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生这样的事,我开始考虑是不是应该离开清水镇。
本来我留下来就是想跟小舅舅好好聚一聚,可是他总躲着我,对我欲言又止,每天呆在浴场从早到晚地干活,我留下来的理由似乎失去了意义。
一个星期都没有见到苏云。
我曾试着去敲她的门,她会很小心地问是谁?当我报出自己的名字后,房间里便没有了回应。其实我一点都不想再到她的房间去,不仅是因为那个小孩,我总觉得苏云的声音变了,非常神经质,而她房里渐渐传出了腐臭味,有一次半夜上厕所,我甚至看见她紧闭的门缝里有浑浊的液体渗出,仿若有生命般的液体,蜿蜒着向我流淌过来,我立即转身跑开。
这几天,苏妮也不对劲了。
她的房门外挂了好多奇怪的东西,“鬼中之王”钟馗像,八卦图,还有佛珠。被外公和大舅妈看到之后,为此大吵了一架。苏妮虽然性格直爽,对外公却一直很忌惮,可是这次她说什么都不妥协,一定要挂。外公骂了她几句之后,也没有坚持,不再管她了。
早上吃饭的时候,我发现苏妮的手很奇怪,拿筷子很不便捷,于是特别注意了一下,她的十个手指上竟然密密麻麻都是小小的针眼。
到了下午,我更是亲眼见到苏妮偷偷在厨房里喝生水。
“苏妮,你在干什么?”我走到她身边,故作随意地问。
“我很渴,不知道为什么,我总是觉得很渴。”她抬起头来望着我,眼睛里布满血丝,明显消瘦下去的脸颊,饥渴的眼神如同吸毒者一般。
我被她的样子吓住了,忙避开她的目光。
“渴的话可以喝水瓶里的水啊,喝生水会拉肚子的。”
“水瓶里的水都被我喝光了,我一直在烧水,可是开得好慢,我等不及,我真的很渴。”
我突然间发现,不光是苏云,苏妮的声音也变了,那种让人毛骨悚然的神经质,听不出内心感情的声音。
苏妮慢慢地走出了厨房,她走起路来头弯得很低,双臂没有摆动,诡异地下垂着。
她走出厨房的时候杨畅正巧进来,转身望着她的背影,奇怪地嘟囔:“她怎么了?”
“你也觉得她很奇怪?”我问。
“是啊,一连几天了,她的脸色很不对劲,声音和走路的姿势也怪怪的。”
“原来不是我多心。”
炉子上还烧着开水,苏家人多,热水瓶也多,台子上放着8只,我一一拎了拎,全是空的。
这些水都是苏妮喝掉的——不知道为什么,我产生了这个可笑的念头,随即自嘲地一笑而过,那怎么可能啊?苏妮是人,又不是水牛。可是难受的感觉就是挥之不去,满脑子都是苏妮喝生水时贪婪的没有焦距的眼神。
我因为苏妮的怪诞行为再度陷入了复杂的胡思乱想之中。
傍晚,杨畅骑着自行车带我去了兰嫂小饭馆,说是要帮我解闷。
我抱着杨畅的腰,望着走在马路上的清水镇居民,他们还是一样的面无表情,不知道为什么,我突然产生了一种十分奇怪的想法,清水镇上的人似乎变多了,以前马路上没有这么多人的。可是即使如此,非但没有增添热闹的迹象,反而更加阴冷,空气中黄沙的含量也仿佛浓厚了一倍。
兰嫂小饭馆门外,有个老公公在地上画了个白色的圈,蹲着烧纸钱。
小饭馆毕竟是打开门做生意的,在这里烧纸钱不太好吧?我感到疑惑。
杨畅拉着我绕开老公公,向饭馆里走,只听老公公暗哑的声音一声声刺耳地喊着:“尘归尘,土归土,烧了纸钱给你们,快去投胎吧,不要再闹事了……”
我回头张望,老公公也正向我望来,阴沉的目光令我心悸,我慌忙转回头。
果然,小饭馆里一个客人也没有。
一定是看到老公公烧纸钱,觉得不吉利,所以没人来。
我随即发现了不对劲的地方,空荡荡的饭馆内,每张桌面上都摆满了酒菜,统一的三菜一汤,白米饭上直直地插着筷子。
兰嫂呆呆地坐在收费台后面。
杨畅也发现了异常,飞快了冲了过去摇晃她:“兰嫂,你怎么了?没事吧?”
兰嫂这才发现我们的存在似的,她冲我们笑了笑,表情很疲惫,可是目光还是正常的。
“你们来了,对不起哦,今天不能招待你们,饭馆停业一周,我在门口挂了牌子,你们没看见吗?”
我们的确没有注意,刚才只顾着看那个奇怪的老公公了。
“兰嫂,那桌子上的饭菜……”我伸手去指。
门外的老公公怒喝一声:“不可不敬!”
我被他吓了一跳,手指已经被兰嫂抓住:“小心说话,不要吵到他们吃东西。”
他们?他们是谁?
“兰嫂,你不要吓我们,饭馆里没有人啊,陈雪你说呢?”杨畅颤颤地说。
我摇了摇头:“饭馆里除了我们三个之外的确没有人啊,你说谁在吃东西?”
兰嫂苦笑了一下,喃喃地说:“你们看不见的,只有我一个人看得见。呵呵,不过有什么关系?最苦的日子我也熬过,眼前又算得了什么?你们走吧,这家饭馆已经不干净了,你们以后不要再来了。我不想你们出事。”
我和杨畅面面相觑。
可是突然,兰嫂瞪大了眼睛,她的目光四处张望着,我们顺着她看的方向望去,却依然什么都没有,这景象叫我和杨畅毛骨悚然。
“都走了,真的都走了!全部都走掉了!”兰嫂欣喜若狂地叫起来。
老公公也在这个时候走了进来,兰嫂忘形地过去一把抓住了他的手:“孟公,我就知道,找你一定有用,谢谢你谢谢你,谢谢你帮我把他们赶走了,他们要是再在饭馆里呆下去,我迟早会疯掉的。”
“等一下,兰嫂,你说的他们究竟是谁啊?”杨畅按耐不住地扬声问。
孟公推开兰嫂,哼了一声:“你们很想知道吗?好,我告诉你们,刚刚这个饭馆里,坐满了十五年前东区烧死的亡灵。”
孟公的皮肤很黑,满脸皱纹,脸上疙疙瘩瘩的,颧骨很高,嘴角下垂,佝偻着脊背,非常明显的四白眼,他瞪着我们说出上面那句话的时候,我和杨畅被他一脸的煞气骇得倒退了一步。
“开,开什么玩笑?”杨畅回过神来,拍着胸口嘀咕。
“是真的!”兰嫂喊道,“你们看不见,但是我看得见,我……”
兰嫂似乎想告诉我们什么,可是她突然停住,望向老婆婆。
“说呀,说给他们听。”孟公面无表情地对她说。
“可是孟婆你不是说,叫我不要把这件事说给任何人听吗?”兰嫂疑惑道。
“我自有道理,你尽管说吧。”
孟公一个人坐到了角落的位置上,摘下脖子上的佛珠,低头念起来。
兰嫂把我们拉到另一张桌前坐下,说起了这些日子来的遭遇——
“那天像往常一样,我早早醒过来,烧水开门做生意。
天气很不错,又是周末,我想客人应该会很多,可是一个早上,一个中午,竟然没有一个客人,直到晚上才来了零星几个人,匆匆吃完就离开了。
从那时候起,我的右眼皮就开始跳,跳得非常厉害,心也很慌,隐隐觉得会有什么不好的事发生。
不祥的预感加上生意清淡,我早早关了店门上床睡觉。
可是躺在床上,我翻来覆去睡不着,死去丈夫的脸在我的脑海中反复闪现,我明明早已忘记他的长相,可是那天却清晰得想了起来,好象他的脸就在我的面前似的。
这时候楼下传来砸门声,我立即跑到门口。毕竟我一个单身女人居住,警惕心比一般人高得多,小心翼翼地问是谁。
“我们很饿,想吃东西。”门外有声音这样回答我。
我偷偷透过门缝向外望,外面站着大人小孩,男人女人,少说也有二,三十个人。
我当时乐坏了,想着今天总算有了大生意,马上就为他们开了门。
一开门我就吓晕了!
那些根本不是人,我从门缝偷看的时候他们还不是这样,可是一走进饭馆他们却全都变得面如死灰,只有头正常,从脖子以下均像被焚烧过似的,每个人的身体都残缺不全。
他们一起盯着我,嘴巴里重复着要东西吃,好象他们保留着完整的头部,就是为了到我的饭馆来吃东西。
我当时想拔腿逃走,可是饭馆就是我的命啊!没有了饭馆,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当时我就豁出去了,他们要吃,我就给他们吃好了,只希望他们吃了,就快快离开。
我做了满满几桌子菜,他们就不再看我了,可是也不吃东西,定定地盯着食物,仿佛这样就满足了。
我逃回房间继续睡觉。
可是当我第二天醒过来,他们还在。
我发现除了我之外,没人看得到他们。
桌子都被亡灵占满了,我也不敢做别人的生意,大家见到我在空桌上堆满饭菜,都觉得我神经不正常。清水镇的人就是这样冷漠,他们觉得饭馆不对劲,没有一个人跑过来问我,纷纷躲得远远的。
我这几天日日夜夜对着那些恐怖的亡灵,说实话,我真的快要疯了,他们好象打算在这里扎根似的,一直没有离开的意思。
突然间,我想起神公堂的孟公,他是镇上出名的神媒,我马上跑去找他帮忙,孟公在这里帮我超度亡灵已经有三天了,直到刚才,才终于把亡灵送走……”
“我可没有那本事,整整27个亡灵,我老头子又一把年纪了,怎么可能三天就全部赶走,你当我是神仙啊?”兰嫂的叙述刚一结束,孟公便走了过来。
“孟公你说什么呀,那都是你的功劳啊,不然亡灵又怎么会离开呢?”兰嫂奇怪地问。
“是他们,不,应该说是她。”孟公指着我,表情非常严厉。
“我?”开什么玩笑,我哪会驱鬼啊?这老公公真的是神媒吗?该不是用某种迷药使兰嫂产生了幻觉,在这里装神弄鬼吧?
孟公像看出了我的想法,冷哼一声:“有这闲工夫怀疑别人,还不如多想想怎么保住你的小命要紧。你现在嘴巴里吐出的气,阴得连亡灵都受不了。你到底招惹了什么邪魔?”
“邪魔?”这是科幻小说中才会出现的名词吧?我简直想笑,却又笑不出来。
孟公继续瞪着我问:“你到底从哪里来的,你……难道是从苏家浴场来?你就是苏家几周前回来探亲的外孙女吗?怪不得,怪不得……不过好端端的你回来干什么,为什么不听你妈妈的话呢?找死吗?”
“你认识我妈妈?”我几乎跳起来。
“见过一次,那也是个苦命的孩子。”孟公叹了一声,摇了摇头,“太晚了,现在你再想离开已经太晚了,它已经找上了你,不会轻易放你离开。清水镇也被它诅咒了,所有人都逃不了,饭馆出现亡灵的异变就是事发的征兆……”
“你究竟在说什么,我一句话也听不懂!”我打断她,她的话让我很不舒服。
孟公惨淡地笑了一声,像是自言自语:“其实我早该察觉到是你的问题,从你来清水镇那一天起,镇里的阴气就突然重了很多。你的到来唤醒了邪魔,苏家浴场应该已经出事了吧?”
“陈雪在苏家浴场看到了小孩子的亡灵,那代表什么?”杨畅突然问他。
“杨畅!”我喝止他。
杨畅紧紧握住我的手,示意我不要说话,他仿佛相信了那个怪异的老公公,用眼神询问他的意见。
“小孩子……”孟公沉思,“不错,小孩子,是小孩子,不止一个,苏家浴场到处都是小孩子的亡灵,难道那就是……”
孟公仿佛想到了什么可怕的事,黝黑的脸透着青白,他猛地紧盯我和杨畅告戒:“这件事超过了我理解的范围,我必须回去查些资料。有一件事你们一定要牢牢记住,苏家的人,包括你们两个在内,全都不可以离开清水镇。小孩子的亡灵已经抱住了你们的双脚,现在逃更加是死路一条。”
孟公说完,头也不回地走了。
“小孩子的亡灵已经抱住了你们的双脚”——与我的梦何其相似。
在我的梦中,一个小女孩紧抱着我的小腿,想要抬起头来。
为什么那个时候我会害怕看到她的脸?
为什么她给我的感觉那样熟悉?
小女孩究竟是谁?是我曾经认识的人吗
如果妈妈不叫走她,我会看到什么?我又会遭遇什么?
妈妈为什么对她叫着我的名字?妈妈为什么叫她陈雪?
我反复地想着这些问题,杨畅也陷入了迷茫的沉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