佛是,四季空回。


可是你捏在一起的双手才堪堪挥出去、手背才接触到它光洁清凉的表面,就僵住了,且颤抖起来。疼痛。这冰冷温柔的生命触感叫你疼痛。你终于只是在叶片上咬下一小口,含住了,新鲜的苦味于唇齿间弥漫。午后太阳悠悠向山后踱去,田间无人,只是豆角、白菜,白菜、豆角,宁静得天荒地老。


这个时候他来了。


一群人,骑着马。那些马是那样高大,烈烈的。马上人衣装映着夕阳,鲜亮得耀人的眼。


你的眼睛也映着阳光,是灰蒙蒙的,有些看不清的样子。然而你实在不是个瞎子。


你见到他,打头的那个人,他也看到了你。马直冲过来。生命中的关口,正开始念咒的巫。直冲到面前,一勒,长嘶人立驻了足,前蹄扬在半空中,硕大铮亮的铁掌,若是落下,像锤子砸上西瓜,能把你脑袋砸得稀烂。


你的皮肤光洁、细腻,全无表情。


他的目光从你脸上滑下去,停留在粗布领口纤细的锁骨上。


他的随从以为你惹恼了他,呼叫着上来要把这个“乡下小叫花”赶开。


他阻止了他们。和颜悦色的俯下身,问你,有没有水。


你的喉咙沉默、干涸。你默默抬起紧紧抱拳的双手,将你家的方向,指给他。


 


你的村庄骚乱了,村长带领人们忙成一团。原来这来的就是你们的王,是到这附近的围场打猎的,为追一只猎物跑得远了,后头侍从都没跟上,他索性带护卫奔到这村子里来。


村长满头满身都是汗,舌头像突然短了一截,结结巴巴为井水的普通、杯碗的粗糙反复谢罪。王却好像不以为意的样子,咕嘟嘟干掉一碗井水,赞道:“甜!”然后叫把你的爹娘带上来,问他们:你是不是不会说话?你的手是怎么回事?看过医生不?


你爹娘浑身打哆嗦,好半天,终于向他说清了:你天然是个残疾。而有个算命先生曾经批八个字说“遇龙则开,逢桥乃鸣。”


“龙?本王就是龙!”他大笑着,把你拉过来,合你的双手在他掌心。


你不得不承认,这个长年沉溺酒色的男人,手掌是宽厚柔软的,而且,很温暖。他的手合上来,你全身颤抖一下,一种酥麻疼痛从舌根、心底,直达腹部深处。


你再也站不稳,就跪下去,仰面看他,仍然没有表情的,看两只手擎在他手中、如花开放,手心中弥漫出乳白的烟雾,散作点点星光,渐渐消失。


星芒消失时,你的容颜就明媚了。仿佛一直以来你的面上都罩着一层障眼纱,转瞬间揭去无踪,只留下你在这里,倾国倾城,无处相回避。


他的眼神一刹那间有些惘然,似乎想起来很久之前,什么人、什么事。但终于还是混沌了。沾血的回忆都模糊在岁月的荒原里。只有眼前的欲望不容违逆。


“这是老天给我准备的女子?”他大笑,“好,本王带你去走遍全国的桥。看这样的容貌如果开了口,会配上什么样的声音!”


你默然不语。


他会听到你的声音的,然而,不是此刻,也不是他以为的任何一刻。


他的大队人马终于赶上来,向王谢罪,请王摆驾行馆。他看看你身上粗糙污秽的衣服,皱皱眉头,留你在村里过最后一夜,要你爹娘好好把你洗干净了,明天,他会派他的宫人们带华丽的衣饰过来接你。


那一晚你的爹娘跟你说了好多话,村人来道了好多恭喜。他们都说你是多么的幸运,他们能跟你同村、或者能跟你有血缘关系,又是多么的幸运;他们历数几年来对你的照顾,请求你以后能回报给他们更多的照顾,他们向你寄以殷殷期望,教导你今后要怎么做人,甚至教导你怎样取悦男人。


你很庆幸此时此刻你还不会开口说话,不然,你简直不知道你该回答他们什么。


当然,你也并不恨他们,只不过,是厌恶。


到后半夜时他们终于倦了,你爹娘和村人们,终于沉沉睡去。有些人在梦里嫉妒的撇撇嘴,你爹娘的睡容宁静欢喜。


你悄悄坐起来,到灶前,看那被人遗忘了的小小火头,还在灰烬里头静静燃烧。你看着它烧到垂死挣扎,看几点火星溅出来,灼着灶前散乱的引火干草,红线迫不及待窜开去,展眼燃作红舌头,舔着禾堆,舔上天棚。


你什么也没做,只不过束紧外套,走进夜凉如水的外头,走进山里去。身后噼哩啪啦着火声越来越热烈,你没有回头;村里起了骚动,你没有回头。


只是赶路。面前,你要走的路太长太长。而“回头”这个动作太过无谓。


你,根本是这样残忍的一个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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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天边略有几粒星星,月光半明半晦,刚够从小在山里长大的你看清脚下的路。这确实是个逃亡的好天气。


    你抓紧这个机会,走得很快。这样等村里人发现你失踪时,你也已经走得足够远了。


    明天他的人来村子里时,村人们将无法交出一个你。多好。


    这次你若落在他手里,他不过是得到件新奇的玩物,略享受个几天,总有厌倦的日子。可你不过是下个预告,吊起他的胃口,立刻转身消失,从此他的心里总有某处痒痒的落不到实地,直到你做好准备再一次出现,那时便可揪住他的喉咙,啃啮他的五脏六腑,把他生命里最珍贵的东西都扯出来打碎,用他的血酿成他自己生命的苦杯。


    会有这么一天的。


    山里的露水很重,不一会儿就把你衣襟都打湿。林间有些夜游的虫子打着黄绿灯盏经过。远远也有些绿光闪动,倒不似虫子了,活像什么野兽的眼睛,一闪,消逝,风里吹来悠长的哀嗥。你的裤管边擦着什么毛茸茸的东西,也许是野蓬,但又似乎有温度。耳旁树冠里呼出咻咻的鼻息。你摘了几把野果藏在衣兜里。


    不是不怕,然而兽群未见得就比人群可怕,在哪儿都得努力活下去,不然死也是白死。


    天边露出鱼肚白时,你走到了山边,眼前是条官道。你暂时停步,将酸痛肿涨的双足搁在点点露珠的草叶上,且歇息一会儿。


    一辆起早赶路的马车辘辘驶来,挺大的,用了两匹马拉着,倒不是载客用,帆布的篷子扎起遮了,也看不出运的是什么。你犹豫一会,没打定主意要不要从你现在藏身的地方冒险往下跳,看能不能正好落在车篷上,然后藏进去——还是等下一个机会?


    直接拦在路当中请人带你一程,这个想法你可是基本没考虑过。你是个坚定的悲观主义者、严重的怀疑主义者、无可救药的吃苦主义者。任何轻松、正常、寄希望于别人发善心的主意,都被你目为下策。这个性格会帮助你日后闯过重重难关,但也会为你带来额外的危险。


    不过,至少此刻,你的运气还是不错的。


    马车夫竟然“吁——”的停下车,嘟嘟囔囔、骂骂咧咧走到草丛边,提起衣服——解个手。


    你像条蛇一样溜过去,就滑进了帆布篷里。那里面是好多木箱子,还有麻布包。你蜷缩在它们当中,不出声的松口气,然后睡着了。


    它行驶了约有大半天之久,车轮在种种不同路面上颠簸,人声时而变得喧哗、时而又变得零落,将你的梦切割得支离破碎。有某一刻你似乎听到士兵的呵斥声,隐隐觉得凶险,拼命想醒过来,手脚却像死掉一样动弹不得,连眼皮都丝毫也抬不起来。是过度劳累了,身体向你祈求休息。于是你的神智被你的身体关在黑牢中,颤栗不已、无能为力,任人声来了又远去、远去……


    “汪汪汪!”一阵狂吠。


    你猛然睁开眼睛,噔着眼前苍茫的昏暗,一时不知身在何处。


    有个大嗓门在叫:“别叫了——老夏!俺这趟车可不容易,城门口不知盘查谁,紧着呢!咱跟他们虽然是相熟的,还是花了我半荷包的烟,不然叫那些老总兄弟开了箱连搜带拿的,这早晚哪还能送到——我说狗东西,叫啥?!你大爷没拉屎请你吃!——老夏,这可得让妈妈补给我!我可是自掏腰包拦着没让老总搜的。——嘿这狗东西,还叫得没完了!”


    几句含糊的声音答应着他,像是隔夜的痰堵在喉咙里,粘乎乎咳不干净的样子。


    你头顶的昏蒙猛然被揭开。


    那块帆布猛然被揭开。


    阳光刺目。


    狗们狂吠着冲上来。


    大嗓门说:“您瞅瞅这些箱包——嘿!这崽子是打哪儿来的?”


    你的眼睛仍然张不开,只是汩汩流下泪水来。


    喷着热气和臭气的血盆大口扑向你。


    “啪啪啪”几记巴掌声,狗们呜咽着退下,一只大手捏起你的脖颈:“咋会有个小崽子?”


    咳不清痰的喉咙尖声低笑:“老鱼头,怪道说你半路辛劳啊,还顾得上生个崽子带过来。”


    大嗓门“呸”了一声:“你妈生的崽子!”手把你的头用力摇晃,“你哪来的?”


    你可以张开眼睛,看见刚刚叫你刺痛不已的光明,是午后灿烂的阳光。透明透亮筛在树影里,不断摇晃,叫你目眩不已。泪水涌出来,又倒噎回鼻腔,有一刹那你以为自己不能呼吸。


    你咳了两声,挣扎着用手指指你自己的嘴巴,发出“呵呵”声,表示你是个哑子。


    大手恋恋不舍提着你的脖子再摇两下,把你甩到地上。你一边举手扶住晕眩的额头,一边急着把自己头抬起来,看那两个男人。


    一个是车夫,被叫作“老鱼头”的大嗓门,棕黑色的圆脸,鲇鱼嘴,眼睛老是瞪着。


    一个是来接车的,被叫作“老夏”的痰喉咙,唇上稀稀拉拉几绺胡须,头顶正中是光的,两侧头发长长留下来,时不时会晃荡到小眼睛前面。


    你看着他们,眼神澄彻,像要把这两个人的形像都印在心底。


    你身上是污秽的。汗水,一路无处解小手、就地溲的尿液,还有压碎的野果浆液渣子,沾了一身。


    你到这人间来一趟,根本就是把身子往污秽里送。然而那又怎么样?


    大狗们又咆哮着扑上来。


    老夏把它们轰走了。老鱼头去看那些箱包:“啧啧啧,瞧这弄得腌臜的!老夏我们,这可不是我的责任。”


    “难说。”老夏捏着鼻子,“怎么的也是你眼皮子底下出的事——”


    “嘿!”老夏豁的直起腰来,想发火又不敢发,还没想到说什么,那些狗倒像得了令似的,又向你扑过来。


    人落魄,连狗都视你为渣滓,必欲扑之而后快。[1]


    老夏喝住它们,想把你拎起来,靠近一步,捂着鼻子道:“一股子狐骚味儿。”老鱼头还紧着叫:“老夏,我那半荷包烟——”狗们咆哮不已。老夏挥挥手:“我问去。等着吧!”便踢你一脚,“小哑巴,能不能走?”


    能。怎么不能?你随他去。走过斑驳的太阳影子,穿过蜂飞蝶乱的花园,踩过清净的石板路,抹过暗红木板的九曲回廊,在一扇明亮紫红雕花双开木门前停下了。老夏拿着嗓门向里头,不轻不重的呼道:“妈妈!老夏在这儿请您说话了!”


    里面不知什么人哼哼了一声,又像是动物的呜咽。有脚步声。门“吱呀”一声开了。老夏弓着腰,作出满面笑容。里面一只猫踱出来,全身是金黄色,只有鼻子上一抹白毛,长得一副滑稽样,然而脚步无限端庄、眼神无限冷漠,瞄了你一眼,自顾跨过门槛,擦墙根儿走了。


    然后门里水绿裤角一闪,才有个十七八岁的姑娘露出脸来,粉红脸颊、红通通的唇角,睫毛黑鸦鸦的掩着眼睛,微微一撩,见到你,先吃一惊,拿手绢半掩不掩遮了口鼻,娇滴滴悄声道:“夏大叔,这怎么说!什么……也带过来?”


    老夏陪笑凑上去,轻轻儿道:“霓姐儿,这不等着问妈妈吗?”叽哩咕噜说了一番。那霓姐儿将你上下打量一眼,还是掩着鼻子,凑向老夏耳朵道:“您倒挑了好时候!妈怄了回子气,正烦呢……也罢了,她老人家倒喜欢观人的,让她看看也好。”老夏点着头,吐舌道:“怪道说这时辰肯把小金子放出去遛呢。那我还是过会子再来?”霓姐儿睨着他笑道:“夏大叔,我倒害你?她正是在恼气头上,见了这新奇物色调调胃口,才是好呢。您只管进去先回了,妈要给你碰钉子,您找我!”老夏笑道:“自然信得过姐儿的。”手往你肩上一按:“你在这儿等着!”


    你就等着了。这老夏和霓姐儿说的话,你当时还有大半不解,但肚里也微微有些分数了,只面上并不露什么,看老夏进了去,亮紫红双木门不出声的合拢一点,霓姐儿消失在门后的影子里。


    宁静,廊下的花木丝毫也不摆动。屋里深处有模模糊糊的说话声。一只蜜蜂趴在红艳石榴花的花心里,仿佛睡着了,衬那一树碧绿生硬的叶子都像死了也似。不知哪里有“嗒,嗒,嗒”的水声,一直不紧不慢往下滴。


    脚步起来,老夏的声音,好像说“让她进来吧。”门又不出声的打开来一些,原来霓姐儿没走远,一直站在那里呢,向你招招手:“随我来。”于是你便随她去。


    房间里很暗,随处垂着帐幔。纱的、锦的,一重重垂下来;淡青、浅红,挑花、埋金,浓得似销魂的样子,并了沉沉熏香,没有风,也叫人迷离。


    从它们之中穿过,似是见了宽敞厅地,却又一架两扇黄梨实地香云纱挑心缂丝四时美人彩蝶穿花的屏风挡在前面,旁边又两扇双面绣喜上眉梢西番莲纹的小屏风掩着,都绕过去,方见内堂。


    却是好个干干净净房间,不过几件螺钿嵌面的红木家具,一色玩意杂物也无。但床前雪纱帐上悬着副黄杨木的木鱼儿,窗台上有个白玉的小娃娃,便罢了。只宽敞桌上文房四宝与各样梳奁都是齐全的。


    你先看见地面上,泼了一摊子水,像什么汤洒了,一个小丫头正蹲着收拾碎瓷片。旁边还丢了几团字纸,乃是大力撕扯了胡乱一揉便丢的。桌前一个女人,到这下半午了,仍然穿着晨衣,头发松松挽在一边,赤着雪白一双脚,趿双大红丝绒木底拖鞋,一只踏在地上、一只却蜷到了凳子上,膝盖顶着下巴,头偏过去,脸色微黄,也不看你,也不言语,像在想什么心事。


    你局促的瞄她一会,也无聊了,就偷眼看看四周,看不出这女主人是什么人物,及至目光落到她侧对面墙上那面镜子,猛吓一跳。原来她正在镜子里打量你呢!


    你垂下眼睛去。


    她向你招手。老夏在你腰眼推你一把。你走过去。


    这女人终于把脸朝着你,眉眼有点肿涨,是闷闷不乐的样子,眼圈也有些灰了,线条还是楚楚的,有时漫不经心一撩,见到风情与怨毒。


    她用两个尖尖手指捏住你的下巴,看了看,撩起你的袖子捏捏手腕骨头、把把腰、[2]提起裙子看了看腿脚,叹一口气:“倒是个尤物。哑子?哑子还听得懂人说话?”就向你道:“张开嘴巴我看看。”


    你张开来。她满面含笑:“原来舌头还在。”猛然一个大耳括子抽过来。你一个趔趄,下意识张开嘴,只发得出“荷荷”的声音,而后跌在地上哭了,哭也是无声的。


    她哀婉的叹了一声:“可惜。怎的真哑了。那可坐不成书寓,当不成姑娘。”


    老夏连连点头:“可不是吗!老小儿不过想,她孤苦伶仃一个撞进门来,要推出去,也怪可怜见的。”


    她鼻管里嗤了一声:“就算几斤重的小猪撞进门,也没两手推出去的理。何况……”将底下话俏生生咬住,似狠,又似媚,齿缝唇角里逸出一句:“送去缕思院里罢。”


    这当口小丫头子把地上也收拾完了,拿青花胭脂红水盂过来请她洗手。她拿手在里头净着,边道:“与那些小鬼们一道养着。有些客人是好口嫩肉的,能不能说唱奉承倒在其次。你记得小梅香?三棍子打不出屁的家伙,那一个月里头生挣得比她后来梳起时还多。”


    老夏一一答应着。又笑道:“这是这孩子福气。外边老鱼头还等着哪。东西怕熏坏不少,他路上应付官总又有些损耗,该怎么发付?”


    女人把双手从水中提出来,轻轻甩着,十个指尖染着嫣红蔻丹,方浴了水,一发娇艳欲滴。她歪头端详着,边口中答道:“该怎么办就怎么办。你是不知例的?越活越回去了。”


    老夏“呵呵”笑道:“这说的是。老小儿还不是怕不回声妈妈,外头还当老小儿是自己拿的主意,那帮龟孙子怕不要益发没王法了!”


    女人鼻管里嗤笑一声。小丫头子奉上揩手毛巾。老夏压你的头:“叩谢妈妈,听得懂不?”那双嫣红蔻丹的纤纤玉手优雅在雪白毛巾里按下去。


    门口,霓姐儿已把那只金黄猫儿抱了回来。








    [1] 这句应该原出亦舒某书的某段,大意似乎是说人穷,连狗都看不起,冲着主人公咆哮不已。



    [2] 给畸木大斋主念到这当儿,正在那列回沪火车上,他笑着接口说:“太瘦了!”我便接着道:“得吃我多少粮食!”就喘不过气的笑在一处。可信人间良辰美景,果然是有影子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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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们和她们,若知道你这段故事,必得笑话你罢。


    你啊你啊,放着现成的福气不享、康庄大道不走,小小年纪,机关算尽,算到什么地方去?竟睁着眼跳进火坑狼窝里。


    不去皇宫,进了勾栏……实实在在的给自己找罪受呢?


    是,你所到的地方,名唤“花深似海”,是勾栏,也即是妓院。


    你见到的那个女人,就是“花深似海”当家的妈妈,姓史,当年也曾红遍京师,好一个花魁,提起“史菊芳”三个字,没有人不知道的。后来她韶华略老,自赎身价,且盘下了这家妓院,几年下来,便经营得有声有色,挤垮当年她出身的青楼,从此奠定同行翘楚的地位。寻芳客若此生未叫过一次“花深似海”的姑娘,那都算白活了。


    老夏全名叫夏光中,乃是内外杂务的总管,殷勤灵恳,老鸨们梦寐以求的龟公。霓姐儿名叫采霓,专在妈妈身边服侍的,甚得宠爱,人多敬她一声“姐儿”。


    “花深似海”里头,规矩名分甚严,称呼上的花头经也透得很,做丫头的“大姐”、还在习艺的“小鬼”、做上姑娘的“姑娘”,各各不同,而姑娘里又分许多等,一时说不清那许多。


    史妈妈把你分派去的缕思院,是专门教养小孩的地方——“花深似海”里进来的小孩子,倘若资质好的,送去“香魂院”,培养日后做姑娘。倘若资质差些的,就进缕思院,学各种技艺,看日后成就如何,再定是歌伎、舞伎,还是给姑娘们做丫头。


    一个姑娘要当红,各个方面都得拿得出手,形、仪、容、声,缺一不可。你既然是个哑子,注定做不成红姑娘,史妈妈自然把你分配去缕思院了。


    样样事情都得学,几乎喘不过气来。这天清早,你因为昨儿没学好一种螺髻的梳法,被罚到花园里采新开的茉莉花蕾,要趁曙光未现、露珠初凝、花蕾刚绽开一点缝儿时把它采回来,给院里合香粉用。


    新鲜的小花蕾带着淡淡的绿色,顶端雪白,那样鲜嫩饱满,你知道一点很小的力就可以把它摘下枝头、把它揉碎,可它在这里,什么都不怕、什么都不怕。


    你的心微微一软、然后缩紧,什么东西垮了下去、松弛得像一摊烂泥,同时却又那样高高的飞起来,攫住你的喉咙,让你想哭、想只是含一粒花蕾在嘴里,然后倒向花丛间,在它们未绽放出芬芳之前,把一切都放弃,放过风生水起。


    可是你终于什么都没做。


    手也不停,飞快的采下一粒粒花蕾,将篮子越装越满。因为若完不成任务,会受到教养嬷嬷更重的惩罚。


    在“花深似海”,你学到的重要一课,就是如何利用或者牺牲身边的美丽事物,来成就自己的美丽与安全。忍耐住所有感情、感动、以及软弱,按部就班,不动声色。


    一阵窸窣声,有个人从树丛里钻出来,你吓一跳。


    身上脸上粘满了汗水、灰尘和草屑,那样脏,眼睛却那样闪闪发亮,探出头来,左右看看,瞄你一眼,咧嘴笑了,悄声道:“没人在吧?”


    你吓得后退一步,嘴巴无声张开,描绘两个字的形状:“贴虹?”


    贴虹是睡在你隔壁房的孩子,最活泼大胆的,昨儿晚上竟敢跟嬷嬷顶嘴,一早被罚去扫厕所呢!她怎么跑到这里来?


    哦天啊,从厕所那边偷偷爬到这里来?她想干嘛,逃跑吗?


    贴虹快步跑上来握住你的手:“不许说见过我哦!不然嬷嬷也要打你的。”你慌乱点头,反握住她,一时也不知该说什么好,只不敢放她走。她恼了,作势道:“再闹,我也打你哦!”


    你失笑。


    真的,她怎么样关你什么事呢?虽说是个热心的孩子,日常有意无意也保护过你,但到底是个不相干的人。她跑不跑、会不会遭罪,根本也不是你的责任,你倒担心什么、闹得还要被她威胁?


    于是便放开手。


    肩上原背着个小包袱,她,将束带紧了一紧,蹬着石块上墙,翻过墙外头去,“咕咚”一声,是摔落地的,她又不敢高声叫,想来不知怎么揉屁股呢。


    你耳朵贴着墙壁,听她高一脚低一脚远去,只管摇头:这孩子!也忒胆大了。翻过这堵墙是香魂院呢,听说再过去些有段女墙,是挨着外头街道的,难道真想从那儿逃跑?哪有这么容易的事!捉回来,看不捶死她。


    然而未过片刻,曙光刚有点明朗的样子,你挎着花篮正要回去交差了,听见墙那边低低有几句孩子的说话,然后窸窸窣窣,贴虹又爬了回来。


    跨在墙头,她倒不急着跳下,伸过手去,又拉上一个人来。


    你愕然,举目看时,见那也是个孩子,着件粉红的纱罗衫子、青蓝的单布裤子,绣几圈雪白小花,极其清爽,长得好生标致,适才用了些力气,脸涨红了,一发像朵芙蓉也似,乌黑头发结成一条蝎子辫扭在一边,右眼角还有粒红痣,越添娇媚。


    你眼下觑着,已知她定是香魂院里学艺的女孩子了,眉目间风度果然出众脱俗,不觉多看她两眼。


    她见到你,也不觉轻“呀”一声,微微怔在那里。


    贴虹见状,还当她是吓住了,忙道:“不怕不怕。她就是我跟你说的小哑子,不会跟人说的。我们自管走我们的。”说着就帮她下墙来。


    这女孩子一边爬下墙,一边还忍不住瞟你几眼,口中向贴虹道:“那女墙走不得。这边的腰门也凶险,咱们得小心着去。”


    说着,两人也不顾枝乱草深,就向墙根抹过去,遮遮掩掩走了。


    周围无比宁静。青楼热闹了一个晚上,大部分人都刚睡下,连婢仆之辈都没几个起床的。这时确实是青楼孩子要逃跑的最佳时机。


    然而你恐怕她们是要遭殃的,在这个美丽宁静的清晨。没有什么逃跑是可以这样容易的。所以你非常犹豫要不要告密?——如果这事一定会失败,你早点和她们撇清自然是好的。


    可是你记得那天几个女孩叽叽咕咕笑你是个哑子时,贴虹大踏步走过去说:“就你们会说话?吵死人了!再烦,我把你们私鼓捣的那些妖娥子事告诉嬷嬷去!”


    女孩子们翻个白眼,散了。贴虹看着你叹气:“怎么哑了还给弄进来?造孽!”


    不过长你一岁罢,倒把自己当老大姐了,这个贴虹!


    你不由微微一笑。


    算了,逃都逃了,何必急着告发?正所谓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反正是哑子,清净闭嘴罢,看后面事情怎么样,再定夺好了。


    你走去本院的角门,负责胭脂水粉采办造作的婆子按时来收花料了,你将篮子交于她,过了数,交了差,自回房梳洗、准备应付一天功课不提。


    你净罢手脸,默诵暗想,才将茶道的基本口诀和手势复习过,贴虹她们的事就发作了。


    嬷嬷沉着脸把贴虹捽[1]进来、掼到地上,用细竹条子抽,在所有人面前抽,让缕思院的孩子们都看看,私自逃跑是什么下场!


    贴虹被打得惨叫不已。女孩子们多吓得变色,可是也有幸灾乐祸的。你低头不语,悄悄留心听香魂院那边的动静。


    那边也在抽打,不过被打的始终不吭一声,飘到你耳朵里的,便只有旁观女孩子的惊吓哭泣声。片刻,竹条“啪”一声打折了,被打的仍然没有讨饶,打人的还要找新刑具,那纤弱的脖颈已垂了下去,一声尖叫起来:“嬷嬷,紫宛她死过去了呀!”


    “……紫宛。”你在心里,把这两个字默默念了几遍。


     


    贴虹被关在黑屋子里,要清清净净的饿上两天,饿到她全身没力,再打一顿,好死了她逃跑的心。


    入夜,“花深似海”前头一片笙管、笑语喧哗。缕思院中的孩子该到前面侍侯的,都收拾停当去了。剩下的,各自拥衾入睡。


    你假意上床,觑个安静时候,悄悄溜出去,到那黑屋子面前,拍了拍窗户。


    没人回答。这妮子睡死了。


    你无奈,只能拣了碎石往里丢,好歹把她砸醒。她搞不清状况,摸着头要大呼小叫,你又发不出“嘘”的声音,只能用力“夫、夫”往指头尖上吹气。幸好贴虹足够机灵,及时收住叫声,挪到窗子下面,低低道:“小哑子,是你吗?”


    你“哦哦”应着,将藏下的水果与点心掷进去给她。


    她压住嗓子一声欢呼,飞快把食物往口里塞,狼吞虎咽好一回,问:“小哑子,你还在外面吗?”


    你轻柔的拍拍墙。


    贴虹叹了一声:“唉!到底逃不出去。你知道我下个月就该到席上伺侯了,如果哪个老不死的看上我,妈妈就要把我身子卖出去!怎么好。我完了……”


    你一声不吭,耐心等侯。


    贴虹这样的状态是需要倾诉的,不需要你发出任何声音鼓励。她说着说着,终于到了重点:


    “……那个飘香院的女孩子。我一翻过墙就看见了她,开始还怕她叫人呢,没想到她看我一眼,问了两句话,回房去拿了包袱就跟我一起跑,倒好像早准备好的,路那么熟!我们险些都成功了,谁知道老夏的狗把我们躲的轿子掀了。真是歹命啊……小哑子,你还在吗?”


    你再次拍拍墙。


    贴虹叹道:“你也回去睡罢!功课还多着呢。别把你也给害了。”顿一顿,又不好意思的补一句:“谢谢你来看我。”语气无比真诚。


    你不出声的弯起唇角:的确,也是时候为自己收集一点感谢了。









    [1] zuó,抓着头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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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贴虹终于还是去席前做了侍儿。


    侍儿并不仅仅是端菜送酒、或者呆坐在席前充个摆设,而要学习如何与客人周旋、如何试着为姑娘们解围、或者帮忙撬边敲客人的竹杠。甚至妈妈和姑娘们有些难办的话,还特意挑唆着侍儿去和客人说,因为还是孩子的关系,就算说错几句,只须装着可爱、撒娇撒痴一番,也就过去了。大爷们一般不会为难小女孩子。


    可是那晚贴虹回来时,步履踉跄、一嘴酒气,脸上还有个鲜红的巴掌印。


    那时你已学完了全套的基本功课,开始练习侍候人。贴虹回来时,也正是你接着,为她梳洗、服侍安寝,见到她这样,唬了一跳,打着手势问她怎么了。


    贴虹咬着牙,又像哭,又像冷笑,抚着脸道:“天杀的魔蛮子[1],口袋里能有几个银钱,就席上到处给人逼酒,我在旁不过白说了两句,他大碗价筛了灌过来,把我牙都磕了,他倒说我狗眼看人低,劈面就是一巴掌!”


    你微惊,将她的双鬟放下来,取黄杨木梳梳着,一边向西边努努嘴。贴虹回意,冷笑道:“你说妈妈?我不过是个小丫头子,又不是她心尖上的摇钱树,她哪里肯回护我?做好做歹,倒要派我的不是,给那土豹子陪礼!”


    你脸上露出关切的神气。


    贴虹转而又有些恍惚:“幸好是吴三爷,肯出头替我接这个梁子,咕咕哝哝说了几句,不知是什么意思,把那人给压下去了。又跟妈妈说先放我回来歇着。”


    你点头,去给她端醒酒汤。


    贴虹呆呆道:“我知道你想说什么。吴三爷这人,待我也算不错了,是吧?可是——”她忽然伏下头去掩面嚎啕,“可是他年纪好做我的爷爷啊!身上有那样的臭气,皮都是松的。他好做我的爷爷啊!”


    你吓得汤洒出来也不顾了,忙过去捂她的嘴。


    贴虹躲过,借着酒劲乜眼看你,口里道:“你怕什么?这话给人听见了又要打我,是吧?人不就怕个打、怕个死,故此要受这等窝囊气。”呜咽着把脸埋进你的裙子里,“死了倒好,一了百了。不去见那些老头子、小头子,零剥碎剜的受苦。”猛的又把脸抬起来,瞪着你道,“你也一样!你也逃不过去的,都一样!”


    是的,都一样……然而都一样中,也许会有点儿不一样呢。


    你温柔抬起她红扑扑的面颊,唇形吐出两个字:“睡罢。”


     


    吴三爷还没有对贴虹出手,你已步贴虹后尘做了侍儿。


    不出声,只是多看、多听、多做事。


    上年纪的客人们对你们都还算不错的,有时为了在姑娘们面前显示他的温存风度,还要加倍的客气。但有些老油条、或者年少气盛的王孙公子,特意为难你们做个调笑、甚至拿来刹性子的,也不是没有。


    不过你是个例外。


    你青衣小鬟姗姗的行来,他们的眼睛已经直了。你再眉目低回楚楚的一笑,他们不饮酒也已醉了。再问你的详细姓字,你只不语,自有人代你答了:你是个小哑子。于是赢来无限怜惋、无限唏嘘。


    你遇见的最凶悍的客人,是在紫宛席前。那时她也已经出来侍客了,只不曾开脸,就是个清倌人,抱着琵琶献艺的,着袭淡玫瑰红撒花襦裙,发髻扭在一边,本自低了头无情无绪弄拨子,中原新传过来的“火法灯”正悬在侧上方,微红的光明晃晃照了她黝黑头发雪白眉心,格外娇媚。一个客人看着就叹了一声:“只恐夜深花睡去,故烧高烛照红妆。”


    那客人是文士打扮,装束不甚惹眼、但都是上好料子,旁边陪侍着一个甜白鸡心脸的姑娘,唤作金琥的,就掩嘴笑:“爷真是见一个爱一个。前几日与我们宝巾闹成那样,不上几个更次,那几瓮子的酒都空了,也不知是怎么喝的。您还唱什么:对佳人,飞巨觞,舞裙歌板尽情欢[2]。今日见了我们紫苑妹妹,怎的又来劲了?”


    客人就乜着醉眼道:“好花不嫌多,美酒只恨少。不然这日长人短,怎生打发他去!来来来,且喝上一杯!”拿酒杯递到紫苑面前来。步履踉跄,小半杯都泼在她裙上。


    紫苑素性是好洁的,心下嫌恶,略略皱眉,就揽衣肃容而起,辞道:“谢李星爷厚赐,贱妾身上不便,不能领酒,多谢星爷好意了。”


    这话原也不错,那李星爷却扬眉瞪目、撸起袖子嚷嚷道:“今朝有酒今朝醉。你心里不痛快,不喝他一个娘的,还辞什么?!难道我不配敬你的酒么?”


    紫苑并没见过这种阵势,把脸涨红,喃喃辩解说何曾不痛快了、实在领不得酒等话,谁知李星爷却越发恼了,好生喧嚷一番,不依不饶,竟取了巨觥来倾下半坛子新熟的樱桃酒,在桌上一顿,对紫菀叫道:“小姑娘,我实对你说罢!你喝了这盏,什么都好了,不然,我不肯放你!”


    众客人与姑娘们,也有婉转阻拦的、也有火上浇油的,吵个不住。紫宛已是说不出话来。李星爷将酒席一扫,空出个桌面,就箕坐上去,把衣襟撩起,大不像样,声调却放缓了,对紫宛道:“小姑娘,我有一联,你听好了,若能对得上来,倒不喝酒也罢的。”


    人群中有谁低语:“别又是那副。白的为难人?”李星爷听若不闻,拍着腿,摇头晃脑对空吟哦道:“并刀剪云,叆叇堆垒,教吾欲语忘言。”


    紫宛听这联,旁倒罢了,只中有几个拆字,颇不好对,正沉吟未决,排众出了一个人,乃是贴虹,到李星爷身前仰头笑道:“探花爷!您好诗文,婢子们怎么对得出呢?助您的兴致,这酒就叫俺喝了吧!”伸手去取酒觥。


    不料李星爷伸手一拦,似笑非笑,道:“小虹儿,这酒我纵有心敬你,你也是喝不得的——吴三爷在那儿呢!喝坏了他须不与我开交。倘他要慢摇橹棹捉醉蟹,那也不该由我手里出来。”


    众人一阵轰笑,吴三爷也微笑,向贴虹招招手,她涨红脸、低了头,也只能慢慢走过去。吴三爷手抚着她脖颈,靠着头,絮絮的不知说些什么,还向场中扫一眼。


    一只手落在你肩上。


    你吓一跳,回头看时,见是妈妈,涂了雪白脂粉、描了细细眉眼与火红双唇,如此风情,漫不经心啐了一口,骂道:“这狂生,越闹越不像了。若拦着呢,还要说我们不解人意儿。——你有没有法子?”竟忽然向你出题。


    你将头一低,姗姗行去。


    李星爷正对空啸道:“则酒无人劝、诗无人对、花无人戴、梦无人催。哭我世人,生死不悔![3]”击腿作节,声音悲愤,忽觉得有人似有若无牵动他的衣角,便垂下头来。


    垂下头,便见一双清澄的眼睛,像月夜的泉,含着大悲悯、却什么也不怜悯,于是全无所求、然而什么都恳求的,看着他。


    他一怔。从此起他一生一世都再也忘不了你。


    可他没有发出声音。嘴唇干涸了,舌头凝结成化石。


    你将手抬起来,向自己心中指了一指。


    “啊,这大约是请我看在她的情面上莫再闹了。”他看着,茫然的想。而人群中忽然发出轻轻的笑声:


    “长庚,你的联,已着这姑娘对出来了。可认输了罢!”


    原来这李星爷,乃是本国王室宗亲,故有国姓,家中排行最末,名斗,字星,又字长庚,中过探花。敬他的人,可唤“李小爷”、“星爷”、“探花爷”;而与他投契的友人,便多直呼其字“长庚”。


    众人都回头去看这出声的人,也姓李,乃是南郡王府小郡爷,面如冠玉、才艺双绝,此刻着领青罗袍、衣带上插着管玉箫、斜倚着黑漆矮几,对李斗扬声笑道:“这姑娘对的是:将手指心,怜恤芳蕊,问人有何不可。”注目望你,柔声道:“是罢?”


    (按:本联为荧某原创,如需转用,请注明出处。)


    你微笑。


    众人大声喝采!


    李小郡爷却摇头向李斗笑道:“到底不是很工整。七叔见笑了。”


    李斗凝视空中片刻,猛然摇头:“不!”他说,“文理有高下。与其说是贤弟对不上愚兄,毋宁说是愚兄对不上贤弟!”跳下桌子,向你作个揖:“好联!”又向小郡爷作个揖:“好句!”


    你失笑:这个狂生啊!


    回头,却遇上紫宛若有所思的眼睛。


     


    是夜宾主尽欢,李小郡爷一众却嫌室中热闹不堪,出去院中踏池赏月,直待半个更次方回,穿过竹洞雨道、踱上花房芳路,主屋中酒声拳令如隐隐的浪潮拍打而来,身边的木丛却如此幽静芬芳。李斗向草丛中一躺,放声道:“且再息一息去!”小郡爷目视前方,微微“噫”了一声。


    月光叶影,你站在高大合欢树下,微侧着身子,一笑。


    你笑,像一朵莲花静静开放。


    开在小郡爷的眼中。


    你手中握着一管竹箫,与小郡爷腰带上的玉箫一样,沐浴在月光中。


    小郡爷要怔了怔,才开言问你:“哦,你也吹箫吗?”


    你摇头,低眉将箫的吹孔举在唇边,吹出一个音来,倒是清润,只不成曲调。


    李斗看着满天星辰,闷笑了一声:“但又不是不会吹箫。”


    你点头,吹出节调子,乃是戏中《程门立雪》一折的过门。气息流转间颇为生涩。


    小郡爷方有所悟,柔声问:“那你是艺犹未精,想向我求教么?”


    你笑,含羞将头低下去。


    小郡爷便这样握着你的手走到园中深处,断断续续的箫声与低低的语声和在风里。帮闲的人呆了半晌,苦着脸问李斗:“爷,咱们这是跟上去呢,还是先回席上?”


    李斗仍然仰面躺着,淡淡道:“让我再躺会儿吧。”


    上面,星空很安静。


     


    那天回屋去,新学艺的小孩子上来为你和贴虹洗妆宽衣,贴虹忧心忡忡的告诉你:“你锋头太露了,吴三爷向我打听你呢……可是你这整半晚去哪了。”


    你撅起嘴,向她轻轻吹了口气。


     









    [1] 此处所在为闽国,向中原的“新朝廷”称臣,因中原时有新奇物色传过来,道是用魔法驱动的,故闽国有又称彼处为“魔土”,要骂时,就骂彼处人为“魔蛮子”。



    [2] 这一句分别来自“赏名花,对妃子,何用旧词为”及“身健在,且加餐,舞裙歌板尽情欢”。



    [3] 改自“花无人戴,酒无人劝,醉也无人管”及“怜我世人,忧患实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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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九重阳节要到了。行脚店里,两个半大小子在磨牙:


“昨儿又往法明峰上搬了一天东西,累得贼死,你小子来帮个忙吧!”“成啊——这么大生意,是王宫里、太子府里、还是哪位郡府大人府里?”“切!咱们王和太子有的是丁夫苦役、还用得着我们吗?其他啥府也都不对:这是‘花深似海’的生意。”“‘花深似海’?那不是窑子里吗?”“正是。”“不对吧。我见有个来说话的长随,怎么说他们‘先生’如何如何的?”“傻子!窑子里姑娘分几等几分呢。最差劲的,睡着通铺,叫‘待诏粉头’。中等的,住着小楼,叫‘长三姑娘’。最上等的,住着书寓,叫‘寓所先生’,那才是绝代佳人!”“哎呀,那我这辈子能见她们一次不?”“问我?你把嘴张我看看。”“啊~~”“你嘴里怎么没长象牙?”“呸!你嘴里长象牙?”“所以,咱们这辈子都别想见她们一面嗄。”“嗐!”……


到处都在筹办重阳节的事宜。深宅大院里,几个管事的正在奔忙:


“这条子得快点下,迟了,请不着先生!”“‘花深似海’打过招呼了,寅时后她们的姑娘都自己上法明峰开宴呢,不应条子了。”“知道!咱们老爷是打算寅时后去随喜的。可中午家里那顿,不请个先生来家唱几句吗?那成什么样子!快去快去。”“喳!”……


重阳是个快乐的日子。花前窗下,几个妇女正在嘀咕:


“你们家还要把花深似海的骚蹄子请到席上呀?”“可不就说嘛,不过苏铁先生的巾生,我爱听,扮得真是好。”“再好,还不是个婊子!”“嘘!当心叫先生们听见,从此再不应你们家的条子,你家男人不捶死你!”“怕什么?捶恼了我也跑到花深似海去,左不过讨个生活,谁怕谁呀!”“嘘……”


就这样,重阳节终于到了。闽国王都的周遭山峦打清早起就有人三三两两登高应景,可直要到日头偏午,才真正陆续热闹起来。花深似海的前锋部队登向法明峰去,你也在其中。


这么多婊子、婢子、异乡浪子、火山孝子[1]和数也数不过来的箱包物色,浩浩荡荡组成一支大队伍,场面不是不壮观的——但倘若不是登高消闲,而是逃难,这些人一个个都不许坐轿子,应用的东西也都得自己扛着,岂不会更有趣呢?你从轿帘缝外看出去,看青碧的山影和草木缓缓移过,不出声的笑。


吴三爷一只手掌落在你背上,轻声笑:“见到什么好景致了?”酒色淘伤的老喉咙那样浑浊,倾一江水都洗不干净。他似乎也怕你嫌弃,手只轻轻落下去,但到底不甘心,一点点、一丝丝,悄悄慢慢,往你领口爬来,像什么肥腻的虫子,倒不如干脆伸进来就摸一把,都没这么难堪的!


贴虹不露声色的扯扯吴三爷的袖口,天真雀跃道:“哎呀三爷!这个花叫什么呢?开得真好看!”吴三爷的手收了回来,笑道:“你们真是关得久了,这些野花,都看得这么开心。到峰顶亭上,听说有不少好菊花,我给你剪上两朵。”


“那不行!要是几个姐姐没有,偏俺们有了,又要被人说!”贴虹作势道。吴三爷温存答:“有我作主,哪个敢说!”贴虹就笑,努力再扯些七七八八的东西跟他絮叨,他呵呵应答着,可那只手,还是又悄悄向你的腿摸过来。


垂头,看着路边粉红的小花一步步移向后面去,你纹丝不动。任那只手一点一点摸来,你倒像要锻炼自己的耐性,能够忍受到什么地步似的,只是不动。


忽然轿子停了。


一个人跪在轿前大声道:“小的善儿,请吴三爷安!”轿帘便打起来,吴三爷忙危坐欠身,向前虚扶了扶道:“这怎的说,要劳动小哥儿亲跑腿过来?”


——看官,你道不过是个跑腿的小厮,怎的要富甲一方吴三爷对他如此客气?原来他不是别人家,正是小郡爷身边得力的侍童。有道是扯着虎皮做大旗,这郡爷身边的侍童,倒比一般的爷们还要风光些,差不多的小官小贾还得赶着拍他马屁呢!吴三爷纵然是豪商,门里子弟也买了几个官衔,毕竟上不得台盘的,不敢得罪,因此忙请善儿起身。善儿也不推辞,就地上站了起来,朗朗笑道:“三爷!再不为别的,这轿子山路颠啊颠的,咱们小爷系珊瑚坠的绦子忽然散了呐!他向来不用针线上的人,口味却刁,房中算得会打络子的宣悦姑娘又没跟了来,俺们正犯难呢,忽想着了一个人,您猜猜哪个的手还能有这么巧?”


吴三爷的目光落在你身上,口中笑道:“小虹儿毛燥。莫非是如烟么?”


如烟是你的名字。善儿合掌笑道:“正是了!闻说这位姐姐娴静聪敏,针指女红都是好的,且能打新鲜花样,咱们小爷大喜,就差小的来找,谁知在爷轿里!敢问爷,就请这位姐姐动身到俺们那救救急如何?小的谢过了!”


他既这么说了,吴三爷哪能有拒绝的道理。你从从容容下了轿子,坐上软兜,脚夫一溜小跑把你送到前面,赶上小郡爷的轿子。


时交秋令,天气仍是暑热,小郡爷束着条黑漆金线的抹额,一双白玉环将发辫都拘向脑后去,新联就的白湖绸袍子扎撒着,透出似有若无的百日草薰香味道。你在他脚畔坐下,他淡淡招呼道:“来了?”你点头,目光扫向他腰间,他笑,袖中掏出一条散了的绦子,递给你:“我自己拆散的,为的把你叫来。听说那个人用他的轿子带你们,我怕你在里头为难呢——可若是明着叫,你到底是个孩子,我不能惹上那个人一样的名声,你明白吗?”


你点头,低头静静打络子。他的笑就染上了一丝苦味:“当然你明白。”


你不看他,指尖交错,昙华格子打底、空心连珠链织边,依长印连方胜的理路编下去。他看着,赞叹:“原来你果然打得好络子!”你抿嘴笑,嫌他丝绦配色不够鲜净,于自己衣底拆下一缕水碧丝来,细细致致再编在里面。


他往后一靠,再不说话了,就默默看你编绦子,细洁指尖抚弄着箫身,轿子“吱扭、吱扭”行向前去,一顿,停下,众人笑语透过轿帘传进来,善儿小声细气在帘外叫:“爷?”他叹口气:“到了。我只能护着你到这里,往后事,你自己小心。”


你点点头,将珊瑚佩穿在绦子里,收了口,双手奉给小郡爷。他面上露出喜色:“好了?宣悦都没你这样快手,白烦她打个东西,要叨咕半天——”忽然收住话,想想,只是叹口气,对你微微躬一躬身,出轿去,善儿早打起帘子扶好他,往亭子中走,众人笑着接住,与他看那山色、那花影、那些子节下的精致顽意。你瞥了一眼他的洁白背影,自随丫头老妈们往后面去。


厨子们架起家伙,麻利的忙起来;丫头们有的帮着撮冷盘、有的摆弄插花,不一而足,总之都在为宴会作准备,重头戏却在晚上。午下这顿只赶着弄些干净爽利的支吾一席。好在席上这些男女有的才用过早膳未久,有的习惯偏午起床、向晚才用膳,此刻都哪里肚肌?不过拈几片糕点、略动几筷子就完了,独小郡爷觉得一味三脆羹十分香甜,就着划拉下去大半碗饭。


这里错错落落吃着,采霓怕席上无聊,心道:若此刻叫他们用完了膳就打中觉,有几个未必睡得着,何况这会儿睡,向晚起来饮酒作乐,不待正宴开席已然醉了,也不像话——却需多延挨些时候。因此便领了妈妈的命,到席前一坐,笑道:“独酒难饮,寡饭难吃,咱们安排坐了,就行酒令如何?”


话未落,一个名唤关镇波的,乃是将帅门庭的世子,便扯着嗓子叫起来:“行啥子垂头丧气令!咱们划拳罢。”宝巾与金琥笑按他道:“姐夫!哪个与你划拳,还不快坐了行令玩儿。”


于是众人安排座席。这尴尬时候,略得脸些的姑娘都在外头忙着应酬呐,哪儿能在家里?幸而几个有心的客人已抢先将中意的姑娘下条子拘在这了,再加上习艺的小妹妹们规矩是不出门的,只在自家席上支应,倘若哪个客人座边没人陪,尽可以叫她们补上,因此人数够用还有余。


关镇波和瑞香打得火热,特央妈妈留她在家里少出去的,两个自然坐在一处。另一个新科进士徐梅林,给翰林院马大学士招了女婿的,他随同僚出来应酬时认识了长三里的繁缕姑娘,还算投缘,如今两个都在这里,也便挨着坐了。其余人不过随兴乱坐,聚成一桌。


书寓中独有位压台面的苏铁,因身子有些不爽快,并未出去,也在这里。众人都推她上坐,她含笑摆手,就吴三爷身后掇张椅子坐了,小郡爷要将自己锦椅袱让她。她笑辞道:“快止了罢,爷!哪儿就这么娇气了,休折奴家的福。”一边吴三爷已亲手给她拍松了坐褥。


于是众人坐定,采霓叫小丫头子捧令盒来,奉于小郡爷,取出一块牙牌,看刻的是“花为证”。采霓笑道:“这可撞在手里了!——这令的‘形儿’为间花儿的流水令,即顺钟把骰子数去,一人答令,或成或败,掷骰子数出下家来饮一杯敬他、或想法子罚他,再掷骰子给下下家答令。——这令的‘里子’却不限,随令官出题。可明白了?”


吴三爷笑道:“果然是霓姐儿说得明白。”李斗问:“你倒想定个什么令里子?”


采霓向外瞟瞟,笑道:“这样登高怀远的佳节,天气又好、花木颜色又鲜亮,我等在这里行乐,不应景不好、太应景又死板:这样吧,就以‘绿、红、好、浓’咏相思四句,不许犯着本题字样,结末席上生风诗词一句收令。二、四及收令句都要韵着,旁则不限。可明白了?”


关镇波跳脚道:“明白了,这是绕我玩呢。我走了!”采霓眉毛一拧,呵道:“三军未发而乱令者,先罚三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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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侍立在旁,就按下酒杯去,金琥抢过身换上大的,都斟满了,口中笑道:“姐姐,不过多那么几滴儿,别心疼!”瑞香咬牙笑道:“又不是我亲儿子,疼什么?”接过来就接连给关镇波灌下去,灌得他直讨饶。


一边采霓已持杯颂道:“相思绿,女儿长发如云色;相思红,腮畔香泽度芙蓉。相思好,年年重九人长久;相思浓,桂子香飘满城中。”乃举杯收令道,“把酒祝东风,且共从容。”饮了,将令主牌在桌面一拍,掷下骰子去,滴溜溜数在新科进士徐梅林面前。徐梅林静了静,道:“相思绿,飘摇风雨空并蒂;相思红,不在泪中在血中。相思好,生不结发死同草;相思浓,一任暮色掩珍丛……”


吴三爷跌足:“岂有此理!你这样年青,正是前途似锦的时候,又是接令第一位,竟这样颓唐,是不好的!还不快收个别样的句子翻转过来!”


采霓点头:“正是这话。徐大爷快翻转来,再饮两杯送吉祥酒罢了。不然,还须想法子炮制你!”


徐梅林笑笑,便指犀角杯道:“心有灵犀一点通。”算翻了此令。关镇波等不及的聒噪闹酒,徐梅林并不推辞,饮上一杯,再取第二杯时,旁边繁缕劈手夺过,仰脖喝了,两人对视一眼。小郡爷忽觉得身上发毛,悄问道:“这两人没什么事吧?”旁人也只茫然。


这边徐梅林掷出个梅花五,金琥眉飞色舞敬了他一杯,再掷,正数到关镇波。他忙道:“我原说不来的。这是捉弄我哪!我可走了。”众人都笑啐:“人家的酒都给你闹了,这时倒要走?再没这个理。——实在说不出时,饶你几句倒罢了。”


关镇波这才坐定,瞪着眼喝声“绿”!咽几口唾沫,方道:“好是一丛树叶子罢?”众人轰笑。关镇波恼道:“还说饶我。一句大白话都要笑,我还是自喝酒去罢了。”拉着瑞香作势要走。众人忙道:“饶你饶你,且说下面的。”关镇波又道:“红!”低着头半天不语。宝巾取着象牙箸就击壶道:“一!”关镇波睁目嗔她:“怎知爷爷便没好句?”乃道,“红!夜来风雨葬芳丛!”金琥诧道:“这句何其太韵?”关镇波得意道:“可知大爷不发威,你当我是乌龟。”宝巾便臊他。小郡爷按道:“别打岔,且让他说下去。”关镇波道:“好……”犹豫半响,“天下美女给我抱。”众人叹道:“又胡说了。”关镇波也不理,喉结上下一番,猛然道:“浓!射了一泡在口中!”


繁缕正喝了口茶,全呛出来。李斗仰天大笑。众人都掩面道:“罢罢罢!不当人子。你快快结了令罢。”关镇波在席面上看看,碗中捞出个鸡头,得意洋洋擎着道:“温柔好似鸡头肉。”众人哄堂大笑。


原来这句形容女子胸脯之美的艳词,原文应为“温润新剥鸡头肉”,此“鸡头”非鸡之头也,乃一种类似菱角的小巧水果,肉质细润,故可比女子之胸。关镇波一谬千里,口中还要强辩。众人忙着跟他解释,李斗在旁只冷笑道:“这鸡头若是那鸡头,怕须挨不得你的枕头。”关镇波想了想,也笑了。


宝巾等便吵着要罚,关镇波嗔道:“令官还没说话呢!”向采霓作长揖道:“姐姐,饶上俺一饶。”采霓哧哧笑道:“众怒难犯。又有俗话说:杀人不过头点地。关大爷,你就认罚了罢!”关镇波无言,只能掷下骰子去,看是哪个罚他。彼时宝巾坐在他下手第三位,瑞香坐在他下手第一,因此宝巾拍手大叫:“三、三!”关镇波瞪着眼大叫:“幺、幺!”骰子停下来,却是个梅花五,数着是小郡爷。他笑道:“这怎么好,我哪里会罚人。”想了想,笑,“闻说关兄是会胡旋舞[2]的,就跳一段吧,瑞先生能吹笛,就奏段欢快些的伴着得了。”


关镇波跳脚道:“什么舞。郡爷,你倒戏弄我!”宝巾吃吃笑道:“早知今日,还不如撞在我手里呢。”关镇波问道:“老实讲,撞在你手里便怎的?”宝巾道:“也不怎的,无非叫你向香姐姐跪一跪就完了。”关镇波大是跌足道:“好么!真是依你倒好了:又不是没跪过!”


一句话说得众人都笑了。瑞香脸上红潮涨了又褪、褪了又涨,低低向关镇波怨哝道:“我的笛佩给你撞碎了,这上下还没配新的,如何带得来吹?”关镇波“啊呀”一声,低声下气道:“果然是我耽误了。那你还有管紫竹的,带来了没?”瑞香翻了个白眼,向后找她的丫头写云。写云自听小郡爷开口,就把个包袱翻了又翻,胆战心惊的立在她身后,此时见瑞香回头,忙上前陪笑道:“先生,那管笛子向来是出门备用的,这上下急着没吩咐周全,先生申时在相府还有张条子要应,那些人就把它连行头都先包过去了,并不在此。”瑞香“嗯”了一声,并不说话。关镇波心中焦燥,向亭前吹打乐师点点下巴道:“他们有笛子,拿一管来得了。”瑞香看他一眼,慢慢道:“我吹不惯那些的。”关镇波又瘪下去,做不得言语。


这两人正咕唧着,风将邻近哪个山头的吹乐细细送过来,金琥支耳听了,倾身向小郡爷笑道:“倒是把好管弦,敢是您府上的伶乐?”小郡爷凝神想了想:“不是。怕是东宫。他的席在色冷峰上,离得近,这才听得见。”金琥吐舌:“太子离咱们这么近呐!那王上和王妃也一同在不?”小郡爷蹙眉道:“我酉初要随家里去他峰上拜见,倘若两位上殿都在,那排场可就大了。”金琥咋舌不已。


此时,一位与紫苑同期出道、叫田菁的女孩子,已将自己的笛子借于瑞香,关镇波跳了支胡旋,举座皆粲。骰子又往下传去,到紫苑手里。


她合骰子在手中,缓缓道:“相思绿。当时怜取芳草地;相思红,人面桃花觑惊鸿。相思好,心念君兮君知晓;相思浓,一池秋色共从容。”众人叫声好。紫苑微微一笑,拈松子道:“如听万壑松。”完了此令,依法该掷骰子下去,数下家饮酒。她却先将骰子捏在手心中,呵了口气,心里默默不知许下什么,方才掷去,那骰子“卟嗵”落桌,翻了两滚,乃是朵独眼红。宝巾笑嘻嘻举杯敬了紫苑一杯。紫苑也端杯在手,并不饮,眼睛不知在看哪里。李斗原本径自出神,接触到紫苑的目光,怔了怔,慢慢欠身举杯,一饮而尽。


这一幕活剧,别人可能是没有留意,你偏也不在——已将酒壶交给贴虹接了班,又去端揩面毛巾。吴三爷竟然也跟了出来,寻着你,温言软语道:“怎么这么辛苦跑东跑西呢?要不要我跟妈妈说,叫你跟小虹儿一样,别做事,就在席前玩玩算了?”捧着你的手啧啧道:“这么细嫩的皮肉,别做伤了。你平常有什么难处没?要不要我帮忙?”


他关心的表情很有点恶心。可你却绽放出一个洁净的笑容,向他点点头,手抽出来,在空中做一个写字的姿势。吴三爷见到你的笑,三魂走了六魄,再没什么不肯依的,只恨不知道你要干什么,忙问:“写字?你要写字吗?”你点点头,又摇摇头,手掌在空中抹出一个平面,指了指,又指指远远忙碌的管事大娘,向吴三爷羞怯笑笑,低头走了。吴三爷站在原地发呆。你微笑:


这几日练赵孟頫[3]的行楷,渐有所成,想用好点的笔墨和纸,被管事的嘲笑回来,说什么“天生作丫头的料子,还想耗用好东西?连那些糙纸都用得太多了,以后蘸着水写吧,女才子!不然都在你月钱里扣,当用东西不要钱哪?”


用东西当然要钱。那么,也该给吴三爷个机会献献殷勤了。


亭中田菁席上生风正说道:“若对黄花辜负酒,怕黄花也笑人岑寂”,错了韵、受了罚,调着弦细细的唱呢:“东边路、西边路、南边路……斜阳满地铺,回首生烟雾。兀的不山无数、水无数、情无数……”[4]


她没有说,还有暗涌无数,也并不知道,会有血雨腥风无数。


而这一宴终于完结。


小丫头子们收拾了残席,宝巾她们陪着几位大人支桌子抹骨牌,紫苑和李斗在树阴下说话,不知提到什么,低头双肩轻颤,像是在笑。田菁将插瓶的花叶重新理过。其余人或是困中觉,或另有消磨不提,只你在一个特殊的地方。


那是小郡爷的房间里。


这法明峰顶的别馆,是单独备了个房间请他休息的,你去了,碧纱橱下的铜鹤嘴里含着点瑞脑熏香,似吐非吐。小郡爷歪在榻上——铺的是他自己家带的锦褥——换了身暗白团花半旧绵纱衣,脸隐在床帐透明的阴影里,看你徐按箫孔。


善儿进来,唤道:“爷!吴三果然问了人在哪里,还有几个老不修的也留意着。小的一概道爷那根络子刚打到一半,赴东宫筵要用的,须烦如烟姐姐补完。他们自不好说什么。”


他将这篇话讲完,小郡爷纹丝不动,你也置若罔闻,只管把一支山坡羊吹完,小郡爷轻轻将手拍了两拍:“好定力,好气息。远处听来,与我自己吹的也没什么分别了。”你欠身谢过。小郡爷叹了口气:“你刚刚也听到了,那些人势必不放过你,你打算怎么办呢——心里是甘愿的么?”


甘愿?你垂眸看窗脚下沉沉的烟,忍回去一个冷笑。


你进入这个人世是甘愿的,粉身碎骨是甘愿的,沾污纳秽自然也是甘愿的。就像一个人没有了头发,他自然甘愿做秃子,这还有什么好问?


然而你的眼神什么也没有透露,牙咬着唇角,咬出的是无限哀戚神色。


小郡爷便叹道:“真正不尴不尬。你还是个孩子哪,有那种嗜好的不肯放过你,真正想护着你的又怕染上那种名声。这叫人怎么办呢……”声音渐渐低下去。


 


峰顶别馆角落里燃着把茱萸应景驱邪。冷清的小房间,一个绿裳丫头忙着烫汤婆子给主子捂。她主子一身月白衣裳,紧披件镂金百蝶穿花银青抠边的缎子斗篷,虽是病着,眉宇间仍然那种淡淡的英气,并不曾减——却是苏铁先生。此刻接了汤婆子捂在怀里,微笑道:“别忙了,死不了人。不过熬那么一两天的事情,谁这辈子没个一两天的煎熬?都是——”说到一半,痛得紧了,将眉毛蹙起来,不再说话。


她的绿裳丫头,是叫依雪的,又是心疼、又是气恼,嘴里嘟囔道:“您这样的身子骨,还跟他们凑热闹呢?早该清净歇着才好,尚书大人也真是——”


“大人自己有事,岂可将我这样的女子接去调息?”苏铁立刻截住她的话,淡道:“何况,妈又怎么会不答应我在书楼里歇着。到这里来,不过是,我自己想看个好戏罢了。”


“看好戏?”依雪不解。


“是啊。”苏铁唇角微微浮出个笑,“今年花胜去年红……知与谁同。[5]









[1] 旧上海时指舞女(妓女?)裙下的败家子。



[2] 根据白居易《胡旋女》,似乎胡旋舞是天宝已盛,西部康居国献的舞女入中原时亦舞。本文在此写它,只觉得关镇波此时应跳此舞,一点恶趣味,与真实朝代、地点无涉。读者大人见谅。



[3] 赵孟頫,元人,字子昂,号松雪道人、水精宫道人,湖州(今浙江)人,宋宗室之后。元史称其“篆、籀、分、隶、真、行、草无不冠绝古今”。其楷书圆润清秀、端正严谨,又不失行书之飘逸,列名楷书四大家,世称“赵体”,但也有人认为其缺乏刚健、失之柔弱。



[4] 元代无名氏《塞鸿秋·山行警》



[5] 欧阳修《浪淘沙》:“……今年花胜去年红,可惜明年花更好,知与谁同。”此处惟断章取义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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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后,绝大部分人都打中觉了,还要为晚上养精神呢。你与众小姐妹挤着通铺。那些大大小小的女孩子,也辛苦了半天,倒头下去,轻轻鼾声就扯了起来。贴虹睡在你旁边,悄悄把手伸过来,勾着你的脖颈,嘴唇贴着你的耳际问:“小哑子,你还醒着么?”


你睁开眼睛,眨了两眨。贴虹温热呼吸扑在你耳边:“小哑子,我怕得很。今天那老头跟往常都不太一样。我怕——”


管事大娘翻了个身子,闷咳两声,贴虹吓得住了口,停上一停,听她呼噜呼噜吹出口老痰、又睡着了,这才悄声说下去:“我怕——”


“大娘!”门外忽然有人在叫。粘乎乎的嗓子,是外头主事的老夏,“吴大娘你醒醒!”


沉沉的鼻音停止,管事吴大娘呆了呆,清醒了一点,半起了身子,笑着骂道:“夏老哥,又什么猫抓了尿泡的事,要你这时候赶着来?”


贴虹的身子抖了一抖。老夏笑道:“抓球的尿泡?我来要个人——你把那小哑子如烟叫出来,外头等着要。”


贴虹猛然张大眼睛,看着你。你镇定的将她手一握,轻轻放回被窝中,便应着大娘的叫声起身,披上了衣服,走到门外去。


吴大娘与老夏又咕哝了两声,你没有听清,走近前去,他们又不说了。老夏就抓着你的手,大步走去,嘴里哼唧着个小调。你只不过是个哑巴,他却把你当成傻子,根本没费心给你任何解释、或者安抚。


根本没想过:哑巴也能听得懂人话,傻瓜也需要得到好的照顾。而你,即使在这人间多活了几辈子,有时候,也会害怕。


幸好前面等着领走你的是善儿。


还是那样精灵齐整的面容,笑眉笑模样儿,跟老夏嘻嘻哈哈的寒喧,说什么“可不是吗,太子府上的姐姐们也真是,见了那根络子,就想见见打络子的姑娘,问些话儿,这不,只能又来叫了……是啦,回头,替俺给妈妈请安!”于是毕恭毕敬将你让上轿去,吆喝启程。


下山,又上山,善儿自己也乘着个下人用的简便小轿,偶尔还有心溜下来到你轿边,隔着帘子安慰一声:“姐姐,快到啦!咱们爷自有安排。到了那儿,您别担心!”


你微笑。


不管别人看不看得见,你总是微笑的。


其实你是多么愿意能接受一个人的安排,什么心都不用操,就此可以安安稳稳到老。可是命运击碎了你的梦,你爱的人背弃了你的信任,于是你空荡荡被抛在轮回漩涡中,唇齿间都是血腥的甜蜜,而脸上,只剩微笑。


轿子停下来。


你给扶进一个清净房间里。小郡爷放下书卷,笑道:“总算来了。我逃席,也该有个限。你再不到,我只能先走了,叫你一个人在这儿等着。”


你轻轻眨了两下眼睛,明白了,上前盈盈见礼。小郡爷一把扶住,道:“行了,以后只有我们两个的时候,你再别这样。我在这儿要呆到用完晚膳,这个房间是我专用的,你可以留到那时候,必定安全。以后的事,我们再计较……”还要说什么,门外忽有人朗声笑道:“阿逝呢,怎么逃席逃了这么久,就算是怕爹娘,也该有个限!再不现身,我可来揪了!”


那时你还不知道“阿逝”是小郡爷的乳名,只见他的神情变得紧张,手在你肩上按一按,示意你安静坐着,就长声笑着、快步走出门去,一边道:“太子殿下,哪儿劳您找过来呢?叫下人说一声不就完了。”


那明朗的男声笑道:“怎么这么客气起来,别是你爹把你吓傻了?我也走得乏了,就进房间坐坐罢。”


小郡爷一把拉住,道:“哥!别!我——老实讲吧,我爹在席上说我什么了?”


“还能有什么,不就那些话。我已经告诉他了,就看在我的面子上,别拘着你太紧。”王太子笑道,“现在你好回席上了。——父王捎来信,今儿他不想来登高,母后也有点乏,都不来了,你爹娘再坐会子就要走,剩咱们哥几个,可以好好乐乐,你也不用埋头坐着,把脸绷得跟什么似的。”


“何曾绷脸了。”小郡爷笑,不露痕迹的把王太子牵开,渐行渐远,清风吹来断续的话:


“我们几个谈得来有意思的,如今只剩下星七叔和你,要是你都跟我生分了,那真是……”话音渐渐消失。


只留下清净的房间、和清净的一个你。


在这里消磨了下午,又用过晚膳,看天色一层青、一层蓝、一层灰,渐渐的暗下来,于是星星都缀满夜空,月牙儿也在云里穿行了。外头先还有吹打声,不觉终归于岑寂,只余风声、虫鸣和着依稀的人语。


你玩心大起,将房中几套茶具全拿出来,窗前一个个杯盏依次放好,里面注入不同高度的茶水,就头上取下支短短玳瑁银簪,叮叮咚咚敲打起来。


这声音当然比不上箫笛那么美妙,可它多么特别、多么活泼。叮叮咚咚、叮叮咚咚,听啊听啊这个不会唱歌的东西原来也会唱歌,正在唱的是你的歌。


你看不见,那个年青的男人,王太子,他正离席更衣,净了手之后,就侧耳凝立,问:“这是什么声音?”


“呃,是谁家的吹打吧?”随从回答。


“哪有这样的吹打。”王太子反驳道,又侧耳片刻,“好像是那边?咱们看看去。”


脚步就这样踩过山径。暮色里,铺路石板丧尽它自阳光中取得的温暖,一点点变凉。虫声此起彼伏。你歌声断续不已。被女妖吸引的昆虫晕头转向,走进死胡同、奔上岔路、回头转个圈,孜孜不倦再度出发。


“殿下,这会子错不了啦,是前面传来的!”随从高兴的禀报。王太子吃惊道:“给南小郡爷休息的房间?难道我出来一会儿,这小子又逃席溜进那里玩去了?他今天是怎么了!”话音未落,“锵!”你的歌声断绝!


王太子脸色一变,快步赶来。幽净小窗前还横着一道女墙,要从另一个院子的月亮门中绕过去,王太子的鼻尖微微出汗了。


他未必是真的以为小郡爷在里面吧?否则,心为什么跳得这么厉害?像奔往命中的魔障。像是他身体中的某部分已被咒语和冥冥中你的什么东西联系在一起了。它断,他也断,无从幸免。


他一步跨进门中。


幽室无人,一只敲破的茶盏落在地面,雪白茶胎、透绿茶水、泼湿的地面,那些完好的茶盏漠然注视着他。


晚一步,他总是晚上一步,似乎还有机会,却早已覆水难收。


这个男人惘然呆立,闻见房间中有一缕味道,似有还无,像清晨留下来的一个梦,明明该有些什么在那里的,搜索枯肠总惘然。


“那么……刚刚是南小郡爷吗?”王太子问。


没有人回答。


你已经被塞回了原来那顶轿子里。


你不小心打碎了茶盏,小郡爷也没有怪你,只是本来就该安排你回去的,没什么耽搁,快速打发了轿子。


似乎根本没有刻意安排,但也就是这样子了。命罢,命罢,命也不过是人的游戏。


你在轿中,不觉乏意上来,微微的盹着了,依稀听见有人问:“到了吗,到了吗?”


什么?什么到了吗?那首儿歌是怎么说的?


“老狼,老狼,几更天?”


“初更天。”


“老狼,老狼,天亮了没?”


“没有,别急,夜还很长……很长呢。”


 


你回去时,法明峰上酒筵正酣,紫苑抱了琵琶清醇唱令道:“逝者如斯夫,人说道难得糊涂,谁不曾豆蔻梢头二月初,算没个一斛珠,买韶华解鞍稍驻。”李斗不觉大醉,携壶踉跄出席,到山口敞开衣襟吹风,见你回来了,指着大笑道:“一枝花儿赴瑶池回来,一枝花儿不见了。一枝花儿睡不着觉,一枝花儿不如醉了。”


你不是很明白他什么意思,只有垂眸福了一福。李斗便不再笑,看着你,吐出三个字道:“太累了。”


你抬起眼睛,凝视他,并不摇头,也不点头。李斗错开目光去,仰天倒向山石上,大张眼睛凝望着星空。随从上前道:“爷醉了,小的扶您回去歇息吧?”


回去,各自都要回去。你向房中管事的简单交代了,卸下簪环去休息,头刚放下,猛然想起一事,睁圆了眼睛。


贴虹。


一枝花儿不见了。


贴虹。


贴虹贴虹贴虹。你的嘴唇描绘这两个字,你用力的比划这个名字,你把她的名字写在地上,到处找、到处问,并没有找到她。


因为筵席上,吴三爷也不见了。


然而人们并不说话,依然是管弦,依然是糕点菊叶,依然重阳。在这个热闹的世界里,一个小女孩悄悄默默的消失了,没有人在乎。角落里的厨娘正忙着骂一个粉头:“……他还没松口哩,你将这金器偷拿回来作什么?吵出来怕捶不死你。”“他那边我自然想法子抹平。我这个月该的份例还没挣上,怕打呀,大娘!总归你想想法子帮我把这东西拿出去卖了,换钱回来叫我应付过这一关,谢谢大娘咯!”粉头哀哀道,“今晚我去头筵旁边挨着转转,说不定能见着个贵客的面,见我可怜,就赏一锭白的也未可知?”“叫妈见你这副模样的挨在头筵旁边,打出你的白儿黄儿来也未可知!”厨娘啐了她一口,将她手中那一小包东西接过来收在袖中,回头见你,吓一跳:“你干什么?——找人?贴虹?……她自然会回来的。”那么贼眉鼠眼的笑。是。当然会回来,但是回来的……是变成什么样子的身体。


月亮正蓝。妈妈在楼廊的影子里,眼眸中汪着点光。你蓬着头在光和影子中奔走,胸膛像要炸开来。有什么法子吧?一定会有什么法子吧?!鲜血怎么可以一流再流,流过这一世,这一世又有什么意义!


而亭上田菁的歌声柔腻似黄梅天气:“凤皇于飞,人说道前生注定事、莫错过姻缘,休提那芙蓉如面柳如眉,纵是个丑奴儿,也该得百步相随。”


(按:本节与上节中所有酒令句子均为荧某自行组织,除原创外,不少是改编、或直接引用某古诗词,因用得实在太多,难以一一加注,请各位看官明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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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晚,人们回到“花深似海”时,都很累了,你也躺上床去,闭着眼睛,胸口均匀起伏,好像什么事也没发生过。


可,门外一响,你的眼睛就静静张了开来,乌黑的眼珠子,像只沉静的猫。


两个粗壮仆妇抱着一件斗篷回来,斗篷里伸出一双赤裸的孩子的足。是贴虹。


她们把她丢进浴桶里。热水放好了。你蹲在旁边,看她像个婴儿一样蜷在里面,双手双膝都紧紧的勾在胸前。


你伸手去碰她的肩,她抖了一下,把自己缩得更紧。你掬着水,慢慢为她搓洗。贴虹抖着、抖着,终于“哇”的一声哭了出来,光着身子湿淋淋抱住你,痛哭不已:


“我求过他的。”


反反复复,抽噎着,就这么一句话。


我求过他的。是。求过他。


你轻轻拍抚着她的背,道:“我知道。”


腥红的血腥味溅开来。你现在知道了你是多么的没用?白玩那么多噱头,自以为高人一等,到头来,还是一个小小的孩子也保护不住。日子像流水般的过去又有什么不同?他们是刀俎,你仍然是鱼肉……鱼肉中的鱼肉。


 


太阳爬上山顶,如果还是乡村,人们已经在地里干了好一会活了,可对于花深似海来说,这时还是凌晨。花儿都聚在夜里开放,时间为之颠狂,明亮的世界好梦正酣。


除了你。


你早早的起了床,收拾好,顺着石阶走上园里的假山顶,握住你的兵器,很耐心的等候一个人。


这个人总要起床的。如果是,如果她走过这边,你就能看见。


妈妈果然袅袅的走来。


她眉宇间总带着点倦怠、带点嘲笑的样子,年轻时也曾经很热烈的生活过吧,把生命烧成一蓬野火,然而终于所有的奢望都消灭,手中的生活不过是睡眠不足的灰,于是脚步也变得懒了,仿佛一阵风就可以吹倒,只为了要留着这双眼睛多嘲笑点世事的缘故,身体总也不肯倒下去,随随便便,也就熬过了风霜。


她走向缕思院时,听见了箫声。


有一种声音是可以到达心底的,将一切甜蜜与悲哀都勾引出来,你闭上眼睛,变成一个水泡,飘摇飘摇,追逐的东西永远抓不住在手里,直到炸裂,看那个水面的光啊!我爱,那不过是上帝的一个玩笑。


妈妈一直走到假山底,仰头,看你着一袭青白的衣裙,柔软黑发全放下来,掩着晶莹剔透一张小脸,带着淡得不能再淡的冷漠与微笑,在阳光和晨风中,那容颜叫人想要顶礼膜拜。


有一瞬间,妈妈仿佛并没有认出是你,只是沉浸在某种思绪里。


嫩石榴红的嘴唇离开箫孔。你放开你的武器。这是你目前捍卫自己的唯一工具。不要小看乐器。


妈妈慢慢的说:“哦,你学会了吹箫啊?”


老夏急不可耐的上前:“你收拾收拾!跟贴虹一起去吴三爷那里——”


妈妈竖起一只手掌止住了他的话。


她目光紧锁着你的眼睛,安静问:“你怎么说?”


你只是把那支箫从容的插回怀中,坐着一动不动,低着头、收拢双膝,脚尖斜向后点在地上。这个坐姿很优美,也很辛苦,你的脸上却看不见任何辛苦。


妈妈看了你片刻,满意的点点头:“我给你争取一个大点的价码吧。”扭头招呼老夏,“跟吴三爷说,他开的价只够那些档次的货色,叫他下好决心再来吧。这次只把贴虹送过去好了。”


老夏点头,冲你咧开嘴笑笑,跟在妈妈后面走开。


你留在假山上纹丝不动。贴虹从她的房中传出一声闷吼:“我不要——”但这短促的吼声很快消失了,像只小虫子闷死在蜘蛛的网里。


你表情没有任何变化。有时候,你也只顾得上……只顾得上你自己了。


而香魂院有脚步传来。


你所在的假山高高在上,可以看得见那里的人,那里的人也看得见你。


年轻的女孩子总是贪睡点,这时候她不应该起来。即使起来,也不应该蓬着头发披件小衣就到处乱跑。


但是这个女孩子居然是作得出来的,紫苑,从看见她时你就知道,这个清媚的小姑娘长着一颗狼的心,只要不把她打死,她什么事都作得出来。


现在她扶着她的小丫头向上冲你叫:“嘿,你在吹箫吗?”看你不回答,她揉着眼睛笑笑,“我说梦里是什么在吵。你吹得不错呀,小郡爷教的?什么时候有空过来吹给我听听罢?”


你沉思的打量着她,一时分不清她是在作威作福呢、还是某种友谊的表示?


然而又有人过来了,甜甜静静的声音:“哟,这是谁在吹呢?真是把好箫管——紫姐姐!妹子眼拙没看见,原谅则个。姐姐不是习琵琶的?怎么又能吹箫了?”


这是田菁。


她穿一身黄色对襟衣裙,束着褐色丝带,头发梳得整整齐齐,眼圈微微泛黑,衬得那双黑眼睛越发的大而幽深,而那个笑容就更加谦恭甜蜜。


你一向不是很注意她,但今天不由得刮目相看。早起的鸟儿有虫吃。你对能起早的女孩子饱含敬意。


然而她对紫苑越礼貌、紫苑对她就越厌恶,草草交代一下:“是如烟在吹。”又深深看你一眼,就走了,简直掩饰不住对田菁的反感。


田菁不以为意,只是带着深思的表情看看你,又看看你身后的院子,整张脸漾起甜甜笑容,深深行个礼:“如妹妹,日后有机缘,盼着我们能好好谈谈才好。”这才走掉。而你在她身后毕恭毕敬还一个大礼,丝毫不敢怠慢。


——狼和羊,宁肯得罪一匹狼,不要得罪一只羊。


因为这只羊竟然长着一颗狐狸的心。


 


贴虹去了半个月,未曾回来。


这半个月里,紫宛得李斗一力推荐,在名士圈中花声鹊起,李斗更不惜一掷千金,为她在长三里开了牌子,好不快活——


诸位看官,前头说过,花深似海的姑娘分了几等几分,头等乃是书寓先生,次等便是长三姑娘。先生们每人能住一栋单独的小楼,楼前有匾额。长三姑娘则是每人一组套间,房门前画着她们的花名牌,上面必有一朵花、一个姓字、并一句诗词——因牌子是长条形、且上头要有这三件标识,故人俗称“长三”[1]


当年妈妈从小女孩中挑出资质好的,培养她们侍客,这不过是群高级小粉头罢了,上不得台盘,直到有个客人,肯出大价钱为她们买下套间存身,正式的挂出自己牌子来,才算上路了,仿佛是秀才中了举一般,以后巴望着仕途风光、鸿途大展,都要从这次中举脱了秀才的青衣开始。就算是作不得大官呢,只要有了这块举人的牌子,也不丢读书人的脸面。


读书人要脸面,婊子也要。这块“长三”的牌子如此珍重,谁能不流口水?只是妈妈不肯叫“长三”二字掉价,开出了极高的挂牌要价,平白哄客人拿出那样大笔银子,岂是容易的。紫苑出道未久,就挣得了这样脸面,真是花国奇葩!一时院里院外都在哄传此事。


尤其是,李斗圈子里那干文人墨客为了给他捧场凑趣,邀了位丹青圣手亲自在长三牌子上细细描出一朵紫苑花来,并请了位书中圣手将六字题于牌上。你道哪六字?却是:“不知仙在人间”[2]!砑过金粉、刷了清漆,这牌子熠熠生辉,端正是旷古绝今。紫苑从此日日在这房中款贤会友、论诗谈文不提,一时风头无二,直到那一天。


那一天,写文的文爷、搞画的画爷、玩金石的金石哥、弄八股的八股佬,一起到紫苑这边来。娘姨大姐敬过瓜子、奉了手巾,众人发付了赏钱,金石哥就跑到墙壁前面去,对着一幅新写的手卷,呼李斗道:


“长庚,这是你送紫姑娘的体己?不是我说,你这手行草是越发的好了!浓淡有致,写尽胸臆——”


一旁文爷已笑道:“你别买椟还珠的尽夸这字,倒看他写的到底是什么呢?”金石哥方向上看道:“原来是首词,哦——


“绣锦当年未展颜,眉自淹淹,愁自涟涟。轻衫红烬怎成笺,心在云边,人在梅前。


“方信天涯尽柳绵,谁见神仙,谁羡神仙。琵琶翠盏送流年,不是痴颠,不伴卿眠。”


(按:本词为荧某原创填写,平水韵下平十一尤,调寄一剪梅。多谢娘子教导。)


读罢了,旁人犹未说话,八股佬先笑道:“这末一句,可大有意味。”文爷接口道:“岂只有意味,还有故事呢!”众人大奇,忙问是何故事。紫苑已飞红了脸,含笑只是不语。李斗就笑睨着文爷道:“偏你话多。怎么窗外大风不剪了你这条长舌去。”


文爷作揖道:“告罪了!如此我不说就是!”金石哥哪肯放过,猴上身去缠着,文爷再拧他不过,只得讲了那篇故事。


却原来,那日李斗和紫苑两个在花深似海的亭子里摆酒约请文爷。文爷到时,亭子里酒盏狼藉,这两个主人却不见了,院里的老妈子忙找去,直找到园角的小星河边,河岸上的秋草铺了有两三寸厚,阳光暖暖的照下来,花树上红白的花朵一片片飘落,这两人却手拉着手躺在那里,衣裳整齐,头挨头搭成个“人”字形,静静的睡觉呢。老妈子唬了一跳,总不信他们睡在了一起、却什么也没做,揉着眼睛正在细看,李斗却支起身子向她笑:“你在找什么?你以为我们是什么人?”老妈子吓得回身就跑,一直跑回亭子里,捂着胸口直念佛。


“第二天,咱们的长庚就填了这首词送予紫姑娘,以为纪念。你们说算不算奇事、奇人?这两个人像不像神仙卷子里走出来的?”文爷道。


满堂喝彩。画爷却突然想起十几年前一件事,脱口道:“这倒是有过的。”金石哥急问端的。画爷却闭口不肯说了,眼神中好生惶恐。八股佬也猛想起了那件事,觉得甚是不祥,忙岔开道:“瞧这两个,当初闹得脸红眼睛红的,现在成了神仙眷侣了——我来时读了本奇书,里面一句‘是几时孟光接了梁鸿案’,问得真巧,你们说是几时接的呢?”李斗大笑:“原原本本都在这首词里,你自己想去!”


正闹腾着,门帘子一掀,采霓“格登格登”走了进来,偏头笑道:“哟,好热闹。外头合是该改个名儿叫‘梧桐窠’,不然怎么招了这许多凤凰!”说话间小丫头子已把她的朱红油纸伞接了去放好,众人忙让她上座。紫苑独扶着窗屉向外张了张:“刚刚下雨了么?我们这儿倒是一点儿声响也没听到。”采霓跺跺脚上的高底棠木屐,笑道:“哪里就下了。我不过看云色阴了半日,怕有个好歹,跑出来难免先备着。”说着,也不肯坐,就立在画爷背后,手肘支在他椅背上,满场寒喧几句,把来意说了:妈妈请诸位别走,主院的青衿堂要开个晚宴,到时候有特别节目请大家赏议呢!


众人轰然应诺,又纷纷问是什么节目。采霓抿唇笑道:“到时候就知道了,自然特别的就是。这会子又白问什么?”睫毛轻轻撩个眼风,告辞离开,去通知其他客人。李斗倚在窗边淡道:“嗯,雨真的快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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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雨终于“沙沙”落下时,苏铁正倚在窗前,穿一身青色的棉布裙子,头发披在身后,背影无限萧瑟。礼部尚书叶缔刚从榻上小睡醒来,朦胧中认差了,脱口而出道:“连波?”


苏铁回头,微笑道:“大人,是我。”


叶缔按了按头,尴尬道:“哦,是的,是你。”苏铁面上仍然含个淡淡的笑,扶他起来,又奉水孟给他漱口,并不说什么。叶缔自己过意不去了,讪讪道:“刚睡醒,一时想起了另一个人。”


苏铁点头:“我很像她?”叶缔沉默片刻:“有一点。”似乎害怕这个话题,有意岔开去,便指着窗外笑道,“听说那院子里一位姑娘最近很兴头,有人议论说日后怕要盖过你们。你可要我替你多置办什么东西,好压一压风声?”苏铁含笑道:“就前儿你托人捎来的那些,我还用不完呢,你知道我哪里在乎这些的,何况——”犹豫片刻,终于接下去道,“你还记得,当初你帮我置的长三牌子,是什么样的?”


叶缔笑道:“你倒说说看是什么样的?”苏铁平静道:“你叫人拿沉香木制牌,上头用重墨拉出几笔铁画银钩的苏铁叶来,题句‘凝丹为顶雪为衣’[3]。这是您给我的。那一刻,我就知道,我进入了一生最幸福的时候,从此无论什么人做什么事,都不能压过我。”


叶缔听得感动非常,看着苏铁的眼睛,一时不知说什么好,谁知苏铁后头还有话呢:“……哪怕,大人您是把我当作那位女子也好。传说中您抱着她保护了一整个风雨夜的那位女子。我可以作为她的影子守护在大人身边就好。哪怕最后像她一样悲惨的死去,不管为什么原因,我也愿意。”


叶缔额头上的青筋一条条暴出来,嘶声道:“这些话,你以后绝对不许再提!”苏铁微微福了福,恭顺道:“是。”声音里没有半分悔意。


于是叶缔闭紧了嘴巴,手扶在桌边,胸脯一起一伏。


他当年也是个俊秀的男子,如今虽然多经历了几度风霜,通身那股清气并不曾稍减,就算是此刻、眉心拧出了痛苦的纹路,底子里的缱绻温柔仍在,是无限抱歉、无限依依。


门外小丫头子清脆的招呼,采霓笑着一步踏进门来,猛抬眼见这两人的形容,又退了出去,就躲在门外边。叶缔一惊,怪不好意思的。苏铁强笑着扬声道:“霓姐儿,怎的不进来?站在外头做什么呢。”采霓娇滴滴的声音便传来道:“我可不敢——当年俺爹俺娘就老爱吵嘴怄气,给俺害下心病了。撞上这阵势啊,是绝不能进的,一进一个死。”


叶缔尴尬咕哝道:“胡说。”苏铁“卟哧”倒笑了:“谁是你娘呢?进来罢!”采霓这才进来,见他们两人间气氛也缓和了,方才放心,便把适才紫宛房里传的话又说了一遍,叶缔苏铁也答应了,采霓便告辞离开。


 


那一晚,妈妈住所前的青衿堂,便由她亲自作主,开了一堂宴。有她的面子在,到场的贵客还真不少,王孙贵胄、文魁武斗,一时坐了满座。于是素女穿花价敬酒、妖娃连珠般献媚,管弦满庭、歌舞盈堂,好生热闹荒唐。


宾客们有人笑着嚷:“妈妈,节目呢?怎么还没上?”妈妈笑着向他们比个“嘘”的手势,轻轻一拍手,一切声音都停了,女孩们纷纷坐下,衣裙的悉索声都消失后,只剩下庭外绵绵的秋雨,雨声静谥。


一片繁华后这片静谥,像个真空,在召唤声音。


于是声音来了。


是箫声,一缕游丝,细得仿若相思,渐揉到深处,天易老、情难绝!刹那里急泪翻潮涌、蝗石破秋雨,碧落清泠曲葛根,沧海横流哭杜宇。


听众露出惊艳的神情,有些人可能暗暗在想:这气息,敢莫是小郡爷才吹得出来?


可帘子一动,小郡爷雪白袍裾踱了进来,脸上一个沉着的笑容,不说什么,静悄悄在妈妈旁边坐了。


外头,雨雾深深,箫音还在继续。


仿佛是轻寒未能休、玉人楼上头,辗转间尽卷珠帘出重门、金簪银瓶击雪城。便骤见狂絮落纷纷、千邱万岭看不真,斜入林梢盘桓舞、跳掷泉头落星辰。咄!正讶它龙声凤噎伤梧桐,猛可却莺低蛩冷黯流萍,莫非是幽咽心事难相语,一半儿恼、一半儿羞,化作这舒舒怯怯行行遏遏怩怩喋喋,满盘儿的丁丁咚咚碎柔肠?却又是谁家儿郎惊新燕,一肚儿慌、一肚儿狂,泼出了长长步步风风怒怒抟抟误误,满手儿的哗哗呼呼流大江。方信是此情并非池中物、攀得好云便上天![4]


青衿堂中众女子都出手铃,杂杂细细一片铃声,箫声就在这片轻灵中,仿佛众星捧月般,盘旋直上,到那人不能至的九霄处,羽裳回眸,叮然断绝。


箫已停,余音似乎仍在绕梁。座中人沉默很久,才爆发出掀了屋顶的叫好声。


人人都伸长脖子,等着看吹箫的是哪位美人。


美人如花。


两排少女将满怀花瓣洒向空中。那花瓣落成一地时,方有人踏着雨丝缓缓行来。


是很小很小一个身子,披着沉沉的雪青斗篷,只露出雪白一只手来,握着支乌亮的竹箫,直走到庭下,将披风掀去,却穿着小丫头的裙袄,梳着小丫头的双鬟。


然而再低俗的装扮都不能掩去的,是你清丽如雪的容颜。这披风下藏的是你。


你露出脸来,天底的风都不由得屏住呼吸,客席上却有谁的茶盏,“啪”摔碎一地。


这声音正好掩盖了你手的动作:你将身上埋伏的一条丝线一拉,束住双鬟的发带松落,长发如瀑般滑下,你身上的布袄也一并滑下去,而下头是白丝绸的长裙。于是“唰”的,你背着雨帘站在这里,雪白长裙及腰长发,简单得倾国倾城,独立于落花间。


人们认出了你,纷纷倒吸一口冷气。


妈妈起身,点头笑道:“不错,正是这小婢如烟,因天生哑疾,本是不好正经招待诸位的。但亏她怎么练来,日下竟跟小郡爷学了这手好箫,再作婢子恐怕屈了,因此请各位商量商量,该怎么打发。”众人那还能有其他的话?都说既然是小郡爷的高足,那给什么名分也都应当的。


小郡爷却笑道:“你们别冲我笑成这样,好像有什么故事一般——我不过是看这孩子资质好,教了几课。以后该当怎么,你们说了算,我是不管的。”


他既然这样撇清,众人倒不好搭腔。而你只是微笑,像个听不懂人语的孩子、或是胸有成竹的妖精。


妈妈是早知道小郡爷要这么说的,立刻接腔道:“便是这话了。要说将先天不足的孩子扶作姑娘,我们院里是从没有过的。小郡爷要是仗着地位非逼咱们这么干,咱们不能不依;可恼是他将孩子调教出来后,倒要丢开手了,故此我也犯难,只能请各位看看:孩子行不行,不是您们说了才算吗?”说着叫道:“上盘子和纸墨!”对众笑道,“咱们学外头卖艺的耍子罢——这孩子一边写字献丑,咱们一边就将这盘子在座上掠一圈,大人们觉得欢喜呢,不拘多少赏些在盘子里与她添妆,等她一幅字写完,要是盘子满了,就算各位大人替她挂牌子了;要是盘子不满呢,还叫她做丫头去,大人们的打赏就当是这丫头的红银了。诸位觉得怎样?”


一片叫好同意。吴三爷也在座上,那脸色就有点青:你倘若成了姑娘,姑娘可没有幼年就随便开苞的,都得到了一定年纪,正经叫客人下聘洞房呢!他实在没料到你这小哑子竟然有可能脱却小丫头的身分、奔高枝儿去,叫他不能随便下手。


你将羊毫笔蘸饱浓墨。


盘里丁丁当当有些东西丢下来了。


你头也不回,在大幅纸卷上一气呵成的挥道:“躯残愧草弱,珠啼难近园;驻芳好遂愿,壶温助香添。”


赵体的行楷没有白练,这是满纸龙烟,娟若停云、秀若行树,难得一见的好字。


八股佬和金石哥两个领头叫起好来。众人的赏赐“噼哩啪啦”向盘里扔。李斗却只是闷笑,叫紫苑去取件东西来。


妈妈收回盘子时,里面装的已经不少了。虽然有人还嫌你是个哑子、有人又觉得你的诗意不够好,但看在小郡爷面子上,多少总拿点东西出来。这些人出身非富即贵,随身掏点玉佩、扳指什么的,都是上等货,一起堆到盘里,足够你开个长三牌子还有余。最后吴三爷看看大势已去了,自己亲手脱下玉佛珠手串放进盘里,笑道:“孩子有志气,我们理当扶助才是。”说着看你一眼。


他已经决定不管花多大代价,也要得到你。别人眼里,你也许只是个可爱的哑巴小孩,但在他眼里,你早成了个不说话的小妖精。越难到手、越叫人心痒。他此生若不能得到你,死也不瞑目。


紫苑回来了,手里提着个小布包。李斗笑着往妈妈面前一抛。解开它只见文房四宝,每件都极名贵,再搭只龙泉淡青釉菊瓣的笔洗,是可遇不可求的珍品。众人都倒吸一口冷气。妈妈托腮道:“哟,探花爷!这怎么当得起。怎么将这些都送于我们的小如烟添妆呢?”李斗笑道:“添什么妆?你把她那首诗每句都倒过来念看看。”


倒过来念?你这首诗“躯残愧草弱,珠啼难近园;驻芳好遂愿,壶温更香添。”将每一句都作倒念,却成了“弱草愧残躯,园近难啼珠;愿遂好芳驻,添香更温壶。”


(按,本诗为荧某原创,敝帚自珍。如需要引用请注明出处,谢谢。)


前一首的诗意,是恼恨自己天生残疾,希望人帮助你成为红姑娘。而倒过来这一首,却是说自己惭愧不能发声,恐怕配不上姑娘的位置,但愿有哪位好姑娘愿意收你为丫头,你在旁边帮她招待招待客人,于愿已足。


有的人一听李斗点拨,就看出来了,击节不已。有的人看不懂,请人说明了,才啧啧赞叹。紫苑拍手笑道:“烟妹妹这样的清志,只合替她润笔,哪能为伊添妆!”妈妈笑啐道:“偏你如今跟探花爷,合是一个鼻孔出气的。”于是告诉众位宾客,你是如何的有才华,又是如何的谦卑,虽然得了小郡爷的赏识,并不愿拖着残疾的身体跟姑娘们抢风头,只不过作席前的侍童实在太漂泊,因此想哪位姑娘若是肯要你,你就跟在她房里添香温壶罢了。客人们听了这话,个个称赞。只有吴三爷面色难看:按规矩,未开苞姑娘的房里丫头也不接客,你若进了哪位清倌人房里,他下手就难上加难了。妈妈哪里管他,就笑对席上众姑娘道:“正经的丫头,虽然要十岁上训练完成了才能分到各房。如今这孩子特殊,你们就说说谁肯要了她罢?”


敢要你这样美丽聪颖的小妖精,是需要点魄力的,万一搞不好压不住你,不是找个锦上添花的小丫头,倒成引狼入室了。故妈妈早就悄悄下了死命令,倘若整场都没人敢出这个头,她吩咐的人自然得举手要你,免得把局面僵住。因此你丝毫也不担心冷场,反趁这个机会偷偷打量起人来。


头一个,是田菁。她虽然还没正式挂牌,但你恍惚听人传说,有几个老派贵族对她很有好感,已同妈妈接洽,田菁入住长三里是迟早的事。此刻她坐在席上得脸的位置,满面春风,倘若这时出声宣布她要挂牌的事,同时要你作丫头,那是何等的高姿态与风光。


但是田菁眼神犹豫不决,难以下定决心。


而紫苑甜甜对李斗笑了笑,便扬袖道:“我要如烟!”简单而坚定。


你笑了:你没有看错她。


在今后的日子里你需要的拍档,不但必须聪明,而且要绝对勇敢。


可是场中又有个淡定的声音响起:


“我,也想要这个孩子呢。”


那微笑的是苏铁,她将手覆住叶缔刚刚被茶水泼湿的衣袖,避开他的目光,只是笑道:“咱们书寓怪冷清的,早想多个人了,尚书大人又怕吵。这个孩子真是天上赐给我们的。紫妹妹,对不住,就让我一次如何?”


紫苑微微一愕,笑道:“姐姐面前,难敢提什么让不让的——咱们叫如烟自己选,愿意去哪边罢?”


苏铁低头一笑,看看妈妈。妈妈也有些意外,只能扶头笑道:“啊哟,你们两个素来是不争什么的人,怎么好。叫如烟自己选罢。”


人们的目光转向你。


而你却闭上了眼睛。


他们都当你在为难,只看不见你的喉咙抽紧了、舌头粘在上牙膛、胃袋抽搐得几乎要呕吐。


那个男人啊,那个男人,你以为他会保护你一生一世,他却抛撇你在虎口中;你舍生忘死的回来了,却猛见他坐在另一个女人旁边,容颜,依然是这样温柔。


于是你闭上眼睛。连波连波……不,连波死了。你只是干干净净一抹寒烟,回来不是为了爱、甚至不是为了恨,只是为了复仇。


只是为了杀人。


你再张开眼睛,眼底已平静无波,只是微笑着,从地上拈起一片白色花瓣、一片褐色花瓣,向大家眨眨眼,将它们整齐抛向空中去。紫色花瓣先落下,但离你较远;褐色花瓣后落地,可是在你的脚边。


你拣起褐色花瓣,抱歉的向紫苑行个礼,走向苏铁,以及她身边的男人。你的喉头有钝刀子在割,但是这没关系。


就算每一步都踩在刀尖上好了,你还是要走向他身边,看一看,你的忍耐力能到怎样的程度,你的心志是不是已经足够坚强到支持这一生的复仇。


绝不能逃避。


——而叶缔什么也没猜到。他只是凝视你片刻,确定你绝不会是那个已死的人,年龄和面貌都不对,就算是她死后转世罢,年龄还是小了太多。


哈,当你刚露出面容时,他怎么会心头一痛,以为见到了她呢?叶缔自嘲的笑笑,怀疑最近公务太繁重了,这才害得人精神疲惫、双目昏花。他坐在苏铁旁边,慈祥的看你走来。


你也就微笑着,像个乖乖小女儿,走到他们之间,就这样安顿下来。


之后不久,田菁终于挂了牌,牌上是一枝半开的田菁花,题句“碧流清浅见琼砂”[5]。客人给她的评语是:端柔沉婉。


再之后,贴虹回来了。










[1] 晚清到民国时期,上海妓女有书寓、长三的分法,但荧某未知其称呼来源,此处不过杜撰,各位看官明鉴。



[2] 吴文英,“垂杨径”一首,调寄《尉迟杯》,。



[3] 唐朝刘禹锡《步虚词》之二:“华表千年一鹤归,凝丹为顶雪为衣。星星仙语人听尽,却向五云翻翅飞。”



[4] 这两段也不知剽了多少古人的,我不能加注了,各位体谅^_^



[5]禹锡《浪淘沙》:“洛水桥边春日斜,碧流清浅见琼砂。无端陌上狂风急,惊起鸳鸯出浪花。”


[此贴子已经被作者于2008-8-6 13:19:04编辑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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贴虹这次回来,变化很大:走路时两腿分开很多,像是男孩子,又像有些蹒跚的样子,眼睛里含了点恶狠狠的神气,随时又会狂笑出来,你刚见她时吓了一跳,心想:“这孩子莫非疯了吗?”但人们说:没有关系的,年纪小小遭了这样的罪,模样举止难免会变化。


这话是苏铁说的,她当时坐在窗前教你手谈——手谈就是下围棋的雅称。那黑白两色子在盘上混沌厮杀,无穷变化,很叫你着迷。


正好两个小丫头子在窗下边修剪花草边聊天,说道“缕思院那个叫贴虹的回来了”如何如何,你的目光便滑出去,耳朵竖了起来。苏铁看着你的黑子大龙,也不动手,只笑道:“你朋友?”


你怔一怔,点了点头。


苏铁的眼神就有些恍惚,说:“那去看看吧。该当的。”你答应着。她想了想,又叫你且住,唤依雪拿了些花茶与糕点,攒成一个盒子,交于你,道:“嘱咐她将养身子,把心放宽些。都不是什么大事,但小小年纪遭了这样的罪难免会有些苦楚,她现在……你们两个都要辛苦了。”


她温柔的语气让你有点想哭,但还不是完全领会了这话中的含义,直到你见到贴虹。


贴虹是那么恶狠狠的笑着,也不要你安慰,只是说:“喂,你们这几天发生了不少事嘛?”


紫苑和田菁挂牌她都已经知道,连院中谁谁吵嘴、妈妈又责罚了谁这些八卦,她都听说了,扳着手指边议论边嘲笑,而后话锋一转到你身上,冷笑道:


“没想到你倒攀高枝儿去了,真是人残志大。手里拿的什么,你新主子叫拿过来的?行了!谁欠这几样吃食,不见得出去转一圈就到了要饭地步,谁可怜谁还不一定呢!”


这个人还是贴虹吗?贴虹从来没用这种语气跟你说过话!你吃惊的站起来。她却像看一个仇人那样怨毒的看着你,口里道:


“干什么?你们自己不也是个婊子吗?装什么清高修养,别叫我恶心!”


你的脸“唰”的白了,想抬腿就走,脚步又停住。苏铁的警告没有错,贴虹像只受了重伤的小兽,因为疼痛想要攻击一切人,她现在活得很辛苦。你如果还想保住这个朋友,也要非常努力辛苦。


先前,你以为她会变得愤怒、凶狠、坚忍,实在是太过乐观。并不是天生复仇型的人物啊,贴虹这个家伙,遇到灾难只不过变得愤怒、惊恐、自卑而已。


那你还打不打算笼络她?又或者——现在就丢开手算数?你的脚尖向着门口。


贴虹在后头继续嘲骂。你转过身,简简单单抱住她。她似乎挣了一下,你继续抱住,她的身子便瘫软了,终于伏在你怀里泣不成声,一场嚎啕像雷雨般发泄出来,慢慢的回复了一点以前的声调,抽泣道:“对不起,小哑子,我只是……只是嫉妒你。你算是脱险了,而且那天吴三爷回来特别的——总之我恨你。——但是你不要恨我!”你抱紧她。


不,目前你不恨她,也并不打算离开她。她在你胸前喃喃道:“我打算接客了。”你猛然推开她,怒目而视。


缕思院的孩子纵然被人买了童贞,仍然可以不作婊子,只要熬过作侍童的“学艺”年岁,出了师,就分到各个有头有脸姑娘房里作丫头,不必卖笑,只要和姑娘关系处得好,碰到中意的客人也可以主动荐枕,收不收钱的没人追究,倒比姑娘还自由些。可贴虹被人开苞后主动提出要接客,按照规矩,是可以的,只不能进香魂院,更不能进长三,光在待诏粉头那里开个铺子,作得好了,说不定能晋升个档次的不是没有,作得不好,烂死在那里也没人怜恤。因此你一副恨铁不成钢的表情瞪贴虹,不知她发了什么神经。


“我不像你啊,可以有贵人帮忙。”贴虹瑟缩一下,还是鼓着气说,“你就好像公主一样,不管遭什么难,以后总有办法的。我总觉着你以后会特别风光。可是我,我再不自己加把劲,怕以后就真悲悲惨惨过下去了。在这里要挣脸面不就靠男女之间那档子事吗,我算看穿了,反正跌进了泥里,就趟吧!我要给自己挣出名头来。”


你简直想大笑。


这算什么?不想当将军的士兵不是好士兵,不想作名妓的婊子不是好婊子,贴虹少年立志、勇气可嘉?可问题是,她不是这块料啊!妈妈当初分她在缕思院不是没有道理的,她绝不是颠倒众生的材料。


可惜你现在再怎么比手划脚、找纸找笔,贴虹也听不进去了,她一门心思化悲愤为力量想往那条道上努力,你若是真逼她看清楚,她只怕要发疯。


于是你颓然垂下手去,现在什么也不必说了,最多将苏铁送的托盒打开,泡一壶玫瑰柠檬茶,配着香甜船点[1],且与她消磨半个宁静下午。


 


贴虹从此去了粉头那边开铺。当天晚上的夜宴,你伺候在苏铁的身边,她将一段何文秀唱得缠绵刻骨,中大夫大人击节道:“这便是苏先生的魅力!先生开得口来,我竟不知你是男人、还是女人。”苏铁徐徐笑道:“我但凡入戏时,也不知道自己是男人、还是女人。”八股佬赞叹道:“心中无相,天花不沾衣,这才是佛法心境!”众人推他笑道:“快罚了酒去罢!什么地方,你倒说佛法?小心天雷劈的。”八股佬也笑。苏铁振振衣,告罪到后头去更衣。


所谓更衣,一般不过是如厕的婉称。而苏铁的意思却是真的去更换一下衣服。她嫌酒气与人气太容易熏浊衣裳,每隔段时间,总要换身衣服的。你跟过去伺候。


她的个子高,极瘦,解下衣服来,里面不过是个骨架子,连胸都是平的。她还偏要选那些极宽大的袍子,穿上去,反有了飘飘欲仙的样子,再加上冷峻颜色与剪裁,凛然有不可亵渎之姿,成了别人学不来的仪态。


“什么更重要呢,骨头还是肉?”她平伸双臂让你和依雪为她换衣,忽然提问。


你怔了怔。


“我喜欢先生的骨感。”依雪笑。


“其实都一样。”苏铁淡道,“上天给你骨头,你就用骨头;上天给你肉,你就用肉。没有什么是是重要的,没有什么是一定的。你不能满足所有人的口味,但要让每一个人都看见你独特的魅力,这就是名妓的修养。”苏铁看你一眼,笑一下,“或者,你的目标不只是名妓?”


你仰面看她,宁静微笑。


目前,上天赐给你宁静,你就利用这宁静。


衣服已经换好,你扶苏铁出换衣间,外面人迎上来笑道:“这件袍子也只有先生您穿得,先生真是天生的衣架子。”簇拥她出去。你在休息室中为她整理东西。


这个休息室很大,摆了许多舒适坐具与大镜子,四边是一格格的换衣间。众姑娘在前头发现衣着打扮有什么不妥,懒得回房时,就都来这里。有衣摆上沾了污渍要换一件的、有帔带颜色不对要调一条的,有肚兜歪了要解开重系的、有发髻乱了要拆下再打的,嘈嘈切切,甚是热闹。你将苏铁换下来的衣物打成包,准备交于洗衣婆,猛见堆衣包开着口在旁边,里面落了只珍珠耳环,你心里动了动,悄悄把这只耳环藏到袖子里。


那天晚上,你再没回宴席上。收工后,苏铁叫你来责问,你用纸笔告诉她,你去找贴虹了,然后垂手站在旁边,一副恭候挨骂的模样,苏铁倒罢了,只叹口气:“以后少乱跑。”


 


你确实是去了粉头那边的院子看贴虹,但同时,还悄悄把一粒灾难的种子播了下去——对,只是播种而已,其他什么也没作。男人们一个都不能替你设法,你只能将女人们未来的发展交给她们自己决定好了:这片土地上是什么事都不会发生呢,还是抽枝展叶大闹一场、毁掉一些人、却救一个人?


第二天,瑞香先生的房里丫头写云就吵说她珍珠耳环不见了,没有人应声,你心里明白:这粒种子已经找到了它肥沃的土壤。


瑞香生性多疑严苛,在她手下攒点私房不容易,因此写云丢了这只耳环格外心痛,在书寓院子里还不敢高声,走到长三这边,舌头就翻翻搅搅咕囔个不住了。正好一个女人走过来,是给各房姑娘跑腿买东西、人唤作四嫂的,她本来与几个得脸的丫头都相熟,此刻见写云过来,一头走、一头嘴里自嘟囔着什么,忙迎上笑道:“好姐儿!这是遇到啥事了?咋自己跟自己说话呢?”


写云抬头看她,连眼圈儿都红了,道:“嫂子!我正愁没处儿说去——昨儿晚上,我把那副珍珠耳环丢了一只!”四嫂“唬”一声道:“是上个月我刚替你带的那副?天老爷,怎么就瞄上它了,这是谁下的手?”写云恨道:“正不知道呢!我寻思着客人们都有头有脸,断不会贪我们下人的小东西。书寓上上下下又是整天低头不见抬头见的,谁拿了也不好意思戴出来,拿它无用。因此恐怕是别院里有哪个不长眼的贱种拿了?嫂子你人面熟,倒帮我看看!”


四嫂想了想,冷笑道:“戴出来?怕只怕运出去了!”写云吃惊道:“谁能在院里偷贼赃运出去卖!那还叫人敢不敢睡觉了?嫂子,你这话是怎么说的。”


四嫂倒不再接话碴,满面堆笑道:“瞧我这张嘴!我不过是瞎白话一句,姐儿休望心里去。”写云不依道:“嫂子这话不是随便说的。到底有什么海底眼,别瞒着我!”四嫂看看左右,悄悄道:“我也是实在跟姐儿感情好了,忍不住漏句嘴。姐儿你也别高声,这条路子未必走得通,你要是肯听我的,咱们试试,要是不成,千万别吵出去害了我这把老骨头,你答不答应我?”写云忙点头,赌咒发誓都听四嫂的。四嫂附耳道:“此事是如此如此、这般这般……”与她远去。


此时,繁缕正与宝巾在房里打双陆。繁缕听得外头指桑骂槐的吵吵,心中烦恼,道:“什么‘别院不长眼的贱种’,这哪像小姑娘家说出来的话!一个耳环值多少,由我算钱给她就是了,省得白在外头罗唣。”宝巾偷偷向窗外张一张,冲她摆手:“别!她这耳环,我也听说了,色润形圆、一双两颗不差什么,是值钱的。瑞香不信丫头能攒下这么多钱来,找她去问了,她说是魔国走私来的假珍珠、便宜货,这才瞒过去。”


繁缕叹气:“能值多少。我给了就是了。”说着,她丫头纹月递进张简子来,宝巾好奇的探头看:“谁的?新科进士徐大人?——我说,上次他吟得那么悲悲切切是怎么回事呢?家里死了人了?”繁缕将简子往袖中一藏,推她道:“我受不了耳根子聒噪,你替我开箱子取钱打发了外头那鸦头去罢。”


宝巾冷笑道:“钱倒是小事。她的主子是谁?有名小心眼、酸肝肠,外头温柔、肚里尖刻的主儿,你是好意,别叫人家反把你当了贼。”说着扶窗根儿,诧道:“咦,这四嫂怎么有本事,扶着肩儿把她劝走了。别是走去算计谁罢?”繁缕道:“罢了!都是掉在苦窠子里,谁还算计谁呢?”


宝巾听得连连冷笑,看繁缕神情恍惚,不便说下去,摔手道:“行了行了,也不扰你了,我找李星爷快活去!”繁缕一诧:“他不是和紫妹妹在一道吗,你又过去?”宝巾盛气道:“譬如我跟你好、又跟金琥好,没什么不对。他跟紫苑好、又跟我好,又有什么错?无非大家找乐子,不然怎么过这一世。”繁缕只是摇头,宝巾自走了。


 


这时候你拿一把扫帚在扫院子。是苏铁分派你干这个,她说:“你的心不够静。”你将这话听了进去,于是便认真握住一把比你还高的扫帚,挥动又挥动,“唰、唰、唰”,看竹帚在泥土上扫出细细的流纹,像眼前一个个日子,似乎清净分明,却数也数不清,在“唰唰”声里连绵着就过去了。


一双布底鞋踏在你的面前。


(——而窗下,依雪正伺候苏铁漱口梳头,问她说:“为什么要把这个小哑子留下来呢?我每次见到她,老觉得心里面毛毛的。”)


你抬头去看布鞋的主人。


(——苏铁正回答说:“因为大人。”)


布鞋的主人,那样清秀双眉的温柔,过了半生仍然是,骗死人不偿命的温柔。


(——依雪吃惊道:“大人怎么啦?”)


礼部尚书叶缔很和蔼的向你点点头:“扫地?”


(——苏铁摇头:“或许是我疑心错了,但我怕这孩子来者不善。”)


你没有语言回答他,你没有办法回答他,只是看着他微笑着,向苏铁门口走去了。一片黄叶落下,擦着他肩膀,微微打个旋,这才落向地上。


(——苏铁说:“我要亲眼监视她,不许她对大人不利。”)


叶缔自己掀开门帘子。


依雪叫道:“哎呀大人,你怎么就这么跑过来了!当心摔着!来来,屋里坐,衣裳着了潮气不?可要烘烘?”


苏铁温柔的抱怨:“怎么也不说一声,这上下就过来了?存心臊我不成?”


你站在院子中,拣起那片黄叶,在手指间慢慢的转着、转着,将它揉成了碎屑。










[1] 一种点心,造型非常繁多而可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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珍珠耳环酿出的大祸,其实是迟早的事。这一天,它终于发作了。


写云一头扭住厨娘,嘴里破口大骂:“死不要脸的东西!人家偷我们的,你就帮她们拿出去卖?好好好,有这偷赃的、收赃的,一条龙的下来,整个院子不被你们搬空了!”


厨娘骇得脸色铁青,强回道:“姐儿,说话得有影。谁收赃了?三司拿人还得讲个凭据呢,可不能胡唚!”


写云从地上捡起一把珠宝,逼到她脸上问:“看看,看看,这是什么?我早知道你收了赃得拣个好日子一总送出去,跟了好几天了,这算皇天不负有心人,该当败坏你这奸妇!”


其实写云哪知道厨娘的事?都是四嫂详详细细在她耳边咕噜了,说这厨娘会给粉头们销赃,倘若珍珠耳环是给院子里人拿去,多半也要从这条路出门。她帮写云盯准了,看厨娘收拾个包裹要带出去时,叫写云冲出去撞破,把那包裹捽碎了,零散东西丢得一地,里面果然有那只耳环。写云于是大吵起来,四嫂躲在角门外暗笑。厨娘全无还手之力,只能辩道:“我这是、是那些姑娘们钱不凑手,送些东西来托我当当去,我哪知道什么贼不贼赃——”


写云兜头就啐了一口,骂道:“她们是你家的姑娘!你要给她们溜门子、舔屁眼的!还不知道什么贼不贼脏!”厨娘气得哭起来,道:“我好歹在这儿作了十几年,夏总管现是我的亲姨夫,倒要受你这小婊子的气?走走,我们去他面前论理去。”


写云一听她抬出夏光中的名头来,倒有点怵头,一时舌尖也钝了。四嫂看看不对,招过她女儿小草子,教了几句话,悄悄推过去。


小草子不过十来岁女孩儿,知道什么好歹,走过去就学舌道:“总管也不能护着个贼吧?你去找妈妈、去找衙门,天下都是一个理。”厨娘扑上去打道:“我揍你个小婊子!又关你个小婊子球的事,要你来嚼鸡毛!”四嫂逮到这个机会,光明正大冲出来道:“你打啥?又不是你肠子里爬出来的血块,要打也该老娘来打。说,这小丫头是怎么惹着你了?”厨娘张口结舌说不清楚。写云听了小草子前面那句话,心里已定了主意,扭住厨娘,不找什么夏总管,非要直接到妈妈面前论理去。


这团人纠结着一道往青衿院去,惊动了好几个姑娘。繁缕想帮着排解排解,可到底不知道里头的海底眼,嘴又笨,劝了半天越劝越忙。又一个金琥,从来只怕没事的,不但不帮着劝,在旁边丢了几句不甜不酸的话,笑着就去找瑞香。瑞香赶来,旁的不问,先冲写云把眼一瞪:“什么事!你不是说这耳环不值钱吗,怎么闹成这样?”


写云看主子来,倒不敢闹了,缩住手,站在旁边哭。紫宛看她可怜,笑道:“行了,找回来就好。这不是该恭喜的事吗,怎么哭成这样。来,我给你擦擦。”揽过写云,拿手绢给她擦泪。田菁眼波一闪,软软道:“还是紫姐姐对下人好。”瑞香听了,心里一刺,拉过写云来呵道:“没用的东西!东西丢了也不跟家里说,淌眼抹泪的,招人笑话吗?讲清楚,这是谁偷的?”厨娘忙道:“不管谁偷,这不关我的事。”金琥笑道:“就说呢!云姐儿前头还想扭着人家找妈妈去,我们都劝:人家的亲姨夫可是夏总管!何苦拿着脑袋往石头上碰呢?”


瑞香拿眼一瞪:“就是夏总管在,我们的丫头便活该给人欺负了?”本来还无所谓,听了这话可不肯甘休了,帮着写云扭人找妈妈去。


妈妈在房中小憩,采霓出来接住众人,问清端倪,知道厉害,不敢压着,就进去向妈妈禀报。


妈妈已醒了,依然仰面躺着,双目半合,淡淡问:“什么事?”采霓轻轻伏在她枕边,将头尾一讲,妈妈鼻子里喷出口气:“竟有这事?!”采霓道:“可不是?我也疑惑这是不是真的。若是,可不是吃了豹子胆了!”妈妈冷笑:“豹子胆?有的人胆子可比豹子还大。”微微抬起头来,采霓忙扶住,要拿衣服给她披上,妈妈摇头止住了,向床头倚去,采霓拿垫枕给她塞在后面,妈妈倚着,问:“老夏也在里头?”


采霓支耳向外头听听,道:“好像这时候也来了,跟她们吵成一团。——至于事情端底怎么样,实在不清楚。”妈妈点点头,道:“你出去对付吧。”采霓道:“我?”妈妈笑道:“去吧。”


采霓只能应诺出来,说妈妈着她来问话。众人七嘴八舌又吵了一会。写云这边的人指责厨娘销赃。厨娘说是某粉头给她当当的、给时说是自己的首饰。某粉头被提到这里,招认自己从地上拣了这首饰,交给厨娘去卖,因为“以前听说姐妹们从客人身上摸点东西,都是交给她去换钱的,没出过岔子。”厨娘扑过去打:“你这不要脸的小蹄子,谁知道你们从谁身上摸过东西。”写云一口咬定自己没去过粉头铺子,耳环不能丢在那边,定是粉头自己过来偷的。夏光中则立辨厨娘清白无辜。


采霓听了片刻,冷笑两声,叫众人都跪向地上去。众人先还不想听命,看采霓面寒如水,又知道她奉着妈妈的命,不敢不从,只能跪了。采霓狠狠撩下几句话,道是妈妈最恨院里不和。这么多人哪能不丢点东西,别扯到贼不贼的身上,此事就此结束,要是非再吵,以后别想再吃这碗饭了。说完,把几个不相干的姑娘都发付离开,这才把剩下的人一个一个骂过来:“我们花深似海能在这行里独占鳌头,你们以为凭着什么?客人信得过我们!如今一个粉头拿了自己院里人东西事小,倘若都摸到客人身上去,叫客人传说我们这里是贼窝,砸了招牌,这生意还作不作了?咱们一个个饭碗还要不要了?!妈妈严禁将院里珠宝私自拿到外头去卖,倘要典当的,都得经过她的帐目,原就是怕出这种事。好么,如今出了什么?正儿八经当它是项业务作起来!传出去,像什么?这种厨娘是不能留了!——夏大叔,我们敬你是个老人,都称呼声‘大叔’,你亲戚作出这种事情,你竟然还不知道?再别说了!这花深似海是你看着办起来的,它荣你荣,它损你损。如今你亲戚犯了事,就由你亲手开了她吧。记住,这是为私自传递东西才开的,旁的罪名不涉,她要是在外头露出一声‘贼赃’,都问在你的身上!”


分付完毕,无人敢顶嘴,采霓回来向妈妈交差,笑道:“我捏着把冷汗呢。”妈妈点头:“你作得很好。这事不处理不行;处理了,又怕贼案传出去伤着花深似海的名头。老夏呢,不责骂不行;倘若责骂得太清楚,又怕他真在里面有份,弄得伤头伤脸,以后不好作事……你决断得很好。”


厨娘灰头土脸收拾东西出院去。她原是主管诸院粗食厨房的,这是个肥缺。四嫂的姐姐本在她手下作第一名得力的管事。因此她空出这个缺来,四嫂忙运动她姐姐填上。夏光中知道这事吵出来,四嫂在里面脱不了干系,因此不肯应承她,反想把自己另一个亲戚派过去。四嫂暗示他在收赃中也有份,别打量人不知道,倘若想堵人家的嘴,就休想把肥缺都给自己占了。夏光中气得跟她拌起嘴。


采霓正过去拿厨娘的记帐簿,打算将里头拿过东西给她的粉头都好好整治一遍,耳朵里刮到一两句,过去问道:“又出了什么事?”


四嫂骨突着嘴,走到一边去,倒没敢说出来。夏光中也陪笑道:“没事没事。”采霓看了他一眼,叫到旁边去,轻轻儿道:“夏大叔!这件事算是揭过去了,可你也小心着点儿呢!真吵凶了,妈妈也未必能护着您。您是这儿的元老,好日子长着,些些眼前小利算得什么?俗话说,吃亏就是占便宜。闹得沸反盈天的,成什么意思呢?你也得笼络着人一些。”


夏光中脸上泛红,连连点头。采霓笑道:“行了,妈妈叫你呢,你过去一遭儿罢。”说着走出来,看见四嫂还站在那儿,采霓招呼了一声,四嫂忙行礼,采霓便俯向她耳朵切切道:“嫂子,莫怪我多句嘴。夏总管跟了妈妈多少年了,你怎么跟他淘气呢?说句老实的,你再好强,一家子加一起能强过他去?还不是有要他照顾的时候吗!撕破了脸成什么样。快别给自己找罪受了,我作个调停,你就给他陪个不是罢。”


四嫂只能答应了。


采霓拿着名册去粉头院子里,一切事情都安排完毕,回来妈妈房中覆命,刚进青衿院,只见两个妈子带着个小丫头站在地下等着,满脸是焦急神色。采霓看那小丫头,认得是繁缕房里的纹月,怎么发辫凌乱、满面是汗珠与泪痕?心下先打个突,过去笑道:“怎么了?”妈子慌忙迎上来,道:“姐儿,你来就好了!这事得赶紧告诉妈妈。”采霓问:“妈妈呢?”妈子向房中努努嘴,作个眼色,采霓会意,且问:“什么事?”三人唧唧哝哝、咕咕喳喳跟她说了,采霓登时面无人色,呵道:“真有此事?”纹月又啼哭了起来:“这是真的!我们姑娘——”采霓忙呵止道:“别嚎丧。我去回了妈妈,自然有办法。”走去、进门、转过屏风,见妈妈正坐在床沿边,一条着粉红睡鞋的腿斜斜踏在地上,正抚着夏光中的脖子,切切道:“……那时我身上是懒怠,也没往心里去,就吩咐采霓去处理了,倘若她不知道,竟问出你来,大家面子怎么摆呢?这份基业是你眼看着办起来的,怎么作出这种糊涂事,倒瞒得我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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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光中靠在榻下,埋头只能答应着。采霓在帘幔后站了站。妈妈举头笑道:“进来吧。事情怎么样了?”


采霓笑道:“该上刑的上刑、该降等的降等,都分付了。幸而有名册,一应都是清楚的。”妈妈点头:“这些不争气的东西,钱挣不着几个,专会淘气。我前些日子还寻思着,要不干脆把这一块包到外头去,好或不好,拖累不了咱们花深似海的名头。”采霓答应着,笑道:“就是这话了。不过妈妈身体要紧,这些事反正也不急在一时一刻,还是从长计议着。”


妈妈点着头,看她一眼:“还有事?”采霓点头,过来也在床沿坐下,轻声道:“长三里的繁缕。”


她只提这么个名字,妈妈看了看她的眼神,表情也变了,想一想,对夏光中道:“你去罢,外面还靠你顶着呢。我过后再找你。”夏光中答应着,整整衣裳出去了。


采霓这才低声道:“繁缕,跟徐梅林大爷,午前双双到缺月湖上,说是看风景,支开下人,泛小舟出去了,什么人也没带,也再也没回来,算到现在,大约已是两个时辰。”


妈妈眼角一抽搐。


采霓后面还有话:“跟她的丫头纹月说,繁缕和徐大爷,只怕是旧识。”


“旧识?”妈妈面皮一紧,“繁缕当年是被她不争气的败落亲戚卖到我们这里的,说她本来订有夫家,死活不肯接客,上了猫刑才从了。这徐梅林,难道竟是她从前的老公?”


采霓想起重阳节亭子里行酒令时,徐梅林那声:“生不同发死同草”,恼道:“恐怕真有这样巧事,可恨我们都没起疑心,竟叫他们走脱了!妈,接下去可怎么办好?”


妈妈恍恍惚惚道:“竟能遇上这样的人……他们上船时拿了什么包袱没有?”采霓向外头扬声道:“你们几个进来,妈妈问你们话呢!”说着急向妈妈悄声道:“得查他们的逃向啊!这徐梅林,是马大人的女婿啊!咱们不好结怨啊!”


“结怨?”妈妈猛然剜采霓一眼,眸光闪烁,像划开一道怨毒的雷霆,“让他来跟我算帐吧!”说着向进来的三人,又问了一遍包袱的问题。纹月答道:


“没有。姑娘和徐相公两个,就这么手拉手上了船,还冲我们笑了笑。徐相公光拿一只手划得桨,走得挺慢。他们什么也没带。”


“身上收拾得齐整?”妈妈支着腮,慢慢问。


“齐整……也不算。姑娘什么珠宝器物都没戴,就插了支旧包银簪子,穿身棉布裙子,没搭配饰,我还说这样出门像啥样子呢,姑娘不肯听我的。谁知到亭里一看,徐相公也穿得特简单。不过他们两个人头发衣冠都挺齐整。姑娘出门前把妆容画了几遍呢。”纹月回答。


采霓终于听出端倪了,恐怖的看看妈妈。妈妈道:“这两个孩子殉情了。去吧,把采霓的东西收拾一下。”


三人都“啊?!”的一声,纹月用双手捂住了嘴。妈妈不耐烦的挥手:“去去,收拾她的房间和东西,该怎么办就怎么办。”又对采霓道:“你派人到湖上去,空舟应该能找到。再到湖底把他们尸身捞上来——要是捞不着,就是这两个傻孩子竟然长了脑子,放个烟雾弹、私奔了。那时咱们再计议——你愣着干啥?去呀!”


采霓忙应着,奔出门去。妈妈在后面自言自语道:“投水算什么死法呢?捞出来,还不是难看的鬼样子。要是我,还不如烧死,烧得干净点,连捧灰都不要给人留下。”


采霓在跨出门槛时顿了顿,终于还是头也不回的走了。


 


马青安跨进花深似海时,妈妈没有出来迎接。


未到掌灯时分,花深似海还没开门营业,正堂花厅一片寂静,院落的红黄叶色尽是秋意,宁静得寂寥的样子。


马青安还记得当年,妈妈没成为妈妈,是艺名“史菊芳”的花魁姑娘,倚着通身才艺、太过狂傲的缘故,开罪了两道上的几个人,被排挤、被陷害,立足不住,是他站出来,给她作靠山,帮她开了这家花深似海。


他还记得,盘下那沿街三进院子作门面的时候,她是多么喜悦,后来计算着怎么扩大地盘、怎么招兵买马、怎么抢人家的生意,她又是多么的兴头。那阵日子,她整张脸都放着光芒,颐指气使像个女皇,眼神唯有落到他身上时,才变得温柔。


她对他的情意,他都知道。当他终于决定离开她时,她的恨,他也都知道。


那时起,是多少年没来了呢?物也非、人也非,仿佛不知过了几世几生。


马青安心里不是没有感喟,但他此行不是来叙旧的,而是来问罪。


他的女婿徐梅林,才招进门来不满一年,就落得这种下场。他要跟他女儿交代,要跟他女儿的妈、和她身后的门阀势力有个交代。


当今朝廷,武官势力有一龙二虎,龙即是北郡王,掌管御林军与西南防线,二虎即关、邱两门大将世家,一个总管京畿军与东南防线、一个负责禁卫军与东北防线。而文官势力分两大门阀,一为宋家,主管科考礼仪,一即为马青安的马家,主管民生经济。此外,皇亲中还有一大势力,即南郡王,虽平时很少管事,但实力在隐忍未发之间,且深受国王器重,不容小觑。


这六大家族彼此牵制、势力范围分割成熟,有什么饱学士子要在朝廷高位中分一杯羹,多半先要跟它们族中女子结亲,成了“自己人”,才好办事。譬如叶缔,出身也算书香门第,而且深思敏学,执掌礼部当之无愧,但非得跟宋家的宋白仙小姐结了亲,才能拿下礼部尚书一职。


为了搞好关系,这几个家族之间也频繁联姻。马青安的夫人便是“武虎邱家”的小姐,她的母亲又来自文阀宋家、一个姑母更出身于北郡王府。马青安本人也有关家来的嫂子、南郡王府来的太奶奶、北郡王府来的姨母,等等等等。因此,他的女儿痛失丈夫,不是他一个人的事,而要向自己整个家族、家族中渗透的整整六大家族亲眷作交代。


所谓“交代”,往往要用血才能结清。


花深似海已在劫难逃。


马青安忧伤的踏过芬芳朱槛。他此次只身前来,没有带任何官衙人物,已是十分的念旧了。但事情总要办的,这个妓院至少要封一段时间、处理掉几个人,该杀的杀、该流放的流放,才能将这次命案了帐。唯一叫他欣慰的是:菊芳自己至少不必一死谢罪。花深似海这些年的经营,方方面面都有交往,六大家族中多有在此留过情的恩客,不会逼她太甚。


然而,至少,妈妈应该诚恐诚惶的迎出来,向他解释、道歉、请罪吧?马青安想。


为什么整座院落宁静得像死了也似。没有人出来讨好他、哀求他,甚至,谴责他?


他跨进青衿院,步进女主人的香闺。


帘幔重重,添重帘幕添重香。渐行,渐深,渐销魂。


最后一重纱帐掀起,只见房间昏暗,将所有日光都挡在外面,成了个魅夜的样子,放出光明的只有案上一枝龙凤红烛。它旁边另有一枝素白烛,没有点燃。这个女子侧坐在案边,披着鲜红的衣裳、围着晶莹的霞帔,腮扑粉晕、唇沾火影、眼带桃痕,小樱桃似的耳坠子玲珑剔透垂至玉颈边,发髻插的是双头凤钗大红珠花贴——竟是新婚的打扮。


马青安怔了怔,没有说话。妈妈开口静静道:“我在这里等大人,不知等过了多少个黄昏。大人离开时,天那么暗,我从此不敢让阳光透进这个房间。痴心里,仿佛觉得只要留住那个黄昏,就终有一天,能够等回大人。如今大人终于来了,这是喜事,我本该穿上喜装的,不过——”


她慢慢的转过来,露出另一面。那一面,竟是雪白的素妆。


她半个身子,披着鲜红衣裙霞帔,另半个身子,是雪白的麻服;半张脸,是芙蓉的新妆,另半张脸,只有惨白的粉、和灰紫的唇彩;半边头发,梳成华丽的喜髻,另半边,那么素净的垂下去,只在耳侧戴了枝苍白的小花。


她半个人是新娘,另半个人,却在戴孝!


马青安喉咙里“咯”了一声。妈妈慢慢站起来,用红烛点燃了素烛,向他欠身:“我的亲侄女儿,我在这世上唯一剩下的亲人,竟给别人拐去,又卖回到这儿来。等我知道真相时,一切都晚了。她原先定下的夫君,也早已娶了高门贵府的女儿。我劝她,别痴心了,那不是我们的命。把一切都忘了罢。可这傻孩子,不听我的呀!这两个傻孩子,怎么都这样傻呢?竟然去殉情了。他们瞒得我好苦、抛撇得我好苦。这是好狠的心!”


马青安怔怔道:“她,那个妓——那位姑娘,是你的亲侄女?”


妈妈走向他,似哭,又似笑:“命啊,命啊。我把我的心给你,你就把它带走了。我没有把我的侄女儿给你女婿,他却又把她带走了。这是命吗?我从来没有痴心妄想过到您的身边作妾侍,但那孩子恐怕是妄想过的。他向您府上提过吗?……还是,不能同意是吧?所以只有死了,连再卑贱的守侯都不能期盼的,我们这样的人。倘若不能忘记你,就只有死的一条路是吧?”


她的语气似梦呓、似作戏,似魂灵儿在说胡话、似杜鹃唱啊唱啊便啼出了一口鲜血。


马青安手脚都软了,再不敢看她,又舍不得不看她,只喃喃道:“我没想到。我没想到——”


“都是命。”妈妈软软跪在他脚前,手捉住他的衣襟,仰面看他,“如今你总算回来了一次,我的愿也了了。后面该怎么办,你说了算吧。我的一切都是你给的,我的命也是你的,你要怎么拿就怎么拿吧。我无非是在这里等着你的,一切都是为你候着的,死也好,活也好,你一句话,我全都是你的。”


她眼中垂下两滴泪来。一滴划开素粉,白得如雪,一滴划开胭脂,红得如血。


马青安猛然扭开头去:“别说这种话。这点小事,我替你抗。家里头,我自然会弄出套说辞,帮你圆了场去。你且好好开你的店,别再说什么死的活的,这点点小事,我替你抹平、替你抹……”他好像也哽咽了,忙掩饰着捂住脸,匆匆离开。妈妈跪坐在那里,像成了块冰雕,纹丝不动。那两滴泪,渐渐变干了,再也没有新泪下来。


夏光中悄悄探进头:“没事了?”


妈妈淡淡道:“没事了。”


夏光中笑道:“不愧是妈妈,好手段啊!——那个,繁缕姑娘,真是您亲侄女儿?”


妈妈“哼”笑了一声:“是不是呢,我可不清楚。”


夏光中赞叹道:“都是作戏?妈妈!您老这手段,不是我说,真绝了!”


妈妈抹了把脸,扶着夏光中的手站起来,冷笑道:“绝什么绝?人啊鬼啊见多了,我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哪句是真、哪句是假了。”便打开窗屉,看看外面天色,深吸一口气,叫道:“掌灯!烫酒!叫姑娘们都收拾起来,开门迎客了!”


 


依雪报说前头没事了,苏铁这才换衣装扮,出去应条子。条子上有的直接点了你的名,请你这“诗婢”一同出席。你向苏铁先生告假,道是听说粉头那边给整治了一番,你不放心贴虹,要过去看看。


苏铁看了你一眼,慢慢道:“想不到你这孩子有这样情义。好,去罢。”


你到了粉头那边,那里完全是一副灾难过后的景象。被抽打的女人抽泣着、吸着冷气,往脸上厚厚敷一层廉价胭脂花粉,希望在今晚能够再进一笔帐,以应付这一节的开销。被降等的女人则面容惨淡,收拾东西要往人肉铺子去。


——粉头铺已是地位极低的院落,里面粉头要按时给院中缴纳“开销份例”,缴完了若还有剩,可以自己留着。若是缴不完,就要受罚被打、或者降到人肉铺子去。降到这个铺子,就活生生成了“人肉”了,凭什么贩夫走卒,只要交点银钱,便可睡上来,一日里接多少人也不限,赚的钱全归院里,每常不过领些粗糙嚼用,想多舒畅一点点都不成的。落到那种地方,才真正成了千人睡、万人骑、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的卖肉婊子。因此粉头们若一时钱不凑手,多有小偷小摸、来应付这“开销份例”,好逃避刑责或降等,早成了惯例。如今采霓这辣手一清理,“该刑的刑、该降的降”,好清闲八个字,粉头铺子顿时哀鸿遍野。


你找到贴虹,她脸上敷了厚厚花粉,嘴唇红通通肿出来,正在等待接客。你拉住她,大比手势道:“回去吧!瞧粉头的下场多么凄惨,哪比得上作姑娘的丫头有地位?你跟我回去吧!”


但是贴虹猛烈摇头,冷笑道:“那些遭殃的都是没本事的女人。她们怎么好跟我比?我赚了好多钱呢!很快我要争取升等作姑娘,然后开长三、进书寓。我要那些男人都求着见我一面,我坐在周周正正的绣房里,全凭自己高兴,才决定见他们哪个、不见哪个!”握紧拳头,发出这样的豪言壮语,目光望向书寓的方向,好像一个将军望着北方深情的说:“誓扫胡烟!”


你的手默默垂下去。没用了,这个孩子因为是雏妓,目前正客似云来,而她真以为自己可以爬到食物链的顶层去,发着白日梦呢!谁劝都没用了。


你惹出这么大一场风波,也不能撼动她心意一丝一毫,还能怎么办呢?


她小时候挺身而出保护你的恩情,你总算已经,不择手段的努力回报过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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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子就这么流走,歌照唱、酒照喝、花儿照开照谢,人都照样的过。


繁缕出殡了,是粗糙的木板棺材装了她走,她希望执手偕老的人没有与她躺在一起。


妈妈没让雇吹打,只是院里老老少少的女人们,统统穿了齐衰的丧服,埋头走着送她——这于礼原是不合的。因“齐衰”是五服中第二隆重的丧服,一般是对子女、姊妹才穿它,而繁缕跟众人可是什么亲眷关系都没有呢。但是妈妈说了,大家捆在一道,她就是每个人的姐妹,每个人都有点子傻性儿在她身上,为她掉的眼泪权当是为自己流,把这份傻性埋送了,大家才好继续安生过日子——因是这样论起来,众人就都穿了齐衰之服。[1]


惟纹月道她一直受繁缕姑娘关照,好比是女儿受母亲的恩惠,便比齐衰更上一层,独穿了粗麻布的“斩衰”,扶根竹杖,在棺材紧后面哭得噎声断肠、几乎没背过气去。田菁紧紧扶住她。众女子逢此情形,感慨自己身世,多半都很掉了几颗眼泪。


这行人迤逦到坟头,顿吃一惊。只见一男子穿了雪白的素服、披着头发、抱着一坛子酒,正在空坟畔高歌而落泪、挥袖而扬涕呢!再定睛一看,那素服非丝非麻,竟全是用纸头裁出来的,上头很洒了几滴墨点、只没个字。而那狂狷奇人,高颧骨、瘦条脸,淡眉抹云浑似醉、长眼眯线本如痴,却是李斗。


众人本与李斗相熟,知道他的疯性,见到如此情形,还是吃了一惊。


好个李斗,仿佛天地万物都不在他眼内似的,只迎上繁缕的棺木,抱住恸哭,如失去了一件最可宝贵的珍宝。纹月又惊又感动,伏在地上只是叩头。李斗也不理她,哭完了,将酒猛灌喝尽,便连罐子猛砸到地上,将纸衣襟“嘶”撕下一大片来,团了,蘸着地上的酒和泥浆,在棺身大书六个草字道:“我等无处可逃。”写毕,仍不说话,踉踉跄跄的走开。


宝巾诧异喃喃道:“原来他和繁姐姐的感情这样好的?”紫宛听见,转身淡淡道:“他这个人,不过是为了青春如此凋谢而哭的。不管任何人,哪怕跟他什么关系也没有,只要生命像一朵花开放、他都会想亲近、都会想哭。”


宝巾微“哦”了一声,紫宛却继续盯着她道:“你不明白吗?我以为你最应该知道呢。”语音很冷。


宝巾怔了怔,把脸挣红了,恶狠狠白了紫宛一眼,别过身去不说话。


远远的李斗却好像感应到什么似的,回过身来。他已经走得很远,身形已变得很小,脸容都几乎看不清了。然而如果他是在凝视这边,那么只有紫宛接着他的目光,静静的,地久天长似的伫立,任风吹动发丝和衣襟。


你看着这两个人,心里涌上来一团模糊悲哀的预感。


而棺木上酒水泥浆的字迹渐渐干了、褪了。[2]


 


这一次出完殡,妈妈从此再不许院中提起繁缕两个字,还吩咐老夏:“明天就是那谁的头七,咱们已经送了她走,料这种地方,她也不想回来看看的。但只怕院里还有什么蠢孩子要悼念悼念。眼瞅着就要大过年了,客人越来越多,倘若什么哀声冲撞了客人的喜气,成什么样子?你叫人看得紧些,但有触犯的,只管打!”老夏应了。


采霓依然在院中奔走,四嫂叫住,讨好道:“姐儿!瞧我们家那老砍头的,日前弄到这只表,是中原那边新法子作的,倒是好玩,您瞅瞅?”——那时闽国用的官方计时器还是日晷,日常家用呢,便是滴漏、大座钟。中原的“新朝”却想办法将大座钟缩小成巴掌大小,可以塞进怀里,甚是方便,但闽国关防严谨,但凡外头传进来的货物都要加重税,故舶来品都贵不可言,闽国这边流传还未广。——此刻采霓接过怀表,见它如此小巧玲珑,心中已然欢喜,及至“咣啷”一声把表盖弹开,里面不知哪里放出柔和的光芒来,表盘一圈都镶着水晶样的小珠粒子,里头有两根针,跳跳蹦蹦的指示时刻,还作了一只极小的小猫,会跟着那针跳走。采霓“哎哟”一声,爱不释手:“这是怎么作得来?”


四嫂笑道:“都说那边人是有魔法的,不然,怎么作出这些东西呢?其实也是个小玩艺。姐儿喜欢,我们送得也就不冤了。”


采霓满面堆下笑来:“怎么好生受嫂子的。”作势要还。四嫂忙一手推回给她:“姐儿!您受了就是给我们面子!千万别驳回了呀。”


采霓这才受了,又多谢几声,附着四嫂耳朵悄悄道:“再过两个月就是新年,我听宫里的大人说,今年皇上仁德,吩咐下来要给所有宫女都赐宴,因此等到节下时,京里诸粮油米肉只怕都要比往年涨,你左右要给咱们院里准备伙食的,索性现下多买些预备着,到那时候不用到外头买,岂不平空省下一注?又一件事:院里最近大约要添点木工家伙,从前都是包给外头去作,我听说你家小子也学作买卖了?且留意着,万一他作得下来,弄着也是好的。”


四嫂笑得像朵花,赶着道:“那拜托姐儿留心了!我们还有谢礼要给姐儿!”采霓笑啐道:“我是贪你们一点东西、才跟你说话的?”四嫂忙笑道:“姐儿是一直照顾我们。我们自然也是一直该跟姐儿亲近的!”采霓这才笑着走了。四嫂在后头一直送:“姐儿到哪里?当心地上青苔滑。要搀着不?”


采霓回头笑道:“我到田姑娘那里去去来。你回罢。”四嫂答应了,又问道:“繁姑娘的丫头纹月如今跟田姑娘了?这丫头前儿还托我带串烧纸钱呢。我知道妈妈的命令,哪儿依她!姐儿您当心,这蹄子不是省油的灯,我怕田姑娘还拘不下她呢。”采霓笑道:“我省得了。嫂子你回罢。”四嫂这才走开。


田菁的院前点缀竹石花草,很是清幽,一条花砖雨道依着假山石势绕过两个弯,通到她门前,两步台阶、半尺高的红漆门槛子,当堂摆着两列四把香楠加官椅,四壁都是名人字画,一个小丫头拿软布擦拭花架上的天青瓷瓶。采霓见正是纹月,走过去笑道:“干嘛呢?”纹月回过头来,眼圈依然有些肿,气色已比前些天好了,见着采霓,忙福一福:“姐姐好!”扬手打起里间帘子请她进去。采霓进了,见小小一间坐起,铺陈都极安暖细致。田菁在里头拿着个绷子绣花,见采霓来,忙放下活计,迎上来笑道:“姐儿今天倒想着我们!”


采霓笑了,道:“妈妈见大节将至,有些不放心,着我各处看看。”压低声音,朝外间指了一指,对她道,“你既要了她,还须多上点心,防她弄出事来吃生活。”田菁点头:“多谢姐姐教着。我今后自然更加留心。”采霓便笑道:“节下大约要拉出去特别的唱两堂子戏。妈妈的意思,过几日就要开始采编节目。姑娘这样的资质人品,到时候可该争个好点的位置?”


田菁低头抿嘴笑道:“我资质最浅,人笨嘴拙,虽然吹得几口笛子,只是眼前客人们说好,毕竟没见过大场面。全靠姐姐们提点、妈妈安排算了。我哪敢争什么。”采霓看了她两眼:“姑娘前途必定是好的。”田菁只是微笑。采霓看她手里:“哟,还刺绣呢?”田菁抿嘴道:“消磨消磨日子罢了。”采霓看着,分明是男款的手巾子,心里知道她是要送哪位客人的,一笑,也不说破,便起身告辞。


田菁忙看看窗外天色:“哎呀,怎么阴煞煞起风了。”手边取了领缎底盘金的斗篷来,要与采霓披上。采霓忙推辞,道:“不是很冷。”田菁笑道:“倒不光为挡风。如今节令,说不准就飘几星小雨,这是有帽子的,也好挡挡。姐儿里里外外的跑,全凭这个身子骨。要不多爱惜着,谁更能帮你?”


一番话倒说进采霓心坎里。不由忖道:“人道田菁心细如发、温柔体贴,果然不虚。”微微一笑,便不再推辞。田菁又拉纹月:“送送霓姐姐。”采霓笑辞道:“不必了,我就去苏先生那儿,没几步路。”田菁眼神闪了闪:“姐儿再推,我可自己将你送过去了。”采霓只能笑道:“那怎么敢当!便是纹月罢。”


纹月送采霓出门。采霓看她身上着件白缎小袄、银绿色绣花棉背心,料子倒好、只都半旧,伸手捏了捏道:“还暖和?”纹月点头:“这袄子是繁缕姑娘给我的。到这边,田姑娘怕我冷,又给我背心。我很暖和。”


她从前叫繁缕都叫“我们姑娘”,如今称呼上却生分了。采霓不由看她一眼。纹月也觉着了,爽快道:“先头姑娘已经过身,她既是自己选的路,想来走得安乐。如今田姑娘待我,也是极好的,我若不认她,又是对她不忠了。”采霓点头,看前面已到苏铁书寓,纹月便要告辞回转,正好依雪跑出来,见了,喜拉着道:“我们先生早留了一包东西给你,你正好来了,便拿走罢!”纹月却问:“这是给我的,还是给我们姑娘的?”依雪道:“自然是给你的!”纹月便摇头:“田姑娘都给了我许多东西,我其他不要什么了。”转身走开。


依雪看她背影,恨道:“从前繁姑娘在的时候便是这样,任人家给什么,都要先给姑娘过目,让姑娘再赏她一遍,她才肯拿了。如今换个主子,还是如此,真是天生的奴才狗性子不改!”采霓“哧”的笑道:“偏你不是奴才狗!”依雪也笑了:“瞧我这嘴!姐姐里头坐?先生和嘉兰先生去应条子,一时还没回来。”


这嘉兰乃是院中花魁,主攻正旦。她与苏铁一生一旦,合称“双绝”,时常一起被叫条子。采霓点了点头,道:“她们不在也算了。过年时,两位先生照例是要唱一台的,妈妈叫我来问问今年选什么剧目。她要是选定了,你跟我说一声就成。”


依雪笑道:“那得嘉先生那边定!我们先生再没不肯的。她们院里小丫头还在,我陪你过去留个话儿?”说着就起身。采霓按住笑道:“不忙,我还找个人呢。”


依雪问:“谁?”采霓道:“如烟。”依雪皱眉道:“好好的找她这个小妖精作什么?”采霓“哼”一声笑道:“自然有客人寻她问话呢。”依雪道:“她也是个丫头,怎么客人正经找起她来?”采霓推她一把:“问完了没呢。你只说人在哪儿罢了?”依雪冷笑道:“我要说她在谁那儿,你再猜不着的。”采霓果然问:“谁?”依雪一字字道:“黑皮大嫂!”采霓听得这个名字,“虎”的站起来:“谁送她去的?”依雪道:“还有谁。是她自个儿!”采霓再也作不得言语。


 









[1] 所谓五服,是指《仪礼·丧服》篇中所制定的五等丧服,由重至轻分别为斩衰、齐衰、大功、小功、缌麻。斩衰之服,上衰下裳都是最粗的麻布,只裁割而不缉边;齐衰是用熟麻布做的,缝边整齐。子对父、妻对夫为斩衰;齐衰则是对子、女、叔父、姑、姊妹、昆弟、嫡孙等服。



[2] 米有情节了,此处是翻拍阮籍的典故。其原文出自《晋书》列传第十九:“……兵家女有才色,未嫁而死。籍不识其父兄,径往哭之,尽哀而还。其外坦荡而内淳至,皆此类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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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就在黑皮大嫂那里。她已经四十开外,五官也算端正,但一块黑色的胎记将整张脸遮去大半,骤眼望去,骇人得很。谁没事都不上她那儿去。她自己也知道,不与人主动接触,只缩在黑屋子里,哼哼唧唧,不停的冷笑。


    “我长成这样,还是个妓女,你说我是怎么作的呢?”她摸着你的脸蛋,说,“我就关在黑屋子里,一点儿光也没有,有客人进来,看不见我。看我作什么?要我服务就好了呀!你知道我服务什么?”沙着嗓子笑了,“当然你知道!不然你找我干嘛。我只是没见过你这么年纪小的,主动上门要来学。唉,这年头,也别说年纪小了……”不停发着牢骚,小灶头顿着的水已经半开。她取来,也不用亮光,就将一个物件灌满了水,装好了,引导你的手过去:


    “不用灯。用灯干什么?又不是要叫你看,是要你服务呀!你注意你的感觉。当心!这可是个细活儿。”


    你手伸过去,触到布料。黑皮大嫂的指导适时响起:“这就是客人的袍子,掀它起来!慢一点,又不要太慢。像当娘的样子,好生脱了孩子的裤子,别碰疼了他。好,扶着他腿!”


    你知道这穿着男装的不过是人体模型,但制作得好,也就有几分像真的。双膝跪在地上,扶着那不知什么兽皮蒙制的“客人腿”,仰起头,闻见叫人不快的咸腥,心跳陡然加速了。


    “慌什么?小样儿的。你就是作个手艺活。你就是作个手艺活的女人。他是客人、要你疼的宝宝,你照顾着他就是了。”黑皮大嫂扶着你的手摸上去,(本章曾为某管理员删除,荧某反躬自省,觉得这段文字可能过于诲淫,给小孩子看见不好,因此删去,留白不便处请诸读者大人海涵。)


    那可恶的皮子带着一股叫人不快的陈旧咸腥,然而你知道若是真人,也会有真人的味道。所以不要抱怨,只要忍受,这是你选择的道路,是你通向终点所必须掌握的武器。


    你照她的介绍作去,她忽然丢开那套一本正经的宣讲教程,道:“错了,全部都错了!不是这个力道和节奏,你完全不知道对方的反应。”托起你的下巴,将她自己的手指伸给你:(本章曾为某管理员删除,荧某反躬自省,觉得这段文字可能过于诲淫,给小孩子看见不好,因此删去,留白不便处请诸读者大人海涵。)


    ——这些知识,动作,都应该为最爱的人准备,不是为了战斗、不是为了复仇!


    你俯在地上干呕不已。


    最爱的人对你犯下了不容饶恕的罪行。你一无所有,倘若想讨回公道,就必须得到武器,不管它来自哪里!


    黑皮大嫂一言不发,看你干呕完了、直起身子。她猛然一掌把你扇到地上。你好容易重新跪坐起来。她道:“不中用的东西。厨师作饭时可以先出去吐一吐吗?大官儿上朝时可以叫皇帝等着、他先去吐一吐吗?你记住,客人比天大!你要作好你手里的活!”


    很好。这种态度确实值得听取。不要去想什么是错、什么是对,不要去想什么“应该”和“也许”。该干活时,就干好手里的活。只有这样的态度才能支持你到那终点,那没有人敢想过、没有人敢相信的复仇终点呢……


    (本章曾为某管理员删除,荧某反躬自省,觉得这段文字可能过于诲淫,给小孩子看见不好,因此删去,留白不便处请诸读者大人海涵。)


     


    此时,苏铁和嘉兰的香车已回到了院子里。依雪她们忙上来接着,说了过年的事。原来历年来,花深似海都要办个晚宴、上几台节目的。而京城中所有平民和不进宫的达官贵人们却都习惯去城西门法明山脚下、盈达湖边那块空地,满城摆摊的、卖艺的、唱曲唱戏的、点灯点蜡的都在那边找生意,到夜间时,皇宫中烟火升空,这块空地上的烟火也同时升空,官员们到宫里向皇上跪贺曰:“龙恩浩荡!与民同乐”,都成了惯例。所以,盈达湖边才是过年找乐子的正地,花深似海这边,就难免显得有些冷落。妈妈这几日打定主意,要将台子搬过去,在一年中最重要的日子、京城中最热闹的繁华地,踩下一腿去!


    这一晚该上哪几个节目,就非常重要了。


    苏铁和嘉兰是一定要唱一出的,却唱哪一出好呢?


    嘉兰眼风斜斜飞向苏铁,道:“左不过是你爱我呀、我爱你那些生旦戏。过年又不作兴哭啼啼的苦戏的,所剩也有限,我觉得无趣得很,你觉得呢?”


    苏铁斜在车座上,身子倦了,一时也懒得下来,就托着头笑道:“什么戏都是一辈子,我唱什么都一样的。你定吧。”


    嘉兰“嗤”了一声,想了想,笑了:“那就是《赏月》罢。这个斩截,我喜欢。就只怕——”目光又笑嘻嘻斜到苏铁脸上,“里头你要受我的气呢,肯唱吗?”


    苏铁目光轻轻跳起来一点,宁静接住嘉兰眼神,睫毛又垂下去:“这些戏本子都很好。你定罢。我没什么肯不肯的。”


    青衿院过来的小丫头笑道:“是《盘妻索妻》的《赏月》一折?好好,我去回妈妈,给两位先生配好琴师、行头。两位先生唱得必定是精彩的!”行礼要走。嘉兰“慢着”一声叫住她,眼睛上下扫一扫:“看你也眼熟,叫什么名字来着?”小丫头忙重新行礼,笑道:“婢子叫请风,一直跟着采霓姐姐学。还是第一次到先生跟前说话呢!先生好。”


    嘉兰点点头:“贴虹、请风,如今这名字是越来越古怪了。我问你,采霓呢?怎么她自个儿不来?”请风笑道:“采霓姐姐原就来见先生的!那时先生们还没回来,她又要跑去采买东西,就叫小婢在这里等着了,她要小婢代她问先生们好!”依雪也笑道:“霓姐儿等了好一会呢,人家说什么东西买得不好,又来叫了。看她恨不能分出几个身儿才好。”嘉兰又是冷笑一声:“妈妈呢?她老人家如今是越性放心,不见我们的面了。”


    请风陪笑,不敢说什么。苏铁看了嘉兰一眼:“你现在是越来越精神了。”


    她不过淡淡那么一句,嘉兰忽然便沉默下去。晚风清清,却骤然吹来一阵琵琶声,那么浓、那么艳,那么璀灿奔流似一条冬天也不肯结冰的大河。众人不觉都侧耳。依雪忙趁机打圆场道:“哟,这是谁在弹呀。”请风接着话茬儿笑道:“怕是紫宛姑娘,也在练着呢!为了年节的事,大家都忙上了。小婢也不敢打扰两位先生休息、准备。小婢就先走了!”说着告辞走开。依雪上来扶住苏铁的手,将她搀下车,扶往楼中去,闻见苏铁身上酒味冲人,不由得鼻子一酸,轻道:“好么,本来是幅墨竹样的人品,生生给人拿出去浸酒缸了。先生,咱们给尚书大人说说,就——”话方到一半,忽听后头脚步声响,是嘉兰。她本也给她丫头扶抱回去的,忽然挣开丫头,就向苏铁跑过来,踉踉跄跄,一把扑住了苏铁,那势子好大,依雪出其不意,给冲到了一边。嘉兰已与苏铁两个都扑跌到地上。她双颊都给酒气吃得红扑扑了,眼睛却亮得像天边的星星,自己不起身、也不许苏铁起,就俯着头,手合在苏铁胸前,道:“我仍是跟以前一样的,是你变了。我宁愿你是从前恨我恼我、给我气受的木头脑子小铁帚丝儿,那时我倒觉得你离我近些!如今……如今怎么这样远呢?我们怎么这样子远呢?”


    苏铁默然支着一个手肘、斜卧在地上,将嘉兰颤抖的乌黑发髻看了良久,道:“我是不该气你的。但是很多日子,确实已经过去很远了。”


    嘉兰猛然抬起头,将她盯了片刻,美丽的唇角忽然笑了起来:“是是是!你是个活死人!你去陪着你墓里头的尚书大人罢!不不,他也不是你的。你们活是一个给一个陪葬罢了!”


    说着也不要再看苏铁,就踉跄爬起来,往自己小楼方向走,丫头忙抱持住她,这么去了。依雪也扶起苏铁,回到房间,上解酒汤、递热毛巾,并不敢问什么。倒是苏铁静一静,道:“你知道我从前是在缕思院的?”


    依雪低着头:“是。”


    苏铁淡道:“嘉兰说要我作她的丫头,我们可以一直在一起。但有个客人向妈妈买了我几个日子,嘉兰她没有保护住我。后来,她还是没有保护住我。再后来,尚书大人救我出头……以后的事,你也都知道了?”


    依雪怔了片刻:“是!”


    苏铁唇角浮起一个恍惚的笑意:“我是这么瘦、这么丑、又这么笨的孩子啊……奇怪的是居然有客人一定想要我这样的孩子,怎么能怪嘉兰护不住呢?她自己也不过是个孩子。但,当时在我眼里,她是多么的漂亮聪明呵,仿佛应该像仙子一样有能力……”


    “先生才是最美的!”依雪大声说,“先生才是神仙一样的人!”


    苏铁目光慢慢转回到她身上:“不,世上是没有神仙的。”她说。语气温和,冷漠。


     


    你没有想到妈妈不在别的地方,竟是等在你的门口。当你上完黑皮大嫂这堂课,抬脚出来时,便见一个人影侧立在夜风中,寂寞得简直有些清冷。


    那时,你心里忽然觉得,这大概也是个很不快乐的人。


    然后她转过身,眼神中精光一闪,又回复成那个敏锐可怕的妈妈,唇角便挂着个若有似无刀锋般的微笑,向你点点头:“出来啦?”


    你当然知道她不会无故出现在这里,虽然已经略觉得有些困意,仍然强打精神,上前向她深深行了个礼、垂头站在一边,等她说话。


    妈妈道:“吴三爷前面送的东西,你都收好了?”


    你点头。


    “他现在要求你付出代价了。”


    你再点一点头。


    “当然,现在你名气也有点响了,他不敢横着来。你如果将东西退给他,也行。只不过他每送给你四分东西,额外总要给院里头六分,你若翻脸,院里吃的花红是不退的,都要你头上拿出来,你就算问院里借、要院里垫,先把他打发了,用三分驴打滚的利慢慢还,也未为不可。”


    你笑了笑。


    妈妈也笑:“当然,你到了她这里,自然有了打算,是不退他东西了。什么时候能接客?”


    你比出两个手指。


    “很好,后天吗……”妈妈肆无忌惮的研究着你的脸,你表情宁静无波,她好像非常满意,笑道,“那就等着那天啦——对了,这个你看看。”递给你一张纸。你接过来,展开,见是张乐谱,上面的旋律似乎不错。妈妈若无其事的一边推着你走、一边歪着头搔搔头发:“新曲儿,打算叫李星爷填词的。这家伙和紫宛闹别扭了,一个跑楼上弹琵琶、一个躲起来发痴,你去把谱儿给他,顺便劝劝吧。”


    “我?”你的眼神传递这个疑问。


    “是啊,他就在那边。”妈妈指了指,将你一推,“去吧!我嘛,现在忽然不想应付这些痴孩子了。”施施然回身走开。忽一个管事大嫂跑过来,“妈妈,妈妈!有个叫贴虹的小粉头不肯接客,我们打她,她闹得可是凶!请妈妈示下,是不是该更往重了罚?”


    妈妈厌倦的站住,看了她片刻:“行,我过去吧。”与她一起走开。


    你留在那里,抱着那卷乐谱,看着花木影中那个人。


    他永远是烂醉的样子,但不知为什么,从这一世来到人间直到现在,你最喜欢、最害怕的,也就是这个人。以后……如果有机会,是不是可以跟他聊聊天?在没有仇恨、没有复仇的时节,为他斟下一杯酒,聊聊冬天的雪、春天的花。


    李斗支着头倚在花丛根,一动不动,仿佛真是醉倒了。


    你轻轻的走过去,他便静静睁开眼睛,看着你。


    你在他身边坐下来。


    琵琶声还在继续,弹出这支曲调的是个悲伤、愤怒、不平、骄傲的女孩子。


    “我和宝巾喝酒,她就恼了。”李斗迷茫着双眼道,“为什么?我原以为她倒是这个浊世能懂我的。谁也挽不回时间,任何美丽在指缝间流走都无处可追,海棠如火、丁香有泪、银杏纷飞、牡丹大朵大朵落在风里、苍老的梅根被人掘出来烧作灶下的灰。在这么悲凉的时代。除了一起快乐、透支所有身边的美丽香甜,还有什么选择?她也是偏激又聪敏的一朵花,我以为她会知道。但她也只不过是想我们孤独的守在一起?为什么?”


    你点点自己的心,印一下他的心。


    “啊,你是说她爱我?然而这种一个人对一个人的爱,怎么抵挡今夜的寒风呢……有时我也期待,每一朵花都拥有它自己的枝头,暖阳或者月光,开谢都没有疼痛,而我与一个人携手坐于芳菲间,到发白如雪,除了她的怀抱我别无归宿。可是有这样的世界吗?有这样的允许吗?世事不过狂风吹絮,在相逢的短短一瞬里,且将苦酒斟满杯。这种时候。不大家一块携起手来快乐,却奢望一对一的相守,岂不是太天真而自私了?”他说。


    多么奇怪的论调。你无言。


    他忽然直起身子,扶住你肋下抱起你,很轻很轻,抱你在旁边大石上坐下,而他自己跪坐在地上,手拢住你双腿,仰面看你,目光热诚:“而你呢,又扮演什么样的角色?第一次见你,我就想:这是朵小小的梅花,自己跑到冰天雪地来开放,把什么风刀霜剑都不顾,誓要放出自己的清香去的。这样的铁骨铮铮,是想作什么呢?你想去到什么地方呢?将这一片雪城都变作香雪海吗?如果是的话,我愿意抛开一切跟随你的。什么孔子、孟子、董仲舒,都算个狗屁——啊当然,孟子还是好的,都是那董贼将脑袋搞坏了——然而这些都且不论,如果确实配有个人在狗屁世界里让人跟随,我觉得,那只该是个小孩子,真诚而残忍的孩子,那样的人才能真正带人去到什么地方吧……你在笑我吗?”


    你并没有笑。如果有,那也不是从前任何时候发出过的笑。


    琵琶音悲哀绝望,向无边的海洋奔流啊奔流。


    你伸开双臂,将李斗乱蓬蓬的头颅抱在怀中,俯下脸,在他额头上轻轻印下一记亲吻。


    那个时候你确实被他感动了,这个酒气薰天的、疼痛天真的疯子呵。


    他瞪大眼睛看着你,一屁股墩坐在地上,手抬起来,似乎想要触一触哪里,却只是僵在半空,直到很久很久,才抚着脸道:“你知道吗?刚刚我以为有一朵花,愿意将我包在它的花蕾中死掉。”


    琵琶音忽然断弦。夜色宁静如死。


    你心里微微一刺,看了他片刻,这才放心的笑了,向粉头铺那边指指,拖他手过来,掌心中划字道:“带我去那边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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粉头铺挑起了青色的灯笼。但凡白烛在青纸蒙的竹篾灯笼里放出光来,花深似海里又有人要受重刑了。


前段时间,有几个粉头被提拔成姑娘,贴虹不在其中,她很生气,找管事嫂子理论。嫂子道她长得不算顶俏、收成在雏妓里也不算顶好的,凭什么升级?贴虹大怒,拒绝接客以示抗议。嫂子就拿针扎她。扎一记,贴虹痛骂一声。嫂子恼了,把妈妈请来。妈妈在堂中一坐,懒懒吐出三个字:“上猫刑。”


青楼里,比杖刑还要重的刑。


贴虹的小衣被解掉,(本章曾为某管理员删除,荧某反躬自省,觉得这段文字可能过于诲淫,给小孩子看见不好,因此删去,留白不便处请诸读者大人海涵。)


不必看那血,只要看贴虹扭动的身子、抽搐的脸,只要听听她的惨叫,就够让人害怕。


被叫来“观礼”的粉头们无不吓得失色,这正是施刑者想达到的效果。


你悄悄在屋外站着,双手抓住李斗的衣襟,十指发冷,几乎僵成了冰。


不知过了多久,刑毕,贴虹被解下来,一下凳便昏倒了。妈妈依然(本章曾为某管理员删除,荧某反躬自省,觉得这段文字可能过于诲淫,给小孩子看见不好,因此删去,留白不便处请诸读者大人海涵。)将伤痕示众,教训些“不要拈多嫌少、撒痴撒娇。再有闹事的,一并罚!”等语。


你头扑在李斗怀里,喘息良久,才回过神来。深呼吸两口,准备要走,忽然“喵”一声,一只黑猫从脚边蹿过,你吓得张大嘴巴扑回李斗怀中,尖叫声发不出来、只是挟着股寒气冲上脑壳,好像要带着魂灵儿逃到九霄去,再不要理这恐怖的人世间。


李斗抱着你,慢慢抚你的头发:“我送你回去吧。”


你呼吸渐渐平静下来,摇头。


他是贵客,理应由你送他回紫宛房中才是。


 


李斗并没有喝得很醉,快到紫宛门口时,他的步履有点踌躇。


倘若紫宛还在吃醋,他实在不想去触这个霉头。嗨!他可不是四处偷腥、回来还能低声下气那种男人。他流连花丛流连得光明正大,才不要被人埋怨!


可紫宛已不在她刚刚弹琵琶的楼上了。


她捧着个瓮儿,立在门前路上,看见了你们,便举步走来,迎着李斗的目光,表情很淡,仿佛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只是将瓮儿封口拍开,一股浓馥的酒香立刻在夜风里荡漾。李斗鼻子抽动了一下,神情在赞叹:“好酒。”


紫宛平静道:“干了吧。”


李斗就接过酒瓮,仰头一干而尽,立刻瘫向地上。紫宛带的小厮立刻抢上来扶住了,连拖带抱将他弄回房去。


你微微一笑。


要想与李斗修好,这无疑是最佳最妙、最不着痕迹之法。紫宛在弹琵琶时,固然是想李斗去劝她、向她告罪和讨饶的;然而琵琶声一恸而绝时,想必已明白了李斗绝不会前来,反而会因此与她生出隔阖,她要不想失去他,只能另谋他法。


刚才你和李斗走在路上,有人悄悄的探头、又跑走,也许是紫宛派出来打探李斗此刻在哪里。她手中捧的美酒,当然也经过精心的挑选,足够李斗这样的酒量一干即醉,可以顺理成章被扶到她房中歇息。她劝李斗干下这瓮酒的方式,也是最简洁、最有效的方式。


明天等李斗酒醒,不与紫宛重修旧好才怪呢!她仍然是他亲切的红颜知己。而她夺取他全部身心的手段,大概也会更小心、更隐蔽。


你的唇角悄悄弯成那么愉快的弧度。


聪明的女孩子真叫你愉快。


而紫苑的眼底是有点心碎神伤的意思,淡淡瞄你一眼,甚至懒得虚与委蛇,就要转身走开。


你赶上去,拉住她,将手向自己一指、又摇了摇;再向她一指,双手比个花朵向天空开放的姿势,再热情晃晃她的手臂。


她双眉依然锁着愁,勉强应付你道:“你是说,叫我放心,你不会抢李星爷,因为我的地位比你高?哈哈,”仓促的冷笑一声,“你当然抢不走他。谁也抢不走他。因为他不属于任何人。”


你摇头;用手圈一个很大的圈,向李斗离去的方向比比,摇摇手;再指一指她,向刚才划出的圈中点一点,再次摇摇手;然后踮起脚尖将双手拢向她的心间,合成花苞样子,慢慢升高、开放,高到很高很高,把双臂都尽情张开,倾慕的仰面向那星空,定格片刻,再向李斗方向指指,向她笑笑。


紫宛退后半步:“我要比群芳都高,要他仰慕我、除了我之外谁都看不见。你也是这个意思吗?你怎么……我也是这样决定的!你怎么能说中我的心思呢?”


你笑了。所谓“英雄所见略同”。她果然是天生适合与你联手的女孩子。


于是你把妈妈的乐谱拿出来交给她,在地上划字,说这是托李斗填词儿的。紫宛低头看字时,脸俯得离你比较近,红红的眼圈儿格外显眼,眼上的泪痕也并没有完全干。你伸出小手去抚它,紫宛微微一躲,看你一眼,你眼里都是诧异和怜惜的表情,在地上划字:“何苦何苦。”作沉思片刻的样子,又补划一句:“这样我会害怕。”划完了,眼里逼出泪光盈盈,在眼眶中盛着,并不落下来。紫宛不由得抱住你。她极其感动,连你都被自己的演技感动了。


然后她在你耳边轻轻说:“没办法,女孩子一定会爱上一个人。”


你眼中那两汪虚假的泪水,忽然就落了下来。


 


时间已经很晚了。


天晚的时候,一个小孩子应该要回家。


你没有家。你此刻的归处不过是苏铁的小楼,好歹是个能睡觉的地方。


可今晚,那个地方并没有为你准备一个清静的休憩之所。


依雪在苏铁耳边“咕唧咕唧”说了些话,苏铁脸色一变:“当真?”


依雪脆生生应道:“当真!”


“她收了人家多少钱的东西?”


依雪搬手指,将她听来的帐目一五一十报给苏铁听。


苏铁大诧:“什么!她如今只是个婢子,又不用置行头充门面,收人家这么重的东西作什么?她——她还只是个孩子,难道要把自己往虎口里推吗?”


“先生担心她的身子?她自己可有办法呢!”依雪撇嘴,“这不,都跑到黑皮大嫂那儿去了——”


苏铁眉毛“腾”的挑起来,依雪忙缩住话头,帮她掖了掖披肩,怯怯道:“先生你别太耗心力,我也就白说两句。她就是个要钱不要命的小浪蹄子,先生你理她作什么?寻个岔子撵出去不就完了。”


苏铁凝视前方,双眉紧锁,慢慢开得口来,像是自己喃喃、又像是说给依雪商量主意,用句是有点破碎的:“这孩子……有时让人觉得她心里不知藏下来多少事……但又怎么会呢?说到底,她不过十来岁一个身子,能懂什么事,能筑起多深的城府啊……从那一次之后,她也没再作出什么让大人失态的事,难道全是我看错了,她和大人之间并没什么?……本来就该什么的,但我总不能尽信,或者……不不不,我不能信!”


依雪立在榻沿儿,大气也不敢出。先生愁眉紧锁的时候,她总觉得心痛,但又总觉得:先生是会想出办法的,她是像杆墨竹一般坚韧、明慧、可信赖的。


苏铁抿紧嘴唇片刻,收回目光,神情坚定了:“依雪,帮我准备,等如烟回来,我要问问她。”


——盘查你的判官已经严阵以待,你有没有预料、有没有准备?你啊,要怎样对付如今这样深爱叶缔的这个女人呢?


你才刚刚走近苏铁的小楼,就被另一个人截走了。


那丫头穿一身玫红的裙袄,身上熏得香喷喷的;头发一般挽成两只丫鬏[1],但形儿比通常式样更尖,努得像对花骨朵儿嘴,还垂下两弯小发辫来,束着蝶带,格外俏皮。


她走过来,笑嘻嘻把你手一拉:“跟我走。”就扯了去。


你认得她是嘉兰房里的丫头,心下飞快想了想,不加反抗,跟着她去。


嘉兰小楼就在苏铁楼边,你们走不多几步便到了。推开院门,见月影森森、藤萝牵绊;石畔老槐欲攫星,阶边青藓权作锦;流泉入池、细鳞儿眠在水荇中,繁叶当户、杂雀子睡于花意里。那花却再没有别的,单是盆盆水仙,玉台金盏、百叶玲珑,[2]不知铺摆了多少,园中虽一株花树也未种,靠它们也算把意思补足了。


芳径弯曲,拐了几道方到小楼腰门前,推开,见一溜胡梯向上去,两壁陈设着些设色画图,装裱朴素,细看仿佛都是名家手笔,也辨不出真假,又一个个玲珑壁挂小瓶儿点缀其中,做工都很精致,釉面沉雅,珐琅泛着微光。


踏着暗红地毯走上去,见廊边雕花木板作工都极精致,窗扇均阖着,保暖,但通风似乎仍然很好,并不觉闷。楼梯口摆着对半人多高孔雀绿釉《韩熙载夜宴图》口足填西番莲纹六方瓶,插了大树红梅花,正在盛开的时候,一个残瓣儿也没有,极其妩媚,走过去,推开旁边房间的门,冷风便扑面而来。


你见这房间里的陈设都很亲和端庄,房间的女主人却乱没形象的蜷坐于地上,全身裹在条玄狐大毛氅子里,正歪了头,冲窗外看呢。那窗半开,看出去便是苏铁的小楼,能见到里面还亮着灯。嘉兰新洗了澡,一把长发乌油油披在身后,与大氅一般黑亮,骤眼看去竟分不清青丝与狐裘——耳际再没别的,却插了朵暖房里烘开的妃红色大牡丹花。你看着那金黄花蕊,肚里寻思:这一支品种算是“杨妃”呢、还是“醉红颜”?她已向你转过身来,下巴点点旁边的椅子:“坐。”


你坐在上面,便比嘉兰还高了点,她也不介意,拥着大氅向窗外再次点点下巴:“那是个小傻子,你知不知道?人家说她多淡定、气质多少独特,哈,笑死我!她就是一又瘦又丑的小傻子,当年都没选进香魂院里,瘦得皮包骨头,就是丑嘛!现在说什么骨感了,哈!这么笨的一家伙,还被她那个什么大人带出来作先生,犟头犟脑的,别害死她——我说的你听得懂不?”


你双手叠在膝盖上,向她笑笑。


她忽然恼了,啐一口道:“别那么贼眉鼠眼冲我看。在这里头的人谁不算计?你有野心也不算什么,别贼光骨碌碌露得那么凶呀!小耗子似的,叫我看了不舒服。”


你凛然,忙将双眸垂下。


不可再把别人当傻子,肆无忌惮放出那研究和谋算的目光去。你固然来历不凡,须知天下女子也不都是省油的灯呐!


花魁嘉兰教训得很是。你在心中恭恭敬敬低头认错。


她没有关心你的反应,烦躁的站起来在室内走动,抱着双臂,大氅下襟一扑一扑的,脚上趿双毛拖鞋,脚踝与小腿粉光致致,藕节儿也似,就这么裸着,再往上,着大氅遮住了,也不知穿着什么。


她走了两圈,觉得冷了,又坐回地上,袖着手问你:“你是有野心的,我知道,不然去黑皮那儿干嘛!哼哼,倒是豁得出去的。我跟你说,苏铁怕你跟她抢男人,防着你呢!你就抢了他的好了,怎么样?那假惺惺的男人,刚看见你时连茶盏儿都摔地上去了!苏铁还帮忙他遮掩,打量谁不知道?过后还都戴出一付假面具来。天下猫儿谁不贪腥呢!倒装得好——你就抢了他吧!只要你让苏铁糟心,我就帮你在这次年节宴演讨个好角儿——你这个小哑子,哪上得了台面,就吹一管箫,给人当帮衬的罢了。可我能出力,非让你挤到台前头露脸不可。那你的花名就算捧出来了。让更多大佬们看见,说不定就成了死忠金主也未可知——这么好的事儿哪找去?你答应了吧,就把那人给抢了?”


她唏哩哗啦一大篇说下来,没容你插嘴,说完了,就把粉面那么一抬,仿佛施了恩,单等着你谢恩了。


你晕乎乎的有点不服气,但转念一想:你这么咬紧牙关的自虐,连黑皮大嫂那里都去了,又怪得了别人怎么看你呢?


更退一步说,别人怎么看你又何妨?只要能有所帮助,其他又算什么呢?


你笑着点一点头。


嘉兰满意的把手一拍:“成了!”喜孜孜站起来,耳际牡丹一颤,她顺手将它捋下来,丢开了,双手都插进大氅衣袋里,踢踢踏踏走进里间房去,边扬声叫:“把外头水仙都换了!我要红色的花,明儿一早起来就要看见!”


娇嫩的牡丹花瓣贴在深红的地毯上,负责伺候这座小楼的下人们忙碌起来。你晕头晕脑走下楼,看外头夜空明净、鸡都开始叫了。老天,已经快到黎明,难怪你觉得好困、脑筋都开始不利索了。再怎么好强,这毕竟是一具孩子的身体,已经快要撑不住了。


你往苏铁的小楼走,很希望能一步跨到床边,脸也不用洗了,只管倒头大睡便是。


苏铁小楼的院子有个腰门,从那里进去,再拐过一点点路,就是楼的后门,进去,走几步,是你们小丫头的房间。你擦着楼边儿走的时候,耳朵里忽然刮来脆生生一句话:“先生!这小蹄子不知浪哪儿去了,我找她去?”


你愣了愣,贴窗缝儿看,见那间侧堂里,苏铁和依雪都没睡。依雪手里且拿着把铁尺,一副摩拳擦掌的样子,苏铁摇摇头,叹了口气:“放下罢。你要问她什么话,不是靠这东西问得出来的。”


问?向谁?问什么东西?你微微想了想,得出点影子,舌根便有苦味泛上来。


实在是困了,这当口是走进去应付她们呢、还是另外找个地方应付一宿先?你没有犹豫很久,便举步,埋头走向前,推开小楼后门,倒向胡梯口的小方地毯上,开始睡觉。


依雪一直盯着侧堂门口,你若要回房间,她必会看见。可这小楼门一响,后面再没有动静,她觉得很诧异,不由走出来看,见你像条小狗一样蜷着睡,登时气不打一出来,骇骂道:“好个浪够了回家的东西,真有本事!”伸手来揪你。


苏铁不知出了什么事,披着衣服也出来,见你一手揉着惺松睡眼,脸上是迷糊、想哭的样子,一手抖抖索索撑起身体来。依雪嫌你动作慢得装腔作势,要揪你的耳朵给你提提神,苏铁不由得上前一步,拦住了依雪的手。


她骨子里根本就是这么柔软的一个女子。


你趁势握住苏铁的裙边,闭着眼睛倒向她怀里去。苏铁神色错愕,但双臂已自然而然环住了你。


依雪大是吃醋,顿足:“这——”


“罢了,”苏铁叹一口气,“她还是一个孩子。不管今天发生过什么,看她这一天也够受的了。有话,明儿再说罢。”


你已经放肆的沉沉睡去,梦里听见自己对嘉兰说:“你说得对,这真是个温柔的小傻子。多么可惜……这样的女子,还是爱上男人。”









[1] jiū,洁优切,头发挽成的结。



[2] 中国水仙现有2个品种:一是单瓣,花冠色青白,花萼黄色,中间有金色的冠,形如盏状,花味清香,所以叫“玉台金盏”,花期约半个月;另一种是重瓣,花瓣十余片卷成一簇,花冠下端轻黄而上端淡白,没有明显的付冠,名为“百叶水仙”或称“玉玲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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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吩咐不用惊动他人,所以苏铁楼中依然是静悄悄的,依雪也不知道你被小郡爷带走了。


你们就这样安安静静的走到青衿堂。那时,不但妈妈、李斗、紫宛他们已经坐好,宝巾和金琥等几个熟谙工尺音韵的也给叫了来,正热热闹闹的一起说话儿呢。


宝巾埋头在纸上划着什么。金琥展眼见到你们来了,笑着迎住:“嗳哟,可来了!就等着郡爷您,才好奏新曲儿呢!”


堂下,笛师已经恭候多时。


小郡爷扫了一眼,笑道:“原来是笛曲。”


笛师拜道:“是小人谱的曲子,故此先用笛法写的。想来用箫也别有韵味。郡爷大人才艺绝世,若能为小人的俚曲指点一二,小的感恩不尽!”


宝巾“卟哧”笑道:“裴师傅从来这么嘴甜。”


笛师裴师傅笑得像朵花儿似的:“小的从来说的都是肺腑之言!”


小郡爷淡笑道:“我不过寻常消遣,说是票友还不够格呢。师傅是行中人,莫再谦逊,请罢!”说着轻振衣襟坐下。


他衣带上插着那管玉箫,依然是洁白的样子,白得那么寂寞。你想:这管箫,在今天这个场合,是绝不肯发声的了。


紫宛手指不动声色在琵琶柄上滑过。她已经戴了指甲套子。


李斗将头歪过去笑道:“怎么把这个带出来?打算给笛师傅和一段儿?”紫宛白他一眼:“昨儿自替你接了曲谱、为你伺候安枕,方才睡觉,连琵琶弦儿都没动过。你又不是不知道。”李斗抓抓头发:“没有练习,果然不能弹奏。是我问差了——然则,你抱它过来作什么?”紫宛这才嫣然一笑:“你杯中不能无酒,我手里时常有弦,这才是送流年的意思,又何必非要作点什么才好?”李斗呆了呆,纵声大笑。


金琥笑道:“你们拌嘴儿有趣,这曲子还听不听了?”李斗道:“听!怎么不听?快把词谱发下来。”宝巾这才笑着把那张纸传于他们:“这就是定下来的词谱了。平、仄、中,都在上面,你们看一遍,再听曲,听完了就要填词交稿的!可不许赖。”小郡爷一笑:“我从来没什么急智。长庚才是此道高手,何苦叫我陪衬?”


妈妈歪在椅子上只是看着他们,此刻也笑了:“小郡爷,你莫太谦。老身这双眼睛也不算全瞎了。您不肯给我们,那是另一番说话。倘若还肯赏这个脸的,老身倒跳一支舞来敬你,除非你嫌弃不想看!”小郡爷动容,拱手道:“久闻史妈妈舞艺绝伦,当年一支剑舞哄动京城,算来却已经封刀几年了。若能为在下破例,那是在下的荣幸!”说着将词谱扫了一遍,递于李斗。妈妈补上一句笑道:“探花郎的诗才是不用讲的,作了也不算什么,非要作得好了,老身自有好礼奉上。”李斗笑道:“知道我不爱看舞,想来是准备好酒了。”众人都笑:“星爷在我们这里不知喝了多少,还要讨!”


李斗便从小郡爷手中接过词谱。小郡爷见他笑容虚浮、手指微微发抖,心下打个突,道:“身体有没有大碍?”李斗不语。紫宛便在他肩上按一按道:“玩过以后,还是回房睡罢?”李斗笑着点点头。


众人终于静下来,等待听曲。裴师傅看时候差不多了,慢慢吁出一口气,端正心神,将笛子捧起来,顿一顿,方凑近唇边,开始吹奏。


别看他平常说起话来点头哈腰,真一吹起笛子,完全换了股架势,真不愧是行中有名的角儿。


能在妈妈面前办事的人,虽然身份三教九流贵贱不等、品性南辕北辙良莠不齐,但这业务水平,是绝不会差的。


你悉心听去,这曲子倒也不甚清雅,然而特别的流畅悦耳,令人一听之下便起亲切之心。主旋律重复第二遍时,几乎已经可以跟着哼起来了。


——琵琶音在此刻响起。


林间清流骤然得了瀑布的华彩,愈加明畅。好个裴师傅,被紫宛这出其不意的一搅,并不曾乱了阵脚,反而立刻就会过意来,主动配合,将笛音降为辅格,去衬那琵琶音的琤瑽[5]。又是好个紫宛,早知裴师傅的手艺必不会让她失望,此刻更抖擞精神,五指翻飞。独奏成了合奏,琵琶稍弱处有笛音婉转弥补,笛音容让时是琵琶裂金碎玉,比之先前独奏时,更觉丰采绰然,人不但想跟着哼、甚至有想随之摇摆起舞之感。双音珠联璧合,齐奏至高潮结束,紫宛住手不弹,裴师傅继续将尾声吹完。有了方才的明艳乐章,此刻再用一管竹笛结尾,更觉清致宜人。


妈妈的眼睛微微眯了眯,笑了:“这倒好。你再下去跟裴师傅参详参详,就把这曲子改作合奏吧。”话音方落,金琥第一个拍起巴掌来:“好好!紫妹妹,原来你赶早儿练过了。”


紫宛先向裴师傅行礼致谢,方笑一笑回金琥道:“哪有时间。不过听这调儿确实好,心中感悟,手中不由自主就学了出来,轻狂了!姐姐一哂。”


这种说词,你是不信的。琵琶有多少样技法、多少种表达?纵得了个主旋律的架子,什么时候捺、带、擞,什么时候弹、挑、轮,什么时候挑剔滚抚、什么时候又该挂勾抹飞,才能奏出佳音?这岂是听人家吹了一段笛之后,就轻易“即兴”得出来的!


——或者,天底下,也许有这种高人存在,但绝不会是现在的紫宛。


那她是怎么弹出来的呢?呵,昨晚拿到曲谱,好好看过,将旋律印在心中,反复默想,将手指动作在脑中演练,已经作下了定稿吧?故意不拿琵琶练习,是怕琵琶声一发,就着了痕迹?定要制造出信手一挥的效果,才能更叫李斗赞赏啊!


今日一起床,小郡爷就来了,妈妈就叫大伙到青衿堂赏曲。这件事她未必能算到。但李斗很快就要听曲填词,总是能预料的。快些作好准备,一遇到机会就挺身而出放手一搏,这才造就此刻的效果,是不是?


呵呵,这个当初宁愿冒险逃跑、也不肯乖乖作姑娘的家伙,真发起威来,表现可老实不错呢!


你忍不住手痒痒,心想:你若昨晚有时间看谱子、今天又把箫带了出来,能不能也演奏到她这种程度?


小郡爷似乎无意的扬起头来看了你一眼,目光含笑。你想了想,赧然一笑,低下头去。


李斗“啪、啪、啪”轻轻拍了三下手。紫宛问:“怎么?”李斗躺在椅子里,半闭着眼睛道:“很好。”紫菀便按着他的肩头,一笑。


你想,这副场面,倒有点老夫老妻的感觉呢……不管其中一个人多么任性、另一个人又下了多么委屈的心计,单看这场面,倒颇为温馨感人。


宝巾咬牙笑道:“填词填词!可怜我们几个小女子都眼巴巴等着呢,好意思叫我们地老天荒的杵下去么?”


金琥掩着嘴一眨眼:“难道星爷嫌这样太容易了?要不咱们限个韵字吧!”


妈妈拿眼朝金琥一剜,又瞟瞟紫宛。紫宛便伏在李斗肩头轻道:“不限韵字,写起来更自由些,你说呢?”


你看了看小郡爷。李斗笑道:“我这会儿觉得都无所谓,阿逝你说怎么着?”


小郡爷欠了欠身:“就抽韵罢。左右我是陪坐的,七叔在前头挡着呢!”


李斗向后一靠,笑道:“不是假惺惺的时候,不喊七叔!”


他笑容确实有些太过恹恹的样子,脸色也比先前更加的不好。连你这样忍心的孩子都有些担忧了,看看小郡爷,小郡爷沉吟一下,没有开口。


李斗这个人,恣意妄为,哪里是别人劝得住的。此刻坐在这里要填词,他不曾主动示弱退出,人家劝了又有什么用?当心别惹出驴脾气来,越拦越倔!只有叫他过了瘾,再好好歇着去罢。幸是小小伤风发热,略拖延几时大约也死不了人,待会儿请个好大夫开个方子就是了。


宝巾头脑可没这么清楚,张口想说话,金琥抢着笑道:“探花爷,您保重!不然劳累了,这儿可不止一个人担心呢。”


妈妈接口斥道:“偏你话多!还不和宝巾拣韵部去?”说着向众人笑道:“这俩孩子就是心眼儿少、话头儿多。”


她的语气神情都是玩笑说话的样子,但背转身丢给金琥的一个眼神,却叫金琥心下发毛,赶紧闭了嘴。


于是掷骰子拣韵部。因这曲子收尾音调当为仄声,而仄韵分为上、去、入三部,那特制骰子的六面便分别刻了两个一点、两个二点、两个三点。金琥掷去,是个一点,乃定为“上”部。宝巾接着取了这一部的签筒,摇出来,是个“十九”,题云“十瓣花开九瓣好,风雷过尽长天皓。”她笑着将签展示给大家看了,道:“上声十九皓。”


紫宛和你各自取了文房四宝,为小郡爷及李斗二人研墨铺纸。妈妈笑道:“反正是个新谱,不如句读随意、添减衬字随意、旁韵不妨、到底哪里落韵脚也只管自行斟酌着定——反正怎么方便就怎么写罢,写好了,才成定例呢,成不?”


小郡爷袖着手笑:“总之我只看长庚在前头作例子。”


李斗一笑,并不推辞,扬笔在纸上一挥,起句道:“江上一片风流彀,”


你凑在他肘边看,自己心里也默默揣想:若是你,后头能接上什么句子?“


李斗却停住笔不写了,众人还在等着,外头夹脚儿响,一把动听的声音笑道:“适才听着有琵琶、有笛,音律也不认识,倒入耳得紧。我想着,妈妈宴请哪路神仙呢?也不叫我!这急着赶过来,原来你们都在。怎么不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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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笛师起身笑道:“嘉先生好!”


那来的可不是嘉兰,穿套散搭子花鸟仙鹤舞云桃红底四经绞罗的小袄子,紧紧束着身段,收拾极伶俐,油亮头发挽个流仙髻,插朵火红蕉花,益衬出那粉面颊、黑眼眸、娇艳的双唇来。身上也不知薰的什么香,人未至面前,馨香已至,倒不觉多么浓烈,只那么暖洋洋、喜微微的撩人。


她这么一阵风的旋进来,芙蓉面上含着个笑、桃花眼角带了个嗔,先向裴笛师半福一福:“裴师傅好!”回过身来一路招呼下去:“小郡爷好!探花爷好!紫妹子好、金妹子好、宝妹子好,诸位姐姐妹妹妹好,妈妈——好!”


她声音极清亮,这么一大串话格愣也不打的念下来,不是唱戏都像唱戏,把“妈妈——”那个长音一拖、“好”字那么一咬,几乎就要抖翎子亮相了。


妈妈歪着笑道:“你们昨儿回来晚了,该好好休息才是,我就没叫。怎么跑过来了?李星爷和小郡爷要给新曲谱词儿呢,你去伺候着?”


“咣啷”,毛笔落地,李斗软绵绵倒回了椅子上。众人皆惊,知道他果然是撑不住了。李斗也不再逞强,任紫宛扶着,回房去。


你正暗地皱眉:看李斗写第一句时还好,怎的你过去到他身边一看,他就停笔、继而就撑不住了?外头忽“咚咚咚”又奔进一个人来,却是依雪,满头大汗,口里大呼着:“妈妈,妈妈!我们先生病了!”


——是在这个时候,依雪发现苏铁病倒,前来禀报了妈妈。


院中一下子倒了这么两个重量级的人物,惹出一番手忙脚乱,妈妈赶紧的吩咐老夏去联系医生、采霓安排房里养病的各项所需。嘉兰却慢慢的在小郡爷身边坐下来,抱膝看他:“星爷即是病了,小郡爷,这谱新词的事儿,只好着落在您的身上嗳?”


小郡爷一笑:“还要写?”


“那是自然。”嘉兰曼声道,“武师拳不离手,乐师曲不离口,这是手艺人的本分。像咱们寻欢作乐的所在,自然更要闻鸡起舞、夙夜匪懈。管他生老病死,只管泰山崩于前而不改欢容,那才叫敬职爱岗呢!不然,苏铁酒量这么差的傻孩子,昨儿在北郡王宴上,受人家一挤兑,怎么就喝上了?我们豁出去取个乐子没啥,左右有妈妈在后头照顾着我们呢!妈妈你说是伐?”


妈妈扶着头一笑:“这孩子倒给我递言语呢!”起身向小郡爷盈盈一拜,“老身还是亲自去照料照料,才能放心。这里就让几个孩子先陪陪您如何?”


小郡爷欠身:“史妈妈去罢。应当的!七叔就拜托您了,并请代我向苏先生致意。”


妈妈离开。嘉兰、金琥、宝巾三个围着伺候小郡爷,将你手中砚台接过来研着。小郡爷笑道:“我没长庚那么好的才情,诸位姐姐这么花容月貌的围着,我可什么都写不出来了。”


金琥嗔道:“那怎么好?我们都退开了,让您清静的想罢?”


小郡爷笑答:“那倒不必。姐姐们何不各回席上坐着,随便聊聊天儿?我就随便听听、想想,说不定文思便来了。”


嘉兰叹道:“不愧是京城首屈一指的公子。相貌像玉琢似的不论,言语上又温柔、姿态上又谦和、风度上又沉着,叫人怎的不敬不爱呢?”抛个媚眼,“我的小郡爷,今后您府里下条子,奴家是粉身碎骨也要赶得去的。”


小郡爷一笑,道:“花魁姐姐取笑了。”


于是各人归坐。你坐在小郡爷足边,看那些女人们有一搭没一搭的聊着,他只含笑倚在座中,似乎在深思、又似乎在倾听,间或口中还能谈笑两句,俄倾,展眉笑道:“拿纸罢——就取长庚那张纸来。”


你忙将那张纸取过来,小郡爷再无迟疑,持笔在手,就接着他那句话写下去道:


“江上一片风流彀,柳阴千里长亭老,休恨胭脂薄,无非名士草,蝉低低、绿迟迟,杯盏潦潦,渍帘涛声早,未尽离歌,一楫风雨人如藻,凭谁道:月能圆,花能好。


“云汉不信总无情,梦魂何处收蓬岛,是际香迷离,从今愁见抱,窗随轩、影随舷,轻寒怎了,弹冠悲难考,漫卷长缨,银阀紫塞尘须扫,纵芒曜,对婵娟,失凤诰。”


(此谱为荧某杜撰,以平水韵入字。)


他写的居然也是狂草,嘉兰她们聚拢来,站在桌子对面,哪里辨得清是哪几个字,等他收笔,忙着要接纸来看。小郡爷放下笔,自己对着这首词愣了愣、眉心微皱了皱,笑着掩卷道:“诸位姐姐们,史妈妈要在下填这首词谱时,可是说,要以一舞相换的。”


宝巾奇道:“妈妈现在不在这里,难道就不许我们看了吗?”


小郡爷作势想了想,笑道:“若几位姐姐持乐器来,为在下奏上一曲,在下就豁出去,将这乱抹的东西奉给姐姐们看罢了。”


金琥带头响应,拍手笑道:“好好。我的爷,回头可不许赖!”拉着大家回房去取乐器。嘉兰临出屋时,却一个踉跄,扶头道:“哎哟,怎么我也头晕起来?”金琥宝巾着慌,劝她快快回去休息。嘉兰便向小郡爷告罪,又特意向你眨眨眼睛:“如烟,郡爷这里就全靠你照顾喽?我身子略爽快些,便看你们先生去。”


你心里盘算:这是不是怕你抱牢小郡爷的粗腿、忘了跟她昨晚的约定,所以向你试探呢?


小郡爷对你虽然极好,但态度总有些若即若离,且从来没想过要助你抛头露脸。而你,却确实想在京城的达官贵人们面前争下一席地位。


你进妓院,可不是为了烂死在这个院子里的,是要从这里找到踏板往上爬呢!不好好露脸怎么行?先头托小郡爷的福,“箫婢”、“诗婢”的名头算扬了出去,但真要想倾国倾城,还须再下功夫。


年节上若能一炮走红,那是极好。嘉兰的帮助不可轻失。


    所以你赶紧回她一个笑,点头行礼,目光相接处,彼此会心。


嘉兰她们离开,小郡爷指着诗卷对你道:“这首词,下半阙有些话写得很不好,我不太喜欢,你帮我改改吧。”


奇怪!你细看他这词,下阙的字句也并无大错,怎的要改呢?莫非……呵,大胆的作个揣测,他莫非如词中所写,爱上了一位姑娘,却因为这几天家里定下了亲事,不得不离开这位姑娘,心中有所感触而落笔,写完后,又怕传唱出去、被人看穿心迹,有所不便,所以要请旁人涂抹遮掩了才好?


你接过笔来,再拿一张纸,试着写一份改稿。小郡爷却指着他那张道:“就在原来的上头改吧。直接抹去就行了,不要怕。想改哪儿就抹哪儿。”


这真是笑话。你纵然聪颖、有才华,还没到可以随便修改小郡爷词作的水准吧?他这么放心放胆的要你改,愈加坚定了你原来的推断。你便微微一笑,从容下笔,将他中间几句都抹了,改道:“芳事何期,酒漫银阀尘漫扫,山湖杳。”抬头看看他的脸,并无不豫之色,你心中更笃定,一边慢慢的想,一边将前后再挑出几个字涂抹改动,最后,下阙成了这个新模样:


“云汉不意总无情,梦魂无计收蓬岛,是处香迷离,从今愁见抱,窗随轩、影随舷,轻寒怎了,弹冠悲难考,芳事何期,酒漫银阀尘漫扫,山湖杳。信婵娟,轻凤诰。”


想了又想,似乎没有再改的余地了,便将笔放下,看小郡爷评价。他笑了笑,道:“很好。”握住你的手,将最后几个字又改一遍,道是:“山湖杳。信行来,天涯小。”


他的手干净暖和,面庞在你肩头,鼻息轻轻的呼吸,眼底有一抹忧伤的神色。那种忧伤是……完全没有办法去更改的忧伤。


你在那一刻简直想为他哭泣。


然后他直起身,依然是微笑的面容,淡道:“你又进步了。很好。”



“是吗?进步到什么程度了?”一个懒洋洋的笑声,妈妈踱进来。


小郡爷抬头笑道:“史妈妈这么快?”


“正经要伺候病人,我又不会开方抓药、又不会煎茶倒水,只须把能作这些的人安排上,不就尽了我的事了?”妈妈笑,凑过头来看字卷:“哟,郡爷倒能写星爷这样的草书。”


小郡爷也笑,轻轻对你道:“让善儿陪你去拿箫如何?我想看看你现在吹得怎么样了。”


你点头,出门去,善儿上前接住你。你听见青衿堂里,小郡爷向妈妈寒喧道:“当年我们几个一起念书,什么字贴没换着临过?拿起笔来,总能仿上几个字……”


也许他把你支开,未必是为了说这几句话。也许他后头还有什么要紧的事,跟妈妈商量。但你此刻是听不到了。


人生在世,像一匹戴着眼罩的瘸马,在悬崖边行走,只能透过眼罩下的缝隙看见蹄前一点点路,怎么举步、怎么盘旋,也便只能凭这一点点信息,尽人事而听天命罢!






走了几步,你停住:这路径不对。善儿走在前头,却并不曾往苏铁小楼去。他要去哪里?


见你停步,他回过身,笑嘻嘻引你道:“姐姐,随我来!这是爷的吩咐。”


吩咐?何以先前又不说?这么奇突的变数,是福还是祸?你心念电转:如果是小郡爷想对你不利,你现在反抗也没有用。如果是善儿自己想对你不利……料小郡爷的手下还不至于愚蠢恶毒到这种地步。


这样想着,微微一笑,且随他去。


走到花园角落,忽听墙那头一个声音奇道:“你问这个作什么?!”你们两个都不由得侧耳,只听一个轻轻的声音回了句什么,先头那个声音又道:“从没听说过纸钱能自己画的!我猜是不行吧。”房中一个甜雅声音扬声问道:“请风姐姐,我们纹月又问什么呢?”


你醒悟:第一个说话的是妈妈房里的小丫头请风,声音极低的便是繁缕死后留下来的丫头纹月,而那甜雅的声音,自然是田菁了。看看地头,果然已走到田菁院子旁边。


请风大声道:“田姑娘,纹月问我舅妈的事呢!我舅妈娘家那头出了点事!”田菁便道:“嗳哟,那代我向她问好。倘有什么能要我帮忙的,你尽管说。”请风应了一声,压低嗓门向纹月道:“田姑娘是个好人。你就别给她惹事了。走吧。”纹月含含糊糊应了一声。


你听她们足音往苏铁小楼那方向走,心下猜测:敢莫是田菁要作这个人情、派纹月去帮忙照顾苏铁么?然而她自己又有什么大事,不能亲身前往探视?想着,便暗暗冷笑两声。


这些事都与善儿无关,他也懒怠管,只催你继续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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