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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帖]绯衣公子- 镇尸官 连载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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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帖]绯衣公子- 镇尸官 连载中
^_^,我又来发故事了,希望大家喜欢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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楔子

寒冬腊月,四更天,深夜静悄悄,家家户户都锁门关窗躲在暖乎乎的被窝里睡大觉,石板街上只有打更人孤零零的身影,一人一狗,竹梆子笃笃敲,借着晕黄的牛皮灯笼,一路顺着平安街由西向东走过去。

打更人约五十岁的年纪,白发苍苍的一个孤老头,连脚边的黄狗也是毛秃尾败,垂头丧气打不起一点精神。尤其此刻风吹得一地黄叶翻飞,人冻得结结实实,把腿脚动作迟缓到步履艰难,偶尔紧一紧衣襟,听耳边一阵阵鬼哭狼嚎,像是有人逼紧了喉咙在拼命尖叫,又像是无数条毒蛇嘶嘶地吐着红信子,听在耳道里又痒又痛,身上总也热乎不起来。

“唉,”打更人叹口气,低头看黄狗佝偻着背,鼻子几乎贴到地面上,正琢磨着是不是该往街东去,那条街旁的小巷处有个废弃柴屋,可以乘机在里头先坐一会儿,候卖粥的铁担王出来了,喝碗热腾腾的枣粥再回家。

心里这么想着,眼角突然一花,似乎有又一条狗从街旁窜了过去。

昌令县是一处人口不足五百户的下县,这人祖生祖养打了一辈子的更,谁家有几个娃崽几条猫狗早已一目了然,现瞟了这条黑影,虽然是狗形,冷不丁地却只觉得眼生,肚里不由几分疑惑:难道是条外来觅食的野狗。他手里抱了更筒与槌子,一边狠狠抽了抽鼻子,一边把牛皮灯提得高高的,扭脖子向墙角处仔细看。

天黑如泼墨,更显出牛皮灯面盆似的一圈蛋黄光晕,朦胧地映在街上的青石地面上,那东西似乎正拱着鼻子在石堆缝里蹭,偶尔停下用前爪刨结了冰渣子的地面,老迈的黄狗不知怎么地又精神起来,竖起耳朵屈了前腿后爪用力蹲在地上,冲着那东西汪汪地一通狠叫。

打更人的灯光也渐渐打到石堆上,黑乎乎的一片乱瓦碎块,那东西形体也怪,比黄狗长尺余高出一头去,四肢躯干光滑,惟头脸处毛发极旺,蓬乱的一把粗毛,听得动静,它慢慢抬起头,与打更人对了个正脸。

“啊呀——”打更人狂叫一声,猛地抛了手上物器,口唇哆嗦地一头仰天瘫软下去。


[此贴子已经被作者于2007-9-13 21:12:29编辑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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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为什么,昨晚小严整夜没睡踏实,在床上捂着被子折腾了半天,天亮时才刚刚阖眼,猛然听外面有人尖声大哭,妇女声音向来最凄最厉,贴着骨头削薄片儿似的,硬生生把他吓出头冷汗来。起身一问下人,方知道原来是隔壁的富户邹家刚死了人。(

安稳觉是睡不下去了,他索性叫人泡了壶浓茶,一边漱口一边叹:“唉,我看邹大老爷病了三五年了,平日里人参虫草吃得一点起色都没有,照样面青唇白骨瘦如柴,有这一天也是意料之中,只可惜苦了他那些个才娶的姨太太,年纪轻轻就要守寡……”

旁边下人实在听下去了,纠正道:“少爷,你说错啦,死的不是邹家大老爷,是他的第五房姨太太。”

“扑——”小严一口茶没含住,喷了一桌。顾不得擦嘴,瞪着眼问,“什么?难道死是上个月刚讨的五姨太?”

“是,少爷。”&

“是怎么死的?”

“嘿,这可是件大奇事!”那下人也是个喜欢搬嘴弄舌的,顿时来了精神,口沫四飞道,“其实四更天时我就听到动静了,邹家的人把门板扇得山响,赶出去一问,原来是五姨太睡到半夜突然惨叫一声,白眼一翻就不行啦,果然请来县里医术最高明的陈大夫都没救活,这不,刚才他们家佣人贴在门槛儿旁告诉我,其实大夫到时五姨太已经一命呜呼了。”

“那么陈大夫看出是什么病因了吗?”

“没呢,少爷,奇就奇在这儿了,那女人才十八岁,锄地的农户出身,平时身板健得能杀人,这下说没就没,况且浑身一点伤都没有,不过据那边有人说,三更天曾看到个穿白衣服的女人进了她的房,不过一会儿五姨太就死了。”

“胡说八道!”小严气到好笑,“少给我故弄玄虚,既然是不明不白死了人,就得上报县爷立案请仵作验尸,要你们在这里装神弄鬼瞎啰嗦。”w

正说着,门外丫头来传话说老爷命少爷去书房。小严不敢怠慢,忙换了衣裳跟去。

严家世世代代是本地乡绅,自觉颇有一些体面,故教导子弟温良恭俭让,十分严谨刻板,虽然小严是他独子,倒也并不宠溺放纵,一大早俨然端坐,等儿子毕恭毕敬地进来请安。

好在小严这个人生得最乖巧,平日一点错处也拿捏不到,严老爷倒是想拿他做法也没话头,欣喜之余不免有些小小遗撼,总是故意不给他好脸色,板着面孔道:“这么早叫你来,知道是为了什么?”

小严不慌不忙,先给父亲挽了把洗得雪白温热的布巾,又把那杆翡翠烟嘴的长烟杆烟丝捏得满满,小心翼翼地递上去,道:“只怕是为了隔壁邹家死人的事吧,那女人死得蹊跷,这事迟早要报官查办,我既为本地耆长,少不得要去堂下听命,父亲想是怕我年少无知,在大人面前说错话。”

“哼,”严老爷又被他说中心思,照例的既喜又恼,勉强咳了一声,瞪他道,“光会在我跟前说得嘴响有什么用,到了大堂上有礼有节才行,我告诉你,这耆长的功夫并不简单,我干了二十年才摸出点门道来,你才上位,自有许多不明白的关节沟壑,你给我仔细听好……”

这一说又费了两柱香的功夫,说也怪,小严平时最火烧火燎的一个人,该蹦的时候上天入地的蹦,该静的时候竟也稳得下来,他面带微笑足足听到末,直到严老爷自己累了,叹一声:“今天先说这点吧,别小看了这份差事,咱们昌令县是著名的漏财短运县,入县口山道走向呈成丁字形,风水上的大忌,把好好的灵气运气都泄完了,所以县里自古就没有出过得势的读书人,朝里的人宁愿派去岭南都不来这儿当官,说是有降无升的丧气地,故我也不指望你高官厚禄,能稳守住这个耆长的位子便好。”

“是,是,是。”小严一路应了,万分体贴,又给父亲添了茶,才退出来,才至廊下,果然听墙外乱哄哄,原来是官内的差役来了,正在盘问原委。#

“嘿!查什么查,明明是闹鬼呗。”旁边的管家小声道。

“别胡说。”小严喝他。)

“哟,少爷,你可不知道,邹家不太平有些日子了,前些时候我就听那里的下人说,常常在半夜里看到有穿白衣服的女人走来走去,可从来没人看到过她的脸,自那时起五姨太就常嚷身上不得劲。”g

“既然不干净,那怎么没看到邹家找人来做法事?”

“怎么做?你也听说过,新来的县太爷最恨鬼神跳大仙,上次城西有个人刻桃木小人施毒咒,本来不过是小案子,况且被咒的人并没有出事,以往的惯例是罚些银子再打上几十板就罢了,可县太爷一怒之下直接判了收监,自那之后,连街头算命张铁口的都不敢多嘴了,只敢算些风水与人脉。这次邹家虽然有些不安宁,只是下面的仆人和五姨太在闹,左右不过是一个姨太太罢了,邹老爷自己身子骨都弱,哪有功夫管她的死活。”

“哼,这世上哪有什么鬼神,全是人自己闹的吧。”7

“唉约我的好少爷,这话怎么说的,你小心别冒犯了仙家。”管家不知道怎么堵他的嘴才好,无奈跺了几下脚,叹,“还是让人先开饭吧。”

吃罢早饭,果然有人通知小严去县衙听命,随其到衙门处,知县赵彦容已经端坐升堂,身侧立了师爷何茂并主簿李格非,小严垂手立在一侧。

不一会儿,户长丁蔺也来了,他是个白且肥的老人,穿了身花团锦簇的缂丝棉袍,累得气喘吁吁,话也说不利落,知县叫人搬了把椅子给他坐下。

堂下早跪了一男一女,看模样不过是普通的农户,年龄都在四十开外,此刻女子跪前几步,哭道:大人,我女儿死得冤枉呀。”t

原来这两人正是五姨太的父母,一大早闻得死讯,匆匆赶去邹府看尸,事罢也不回家,转而直接上衙门告状来了。

赵知县不过三十五六岁年纪,本是个穷苦出身的读书人,因缺少朝中扶持,功名仕途上很走了些弯道,他五官平实,唯有眉心深深一道竖痕,颇为沧桑。

当下也不多话,先命人去邹府把五姨太的尸体运来交给忤作查验,不过一个时辰后,忏作来报:女子身上不见伤痕,口、眼、耳、鼻间无血出,也用银针试过咽喉与内脏,毫无发黑中毒现象,死时口张眼开,面色发青,双手紧捏成拳,倒像是惊吓过度以至于气脉闭塞而亡。

话一出口堂外听审的百姓立刻哗然,众人交头接耳道:“又是吓死的?今天早上城东处也死了个更夫,据说也是吓死,天下哪有这么巧的事,是不是真的闹鬼?”5

“哪个在妖言惑众!”赵知县最恨的就是这个‘鬼’字,闻言命令左右,“再听到有人说这蠢话,一律给我拿下掌嘴。”

顿时堂外静寂一片,谁都不敢多话。只听堂下的报案人哀声求道:“大人,哪有好好的人会会被吓死?就算是吓死,也一定是邹家派人害我女儿,变着法子把她作践死了,求大人明鉴。”

五姨太的母亲捶胸顿足哭哭啼啼,知县连连拍案喝止,闹了半天,还是就此结了案,五姨太死是邹家的人,尸体照旧归邹家发丧。

小严头一次听堂,觉得什么都新鲜,看旁边户长百无聊赖像是随时都能打呵欠,丁蔺是昌令县的富贾,专管各户税收财赋,在本地也算有头有脸,而堂中论到年纪资历,只有小严是老幺,又是头一次出来听差,故一举一动敛气凝神不敢有丝毫差池。

罢堂后,小严借了父亲的名头去看邹老爷,邹府与严府只隔了道粉墙,小严年幼时也曾趴墙过去摘花弄草,对邹府上上下下熟络非常,他立在团花锦绣地毡的大厅里,看邹老爷咳得上气不接下气。他确实病得不轻,年纪比严老爷还少三岁,却面色痿黄身体赢瘦,左右看都像是七老八十的人了,看到他小严就想到那具已入棺的女子尸体,就是死了,那女子仍然肌体丰润,那样浑圆的膀子纤细的腰肢,可惜是配在老朽身边。

“替我向你父亲问好,咳……咳……让他好好保重身体,咳……别像我这么老迈,咳……”2

“是。这次是父亲命我来看看有没有什么地方可以为老爷效力,姨太太的丧事准备怎么办?”a

“咳……你的心意我领了,只怪那女子福浅命薄,虽然她娘家人不懂道理,咳……我却不能不管,到底是我邹家的人,还是按规矩停放七日入土到祖坟罢,咳……”

“是,届时我一定登门出力。”p

邹老爷虽然糜弱却还不至于糊涂,果然叫人在院里搭了尸棚做法事,道士挤得满满的,又花钱雇人嚎丧,吵得隔壁的严府也不得安宁。

严老爷连碧螺春都喝不下去,叫人去找儿子,都说是在邹府里。严老爷不悦:“这孩子,人家是在办丧事,他去凑什么热闹?也不怕沾上晦气。”

其实小严倒不是去看热闹,在衙门时,主簿李格非曾暗地对他道:“严公子是不是该经常去邹家看看,以防有人伺机滋事。”

他的年纪与小严相仿,都算是新官上任,彼此颇有些惺惺相惜之态,少不了明里暗里提点一番,小严是才到位的耆长,专司本地贼盗治安,李格非的好意自然一听就懂,忙道:“是。”

不出所料,期间五姨太的娘家果然上门吵闹,好在小严为人机警伶俐,带了几名邹府家丁用眼色镇住场子,那些闹事的人左右不过是为了讨钱,症结关键只是款项尺度,小严着实周旋了一番,幸得邹老爷也不是个小气的人,两厢暗地里调和商讨妥当,终于保全了场面。

解决了矛盾争端,邹老爷少不得把他大力夸赞一通,小严自己心里也挺高兴,客气了几句告辞出来,院子里满满支了香烛纸马,又设了礼金挽联桌,人来人去声音噪杂。

小严挤过手持禅拂时念时唱的道士,从端了盘子上丧食的厨子身边擦过,地上铺了棉垫子给人叩头,几个花钱雇来的女人嚎得格外辛酸。他目光穿过忙碌人群,各个相关或不相关的人物,在西北角靠墙的地方停住,那里毫不起眼的坐了一个人,垂首像是在沉思,然而小严不过多看了一眼,他便立刻抬起头来,神情平静,但双目炯炯,隔了人群与香火烟雾,冷冷地与小严对视。&

一瞬间,小严心里只剩下一句话:昌令县里怎么会有这等人物?

他年纪不大,约二十五六岁左右,面色白皙,生得比县里最斯文的书生还要清秀,眼瞳浓黑,里头看不到半点心思,更显得皮肤苍白,浑身上下干净得像是几笔白描,他穿了什么衣服作甚打扮都不重要,只这一张脸便叫人过目不忘,眼里再看不到其他细节。2

看着这张异乎寻常的脸,小严愣在原地,一时不知是该继续走出去,还是索性上前打招呼,昌令县巴掌大小的弹丸之地,这样风神秀骨的男人可不多见,怎么以前从未听到有人提起过?

他这里暗地里盘算,那人也同样一眨不眨地看着他,见小严生得面白唇红,身材高而瘦,天生一张娃娃脸,不笑时仍带三分笑意,叫人见之可亲,平常走在路上,无论男女老少,哪个不爱和小严玩笑招呼,可这次却遇上顶头货,那人冷冷地看着他,目光似外头水塘面,薄薄地结了一层冰。

小严嘴角本来已经往上翘,寻思着是不是要借机打个招呼,这下便被他结结实实地冻在那里,无法延伸出来。

道士抑扬顿挫地念完词,放下禅拂又捧了香炉,绕着棺材开始走圈,香烟袅袅地迎面漫来,把小严的眼熏到酸涩,他眨眨眼,才发现那个墙角里的人已经低下头,像尊化石般坐在原地,连衣角都不动一下。

“什么路道?”小严自言自语,再不去多事,一挥衣袖出了邹府。


[此贴子已经被作者于2007-9-13 21:18:57编辑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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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此之后小严便多生了个心,借故常在邹府出处,经常看到那个人,总是在午后时分迟迟而来,黑压压一群人中低头穿过,态度从容,若无其事去角落里坐下,小严始终记得那张脸,冰雪一样。

他找了邹府的管家刘荣打听那人来历,回答说也许是邹老爷的远房亲戚,从来不与人搭讪,来时就坐在角落里,看人品模样本不该是个打抽丰的,也不像是来借机寻衅滋事,行迹很古怪。

“是不是你们老爷在外头弄出来的孽根?”小严开玩笑,刘管家嘿嘿地笑了,悄悄说,“这事也说不准呢,不过这位公子长得忒俊俏,怕我们老爷没这个种。”

“事实如此。”有人淡淡地接道。

一回头,那男子竟然已站在身后,沉着脸,冷冷看住他们。

小严与刘管家同时吓一跳,像在菜市上被人当场拿下的小偷,刘管家再老练也不禁红了脸,他打着哈哈道:“我去招呼客人。”

小严溜不掉,也不想溜,真难为他了,脸上居然半点尴尬也没有,极其大方地,向那人微微一笑:“不知这位兄台贵姓。”

那人瞪了他一眼,转身就走。j

“唉,世上怎么会有这么没礼貌的人。”小严搔着头皮,很无奈的发牢骚。

五姨太生前没有受到重视,死后却十分风光,法事整整做足七天,众人围绕吟唱香火不绝,连生病的邹老爷也让人扶着在灵柩前洒了几滴老泪。是真是假,对于死人来说都已不重要,小严突然想她出嫁来邹府时轿子停到后门口,自己正好也从后门溜出去,两相打了个照片,也算是有一面之交了,便点了三支香上在棺前。t

停七之后尸体就能入土,最后一天也是道士们取钱的日子,故唱得份外卖力,一柄柄禅拂上下翻飞,白花花煞有介事,发完工钱后,邹老爷请小严进去坐坐,让人给他端了盏新到的大红袍。

“这些日子幸亏有严公子相助,唉,只怪我家男丁单薄,连办场丧事都短人手。”^

“哪里哪里。”小严肚里好笑,其实邹老爷膝下有三个儿子,除了在外经商的三公子,其他两位公子专管吃喝玩乐,整天混在城东赌局与各地酒楼,将来哪会有能力继承生意,这确实是他的一块心病。

只怪小严太过机灵能干,实实地触到了邹老爷心病,不免感慨起来,硬拉着他留下吃晚饭,直到月头偏西才肯放他回去,邹老爷面红耳赤步履蹒跚地入了内室,小严起身告辞。

刘管家在前面掌了灯,一路陪送,小严恐他年轻大了,怕吹风,客气了几句自己提了灯笼过来,经过院子时,他忽然听到“嚓嚓”的声音,虽然已有四五分酒意,仍生警觉,渐渐停下步子。

邹府的院子本来宽敞,到了晚上更显冷清,借了朦胧的下弦月色和手上昏黄灯光,小严看到墙角下临时搭起的停尸棚,门上白色幔子正随风轻摇。

不知怎么的,他觉得冷,慢慢伸手把衣襟裹紧,眼睛盯了那片白色的停尸棚,声音正是从那里传来的。i

冬夜,人气少的地方本来就有寒意,像太阳永远晒不到的角落,似霉非霉,隐约吐着白蒙蒙的冷气,所有的东西都静止凝结,于是偶尔有什么在响动,显得特别阴森。小严不是个胆小的人,可也觉得心里发毛,他瞪着白幔与黑洞洞的棚子,死死看了一会,猛然大步走过去。

世上怎难道真的有鬼?如果真有鬼,小严也相信人有阳气,可以与之对敌,他用力撩开停尸棚口处悬的垂帘,提起灯笼往里照。

五姨太睡的是口普通的实木棺材,白天看还不觉怎么样,一到晚上,特别是昏暗的灯光下,棺材孤零零地摆在棚中心,四周纸人烛架耸立,白色垂幔无风自动,诡异地闪着森白的光。

小严仗着一口酒气冲进停尸棚,真正进去了,才觉得汗毛竖起,开始有些害怕,真是的,人何苦和鬼怪争强夺胜?他这么想着,准备往回退,脚下才一挪动,突然耳旁“咯嗒”发响,像是指头叩在木板上,快速地弹了一记。

“什么东西!”小严厉声喝,把灯笼举得高高的,努力张大眼寻声去看。

灯笼里点了支素蜡,那火焰开始发出浅碧色的光芒,并且滋滋地作响,像是随时随地都会熄灭似的,绿纱色的火光把小严的脸都映青了,像是有只无形的手,提了他头发汗毛一起往上拔,黯淡的烛光里他看到棺材旁边有团黑乎乎的影子,什么东西正虎视眈眈地盯着自己,忽地动一动,露出雪白森然的牙。

“呀!”小严忍无可忍,把手上灯笼没头没脑往那团影子上砸过去。

“嘿!”那团影子叫起来,迅速地跳起来躲开。竟然是一个坐着的人,此刻他站起来,颀长高佻,手长脚长地从棺材旁闪过。

原来是小偷!小严马上醒悟过来,身上立刻就不发软了,他挽了袖子堵在门口,大声喝,“来人!抓……”8

贼字还没来得及叫出声,突然面前一黑,那人身形如鬼魅,已经冲到他面前,一巴掌堵在他嘴上。“别吵,是我。”那人低低地道。i

小严浑身汗毛剑拔弩张,哪管他是谁,本能地伸手就推,他也是学过些功夫的,平时自认为身手不错,抓鬼是无能为力了,抓贼的本事还是有的。

谁知三招五式之后,小严被他一记踢在肋下,扑通仰面而倒,那人不等他后背着地,已经抢身而上,一手扼了他脖颈,一手还是捂住他的嘴,沉声道:“我邹老爷请来的镇尸官,你别再大惊小怪!”

镇尸官?这名头听了新鲜,小严躺在地上眼睛一连眨了十几下,总算听懂了,他举起双手示意投降,那人慢慢缩手回去,起身摸索到他丢掉的灯笼,重新找出火熠子点上。

小严这才看清楚,眼前正是白天在院子里看到的那个神秘客人,晚上他穿了身黑衣服,面色如玉,眼若寒江射月,依旧冷冰冰地看人,看得小严才放松的心又要发抽紧。

“镇尸官是什么东西?”小严问。

“你说呢?反正是邹老爷请我来这里守丧,如果你不相信,尽管去问个明白,只是别惊动其他人,否则邹老爷怪罪下来一切过错有你担当。”那人再不理会他,把手上灯笼递过来,小严茫然接了,却看他已经转身走到棺材旁,原来那里放了把椅子,他支肘坐在上面,静静看牢小严,一脸送客的表情。

“你不会是想在这里坐一个晚上吧?”小严奇道。

“这与你有什么关系吗?”*

“这个……的确没有关系。”小严喃喃地,心里猫抓似地发痒,舍不得就这样离开,明知道不受欢迎,还是厚着脸皮拍了拍衣服凑过去坐在他旁边,搭讪道,“镇尸官的工作就是守灵,对不对?”!

那人不语,似乎嘴角处极淡极淡的笑了一下。

“我以为是什么名堂,原来不过是看尸人。”小严像是自言自语。

对方听出他口气里的讽刺味,目光如水,忽地展齿一笑,他的牙齿整齐而雪白,在阴暗里一闪而过,小严看了,心里不禁又打了个突。

“严公子,你害怕尸体吗?”他突然问。

“当然不怕,那又怎么样?”

“没什么,只是三更前你若不走,今晚就再也走不出去了。”

“为什么?”小严奇怪,看模样他并不像是个喜欢威言恐吓的人。

“因为三更天时我要封棚。”i

“什么时候县里会有这种规矩?”小严越来越好奇。+

“这是我订的规矩。”那人淡淡地,站起来,走至棚口,探头看了看天色,又倾耳听动静,再回来时脸上已是正色,道,“你还不走?再不走就三更了。”

“嘿,你这是在赶我罗?”小严故意环抱了手,笑,“你说我是邹老爷请来的,我也是邹家贵客,凭什么你可以留下,我……”

他话还未说完,眼见对面那人突然把手用力一摆,止住他话头。v

“怎么了?”小严被他吓一跳。

那人毫不理会,竖起耳朵向半空处听,极其专注的样子,又快步走到灯笼前,仔细查看烛头火光,小严顺着他目光看过去,见蜡烛又浮出浅碧色的光晕,不由笑,“邹家也不知道买的是什么香烛,颜色古里古怪……”

他话音未落,对面那人已迅速行动起来,先去棚口把帘子遮好,门旁早准备了三寸厚的木板,他一手拈了铁钉,一手抬起木板,也不用铁锤工具,以掌击钉“啪啪”地钉住门框。

小严想不到他说干就干,更不想到那么文秀的男子,竟然有这样深厚的功力,钉木板像是拍豆腐,一时看得目瞪口呆。

那人视他如无物,转眼用五块一米宽三米长的木板将停尸棚封了个密密实实,简直水泼不进,转身回来,从墙角旁靠着的一只包袱里取出些瓶瓶罐罐和几块厚布,仔细放在怀里。

“喂,喂,老兄,你这是玩的哪一出?”小严开始觉得不对,那人的神情太严肃,动作太过果断,令他有些毛骨悚然,勉强笑,“不是说三更封棚吗?怎么这么快就动手了?你封了棚后准备怎么干?不会准备把我在这里关一个晚上吧?”

“本来是三更封棚,但这具尸体变数太大,只怕等不到三更就要出事了。”他百忙之中回了一句。

小严听了,只觉得浑身每一只毛孔都敞开向外,无数缕冷风直贯而入,他傻了眼,道:“尸体?会出什么事?”

“诈尸。”那人已戴上副厚布手套,正将瓶子里的药水往一块白纱布上洒,此时抬起头,看了眼小严,见他整个脸色都变了,觉得好笑,他本来生得牙齿雪白,两侧各有一枚小小的犬齿,这一笑更加阴森诡异,惊得小严原地打了个激凌。

“别怕,我在这里你不会出事的。”他甩手把白纱布抛过来,正好丢在小严身上。“用这个把口鼻都包住,记住,等会我让你怎么做你就怎么做。”

“乖乖,就这种鬼地方你还有兴致要摆布我?”小严看着他轮廓秀丽的侧面,实在是个比女子还要眉目如画的美少年,怕归怕,还忍不住地耍贫嘴。

那人听出话头,知道自己说错话,一时红了脸,恼怒地瞪他一眼,手上还是不停,又将药水把白纱布浸了,自己围在口鼻处。

小严不敢真得罪他,忙学了他的样子把布围上,鼻尖浓香,原来纱布上喷的是麻油,还没回过神来,又有一件东西飞空而至,用手接了,原来是一块生姜。

“含在嘴里。”那人冷冷道,“你去墙角坐下,没事不要走到棺材旁边来。”

“好。”小严应,可眼睛骨碌碌地,一个劲地四处转,看那人准备妥当,又塞了些东西在怀里,起身径到棺材旁,也不打招呼,竟然“咯咯”地推起棺材盖来。

“喂,你疯啦!”小严叫,身不由主,也跟过去立在棺材旁,等看清楚里面了,突地没了声。

白天看时,五姨太的棺材又大又厚,像是口木质厚实的好棺木,可真正打开了,才发现里面还有口小棺材,只是外头罩了口普通大尺寸的棺材,竟是口子母棺。

更奇怪的是,小棺材表面纵横交错弹满了墨线,像是一张黑色的丝线网,牢牢将棺材包住。i

“这算什么?”小严道。.7022703438

那人还来不及回答,突然光线一变,原本浅碧色的烛光更加惨绿,烛头爆喜花似地“哔哔”发响,同时有一种极细极微的“刮刮”声响起,声音本来很轻很慢,渐渐加速,像是就在耳根子底下,有一只小兽正努力地刨着墙面,听得人满嘴牙齿粒粒跳出来。

小严怔了会儿,才发现那声音竟是从那口小棺材里传出来的。

诈尸!这是那人刚才说的话,小严也曾听过些鬼言怪语,可从来没这么害怕过,也许是那人的态度太认真,人又长得太周正,实在不像是个乱挠舌头的骗子,更何况那声音切切实实地传在耳朵里,他指了小棺材,手都在发抖,颤声问,“这……这……”

“人有三魂七魄。三魂:胎光、爽灵、幽精,七魄:尸狗、伏矢、雀阴、吞贼、非毒、除秽、臭肺。魂魄本来不同,魂附于灵气,主宰精神思维;魄附于形体,主宰四肢百骸活动。故魂善魄恶,魂灵魄愚,魄附魂而行。当人死后心事未了,魂去魄却滞留不走,便有了那些走尸的怪事,其实都是魄所为,只是魂在则是其人,魂去则非其人也。唯有有道之人,才能控制魄,不让它胡作非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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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话的功夫,小棺材里的声音越来越响,是指甲刮切木板的声音,小严的脸色也像死人,白得发青,那人见了,道:“你很害怕吗?”#

小严的牙齿狠狠咬住生姜,也不觉得辣,听他的口气里似乎带了笑意,十分不服气,含糊道:“没什么。”f

“真的不怕?那就请你替我把这口棺材盖推开。”

“什么?”小严身上汗毛笔挺,额头却又在发汗,瞪住他,话也说不出了。

“你不敢,对吗?”他不慌不忙,从怀里取出一柄匕首,手扣了棺盖,刀尖快速挑出棺材板上的铁钉,离近了看,板上密密麻麻钉了约有百枚钉子,他眼疾手快一一拔起,虽然动作麻利也着实忙了半天,等板上的钉子只剩下三分之一时,里面的撞击声越来越明显,并偶尔伴了种奇怪的声音,像是野兽痛苦至极时的呻吟,可是断断续续若有若无, 又像是山涧岔口处迸出的怪风,凄厉难听。

小严的手也发抖,他一手提了灯笼,一手神经质地从身旁扯了柄招魂幡护在胸前。

那人脸上也变得极其严肃,忽然劈掌过去,将整块棺材板震开,一把推到地上,大步窜上两眼紧紧地盯着棺材里,随即换了种十分奇怪的表情。

“咣”小严手里的木棍也同时落了地。

出乎意料,棺材里安静地睡着一具女尸,着紫罗裙系素长带,手足僵硬地仰面而卧,小严隔着距离一眺,女尸脸上灰白色的皮肤上仿佛爆满青筋,盘蛇曲根似地缠了一脸。

“这,这,”小严指了尸体,再看看脚旁棺材板,盖板被反扣在地上,上面赦然有几道抓痕,再看女尸,除了脸上诡异的青筋,与一般死尸无异。

那人正小心翼翼地以匕首挑起尸体的手,仔细看了看,放下,转头向小严道,“窗下面有一张供品桌,我记得那里放了壶酒,劳驾你替我取来。”

小严只觉费了很大的力气,才能勉强迈步出去,他双手双脚已经发麻,走得资势十分僵硬,好不容易才把酒壶端来。

那人接了酒壶,把壶盖咬掉,先把嘴里生姜取出来,然后满满含了一大口酒,“朴”地喷向尸体,不知是否小严错觉,眼见那阵酒雾沾上女尸的同时,空气里蓬起层渗碧的光晕。

喷完酒,那人静等了半天,他似乎在观察什么,然而毫无头绪,便抛了酒壶,又把右手上的一只厚纱手套脱了,伸出去搭女尸的脖颈。

小严再也忍不住,说:“你小心点。”g

他话还没出口,眼皮一跳,棺材里的女尸竟猛地直身坐起来。

那人并不防备,虽然胆大也着实吃一惊,他用力向后跃开,睁大眼作戒备状,他况且如此,小严更不堪,逃得远远的,一直退到墙角处,手上还不忘记提紧灯笼,死死护在胸前。

女尸呆滞地坐在棺材里,眼闭口张,四肢无力下垂,翕翕然鼻孔抽动,惨白的脸上青筋凸起,垂死蚯蚓似的条条弯曲蠕动,在忽明忽暗的灯光尤其可怖,喉咙间呼噜噜轻微出声,音质嘶哑。

那人就立在女尸三步不到的距离,连女尸鬂角碎发都看得一清二楚,他暗自屏了呼吸,遥遥向小严摆摆手,示意他不要轻举妄动。

小严早已浑身发软,只有提灯的手腕处还捏着把力气,哪还敢进前半步。

只见那人开始从怀里往外掏东西,是一只小小玉瓶,打开瓶盖,悬在半空,以极稳妥而有力的动作徐徐挥动,瓶子里盛的药粉层层溅出来,雨水般洒在女尸身上。

说也奇怪,女尸沾了这种药粉,竟然开始浑身发抖,褪皮似地阵阵抽搐,如普通人发癫痫症,同时喉咙间嘶声更响,四肢本来僵硬,此刻手指蜷缩成鸡爪状,困难而缓慢地凌空刨抓。

乘此机会,那人扑身而上,一边从怀中抽出条丝带,他出手出电,立时三分已将女尸的双手用丝带缚住,女尸被制住双手,更加动作剧烈,它唔唔地力叫,声音是浓痰卡住喉咙时的混浊感,双足仍是在棺内,似乎正想要奋力挣扎出来。

那人不知何时已解下腰带,带身呈奇怪的暗铁色,他就用这条腰带横在女尸胸前,棍子似地把它抵回到棺材里去,在做这些事情时,他嘴里也没闲着,低声念念有词,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在读什么咒,小严偶尔听了几个字,语调平缓柔和,倒觉得是在安慰女尸似的。

女尸被捺在棺材里后,受逼仄空间限制,纵然浑身扭动,终于还是逃不出来,那人一边继续轻语,一边已取出另一只黑色瓶子,用嘴咬开瓶盖,往它嘴里灌一些药水。

小严在旁边看得莫明其妙,既害怕又好奇,略微平静些后,他努力地,向前移了几步。

“别过来。”那人沉声喝道。

“为什么?”这样的事情千载难逢,小严哪肯白白错失良机,人家越是阻止的事他越有兴趣,听他说得认真,反而向前又踏近一步,嘴里还气他,“我偏要上来,莫非你还准备放了它来咬我?”v

那人被他气得啼笑皆非,狠狠咬了嘴唇,瞪他一眼,可是手里还按着女尸,到底不敢轻举妄动,只得由着小严靠近过来,把手上灯笼打在棺材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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灯光下,小严只看一张扭曲到变形的女子面孔,上面浮着一层寸许白毛,远看如罩了层白光,而皮肤却是微红,且外表毛糙像被剥了皮的动物一样,它嘴里被灌了药水,似乎安静了些,手足不再狠劲动作,可所有的力量都凝聚到脸上,青筋红丝一起迸出来,一张狰狞的蝙蝠似的脸。

“什么东西!”他恶心起来。

谁知女尸对光线感应极其激烈,才一被照到,虽然还闭着眼,可已经无法忍受,本来已渐渐稳定下来,此刻嘴角吐出白沫与红水,像被一只无形的巨脚踩过,硬生生把里面的汁液挤出来。r

“快丢掉灯!”那人惊觉。

小严哪肯放弃灯光,忙一转腕,把灯笼藏到身后去了。

“离我远点,别在这里碍手碍脚!”灯光一暗,女尸的抗力又弱下去,那人便在女尸颈处上空,把腰带一头钩在棺材左,另一头钩在棺材右,如同在棺材上横钉了条杠子,将女尸梗在里面

他腾出手,一手扼了女尸喉咙,另一手去翻女尸眼皮。

小严想起刚才女尸畏光,见他去开它眼,忙用足尖挑过棺材盖子,把灯笼藏在下面,只留一丝光线透出来。

凭着这一丝光线,停尸棚里所有东西都不见,只光线附近能看到两个人的影子,与棺材里女尸些许轮廓,小严须把眼睁得很大,才能看到那人把女尸眼皮翻开,露出里面血红色的眼珠。

“太可怜了。”那人低低说了一句。

他松了手,犹豫不决,低头凝视棺材里的女尸。a

“接下来你准备怎么办?”小严问。

“你还是好好的去吧。”他不回答,抚了抚女尸面孔,隔了厚纱手套,女尸张嘴咬他的手,他避开,叹口气,从头上拔出银簪子,簪头尖而细,他的手稳定有力,把簪头慢慢抵在女子眉心,停在那里,也不知道在想什么。

“喂!”小严等了一会,实在忍不住,还是出声提醒他。

此时外面传来鸡鸣声,天快要亮了,更远处人声悉索,想来仆人已经起床干活。那人听了这些声音,惊醒似的,手上猛然用力,将簪子一钉到底,女尸应手瘫在棺材里。

“好了。”他吐出口气,淡淡说。

小严瞠目结舌,脑袋里乱哄哄,也不知道自己想说什么,眼睁睁看他飞快地拔出银簪,撤了腰带,重新盖上大小两道棺材板。

“这就完了?”小严傻傻地问他。

那人懒得多说一个字,灯笼快熄灭了,他索性拎起来一口吹熄蜡火,又去停尸棚口,手扶了钉板,依旧用匕首挑出钉子,一块块木板起下,外头光线越来越明显,等取下所有的木板后,又把停尸棚垂帘撩起,小严只觉眼前一亮,浅金色的阳光已斜斜射在脸上。

“天亮了,你走吧,走的时候不要给人看到。”那人经历了许多仍看不出疲惫,正在墙角理包袱,他仔细地整理停尸棚里的一切,像是要把昨晚他们在这里留下的所有痕迹都消除掉,小严便呆呆地看他把一切清理得干干净净,想起自己嘴上还蒙着他给的纱布,忙摘下来递过去。

“记住,若是被人发现,无论如何,也不要把昨晚的事情说出去。”那人说,随即像是想起什么,摇摇头,自嘲似地,“恐怕就算你说出去,也不会有人肯相信。”v

他收拾了东西准备离开。

小严恍惚如梦境,看他正对着门外阳光,背影朝向自己,颀长的身形被阳光镀了层璀璨金光,隐约有羽化成仙去的错觉,猛然想起什么,追过去问:“喂,你到底是谁?你叫什么名字?你要是不说我就去问邹老爷啦!”e

那人闻言停了步子,半晌,转头道:“不用去问了,我叫沈绯衣。”s

他侧面轮廓格外挺秀动人,虽然与死尸呆了一夜,仍然浑身上下干净得像是刚刚淋浴更衣出来见客,小严见他施施然竟是往内宅去了,不由皱眉道:“还说怕我被人看见,自己怎么到处乱走乱窜呢?”e

他声音并不大,沈绯衣却听见了,立刻扭头给他一记白眼,冷冷道:“我是邹老爷请来的镇尸官,现在自然要去回命领赏钱,而你这个不速之客,难道要被人当小偷拿住才肯甘心?”y

小严并没有被邹府家丁当小偷拿住,却是在自己家门口被严老爷逮个正着,严老爷一晚没阖眼,命家人提了绳索木棍,眼见他一脚迈进门槛,不由分说,先捆起来押到书房。

“你一整晚去了哪里?是不是学人家夜赌眠娼?不孝子,这次不说清楚看我打断你的腿。”_

小严低头看看自己,昨夜在停尸棚里把衣裳团得稀皱,脸上想必也是睡眼惺忪,十足一个胡闹夜归的浪荡子,不怪父亲生气,想要解释,又惦起沈绯衣临走时的话,一时张口结舌,不知怎么说才好。

“嘿,你这个混蛋!”严老爷更加肯定,心里又急又痛,向来赌和嫖是子弟糜烂的根源,如今儿子居然开始学会彻夜不归,只怕离败家之路不远了。他横着烟杆在八仙桌上敲得梆梆地,手指着小严,喝:“原指望你当了本地耆长,好歹会懂事些,谁知道还是这么不成器!”%

他痛心疾首地指挥下人动用家法,小严一见势头不妙,忙道:“昨晚是邹老爷请我去喝酒,谁想到喝多了,出园子时走错了路,结果遇到以前的一个旧朋友,在他的房间里宿了一晚。”2

“真的?那人是谁?”7

“那人是邹老爷的贵宾,叫沈绯衣,父亲如果不信,去找邹老爷一问便知。”q

“哼,我当然会去问。”

好在邹府就在隔壁,并且今天邹家五姨太出殡,严老爷便命管家拿了帖子香烛纸金元宝去,不一会儿,管家转回来,未开口,先转头向小严嘿嘿一笑。

小严被他笑得摸不着头脑,心里顿时七上八下的,有种不详预感,果然,听管家慢条斯理地回道:“我去邹府送了礼,故意向邹老爷提及说少爷认得宾客里的沈绯衣,谁知邹老爷说,他虽然耳聋眼花,可还不至于自己请了什么人都不知道,所有的宾客中并没有一位叫沈绯衣的客人。”*

“什么!”小严从地上一蹦而起,声音比严老爷叫得还要响亮惊讶。

“他这是在撒谎!不行,我要当面去问问他!”

“给我跪下!”严老爷气得胡子都在发抖,要不是手臂太短,恨不得直接用烟杆抽他,“你还嫌丢人丢得不够?你想怎么样?让全昌令县的人都知道你的丑事?”2

结果还是被捆起来结结实实打了一顿,虽然小严平时嬉皮笑脸,可倔强起来也是把硬骨头,无论严老爷怎么打骂,他始终一口咬定是与沈绯衣在一起,严老爷渐渐自己都有些疑心,是不是冤枉了儿子,可又舍不下脸去向邹老爷问个明白,儿子说谎是小,家丑外扬是大,争到最后他自己先乏了,摆摆手命家人退下。

小严一晚上没睡好,本来脸色就差,又吃了这顿打,脸上皮肤绷得青白,娃娃脸也不和气了,眼里开始爆出凶光,严老爷看了有几分心悸,儿子真是长大了,算了,虽说棍棒出孝子,可逼得紧了也弄不好父子反目成仇,他捏了烟杆吧嗒吧嗒抽几口闷烟, 不好换面孔,只得略略软下口气道:“此事下不为例,别以为你长大了就可以胡作非为,只要你活着一天,就是我严庆春的儿子。”t

小严紧闭着嘴,瞪着眼前的一块方砖地面,脸上不怒也不怨,听父亲放下话,家丁过来解了绳索,自己先砰砰砰在地上磕了几个响头,始终鼓着腮帮子,立起来一言不发,径直往大门外冲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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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恼怒,小严也知道绝不能坏了礼数,他这么没头没脑冒冒失失的撞进别人家去兴师问罪,实在有些不敬,好在邹府与严府只一墙之隔,他立在自家大门口,犹豫了一会儿,却见邹府门开了,沈绯衣宽袍大袖地走出来,面上目如春水颊似朝霞。

小严立刻奔过去拉住他袖口,喝,“你来得正好。”

沈绯衣奇怪:“你这是在等我吗?”2

“废话。”小严刚才是在火头上,现在冷静下来,似乎觉得找邹老爷理论的可能性不大,毕竟人家找人镇尸是极私秘的事情,不会轻易公之于众,这场冤枉官司只怕是吃定哑巴亏了,可心里一口恶气到底不出不快,手揪着他的袖子,指尖触到鼓鼓的一团硬物,冷笑,“真是捞了一大笔好处,看来干这行油水不少。”

沈绯衣不理他,抽手把袖子夺回来,淡淡道:“这一行不是人人都能干的,看昨天晚上严兄的模样,似乎也不适合。”

小严想起昨天晚上自己吓得不轻,顿时红了脸,讪讪道,“看不出你长了一张娘们儿脸,居然还有些胆色。”

他一句戏言,哪料沈绯衣听得勃然大怒,他平素脾性温雅,处事态度谦和从容,天大的事也不过尔尔,生平唯有一桩大忌讳,最恨别人将他比做女子,哪怕是影射暗讽都不可以,哪容小严这么当面撒野,当下也不争辩,手上贯力,气冲臂膀,竟把小严整个人震得弹出去。

“唉哟!”门口严家的奴仆看见少爷吃亏,立刻有人提了木棍过来帮忙。

小严毫无防备,仰天摔得几乎散了骨架子,眼角瞟见奴仆们冲过来,人还在地上,忙摆手阻止:“没事没事。”*

他支手支脚地爬起来,沈绯衣尤自满面怒容,用眼角睨他。小严苦笑,“你这人真是……”

话未说完,耳听一阵铃响,身后一辆驴车步子笃笃地奔过来,在旁边停了,车夫扯着大嗓门向他叫:“小子,这里哪户人家姓邹?”

小严一愣,不怒反笑,呵呵地指了对门:“那是邹府。”l

“谢咧。”车夫引颈朝地上‘啐’地吐口浓痰,就在小严脚边不远,随即卷起赶驴鞭,弯曲着向车身绑绑敲起来,“大姑娘,你找的地方到咧。”l

“谢谢。”里头的人娇滴滴地应,车帘一翻,一个青衣女子低头钻出车厢。

看不到脸,只一条袅娜娉婷的身影,她个头比一般女子略高,并不是大众的美人肩,然而更显得腰肢纤细双腿修长,十分动人的一款小蛮腰,慢慢下了车。

小严好奇,见这女子身材秀美出众,多看了一眼,谁知转过脸来,一张瓜子脸上坑坑洼洼,似街口小店里的芝麻面胡饼,瞧得人咋舌不已。

“噗哧”,身后一片喷笑声,奴仆们矜持些的不过捂了嘴,也有些脾气直性急的,索性甩手甩脚地哈哈大笑起来。

“闹什么!”小严怜香惜玉,见这女子长相似无盐女,还是正色喝住众人,上去和颜悦色地问她,“姑娘是找邹府的人吗?”

“是,我是来找我表舅父。”女子手里挽了个包裹,脸上虽然丑陋,倒没什么羞怯表情,大大方方道,“我姓苏,我表舅父名讳是方德两个字。”

邹方德就是邹老爷,小严见旁边邹家的几个家丁还在偷笑,制止道,“你们家客人来了,还不去通报一声?”

再看过去,方才沈绯衣站立的地方已经没了人影,也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走的,小严用眼四下找了一通,心里说:“好小子,动作真利落。”

无奈自己回了府,傍晚时隔壁有人来传话,说邹府在外经商的三公子邹翎上门求见。

小严颇有几分意外,又是欢喜,算起来,邹翎是他儿时最亲密的玩伴,只因上头两个哥哥太不争气,而他又格外天资聪颖,少年老成,故十三四岁便跟了亲戚去东京做生意,邹家唯一的一个有出息的儿子,长年在外,想不到竟毫无预兆地回来了。

“快请快请,”说话间一路迎出去,果然见其立在院中,到底是从京中来的,衣裳装饰秀雅非凡,更显得容貌清秀端正,风神朗朗。

“剑秋!”邹翎叫着小严的名字,大步流星地走过来,在他肩头拍一记,“好久不见,你倒未曾大变。”

“好说好说,”小严笑,“邹兄怎么突然肯回来了?我还以为你在东京乐不思蜀了呢。”

两人手挽手同去吃酒,昌令县别的时鲜没有,黄雀极多,特产有一道著名的“黄雀鱼乍”,黄雀收拾干净后,用汤洗,拭干,再用麦黄、红曲、盐椒、葱丝调和,在扁罐内铺一层黄雀,上一层料,装实。用篾片将笋叶盖固定住,等罐中腌出卤,去卤加酒浸泡,密封好,可封藏许久,吃时用干净竹筷挟出。

小严知道邹翎自小最爱这道菜,少不得把严老爷的私藏好货偷出一罐,谁知邹翎对着美食,未语先长叹起来。

“怎么了?难道是吃惯了东京的佳肴,瞧不起我们小地方的东西?”

“哪里,”邹翎天生两道剑眉,皱起来把眉心逼成一个川字,“唉,严兄,你有所不知,我这次回来,是奉了父亲的命准备完婚。”

“你要成亲了?与哪家千金?”

“我自幼由母亲做主,与一家苏姓女子订下娃娃亲。”

“姓苏?”小严觉得耳熟,略想一下,脑中突然跳出那张胡饼脸,顿时张大眼,手指了邹翎,要笑又想忍住不笑,嘴都咧得歪了。

“难道严兄知道是那位苏姑娘?”邹翎苦笑,“这下你总算明白当我下午兴冲冲踏进家门,迎面看到未婚妻的面孔,心里是个什么滋味了吧?”

“哈哈——”小严再也憋不住,扬声大笑起来。

眼看邹翎的脸开始由红转白前,小严勉强止住笑,道:“其实我今天与苏姑娘有一面之缘,只要不看那张脸,其实……其实她还算是个美人。”

“严兄,你就是这么安慰我的吗?”邹翎怨怼起来,“虽说男儿娶妻求贤,可那种姿色……那样的容貌……”他说不下去了。

“是的是的。”小严搓着手,忍住笑意,劝他,“如果真不喜欢,就想办法退亲吧。”

“不行,这是我母亲的遗命,况且苏家近几年遭遇天灾人祸,才让女儿投奔亲友,人家都把闺女送上门来了,哪里退得掉。”8

“那你只好吃个亏了,娶了她,大不了以后再娶个美妾,也算是佳话。”)

两人商量一通,到底没有什么结果,邹翎胡乱吃了几杯酒,脸上微醺,拱手起身告辞,“来得匆忙,我并未见过严伯父,明日再认真上门请安。”

小严把他送到门口,邹翎转头道:“算了,人总要信守盟约,好在我常年在外经商,以后把她留在父亲大宅里,横竖一年只回来一次,大家眼不见为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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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送走愁眉苦脸的邹翎,又迎回满面和气的主簿李格非,他已先去见过严老爷,一见小严,连连拱手道:“在下是特地来拜访公子的。”0

小严点头道:“不错,想必主簿觉得我日子太过悠闲,特地来折杀我的福气。”l

“去你的。”李格非这才打他一拳。

进了房间,李格非一眼看到桌上还未撤下的黄雀鱼乍,顿时食指大动,笑,“看来我今天确实有福气。

小严替他斟酒布菜,免不了寒暄几句后,李格非放了筷子,正色道:“其实今天我来,也是无事不登三宝殿,昌令县是个弹丸之地,素来也算安定平和,但最近却出现了一些奇怪的人和事情,县太爷特命我来与你商量。”(

小严马上竖起耳朵,双眼炯炯地盯住李格非,“什么事情这么麻烦?衙门里的捕快师爷,丁户长都不能替县太爷分忧?”$

“严公子有所不知,最近昌令县莫名其妙出现许多诡异之事,案子报到衙门里,资格最老练的师爷都说闻所未闻,若是这些事传出去,少不得有妖孽之说,故县太爷令我来与公子商量,此事只能暗访,不能明查。”+

“哦,那是些什么事?”_

“唉,你可知道城东效外的乱石冢?”%

“当然,那是昌令县的埋尸岗,专葬一些客死他乡者和无钱置棺的穷人。”3

“前些日子,看守乱石冢的老柴头突然死了,之后也调去几个看岗人,都是才上任几天就吓了回来,说是半夜老听到些奇怪的动静,第二天去查看,明明昨天才埋下的死人,居然开土散石的不见了,又过了几天,再去查,尸首却又好端端躺在土里,像是根本不曾被人翻动过。”o

“死人怎么会自行走动?这恐怕是人为吧?”小严断然道。

“是,县太爷也是这么说,暗地里派了些人去埋伏,不到天亮只剩下一个人失魂落魄的逃回来,满口胡言乱语只说见了鬼,根本成了疯子,其余的人竟再也没有看到过。”l

小严瞪大眼,一字不漏地听了,许久,慢慢地呼出口气,苦笑:“你把这么机密的事告诉我,难道是让我去乱石冢守夜?”

“哪里,严公子是本地耆长,这类贼盗治安的事情自然归你管,县太爷命我把这事交给你暗访,至于你到底怎么访,全是严公子自己的事情。”e

李格非说得一本正经,小严听了好气又好笑,眼睁睁看着他把这样一只红通通烫手热山竽若无其事地抛过来,一转眼,倒成了小严自己的事了。

该办的事也都交办了,李格非心满意足起身离开,临走时还不忘记贴在小严耳边叮嘱,“县太爷才走马上任,此事可大可小,所以你访查时一定要小心谨慎,若闹大了,把这事捅到上头去,可就真应验了昌令县是漏财短运县的讹传啦。”)

他打着哈哈走了,小严再也悠闲不了,随手取了本书到榻上看,到底一个字也没进下去,想起昨天晚上与沈绯衣在停尸棚所见,直到现在还身上汗毛津津,未料这世上当真有诈尸还魂的事,想来乱石冢的勾当十出八九也是与此物相似,若是再经历一次,岂不是真要丢了小命。在榻上左右辗转了大半夜,拿定主意,还是得找到那个镇尸官沈绯衣帮忙才行。

好在李格非虽然把一桩头痛差事交给他办,也从衙门里调了几名差人听他使唤,不过几天,便将昌令县翻了个遍,寻出沈绯衣下落报到小严耳旁。

原来他住在城南郊外,离城十几里开外,有一座农庄,并不大,约二三十余间砖瓦草房,陷在群山怀抱里,仅一条小路蜿蜒穿过岔口通往山外,山底也有树林石坡溪涧木桥,桥下清水湍流,枝头炊烟袅袅飘向天际。

小严从斜坡的山道上进入村庄,已是傍晚,山道里才下过雨,地上仍是泥泞,枝头残雨把鬓发打得湿朦朦,他小心翼翼地拉着缰绳,在泥地里又走了约一盏茶的功夫,到了村西处的一间草房前。

下了马,天色浓暗,远处堆起滚滚乌云,隐隐有雷声,想是又要下雨,才欲上前敲门,草房里面人已经启扉而出,沈绯衣穿了一身玄色衣裳,衬在沉沉的夜色中,隐约只见张淡秀白的脸悬在半空,两粒眼珠凝视似浸在白水银中的乌琉璃。

这一瞬间,小严突然产生种怪异的想法,这样干净漂亮到不真实的人,会不会本来就是具僵尸?因为千年得道,才能在白天日头底下里行走,故连从事的工作也与尸体有关。

“你是个无事不登三宝殿的人,今天来找我,想来是有生意照顾我吧?”沈绯衣道,似乎对于重逢并不很惊奇,扬手招呼小严进房。

房间里布置得格外干净,四壁粉墙空荡荡毫无装饰,如雪洞一般,仅床、柜、几、桌共几把椅子,到处纤尘不染,这令小严心里克制不住又跳出那个念头,他偷偷地瞟了眼沈绯衣,见他只是把门虚掩起来,这才松口气,找了把椅子坐下。

“是哪家要我去?镇尸五两起价。”沈绯衣口气平常的像是卖菜发货,他一边说,一边已从怀里取出本镶锻面的簿子,翻了翻,加一句,“一切按尸身状况出价,若镇尸过程中出现异状,需再加压惊费,至今为止我最高索价是白银五十两。”*

“我的天,你可真会赚钱。”小严吐舌头,“镇一回尸收得比咱们县太爷的官粮还多。”

“我是在用这条命赚钱。”沈绯衣似笑非笑,看着小严,“你若是觉得眼红,不妨也来这行分一杯羹。”

“岂敢岂敢。”小严一想到那晚的境况,身上不由又起了层疙瘩,把头摇得似拔浪鼓,苦笑,“我哪似沈兄这般天赋异禀,还是太太平平吃碗闲饭算了。”d

沈绯衣的家里一切俱是简约,唯有西墙下的一只三层黑漆嵌螺钿柜,上头整齐有序地满满排了两层大大小小的青釉瓷瓶,柜旁衣帽架上搭了条腰带,小严过去用手拈一拈,沉甸甸的,记得那次邹家诈尸时沈绯衣似乎就是用这样的腰带把女尸格在棺材里,不由仔细看了两眼,见上头缀了排比巴掌心略小一点的黑色硬片,每片间隔了约一寸距离,整齐有序,颜色匀润质地细腻,触手冰凉,如黑玉与玄铁的混合物,十分少见。

沈绯衣见他到处摸来摸去,慢慢皱起眉头,很有些不耐烦,道:“原来你想让我陪你去乱石冢?”p

“是。”

“那里的事情我也有所耳闻,可是你准备要我做什么?,”o

“我只想让你陪我在那守三个晚上。”小严索性把腰带取下来,绕在手里,才发现那一节节的黑片边缘有凹凸的楔口,只须将腰带一抖,立刻迎风挺得笔直,成了一条无刃的黑色铁剑。

沈绯衣实在看不下去,过来劈手将腰带抢回,冷冷道:“那好,我可以陪你去守夜,但一晚五两起价,如果遇到任何变故,再加银子。”x

“唉,你这个人……怎么这么……”小严嘴里嘟囔,转眼看到沈绯衣的脸色,又把话咽了下去,改口道,“那好,咱们一言为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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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乱石冢本来是乱尸冢,不知在哪一年用谐音改了名字,许是觉得旧名太过凄黯直白——葬死人的地方也需要些隐晦,虽然只是个专葬没钱置棺材的穷人与流浪汉的荒地。出了城西,走上二三里,就能远远看到那片破败的坟头,若再走近些,便能见坟上茅草随风摇曳,灰白色的天空下青绿色的是新生的草芽,焦黄色的则是翻出的泥土,偶尔有黑影窜过,是野狗在坟间刨食,听到人声它警觉地抬起头,两粒眼珠泛着红。
  相信到了晚上这里一定是磷火飘动,那些暴露在外的白骨与星光一样惨白荧荧,小严原本笑嘻嘻的面孔沉下来,居然颇有几分凝重,他小心地跨过一座散开的老坟,坟上有个洞,隐约可以看到角腐朽的棺木与残骸。
  “真是个好地方,是不是?”小严苦笑。
  沈绯衣不理他,面无表情地眺着那间木屋,是守夜人的棚子,墙壁与屋顶上已爬满蕨类藤枝 远远看过去也就像做坟墓,有着老绿与焦黄的斑纹,他慢慢地吐出口气。
  在木屋里燃起篝火,小严舒服地伸直了腿,道:“也不知道这三天里会遇到什么,现在我既害怕白走这一趟又害怕真遇到了什么吓死人的东西,你看我是不是有些自相矛盾?”
  沈绯衣已经另找了一张略干净些的椅子坐下,他仍是穿着玄色衣袍,腰间扎着那条黑色阔腰带,更显得猿臂蜂腰四肢修长有力,然而面孔却是秀丽雅致,小严看了他几眼,越看越觉得气度雍荣,这哪像是个走江湖的人?不由好奇起来,问:“你是什么时候开始干这一行的?好好的一个人,怎么会想到去镇尸?”
  “无论是什么活,有人肯出钱我就肯干。”沈绯衣简洁地回答。话说得太快,小严立刻仰天哈哈笑起来,狂声笑到一半,突然头重脚轻,“砰”地整个人摔在地上。
  对面沈绯衣施施然收回手,指尖本来挟了枚石子,现在已嵌在小严的椅子上,把一条椅脚生生打断。
  他一击得手,自己似乎也很得意,抬了下颌微微笑起来。
  两个人疙疙瘩瘩挨到下半夜,屋外渐渐起了风,凑在木屋的窗沿往外瞧,果然磷火点点阴风惨惨,月亮躲进半透的云层里,所有的坟墩野草都只留下毛融融的轮廓。
  恐怖与好奇像是有种致命的诱惑力,不断在暗处搔首弄姿,小严虽然心头发毛,可还是忍不住,仔仔细细地朝荒野里看了许久。
  沈绯衣看着他的背影,自己手里不停,取出些东西分放在桌上,几只白釉小瓶,一只巴掌大的棉布袋,里头鼓鼓地塞了物事,只有腰带还系在身上,他搓了搓手,把怀里的东西全取出来,人像是一下子轻松惬意起来,转身又坐回椅子上,把腿翘在桌沿,不一会儿,垂下眼帘。
  屋里点了支蜡烛,置放在房间光线最阴暗的角落里,偶尔有风,烛光飘飘摇摇游弋如鱼,小严收回目光,看了看已悄无声息的沈绯衣,朦胧的光线下他的脸色更是苍白,四周一片静寂,若不是还有那么点光线,这木屋几乎也就是一座坟墓。
  心里这么想着,咽了口口水,很有些发寒。
  “害怕了吗?”沈绯衣低声道,显然带着笑。
  小严毫无准备,有一瞬的心惊肉跳,扭头狠狠瞪他一眼,“还以为你真的挺尸了”。
  “我睡了会,做了个梦,想到最近接的一桩生意,又醒过来了。”他淡淡说,换了条搁在桌沿上的腿。
  小严很看不惯他这种故作高深的样子,于是故意不去问他下面的话,等他自己说,谁知沈绯衣比他还要沉得住气,索性话锋一转,“严公子,你身上可带了利器?”
  “你指这个?”小严探手从袖子里露出把匕首的柄。
  “不错。”沈绯衣扫一眼,又道,“记住,不管遇到什么,如果觉得无法应付,直接用匕首刺眉心。”
  “呀?”小严眼角灯光一跳,还以为自己听错了。可是沈绯衣又闭了嘴垂下眼帘,房间里重新安静如眠,像是从来没有人说过话。
  许多时候,可怕的不是奇怪的声音,而是没有声音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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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严坐在毫无动静的房间里,里面与外面空气一样稀薄阴冷,无边黑暗里,一支残烛与一弯昏月的光线相差不远,其间他左思右想,一连换了几个姿势,仍然无法感觉放松。
  终于,弱弱地叫了一声:“喂,你刚才说的那是桩什么生意?”
  沈绯衣笑了,他仍闭着眼,这个笑就像是在梦中引发的,有些诡异,开口说:“前几个月城北一户姓徐的人家新死了媳妇,是猝死的,才死了两个时辰就全身糜烂,骨头里爬出蛆来,仵作根本无法验尸,停七是不成了,只得草草下葬,怕死人走得不甘心,故请了我去观礼镇一镇,我记得那时是夏末,又下过雨,地上滑得打滑。”

“那又怎么样?”
  “也没怎么样,不过第二天坟口穿出个洞,尸体没了影。”
  “难道真有这种事情?”小严茫然。
  “你说呢?”沈绯衣狡黠地反问,“你也算是见识过走尸的人。”
  他声音轻却有力,在昏暗至混沌的房间里游走,小严有些窒息感,情不自禁紧了紧衣领,在此同时,他听到窗外传来声音。
  夜半,荒野,死人冢,在一座废弃了的守尸棚里,传来人的脚步声,踏得极其用力,像是个巨人正大步而来。
  小严本来坐在窗框下,此时一个鲤鱼打挺,跳起来趴到窗台往外看。
  迷离月光照着底下斑驳惨淡的坟地,泥土被野狗翻得坑坑洼洼,偶尔有磷火浮动,离木棚不远处,正有一片黑影渐渐移动过来。
  “什么路道?”小严说,随即发现自己口干舌燥,吐字发颤。他努力睁大眼细细辨识,一直看了很久,那似乎是顶方方正正的轿子,轿子下也像是有四条人影似的东西,然而动作整齐凝结,僵硬有序地慢慢靠近。
  “奇怪。”耳边有人低低说,沈绯衣脚步轻得像猫,不知何时已经挨着他一齐趴在窗台上,他目光炯炯,似黑夜下的两粒寒星,一眨不眨看着外面,定睛看那些黑影形同鬼魅,这哪里是人的动作,可却又是人的模样,轿子终于停在棚外的阴暗处,四条影子融化进身后背景,无法看见。
  小严与沈绯衣等了许久,那些东西就在屋外静止不动,没有声响,黑压压的一团。
  “咯啦啦”起风了,木棚的窗上糊纸早残破不堪,被风吹得像野兽低嘶,忽然一阵凉风穿堂而过,将屋角的蜡烛熄灭。
  沈绯衣蓦然长身而起,毫无预兆,窜过去开门。
  小严吓了一大跳,本能地伸手拉住他,低喝:“你这是干什么?”
  “你难道不想看看外面是什么东西?”他的声音稳定而平静,甚至似乎嘴角还带了笑,小严略一犹豫,手里松了力道。
  沈绯衣一把拉开门,淡白月光洒进来,他立在月光下,额头光洁明眸若秋水,冷冷看住棚外檐下。
  四条影子背对着月光,面目模糊不清,而身体轮廓清晰,竟还是一动不动。沈绯衣看了一会,抬步下了台阶,他从怀里取出火熠子,像是自言自语道:“活人不能烧,半夜坟地里的野鬼不知道烧起来会是什么样子?”
  “朴噗”,轿子里突然有人笑起来,声音是甜的糯的,尾音又突然吊上去,化作银铃最后一响,轿子上的软帘被人从里面挑开,一只纤纤玉手在月光下莹白如雪。
  “不过是开玩笑,公子千万不要烧他们呀。”女子娇滴滴地钻出轿子,约十八九岁年纪,头上乌墨墨两环髻丫,上头钏了宝石首饰,野地里顿时华美光灿起来。
  “哼。”沈绯衣转头,小严已经紧跟他走出来,站在身后,脸上一个恍然大悟的表情。
  沈绯衣向他一摊手,他立刻明白过来,转身奔去木棚,把那只吹灭的蜡烛重新点上,支在灯笼罩里,提出木棚。
  “你们是谁?半夜三更来乱石冢做什么?”沈绯衣厉声喝。
  女子笑了,她半面脸孔被烛光照到,杏眼红唇雪肤花貌,果然是个标致的美人,尤其是鼻下人中处略略短了一些,娇艳里含了孩子气,更加甜美三分。
  “唉哟哟,你们是谁,为什么半夜三更出现在这里,不要以为凶巴巴就是有道理。”她撒娇。
  沈绯衣怔住,突然想起和女孩子斗嘴是最不明智的选择,闭了嘴,冷冷看着她。
  “咦,你的眼睛真亮。”女子惊叹,居然上来摸了摸他的脸。
  沈绯衣扭头避之不及,被她摸了个正着,顿时满脸通红。
  小严在后面实在忍不住,哈哈笑起来。
  女子自己也在笑,直到沈绯衣脸色渐渐红里透出白,才止声,上前万福道:“两位公子恕我无礼,小女子刚才确是玩笑开得过份,在这里给两位赔个不是。”
  这么漂亮的女孩子软语求饶,哪个男人忍心责怪,小严和沈绯衣面色稍霁,沈绯衣追问道:“你到底是谁?来这里做什么?”
  女子不再嬉笑,正色道:“小女子瑾儿,奉主人之命特来请两位公子过去一聚。”
  “你家主人是谁?”
  “主人就是主人,公子何不自己去看看。” 瑾儿盈盈的笑,这次很有些狡猾,“两位公子怕什么?难道还以为小女子是什么狐狸精,专门在坟地骗人上当?”
  据说狐狸精白骨女喜欢在荒地里勾引青壮男子,采盗元阳修练,小严和沈绯衣当然不会相信她是狐狸精,但遇上如此奇怪的事,免不了腹疑一番,彼此对看一眼,小严佯装害怕道:“既然是这样我们更不能和你走了,若是到了山洞里你露出本来面目,岂不是要吓死我?”他摆手不迭,“不行,今天我只留在这里,哪里都不会去。”
  瑾儿走到他身边道:“唉,我怎么会是狐狸精?你看,狐狸精是有尾巴的,而我没有。”
  她转过身示意他看身后。
  小严向她纤腰下看了几眼,更加摇头:“你穿着衣裳,我看不出来。”
  “呸,你这个人真坏。” 瑾儿羞啐,拂袖扫他一记。
  “不成,既然你不能证明自己不是狐狸精,我们就不能和你们走。”
  他百般拒绝,瑾儿渐渐露出焦急神态,乞求道:“我奉了主人的命令来请你们,如果你们不去,主人是会拿我问罪的,公子,你不会忍心看到我被主人责打吧?”
  “这个,那个,这个那个——”
  瑾儿等半天,看他还在装腔作势,恨得直跺脚,终于大声道:“我知道两位今天守在这里是为了等什么,可是这样守株待兔就能成功吗?与其在此傻等,不如去和我们主人见上一面,他上通天文下知地理无所不晓,说不定还能帮你们大忙呢。”
  “咦,我们要他帮什么忙?”小严装傻。
  “哼!你们不就是想破乱石冢走尸的案子吗?严公子,沈公子,官府派了那么多差人都没有办成的事,光凭你们两几个晚上就能解迷?你们未免太过自信啦……”
  沈绯衣一直在旁边静听,此时不等她说完,突然截口道:“你家主人在哪里?”
  瑾儿松了口气,重新上轿,四个轿夫不再故弄玄虚把脚步走得齐刷刷,小严与沈绯衣是有马的,一行人穿过残月孤坟,从山底小路行走,七绕八拐,走了约半个多时辰,眼前一亮,居然出现栋巍峨大宅。
  轿子在朱漆铜钉的大门前停下,瑾儿下来嫣然一笑,旁边有人递过垂珠琉璃灯,将她的容颜照得纤豪毕现,越发明秀可爱,柔声道:“两位公子,请往这里走。”
  小严沈绯衣把心一横,大步拾阶而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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进了门,迎面是一障山水画玉石屏,之后雕甍绣槛轩峻壮丽,满园树木山石,满是葱蔚洇润之气,疏林如画奇花烂漫,果然是绝顶豪富之家。
  瑾儿一路巧笑,带他们穿过绮疏雕槛,亭台楼榭,领进大厅之中,座上已经等了人,听到声音,慢慢转过身。
  他约莫五十多岁年纪,须发皆白,宽袍大袖仙风道骨,动辄抚髯而笑,姿势十分优雅。
  “两位公子来得晚了,是不是瑾儿这个丫头怠慢了贵客?”
  “还好。”沈绯衣淡淡的道。
  “来,我们边吃边聊。”老者一展手,一旁早已设置了酒宴,有年轻貌美的侍女环立在侧。
  事情越发匪夷所思,小严与沈绯衣索性再不多话,径直去桌旁坐下。

  满桌珍馐佳酿媚眼纤指,玛瑙玉盘里盛了安邑之枣、江陵之橘,侍女们蝴蝶般在桌穿梭布菜倒酒,可惜两个客人并不举杯动箸,小严还笑嘻嘻地客气一番,沈绯衣干脆板了脸,木头似地插在位子上。
  老者奇怪:“两位公子难道是不好意思?或者觉得我这里的菜肴不够精致,难以引起食欲?”
  “哪里……”小严道,话未说完,沈绯衣已经冷冷接上去,“不必麻烦,我们不是来吃饭喝酒的。”
  “哈,哪有做客不吃饭的道理。”老者笑。
  “我们也不是来做客的,只是想听一听关于乱石冢的内情。”
  “这话从何说起?”老者放下筷子,目光瞬间寒如利刃,慢慢划过小严、沈绯衣,移到一旁的瑾儿脸上,瑾儿‘朴通’一声跪在地上。
  “你来说说这是怎么回事?”
  “是……是奴婢的错,方才严公子沈公子不肯来,奴婢便挑出乱石冢的话头,然后……”她吞吞吐吐地说不下去。
  “然后你就把他们骗来了,是不是?”老者手缕胡须,替她说完。
  “是,奴婢错了,请主人责罚。”她磕头如鸡啄米,煞是可怜。
  老者冷了脸,鹤发童颜,酒气上涌又牵出红晕,一张罩了白须与雪丝的孩儿面,透出凌厉之色,说不出的怪异。
  他白眉下的目光如冰棱,左右一扫,立刻有人上来按住瑾儿往外拖,两条粗壮的汗子,四双蒲扇似的巨掌,哪里懂得怜香惜玉,将瑾儿扯得钗环剥落鬓发皆散,哭哭啼啼小动物般一路拽出去。
  老者再不理会别人,自顾自举起酒杯,向小严沈绯衣道:“手下人办事不当,竟然用谎言欺骗两位贵客,老夫在此先自罚三杯。”
  手上不停,转眼一口气已喝完三杯酒,小严皱眉,沈绯衣干脆道:“你也不必惺惺作态,她不过是个小丫头,若不是主人授意,怎么会知道那些事情。”
  “你是指乱石冢的事与我有关?”
  “我只知道你不会无缘无故请我们来做客,也不会无缘无故知道我们在查走尸的案子。”
  “呵呵,”老者放下酒杯,拈髯而笑,“沈公子,你实在是多虑了,请你们来做客,是因为难得山野荒地里难得出现似你们这样俊秀风雅的少年,而老朽已多年不见外客,寒夜漫漫实在百无聊赖,故请你们来吃杯水洒,略尽一尽地主之宜。”
  他说得诚恳,沈绯衣哪里肯相信,也不反驳,只是冷笑。
  老者道:“至于为什么会知道两位公子来乱石冢,却是老朽自己的本事,我不但知道你们为什么要来乱石冢,而且还知道两位的底细来历。”
  “哦?”小严笑了,“我是个平常人,也没什么来历,随便到昌令县找个人问问,什么底细都一清二白了。倒是这位仁兄行踪叵测,世外高人一般,想必要废些力气才能打听到他的来历。”
  沈绯衣瞪他一眼,小严装作没看到,追问老者:“你可知道这位沈公子是什么来路?”
  老者微笑起来,胸有成竹地抿了口酒,眼瞟了沈绯衣,“沈公子自然是有来历的人,老朽只敢说一句话,整个昌令县,恐怕都找不出一个比沈公子更富贵的人,至于为什么到了这块小地方,公子,老朽也不多说了,你自然有你的目的,我只祝你马到成功。”
  话说得很玄,小严很有些不明白,瞪着他道:“这种江湖术士的口舌把戏,你以为我会相信?”
  “严公子,老朽只说一句,你仔细看看沈公子的衣饰。”
  小严上下细看一遍,突然发现沈绯衣虽然只是一袭式样简单的黑衣,但裁剪精致,衣料轻且薄,如人的第二层皮肤,显然是价格不菲。
  他张了张嘴,没出声。
  “做官三代,才能懂得穿衣吃饭。且不说沈公子满身上下的雍荣气度,只这一身打扮,便是人上人。老朽何必再废心思猜摸揣测?”
  他哈哈而笑,举杯向客:“来,今天我们只谈风月,不谈世事。”边示意身后美婢给沈绯衣小严劝酒,雪肤花貌的女子娇笑上来,一手搭了肩,一手举起杯子,腻声道:“公子,请——”
  尾音拉得极长,像牵了糖线藕丝,撩拔得人心痒痒,小严含笑避开,沈绯衣毫不客气一把推开她,沉声道:“是不是我们不吃这杯酒你就会杀了她们?”

[此贴子已经被作者于2007-9-14 13:13:59编辑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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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哪里……”
  “既然如此,叫她们都退下。”他摆摆手,刚才被他推出去的女子眼里开始浮起泪花,楚楚可怜的咬着花瓣似的嘴唇,沈绯衣铁石心肠,看也不看她一眼。
  老者无奈,挥手令女子下去。
  “难道两位还是不愿赏脸?其实我并无恶意,只是想交个朋友谈些风月人情。”他举杯饮尽,叹气,“如果两位执意不肯放弃戒心,我也不会勉强,只是外面已经下起大雨,山路泥泞不堪,两位若是不介意,可以在这里留宿一晚。”
  “下雨了?”小严奇怪,方才似乎并没有听到雨声,而当他起身去门口一看,地上水淋淋的一片狼籍,也不知什么时候下的大雨,院子里低势处积了水洼。
  山野里全是羊肠小道,山道本来坎坷至脚高脚低,若再这样摸黑打滑地走回去,实在是不智之举。小严看了一眼沈绯衣,苦笑:“看来这次是老天爷要我们留下。”
  沈绯衣沉着脸,看不出表情,小严转而凝视老者,深深一躬到底,道:“既然如此,一切听从主人安排。只是,我能不能请求您一件事?”
   “公子是在为瑾儿求情吗?”老者笑。
  “正是。”
  “呵,严公子方才眼色怜悯,老夫早知其意,故并没有严惩她,请公子放心。”
  小严这才松口气,跟了婢女去客房安歇,领路的女孩子正是刚才被沈绯衣推开的那个,一直气鼓鼓的嘟着嘴,把客人领到布置好的房间,转身问沈绯衣,“你就这么讨厌我?”
  她生了双秀媚的桃花眼,生气时也是脉脉含情,嘴唇更是红润如樱桃,带了露珠似的,在灯光下盈盈生辉。
  沈绯衣转过头去,冷然而立。
  女子不依,扯着他的袖子使劲摇,“你说呀,你倒是说明白呀……”
  她粉脸一直凑到沈绯衣面前,突然停了手,睁大眼,指了他,道:“咦,你怎么……难道……”她娇笑起来,小严侧目一看,沈绯衣脸上云蒸霞蔚,朱砂浸水似的晕红了一大片。
  “原来是怕羞胆怯呀,怎么不早说,现在主人不在了,你还羞什么?”女子更是大胆,柔声道,“你别怕,我又不会真吃了你。”
  她手贴着他胸口,整个人像是要揉搓进他身体里。
  沈绯衣无所可避,被她胸前双峰挤兑得几乎要嵌进身后墙壁去,脸上自颈间一路红到末,渐渐沁出苍白,他猛然伸手将她推开,指尖触到女人最敏感最馥郁的部位,没用什么力道,却也足够把她推得尖声大叫。
  “你真坏。”她哭啼啼地走了。
  剩下小严睨了沈绯衣,嘴角斜斜一个笑,后者心头火起,狠狠回瞪他一眼。
  房间里布置得富丽堂皇,一色紫檀雕花家具,木质光润得似乎沁得出油,配银白洒花纱幔,幔上垂了指尖大的紫水晶帘,案上置了定窑粉底剔花瓶,上头疏离地插了几枝紫白芍药,小严直接去案前湘妃榻上歪了,伸了个大大的懒腰,笑:“虽然这个贵宾作得真是莫名其妙,可你也不用这么恶狠狠地拒人于千里之外。”
  他说话的功夫,沈绯衣已去床后、四壁、窗前,仔细巡查一遍,回来坐在椅子上,面色凝重。
  半天,他才说:“这一场雨下得好生蹊跷。”
  声音细不可闻,然而小严还是听到了,立刻来了精神,“不错,依你看这是怎么回事?”
  他一骨碌从榻上翻身而起,正准备高谈阔论一番,沈绯衣却已转头去床上躺下,绛色褥子用紫棉线细细密缝,干燥软和的布质摩擦在肌肤上十分惬意,他慢慢伸展开四肢,不一会儿已阖上双眼。
  小严呆呆在原地看了他半天,只好苦笑,“真是个怪人。”
  厢房一共分作两间,中间隔了嵌枝花架半圆拱门,垂紫水晶门帘,灯光下光华流动似曲曲水波,小严去到隔壁房间躺下,才明白那层被褥有多暖和享受,他“嗯”的发出声极轻的赞叹声,一时浑身骨酥筋软,慢慢沉入黑暗。
  房间里不知熏了什么香,清甜里透着绿叶脆爽,混合了一丁点的辛辣气,冲得人脑门子清明,像睡在星空野地里,枕边开着不知名的野花,身畔翠草如荫。

[此贴子已经被作者于2007-9-14 13:16:17编辑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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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严果然梦到大片丰美茂盛的土地,遍地嫩绿的灯芯草,一把掐得出水来,荨麻叶尖上还挂着露珠,枝蔓间星星点点缀了奇异的紫色千瓣莲。
  那些美丽至心悸的莲花层层绽开,纵然在梦境里也是慑人心魄,引得他凑过去,把脸贴在淡紫色花瓣上,花瓣如极品丝缎,摩挲得浑身舒爽,然而他触到硬物,骷髅从花盏后探出头,白莹莹的骨与黑洞洞的眼,森然与他相对。
  “啊!”小严放声大叫。
  睁开眼时脸上果然疼痛,原来是一块突起的灰白色石头硌在颊下,划破层油皮,他茫然坐起,手掌又被碎石扎到,底下不光光是尖锐的石子,还有一蓬枯草,泥土砂砾,蚂蚁悠悠地在十指间打转,心头一惊,才彻底的醒了。
  天已经大亮,眼前哪里还有昨夜的华阁豪宅,身周一片鸟鸣声,穿梭在郁郁葱葱的树林里,不远处,沈绯衣坐在山石上,眼色茫然。
  “怎么回事?”小严怪叫。
  沈绯衣无言以对,慢慢起身,拍了拍袍上的枯草叶茎,薄薄的嘴唇紧闭成一线。
  “难道说我们真的遇到鬼了?”小严满肚子疑问,瞪大眼,“或是被人下了药,还有,这是什么鬼地方?”
  他的话像连串石子投进深井里,连个响声也没有,半圈涟漪都不见,沈绯衣完全坠入沉思,想了又想,转身既走。
  这段回程足足走了大半天,山路本来迂回难寻,有些地方野草覆盖,野兽踩过的痕迹也无,小严的手上,脸上不断被横空而出的树枝荆棘划破,一条条血痕赦然,衣裳撕破得厉害,他忍不住喃喃咒骂起来。
  沈绯衣置若罔闻,脚高脚低的往前赶路,好不容易找回大道上,拦了辆运菜蔬的驴车,才分头各自回去换衣裳。
  严府里挤满人,严老爷面红耳赤,焦躁得像掐了头的苍蝇,一见他大步踏进门,这才放下心,可又忍不住要发脾气,额头上青筋爆得老高,喝:“你这逆子,昨晚鬼混到哪去了?”
  小严还没回答,迎面李格非满脸紧张的堵上来,身后还跟着几个衙门里的差官。
  “严公子!这一整晚你去哪里了?也不向家里关照声,害得令尊大人担心。”
  他急急忙忙的抢着说话,不过是在提醒小严,千万别把乱石冢的事情漏出来,他要保密,小严也不肯吃亏,眼珠一转,笑道:“李主,别人来问也就罢了,你怎么也不明白?”
  一句话还是把问题推回去,李格非噎了噎,无奈还得自己接下,苦笑道:“莫非是在帮我办那件案子?唉,这么彻夜不眠的勘察,这倒是在下的不对了。”
  “怎么?衙门里有事情令小犬效力?”严老爷精神一震,他担心了一个晚上,不过是怕儿子在外面胡来,现听李格非这么说,心头立时一松,追问,“那是件什么案子?”
  “不过是件入室偷窃的小案子,都是些外头窜来的毛贼偷鸡摸狗,因为近来衙门里案子多人手不够,少不得麻烦到严公子。”李格非打着哈哈尽量大事化小事,小事化没事。
  严老爷却是真的听进去了,这下脖子也不粗了,声音也不硬了,话气里都透着笑声,连连道,“若真能帮到衙门,那倒是他的自造化了。不妨,有什么事尽管差他去做,耆长的名头可不能空口白叫,他要是敢偷懒,就狠狠治他的罪,千万别给我留面子。”
  “是,是。”李格非一连声应了,找了机会拐到小严房里,压低声音道,“严公子,你好大的胆子”。
  小严才换了身干净衣裳,见他一脸郑重,倒也不好敷衍,笑道:“我这可是得了你的差令去办事,怎么你也来怪我?”
  “办事不要紧,你怎么能一个人也不带,自己去乱石冢那种地方过夜?若是真出了事,岂不是我的罪过!”
  其实小严出发前曾经召集过衙门的差官,但那些人欺他无官无名,不过是个得了鸡毛令的小耆长,城外冻得死人,谁肯陪他去吃这种

严老爷却是真的听进去了,这下脖子也不粗了,声音也不硬了,话里都透着笑声,连连道,“若真能帮到衙门,那倒是他的自造化了。不妨,有什么事尽管差他去做,耆长的名头可不能空口白叫,他要是敢偷懒,就狠狠治他的罪,千万别给我留面子。”
  “是,是。”李格非一连声应了,找了机会拐到小严房里,压低声音道,“严公子,你好大的胆子”。
  小严才换了身干净衣裳,见他一脸郑重,倒也不好敷衍,笑道:“我这可是得了你的差令去办事,怎么你也来怪我?”
  “办事不要紧,你怎么能一个人也不带,自己去乱石冢那种地方过夜?若是真出了事,岂不是我的罪过!”
  其实小严出发前曾经召集过衙门的差官,但那些人欺他无官无名,不过是个得了鸡毛令的小耆长,城外冻得死人,谁肯陪他去吃这种苦头,少不了一个告假的告假,躲人的躲人。这会儿李格非问起,小严才知道那些人索性连这段隐情也瞒了。好在他素来脾气和顺,也不准备找谁的晦气,闻言只是一笑,“是,确实是我大意了,不过要不是昨天晚上那场大雨,我也不准备在外面耽搁。”
  “大雨?”李格非看他的样子像在看天外飞仙,“昨天晚上下雨了吗?”
  小严呆住。
  “算了,”李格非还以为他没睡醒,道:“还有一件事,今天清早我带人去乱石冢找你,可是守夜棚里空无一人,你去了哪里?”
  “这个……”小严苦笑,把昨夜发生的事说了一遍,他边说李格非边摇头,眉心处越皱越深,听到最后,一拍大腿作恍然状道,“这可不是狐狸精在作祟嘛!”
  “狐狸精?”小严好气又好笑。
  李格非正色道:“你千万别以为我这是在开玩笑,其实有些事我也没对你提,城东外闹鬼作怪乌烟瘴气已有一段日子,不少人在荒郊遇到美貌女子与华衣少年,有些人不过远远看了个影子,也有些人稍不留神与之接近纠缠,因此失踪或惨死的颇有几个,案子报到衙门里,我都不好意思把状纸往上递,李兄,既然人人都道举头三尺有神灵,又岂知冥冥之中或许也有鬼魅精怪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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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走尸?狐狸精?游魂野鬼?小严渐渐笑不出来,思前想后,这些日子所闻所见哪桩不是匪夷所思?李格非又凑上来低声道:“我也就是在你面前才肯说这话,依照我们县太爷的脾气,即便是把昌令县翻个底朝天,‘鬼’字也是万万不能出口的,差事难办也就难办在这头上。”
  “那你的意思是怎么办?”
  “还得按贼盗的路子办。”
  “那是没有可能的事!”小严断然道,“昌令县才多大的地方,一年到头也见不了几个生面孔,若要我拿县里的乡亲做替罪羊,李主簿,你还真找错了人!”
  李格非见他沉下脸,忙赔笑,“公子误会了,我好歹也是吃官饭的人,怎么会教唆你害人?说是按贼盗的路子办,是因为县里确实有这么一个可疑的人,我暗地里查过,自昌令县传出第一桩怪案起,他就平空冒了出来,怎么会这么巧?况且这个人也确是行踪叵测来路不明,故特地给公子提个醒。”
  “哦?那人是谁?”
  “这个倒不大明白,只知道他平时爱穿黑衣,常常出入富户之门,容貌妖丽,又总是在办丧事的时候出现,不知在干什么勾当,偏偏怎么也打听不出来,名字倒是有的……”
  哦?小严心中一动,眼皮子突地跳起来。
  果然,耳边听李格非轻轻地把名字吐出来,沈—绯—衣,三个字,明明白白递到他面前。
  小严沉默,忽地又笑了,也不说话,瞟着李格非。
  李格非却以为他是心存感激,得意道:“严公子,你若是想查乱石冢的案子,倒可以从他身上先开刀。放心,咱们同在衙门效力,彼此自然要多多关照,以后有什么事情只管开口,知无不言,我一定全力相助。”
  他起身拱手而别,小严也不多话,陪着送到大门口,少不得又客气了几句,却见隔壁邹府朱门大开,有人蹬蹬抢步而出,几个仆人跟在身后边跑边劝:“三少爷,三少爷……”
  邹翎充耳不闻,满面怒气自顾自往外冲,猛然一抬头见了小严与李格非,不好避开,勉强点了点头,转身往街西去了。
  他走得只剩了背影,才见邹府管家刘荣跟出来,遥遥向邹翎去的方向苦笑。
  小严辞了李格非,也不进门,过去与他打了声招呼,刘荣是邹府的老管事,从小看着他爬墙头掏鸟巢的调皮捣蛋,感觉倒比自家的少爷还熟络些,于是叹道:“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忽然想起什么,上下打量一遍,问,“严公子仿佛比我家三少爷长一岁,今年也该有二十了吧?”
  “是。”小严警觉。
  “我在你这个年纪时,娃娃都已经三岁了,严老爷倒不急着抱孙子。”
  小严眼珠一转,立刻道,“你家三少爷是不是为了指腹成亲的事发脾气了?好呀,你怕我问及此事,居然先下手为强,赶在前面拿我说法。”
  刘荣被他说中,自己也忍俊不禁,连连摇头,“严公子说笑了。”
  小严倒还真没有心思说笑,嘴上轻松,心里骨碌碌转着方才李格非的话,石子似翻滚的在五脏里,硌得一股子酸水上冲。
  他天生倔强认死理,表面上嘻皮笑脸百无禁忌,其实底子里最争强好胜,什么事都得问个水落石出才好,这次遭遇到怪事,任是干什么事都没了心思。
  晚上老老实实陪严老爷吃了饭,又听了会教训才回房,横在温香暖和的被褥上,想到昨天晚上的情景,越发迷惑不解,怎么也阖不上眼,无奈又乘着夜色偷偷摸起身,换了身干净利落的衣裳,扒着窗沿往外探看,乌沉沉的夜色里灯火皆无,只余天空一轮圆月数点寒星罩着苍茫大地,偶尔远处几声犬呗。
  手上用力,他从窗口跃出去。
  乱石冢实在不算个赏心悦目的地方,至少就算打死小严,他也不会把它同赏心悦目联系在一起,可是当他满身泥巴脚高脚底走至那里时,他发誓这简直是他一生中所见最赏心悦目的地方!
  空阔之下,明月将乱石冢的一草一木,甚至是一块小小的石头都照得轮廓清晰,满地依然是土丘与杂草,然而在月光下镀了层银衣,变得线条优美风姿卓越,衬着不远处的雕槛绣楼,檐下铁马叮当,风中隐隐有花香,简直有种世外仙境之感。
  小严吃惊到四脚僵硬,连手指头都不能勾一下,直愣愣矗立,眼珠子几乎要从脸上滚下来。
  那些破棚、烂泥、野狗与白骨,像是上一辈子的事情,根本再也无法从眼前的景色里找到半分影子,他摸了摸自己的额头,几乎怀疑自己是不是已经死了一次,经过了奈河桥与黄泉路,重新投胎又回到乱石冢。
   “我来的时候这里就是如此了。”身后的人轻叹道,声音缓慢而低沉,毫无预兆地自静谧中产生,听在小严耳中,像是经过了坟墓死人后的声音,简直比最猛烈的雷霆还要可怕,他狂叫一声,原地向上一跳多高。
  沈绯衣像是早已料到他的反应,头发丝也没有动一下,等他站稳了,气急败坏的看过来,才淡淡道:“我比你早来了一会,见你一来就瞧得入迷,所以没过来打招呼。”
  “你……我………”小严怒得面红耳赤,这个人究竟是故意恶作剧还是天性凉薄,偏偏脸上云淡风清,一双亮过寒星的眼睛,极其认真的看着他,叫人想骂也骂不出来。
  “严公子,若不是昨天晚上我们才来过,你相信不相信世上的事情竟会有这么大的变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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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知道。”小严没好气,上下打量他,也是一身裁剪合度的黑衣,不知是什么料子,柔软似丝,光泽如绸,又不像丝绸那样无力易皱。顿时想起那个来历不明的老头说的‘做官三代才懂得穿衣吃饭’,连同李格非的那句‘爱穿黑衣,容貌妖丽’,情不自禁狠狠看了他一眼,云雾般的月华中果然五官秀美绝伦,心头更加不安,冷笑道,“老母鸡变鸭的事想必沈公子是相信的,看起来一点奇怪的神情也没有,你早来不止一会了吧。”
  “你怀疑这事和我有关?”沈绯衣微笑。
  小严却没有他这么镇静,猛地脸孔一板,厉声喝道:“那你到底算是什么来历?别用镇尸官这样的鬼话来骗人,世上哪有你这样走江湖的,衣着打扮比我们县最富的商人都精细,行迹不明,鬼鬼祟祟,若不是贼盗还会是什么!”
  他平时嘻嘻哈哈像是百无禁忌,可沉下脸,两道剑眉立起,果然有几分狠劲,偏偏沈绯衣完全不吃这套,面色安然只当是没看见,被小严死死瞪住,半天,才闲闲地接一句:“除了衣着华丽行迹不明鬼鬼祟祟,不知在下还有其他什么错处?”
  “这个……”小严噎住。
  “若不是应公子之邀,在下也不会半夜三更出现在这里。况且在下吃的是江湖饭,从来就是拿人钱财替人消灾,若是因此被严公子指责为行迹不明鬼鬼祟祟,我倒是很有几分委屈。”
  他语速不缓不疾,言简意赅,句句有理,小严平时也算是个伶牙俐齿的,居然被逼到张口结舌,一肚子火气发作不得,只得冷笑,“不错,被你这么一说,何止是委屈,你简直冤枉死了。”
  沈绯衣微笑。
  他身后背景秀丽似一幅嵌绣在软烟罗纱上的工笔小画,更衬得他笑容恬静温和,可是亦是秀丽中藏着诡异,小严情不自禁吸了口冷气,很有些毛骨悚然的感觉。
  一口气才到嗓子眼,还未呼出,沈绯衣已经侧起头,轻轻道,“你听……”
  时已半夜,郊外林木间腾起层雾气,把头顶那轮弯月浸得朦胧模糊,边缘处氤氲吐出光晕,风已经停息,铁马静寂之后,小楼处居然传来细微的女声,断断续续若有若无,娇弱时像是在哭泣,婉转时又像是在唱曲。
  这下,不光是小严,连沈绯衣也忍不住面色凝重。两人面面相觑,有些紧张。
  “什么鬼东西?”小严低声咒骂,想一想,又道:“要不,我们……过去看看?”
  话还没说完,沈绯衣已抬步,只一瞬间,笑意还挂在他嘴角,浑身肌肉已绷紧,迅速间化身为猎食中矫健的豹,果断奔目标而去。
  一前一后奔至楼下,声音更加清晰,像是有个女子正在低声唱曲,声线极细极幽,纤细如一缕游丝,却总也不会断,吊得人耳朵痒痒的,可又到底听不出她唱得是什么。
  走至大门前,小严抢上一步,手搭了朱漆木门上的兽口铜环,微一吐力,应手处“咯呀呀”地开了,与此同时,女子声音嘎然而止,像是也被小严的手指触到,顿时再无声息。
  大门后是空荡荡的院落,新刷的一溜粉墙与精致小巧的两层楼阁,墙角处种了几株菊花,嫩黄与浅紫花苞半吐半露,除此之外,整个院子里再没有其它东西,铺了细石的地面在月光下隐隐发白。
  “我们上楼吧。”小严摩拳擦掌,目光灼灼地盯了楼门,“管它是人是鬼,今晚我一定要看出个门道来。”
  楼门也是虚掩,客堂里空无一人,沈绯衣自怀里掏出支火折子点亮,将周围仔细照了一遍。堂中家具摆放中规中矩,连同案上一只檀木镇纸,所有东西俱是干干净净一尘不染,沈绯衣皱眉,问小严,“你可发觉这里有些古怪?”
  “不错,”小严的眉头皱得比他还狠,又四下打量,苦笑,“我也觉得这里很邪门,可是又说不出来是哪里不妥。”
  “算了,上楼再看看。”
  沿楼梯向上,迎面一条笔直的走廊,一面靠着朱雕栏杆一面紧挨几间厢房,走廊里没有灯光,月光下依稀可见房门处挂着团簇绣花锦帘。
  不知为什么,最里间的门口锦帘忽然微微摆动,敲在门框上“啪”里一声。
  “嘿,这里一丝风也没有,门帘怎么会动?”小严喃喃道,话是说给身后的沈绯衣听的,可是等了会儿,没人理他。只好苦笑,自己接下去,“难道真是闹鬼了?喂,把你的火折子借我一用。”
  仍然没有声音。
  转过头,背后整片黯淡暮色,而刚才在楼梯口还同他在一起的沈绯衣像是薄雾般融化在黑暗中,连个鬼影子也没了。
  “呜——”这下真的刮起了风,凉气抵着脖子根,恶狠狠灌进领子,迅速将整片肌肤浸得僵硬冰冷。
  真正自作孽不可活!为什么要去找这种来路不明的怪胎作为帮手?每次他总是在出乎意料的时候出现,又在最紧要的时候消失掉。
  小严只觉脑中“砰”地爆裂,瞬息间大片空白,瞪着那片要命的黑暗,舌头顶住牙膛,恨不能满嘴喷出鲜血来。忽地肩头一重,似乎是什么东西搭了上来。
  “谁!”他暴喝,转头。
  身后并无一人。
  惊魂未定,右手袖口突又一紧,忙低头,仍然空无一物。
  小严几乎要疯了,正自焦躁忙碌,耳听得身后“吡啪”一记,门帘子重又响起,同时伴着低低女子声,曲不成调,字不可闻,幽幽如呻吟。
  在这样阴冷诡异的夜里,遇到神秘之事妖魔之声,又是单独一人,已大非吉兆,换成别人早已胆寒心怯挥袖而去,偏小严这个人,从来都是犟脾气,明明心里怕得要死,可是火气一顶脑门,眼珠子都沁出红丝来,哪里还会谨慎多虑,此时喉咙里血气咯咯上涌,反而扭头向门帘处猛冲进去。
  门板大开毫无阻挡,房间里也没有半星灯光,一甩门帘,当头便可看到房内全景,小严头已进了门帘,双脚大开迈在半空,眼睛已落到房中那堆白乎乎的物事上。
  天晓得那是堆什么东西,约一人多高,整体覆盖在灰白色丝麻似的线团下,正在窗外斜斜射入的朦胧月光里缓缓蠕动,乱线纠结的表面时不时闪出几丝银色光芒,细微如针尖,如只巨大的蚕蛹,而蛹下不住弯曲扭动,像是有什么东西正欲破茧而出。
  那种奇怪的声音便是从这堆东西里面发出的,离近了听,还是像女子在唱曲,不过世上哪会有这样痛苦的歌声,像有人被绑紧全身,压住胸腹,从鼻子里灌进一壶滚烫的开水,而嘴巴还张着,从五脏六腑里糜烂的血肉中挤出来的歌声。小严瞬间遍体浮起鸡皮疙瘩,恨不得自己根本就是个聋子,他傻站在门口,进退不得,双眼死死地盯着这团扭动的东西,一直看到茧子表面剧烈起伏,逐渐由里而外捅出个洞,一只光秃秃泛着青红之物的东西探出来,他用力瞪着它,看得眼珠子都凸了出来,像条干涸快死的鱼,终于看明白了,突然浑身颤抖,转身狂奔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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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严疯了!
  严老爷右眼皮跳了一晚上,天不亮就起来找儿子问话,谁知床铺整齐,人根本不在房间里,老头子又气又急,惦着李格非说的神秘公事,又担心儿子的安全,心里很有种不祥之感。正在屋里急得团团转,突然门口有家丁奔进来,急声叫:“老爷,李主簿求见,他说少爷疯了!”
  严老爷眼皮一黑,几乎仰天一跤坐到青石地板上去。
  小严并不是自己回来的,有个早起打柴的樵夫在郊外发现了他失魂落魄地走在野地里,嘴里嘟嘟囔囔不知说着些什么,问话也听不到,才离得近些,立刻动手打人,始终目光呆滞表情迟钝,打人时倒时实心实意,几乎要敲破樵夫的脑袋,报官后,四个差官合力才能将他制住,用麻绳捆了送进衙门,李格非叫苦不迭,不敢怠慢,亲自叫人陪着送回严府。
  一见到严老爷,李格非万分诚恳道:“严公子怎么会突然变成这样?是不是中邪了?”口气完全是无辜的。
  严老爷哪有功夫和他罗嗦,一迭声地叫人先把小严横架到床上,又打发家丁去请县里最好的大夫,严夫人坐在床边哭哭啼啼,丫头家丁们挤在门口乌眉直眼地听命办事,场面十分混乱。
  大夫专心地把小严的脉,犹犹豫豫,半信半疑,仔细研究了半天才皱眉道:“这个脉象很奇怪,公子并没有痰症,想是内里受了什么打击,外头又受了寒气,内外夹攻所致,若说是失心疯一时半会治不大好……”眼角瞟到对面的严老爷脸色渐渐青里泛白,马上话头一转,“呃……我看还是有办法治的,好在公子体质不错……先吃两剂药看看。”
  勉勉强强开了药方,再不敢多看严老爷一眼,大夫几乎是猫着腰躲了出去。
  严老爷再无办法,好歹死马当作活马医,叫人按方子抓药煎药,又是一通手忙脚乱人扬马翻,再回过头,不知何时,李格非溜得人影不见。
  要不是小严还痴痴呆呆地躺在旁边,严老爷自己都想发狂打人。
  出乎意料,药方居然有效,一阵挣扎发抖汗如雨下之后小严呼吸逐渐平和,虽然人还是混沌,到底安静下来,一动不动躺在浅色团花绣面的锦被里,双目紧闭,面色淡金,往日里精灵古怪的顽皮相消失不见,宛如陌生人。严老爷眼泪都快下来了,猛地一跺脚,向老婆喝:“你嚎什么丧?还不让你儿子好好静养,等他真死了你再哭也还来得及。”
  终于一屋子人都被他赶了出去,只留下个能干的老妈子守在床边端茶递药,几个时辰过去,小严始终姿势不变,要不是腔子里还有一口气,几乎就是个死人,老妈子看着他眼神也像是看死人,嘴里喃喃自语:“作孽呀。”神情里既怜悯又害怕,每隔一个时辰,用手托着颈子往嘴里塞几口水,房间里静悄悄,只有老妈子走动时的鞋底橐橐声,裙裾摩擦沙沙声,小严依旧挺尸一样,水从唇间牙缝里挤进去,春雨浸入泥土般沉默。
  一直挨到后半夜,老妈子渐渐瞌睡,歪头斜脑地靠在床边的矮凳上,夜色沉沉,桌上油灯里的棉芯烧得焦黑,在昏黄灯光里呲呲轻爆,明明还有半罐子油,毫无预兆地,灯光突然熄灭,与此同时,老妈子浑身一个颤栗,从梦乡里惊醒过来。
  睁开眼,便看见窗口,窗外就是院子,映了一地白霜似的好月色,老妈子用手紧了紧衣襟,不知为什么,总觉得脑后生风,心里明白油灯就在对面桌上,离自己最多二步之遥,旁边一并放着火石纸媒,可是人就是站不起来,勉强咽了咽口水,略镇静了些,才发现原来是双腿抖得厉害。
  “来————”她轻轻叫,声音是软的弱的颤巍巍,在沉寂的黑里鬼魂似的无力飘过,终于吓到了自己,于是拼尽力气跳起来,扑向桌子摸索火石。
  灯光乍亮,还是蓬火苗,人已经明显呼出口气,可惜放松得还是早了些,电光火石一瞬间,她瞥到桌子的另一头前已经多了张惨白冰冷的脸。
  “啊——”老妈子狂叫着把油灯推出去,油灯还在半空,人已烂泥般瘫软在地,而对面那张脸迅速转了位置,轻轻跃到她身后。灯光没有熄灭,油灯已经在他手里,顺着苍白的面孔往下照,一身黑色衣裳,像是正在半明半暗的房间里渐渐融化,隐约留下的一个影子。
  他把油灯端端正正地放在桌上,径直将灯芯捻开,光线明亮了,他整个人也就从影子里脱胎出来,清秀颀长边,依旧是苍白的脸,双眸亮如寒星,他转过身,双眼一眨不眨,向床上的小严俯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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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把油灯端端正正地放在桌上,径直将灯芯捻开,光线明亮了,他整个人也就从影子里脱胎出来,清秀颀长,依旧是苍白的脸,双眸亮如寒星,他转过身,双眼一眨不眨,向床上的小严俯看……
  
小严只是躺着,一动不动,面色更加灰白,再仔细看,连呼吸都停了。
  他心头一紧,本能地伸手去探鼻息,手还未触到鼻子,底下张开一张大嘴,牙齿雪白,一口咬在手上。
  来人毫无防备,疼痛倒还在于其次,吃惊实在不小,情不自禁‘呀’了一声,倒退半步,小严便死死地咬住他,嘴连着手,被拽得从床上直挺挺坐了起来。
  一时两人动作凝住,面对面,小严张开眼,直勾勾的看人,沈绯衣哭笑不得,低声喝:“你这是真疯还是假疯?”
  小严沉默,平时半大不大的一双眼,此时瞪得又圆又大。
  沈绯衣也回瞪他,半天,还是恻然,叹:“原来你是真的疯了。”
  “呸!”小严立刻吐出嘴里的手,冷笑道:“你才疯了呢!我若是不出事,你怎么肯乖乖送上门?”他硬在床上死躺了一整天,腰杆都僵硬,此时略微动作,关节处‘咯咯’作响。
  “你没事就好。”沈绯衣倒有些放心,唇边微微浮出一丝笑意,故意沉着脸,淡淡道:“我还以为你真的看到了什么怪物,以至于吓得心智失常……”
  话未说完,眼角人影晃过,脖子猛地一紧,刚才还在活络筋骨的小严已经冲过来,双手掐着他脖子,大吼:“你还有脸回来?要不是怀疑我疯了你会回来?”
  看惯了娃娃脸笑眯眯,办事毛里毛躁的小严,现在这股子凶猛暴烈的模样实在令沈绯衣很吃不消,才一怔,便觉得颈部卡得疼痛,渐渐呼吸困难,忍不住双臂用力一挥,未想小严身子虚弱,中看不中用,竟然被挥得飞出去。
  沈绯衣一出手立刻后悔,刚想跟着飞身过去半空截住小严,突然听到身后有人放声狂叫:“有—鬼—呀!”
  原来是个夜里起来解手的家丁,见小严房间还亮着灯,过来一瞧,一眼看见老妈子软在地上,死活不知,而公子正被个穿得鬼里鬼气阴森森的黑衣人弹飞出去。听到动静,黑衣人转过脸来,一张宝光流动的俊秀面孔,世上哪会有这么漂亮的人,家人更加肯定,指住沈绯衣,结结巴巴地叫:“狐—狐—狸精——”一转念想起它或许要伤人,忙手脚哆嗦连滚带爬地往回逃。
  沈绯衣一呆,小严已结结实实撞在床架上。

  “抱歉抱歉。”沈绯衣过去扶他。
  小严眦牙裂嘴几乎要吐血,又疼又怒,一把甩开他递来的手,嘶声道:“滚,你们这些知人知面不知心的东西,两面三刀,别以为我会怕你们……”
  沈绯衣听他越骂越难听,奇怪:“你这可是在骂我?”
  小严恶狠狠地瞪着他,许是灯光的缘故,面目有些扭曲,许久,才从齿间迸出话:“你敢说你从来没害过我?你心里就没有半点鬼胎?”
  “我确实有些事瞒着你,但不能说这就是害人。况且这个案子本来就是你来找我帮忙,我何曾拖你下水?你难道连这点也分不出来?”
  沈绯衣叹,他五官秀丽眼色明亮,实在不像是个心肠歹毒的人,小严死死地盯了他一会,左思右想,确实也找不出他害自己的证据,只得慢慢吐出口气,悻悻道:“事到如今,是人是鬼我都分不清了,哪还能识别恶人善人?”
  “哦?你觉得自己见过鬼吗?”沈绯衣道,他脸上重新现出那种似笑非笑表情,小严心头火起,反驳:“你呢?你真得以为自己是镇尸官?我看你倒是和鬼一路的。”
  两人目光相视,尖利冷静,像是一场兵戈之战,谁也不肯让步。对峙间,门外却传来脚步声,由远而近人声嘈杂,想是家丁搬来的救兵,沈绯衣再也留不下去,只得收回目光,道:“我看你还是好好休息,再也不要管这些闲事,昨天晚上的事情我日后会向你解释清楚,严公子,请听我一劝,若想平平安安寿终正寝,就不要再管衙门里的案子。”
  他索性从门口招摇出去。
  “哇呀!”院子里一阵大呼小叫,伴着严老爷凄厉的‘鬼!鬼!鬼!’叫声,想是沈绯衣窜上墙头走了。
  家丁涌入房间时,只见小严傻傻立在床边,地上瘫着老妈子,严老爷痛心疾首,抢上去扶住儿子:“你怎么了?”突然想起什么,转头吩咐下人:“天一亮就去城外清云观把王道人请来作法!”
  “可是,老爷,县太爷说过不许……”
  “呸,要不是衙门里那点事,我儿子怎么会变成这样?他要是为这事治罪,不如把我们全家都杀了才好!”
  一提起官府公事,严老爷咬牙切齿后悔不已,家丁抖抖缩缩不敢多话,小严抬手阻止:“且慢,我没事,不用去找什么道人。”
  “剑秋,”严老爷又惊又喜又怀疑,“你真的没事了?怎么好得这么快?刚才是谁在你的房间里?他对你干了什么?”
  一连串问题问得小严头痛,才要开口,又发觉自己根本无从解释,便只好在严老爷灼灼目光下重新闭上嘴,表情很是困惑。
  “你们快扶少爷躺下。”严老爷大惊失色,把小严安排妥当,叫人抬走仍在昏迷的老妈子,招手向管家仔细道,“少爷现在神智不清,分明是鬼迷心窍,必须快些找个道长为他做法驱妖。”
  “是,是,”管家用力点头,“我也觉得刚才从房里跳出去的那个东西像是狐狸精……”
  小严哪里管他们暗地里嘀咕,他现在满脑子都是沈绯衣临走时的话,回忆自李格非交待这桩案子后,前前后后所遇到的事,没有一件不是荒诞诡异,而昨天晚上看到的那个东西……一想起来便忍不住打个冷颤,整个人像是被猛力塞进某个满是尖刺的窄筒中,浑身上下都在发抖。
  “坏了坏了,少爷又发病了。”众人又是大惊小怪,七手八脚地端来一碗热腾腾的汤药,没头没脑地往小严嘴里灌,小严也懒得和再计较,喝了药,浑身发汗,倒在枕旁沉沉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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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们快扶少爷躺下。”严老爷连哄带骗,把小严安排妥当,叫人抬走仍在昏迷的老妈子,招手向管家悄声道,“少爷现在神志不清,分明是鬼迷心窍,必须快些找个道长为他做法驱妖。”
  “是,是,”管家用力点头,“我也觉得刚才从房里跳出去的那个东西像是狐狸精……”
  小严哪里管他们暗地里嘀哩咕噜,他现在满脑子都是沈绯衣临走时的话,回想自李格非交待这桩案子后,前前后后所遇到的事,没有一件不是荒诞诡异,而昨天晚上看到的那个东西……一想起来便忍不住打个冷颤,整个人像是被猛力塞进某个满是尖刺的窄筒中,浑身上下剧烈的发抖。
  “坏了坏了,少爷又发病了。”众人大惊小怪,七手八脚地端来一碗热腾腾的汤药,没头没脑地往小严嘴里灌,小严随便他们摆布,喝了药,浑身发汗,倒在枕旁沉沉睡去。
  道士来得很快,想是昌令县自从换了县令后,法事少了许多,难得有赚钱的机会当然不可错过。
  一大早,院子里架起八仙供桌,严老爷差人连夜宰了牛、羊、猪各一头,搭上新鲜蔬果摆设齐全,桌旁立两名眉清目秀的青衣道童,王道人仙风道骨拂尘如雪,稽首朗声道:“请公子——”

  话音未落,房门大开,四名家人昂首阔步而出,一式清爽打扮,帛衣玄带小牛皮靴,单手托着门板,小严莫名其妙仰天躺在在门板上,眼睁睁被人祭品似的抬出来,呈在供桌前。
  王道人装腔作势地看他一眼,拈着胡须沉吟道:“公子被狐狸精迷得不轻呀。”
  “你放屁!”小严怒,一跳多高,随即被家人按了回去。严老爷赶紧过来挡在门板前,赔笑:
“道长,你看小儿还有救吗?”
  “当然,且看贫道如何对它对法。”道人风清云淡地笑,猛地出手两指一点小严额头,另一手去供桌上拔了支蜡烛,在半空中‘呼呼’舞动,蜡烛芯子上一点通红,贴着小严的面皮上下翻动,宛如灵蛇多变,众人正看得入迷,突然小严额头处‘嗞嗞’迸出火星子,他自己也吓一跳,蜷在门板上惨叫。
  与此同时,王道人猛地跃起,迅速抽出腰间桃木剑摆开个蛟龙出海的架式,剑尖点住小严暴喝声:“妖孽还敢作怪!”,果然威风凛凛宛如天人,围观的人这才明白过来,满堂哄然叫好,一时掌声不绝,王道人稳稳收了架式,不慌不忙又舞了个剑花,方矜持地向众人点头答谢,鼓掌的人更加起劲,连严老爷都眉开颜笑,唯有小严额头一片焦黑,气得两眼翻白晕厥过去。
  王道人开场成功,更加得意,从怀里摸出张朱砂描得弯弯曲曲的符纸道:“你们别怕,公子并无大碍,他只是受到千年妖狐的迷惑,现在妖狐的蛊术已被我用法力定住,再将我这道镇狐符用火化了,喂公子吃下既可平安无事。”
  “好的好的。”严老爷深信不疑,忙上前双手接过来,命人端水,亲自喂小严吃符。
  王道长眼珠一转,又道:“这只妖狐万分狡猾,实在不可轻视,贫道为了替天行道,决定在此设上法坛,镇它七七四十九日,一定将其彻底化为脓血才能安心离开。”
  “一切全听道长差遣。”严老爷为救儿子,哪有不答应的道理。
  小严本来只是受了风寒身子虚弱,又不知被王道人设了什么鬼把戏,额头上灼出大片火泡,偏偏所有人都偏向妖道,吃再多苦头也没人同情,心里气到苦,总算人还聪明,再不倔强多话,闭目养神等待机会。
  严老爷见他老实下来,还以为是作法的结果,欣喜万分,少不得叫人清扫厢房,重设神坛,奉以美食佳酿丰厚香资,神仙似的捧着王道人。
  一直挨到下半夜,小严起了床,趴着窗格往外看,院子里灯火还旺,王道人早去厢房梦周公了,只留下个小道童在坛前打瞌睡。
  小严便在窗格里遥遥看着那个青衣童子,一双乌黑的丫髻,粉团似的小脸倚靠在供桌边,很香甜的样子,于是他脸上慢慢浮起种居心险恶的笑,有这么一刹那,也就像是个被妖狐附身的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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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神坛旁点着七盏胳膊粗的莲花油灯,油芯烧得旺,道童睡得特别暖和,小严轻手轻脚绕过去,对着他打量半天,摇摇头,又蹑手蹑脚摸到王道人睡的西厢房,房间里居然点着灯,王道士没有睡。
  立在窗沿往里看,竟然有个女人背窗窈窕而立,背影纤细秀丽,实在是个不可多得的美人胚子,只是小严看着她眼里除了惊奇并没有半点惊艳的样子,他认出这女子竟然是隔壁邹府邹翎的未婚妻,那个麻子脸的丑女。
  说实话,若是不看脸,她真正是个出众的美女,尤其此刻半夜,晕黄色灯光下,她穿了身淡绿衣衫,更显得腰肢袅娜双脚修长,看得对面的王道人都眯起了眼。
  “你究竟愿不愿意帮我的忙?”女子被他看得有些不耐烦,她声音很清脆,在静寂的夜里格外轻灵,连窗外的小严都听得一清两楚。
  “这个……”王道人只是眯着眼在她身上转来转去,像查看货色,又像是估摸价钱,看看脸,又看看身体,很有些犹豫。
  “我并没有多少钱,一共五钱银子,你看这些够不够做法事?”
  女子从胸口处小心摸出个粉色锦袋,打开绳结将两块碎银倒在手掌心,衣襟翻动中,显得她的胸部高耸,轮廓美丽,哪像寻常女子那般平坦,也不知道有没有扎裹胸布,王道人看得脑子一热,冲口道:“好!”
  “真的?”女子又惊又喜。
  “这个……”王道人眼光移到她掌心上,又着实有些后悔起来,“贫道最粗浅的法事也不止一两银子。”
  “那怎么办?我实在没有钱了。道长,你不能见死不救呀!”。
  “女施主不要着急,让贫道好好想想。”王道人眼珠子骨碌碌,又在她身上转来转去,转到脸上时大皱眉头,往下一移动,又是眉飞色舞,终于,道,“你先把手递过来让我看看掌纹。”
  “咦,驱妖也要看掌纹吗?”女子奇怪,可还是顺从地把手递过去。
  王道人便拉着她的手仔细研究,想不到这女子脸上丑陋,手上的皮肤倒白皙,灯光下焕出珠宝似的光华,肌肤滑腻细致,十指纤长柔韧,王道人渐渐心猿马意,拉在手里抚摸,还忍不住用力捏了捏。女子立刻抽手回去,喝:“你这是干什么?”
  “贫道这是在做法驱妖。”
  “胡说八道,你以为我是傻子吗?”女子发脾气,恨声道,“你到底愿不愿意替我驱妖?或者就给我几道除魔符,不要因为钱少就想欺负人。”
  “才五钱银子就想设法坛请神符?”王道人也干脆,“贫道也是要吃饭的,收斩凶神恶煞邪法符一两银子一张,设坛最少也要五两银子,少一文钱都不可能。”
  “既然不可能你为何不早说?”女子跺脚,“还好意思说什么替天行道,我看你不过是个见钱眼开的势利小人罢了。”她怒气冲冲转身走出房间,人才到门口,不出门,反而又折了回去。
  “怎么?你后悔了?”王道人得意。
  “哼,我就是被妖怪吃了,也不会再来求你这个坏蛋。刚才你明明不想帮我,却还摸我的手,我是回来讨个公道的。”
  “你想怎么讨公道?”王道人哈哈大笑起来,“难道贫道的手也要让你摸摸?”
  “呸,你先吃我一记耳光。”女子高高扬起手。
  她动作快,王道人也不是吃素的,才见她手一抬,脚下一滑,人已经退后,一手探入怀中,一手指了她面门,“小姑娘,休要在我面前撒泼,别等吃了苦头才知道我的厉害。”
  “谁怕你!”女子追上来打。
  王道人冷笑,闪身避开,一手在空中乱舞如鬼画符,另一手抢了旁边桌上烛台护在面前,口中念念有词,说也奇怪,烛台所到之处开始“吡吡”作响,爆出火星。
  女子几乎被火星灼到,猛吃了一惊,顿时止步停手。
  “我这紫微护身法连千年精怪都抵挡不了,何况你这小小丑妇,还不知道厉害!”王道人摇头晃脑,动作更加用力,火星子连串爆起,“吡吡啪啪”轻响不绝,绕着女子团团飞舞,将她身上淡绿衣衫烧出焦洞。女子不住扑打身上火星,转身要逃,道人便执烛台在后追,眼见一簇火苗窜起,燃到她头发,鼻尖闻到头发焦味,女子又急又怕,“哇”地哭起来。
  小严再也看不下去,一推窗格,单手撑体跃进房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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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7-09-14 13:29操作
只看楼主AA分享
王道人正耍得有趣,女子虽然面孔难看,可身材实在娇媚动人,尤其是一追一赶之间,看不清面目,唯见条凹凸有致的身子在面前晃动,衣衫轻盈如蝴蝶展翅,连着底下一波波曲线虚虚实实,勾人魂魄。冷不丁眼角一黑,窗口处腾空跳进来个人。
  小严本来耳聪目明,虽然房间里光线阴暗,仍将所有人的动作看得一清二楚,他早瞄准了王道人那只才从怀里伸出的手,此时一个箭步上去,劈手攫住。
  王道人定睛一看,道,“严公子,你这是干什么?”
  “我不是严公子,我是千年狐狸精,专门来和你斗法的。”小严皮笑肉不笑,“早上斗不过你,或许晚上我的运气好一些。”
  他用力捺着王道手的手,一直别转到自己面前,王道长哪有他的力气大,眦牙裂嘴地被他把手心掰开。
  一蓬淡黄色的粉尘从手心处飘下来,伴着种刺鼻的气味。
  对面女子忘记脸上已经哭得泪水涟涟,也凑头过来细看。
  小严忙道:“你小心。”示意她退后,一手用力将王道长推开,却把他手上那只烛台抢过来,慢慢靠近地上的那蓬粉尘,“朴”,青石地板上立刻燃起丛火苗。
  “嘿,好厉害的花招。”他笑。
  “这是怎么回事?”女子不解。
  “你说呢?”小严转头反问王道人,后者脸上苍白,可还在强作镇静,拂袖道:“尔等竟然冒犯……”
  “少废话。”小严过去一把攥着他衣襟扯过来,王道人身高比他足足矮了一头,被扯得脚尖几乎离地,颤声道,“严公子……”
  “怎么,你认得我不是千年狐狸精了吗?”小严额头处焦了一块,动作时仍然隐隐作疼,一想起早上的事就咬牙切齿,手上用力,恨不得把王道人吊在半空,还不忘记去他怀里搜身,果然掏出只巴掌大皮革袋子。
  “你看看。这是什么。”他递给女子。
  女子把皮革袋上的绳子松开,立刻飘出股浓烈的气味,“好像就是地上的东西。”她说,伸头往里瞄了眼。
  “妖道,这是什么?”
  “这,这是贫道的紫微……”
  小严不等他吹完,自言自语似的说:“既然是降妖的东西,应该不会伤害人,姑娘,请你把这袋东西全淋在这个妖道身上。”
  “好。”
  “别呀!”王道人终于害怕,“严公子,千万别这样。”
  “你怕什么?道长是半仙之体,难道还怕这种驱妖的小玩意儿?”小严直接把女子身上的皮革袋子抢过来,拎着王道人的领子作势要往里面灌。
  “救命呀!杀人啦!”王道人吓得七窍生烟,惨叫。
  “真没用。”小严想不到他真会开口求饶,呆了一呆。喝,“闭嘴。”
  王道人不知道打了什么主意,眼珠一转,反而叫得更加大声:“来人呀—来—人——“他拼命扭动挣扎,疯狗似的,一口咬在小严腕上。
  与此同时,脚步纷沓而至,窗口处灯火明亮,房门被大力推开,严老爷带着一帮人奔进房间。
  “严老爷你来得正好。”王道人乘机挣脱小严掌握,逃至人多处,顿时又神气起来,指着小严口沫四溅道,“这只千年狐狸精实在狡猾,顾忌贫道的法术高明,便诱惑了这名女子来,深夜求我施法救她,贫道一时心软误中奸计,被他们骗去法器,险些被其伤了性命。”
  “胡说八道!”小严还没开口,女子先跳了起来,她真正火爆脾气,不管三七二十一,冲过来要抽王道人的耳光。
  小严怕她吃亏,格手拦住,女子怒道:“你别管,让我揍他。”
  “唉,你打得到他吗?”
  “不管,姑奶奶就是想抽他。”
  两个一来一去更加像是同谋,严老爷本来半信半疑,这下到底流了眼泪,颤声道:“还是请道长救救小儿,千万别让妖狐得逞。”
  “严老爷放心,贫道自有办法。”王道人一抖道袍,先前被小严扯得稀烂的领子也不顾了,冷笑一声,装模作样摆出伏妖架式,却躲在后面,命令别人:“刚才他与我斗法耗了不少元气,现在已是虚空,不要怕,大家围上去把他们拿下。”


[此贴子已经被作者于2007-9-14 13:30:06编辑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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