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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zz]都市恐怖病系列之功夫 by Gibb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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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zz]都市恐怖病系列之功夫 by Gibbs

功夫


第一章


1986年。


那年,我十三岁,一个不吉利的年纪。


那年,张雨生还没死,王杰正红,方季惟还是军中最佳情人,他们的歌整天挂在我的房间里。


那年,我遇见了他。


那年,功夫。


我这个人蛮枯燥的,至少在朋友的眼中,我是个没有特色,中规中矩的国一生。


国一没什么功课压力,没什么值得烦恼的事,我在放学后的重大消遣,就是到书店站着看书。


站着看书,不代表我没钱买书,事实上我家是间纺织代工公司,在80年代末期还算个挺赚钱的行业,但是我根本就不想回到没有生气的家里。


当我爸的猪朋狗友霸占我家的客厅,把我家当酒家乱声呼喝时,我都会溜到书店看小说,一站,常常就是两个小时。


我看小说的品味也很平凡,不是金庸就是古龙,他们笔下的武侠世界深深吸引了我,一个拿着剑就可以痛杀坏蛋的简单世界,比我家可爱多了。


那一天黄昏,我依旧靠在沉重高大的书柜旁,翻阅着金庸的鹿鼎记,看韦小宝怎么跟白痴俄国佬签尼布楚条约。


鹿鼎记要是看完了,金庸的武侠小说我就全看过了。


“要不要看这本?”


我抬起头来,发现一个老头正在旁边看着我,手里还拿着一本书。


是笑傲江湖,我早看过了。


“谢谢,那套我都看过了。”我微笑道,随即又回到书里的世界。


但我隐隐发觉,老人的身影仍旧伫立在我身旁,一双眼睛看得我发麻。


“那这本呢?很好看喔!”又是老人的声音。


我只好抬起头来,看看老人手中的书,嗯,是侠客行。


“那本我也看过了,谢谢。”我彬彬有礼地说。


这次我稍微注意到老人的样子。


老人的年纪我看不太出来,因为我分辨年龄的能力一直很差,不过他肯定是个老人,他穿着破旧的绿色唐装,脸上的污垢跟不明分泌物质掩盖了表达岁月的皱纹,但苍老还是不免从酸酸的臭气中流露出来。


我有点怀疑,这老人是不是店家请来的临时帮手,暗示我不要整天杵在店里看白书?这样一想,心中有些不好意思。


我开始犹疑是否要马上离开,却又怕……万一这老人只是热心向我推荐书籍,我这一走岂不是让他难堪?


我的个性一向善良胆小,予他人难堪的事我是绝不做的,大家都说我怕事,也有人说我好欺负,所以我拿著书,心中却盘算着何时离开,该不该离开。


“这本呢?精彩喔!”老人又拿着一本武侠小说在我面前乱晃,我窘迫地看着那本书,是古龙的流星蝴蝶剑,坦白说,那套略嫌枯燥了些。


“那套我也看过了,真是不好意思。”我看着热心的老人,心中微感抱歉。


或许我应该假装没看过,顺着他的意思翻一翻吧?


但老人没有丝毫气馁之意,反而有些赞许之意。


“年纪轻轻就涉猎不少啊!那这本呢?”老人从书柜上抄起一本蜀山剑侠传,期待着我的答案。


啊,这套我的确是没看过,因为蜀山剑侠传实在是太长了!长到我完全不清楚它有几本?七十本?八十本?还珠楼主婆婆妈妈的长篇写法,我一向敬谢不敏。


“嗯,这套我没看过,我看完鹿鼎记以后一定会看。”我诚恳地说。


不料这老人眼睛闪耀着异光,扬声笑道:“很好很好!小小年纪就知道去芜存菁,分优辨劣!这蜀山狗屎传满篇胡言乱语!什么剑仙血魔!什么山精什么湖怪!看了大失元神,不看也罢啊!”语毕,竟将手中的蜀山剑侠传从中撕裂,双手一扬,断裂的纸片在书店内化作翩翩纸蝶。


我当时心中的惊诧,现在也忘不了。


一生中遇到的第一个真实的疯子,这种事谁也忘不了。


不过我可以肯定的是,这老人应该不是老板派来提点我的帮手,因为我看见气急败坏的老板踱步过来,手里还拿着扫把。


“出去出去!要不然就赔我的书钱!”老板压抑着怒火,低声喝令着老人。


那老板是个明理的人,一眼就看出那老人绝无可能付钱,要强送他进警局,却也太可怜了这老叟。


那老人深深一鞠躬,语气颇为后悔:“真是失礼,我一时太过兴奋,却把您的书给撕坏了,我瞧这样吧,我身上钱带的不够,赶明儿我带齐书钱,一定双手奉还。”


那老人一口外省腔调,至于是山东还是陕西山西等等,我就不知道了。


“快出去,别妨碍我做生意!出去出去!”老板的脸色一沉。


老人歉疚地摸着头,蹲在地上捡拾散落一地的书页,我很自然地跟着蹲了下来,帮老人捡拾碎纸。


“不必不必!你快点出去就是帮着我了!”老板不耐地说,催促着浑身酸臭的老人离去。


老人只好站起来,深深一揖后,便快步离开书店,留下双耳发烫的我继续捡拾满地碎纸。


老板拿着扫把将碎纸扫进畚箕后,我悻悻地看了十几分钟的小说后,买了两枝萤光笔,就逃离了书店。


其实从头到尾我都没错,出状况的也不是我,但我的个性很怕尴尬,发生这样令人窘迫的事会把我的细胞快速毒死的。


我走在回家的路上,脑子中还挥去不了刚才的怪事。


那个可怜的老人其实还蛮有礼貌的,只是奇怪了点,看不出来有什么伤害人的企图。


他这么热心介绍小说给我看,真是奇哉怪也。


算了。


这只是人生里一个问号加一个惊叹号,连构成一个句子都办不到。


我走在离家只剩三百公尺的小巷里,路灯接触不良地闪烁,我的影子忽深忽浅,不过我早已习惯了这条夜路。


但,我的心跳突然加快……不由自主地加快。


一种很压迫的感觉滚上胸口。


我加快脚步,莫名其妙的,一向讨厌回家的我,此刻却想疾冲回家。


这条小巷怪怪的。


说不出的令人反胃。


而一切,才刚刚开始。


第二章


一路上,我都被异常沉重的气氛压着,直到我推开家里的钢门,我才松了一口气。


那一种紧迫盯人的压力在我进门的瞬间骤然消失。


“我回来了。”我低着头,将鞋子乱脱一通,只想从玄关冲回房间。


但我知道这是不可能的。


“渊仔!快过来喝茶!从大陆带过来的高档货啊!”一个秃头肥佬大声咆哮着。


这个秃头肥佬老是自称从大陆带来一堆高档货,我看他都是在噱我老爸的,一脸奸臣样,我却要叫他王伯伯。


爸爸那些酒肉损友招呼我过去沙发上坐,看他们品玩茶壶和茶饼,还努力地教我怎样辨别好货跟烂货,我看他们还是先教我爸爸怎么样选朋友比较好。


虽然我心里是一堆粪便,但是我的脸上还是装出“各位叔叔伯伯教得真好”的样子,这不是因为我学他们装老奸,而是我的个性问题,我不愿意让他们难堪罢了。


我在烟臭熏天的客厅中待了一个半小时,才勉力逃回久违的卧房,我实在是累了。


前几天听我爸说,他过几个月就要到大陆去设厂,因为纺织在台湾快变成夕阳产业了,我真希望他能赶快去大陆,开几个厂都没关系,赔点钱也无妨,总之不要再跟这些乱七八糟的叔伯毁灭我的生活。


我洗玩澡后,随便看点书,就上床睡觉了。


这几天睡前我都在想,是不是该补习了?不过这不是课业压力的问题,而是一旦补习的话,我就可以更晚回家了。


还是算了。


继续去书店看小说吧。大不了把蜀山剑侠传看完,那一定很有成就感。


当时,我以为我的1986年,就会在空虚的空虚中渡过,什么都没有留下,也不会带走什么。


但是?


快要睡着前,我突然想起一件很怪异的事。


我翻出被窝,拿起一本大约一百多页的小说,用力从中间一撕。


跟我想的一样,我根本没办法撕下去。


如果从小说的中间,也就是粘着胶水的部份猛撕的话,要把一本厚书拆成“前后两本”是很可能的。


但是,要抓住书面的两端,像撕一张纸一样将整本书撕成“破碎不齐的两块纸”的话,这简直无法办到!就算只有一百多页的小说,也绝难如此说撕就撕!


我撕到双腕都发疼了,也奈何不了一百多页的薄书。


今晚在书店里遇到的老人,他的腕力真有一套!将一本三百多页的小说,在大笑间从中扯烂,真是老当益壮得恐怖!


“怪人。”我喃喃自语后,终于慢慢睡着。


隔天我一如往常骑脚踏车上学,但是,一如往常的部份,只到我踩着脚踏车奔出家里的一刻为止。


那天,脚踏车的踏板仿佛绑上砖头,我每踏一步都很吃力,才骑了五分钟,我在红绿灯前停下时已是气喘如牛。


我猜想,也许我快死了。


不健康的家庭对青少年的伐害竟是如此之巨,对我的心脏产生致命的老化现象,我爸妈知道以后,不知道会不会让我在外面租房子改善病情。


我胡思乱想着,突然间,我的心跳再度急速蹦跳,我几乎可以感觉到血管在胸口中扩张的感觉!这感觉似乎跟昨晚在巷子里没有两样!


我的眼睛闭了起来,因为汗水从眉毛滴下,刺进眼里。

是冷汗。


我的妈呀,难道我真的有心脏病不成?


“是冷汗吗?”


似曾相识的声音。


我张开眼睛,看见昨晚书店里的怪老人站在马路旁,认真地问我。


我有点迷惘,也有点错愕。


“不知道,对不起,我要去上学了。”我赶紧踏下踏板,要不然被老人缠上就麻烦了。


这一踏,滑过了斑马线,我却觉得车子瞬间变得好重。


我往回一看,只见怪怪的老人坐在我脚踏车的后座,两只眼睛正瞪着我看。


要是你,你会怎么做?


停下车,然后痛扁一顿老人吗?


我没有,因为我摔车了。毕竟我受到很大的惊吓。


我连尖叫都来不及,车子往左一偏就倒,我的左膝盖撞到地面,将裤子划破了口,我的左手腕也擦伤了。


老人呢?


好端端地站在我的旁边,低着头问我:“刚刚那是冷汗吗?”


这次我也不管尴尬了,毕竟鬼鬼祟祟跳上我的脚踏车,简直是匪夷所思!简直是变态!


[此贴子已经被作者于2006-12-2 20:59:25编辑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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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你有毛病啊?!”我一拐一拐地将脚踏车扶起,咬着牙斥责怪异的老人。


老人似乎不关心我的伤势,更不觉得自己有什么不对,他只在意一个问题。


“你额头上的汗,是冷汗吗?”老人的问题平凡无聊,令我觉得他是个,不折不扣的疯子。


不知道哪个贤哲说过,好的答案来自好的问题,一个平庸的提问,是绝无法带来精辟回应的。


这个贤哲说得不错。


“是冷汗。你不要再烦我了!”我火大了,语气却尽量保持弹性。


那老人一听,眼睛都亮了,点着头道:“很好啊,年纪轻轻的,修为就有基本功了,资质不错。”


我·一·点·也·不·爽·鸟·你!


“不要跟过来啊!”我又跳上脚踏车,这次我边回头看老人的动静,一边踩着踏板。


再被吓一次的话,我的心脏会流浓的。


我看着若有所思的老人站在街口来回踱步,赶紧上学去。


真是个倒楣的早晨。


早自习,我坐在位子上偷偷吃早餐,我的老师是个疯婆子,她不准学生在早自习时间吃早餐,因为美好的早晨是用来写考卷跟背单字的。


“咚咚咚。”我的背上被原子笔刺着。


“你受伤啦?”后座的女孩子问道。


是乙晶。


一个总是喜欢在早自习拿东西刺我,然后跟我偷偷聊天的女孩子。


你没猜错,我是蛮喜欢她的,不过国中生对爱情能有多深的体悟?


也许是因为班上只有十一个女生,所以我才会喜欢班上公认第二可爱的女孩子。


公认第一可爱的女孩,是我好友发誓要得手的女生,所以我想都不敢想。


“今天早上遇到一个疯子,居然偷偷跳上我的脚踏车,坐在后面吓了我一大跳。”我咬着水煎包,一边看看教室外面忙着跟男老师打屁的班导。


“好倒楣喔,他干嘛跳上去啊?”乙晶看着我抽屉里的另一颗水煎包,又说:“有没有加辣?”


我照往例,将一杯冰米浆和水煎包递给乙晶,说:“一点点。”


我跟乙晶上星期打赌英文月考的成绩,赌注是两个星期的早餐。


这是我跟乙晶之间的游戏,赌的多是考试或作文的成绩,目前为止的胜负几乎是一面倒的局面,我以三胜十七败不幸狂输。


乙晶接过早餐,又问:“说啊,是什么样的疯子?”


我将昨晚在书店发生的怪事简述给乙晶听,又将今早的鸟事说一遍。


乙晶奇道:“你在骗我吧?怎么可能他跳上你的脚踏车,你却不知道?不是会震动很大?”


我一楞,说:“对喔!那真是怪怪的,我当时只是觉得车子突然变得很重,才会回头的……应该是我最近身体不好,才会感觉不到吧。”


乙晶说:“那个老人也真是怪,不过他的手劲真大。”


我点点头,说:“我昨晚试了几分钟,都没办法把书裂成两块。”


乙晶嘻嘻一笑,说:“那你真是好狗运,那老人对你是手下留情了。”


我疑问:“为什么?”


乙晶说:“要是那老人躲在你脚踏车后面,用他的手把你的脖子扭断的话……”


我怪道:“不会这么恶劣吧?我又没惹到他。”


这时一只纸飞机撞上我的脑袋,我看着纸飞机的作者,阿纶,他挤眉弄眼示意我打开飞机。


我打开用作业纸折成的纸飞机,里面写着“早自修不要谈恋爱。PS:小咪忘了带我的早餐,所以我决定征收你的三明治。”


我看了阿纶一眼。他可真是眼尖啊。


我拿起三明治空投向阿纶,阿纶一把就抓住了。


这里要提提阿纶。


阿纶跟阿义是我在班上的好伙伴,阿纶十分早熟,这也许跟他父母早死有关吧,他跟我说过,他早在国小三年级就决定要娶我们班上的小咪了,真是小大人,这份怪异的执着跟那老人有拼。阿义则是阿纶的跟班,很会打架,一次可以吸十根香烟,我跟他打赌,要是他四十岁前没得肺癌的话,可以跟我讨一百万。不过要是他得肺癌的话,我也不想跟他讨什么。太惨了。


第四章


升旗回教室时,我也跟阿纶和阿义说一遍那老人的事。


“那老人手劲这么强,很好,叫他来跟我打。”阿义说。每次阿义说话,烟臭味都从他的嘴巴里流出。我搞不懂他为什么可以交到女朋友。


“好歹对方也是个老人耶,你有点自尊心好不好?”阿纶。


“我真的很衰,膝盖到现在还在痛,还要爬山路。”我说。我念的学校位在山腰上,真是折磨人。


说着说着,我的脚步开始沉重了起来。


又开始了。


我的呼吸变得混浊,心脏揪了起来。


阿纶察觉我的脚步凌乱,看着我说:“不舒服啊?你的脸有够苍白的!”


我的额头刺出冷汗,手心也变得湿湿的。


“昨晚跟今天早上的感觉----又发作了。”我咬着牙说:“你们先回教室吧。”


“那保重。”阿义说走就走。


阿纶笑道:“这一招不错,我也装个病,看看小咪会不会关心我。”


我苦着一张脸,说:“我是真的不舒服,我还在考虑是不是要请假回家咧。”


阿纶不以为然地说:“你回你那个家养病,只会英年早逝。”


我点点头,说:“那我去医院一趟吧,照X光看看我心脏是不是有破洞。”


这时,一双枯槁的大手用力搭上我的肩,我吓了一跳,转过头来


竟是早上害我摔了一跤的怪老人!


我惊吓之余,竟忘记生气还是害怕,只是傻咚咚地站在原地不动,连嘴巴是不是打开的都不知道。


阿纶也吓了一跳,但他马上就喝道:“你干什么?”立刻将我拉了过去,问:“是不是这个怪老头?”


我点点头,我想我当时是很愤怒的。我看着突然出现的老人,他仍穿着破旧的绿色唐装,污垢混浊了他的脸,却藏不住他喜悦不胜的眼神。


“你到底想怎样?”我有气无力地说。


“你是不是身体不太舒服?”老人端详着我。


我猛力点头,说:“每次我看到你就不舒服,所以请你不要再来烦我了,你推荐的书我再会去看的。”这时我们的身边已经有好几个同学围过来,好奇地看看发生了什么事。


老人搔搔头,笑着说:“那现在好点了吗?”


又是个笨问题!


当我正要发怒时,身体却一下子放松起来,好像泡在水里一样舒服,心脏也挣脱出莫名的压力。


我哑口无言,不知道该说什么,却听见阿纶说:“老伯伯,请你不要再烦他了,我们等一下就要上课了。”


老人好像没听见阿纶说话,只是热切地看着我。


我只好勉强点点头,说:“突然好很多了。”


老人欣喜若狂,抓着我的双臂大声问道:“那就这样决定了!你拜我为师吧!快跪下来!”


这次我一点犹豫、一点迟疑都没有,大叫:“拜个屁!”


老人一楞,也跟着大叫道:“快求求我教你武功!然后我再假装考虑一下!”


我的手臂被老人捏得痛极,一时却挣脱不开,但嘴巴可没被摀着。我大叫:“你这个疯子教我什么武功!教我发疯啊!”


阿纶大骂:“死老头有种别走!我有个朋友专门打架的!”说完转身跑去找阿义。


老人不理会围观的同学,慎重地看着我说:“你资质很高啊!但我不知道有没有时间教你武功,让我看看你的诚心吧。”


我勃然大怒,狂吼:“你在疯什么?!我才没求你教!”


老人歪着头,傻气地说:“看在你这么诚心诚意,那就跪在我旁边三天三夜,让我仔细斟酌思量。”


我双手被抓,于是一脚踢向老人的肚子,大叫:“谁去叫训导主任过来啦!”


老人被我一脚踹在肚子上,却恍无其事般说:“这一脚刚柔不分,乱中无序,可见你自己盲练不进,是谓裹足不前,徒务近功,的确是欠缺良师教导。”


我怒极,一脚踢向老人的足径骨,却见老人飞快抬脚、缩膝、轻踢,破旧的鞋子正好跟我踢出的脚底贴在一起。


老人摇摇头叹道:“这一脚攻其有备,是谓大错特错,错后未能补过,更是错上加错,若要无错,至少得跟我学上一年凌霄画步踪。”


“画你妈!”


阿义抽着烟,低着头,眼神极为阴狠地走过来。


阿纶好意说道:“老伯你还不快走,我朋友很无耻的,连小孩子都揍。”


老人看着阿义,说:“年少气盛是兵家大忌,乃走火入魔先兆矣。”


阿义推开阿纶,狠狠地说:“放开绍渊,不然把你葬在那棵树下。”


阿义指着走廊旁的凤凰木,所有旁观的人都窃笑不矣,还有人帮忙把风。


老人叹了口气,松开了我,说:“那你改天再来拜师吧,我住在……”


阿义把烟弹向老人的脸上,一拳扁向老人的小腹,老人受痛蹲下,阿义猛然一脚踢在老人脸上,大喝:“还不快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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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这时我反而同情起老人,毕竟他年岁已大,又受了阿义的蛮打……


“算了。”我跟阿纶拉住阿义,我看着倒在地上的老人叹道:“不要再烦我了。”


我蹲在老人身旁,遮住围观同学的眼光,快速从口袋拿出几张一百元的钞票塞在老人手里,轻声说:“不是看你不起,只是想帮帮你。不过别再来烦我了。”


我就是这么没个性的人。有人说我婆婆妈妈。


我看着老人,老人眼中泛着泪光,我深怕我已伤了老人的自尊心。


不料老人却紧紧抓住我的手,感激地说:“束修而后教之,你的诚意为师很感动,学费我就先收下了,这也算是缘份。”


我简直晕倒。


此时钟声响起,阿纶似笑非笑地将我拉回教室,我一边责怪阿义过火的拳脚相向,一边想着怪异到了顶点的老人。


那怪异的老人,应该是个子女不好好照顾的可怜老人吧?!


或许是因为子女遗弃了他,才使他整天装疯卖傻的……


我上着地理课,脑子却无法抹去老人被揍倒在地上的可怜情景,忍不住遥遥向趴着睡觉的阿义比了个中指手势。


那天放学时,我同乙晶走在阿纶跟小咪的后面,漫步下山。


“那老人真的好奇怪,说不定等一下你又会遇见他了。”乙晶说。


“坦白说今天早上阿义揍他一顿,让我心情郁闷了一整天。”我说。


“你就是太善良了,才会老被别人欺负。”乙晶一边看着记满英文单字的小册子,一边拾阶下山。


“不管怎么说,打一个老人总是令人愉快不起来。”我埋怨道:“本来我可以一直抱怨那老人的,但是现在却反而有点同情他。”


乙晶点点头。她一直是很了解我的。


也许是年少情怀,我对乙晶一直抱有纯纯的好感,每天放学后一起走下八卦山的时光,一直是我一天的精华,也许,我根本就是为了跟乙晶一起放学才来上学的。


但一个国中生对另一个国中生的纯纯好感,也只限于,嗯,纯纯好感。


八卦山的林道是很美的,黄昏的金黄在树叶间来回穿梭,偶而有阵轻风带起地上的脆叶,娑娑声在两人的影子下流过。这才是我的青春。


乙晶是个没有心机的女孩,也许,她还没准备好谈恋爱,没关系,我也还没有准备。就这样平凡地渡过我的青春吧。


就在我们快下山的时候,我陡然重心不稳,差点从石阶上摔倒,幸好乙晶及时扶住我。


我抓着胸口,额冒冷汗。


没错,又是那股讨厌的心悸感!


我扶着乙晶,慢慢坐在石阶上。乙晶蹙眉问道:“怎么会这样子?你今天早上说的情形,就是这样吗?”


我点点头,喘着气说:“昨晚、今早上学、今早升旗后,还有现在……”


这时,我突然发觉一件毛骨悚然的怪事。


我紧张地四处环顾,我的手不自觉地紧捏乙晶的手。


“怎么了?不要吓我!”乙晶紧张地说:“我去前面叫阿纶跟小咪!”


乙晶说完便甩开我的手,放下书包冲下石阶,竟留下我一人。


竟留下开始害怕的我!


我脑中思绪随着不断被挤迫的心脏,开始清晰与锐利。


每次我身体发生异状的时间,都跟那老人的出现有着诡异的相关……


多么令人不安的相关。


我机警地环顾四周,看看那老人是否就在附近。


黄昏的金黄美景,仿佛在我不安的寻找中凝结成蓝色的调色。


肃杀的压迫令我喘息不已,我在林木间搜寻老人的身影,竟是害怕发现老人多过于没发现老人。


没有。


没有。


这里也没有。


那边……那边也没有。


后面也……还好,也没有。


我稍稍松了口气。也许,我真的需要去看医生。


就当我低下头时,我全身的寒毛都竖了起来。


麻麻的电流在毛细孔间共振着。


这股强烈的不安感从我的头顶直灌入体,我抬起头,发现……


发现头顶上的树干上,站着那穿着绿色唐装的怪老头!


“啊!”我惨叫着。


我这一叫,使老人的眼神从锐利遽然转成喜悦的一条线。


“你到底想干什么!不要靠过来!”我尖叫着,几乎跌下石阶。


“仁者无敌,心无所惧。”老人说着,脚下踏着随风晃动的长枝干。


我歇斯底里地大叫:“你快走开!快走开!”


老人也跟着大叫:“仁者无敌,心无所惧!”


老人的叫声宛如钟声般扩散开来,震得我耳朵发烫。


“怎么了?!”


阿纶背着书包冲上台阶,小咪跟乙晶也快步跟在后面,我赶忙指着老……


老人呢?


我的手指指着空荡荡的树枝。


树枝,还微微晃动着。


“会不会死掉?!”阿纶摸着我的额头。


我呆呆看着空无一物的树枝上,茫然张望,也没有老人的踪迹。


“我好像有幻视。”我喃喃自语。


乙晶喘着气,狐疑地看着我。


“我……我好像没事了。”我抓着头发说。


站在树枝上的老人……


是我的幻觉?


第六章


“你的身体没问题,只是有点睡眠不足。”医生看着X光片说。


“谢谢。”我背起书包。


“你给我直接回家睡觉。”乙晶敲着我的脑袋。


我站在书店前,不知道要不要进去。


回家,只是被烟臭跟无聊的热情淹没。


不回家,又怕遇到吓死我的老人。


我想起了乙晶的警告。


“我从六点开始,每隔一小时就打电话去你家,检查你在不在。”乙晶认真地说:“别忘记我们赌了下次月考的排名,你给我好好念书,我可不想胜之不武。”


我无奈地摇着书包,骑着脚踏车回家。


“王妈已经走了,菜在桌上,自己热着吃吧,碰。”


妈碰了张牌,继续将脸埋在麻将堆里。


“嗯。”我草草在冷清的桌上吃完晚餐,趁老爸的猪朋狗友还没凑齐前溜进房里。


缺乏家庭温暖的小孩,就是在说我这种人吧。


我盯着电话,五点五十八分。


我盯着电话,让时间继续转动一分钟。


然后再一分钟。


盯着,然后又一分钟。


终于,电话响了。


“你好,我找劭渊。”乙晶的声音。


“迟了一分钟。”我整个人摔在床上。


“那是因为我们的时钟不一样。”乙晶。


也对。


“我要开始念书了。”我翘着腿说。


“那再见啦!”乙晶轻快地说。


我们同时挂上电话。


我看着电风扇飞快的叶片,心想……爱情小说里有趣又有哲理的对话是怎么来的?


我跟乙晶好像永远不会有爱情小说中的对话。


我也想不透,现实生活中真的有人会那样肉麻兮兮地讲话吗?


也许,在这个故事里,我扮演的不是谈恋爱的角色,更或许,这个故事根本不是爱情故事。


我躺在床上,打了个哈欠。


正当我想小睡片刻时,突然全身堕入挂满荆棘的冰窖里。


熟悉的压迫感加倍袭来!


我闪电般从床上跃起,惊惶地站在枕头上,两只眼睛瞪着窗外。


我懂了。


霎时间,我懂了。


这是一个千真万确、不折不扣的恐怖故事。


不幸的是,我在这个故事中扮演了配角的受害角色。


而加害人,恐怖故事的主角,此刻正贴在我房间的窗户上,身体紧粘着玻璃,瞪视着皮皮撮的我。


老人。


“啊!”我尖叫着,用尽全身的力量尖叫!


窗外的老人凝视着我,歪着头,端详着他的猎物。


不知道我什么时候镇定下来的,但当我停止无谓的尖叫时,我的手里已经拿着一对扯铃用的木棒。


“你在干什么?!你爬到我家窗户干什么!”我怒斥着老当益壮的老人,一个看起来没用任何工具,就攀爬到三楼窗户外的老人。


老人不说话,只是张开嘴巴在窗户玻璃上吐气,让玻璃蒙上湿湿的白雾,老人用手指在玻璃上写着:“跟我学功夫”五个字。


我摇摇头,此刻,我的心情恶劣到了极点。


怎么会有如此不讲理的怪人?!


我拿起电话,拨了110。


“喂,我要报案,我家在永乐街五号,有一个坏人现在爬上我家三楼的窗户,好像要偷东西,可不可以麻烦你们过来一趟,嗯,不,不是开玩笑,请你们马上过来。”我看着在贴在窗外的老人,把电话挂上。


老人热切地看着我,而我身上的压迫感不知何时已经解除了。


这个老人也许会被我一通电话送进警察局里盘问,也许,他还得吃上官司,在监狱里关上几个月,以他这种乱七八糟的疯状,一定会被别的囚犯欺负的。


这样会不会太残忍了?我这样问我自己。


不过,他也太过分了吧!竟然贴在我房间的窗户上吓我,要是我正坐在床前书桌上念书的话,一定会被吓到心脏痲痹。


我几乎敢肯定,这次若是放过报警抓他的机会,他还是会变本加厉地想办法吓我。所以,我横着心了。


“叮咚叮咚。”


我赶忙抢步开门出房下楼,果然看见两个警察站在玄关上。


“你们家小孩报案说,有人爬在你们家三楼的窗户,我们过来看一看。”一个警察说。


我爸楞了一下,说:“没有啊,是小孩子无聊乱报案啦!”


王伯伯顶着他的大肚子笑道:“对啦对啦!渊仔就是那么调皮,两个警察辛苦了,一起泡个茶吧!”


我气得大叫:“在我房间的窗户外啦!警察先生你们快跟我上去!”


警察相顾一眼,只得脱鞋拔枪跟我上楼,而我爸跟他四个朋友也好奇地跟在后面。


我打开房门,指着窗户外……


怪了?


没有人?


我大叫:“刚刚明明还在的!我还被吓到尖叫!你们都没听到吗?”


爸狐疑地说:“尖叫?什么尖叫?”


我紧紧握着拳头,恨得说不出话来。


陈伯伯在一旁笑说:“渊仔从小就喜欢这样顽皮,警察先生不要生气啊,一起下楼泡个茶吧。”


警察冷冷地看着我,说:“再乱报案的话,就把你关起来!”说完,便同爸他们下楼。


我气愤地将电话摔在床上,用力关上房门。


我看着窗外,心中气愤难平。


但我究竟在气些什么呢?我气的已经不是那怪不可言的老人了。


而是那些忙着打屁聊天,根本没听到我尖叫的腐烂大人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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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我怨忿地坐在床上,拿起电话急拨。


“你好,我找潘乙晶。”我试图冷静下来。


“还没七点啊?要跟我报备什么?”乙晶的声音。


我看着空洞黑暗的窗户,说:“刚刚那个奇怪的老人又来找我了。”


乙晶吃惊地说:“什么?他知道你家在哪啊?你告诉他的?”


我咬着牙说:“谁会告诉他!他大概是跟踪我吧,而且,你猜猜看那老人是怎么样来找我的。”


乙晶迟疑了一会儿,说道:“听你这样说,应该不是敲门或按门铃吧?”


“嗯。”我应道。


“从书包里跳出来?”乙晶的声音很认真。


“……”我无语。


“藏在衣柜里?”乙晶闷闷地说。


“他贴在我房间外的窗户上,两只眼睛死鱼般盯着我。”我叹了口气。


“啊?你房间不是在三楼吗?”乙晶茫然问。


“所以格外恐怖啊!他贴在窗户玻璃上的脸,足够让我做一星期的恶梦。”我恨道。


“后来呢?他摔下去了吗?”乙晶关切地问。


“应该不是,他身手好像非常挢捷,在我报警以后就匆匆逃走了。”我说,不禁又回想起那些叔叔伯伯的鸟脸。


“嗯,希望如此,总比他不小心摔下去好多了。”乙晶说。


“没错,希望如此。但他每次出现都让我浑身不舒服,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我说着说着,将今天放学时我突然联想到的恐怖关连告诉乙晶。


乙晶静静地听着,并没有痛斥我胡说八道。


“听你这么说,那个老人好像准备跟你纠缠不清了,说不定对你下什么符咒之类的?还是扎小稻草人对你做法啊?”乙晶认真的推论透过话筒传到我耳朵中,竟令我浑身不自在。


不仅不自在,还打了个冷颤。


“怎么不说话了?我吓到你了喔?”乙晶微感抱歉。


“不……不是。”我缩在床边,身体又起了阵鸡皮疙瘩。


我紧紧抓着话筒,一时之间神智竟有些恍惚。


我为什么要这样紧抓着话筒?


话筒把手上,为什么会有我的手汗?


我,为什么不敢把头抬起来?


答案就在两个地方。


一个答案,就藏在我急速颤抖的心跳中。


另一个答案,就在,我不敢抬头观看的……


窗户。


窗户。


我咬着嘴唇,缓缓地抬起头来,看着黑夜中的玻璃窗户。


一张枯槁的老脸,紧紧地贴着玻璃,两只深沈的眼珠子,正看着我。


正看着我。


“哇……”我本想这么尖叫。


但我没有,我根本没有力气张口大叫。


我能做的,只是紧紧抓着话筒。


我连闭上眼睛,逃开这张挤在玻璃窗上扭曲的脸的勇气,都没有。


“你怎么都不说话?”乙晶狐疑地说。


“我……”我的视线一直无法从老人的脸上移开。


“你身体又不舒服了吗?”乙晶有点醒觉。


“嗯。”我说。老人的眼睛一动也不动。


“也就是说?”乙晶的脑筋动得很快。


“嗯。”我含糊地说。我仿佛看见老人的瞳孔正在急速收缩。


“好可怕!我帮你打电话给警察!”乙晶赶忙挂上电话。


此刻我的脑子已经冷静下来了。


其实,这个老人有什么可怕的呢?


不过就是个老人罢了。


虽然他举止怪异,甚至不停地跟踪我、吓我,但……他不过就是个迟暮之年的老人罢了!


奇怪的是,虽然我的脑子已经可以正常运作,也开始摆脱莫名其妙的恐惧,但我的心跳却从未停止剧烈的颤抖。


是本能吧?


但,我的本能试图在告诉我什么呢?


我应该害怕?


老人又开始在玻璃上哈气。


老人又开始在白雾上写字。


“求我当你师父。”左右颠倒的字。


我窝在床边,摇摇头。


老人一脸茫然,好像不能理解我坚定的态度。


隔着一张三楼阳台上的玻璃,一个痴呆老人,一个心脏快爆破的少年,就这么样对看着。


对峙。


门铃响了。我想,一定是据报赶来的警察。


这次我不会再放过这个老人了。


我死盯着老人,甚至,我还试图挤出友善的微笑。


楼下充满高声交谈的声响,似乎,那些死大人们正在骚动,似乎,他们正在妄自判断一个国中生的人格。


没关系,过不久真相就大白了。


我静静等着敲门的声音,期待着那些死大人惊讶的表情与一连串的道歉。


老人继续死贴着玻璃。


我的心脏继续狂颤。


第八章


不知道是不是气氛的关系,我觉得时间过得好慢,太慢了。


度日如年也许就是这个意思,不过,死大人们为何迟迟不上楼解救我呢?


你猜,最后我等到那些僵化、古板、自以为是、冷漠的大人么?


我注意到楼下的吵杂声逐渐散去。我想,那些警察多半被爸他们请走了。


我知道我再一次被家人放弃。


“扣扣扣!扣扣扣!”


是我期待的敲门声!


我压抑住满腔的喜悦,慢慢地走向门边,以免吓跑了老人。


我打开门,是妈。


“妈,你看!有个奇怪的老人贴在窗户上!吓死我了!”我指着玻璃,这次,老人只是傻傻地看着我,并没有闪电般逃走。


妈一身的烟味与酒气,眼神散乱,她胡乱地塞给我一把千元钞票后,说:“刚刚赢了不少,给你吃红啦,自己去买喜欢的东西还是存起来……”


我抓着妈的手,急切地说:“妈你快看看我的窗户!有人贴在上面!”


妈头歪歪的,随意朝我房里看了看,说:“喔。”接着,妈就歪歪斜斜地走下楼了。


就这样走下楼了。


悲哀的感觉彻底取代了恐惧。我看着房门冷冰冰地带上。


关住我自己,一个人。


我坐在地上,看着唯一陪伴我的老人。


是的,是陪伴。


在我的家人背弃我以后,我的心算是阴暗灰冷了。死了算了。


那老人似乎看出我的悲哀,于是乎,他的眼睛从死鱼眼变成沧桑,变成一个老人该有的眼神。


不知道是不是这样,我原本燥乱狂奔的心脏,不知何时已经平息下来。


老人又开始在玻璃窗上哈气,接着又用手指写着:“别难过”。


我无神地摇摇头。


老人,我,就这样莫名其妙地结束对峙,开始一整夜的默然对视。


一整夜,我都在老人苍泊的瞳孔里渡过。


老人,也这样贴着玻璃,与我同在。


“一整个晚上?”


“或许三分之二,或是四分之三吧,总之,我后来睡着了。”


“闹钟叫醒你的?”


“嗯,醒来时,我的身边还披了张毛毯。”


“喔?”


乙晶托着下巴,不能置信地问,筷子停在卤蛋上。


我看了看阿纶、阿义、小咪,继续说道:“不是我家人披的,是那个老人。”


“你那么确定?他打破玻璃进去?”阿纶吃着小咪带给他的便当。


“可以这么说。”我瞧着乙晶。


“可以这么说?也就是说,他不是打破玻璃进去的?”小咪的观察总是很仔细。


“我的玻璃不是被打破的,而是整块碎成脆片。”我继续说:“非常小的脆片,我醒来时,那些脆片已经收拾好,用日历纸包好放在垃圾桶里。”


“那就是玻璃被打破。”阿义说,一边把卤蛋戳得乱七八糟。


“不是,玻璃被打破的话我一定会醒过来,何况是将强化玻璃打碎。”我想我的表情一定很古怪。


“那个老人是个妖怪?”小咪。


“妖怪个头,要是他是妖怪的话,阿义才打不赢他。”阿纶说。


阿义哼了一声,说:“妖怪我也照打不误。”


乙晶端详着我,说:“你快天亮才睡,睡那么少,怎么上午都没看见你打哈欠还是偷睡啊?”


小咪嘻嘻笑说:“你怎么这么清楚?上课都在看劭渊啊?”


乙晶也许脸红了,但我不敢看她,赶紧说:“对喔,我一整天精神都很好,眼睛甚至没有干干涩涩的感觉,唱国歌也特别大声。”


阿义歪着头说:“好了不起,你该不会中邪了吧!”


阿纶将便当吃个精光,嘴里含着菜饭说:“没事就好,如果真的是那老人把玻璃……嗯,弄碎,进去你房间帮你盖被子,却没杀掉你的话,那他一定对你没恶意才是。”


小咪点点头,说:“嗯,下次他要是继续躲在窗户外面吓你,你就打电话给阿义嘛,叫他帮你赶走他。”


阿义得意地说:“嗯,我很闲。”


我没有回答。


我并不想为难那老人。


也许,是因为在家人背弃我的时刻,那老人及时陪伴着我寂寞心灵的缘故吧。


“下次那老人这样吓你的话,你就打电话给我吧。”乙晶认真地说。


“谢谢。”我笑笑。


第九章


放学的路上,我格外注意老人的踪影,或许,他正在不远处窥伺着我。


或许没有,因为我的心脏跳得好好的。


“你家那么有钱,干嘛不买任天堂?”乙晶踢着小石子。


“看武侠小说比较有趣啊。”我说。虽然我并不介意买一台任天堂。


只要乙晶想玩。


“小说总有一天会看完的。”乙晶皱着眉头,又说:“阿义,你不要边走边抽烟啦。”


我看着阿义蛮不在乎的眼神,说:“你的头发该剪了,明天升旗要检查。”


阿义哼了一声,将烟弹到石阶下,说:“不过说真的,你赶快买一台任天堂,省得我常常花钱去杂货店打玛莉兄弟。”


我不置可否,摸摸口袋里的钞票。昨晚妈给的。


傍晚,我抱了台任天堂回家。虽然不是我的初衷,但也不由得对这台游戏机感到兴趣与好奇,所以我赶着回家试试。


轻轻地打开门,很幸运,进门后并没有看到爸爸、以及他那群烂朋友,也没听到妈妈那群牌友的搓牌声。


只不过妈妈的房间里,却传来细微的声响。


是呻吟声。


“小孩子没那么快回来……”妈细细的声音。


因为阿义不定时的性教育开导,我不是个对男女房事一窍不通的少年。


“这才像个家。”我心想,蹑手蹑脚地从妈的房间旁,轻轻走到楼上书房。


进了房间,我正把任天堂放在床上时,不禁笑自己是个阿呆。


笨死了,我房间里根本没电视,玩个大头。


我想到储藏室还有一台没有拆封的新电视,于是打开房门,想下楼搬电视。


一开门,我站在楼梯弯口,楞住了。


王伯伯一边整理裤带,一边大大方方地从妈的房间出来。


我的拳头。握着。


妈慵懒地跟在王伯伯的后面,拨弄着头发。


我的呼吸静止。胸口被静止的心跳震裂。


“什么时候还可以再……嘻嘻……”王伯伯的脏手抓揉着妈的屁股。


“什么还可以?快快快出去,渊仔快回来了……”妈把王伯伯的脏手拿开,一脸不耐。


王伯伯陪着笑脸,在玄关穿上鞋子。


我看着这难以置信、恶心的一幕,内心没有悲恸,没有愤怒。


只有一个字。


杀。


我看着妈走进大厅看电视,我茫然走进房间,将门轻带。


我吐不出一个字,发不出任何声音。


我的眼睛没有泪水,也许眼白已爆出青筋。


这是我这辈子最屈辱的一刻。


我的妈,王伯……


王八蛋!


我的双拳咯咯作响,怒火煮沸了指骨里的血液。


冷风从没有玻璃的窗户吹了进来,我看着血色夕阳。


“我要杀了你。”


我闷一声,一掌打在书桌上,咚。


异常沈闷厚实的声响,接着,书桌塌了。


没有声音,四只桌脚内八字地折断。


书桌的桌面,留下一个破烂的掌形,掌缘犹自冒着细微白雾。


讶异怒涛般冲垮我心中的怨忿,然后变成莫名的恐慌。


我很生气,是啊!


但这张桌子……虽然是木桌,但也才刚买一年多啊!


“我有这么生气?!”我喃喃自语,一边蹲下来检视桌脚跟桌面之间的崩口。


“不是生气,是杀气。”


我愣了一下。老人的声音?


我警戒地环顾小小的房间四周。我有幻听?


“是杀气啊!”


“你在哪里?!”我忿忿地说,此时我的心已容不下恐惧这类的废物。


“柜子。”


当然是柜子。


我的房间就只有柜子跟床底藏得了人。


柜子缓缓打开。


老人从黑暗的细缝中,慢慢吞吞地走出来。


“你怎么躲在这里?”我问,虽然是白问。


“因为你的房间就只有柜子跟床底可以装得下我啊!”老人似是而非的回答。


“你要吓我、缠我、烦我到什么时候?!”我冷冷地说。


有些人,在遭遇到某些事,某些足以构成人生重大挫折的事后,那么,这个人就会彻底改变。


我正站在人生的悬崖,地狱的风口上。


也许,我会变成一个冷漠的人,几年后,治平专案就会出现我的名字。


“我没有吓过你,我只是想教你功夫,我一身的功夫。”


老人深邃的眼睛,诚挚地看着我。


“不必。”我狠狠地看着老人。


“正义需要功夫。”老人眼中泛着泪光。


“功夫?我一掌就砸了这张桌子!还要学功夫?!”我对老人的耐性至此消耗殆尽。


“要!然后你就可以劈山断河,锄强济弱!”老人双手揽后,夕阳余霞照在墨绿色的唐装上,老人的皱纹反射着金黄的光辉。


“你劈山断河给我看看!劈倒了八卦山,我跪着拜你为师!”我吼着,我已管不着妈是否听见。


“那……”老人有些局促,发窘道:“那只是形容一下……”


我大叫:“滚!”手指着窗户外。


老人摇摇头,说:“要是在几年前,我还真不愿勉强你拜师!我的时间……”


我一掌奋力拍在窗户旁的墙上,大叫:“你把这墙给劈倒啊!劈倒我就拜你为师!劈不倒就……”


老人一脚踏步向前,右手以奇异的速度、似快实慢地在墙上印下一掌。


“就……”我的声音凝结在空气中。


凝结在空空荡荡、没有墙壁的空气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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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我的房间失去了墙壁。


我对失去墙壁这种事,是完全没有概念的。完全。


所以,我只是呆呆看着寒风灌进我的房间。如果失去一面墙壁的房间还叫房间的话。


“轰轰隆……筐筐……蹦!”


墙壁大概砸在我爸的车上吧。


“跪下!”


老人慢慢收起右掌,气定神闲中颇有得意之色。


或许我双膝发软,但是一时间还无法从超现实中醒觉过来,我只是呆站着。


“男子汉说话算话,快些跪下!我传你一身好本领!”老人喜孜孜地来回踱步,又说,“你好好学艺,别说倒一面墙,想倒几面墙就倒几面墙!”


我歪着头,呆呆地说:“你……你怎么弄的?”


老人正要开口,却听见妈急步上楼的声音,老人拔身一纵,跃出空荡荡的……空荡荡的超巨大破口,我急忙往下一看,老人已在巷子的另一头,化成一个绿色的小点。


“怎么回事!你的房间!?”妈惊呼。


“不知道,我回来就这样了。”我淡淡地说。


“你……你什么时候回来的?”妈局促地说。


“刚刚。”


我把妈推出房门。扣锁。


对于我妈,我的心算是死了。


我彻底放弃这个家。宁愿待在一个没有墙壁的房间。


在很多年以后,我一直后悔当时这样幼稚的决定。


有时候,人不会明白自己真正的情感,一旦被深深伤害了,自暴自弃就成为唯一的选项;其实能令自己悲伤的,正是自己最珍贵的感情,因为珍贵,所以永远都不能放弃,永远都不该掉头就走。


领悟到这个道理时,人,多半已经失去所珍惜的感情了。


多年以后,我想回家。


原来爸去大陆了。


没差,去嫖吧,然后把病射给我妈,再传染给王伯伯。


至于我那面重创我爸宾士轿车的墙壁,被怪手搬走了。


妈要我先住到客房,她再请人帮我砌一面新墙,我拒绝了。


“要我搬,要砌墙,我就跷家。”我说,穿着毛衣在寒风中念书。


“你……你什么时候用这种口气跟我说话!”妈气得发抖。


“是你太久没跟我说话。”我算着代数。


“你爸回来有你……”妈气道。


“你去打你的牌,我的房间怎样是我的事。”我皱眉。


“你要睡觉给邻居看?都十一月了!你会感冒!”妈瞪着我。


“你再不出去,我就从这个破洞跳下去。反正你过了一个月才会发现我不见了。”我冷言冷语。


“你说这什么话?!”妈咆哮着。


“数到三,我就跳下去。一!”我说,放下数学讲义。


妈一楞,只好留下我一个人。


其实这个房间还蛮应景的。


破了个大洞,跟我的心一样。


冰凉的感觉也一样。


这还多亏了老人那一掌,把我原本崩溃的家,再敲出一个大洞,让我看看外面的世界。我站在破洞前,看着天上的残缺的月亮。


“乙晶应该还没睡吧?”我看着电话筒。


一道快速的身影在巷口飞奔,踩着我爸的烂宾士跳上大破洞。


绿色唐装的老人。果然。


“你到底是谁?”我心中已无讶异的感觉,只想知道这老人的来历。


这老人一身骯脏,但决不是简单人物。


简单人物不会推倒墙壁。何况单手。


“你师父。”老人清瞿的脸庞,自信说道。


“嗯。”我跪了下来。


这个心态上的转变,不是单纯的“男子汉之间的盟约”,而是混合了想对自己前途投下原子弹的愿望。


没错,一切的迹象都显示,眼前的老头的的确确身怀高强武功,就跟龟仙人一样。


但是在升学主义当道的台湾社会中,拜师学武功,不管师父多厉害,这条道路必遭人耻笑非议,绝对是毁灭前途的原子弹。当然,行行出状元。这是放屁。


我叩下第一个响头,额头隐隐生疼。再见了,我的家,不,我根本不需要向他们道别。


第二个响头,铿锵有力。我踏上一条乱七八糟的路,拜了一个精神失常的武林高手为师,这点可以令我的家人伤心难过,很好。不,他们根本不会在意。


我用力敲下第三个响头,非常用力,我的脑袋有些昏沉沉的,这样很好,我将来不再需要清醒的脑袋,我打算将我的一生过得晦暗不明。


在过去,我没有个性。在未来,我不需要未来。


“师父。”我叫得有气无力。


老人摸着我的头,我可以感觉到,老人坚强的手正在颤抖。


老人流泪了。


1986年。


那年,我十三岁,一个不吉利的年纪。


那年,张雨生还没死,王杰正红,方季惟还是军中最佳情人,他们的歌声整天挂在我房里。


那年,我遇见了他。


那年,功夫。


第十一章


“从今以后,你就是我的大弟子,拜入凌霄派的门下。”


“啊?凌霄派?”


“很厉害的!”


“是,师父。”


零碎的月光,一个大破洞。


老人,国中生。


“我们开始第一课吧!我想想,先教你……”老人盘腿坐在破洞前,胡乱思索着。


“等一下,你为什么要选我当你徒弟?”我也盘腿坐着,不过不是因为练功的关系。


“什么我选你!是你求我的!”老人一丝不悦道:“还有,要叫我师父,这是再基本不过的规矩!”


我点点头,反正我没个性。


“师父,为什么我求你收我做徒弟,你很快就答应了?”我问。我很好奇自己是怎么被疯子盯上的。有武功,不代表就不是疯子。


师父沈吟了一会,说:“经过我再三考验,发现你很有潜质,不像年轻时候的我,再加上你苦苦哀求,我也不好意思拒人于千里之外。”


我疑道:“是考验我的爱心?耐心?还是整天吓我考验我的心脏?我没被吓死就算合格了?”


师父点点头,说:“你说得都对,但最重要的考验,还是你潜质的部份,学武功嘛,这种事是很讲究天分的。”


我茫然不解。


师父看着我,说:“还是不懂?”


我正要开口时,却见师父目光如炬地瞪着我,不知怎地,我顿时寒毛直竖,心脏猛奔,额上竟抖落珠般冷汗。


“看资质,不是看筋骨,不是看体魄,而是端详一个人的本能。”师父认真地继续说:“一种深藏在本能中的本能,也就是察觉杀气、深知危险所在的资质禀赋。”


说完,师父一笑,我心脏所受到的莫名挤迫跟着消失。


师父又说:“我先教教你基本的呼吸吐纳,你一边练习一边听我说。我们凌霄派威震武林,这个呼吸吐纳虽是基本常功,门道却是大有不同,各门各派的吐纳正是功夫互异最基础上的不同……”


凌霄派的呼吸吐纳“技术”,恕我不能表露,因为武功并不是人人都该学的,关于这点,师父以后不断地提醒着我。


“那夜算是你我师徒有缘,我在书店偶遇了你,你当时正在看武林掌故,我试探性地介绍你一些我认为不错的掌故,而你……”师父滔滔说道。


“师父,我在看武侠小说,不是什么掌故!”我疑惑。


“告诉你一个秘密,其实那些并不全然是小说,有些是,有些不是,有些胡扯蛋,像蜀山剑侠传。有些则是武林中真真实实的典故,例如笑傲江湖中的令狐冲大侠,其实真有其人,跟我们凌霄派的始祖还颇有渊源,他的独孤九鞭曾败于我们凌霄派始祖的剑法下……”师父津津有味地说着。


我忍不住说道:“令狐冲使的是独孤九剑,是剑!”虽然我压根就认定师父是个疯子。


师父轻轻打了我的头,说:“那是后人传说失真,真是对先人不敬,好好一套威震塞北的独孤九鞭鞭法,竟说成是剑法?贻笑大方,贻笑大方。”


“威震塞北?”我刚说出口,登时大悔。我干嘛这么认真?


“令狐冲大侠带着神雕远赴塞北挑战塞北明驼木高峰,使得正是这路变幻莫测的鞭法。”师父斩钉截铁地说。


塞北明驼木高峰?他算老几?


等等,神鵰?


“令狐冲那只神雕……嗯,多大只?”我小心翼翼地问。


“好大一只,比你还高两个头哩!”师父大呼。


“那只雕……哪来的?该不会是跟杨过借的吧?”我的疑惑超过了想笑出来的冲动。


“当然不是,是令狐冲从小养到大的,令狐大侠的耐心也是很够的。”师父说。


“至于神雕侠侣里面的杨过,真的有这个人吗?”我非问不可。太诡异的老人了。


“有哇!他的耐心更叫人敬佩!铁杵磨成绣花针这句成语,就是说他日夜苦练那把大金刚剑,挥着挥着,竟慢慢地将巨剑给挥成针了!这般的耐心,这般的精纯内力!”师父天马行空地说着。


我忍不住哈哈大笑,真的,我好久没这样大笑了。


在破出家庭的第一晚,我竟然真心哈哈大笑。


“笑什么?怪不好意思的。”师父难为情地说,脸上挂着尴尬的笑容。


我看着师父满是污垢的脸,却洋溢着久违的温暖。


“没,只是觉得很好玩,跟自己念到的都不太一样。”我本以为师父会斥责我,不料师父的个性怪怪的。


“史料疏脱,文字窜漏,总是在所难免,不过这不影响我们求武立志的目标,我们求的是高深精绝的功夫,寄盼的,是正义。”师父双手轻轻放在膝上,任清风鼓荡起两袖,认真说道:“郭大侠说得好,为国为民,侠之大者。”


我点点头。


我忍不住点点头。


师父认真的表情令我浑身起鸡皮疙瘩,令我大受感动。


一个颠三倒四的老疯子,却有着震荡我心的情怀。


好个疯子。


“侠之大者。”师父慢慢地覆诵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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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也许是气氛吧,师父当时的样子至今仍令我深深动容。


“当时我在看武林掌故,看得又是好的武林掌故,所以你决定收我为徒?”我问。


师父摇摇头,说:“当时你待我有礼,令我对你颇有好感,又见你对武侠世界如此着迷,所以认为你也许有些禀赋。”


师父继续说道:“所以我远远跟踪你回家,一路上我散发惊人的杀气,就是为了要试试你对危险的感应,很好,当时我听见你脚步沉重、察觉你的呼吸不畅,资质似乎不错,便决定要多试试你。”


我点点头,关于这点,或许我是真有天分吧,毕竟那种恐惧的压迫感是相当真实的。难怪几乎每次师父出现时,我的心脏都快爆炸了。


师父斜着脑袋,说:“一个人若是无法察觉危险,等于没有丝毫天分,在武林中谁跟你好好击掌比武?这是少有的事,睡觉睡到一半头就被摸走了!还谈什么行侠仗义?”


我应到:“这倒是很现实的问题。”


师父又说:“我这几年在江湖行走,常常在人群中散发无比杀气,结果根本没有人对杀气有所感应,杀气这东西无形无色,对一般人没有什么伤害,但武功高手常常处于危险边缘,怎能不对杀气有所感悟?这些年人们都习惯逸乐,武功变成了杂耍猴戏,成了竞技运动,人啊,对这种原始的求生本能都忘记了!”


我说:“所以,我是第一个被你发现能感应杀气的人?”


师父歉然说:“那倒不是,去年我到过伏桑一趟,途中曾发现一个少年也对杀气有极强的感应,不过当时因为种种原因,我跟伏桑汉子起了冲突,被抓到警局里关起来,丧失了那孩子的行踪。后来,哼,那种地方怎么关得住你师父?”


我笑了笑,并不介意,说:“好可惜,一个人学武功有点无聊,要是你找到那个人当我师兄,两个人一起学应该比较好玩。”


师父不停点头,说:“要是有两个徒弟,那就一定可以……”


师父沈吟着,思考着什么。


我想到了喜欢打架的阿义,说:“我有个同学对打架很感兴趣,师父,你要不要也收他为徒?”


师父皱眉道:“是上次向我动手那个?”


我点点头,问:“那次师父是故意让他的吧?是因为怕出手打伤他?”


我心想:要是师父一掌轻拂过阿义的胸膛,阿义稳吐血的。


师父抓着头发搔痒,说:“习武之人忌讳随意展露武功,因为我辈要暗中行侠仗义,出了风采,反而会暴露自己的底子,所以我当时只好忍辱逃跑;不过那孩子太暴力、蛮横,又没资质,谁收了他当徒弟,谁没见识。不收,不收。”


我无所谓,不过看师父一直在搔痒,我忍不住建议道:“师父,你要不要洗个澡?我带你去。”


师父难为情道:“会不会很麻烦你啊?”


我摇摇头,领着师父开门下楼。


浴室在一楼转角。


妈跟几个牌友一边看连续剧,一边打麻将。


这时胭脂涂得像国剧丑角的李太太眉头紧蹙,说:“怎么有一股怪味?”


妈等人摀着鼻子,东张西望的,看见我领着脏兮兮的师父下楼。


“啊?!渊仔你怎么带……”妈大吃一惊。


师父不知所措地站在我身边,我说:“我师父。”


妈僵硬不善的脸庞勉强挤出一丝笑容,说:“是渊仔的老师啊?真不好意思,怎么有时间来作家庭访问,正好我在消遣,真是-----”


师父见妈态度转好,于是彬彬有礼说:“这孩子禀赋奇佳,能当他师父实在是我的荣幸,我一定会将孩子教好,使他成为一个顶天立地的男儿汉,夫人切莫担忧。”


妈、李太太、张妈、何阿姨,全都张大了嘴。


“我师父要洗澡。”我径自拉着师父去浴室,也不向他们多解释些什么。


妈连师父是怎么跑到我房间的,都浑然无觉,还需要多解释什么?


师父打揖后,便随我进了浴室,我拿了洗发精跟香皂,再到爸的房间拿了件衣服给师父,就先上楼了。


我只叮嘱很脏的师父,难得洗次澡,还是洗久一点妥当。


大约一个多小时后,我写完数学跟英文作业后,才听见师父的敲门声。


这是师父第一次敲门。


“我还是习惯穿这件衣服,所以……”师父拿着爸的衣服,歉然道。


“没关系。”我说,把爸的衣服揉成一团。


我看着刚洗过澡的师父,嗯,脸上不明分泌物已经消失,虽然一身的旧唐装,但已经算是从游民阶级跃升到了一般老人的样子了。


“谢谢你。”师父高兴地说。


我微微笑。


也许该道谢的人,是我。


第十三章


“第一课,吐纳采气,自拓筋脉。”师父继续说:“昨晚我跟你对看一夜,你睡着后,我便碎窗进屋帮你大拓筋脉,以内力打通你的血气,所以你理当精神旺健不见疲态,是吗?”


我点点头,说:“嗯,原来是这样。”


师父说:“拓筋活血,是学习精深内功的起步,若能时时练习,便能开阔内力渠道,是大根基。你今天黄昏时不知何故,杀气惊人,这是你的天生资质,加上昨晚我帮你导引血脉,所以你能一怒断桌。”


我看着自己的手掌,颇有得色。


师父轻敲我的脑袋,说:“不要得意忘形,你现在没有杀气,筋脉又没甚舒展,已经跟一般人没有两样了,若要刻刻维持顶峰,便要日夜练习第一课。”


我相信师父说的这些话,于是仔细聆听师父比手画脚的武学说明。


这第一课真不是盖的,我完全无法想象气血在体内流动的样子,更无法体会以自己的意志导引气血的奥秘。


“接着,从飞龙穴冲脉到栖虎穴,再从这里的气口慢慢散渭到九山大脉……”师父热切地在我身上摸来摸去,这边点点,那边戳戳。


我忍不住摸着师父所说的“飞龙穴”,说:“这里是膻中穴吧?每一本书都说这里叫膻中穴。”


师父捏着我耳朵,说:“你用大脑想一想,要是武侠掌故写得都是真的,那现在满街都是武林高手了!有些奥秘是不能随便写在书上叫卖的。膻中穴?不不不,这是是货真价实的飞龙穴,是人体十大好穴之一。”


我感到困惑与不安。


师父武功高强,是千真万确的。


但师父的脑袋不清不楚,也是毫无疑问的。


我照着师父的行气过穴方法练功,实在太过凶险,飞龙穴那么菜市场式的名字?什么人体十大好穴?怪哉!我恐怕会练到脑溢血!


“发什么呆?我一下子说太多了么?”师父停顿了一下,说:“那么,你先把气导引在肚脐上的斑马穴上,我再继续说下去。”


我摇摇头,叹道:“好难。月考以后再学好了。”


师父大吃一惊,说:“什么?功夫无论如何都要天天精进不断,否则怎么能成为一代高手?!”


我无奈道:“师父,我只要有你一成厉害就够了。”


师父勃然变色,说道:“为什么?”


我戒慎恐惧地说:“身体健健康康的,不怕给坏人欺负,也就够了。”


师父一掌抓在书柜上,竟生生捏下书柜一角,大怒:“你要青出于蓝!你要更胜于我!至少要能单手打赢我!”


我吓坏了,忙说:“我会努力的!”


师父一把抓住我的肩膀,斥道:“你发誓!”


我生怕师父将我的肩膀扯下一块肉,忙道:“我发誓我要比师父强!”


师父叹道:“不是我故意凶你、勉强你,实在是因为,正义需要高强武功的关系。”


我点头如捣蒜,师父见我如此害怕,说:“不需要害怕,我先让你感受到气行在筋脉中奔流的位置和冲击。”


说完,师父与我盘腿坐下,师父左手搭在我的背心上,我登时感到背上贴着一团火,暖烘烘的。


“放轻松,闭上眼睛专心感受。”师父继续说道:“这团火就是师父的内力,现在它要开始在你的体内走脉啦!”


我感到火团往肩背上的天宗穴(也就是师父坚称的好汉穴)缓缓移动,心中甚是讶异,接着火团便往命门穴(也就是师父坚称的人体十大好穴之二,寒宅穴)下方磨动,十分舒服受用。


师父的手并未随着火团的移动而移动,想来正用奇异的手法导引着内力,我回忆起师父刚刚所说的教学,姑且不论穴道名称多么怪异,此刻内力缓缓奔流的位置却恰恰印证着师父所说的一切。


内息奔流的感觉!一个穴接着一个穴,一条脉接着一条脉,径渭分明。


“接下来,要到飞龙穴了,这是个好穴。”师父接着说道:“现在要急冲到栖虎穴,很有魄力的一刻,不要吓到啦!”


我不知道可不可以开口说话,火团已经凝聚到膻中穴,嗯,飞龙穴上,我感到胸口十足郁闷,澎湃的内息煮沸着心口,接着,我不禁大叫!


“啊……”


我畅快地大叫,这简直无法抵抗的快劲!飞龙穴中的内力霎时间奔驰到栖虎穴上,百骸通畅无比!


“很好,叫得好!那晚我不敢使你惊醒,所以只是一般地过穴,所以你只是昏睡。”师父继续说道:“接着,我要让内力经由九山大脉下放到全身百穴,这就算完成一周天的拓穴,对身体大好。”


于是,师父的内力渐渐散透到我全身上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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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想不想试试绝世武功?”


“想!”


师父新的内力,一团大火球再度攀上我的背心,这次的火球比刚刚疏导我内息的火球巨大得多,师父说:“让你亲自体验惊世骇俗的武林绝学,凌霄毁元手!”


火球一股脑窜上右手臂上的天泉穴,而至曲泽、徭门、间使、内关、大陵,最后到了掌心的劳宫与指掌的中冲穴。若翻译成师父的专利术语,则是夜歌、九碎、牛息、铛环、苗栗、守翼,最后来到掌心的凌渡与指掌的霄转穴。


我不由得伸手平举,自然而然地。


“按在哪里都好。”师父的声音中颇为得意,手一刻未离开我背。


“不会有危险吧?”我又说:“要不要很用力拍?”


师父佛然不悦道:“轻轻按在墙上就好。”


我依言将右手掌轻轻按在墙壁上,任由师父传来的火球震动我的手掌。


“啊!”我微微惊呼。


“了不起吧,这可是我们凌霄派的绝学之一。”师父的声音旺健有力。


我的手掌正慢慢没入水泥墙里,一点一点没入,坚硬的墙壁宛若一块热豆腐。


“感觉一下三年后的你。”师父嘉许道:“我天资鲁钝,当年学到没墙贯手这一层,足足花了我五年光阴,但以你的资质,最多三年就可以办到。”


我讶异地看着自己的手将墙壁融穿,烙下深深的掌印。


“这就是三年后的我?我会变得这么厉害?”我无法置信,暗道。


“崩!”师父沉声叫道,火团霎时冲出手心上的凌渡与霄转穴,墙壁顿时散发蒸蒸热气,崩裂出一大块。


大约两个手掌大小的墙缺。


“好厉害。”我赞道。


师父开心地说:“因为你身体无法承受我十成内力,我过嫁给你的内力只有六、七成,要是我自己使出凌霄毁元手,威力可不仅仅于此。”


我不禁佩服。


彻底佩服。


“现在,配合基本的吸纳采气,意想气息过穴,慢慢练起。”师父的手离开我的背,站了起来。


我默默照着师父的指示,开始练功。


功夫,从此与我结下不解之缘。


尽管我身上的穴道都被师父乱改了名字,不过不打紧。


我会成为武功盖世的一流高手,轻易除掉王伯伯这些败类。


一流高手。


第十五章


“你拜那老人为师?”乙晶呆住。


“嗯,事情有点复杂。”我的心情也颇复杂。


“为……为什么?难道他逼你?”乙晶的嘴巴张得好大。


“那倒不是,其实师父人还不错。”我有点发窘。


“那……”乙晶感到困惑。


“送妳。我没时间玩了,我要练功夫。”我拿出任天堂,看着乙晶惊讶的表情。


“不必这样!你怪怪的!”乙晶虽然推辞,我还是将任天堂硬塞进她的抽屉。


嗯,好汉穴,温温的好汉穴,多亏师父过嫁些许内力给我。


“我们凌霄派的内功心法,可以经由我导引一些内力给你当根本,去吸引你自身的潜质,引发聚汇你的内力,一点一滴地锻炼,一点一滴培养,我再一夜一夜过继给你高强内力,这样一来,你的武功就会突飞猛进,事半功倍。”师父是这样说的。


我默默将国文课本静置在桌上,慢慢引导气息过到寒宅穴,人体十大好穴之二,好舒服的感觉,之间竟无半点窒碍。


我没有闭上眼睛,但老师在黑板上写的字却已渐渐模糊,老师尖锐的声音也稀释在空气中。


我似乎进入一种模糊的“定”。


承恕穴,介英穴,元鸿穴,嗯,十分顺利,一穴接着一穴,终于来到号称人体十大好穴之首的飞龙穴,我凝聚心神,放松体魄,一股作气将温热的内息冲到栖虎穴!


“啊……”我忍不住放声大叫,好过瘾啊!


我满意地将内息自栖虎穴汇聚到九山大脉,下放到全身百脉。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四周突然爆出一阵狂笑,啊?


我的背上突然一阵刺痛。


我回头,原来是乙晶拿铅笔刺我,生气地看着我。


“颜劭渊!上课干嘛大吼大叫,作恶梦啊!去后面罚站!”老师气急败坏地骂着。


我摸着头,拿着课本站到教室后面,同学都幸灾乐祸地拍手,阿纶更是笑倒在地。


的确很糗,我满脸通红地避开大家的眼光,站在垃圾桶旁上课。


但,我全身暖洋洋的,说不出的舒服,内功真是神奇。


我想起师父说过:“练内功要能持续不坠,若是能时时练习,保持体内气息循环,长久便能使穴道自动导引过脉,在无意识间也能自行增强内力,行走亦然、睡觉亦然。”


于是,我拿起国文课本,再度进入神奇的内功世界。


“所以这个白字当动词用,不是形容词,不过……”国文老师似乎碎碎念道。


“啊……”我舒服地大叫。


“颜劭渊!半蹲!”老师摔断粉笔,同学大笑。


这一天,我在国文课上大叫了四次,在英文课上大叫了八次,在地理课上大叫了九次,在美劳课大叫了十二次。


内功的进境跟大叫的次数成正比吧。


不过我也被众老师请到训导处,记了一只小过。


本来因为我先前还算是个乖孩子,所以教官只打算记我一只警告,不过因为我在训导处又大叫了两次,所以就变成一只小过。


我默默计算着,照这样的记过速度,没多久我就会因为不停地大叫遭到退学的命运。


真的是很烦人的事。


抛开“放弃未来”的冲动想法,我还是想上学。


因为学校有乙晶。


但我也爱上了功夫啊!既然要练功夫,就要像师父一样,当个绝顶高手!


虽然我心里也盘算着:其实,我只要有师父一成厉害就很够了。


在扫地时,乙晶难过地帮我倒垃圾,问我:“你究竟怎么了?才短短一天,你就变了一个人。”


我不想告诉乙晶关于我妈妈通奸的事,不过,我将师父一掌轰掉我家墙壁、灌输我惊人内力的部份巨细靡遗地说一遍。


我发现乙晶在哭。


“妳不相信我?”我一愣。


乙晶不答,只是难过地咬着嘴唇。


我没有多做解释。


只怕,我比乙晶更难过。


“你干嘛哭?”乙晶终于开口,看着我。


“不用再理我了。”我转身就走。


我好难过。


原来,不只那些死大人不愿意相信我,连,一直支持我的乙晶也一样。


他们都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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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破洞,月光。


老人,男孩。


“今天练功的情况怎样?我瞧瞧。”师父端详着我。


我眼眶湿湿的,说:“我开始发现练功是件很好玩的事了。”


师父点点头,说:“瞧你的气色,内力已经有点开窍了,真是资质优异,天生的习武上才。”


我失落道:“可是,我最信任的朋友却不相信我。”


师父叹了口长气,眼眶竟也湿湿的。


“岂止是你,连师父也一样,没人相信过师父。”师父无奈地说。


我不解,问:“师父有这样厉害的武功,怎么会被怀疑?我带我的朋友见识一下师父的武功好不好?”


师父瞪着我,说:“功夫是拿来杂耍的么?给人看表演的么?”


我求道:“她是我最好的朋友,只要她一个人相信就够了!”


师父摇摇头,说:“学功夫,为的,不是求个认同,为的是正义,既然为的是正义,我们便须隐匿绝技,即使被人看轻、受人污蔑,也只能当作是心魔考练。”


我擦擦眼泪,说:“那我以后学了一身功夫,也不能让人知道吗?”


师父点点头。


我有点心酸,说:“那我一辈子不就被当成笨蛋吗?”


师父点点头。


我知道这是白问了。因为师父就是一个血淋淋的例子。


我有点生气,大叫:“那我学功夫干嘛?!”


师父双手紧紧抓住我的肩膀,诚挚地说:“孩子,你会知道的!”


我叫道:“我不知道!现在坏人拿的是枪!学功夫干嘛!”


师父的手牢牢地抓着我,疼惜地说:“你会知道的!时候到了,你自然会知道何时应该展现你的功夫!”


我忿忿看着师父。


“这世上,有种东西,叫做正义。”师父的脸突然苍老许多,沙哑地说:“它就在你的心底,澎湃着,你藏不住它,因为它,叫做正义。”


我颓然坐下,看着没有墙壁的空洞。


“继续练习吧。时候会到的。”师父说。


“啊……”


“颜劭渊!我要通知你妈!”


我看着阿义抽着烟,阿纶则在远处把风。


“你最近发神经啦?整天鬼叫,害我常常睡到一半就被吓醒。”阿义说,吐着烟。


我蹲着,说:“没法子,我有我自己的目标,好不容易有个目标。”


阿义吐着烟圈,说:“那你干嘛不理乙晶?你不是跟她很要好吗?你们已经一星期没讲话了吧?”


我点点头,说:“那是她不好。”


阿义说:“你这小子,到底要不要告诉我跟阿纶,你干嘛一天到晚鬼叫?”


我坚决地摇头,说:“我说出来的话,要是你们也不相信,我会受不了的。”


阿义笑骂道:“干!说来听听!”


我坚定地说:“不说就是不说,要知道,你自己去问乙晶。”


阿义哼了一声,说:“早问过好几遍了,她怎样都不肯说。”


我无言以对。


阿义忍不住又问道:“那你打算什么时候要跟乙晶和好?”


我无奈地坐倒,说:“不知道,总不会一直这样下去,我只是还很烦。”


这时,有两个国三学长急急跑来,是阿义的朋友。或说是手下。


“怎样?扁一顿了没?”阿义拿出烟,递给两个国三学长。


一个学长笑着说:“阳明国中那垃圾听了你的名号,他妈的腿都软了,根本不敢还手,让至民他们扁个痛快!”


另一个学长也笑道:“谁叫他们要欺负我们学校的学生,干!不识相嘛!”


阿义酷酷地说:“彰化国中有我在,妈的,看谁敢乱来!”


我坐在地上,看着威风凛凛的阿义,心中怀疑自己不知道还要练功多久,才可以打赢暴力狂阿义。


两个星期又过去了,我还是不跟乙晶讲话。


我想乙晶对我,也非常困惑与失望吧。


不过,幸运的是,我在课堂上突然大叫的次数急遽减低,因为我已经能够控制体内的内息运转了,而师父每夜在我的体内灌输的内力也越来越刚猛,想来是我的身体愈来愈能接受比较强悍的内力吧。


这时已经入冬了,天气开始变得很冷,寒风从破洞中灌了进来,偶而下场小雨,总让房间极为潮湿。不过没关系,我有内力,周息运转之下,身体只有更加健康。


妈几乎以恳求的语气要我搬到客房住,不过我还是坚持要住在家里最破烂的地方,也不肯让妈把墙重新砌起来。这让邻居看了场大笑话。


“今天,要教你凌霄派基础中的基础,凌霄毁元手。”师父坐在大破洞中,没有月亮。


“基础中的基础?凌霄毁元手不是最厉害的么?”我讶然道。


“笨,降龙十八掌也有强弱之分,难道一学会降龙十八掌就威震天下么?!”师父用力敲我的脑袋。


“喔。不过很痛耶。”我埋怨。


没想到我这么快就可以学攻击的招式,真是令人兴奋。


不料,师父从今晚背来的青色大袋子中,拿出一条蛇来,说:“为了要让你快点学会,这条蛇会帮你了解体内经脉的。”


我瞧着那条黑白分明、长得很像雨伞节的大蛇,说:“要我打败它?”


师父难为情道:“不是,是要让它咬你。”


第十七章


“啊?它该不会是雨伞节吧?”我仓皇地说。


师父不好意思地摸着头,说:“嗯,有毒的。”


我急忙滚到门边,说:“不要!我会翻脸!”


师父认真道:“它咬你,可以速成你的武功。”


我大叫:“我要……我要……那个循序渐进!我要按部就班!一步一步来!”


师父急道:“难道你不想快点变成高手?”


我苍白着脸,看着在师父手中蠕动的雨伞节,叫道:“不要喔!我真的会翻脸!我喜欢打好根基!脚踏实地那种!你不要再靠过来!我认真的!”


师父说:“当年杨过吃了一堆毒蛇,内力大进!”


我吼道:“那我也吃了它!干嘛让它咬!”


师父楞了一下,说:“怎么说那么久还是讲不听?快把手伸出来!”


我急忙打开门,想冲下楼去,不料师父以极快的身法将门压上,反手点了我身上的“叮咚穴”,令我动弹不得。


师父拿着雨伞节,说:“不要紧张,师父会让你死吗?”


我看着雨伞节狰狞地吐信,吓得牙齿急颤,忙说:“难道没别的速成法?”


师父呆了一下,说:“有是有,不过比较麻烦点,效果却是倍增。”


我哀求道:“那很好啊!麻烦不打紧!”


师父很干脆地说:“难得你有心,好!为师成全你!”


我眼泪夺眶而出,说:“谢谢师父!我一定会好好努力的!”


师父将雨伞节放进青色大袋子中,随即跳出大破洞,留下一个被点穴的国中生在寒风中大呼幸运。


师父的脑子坏掉了,居然想这样恶整自己的徒弟!好险我苦苦哀求……


拜托!搞不好我会死啊!我看着雨伞节在青色的大袋子中游移盘动,真是说不出的恶心。


不多久,师父从大破洞跃上了房间,喜气洋洋地说:“你看!”


我一看,差点昏死过去。


师父手上拿的,不折不扣,是只眼镜蛇。


“两只一起咬,两种毒混在一起,要练起功来势必麻烦得多,不过威力可是加倍增长啊!”师父喜孜孜地说,一边把雨伞节从大袋子中拎了出来,一手一只蛇。


我无力道:“师父,你饶了我吧。”


师父只顾轻轻甩着蛇身,让蛇头轻拍我的手臂,还说:“这两条都是剧毒喔,而且毒性互异,所以双毒齐入血脉是很可怕的,几乎是没命。”


我努力地运气冲撞“叮咚穴”,想冲破师父的封穴,心中焦急无比,无奈,雨伞节首先咬住我的左手前臂,一阵刺痛后,我的眼泪也掉了下来。


我急道:“几乎会没命干嘛让它咬我?快帮我逼毒!”


师父疑惑地看着我,说:“傻子,那是一般人啊,你可是个练家子,怕什么?以后江湖上的暗器大多抹有剧毒,现在正好练习一下。”


“麻麻的,师父救我!”我惨道。


师父安慰我道:“别慌,还有另一条。”


我发誓,要是我逃过这一劫,我一定要退出师门。


我看着左前臂开始发青,急道:“快教我怎么逼毒!”


师父喃喃自语道:“蛇毒攻你的血脉,所以你必须用内力卷住毒质,强力逼出体外,这原是求速求快的偏门,但却是训练你善用内力、了解体内细微穴道的妙门,啊!咬上了!”


眼镜蛇愤怒地咬住我的右前臂,我也愤怒地看着师父,说:“我死了,凌霄派就关门大吉!”


师父摇摇头,说:“快想办法用内力逼毒,不要慌慌张张。”


我咬着牙道:“那你快教啊!快!”我看着眼镜蛇死咬着我的右臂,心中大怒。


师父轻轻解开我的穴道,将两只蛇抓进袋子里,将袋口绑了起来。


我急忙坐在地上,问道:“快!怎么逼毒!”


我的双手已经麻木,脑子也开始昏沈。


师父静静地说:“观想体内气行,找出毒血路线,慢慢催动内力,慢慢增强,以气将毒逼出。”


这不是废话中的废话么?我知道多问无益,只好勉力运气走脉。


我一边观察两种毒血的交融,一边细细问道:“师父,我不行的话,你要救我!”


师父点点头。


我欣慰地继续观察毒血,一边以内力阻断十大好穴附近的毒液,以免毒攻心房。暂时不会有生命危险。


但,随着时间经过,我看着手臂越来越黑,我却无法以内力继续推送毒液,脑子也恍恍惚惚的,无法查知毒液侵入小穴道的途径,我忙道:“师父!你准备了!”


师父点点头。


我正要感到快慰时,突然发现一件惊人的事实:师父睡着了!


师父不停地点头、点头、点头,原来是在打盹!


我气极,又无力大叫,眼看毒血就要废了我的四肢,我开始考虑是否要放弃逼毒,用剩余的力量爬到师父旁边叫醒他。


师父流着口水。


一滴接着一滴。


第十八章


忿恨冲击我的脑子,竟令我清醒许多。


我只能靠自己了。


我想起师父拿蛇咬我的原始目的……凌霄毁元手。


于是,我放弃用内力阻挡毒质,索性将所有防御的内力从十大好穴撤走,全数用来催动记忆中的凌霄毁元手。催动。


“喝!”我咬紧牙关,眼前一黑,内力急速从夜歌、九碎、牛息、铛环、苗栗、守翼,最后来到掌心的凌渡与指掌的霄转穴,然后滚滚而出!


我的掌心飘着黑红色雾气,竟成功将毒素和着血气蒸散。


我精神一振,虽然无法将毒素一次排出,也无法纯然排出,不过我耐着性子一次次催动掌力,黑雾也愈来愈淡,我想体内的毒质已经大略排出了,而我的手臂也由黑转灰,由灰至青。


几个小时过了,天也渐渐亮了,我却无法继续将体内的余毒散出,因为我的内力已经耗竭。


尽管我依旧非常虚弱,但我已有力气走到师父身旁,一脚揍向师父。


“没力啦?”师父头一偏,躲过我这虚浮的一脚,一掌击中我胸前的飞龙穴,我闷声摔倒。


后来我才知道,原来师父一直醒着,装睡是为了要让我竭尽全力抢救自己,方能心无旁骛,全速锻炼内力。


我中掌后,原以为师父会过来帮我逼毒,不料师父爬到我床上,盖上棉被,说:“这次我真的要睡了,你练功完自己上学去吧。”


我正要大骂,却发现胸口烧着一团惊人内力,原来是师父顺着那一掌过嫁给我,用来帮我驱毒的生力军;我赶忙运功一掌一掌拍向墙壁,直到墙上都是黑手印,检视过体内大小筋脉确认无毒后,我才放心地喘了口气。


真是痛快!


在科技发达的西元1986年冬天,还能用内力逼毒疗伤的,恐怕只有本人了!这种原始的优越感让我哈哈大笑。


不过尽管痛快,我的身体还是颇为虚弱,毕竟两种剧毒跟我的内力交战了一夜,已经大大耗损我的精力。


“过来。”师父眯着眼睛,困倦地说。


我嘻皮笑脸地走向师父,让师父在我的背心印上火烫的一掌。


“转着二十周天就差不多了,去吧。”师父沉沉睡去。


我一边运气嘹神,一边整理书包。


我会笑了。


经历了这么令人不悦、惊惶的烂事后,我懂得笑了。


我的个性也许正在转变。


“你的手怎么了?怎么有那么可怕的伤口?”


我看着乙晶递过来的纸条,撕碎。


反正乙晶也不会相信。


我依稀听到不存在的哭声。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我放学只是遥遥跟在阿义、阿纶、小咪、乙晶等人后面,你问我为什么不自己走,要这样跟着,其实我也说不上来,也许我一直等待着什么吧。


今天撕碎乙晶递过来的纸条,也许我真的太过火了。


在下八卦山的山间小径中,我遥遥看着乙晶,听着他们的对话,嗯,因为内功有点根基的关系吧,所以我依稀能听见远处的声响。


这时,我的心突然揪了一下。


急促的心跳提醒着我。


是杀气。


“师父在附近?”我狐疑递看了看四周。


不,不是师父。师父的杀气远不只如此。


那,是谁的杀气?这个社会难道真有其他的武林高手?


远远的,我看见一堆穿着皮衣、花格衬衫的中年人,手里拿着卷起来的报纸筒,我算了算差不多有七八个人,正朝着乙晶等人走过去。


杀气沉沉,来者不善!希望他们跟阿义没什么关系。


我急步走下石阶时,却看见那八个大汉已经将阿义等人围住。乖乖隆的咚,果然是阿义惹的祸!


“你就是带头的阿义?”为首的男子脸上挂着斜斜的刀疤,瞪着阿义。


阿义没好气地说:“干什么?”


这时我距离他们只有五步的距离,不过我已感受到阿义内心的惶恐。更别提,乙晶等人心中极度的恐惧了。


“你们找阿义喔?他还在学校打篮球啦!”阿纶笑嘻嘻地说,搭着阿义的肩膀,又说:“圣耀,等一下去你家打电动。”


阿义机械地点点头,一伙人,除了反应神速的阿纶外,全都紧张地脸色苍白。


我也紧张地掌心全是汗。


“站住!”为首的流氓男子拉住阿义,瞪着他说:“骗肖仔!你不是阿义!?干你他妈腿软啦!敢动我阳明国中的小弟!却他妈不敢认啊!”


阿义脸一阵青一阵白,说:“那你想怎样?”


阿纶此时也擦着鼻头上的冷汗,说:“各位大哥,有话好好说,让女生先走好不好?”


一个彪形大汉露出报纸卷中的铁棒,恶道:“谁都不准走,来!给我拖进林子!”


两个流氓抓着发抖的乙晶、小咪,硬拖进山径旁的浓密林子,阿纶跟阿义只好跟在后面,我吓得赶紧盘算山上警察局的距离。


不行!太远了!


“喂!你在看什么?你也给我进来!”一个脖子上刺青的汉子拿着棍子指着我,我一咬牙,真的进了林子。


“你干嘛进来?”阿纶细声骂道,似乎唉叹着失去报警的机会。


“乙晶。”我看着流氓的铁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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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章


林子。很适合痛殴。


全身冒着冷汗。我的身体正在告诉我,我们正处于真实的危险中。


“他们都是好学生,真的不关他们的事,放……”阿义白着脸说。


“干!”彪形大汉一脚猛力踹向阿义的肚子,阿义半跪了来,脸色痛苦。


阿纶犹疑的表情,看着阿义,又看了看我,似乎想传达些什么。


我看了看乙晶跟小咪,她俩已经吓得低着头,眼睛都是泪水。


阿纶微微点点头。


我懂了。没问题。


我从皮包拿出两张一千元,恭恭敬敬地交给为首的刀疤流氓,说:“这是给大家花的,请大哥今天放过那些女生,不关她们的事,我们等一下再好好谈。”


刀疤流氓冷冷地将钱收下,说:“当我白痴啊,放了她们叫警察啊?那么漂亮,放了多可惜。”


阿纶跟我突然向抓着小咪跟乙晶的汉子猛撞,大叫:“你们快跑!”


两个流氓被我们扑倒在地,小咪跟乙晶拔腿就跑,却被彪形大汉从后一把抓住,我跟阿纶则被压在地上。


阿纶大怒:“你们敢动女生,我杀光你们!”


阿义也大叫:“放他们走!我让你们扁到爽!”


我看着挣扎的乙晶,她那恐惧的眼睛。


刀疤流氓一棒敲向阿义的脑袋,鲜血登时挂满阿义的脸。


刺青流氓踩着阿纶的头,笑道:“干你娘!杀?你不要先被挂了!”


我被乱脚踹着,挣扎着爬起,鲜血模糊了我的眼睛,依稀,我看见流氓毛手毛脚地摸着乙晶跟小咪。


“师父。”我勉强站了起来,调匀呼吸。


我瞥眼看见阿义被架在树下痛扁,阿纶则抓狂地冲向小咪,却被流氓用铁棒伺候。


“夜歌、九碎……”我缓缓平举右手,流氓一棒捅向我的肚子。


我吃痛,双腿微弯,口中仍念道:“牛息、铛环、苗栗……守翼……”


我的脑袋蹦出鲜血,我的眼睛始终盯着哭泣的乙晶。


“干!念什么!咒我们吗?!”大汉一拳轰向我的鼻子。


“凌渡……霄转……”我模模糊糊念道,鼻血直流。


“还咒!”大汉大骂,拿着铁棒轰来。


“崩。”我一掌按在大汉的胸上,神智不清地看着,大汉扭曲的脸。


大汉慢慢软倒,跪在地上。


四周静了下来。


“这世上,有一种东西,叫做正义……”我蹒跚地走向乙晶,继续念道:“夜歌、九碎……牛息……霄转……”


“干!”两个流氓举起铁棒,朝着我的肩膀轰下,我的肩膀吃痛,双掌缓缓推向两人的肚子。


“崩。”我念道,看着两流氓口吐鲜血,双脚跪倒。


抓着乙晶跟小咪的彪形大汉吃了一惊,大叫:“鬼附身!”


为首的刀疤流氓楞了一下,说:“装神弄鬼!”拿着铁棒走了过来。


我摇头晃脑地走向乙晶,含糊地说:“你为什么不相信我?”


乙晶只是哭着。


“干嘛哭?”我呆呆地问。


“啊!”我呼吸困难。


我被刀疤流氓从后面紧勒住脖子。


“不要再打他了!”乙晶哭道。


我被勒得几乎昏过去,但我努力地将手掌贴向刀疤流氓的下巴,接着,刀疤流氓双眼睁大,我脖子上的手臂也松软开来。


刀疤流氓脸朝着天,像脱线的木偶般蠕蠕摔倒。


“我会功夫,”我咳嗽道,“我要救妳。”


彪形大汉看着双眼翻白的刀疤首领,吓得放开乙晶跟小咪,转身拔腿就跑。


“崩。”我的手掌贴在彪形大汉的背窝,大汉“砰”一声扑倒,这时原本正在海扁阿义跟阿纶的三个流氓,纷纷仓皇冲出林子,口中还念着“南无阿弥陀佛”。


我的脑子昏昏沉沉的,但依稀想起彪形大汉毛手毛脚的样子,我蹲在他身旁,又给他“崩”了三次,“崩”到大汉醒了又昏,昏了又醒。


我本想连续崩个一百次的,但我没力了。


我抬起头,看着阿义跟阿纶扶着女孩子们,然后,我睡着了。


“妈?”


我醒来时,躺在客厅的沙发上。


“你同学送你回来的,你最近上课吵闹,又跟别人打架!你爸爸回来后,叫他揍死你!”妈将毛巾摔在我的脸上。


我闭上眼睛,调息周身百脉。


我救了乙晶。


我好高兴。


第二十章


我的眼眶湿了。


当我,看到书包里的纸条。


“谢谢你。对不起。”


简单六个字,让我全身的内力暴涨,霎时狂转十八周天。


“师父!我要变成超级高手!”我对着破洞挥击着,大叫。


“照啊!这样想就对啦!”师父满意地站在一旁。


我身上涂满红药水、紫药水、广东苜药粉、绿油精,浑身是劲舒展身体,全然感觉不到伤痛。


“你今天动武了吧!”师父盘腿坐在我床上,继续道:“江湖风风雨雨,跟人动手却是能免则免,你既然跟人动了手,师父相信,你一定是领悟了正义的急迫性,是吧?”


“对!我今天打败一堆坏蛋!救了心爱的女人!”我兴奋地运转内力。


“救了心爱的女人……”师父喃喃自语着,眼神陷入空洞。


我看着师父,隐隐不安说:“这样不会不好吧?”


师父摇摇头,叹气道:“不。这样很好,师父很高兴。”


自从身上负载了内力后,除了杀气,我更能隐隐感觉到人们身上发出的喜怒哀乐,而现在,师父正陷入回忆的悲鸣里。


我突然发觉,我对师父其实毫无了解,只知道他是一个身怀惊异绝技的老人,踏遍四方终于找到了我,每夜跳上房间的破洞,开心地指点他命运中的徒弟。


我一屁股坐在师父身侧,忍不住问道:“师父,你住哪里?”


师父落寞地说:“我在员林有个窝,但我几乎不回去,困了就随便找棵树,跳上去睡。”


师父真是个可怜的落魄老人。


“师父,不嫌弃的话,你可以睡我这里。”我说。


师父笑着说:“不打紧,睡树也是一门功夫,你迟早也要睡树的。”


我感到一股冷意,勉强笑道:“那以后再说好了。”


我又问道:“师父,我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名字?你为什么会学功夫啊?师父的师父是什么样的人?”


我一连问了三个问题,只见师父闭上眼睛,挥挥手,示意我别再问下去了。


“总有一天,你会知道的。”师父眼角泛着泪光,身子骤时枯槁许多。


我静静地坐在师父旁边,心中跟着难受起来。


“继续练功吧,今晚也要好好努力。”师父终于开口,从大袋子里抓出两条蛇。


我点点头,勇敢地将手伸了出去。


虽然我的手极力忍住发颤的冲动,但还是禁不住问道:“今天这两条叫什么名字?”


师父微笑道:“龟壳花,百步蛇。很难抓到的。”


我跟乙晶又跟从前一样,有说有笑的。


不同的是,下课时乙晶总是缠着我,要我说说练功时的种种趣事,当然,师父诸多荒谬的“武林掌故”总是逗得乙晶哈哈大笑。当乙晶听到我跟蛇毒彻夜搏斗时,她更是吃惊地摸着我手臂上的咬孔,直问我是不是真的没有生命危险。


放学时,乙晶悄悄拉住我的手,紧紧地握着。


我的心,跳得比感应师父发出的杀气时,还要剧烈。


乙晶不敢看着我,只是脸红说道:“让我感觉一下……你的功夫……好不好?”


我浑身发热地点头,将内力缓缓送进乙晶的掌心。


那一股温醇的内力,就在我们紧紧相牵的小手中,来回传递着。


那天的夕阳很美。


我一辈子都忘不了。


我要提一提阿义。


阿义是天生的好武胚子,那天看我把那些流氓“崩”到不行,他隔天就裹着纱布,求我带他去拜师。


“我跟师父提过,可他说不想收你。”我为难道。


“为什么?!是因为我打过他吗?大不了我让他揍回来就是了!”阿义紧握着我的肩,好痛。


“那倒是其次,师父说你没天分。”我看着疑惑的阿义,说:“唉,我再帮你问问看吧!”


阿义一拳打得桌子砰然作响,叫道:“我怎么会没天分!我今晚亲自去找师父,露一两手给他看看我的厉害!他一定会收我的!”


不过阿义实在是没天分,因为从我跟他讲话开始,我就一直散发着杀气,而阿义却一点知觉也没有。


但,我还是带阿义去见师父了,毕竟阿义是我的好友,两个人一起学武,也比自己一个人学功夫要有趣得多。


如果时间可以倒流,我不会带阿义去见师父。


那是悲剧的序幕。


第二十一章


阿义站在我身旁,将胸膛挺得老高,显示自己的体魄。


师父看着阿义一阵子,摇摇头说道:“这小子不行。”


阿义吃惊地说:“我不行?那劭渊怎么可以拜你为师?”


师父皱着眉头,盘着腿说:“你资质比我当年还差,光有一副大架子有什么用?”


阿义居然双脚跪了下来,诚恳地说:“师父!我诚心诚意想跟你学功夫,就算真的资质很烂,我也会加倍努力!书通通不念也没关系!我要变强!”


我瞧着阿义,没想到阿义如此尚武,于是帮着道:“阿义人不坏,只是喜欢替人出头,资质……嗯,师父应该还有其他武功可以教吧?”


师父瞪了我一眼,又看看跪在地上的阿义,说:“我问你,你变强以后要做什么?”


阿义奋力大喊:“我要以无比的勇气,超人的智慧,打击犯罪,拯救善良无辜的受害者!”


阿义大喊着霹雳游侠影集片头的介绍,宛若自己便是开着霹雳车的李麦克。


师父楞楞地听着,好一会才说道:“你有超人的智慧?”


阿义红着脸大叫:“有!”


师父看了看我,问道:“他有?”


我只好点点头,说:“阿义还蛮聪明的。”


没错,阿义只要肯好好用功,想摆脱段考全校最后一名绝非难事。


师父闭上眼睛,终于点点头,说道:“你好好记着,功夫高不高是在其次,但绝对不可以胡作非为,为国为民,侠之大者,磕头!”


阿义欣喜若狂,发疯似地猛磕头,大叫:“师父!师父!师父!师父!”


师父将头昏脑胀的阿义扶了起来,满脸疑惑说:“这小子真有超人智慧?”


我含糊地应道:“重剑无锋,大巧不工。”


师父摇摇头,拉着阿义盘腿坐下,说道:“若要用兵器比拟资质,你跟师祖都是神剑,为师则是把大砍刀,而阿义则是把大铁锤。”


阿义认真地说:“师父,你看错了。”


我顺着师父的话,忙搭着问道:“师祖是什么样的人?”


师父迟疑了一会,说:“有些事,时候到了时,你们……”


我抢着说:“师父,我想多知道你一些,也想多知道凌霄派的种种。”


阿义用手捧着头,说:“对啊,渊仔入门那么久,什么都不知道。”


师父轻敲阿义的脑袋,说:“叫师兄!渊仔是你的大师兄!凌霄派长幼有序,师门仪规是基本中的基本。”


阿义满脸不愿意,但仍苦着脸喊了声:“师兄。”


我的感觉也蛮奇怪的,但也勉强应了声:“师弟。”


师父看着我俩,认真地说:“同门师兄弟,要和乐相处,要能相互扶持,在危难中牺牲自己的生命保全对方,也在所不惜,共同行侠仗义,才是黎民百姓之福。若师门有人,以所学功夫危害世人,为师必定亲手废了他一身武功,甚至取了他的生命,你们要切记!”


我跟阿义同声说道:“是!师父!”


师父站了起来,走到寒风凛冽的破洞旁,低着头,似乎在踌躇着什么。


阿义全身直打哆嗦,拿着我的棉被裹着自己。


过了十几分钟,师父终于缓缓开口。


“凌霄派起于元末,开山祖师爷姓高,名承恕,江湖上都管祖师爷叫“卷发的老高“,当时祖师爷开山立派,一口气在大江上挑了八个贼寨子,轰动黑白两道!接着又在嵩山脚下跟少林比武过招,三天三夜下来,终于砸了少林武学泰斗的招牌,凌霄派名动天下!”


师父的声音随着凌霄派的过往,慢慢充满朝气与兴奋之情。


“哇!少林的易筋经跟七十二绝技都比不上凌霄毁元手?!”我惊叫,想引起师父继续说下的的意愿。


师父正色道:“易筋经是很厉害的,倒是少林寺召妓召得厉害,少林高手整天沈迷美色,所以实力大不如前。”


阿义迷惑道:“少林寺不都是和尚?和尚召妓?”


师父叹道:“少林七十二绝妓,个个貌美如花,许多老僧都把持不住,破了至阳至刚的童子功底,武功就搁了下来。”


我几乎快笑了出来,不过我还是很喜欢听师父胡吹乱盖。


师父两手伫在背后,来回踱步道:“过不久,祖师爷花大把银子帮少林寺遣走七十二绝妓后,少林才又慢慢恢复生息,祖师爷这时也在迎采峰立了根基,收了十三个徒弟,个个身手不凡,江湖人称凌霄十三太保,跟武当七侠互别苗头。”


师父看着破洞外,出神道:“十三太保中,排名第一的大弟子,是一个姓陈,名介玄的正直汉子,擅使剑法,内功精绝,在华山打败楚留香后,江湖上人人管他叫“那个打败楚留香的家伙“,他,也就是我的恩师。算起来,我是凌霄派第三代大弟子。”


师父说着说着,不由得泪流满面,双膝跪下,祷祭着遥远的记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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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二章


但有一点令我深深迷惑。


“不太对啊,师父怎么会是第三代弟子?”我不须仔细推算,就发觉时间上的荒谬。


阿义也醒觉,说:“嗯,我历史很烂,不过元末明初好像蛮远的。”


我忽然想到一个可能性,说道:“是不是师父在难得的机缘下,得到陈师祖的手抄秘笈,所以练成一身好功夫?”


师父痛苦地摇摇头,说:“我的的确确,是凌霄派陈师父嫡传大弟子,一身的功夫都是师父辛辛苦苦,一掌一掌磨着我练出来的!唉,往事诸多苦痛,世事玄奇,却又叫人不得不承受。”


我还是不明白,只好问道:“陈师祖活得很久么?”


师父扶着破墙,难过泣道:“陈师父命中遭劫,只活了五十四岁。”


我跟阿义大感迷惘,却不知怎么问起。要是师父是师父的师父亲手教出来的,那么师父不就是明朝的人?看样子,师父又在胡言乱语了。


师父擦了擦眼泪,说:“渊仔,你认为师父是不是个疯子?”


我摇摇头,背着良心说:“师父人很好,不是疯子。”


师父破涕而笑,说:“其实师父这几十年来,不管到哪里都被人称作疯子,毕竟师父接下来要讲的往事,实在令一般人无法接受。”


我想起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一切,那种没人愿意相信我的困境,是多么难受与冷漠,于是我诚恳地说:“师父,不管你说什么,我都会相信你!”


师父眼中发出异光,说道:“真的?”


我点点头,说:“就算天下人都不信师父,我跟阿义都会支持师父的。”


阿义只好跟着说道:“没错。”


于是,师父深深吸了一口气,娓娓道出一段惊怖的武林血史……


※※※※※


我是一个寻常庄稼汉的儿子,住在黄家村,在家中排行老大,爹娘喊我“阿骏“,这个名字很体面的,不同于随便取取的阿猫阿狗,我的名儿是爹捧着我的命盘央求教书先生取的,可见爹娘对我的期许。


那时我整天跟着村人在田里干活,老天赏脸时就吃多点,县吏地主凶恶点,大家就吃得少些,除了农忙,我常带着几个兄弟跟邻家孩子到林子里玩,我年纪长些,顺理成章就做了孩子王。


有天下午,我带着大伙跟隔壁李家村打了场群架,从林子回村时,不经意发觉草丛里竟躺了个大汉,大伙怕是死人,一轰而散,只有我大着胆子爬了过去探探,只见那大汉肩上、胸上、下腹都是血,眼睛却睁得老大,多半是死了。


我一接近,想从他身上搜点值钱的东西时,那大汉却眨眨眼,竟笑着跟我说:“小兄弟,你胆子挺大的?”


我吓得腿软,不知道他究竟是人是鬼。


那大汉嘻嘻一笑,又说:“我是人,而且还是个好人,你不必怕。”


我没看过鬼,不过大白天的,这汉子又会笑,我心中的惧意便消了一半,于是紧张地说:“你怎么了?”


那汉子笑骂道:“小兄弟难道看不出来我受伤了?不必理我,赶快躲得远远的,免得我仇家寻了过来,要了你的命!”


我听了,心中老大不舒服,说道:“你当我胆小鬼么?”


那汉子脸上都是斗大的汗珠,却笑着说:“虽然我的伤很重,那些仇家却也未必讨得了什么好处,大不了大家一起死尽,你这小家伙若是不怕死,好!你拿着!”


那汉子拿出三锭极沉的金子,说:“收下,其中一锭给你当盘缠,其余两锭给你当谢酬。请你帮我跑趟迎彩峰,告诉凌霄派掌门人,就说他的不肖弟子介玄不负他的期望,是条响叮当的好男儿,只可惜不能再多杀几个恶霸了,弟子先走一步,来世英雄再见!”


我接过金子,听着听着,竟大受这汉子的凛然正气感动,流下泪来。


那汉子哈哈大笑,从怀中拿出几枚碎银说:“小兄弟别担心,我未必死的成,你瞧,我还留着这些碎银,打算一路花回迎采峰哩!”


那汉子一边笑,一边从嘴角流出黑血。


我一咬牙,说:“迎采峰太远了,我又没出过村子。”


那汉子一楞,笑叹道:“那真是太可惜了,不过你还是留着金子吧,快快离去。”


我摇摇头,一边搀扶起大汉,大汉一惊,正要开口,我坚决说道:“你是不是看不起我?”


那汉子无奈地笑着,任由我搀扶着他,两人蹒跚地走向可以冲淡血腥味的溪边,我拔了几个瘦地瓜,丢给那汉子吃。


那汉子紧握着我的手,哈哈大笑:“在死之前能遇到这样的男儿汉,真是痛快!”


我听了也很开心,跟他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时,我终于知道那汉子受伤的经过。原来那汉子击杀剑魔楚留香后,两广一带的邪道趁着汉子元气未复,联合追杀他,那汉子被欧阳锋偷袭了一掌,又让张无忌的金刚杵在背上来上一记,所以一路躲躲闪闪,终于不支倒地。


“你也别太担心,欧阳老贼跟张无忌都各受了我一掌,他们也要一路疗伤,脚程不若我这逃命的快,而其余妖魔小丑都不算什么,来一对杀一双。”那汉子咳着血说道。


入夜后,我趁着夜色掩护,掺扶着他偷偷进了村子。


第二十三章


“所以那汉子,也就是介玄师祖,就这样收了师父当徒弟啊?”我问道。


师父不理会我,继续以他的节奏诉说一段远在明代的记忆。


※※※※※


我爹看见我把一个半死人拖进屋子里时,竟没有打我骂我,还抢着帮我将那汉子扶上床休息,这才向我问明了那汉子的来路,我同爹说了以后,爹还夸我像个男子汉,很是高兴。


那汉子在床上发了三天高烧后,终于可以下床动动身子,他每天都喝爹煎的草药,身子也渐渐恢复,到了第七天,他的身子居然大好,留下那三锭金子作为谢酬后,便想离开村子,以免仇家寻上门来,拖累了黄家村。


但爹拉着我,跪在那汉子跟前,请求那汉子收我当徒弟,当个顶天立地的男儿汉,莫要学他当个为人种田的庄稼汉。


那汉子欣然应允了,直说我虽不是习武的上佳美材,但却有着一副习武之人最当具备的狭义心肠,能当我的师父,是他的好福气。


我错愕地跟在师父后面,一步步走出黄家村,爹拉着哭得眼肿的娘,几十个玩伴在村子口痛哭失声,最小的妹妹还拉着我的手不让走,一把眼泪一把鼻涕的;我真想告诉师父,我不想学武功了,我要留在黄家村种一辈子的田,但我一看到爹眼睛里的期待,我的眼泪就舍不得掉下来。


这时隔壁李家村的孩子王听闻我要离村学功夫,便带了几十个小孩在村外林子等着我,一见到我跟师父,那名叫李大权的孩子王便豪气地跟我立下十年之约,要我学成武功再回来找他比武。


我扪击掌立约后,我看见李家村那名我喜欢的女孩子,正偷偷地躲在树大后拭泪,她呀,是李家村最漂亮的小姑娘,大家管她叫花猫儿,是李大权的二妹子,我爱煞她那花猫般的躲躲藏藏,还有她那浅浅的小酒涡。


唉,一见到她掉泪,我也掉泪了。


李大权见了,便粗口跟我说,要是我十年后击败了他,他便将花猫儿嫁给我。当时李大权的允诺,我听来只有更加苦闷,唉,十年后我回乡,花猫儿这漂亮姑娘早就嫁了别人啦!


这时,师父突然低头问我,是不是喜欢花猫儿,我点头说是,师父竟然哈哈大笑,拍着我的脑瓜子说道:“这样吧,咱留在村子里练功,免得十年花猫儿嫁了别人,你整天摆一张苦脸给我看!”


我吓到了,只听师父笑着说道:“我的命是你给的,这功夫在哪练都是一个样,在黄家村跟迎采峰都是同一个练法,既然你爱煞花猫儿,咱就在村子里练,照样要你威震天下!”


当时,我感激地跪了下来,重重磕了三个响头,发誓我一定要发愤练功,锄奸灭恶。于是,我跟师父又回到黄家村,娘开心地杀鸡宰猪,爹也笑得合不拢嘴,只有我不安地问师父:“万一那些坏蛋找上门来,我们该怎么办?”


师父走向一块大石,大笑一声,将石头劈成四块,说道:“我的身体已经恢复了八成,他们有胆子上门来,就没命出去!”师父还叫村人把崩坏的石块搬到村口,用鸡血写上“陈介玄草掌”五大字,用以扬威警示。


果然,过了三个月,那些追杀师父的坏蛋一直都没有胆子找上黄家村,师父也辛勤地指点我武功的奥秘,直到有一天晚上,师父才偷偷告诉我,他夜夜趁着村人熟睡时,独自在林子内找到前来寻仇的贼子,他一掌一个,将那群狗贼给毙了,但夜色中竟让欧阳锋跟张无忌负伤逃逸。于是师父修书一封,托李村长远走迎采峰,邀他两个师弟前来相聚。


过了一年,我的武功挺有进境了,两位师叔也到了,分别是王振寰王二师叔、张维安张三师叔,两个都是武功极为高强的侠客,他们来到村口时,手里还提着欧阳锋跟张无忌的人头!


就这样,师父跟师叔就在黄家村住了下来,白天他们指点我练功,偶而帮忙村人打理农事,那真是我一生中最快乐的日子!


练功虽然辛苦,但每天,花猫儿都会提着茶水,在我身旁看我习武,我跟师父累了,她就送上茶水,两村的人家都喜欢提我们两口子是不是该成亲了,我看着花猫儿咬着嘴唇决不回答的样子,我胸口简直开心地快炸了开来!


※※※※※


寒风从破洞灌进房里,冰冻住师父的话语。


久久,师父未发一语。


我想起今天跟乙晶偷偷在石阶上牵着手,一起走下八卦山的甜蜜。师父当时也一定很开心吧。


“师父,后来呢?”我问。


第二十四章


“后来……”师父一掌劈出,在空中破出一道沈闷的怪响。


“后来你怎么会从明朝活到……西元一九八六年?”我问,深怕师父抓狂。


师父突然愤怒地大吼,长啸不绝,我跟阿义被巨响吓得缩了起来,只见师父一边大吼一边凌空挥拳击掌,强劲的内力在师父狂舞的带动下,破空之声犹如平地骤雷,气劲在房里来回呼啸。


师父从未如此癫狂,我注意到,师父愤怒的眼神,已经逐渐变成红肿的悔恸,泪水穿越时空,从古老的明代,滴落到一九八六年的寂寞。


师父疯了吗?


我不认为。


师父是太伤心。


终于,师父停了下来,一动不动。


“要不要逃?”阿义缩在棉被里,紧张地用唇语询问我。


师父强作平静地说:“我还没教你剑法吧,渊仔?”


我点点头,于是师父随手拆掉我的木椅,拿着一根椅子脚说道:“剑法若在招式巧妙,乃是二流剑法,剑法若无法,则在于剑劲无匹,天下无敌!”


说着,师父拿着椅子脚,“一剑”远远劈向床边的水泥墙!杀气惊人!


我跟阿义看着墙上多出一道斜斜的裂痕,而师父正拿着椅子脚,远远站在房间的另一头。


我知道。


我知道床边这面墙已经死了。


只需要用指尖用力一触,这面墙随时会被拦腰斩断。


一个房间若是失去两个墙壁,应该不能称作房间。


应该称作“穴”。


阿义傻傻地看着墙上的剑痕,说:“是剑气弄的吗?”


我张大着嘴,看着一脸歉然的师父。


“对不起,我心里不舒坦。”师父歉疚地说,放下椅子脚。


我呆呆地说:“没关系,旧的不去,新的不来。”


师父叹道:“想听我继续说下去?”


阿义不敢作声,我则坚定地说:“想!”我赶紧跑到楼下,从冰箱拿出芬达橘子汽水跟黑松沙士,再回到已经成为“穴”的房里。


我倒了一杯汽水给师父,阿义则脸色苍白地拿起黑松沙士就灌。


“当年……”师父沉重地道出悲哀的往事,说道:“来到黄家村的,不只是两位师叔,还有两位师叔的徒弟,张三师叔的弟子,单人书,以及王二师叔的弟子……”


师父的眼神中闪过我从未见过的怨恨,霎时间,我全身堕入深深的仇恨情绪里。


那是一种比杀气更加深沈的力量。


师父痛苦地念出王二师叔弟子的名字,马克杯中的汽水顿时滚烫沸腾。


“蓝金。”


蓝金,一个师父憎恨了三百年的名字。


一个在多年以后,我亟欲追杀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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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五章


“蓝金?他是坏人吗?”我问,看着师父发颤的手。


“他不是人。”师父冷冷地说。


※※※※※


到了我十七岁那年,我已习功五年了,亏得师父天天磨着我练功,当时我身上的武功已经有个样子了,师父见到我这般苦学很是高兴,常常一手拉着我,一手拉着花猫儿,坐在大树下讲故事给我们听,告诉我许多行走江湖的趣事,许多武林掌故就是这样听来的。


王师叔跟张师叔也在村子里定居下来,张师叔甚至娶了村子里的大姑娘,还生了个胖娃娃。张师叔的弟子单人书,从小跟着张师叔学功夫,我十七岁的时候,他二十一岁,却已尽得张师叔的真传,而王师叔的徒弟,蓝金,此时才十五岁,也是自小跟着王师叔的,平时几乎不言不语,令人惊奇的是,他的武功进展十分吓人,才十五岁便凌驾我跟人书,天才横溢,有时王师叔也摸不着蓝金到底有多少斤两,蓝金的实力就跟他的潜力一样,令人无法捉摸。


有天,王师叔从邻省回来,带来我们三个小伙子第一项任务:警告、解散广南虎渡口一带的马贼武团!


我听了很是紧张,毕竟我没有实际与人武斗的经验,但师父直说我功夫有成,是该拿起习武之人气魄,出去闯闯的时候了。于是,隔天一早我就跟人书、蓝金收拾简单的行囊,告别爹娘,往广南一带出发。


当时,花猫儿,我那心爱的姑娘,就站在村子外的林口里送我,唱着李家村定情用的情人歌,唉,花猫儿是很羞的姑娘,她红着脸,唱着歌儿,无非就是告诉我,等我回来,她就是我的人啦!我看着花猫儿的身影渐渐模糊,但她的歌声却一直在我耳边陪着,当时我握紧师父送我的宝剑,一心一意跟两个师兄弟铲除恶霸,早日回乡跟花猫儿团聚。


到了广南虎渡口,我们师兄弟三人在破庙里商议着如何照师父师叔所说的,避免干戈就解散为恶欺善的马贼武团,我跟人书都感到对方拥有上百练家子,马贼的首领“任我行”更是精练降龙十八掌的高手,若要正面动武,简直是以卵击石,况且地方官已经被马贼收买,一旦一击未成,在广南简直无处可躲。


但蓝金整夜只是冷冷地听我俩讲话,直到我跟人书在庙里睡着时,蓝金都没说些什么。等到隔天鸡鸣,我跟人书醒来时,竟发觉蓝金已经不见了。


我跟人书等了一柱香的时间,都不见蓝金回来,人书认为蓝金或许先到马贼寨子外打探,于是我跟人书留下连络暗记后,便抄起家伙,急急忙忙赶到贼寨附近,以免蓝金遭到危险。


不料,我跟人书在贼寨子外看见许多马贼的尸首,全都是一剑毙命,剑伤手法依稀是凌霄破云剑的招式所致,原来蓝金居然趁着我跟人书睡觉时,独自挑了整个寨子!


此时,我跟人书听见不远处有许多讨饶的呻吟声,于是提气朝声音的方向奔去,不久便在池塘边看见满身是血的蓝金。


现在想起来,那个画面还是相当骇人,人书甚至当场吐了出来,我的双脚也开始发抖,原来,池塘里塞满了破碎的尸首,尸堆被割得七零八落的,血腥味弥漫在空气中,要不是尸首穿着衣服,根本无法分辨出是死人。


蓝金见到我俩,他那原本就十分苍白的脸色,更显得阴沈,他手里拿着两把短剑,将其中一把丢给我,指着他身旁被点了穴道、不能动弹的马贼首领任我行,示意我一起动手。


我没有拾起蓝金的短剑,因为任我行的模样实在太惨。


任我行的眼珠子被挖掉一只,双手十指皆被斩断-----断成三十截,身上的筋脉大都被挑断,全身都是剑痕,而任我行一双脚掌更是烂成碎肉,嘴里的舌头则被塞到挖空的眼窝里,模样不是只惨,简直是个半死人。


“我点了他全身穴道,封住他的血脉,你们再割他两柱香的时间,他也不会死的。”蓝金淡淡地说,一边用短剑将任我行的残破的手掌削下,又说:“降龙十八掌,不过如此。”


人书在一旁吐到眼泪都流了出来,我则忍不住大责备蓝金:“这不是英雄所为,这样折磨人,算什么好汉!”


蓝金也不辩驳,只是专心地将任我行的耳垂割下,我见了勃然大怒,捡起地上的短剑,一招刺进任我行的心窝,帮他脱离残酷的折磨。


第二十六章


当天,我跟人书对蓝金残忍的手段大表不满,况且,师父送行时便曾再三告诫,若能少伤人命,出手就轻些,此行在于瓦解马贼组织,而非歼灭这群盗贼。


蓝金无语,眼神空洞,就跟平常时没有两样,一点都听不进我跟人书的责骂与规劝,于是三人气氛很差地寻原路回到黄家村。


回到黄家村,人书向师父、师叔禀明一切后,蓝金当然被王师叔狠狠责骂了一番,但蓝金似乎没有感情般,只是默默承受王师叔的拳打脚踢。


不管怎样,我们总算是平安回村了,爹娘带着我去李家村,向花猫儿她爹求个亲家,哈,我跟花猫儿的事两村人早就认定了,所以两家就定在下个月十五满月时,让我跟花猫儿成亲。提亲那天,真是我这辈子最开心的时候啊!


就在提亲后两天,师父接到迎采峰的飞鸽传书,说是天山童姥、陆小凤率领魔族攻打本凌霄派本部,要师父、师叔速速上山助拳,于是师父跟张师叔急忙带着我跟人书赶路上峰,只留下王师叔跟正在受罚的蓝金守着村子。


出村时,花猫儿依旧站在村口的林子中,红着眼眶唱着情人歌,祷祝我平安归来,完成两人的终生大事。我骑在快马上,听着花猫儿柔软的歌声,暗暗发誓,不论此行多么凶险,我一定要平安回村!


到了迎采峰,那战况果然激烈!杀气极其猛烈!


师父跟我在剑气纵横的山坡上来回冲杀,我将五年所学发挥得淋漓尽致,心无旁骛地将敌人一一打倒,但敌人实在太多太强,武功高强的师叔竟死了六个,更别提跟我同辈的师兄弟了。幸好师父已经将凌霄毁元手练到十成火候,在关键时刻三招毙了天山童姥,而五师叔也舍身跟陆小凤互劈了一掌,双双死去,敌人失去头头后,便夺路逃下山了。


敌人退去后,我这才发觉我身上到处都是伤痕,更中了严重的内伤,全都仗着花猫儿的歌声在我耳朵旁陪伴着,我才能恍若无事地跟敌人厮杀。


这场大战结算下来,凌霄派死伤惨重,师祖决定众人暂时分散四地疗伤,以免更多仇家趁着大伙元气未复,寻上迎采峰挑战,于是,师父、张师叔、我、人书,便决定回到黄家村疗伤。众人约定一年后迎采峰再见。


师父身上虽也受了伤,一路上却竭力以精纯内力帮我疗元,师父说:“新郎病奄奄的,像什么样子?”张师叔跟人书也受了轻伤,但不碍事,就在我身子复原得差不多时,总算赶在十四日回到黄家村,而明天,就是我跟花猫儿的大喜之日。


我骑在马上,看着黄家村的村口越来越近,心中真是喜悦无限,师父跟师叔也替我高兴,不料……


师父说到这里,不再言语,脸上早已涂满泪水。


“黄家村发生了什么事?”我隐隐约约感到害怕,虽然,师父正在讲述的,是一段根本不存在的明朝往事。


师父点点头,抱着我哭喊:“全死了!黄家村的人全死绝了!王师叔的人头被放在村口的裂石上,两只眼珠子都被挖掉了!”


我抱着悲恸的师父,难过道:“怎么会这样?难道是仇家找上黄家村?”


师父哭着说:“一开始,我跟师父也以为是这样,想不到……”


我惊道:“是蓝金?”


不错,正是蓝金干的!


我跟师父等人看到村口王师叔的头颅后,愤怒地纵马入村,村子李到处都躺满了死尸,爹跟娘,还有我的弟弟妹妹们,呜……他们就坐在我家门前的板凳上,死状好惨……


我擦着眼泪,跟着仓皇的张师叔往他家方向奔去,只见那没心肝、没感情的家伙,居然坐在村子里的大井旁,一剑一剑割着我的好友李大权的脸,蓝金的身旁还有许多村人、我幼时玩伴,全都被蓝金千刺百割,恐怖的是,他们全都被点了穴道止血,并没有死绝,全都颤抖着、抽慉着,脸上甚至已经没有痛苦害怕的表情,只有三个流着黑血的空洞。


“蓝金!是你做的!?”我拔剑大吼。


“嗯。”蓝金专心致志地将李大权的鼻子割下一小片,并不太搭理我。


师父拉着我,严峻地看着冷漠的蓝金,说:“你师父也是你杀的?”


蓝金不耐烦地点点头,将李大权的鼻子整个挖了下来,我几乎就要冲上去杀了他!


“为什么?”师父斥声道,一手拉着我,一手抓着愤怒的张师叔。


“练剑。”蓝金将李大权整个人往地上一摔,眼神深沉地看着师父。


师父的手紧紧地抓住我,我可以感到师父强自压抑着狂暴的杀气。


蓝金就像没有灵魂的人,踩着在死亡边缘颤抖的村人,淡淡地说:“一起上吧。”


第二十七章


“等等!”师父厉声说道:“花猫儿呢?”


张师叔也大吼:“我妻儿呢?”


蓝金舔着剑上的鲜血,一脚踢翻奄奄一息的村人,指着其中一个脸孔模糊的妇人,说道:“这里。你的儿子应该在井里。”


张师叔暴吼一声,挣脱师父的手,跳下马冲向蓝金,手上的长剑狂风骤雨般笼罩住蓝金。


霎时间,我的脸上都是鲜血,热热的鲜血。


蓝金低着头,单手扶着地,手上的长剑指着惨淡的天空……下着红雨的天空。


张师叔的头颅向空中飞了出去,他的剑则停在蓝金的肩膀里,孤独地摇晃。


隐隐约约,我似乎发觉,在张师叔殒命的瞬间,蓝金闪电出手的一剎那,他的眼睛竟闪过强烈的蓝光。


张师叔的人头终于落地,我抹了抹脸上浓稠的血,师父的眼神却始终盯着蓝金不放。


“师伯对不起!”人书一边呕吐,一边纵马疾奔出村,竟想逃走。


蓝金冷然拔出刺在肩上的剑,甩向惊惶崩溃的人书。


“花猫儿呢?!”师父大吼,一掌猛力劈向飞剑,将那剑硬生生在空中斩断,任凭人书背着良心逃去。


我焦急地看着蓝金,心想:花猫儿这么喜欢躲躲藏藏,说不定没事……说不定……说不定花猫儿正在躲在林子里……


蓝金点了肩上的穴止血,缓缓说道:“被我奸了。”


我眼前一黑,脑袋几乎要炸开,便要下马一决生死。


这时,却看见蓝金露出难得的微笑,说:“骗你的。”


我心中一宽,强忍着愤怒大喊:“那她人呢?”


蓝金的脸随即沉了下来,冷冷地说:


“左边吊在村围的大树下,右边挂在李家村村口。”


“啊……”


我悲恸欲绝,正要挣脱师父的大手时,却发觉扣住我手臂的大手已经不在,师父如箭般脱马射向蓝金!!


刷!


清亮的破空声,还有沈闷的划空声。


师父一手捂着自己的脖子,一手持剑指地。


蓝金依旧单手撑地,低着头,冷眼看着师父的剑尖。


师父的剑尖上滴着血。


蓝金的胸口也滴着血。


我骑在马上,一动也不敢动,只怕扰乱了师父出击的节奏。


“为什么隐藏实力?”师父暗暗封住颈上的穴道,但鲜血仍从指缝中渗出。


“我没有隐藏过实力。”蓝金慢慢封住胸口的血脉,继续道:“我的剑是杀人的剑,不是练功的剑。”


师父点点头,说:“再问你一次,你为什么要杀这么多人?”


蓝金的剑遥遥指着师父的眼睛,缓缓说:“练剑。”


师父的剑尖静静地看着自己的影子。


蓝金的剑尖冷漠地看着师父的眼睛。


然后,两把剑同时消失,我的脸上再度蒙上鲜血。


依稀,师父的剑脱手,粘着、荡开蓝金的剑,趁此师父欺身一掌击向蓝金的胸口,蓝金狂吐鲜血,像稻草堆一样往后飞了好几步,撞上水井。


我纵身下马,剑势在怒吼中疾刺蓝金,蓝金眼中蓝光一现,伸手朝我胸口凌空疾指,我胸口宛若遭雷击,居然往后摔倒,手中的剑立即插在地上,看着自己的胸口冒出股股鲜血。


师父呢?


师父瞪着蓝金,摸着胸口,不发一语。


师父的飞龙穴居然流出浓稠的鲜血!


蓝金抓着井缘,满脸大汗,吃力地爬了起来,想拾起地上的剑,却只是跌在地上,口中又涌出一滩血。看来师父这一掌极为沉重。


而师父在印上这一掌时,没想到蓝金居然练成剑气合一,在中掌的瞬间隔空以气剑刺进师父的飞龙穴,使师父深受致命一击。


我看着恩师脸如金纸,又看着蓝金跌跌撞撞地爬向快马,想提剑追杀,却一点也使不上力,蓝金在重伤之余大耗真元使用气剑,果然令我胸口气息翻涌,也许,我的心脉也被截断了。


蓝金就这样勉强趴在马背上,慢慢地离开村子。


我流着眼泪,看着夕阳西沉,只道自己就要死了,也好,花猫儿跟我的婚期正好在明天,现在去阴间还来得及……


这时,师父拖着濒死的身体走到我身边,摔倒,我看了看师父,师父居然在笑。


我哭了,喊了声:“师父……”


师父笑嘻嘻地趴着,将左手贴在我的背脊,传来一股精纯无比的真气,我大吃一惊,忙道:“师父,你……”


师父依旧豪爽地说:“我的命,你给的,这下要还给你了。”


我流着泪,转头说:“花猫儿死了,我也不活了。”


师父瞪着我,说道:“这世上,有一种东西,叫正义……”


我点点头,这是师父常常挂在嘴边的话。


师父继续说道:“让……让你活下去,不是叫你报仇……而是……正义,正义需要高强的功夫……”


我哭着,将师父传来的真气护住心脉,脑中想起这五年来的师恩浩荡,五年来一切种种,五年来……师父为了我待在这片我眷恋的土地,尽管,这片土地已经尸堆如山。


背上那只可靠的大手,终于缓缓垂下……


我咬着牙,喊道:“师父!来世英雄再见!”


就这样,在血流成河的黄家村里,在夕阳暮风中,我对着师父磕上最后三个响头,师父的嘴角仍旧挂着爽朗的笑容,只有令我更加难受。


※※※※※


“那花猫儿呢?”我发觉自己也留下眼泪。


“真的一边在村围大树下,一边吊在李家村口……”师父号啕大哭,凄然道:“李家村也给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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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八章


我努力想着一个漂亮的姑娘,被剖成两半的样子,却发觉根本无法想象。


太残忍了。


师父的身体颤抖着,继续说道:“我一边运气疗伤,一边替死去的大家挖坟,一家一个大坟,足足挖了十九天才将两村的人都给埋了,最后,我在花猫儿的坟上静静坐上一个月,唱着花猫儿最喜欢唱的情人曲儿后,才拿着剑,策马出村。”


阿义出神问道:“找得到蓝金吗?”


师父摇摇头,说:“我根本不是蓝金的对手,所以我另外找了个僻静地方,苦练师父传下来的绝学,唉,多亏得师父临终前传来那股源源不绝的真气,不仅为我治疗内伤,还大大增进我的修为。我日以继夜地苦练,苦练,在海底练掌,在巨木间练飘,用数十种蛇毒练气,偶而隐匿地摘掉几个狗官人头,为民求福。”


我跟阿义已经分不清师父是否正在胡言乱语,只是专注地倾听。


“一年后,我带着一身傲人的武功,上迎采峰与师祖、师叔会合,不料,当我到了师门本山时,却见到几个师叔在圆桌旁正襟危坐,身上千疮百孔,每个穴道都被封住或刺烂,浑身都是干涸的血渍,脸上,唉,那更别提了,眼珠子掉了满桌,整张脸零零碎碎的,我看了当场号啕大哭。”师父说。


师父的眼睛充满了血丝,又说:“我这一哭,师叔们竟然个个抽动起来,嘴里模糊地嚷嚷,原来蓝金这家伙照例封住师叔的血脉,将师叔整得支离破碎,却又不让死!我一边在每个师叔的耳边大喊“骏儿一定会替师门报仇”,一边将短剑刺进师叔们的心窝。”


师父委顿地靠在我肩上,叹道:“我在本山找了一下午,最后才在一棵老木下找到已经一百零二岁的祖师爷,幸好,祖师爷没受到那狗贼的侮辱,不过,祖师爷的肩胛跟胸膛上,也留下两道深深的剑伤。”


“祖师爷!徒孙骏儿来啦!”我跪在祖师爷面前,大叫。


祖师爷靠在古木下,缓缓睁开眼睛,一见是我,勉强笑道:“不愧是介玄一手带出来的,有情有义,这下子重担全都落在你的肩上了。”


我含着泪,看着祖师爷血迹早已干黑的伤口,说:“徒孙一定会为武林除此大害,为师门报仇!”


祖师爷皱眉道:“不是为师门报仇,一天到晚报仇,江湖不整天闹翻天么?蓝金这狗崽子武功强得离谱,你报得了仇么?还不是送上小命一条?”


我感到疑惑,大声道:“难道就不报仇了?师父、师叔死得那么惨!”


祖师爷微怒道:“蓝金若对师门有所不满,把咱们灭了也无妨,你去找他寻仇有何意义?但他若是滥杀无辜,为祸家国,你即使牺牲性命也要阻止他!你身上的武功不是让你报仇用的!而是让天理正义得以长存!你要将个人利益抛诸脑后,知道么!”


我感到惭愧,跪在祖师爷面前不发一语,眼中的泪水却隐藏不住。


祖师爷叹道:“蓝金资质奇高,恐怕是武林前所未见的异才,小小年纪,剑法居然诡异莫测,身法快如闪电,加上他深知本门武功,招招料敌机先……要不是我仗着百年修为的内力,在他的背上重重印上一掌,我恐怕也惨遭毒手,蓝金这小子伤了我后,虽然身受重伤逃走,但你这几年还是敌不过他,别急着送死。”


我看着奄奄一息的祖师爷,赶忙伸手放在祖师爷的飞龙穴上,将真气源源不绝地灌输到祖师爷的气海里,不料,祖师爷反手紧紧抓着我的手,我感到一股极为强悍的真气像潮水一样冲进我的掌中,奔入我的气海。


“祖师爷?”我惊叫。


“老家伙快归天啦,留着这些宝贝有什么用?拿去拿去!为天下苍生拿去!”祖师爷坚定地抓着我的手,精绝的内力浩浩传送过来,一份重责大任,也随着加在我的肩头。


半柱香过了,祖师爷困顿地站了起来,摇摇晃晃的。


我想扶着他老人家,祖师爷却叫我推开,要我好好坐下来,将真气彻底吸纳归源为己用,于是我闭上眼睛,将祖师爷百年修为的绝世内力一点一滴融入穴脉,等我再次睁开眼睛时,已经天黑了,我看见祖师爷盘坐在古木下,相貌安祥地归天了。


我记着祖师爷的教训,并未急着追索冷血的蓝金。


我一边行走江湖为民除害,一边苦练凌霄绝学,每当我倦了,我就回到萧索的黄家村,坐在花猫儿的坟上,陪花猫儿聊聊天、唱唱曲儿……天那!我好想念花猫儿!我在那未过门的可怜妻子坟上,种满了她最喜欢插在发间的小黄菊,我往往睡倒在石碑旁,在梦里看见花猫儿坐在小黄菊上,唱着曲儿,满脸羞红地看着我。


第二十九章


一年后,江湖上七大门派在一个月内全遭灭门,武当七侠的尸身吊在真武殿前的竹林里,空空洞洞的身体随风摆动,尸孔还被寒风吹出毛骨悚然的死箫声,唉,而张三丰张真人就像傻子一样,只是坐在竹林里傻笑,可悲的是,张真人的四肢全给斩断了。


武学泰斗少林寺呢?少林十八铜人被木棒钉在“少林寺”的大匾额上,木人巷变成死人巷,十八降龙伏虎罗汉倒是活了下来,不过他们的脑袋活活被链子串在一起,串成恐怖的血念珠,整天发疯似地鬼吼鬼叫,直喊头疼。


峨眉、华山、点苍、崆峒、舞龙等等门派就不必说了,全给蓝金屠了个精光,其中峨眉派的两百女尼们,有十几人因出任务侥幸逃过一劫,但回到道观见到满山奇形怪状的死尸后,全都吓成无法言语的白痴。


这一年,江湖给蓝金起了个外号,叫“冷屠子”,“冷屠子”所到之处,便是地狱血海。


而两年后,江湖上却没多少人知道“冷屠子”是谁、是什么东西、做了什么事,因为没有所谓的江湖了……练家子都给“冷屠子”剁成活尸。


再过两年,随着五大魔道在蓝金的剑下覆灭,江湖彻底成为历史的名词,正邪两道的武功传承完全脱轨,功夫的奥秘从此淹没在血海里。


我呢?


就在黄家村遭血屠的五年后,我练就出惊人的身形挪移,更重要的是,在钻研百家剑法后,我突破了凌霄剑法的格局,创出惊天动地的绝世掌剑双法,终于有自信可以击杀蓝金,于是,我伙同武林硕果仅存的两位一流高手,铁锁怒汉李寻欢、魔教翩翩佳公子游坦之,沿着蓝金狂屠的路线,一路追踪蓝金,最后终于追到了古都西安。


到了西安,本以为要发现蓝金的行踪还要一段时日,没想到我们三人在荒凉的山原坐下练气时,却突然惊觉往北不远处杀气冲天,必是蓝金无疑,于是我们发足狂奔,终于在黄沙飞扬中,找到正在猎杀一队官兵的蓝金!


李寻欢首先发难,他的师兄弟全给蓝金剁碎了喂猪,他赫赫有名的铁锁随着他的怒气向蓝金飞击而去,蓝金发觉有人偷袭,反手一剑将铁链震开,而我趁机运起十成功力冲向蓝金,朝蓝金的背上一掌打将下去,蓝金身形一闪,回头和我硬碰硬交了一掌,我身上毕竟载有师父与祖师爷百年修为,蓝金在我全力一击下被震得往后一飞,重重撞上黄土块。


此时,命运在我跟蓝金之间开启了一道极为讽刺的门…….


蓝金这一撞,并非纯然被我震翻,而是借劲化劲、往后卸力,所以这一撞带着我跟蓝金互击的巨大力道,竟将蓝金震陷进坚硬的黄土块中,黄土一阵胡乱塌陷,转眼间蓝金就被淹没在土堆里。


一个绝世高手是不可能在这样的黄土堆中,被压死或是闷死的,所以我们小心翼翼地观察土堆中的气息方向,严防蓝金从土堆中跳出袭击,不过,过了一盏茶的时间后,蓝金的气息竟越来越弱,居然没有往地上探的意思。


游坦之魔功盖世,运起地听大法后,疑道:“蓝金不是气息越来越弱,而是往地地下深深钻去了!他在挖地穴!”


我感到困惑,说道:“蓝金不像是会挖地穴偷袭的人,他只懂得硬碰硬杀人。”


李寻欢惊叫:“那他一定是受到重伤,想挖地穴逃跑!”


妻子被蓝金吊死在瀑布下的游坦之狂啸:“没那么容易!”于是运起魔教的密传“吸湖功”,将脚底下的塌石落土一下子就掘了开来,竟赫然发现地底下藏着一道往下深钻的大洞!


“没道理!那小子怎可能在短短时间内挖出这么样大的穴道!”李寻欢犯疑道。


“这个大洞老早就躺在黄土里!怎么这么凑巧,让蓝金钻了下去!?”游坦之拿着扇子,蹲下观察着黑黑的深穴。


我对自己刚才那一掌极有自信,蓝金一定受到了不小的内伤,才会避开与我们正面冲突,我叹道:“难不成老天也帮着冷屠子,几百年前就开了条地道让他逃走?”


李寻欢扬起长达百尺的精钢铁链,往黑穴一掷,大叫:“他不上来!咱们就下去!送了他的命!”


我跟游坦之齐声道:“好!”


于是,我们三人便慢慢爬下黑穴,而李寻欢真气鼓荡的精钢铁链,不停往下左右激甩,试探性地开路,以免在越来越黑的洞穴中遭到蓝金的暗算。


越往下,洞穴当然就越黑,终于,不久后外面的光线在地底下完全消失,一片漆黑,而地洞中的空气也越来越混浊,甚至令人作呕,于是三人运起内功,将呼吸收到微弱缓慢的境界。


第三十章


洞穴里已经完全失去光线,堕入死气沉沉的黑暗,而黑暗里,还有一个冷酷的杀手在等着我们。


窒闷污浊的空气,甚至可以说是长年深藏余地洞中的毒气,令我们三人完全不敢透口大气,但,想必蓝金也是吧?没有人能够在这么恶劣的条件下呼吸的!抱持着这一个想法,我们三人更坚定地往下爬,不管迎接着我们的,是什么……尽管铁链敲击在土洞里的声音多么令人不安。


突然,铁链的声音正告诉我们,到底了!


我们迟疑了一下,李寻欢首先跳了下去,用铁链舞成一个大圈,划出安全的地带后,我跟游坦之也跟着跳下平地。


底下当然黑暗依旧,空气也只有更加污浊,我摸了摸怀里的火褶子,心想:一点燃就会炸开吧,这气一定比瘴气还毒,也好,危急时可以跟蓝金同归于尽。


地底下似乎别有洞天,从铁链带出的声音可以知道我们正处于极为宽敞的地方,我们三人因为闭气的关系,并无法开口说话,只是默契地跟着李寻欢快速缠动的铁链往前慢慢移动。


你们无法想象在黑暗里、浊气中面对嗜血的敌人,是件多么恐怖的事!当时我已视死亡为解脱之途,却无法在如此黑暗的压迫中感到安心。


蓝金似乎正属于黑暗,他仿佛随时能够在黑暗里将我们三人轻易吞噬掉,在这么邪恶的环境里跟最邪恶的人对决,结果似乎一开始就注定好了。


“当当当……当当当……当当当……当当当……当当当……当当当……当……”


铁链声是唯一洞穴里的声响,也是唯一不属于黑暗里的东西。


但是。


铁链声停了。


我的掌心紧紧握着剑,一动也不敢动。


虽然只有极短极短的瞬间,不过,我的确听到利刃划破喉咙的声音。


李寻欢死了。


接着,我冷静地进入“定”的境界,然后听到碰一声,李寻欢倒地的声音。


游坦之也没有动静了。


我跟他都知道,若想在黑暗中多活上一时半刻,最好的办法就是杀了蓝金。


要不,就是不要出声,隐藏任何杀气。


李寻欢的铁链声带出了他的方位,也带走了他的命。


好肃杀的黑暗。


我看不到蓝金,看不到游坦之,但,蓝金也看不到我们。


每个人都只有等待机会。出手的机会。


我冷静地搜索着蓝金的杀气,可惜,蓝金似乎同样低调地,等待结束这场黑暗中宿命对决的机会。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在黑暗中,时间总是过得特别慢,尤其是,当大家都闭气超过五柱香以后,时间的脚步似乎就停了下来。


所以,在这场没有杀气、没有光影的搏命里,决定出手机会的,只剩下呼吸。


谁先呼吸,谁就死定了。


这一点,对我来说应当是最有利的,这多亏师父与祖师爷转嫁的百年功力。更何况,蓝金比我们要早进洞约一盏茶时间。


我凝练心神,随时准备施展我独创的掌剑双绝。


“快!”


游坦之大叫,他已支撑不了闭气的痛苦,手中扇子破空划出!


戳。我的脸上似乎溅上热辣的鲜血。


蓝金出手!


在左边!


我一剑刺出!


得手!


“你变强了。”


“你死定了。”


蓝金的声音忽远忽近,忽左忽右,短短四个字却有十九个发声位置,蓝金正以诡异的身法藏在黑暗中。


我应当刺中蓝金的左肩胛,不会有错的。


我亦以飘忽的身法迅速走位,轻轻舞动着剑。


“再问你一次,没来由的,为什么杀害师门?”我凝聚心神,随时舍身一击。


“练剑。”蓝金一说完,我几乎同时感觉到锐利的剑气正抵住我的背心。


这真是一场可怖的决斗!


就在我回身挡剑后,剑与剑之间迸出的血光就不曾停止过,那些辉煌的血光照亮着我俩的身形、还有一双水蓝的魔眼。


蓝金冷酷无情的剑以不可思议的速度从每个角度刺来,我完全不挡剑,一眛快剑速攻蓝金周身要害,只求同归于尽,但两把剑却奇异地不停交锋,剑气纵横!


蓝金的表情苍白的可怕,却隐隐透露出讶异。自从蓝金屠村以后,能够与他交锋上千剑的,恐怕未曾有过。


但,我的剑,可是在海底与暗礁搏斗了上百万招的凌厉速剑!


我的剑越走越快,终于,一剑贴着蓝金的身形,刺进蓝金的喉咙!


蓝金双眼一瞪,左手凌空疾指,气剑!


我拼着这一指之伤,弃剑斜身一掌压在蓝金天灵盖上,给他致命一击!


※※※※※


有一种东西,叫正义,


正义需要高强功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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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一章


“蓝金死了?!”我感到一阵不安,毕竟大魔王都很能苟延残喘。


“你看。”师父左手手掌在我眼前乱晃,两个铜板大的红疤触目惊心地躺在掌心。


师父叹气道:“蓝金在危急时刻,将气剑转插向我急拍的手掌,刺穿了我的掌心。”


阿义张大了嘴,问道:“所以咧?”


师父不再说话,眼神陷入深沉的困惑。


许久,师父摇摇头,说:“今天就说到这吧。”


我跟阿义难以接受故事正逢精彩处,却被生生停掉的事实,阿义说:“师父,有话就快说!”


师父重重敲了阿义的脑袋,说:“接下来发生的事,实在令人无法置信,也是世人将我当作疯子的原因,所以……”


师父擦干满脸的眼泪,说:“以后再说吧。”


那晚,师父就真的没再提起那件虚无飘渺的往事,只是专心教阿义行气过穴,而我,则努力地将百步蛇、青竹丝、锁链蛇的蛇毒逼出体内。


过了一小时,师父摇了摇我,我睁开眼睛,掌中一片黑雾。


“这家伙真有超人智慧?”师父疑惑地问着我,阿义讪讪地站在一旁,想必完全无法领略行气的奥秘。


“一开始都是这样的。”我认真地说,师父只好站了起来,继续指点笨槌子阿义。


※※※※※


此后,阿义每晚都跟我一起练功夫,我们的成绩随着我们体内不断积聚的内力,一路下滑。不,只有我下滑,阿义则完全没有下滑空间。


过了几天,在妈不能置信地摸着墙上的剑痕时,“窟窿”一声,我的房间正式剩下两面墙。


冬天正式到了,夜夜,我体内自行运转的内力行遍周身百穴,纵然深夜寒风凛冽,我却暖烘烘地入睡。要是功夫发扬光大,第一个要倒的企业,就是卖棉被的。


过了两个月,我终于在课堂上听到阿义狂吼的声音,他总算是摸到窍门了。


“你们真是太卡通了,要不是我见过渊仔那一两下,我死也不信你们在练武功。”阿纶说。


我们也曾经叫阿纶跟着我们一起学功,但他一脸的没兴趣,不过他倒是很好奇:我们何时可以将学校里的蒋公铜像一掌打碎?


“还会冷吗?”我抓着乙晶的小手,在摄氏十度的寒流中。


“不会……你的内力好像越来越强啰?”乙晶笑着,酒涡好可爱。


“被你发现啦?我好像真的蛮有天份的,至少,比念书有天分。”我说。


“你真的不想再念书了?”乙晶常常这样问我,表情颇为担忧。


“我不知道,也许不会再念书了,也许过一段时间再说吧。”我总是苦笑。


面对乙晶这个问题,我常常会陷入一种困惑。


这样无止尽地追求高强武功,在即将步入一九八七年的冬天,对一个国一生来说,究竟有什么意义?


师父若到处展示他惊人的武学造诣,早就是世界级的名人了,赚的钱也一定又快又多,但他深信功夫的珍贵不在世俗虚名,而是为了公理正义,就跟卡通人物一样。


所以师父也禁绝我们将功夫展现给别人看,只说:“现在的世界里,真正懂得功夫的极其稀少,这都亏蓝金断送了当年江湖上的武学传承,不过这样也罢,要是坏人也懂得武功,那黎民百姓就糟糕了。”


“所以会武功的就剩下我们,保卫国家救同胞就容易多了?”阿义说。


“没错,以后你们也要仔细挑选善良、仁慈、勇敢的徒弟,将维护正义的责任一代代传承下去。”师父摸着阿义的头。


“嘿嘿,那我什么时候可以开始除暴安良?我已经看几个流氓很不爽了!”阿义兴奋地说。


“你那叫血气方刚!”师父斜掌重敲阿义的脑瓜子,说:“要是你胡乱施展功夫,我废了你全身筋脉!”


“唉……”我也忍不住说:“师父,现在的社会有警察,轮不到我们行侠仗义的。”


师父轻蔑地说:“那些捕快跟贼人都是挂在一块的,哪个朝代都一样。”


我跟阿义只能苦笑。


第三十二章


一九八七年,寒假,师父带我跟阿义来到王功海边,乙晶不安地跟在后面,拿着用铁桶装的姜母茶。


这是乙晶第一次看我们练功,师父特准的。


“师父!今天是除夕啊!”我脱光衣服,在萧瑟的海风中看着乙晶。


“师父我好冷!”阿义的牙齿发颤,也脱光衣服,在死灰色的天空下发抖。


师父大声说道:“阿义你这笨蛋,运内力御寒!”


阿义无辜地叫道:“师父!弟子内力不足!”


我也跟着叫道:“师父!过完年再说吧!这海一年到头都赖在这里,跑不掉的!”


师父用力敲着我跟阿义的头,骂道:“有这么漂亮的姑娘在这里看着,你们好意思退缩?”


我看着滔天大浪拍着海岸,浪花飞激,还是忍不住讨饶:“师父!会死的!”


阿义赶忙附和:“这么大的浪!谁都会被卷走的!百分之百一定死!”


师父一脚一脚将我俩踹向海里,海水都淹到膝盖了。


“会死的!师父!”我叫道,看着岸上一脸恐惧的乙晶。


“我放二十五条毒蛇咬你,你死过了吗!”师父一掌抓着我,一掌抓着阿义,又喊道:“你们两个听着,阿义,你要找到这个铁盒子,才准上岸,不然我一掌送你回老家!”


说完,师父将喜年来蛋卷礼盒往海里随手一掷,落入海中,大约有二十五公尺之远,铁盒里装满石块,一下子就沈入海里。


阿义哭丧着脸,抓着师父,简直就要跪下来了。


师父无情道:“再不快去,铁盒子被浪给卷走了,你照样要捡它回来!”


阿义咬着牙,喊道:“师父!”


师父跟着喊道:“又干嘛?”


阿义大吼一声:“我死了一定做鬼找你!”说完,就慢慢走向海里。


师父在后面提醒道:“气沉双脚长白穴、长黑穴,闭气聚神,一步步慢慢来!不要怕海里的暗流!只要你双脚钉住,冲不走的!”


阿义只剩下头在海面上,仍旧吼道:“反正我死掉一定去找你!”


然后,阿义就沉进海底了。


我看着乙晶在远处猛摇头,又看了看师父,说:“师父,我去救阿义回来!”


师父从怀中拿出一枚生锈的铁球,说:“阿义的铁盒很近,你不必担心,倒是你……”


说着说着,师父将铁球甩将出去,铁球直直飞向无数白浪之中,钻进一片黑蓝。


我傻了眼,说:“那至少有两百公尺啊!”


师父微笑道:“你行的。”


我大叫:“我不行的!”


师父哈哈一笑,说道:“你身上的内功很不错了,行的!”


我几乎快哭了,叫道:“再丢一次,近一点!”


师父拍着我的肩膀,在我耳边轻声道:“嘿!傻小子!我故意丢得远些,好让你在妞儿面前威风一下,你还不快快潜进海里。”


我惨道:“师父,你故意丢得远些?你是说……那个距离对我来说……太远?”


师父笑着说:“虽然远了点,但威风得很啊!”


说着,一掌将我推入海里。


我一滑,脚底吃痛,原来是礁岸下尖锐的岩石立即割伤了我。


我只好大大吸了一口气,沉进海里。


在冬天的海底,还真非得运起内力驱寒不可。


我双眼无法睁开,倒不是怕水,而是滚滚暗潮冲得我无法睁开眼睛。


既然看不见,要找到那枚见鬼的铁球,该从何找起?


我来不及思考这个问题,因为在海底想稳稳地站着,已经是门高深的学问了,海底的暗潮比表面的浪花要巨大、可怕,无止尽地推着我、吸着我,我运起七成内力才能勉强站好,当我要往前推进时,我简直运起了十成十的功力!


在海底行走……真不知道该如何形容这种恐惧感,也许跟师父当年在地穴中跟蓝金对决时一样可怕吧?我承受着越来越深的压力,极为缓慢地走在海底,一边认真思考三个问题。


第一个问题,我是疯子吗?


为什么师父把铁球丢下海,我就要傻傻地走在冰冷的海里,用那么危险的方式练功?这种行径,简直跟师父幻想从三百年前怪异地跳到现代的想法,一样疯狂。话说回来,也许练师父的武功会练到走火入魔,我让二十几只毒蛇一起咬住我的行为,正跟走在海里找铁球一样疯狂。


第二个问题,我在海底都这么辛苦了,阿义呢?


我的内力若是换算起来,大约是二十五条毒蛇的份量,而阿义的内力指数,已经停留在三条毒蛇很久了,我如此奋力才得以往前,阿义一定闷坏了吧?我跟阿义在前来王功的公车上,测试过两人憋气的时间,我是二十三分钟,阿义则是七分钟,唉,还好阿义的喜年来蛋卷礼盒丢得不远,要是阿义撑不住,也会游上水面喘口气吧。


第三个问题,我有能力找到铁球吗?


师父让毒蛇咬住我,让我逼毒练功,虽然过程惊心动魄,但师父总是暗中照看着我……那这次……我也应该能安全地找到铁球吧?师父也许正在后面默默走着,暗中照料我跟阿义,我们的小命应该是安全妥当的。


所以,我要赶紧找出发现铁球的方法,以免辜负师父的期待。


第三十三章


海底,艰辛的海底。


我极为勉强地睁开眼睛,只见混浊的深蓝。


我走了多远?


抬起头来,海面似乎离我已有一段好长的距离,当时我还没学过三角函数,不懂从海底的角度与距离海面的长度,计算出铁球与我之间的步距,但我渐渐感到难受,闭气的痛苦充塞在穴道里,暗潮不停撞击着我胸膛,我的内力已经到达极限了。


此时,我也走到我决不愿继续往前的地带。


海沟。


那是一种极为黑暗的恐惧地带。


完全看不到底,只有感觉到巨大的潮水漩涡在海沟里嘶吼,而海沟就像海中的地狱一样,突兀地自海底断裂、深陷下去,要是我没睁开眼睛,一定会摔下去,被大海吞掉。


我没气力了。若要探出水面呼吸,一定会被卷走,因为师父并未教我们如何游泳,所以我决定往回走。正当我想转身时,突然,我看见一个人飞快地从我眼前冲过!


那人的手里还抓着一只礼盒!是阿义!


我看着阿义四肢无力地被暗潮卷走,犹如巨手中昏迷的蝼蚁般,无力感顿时涌上心头,阿义瞬间便会葬身在海沟里!


我的气力本已不足,此刻却勇气倍增,双眼死瞠,盯着被漩涡吸入海沟的阿义,顺着潮退狂猛的巨劲,发足往海沟里狂奔,潮涨时便勉力慢步向前,终于,我意识模糊地爬下海沟,抓起昏迷的阿义,运起早已不存在的内力,竭力爬出海沟深渊。


我抓着阿义,神智错乱地在海底走着,走着,茫然搜索着应当看护着我们的师父,我的内力已经消失殆尽,支撑着我的,是阿义濒死的危机感。


师父该不会找不到我跟阿义吧?


还是,师父根本就没跟在我们后面?


我没有力量了,只能抱着阿义,跪在寒冷的大海里。


只剩下一个方法了……


师父,求求你找到我!


我握紧拳头,回忆起王伯伯那张丑恶的嘴脸,激发狂猛的杀气!


杀!


“没事了。”


我睁开眼睛,体内一团火烧得正旺。


师父微微笑,坐在我身后,一手贴着阿义,一手贴着我,我看看身旁的阿义,阿义苍白着脸,紫色的嘴唇微微张开,我想唤声“阿义”,却只是吐了口咸水。


阿义睁开眼睛,虚弱说道:“谢啦,师父他这死没人性的……”


我点点头,又吐了口咸水,弱声说:“师父?”


师父歉然道:“我看到一只鲨鱼往一群钓客游去,我怕鲨鱼伤人,所以先走过去将鲨鱼赶走,一回头,你们已经不见了,海里模模糊糊的,我紧张得不得了,幸好你及时发出杀气,我才辨认出你的方向,将你们俩抓上岸。”


我的眼睛大概持续翻白吧,我无力道:“师父,去你的。”


师父一阵脸红,说:“别再说了,是师父不好。”


乙晶红着眼,坐在我身旁,说:“我以后再也不看你们练功了,吓都吓死了。”


师父的手离开我跟阿义的背心,说:“没事了,你们继续行气过穴,喝点热姜汤就好了!”说着,两手捧着装满姜母茶的铁桶,运起内力将姜母茶煮沸。


我跟阿义一边发抖一边喝着热姜汤,看着浪涛汹涌的阴阴大海,我勉强笑道:“嘿嘿,其实里面比外面可怕一万倍。”


阿义缩着身体,点头道:“没错,要我再下去一次,干脆杀了我。”


我看着热姜汤冒出的热气,握着乙晶的手说道:“嗯,死也不下去了。”


师父并不说话,只是愧疚地坐在一旁。


后来,过了几天,我跟阿义居然又在海里走来走去,莫名其妙地寻找师父乱丢下去的重物,至于为什么,我想,大概是因为,我们都是疯子吧?


而那天除夕夜,我告别阿义跟乙晶后,便拉着师父到我家作客,一起吃年夜饭,而那场年夜饭,是我人生中最难忘的除夕夜。


那天,爸还没回台湾,家里倒是塞满一堆稀奇古怪的亲戚与客人,居然还有我痛恨的王伯伯,家里的客厅摆上三大桌丰盛的年夜菜,死大人们忙着抽烟打屁,成打的不知名小孩在沙发与走道间来回翻滚着,扮演金狮王跟银狮王等等电视人物,大家有说有笑的,我倒像局外人似的。


我站在餐桌旁,发现没自己的位子后,便拉着师父上楼去,打算待会到厨房捧几个菜,跟师父在“穴”里享用比较温馨的年夜饭,而师父傻傻地跟在我后面,对我的决定没有意见。


正当我们走上楼梯时,我终于被妈发现。


“渊仔,吃年夜饭!”妈看见师父跟在我后面,于是又说:“老师也一请用餐吧!”


师父彬彬有礼地拱手作揖,眼神示意我一同下楼用餐,我悻悻拉着师父,站在挤满了死大人的餐桌旁。


“渊仔去哪玩啦?一身脏兮兮的?哎呀,老师也真是的,也陪渊仔玩成那样子,哈哈。”张阿姨这胖婆娘看着我笑,从客厅角落拉着张椅子要我坐下,我看了看,又拉了张椅子给师父坐,两个刚刚从海底爬出来的臭咸鱼,就这样挤进原本就十分拥挤的圆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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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四章


这真是一场糟糕透顶的年夜饭。


我跟师父身上的臭味熏扰着客厅,而我自顾自地夹菜给师父,两人默默吃着饭,但餐桌上的人个个皱起眉头,妈忍不住开口:“渊仔,你带老师去洗个澡,再回来吃饭吧?”


我看了看师父,师父红着脸点点头,于是我站了起来,想带师父先洗个澡。


“好臭。”王伯伯笑着说。


我的脚步停了下来。


我斜眼看着王伯伯的肥脸,他被我看得浑身不自在,打个哈哈说:“听说渊仔最近成绩不大好,嘿嘿,还请老师多多教导教导渊仔。”


我锐利的眼神瞄到王伯伯的脏手,正放在妈的大腿上。


我看了师父一眼,便径自走到王伯伯身旁。


王伯伯嘻皮笑脸道:“渊仔,这么快就跟王伯伯讨红包啦?”说着说着,王伯伯把手放在我的肩膀上,亲切地揉着我。


“王伯伯。”我冷冷地看着这头肥猪。


“好乖。”王伯伯笑眯眯地说。


“去死。”


“啊?”


我抓住王伯伯的手,轻轻一扭,没有什么狗屁“喀擦”声,王伯伯的猪手立即脱臼。


“啊……啊……”王伯伯满脸大汗,惊慌地嚷着。


我拿起桌上的半温半热的火锅,慢慢地淋在王伯伯的头上,王伯伯手痛得不敢乱动,又被我淋上鲜浓的火锅汤。


客厅的人全都吃惊看过来,张阿姨的筷子跌在地上。


“再让我看到一次,你的手就像这面墙一样。”我瞪着脸如金纸的王伯伯,放下火锅,走向挂着假画的墙壁,一掌横劈出去,墙壁闷声崩开一块缺,岩沙弥漫。


所有亲戚都傻了眼,连妈也张大嘴巴,我不理会大家询问的眼神,拉着神色自若的师父到厨房拿了四样菜,上楼吃饭,也不洗澡了。


我跟师父坐在地上,拿起菜就吃,除了王伯伯的哭声外,我没听见楼下有任何声响。


“对不起。”我嘴巴里都是菜,不敢看着师父的眼睛。


“不。你有你自己的决断。”师父狼吞虎咽着,看着我继续说道:“你有你自己一套正义,我相信自己的徒弟。”


我感激地说:“师父,谢谢你。”


师父摇摇头,抓了把长年菜塞进嘴里,说:“我才要谢谢你这小子,请我到你家吃顿年夜饭。”


我看着师父,想到师父落寞的一生。


姑且不论师父错乱自编自导的武侠往事,师父在这世界上,应该有亲人吧?要不,就算师父是渡海来台的老兵,也该有朋友照应吧?


“师父,你……你在这西元一九八七年,有亲人吗?”我问,鸡腿好吃。


师父点点头,旋即又摇摇头,说:“我也搞不太清楚。”


我又问道:“搞不清楚?师父后来还有结婚吗?”


师父摇摇头,说:“没啊!我念念不忘花猫儿,怎么可能跟别人结婚哩?倒是有个自称我女儿的女人,占去了我员林的窝,害我不想回去,唉,这怪事就别提了。”


我感到有些好笑,又有点苍凉,一个武功奇高的老人,竟被自己的女儿赶出家门,有家归不得,师父只好夜夜睡在八卦山的树上,偶而教功夫教得太晚,才待在“穴”跟我窝着睡。


我看着苍老的师父,想着这几个月来,师父教我练气击掌的种种,师父的后半生混沌潦倒,疯疯傻傻,他对正义的希望与执着,全寄托在我跟阿义的身上……


“打电话叫阿义来吧!”师父说道。


“今晚也要练功?”我问,拿起话筒。


师父点点头,于是我拨给了正在殴打亲戚小孩的阿义,叫他过来练功。


半小时后,阿义从楼下爬上了“穴”。


“给你们的。”师父从背袋里拿出两个陈旧的红包袋,递给了我跟阿义。


师父的笑容挤开了脸上的皱纹,说:“以后要好好练功啊!”


我跟阿义紧紧握着红包袋,我的心里澎湃着一股想号啕大哭的冲动。


“师父,你真够义气。”阿义笑着收下,又说:“弟子一定会好好练拳,消灭武林败类!”


我也说:“师父,虽然你老是不肯把故事说完,不过我知道蓝金还没死,对不对?你放心!总有一天我跟阿义会杀了他!”


师父的神色大为激动,搂着我们说道:“好!总有一天挂了他!”


那年师父给我的红包袋,里面装着两张绿色的一百块钱。


那个红包袋,现在一直一直都放在上衣口袋里,陪我踏上一段不能回头的路,一直温暖着我的胸膛。


第三十五章


整个大过年的,我跟阿义都在王功海里走来走去,而乙晶也一直都在岸上,守着一桶姜汤。


在海里行走,可以锻炼的项目可多了,在海底站稳可以练出极佳的平衡感,要能自由操控内力,才得以行走自在,在海沟中必须承受强大的压力与恐惧……虽然我尽量避免走进海沟。


有时候,师父会叫我们在海底练掌,在海底,一切都变得沉重缓慢,凌霄毁元手慢吞吞地拍击着海底礁石,将我们的青春印在深深的大海里。


初六,乙晶回到学校上辅导课,我跟阿义则继续功夫特训,清晨时我们持续在海底打捞垃圾,直到中午吃过饭后,师父便开始教我们凌霄剑法。


师父交给我们一人一枝笔直的树枝后,于是,三人在海滩上开始了剑影流梭的习剑课程。一开始,师父只是简单地讲述剑法击刺攻防的大要点,并说:“剑法绝对不能拘泥于剑形招式,所谓有法即有形,有形便会有破绽,是以剑法无法,方为上乘剑法,若要无法,则须剑走快意,招去无踪。”


阿义听得一脸迷惘,我则默默认同,毕竟这个道理在武侠小说“笑傲江湖”中,风轻扬教令狐冲独孤九剑时,便曾说过类似的话。


是以,师父并未仔细教导凌霄剑法的奥义,反倒是花了许多精神在训练我跟阿义在出剑招时的身法走位,教导我们如何以快速的身形补足招式上的贫瘠。


“师父,要不要先仔细教教剑招啊?一下子就要我们无招胜有招,会不会太快了?”我问,并竟我的剑招颇为凌乱,看起来并没有什么杀伤力,或许师父应当先教我凌霄剑法的基本招式。


“我忘光光了。”师父叹了口气,说道:“三百年了,这些剑招我全都忘得一乾二净,只记得剑意……也罢,反正师父年岁有限,就直接带你们进入较高的层次。”


师父接着要我跟阿义自由施展心中的剑法,并从旁观察,师父说:“剑法要能完全归属于自己,才是活的剑法,就算你们看过师父出招进击的方式,也不能囫囵吞枣地学,要将师父出招的意念转化成自己的剑意,才是上乘武功。”


阿义并不想学剑招,所以非常愉快地在海滩上疯狂乱剑,师父看了摇摇头,说:“这种剑法的确是无招中的无招,可惜全都不堪一击。”


师父看着手中的树枝,叹道:“蓝金这畜牲说对了一句话,剑是拿来杀人的,不是拿来练功的,真正的剑法,若要杀人,只要一招就足够了。渊仔,阿义,你们仔细瞧瞧。”


说着,师父的身影急晃,在我俩的身旁飞快地窜来窜去,突然,师父的树枝在我们身旁的几块大石上凌厉疾刺,闪电般的出手!


师父急停在目瞪口呆的我们面前,问道:“渊仔、阿义,师父总共刺出几剑?”


阿义开始数着身旁大石头的数目,我则脱口而出:“十七剑。”


师父惊讶地说:“是十九剑,不错不错,那你倒说说看,师父哪一剑真正杀了石头?”


阿义抢着答:“每一块!”


我想了想,指着两块大石头说:“好像是这两块吧?”


师父点头称许道:“不错,你的确很有天分。”说完,师父轻轻踢着那两块:“被杀掉”的石头,石头登时碎出两条剑缝。


阿义干笑道:“师兄果然不愧是师兄。”


我自己也很惊讶,我居然大概瞧出师父风驰雷电的出手,心中很是高兴,也许在这个连原子弹都发明出的现代世界,我可称得上是古老时代兵器的天才。


黄昏时,在往彰化市的空空荡荡公车上,师父依然比手画脚地教我们身形挪移的技巧,看得几个乘客莫名其妙的,我跟阿义则专注地瞧着师父扭来扭去,在心中形塑着属于自己的剑意。


我跟阿义就这样,每天清晨到中午间间断断在海底行走,下午在海滩上练剑,不,是创剑,偶而,我跟阿义也会效法以前的师父,在海潮中、海底挥剑,但是树枝往往承受不住潮水的力劲折断,师父说:“傻瓜,要将内力灌输到兵器上,不是这么容易的事。”


我当然知道,因为我跟阿义试了好几天都办不到,只好回到岸上跑跑跳跳击剑。


只有到了晚上,我才回到冷清的家中,一天又一天,直到正式开学,我跟阿义的功夫经此特训已然突飞猛进,阿义能够对抗七种蛇毒了,我也可以对抗三十六条。我应当可以更强的,只可惜师父说他抓不到那么多条蛇。


不过,一堆蛇盘在“穴”里,总是带来恶烂的腥味。


※※※※※


有一种东西,叫正义,


正义需要高强功夫。


第三十六章


开学后不久,爸回来了。


我的“穴”因此再也不是“穴”了,几个临时工重新砌好了两面墙,也顺便把楼下客厅墙上的大洞补起来。


也因此,家里的客厅又沦陷了,成为死大人们言不及义的欢乐场所。


我也不多说什么,还没脱下制服,书包还挂在肩上,就一掌一掌将房间打出一个大洞,足足打了十六掌,才将房间“复原”完毕。不过我没有将师父后来一剑凌空砍掉的那座墙一并轰掉,毕竟强风从两方向灌进来,东西都给吹得乱七八糟。


爸当然很生气,把我叫到客厅训了一顿,各位叔叔伯伯也好言规劝我不要乱拆房子,我只是冷冷听着。


以前的我,还会努力陪着笑脸,假装很享受死大人恶烂的温情,但现在,我连朝那些死大人正眼看一眼,都觉得浪费时间。


叔叔伯伯一边好意规劝我当个好孩子,一边质问我哪学的功夫,而一九八七年当时的台湾跆拳道馆开得到处都是,所以我随口说是练跆拳道已经练到黑带。


反正爸根本就不清楚、也不愿知道,我是不是真的学过跆拳道。


王伯伯的手裹着厚厚的中药,散发浓烈的麝香气味,坐在爸爸的旁边乱嚷嚷,讲述着我除夕夜时凶神恶煞的模样,爸越听越气,毕竟我使他大失面子。


我静静地听着,满脑子都是变化无端的剑招,直到有东西刺向我的脸,我才恢复神智。


恢复神智时,我的手指夹着一支鸡毛撢子,一支原本要挥打我脸的鸡毛撢子。


而,王伯伯的左手拿着鸡毛撢子。


他竟然要代替我爸教训我?


“左手吃饭方不方便?”我看着王伯伯那只猪。


“你还敢说!还不快把手放开?”王伯伯气得大叫。


“以后你就用懒叫吃饭。”我左手指夹着鸡毛撢子,右手抓着王伯伯的完好的左手,轻轻转了一圈。


我背起书包,去厨房拿了两个菜上楼,客厅里则被王伯伯的哭声占据。


没有人敢拦住我,没有人敢叫住我,我就这样上楼,关起房门,拿高音笛练剑,幻想自己正在使黄药师的玉箫剑法。


※※※※※


又过了几个月,师父跟我在小小的房间中身法腾挪,剑影霍霍,师父以假想敌的角色启发我改善攻击的方式,属于我自己的剑法便一点一滴地型塑出来。


阿义也会跟师父在房里来场怪异的龙争虎斗,阿义的怪剑虽然依旧乱中无序,但在数十次攻防演练后,居然也创造出一种诡异且极少重复的剑招,很能在凶险的情况下以奇招另师父大吃一惊。


“你们两个最近都很有长进,很好很好,渊仔承袭我的快剑,阿义则悟出奇形怪剑,都很好,而拳脚招式大抵由心而发,跟剑法无法一样,以绝快的身法灵动补招式不足,日夜练习,随心创招,磨出自己的手脚。过几天我们便开始练轻功,轻功有成的话,对身法大有益处,剑法拳脚都能更上层楼。”师父嘉许道。


“师父,你在蓝金屠杀武林时躲起来练剑,不是悟出什么掌剑双绝?你不是说掌剑双绝惊天地泣鬼神?怎不教教我们?很难吗?”我大汗淋漓地说,摸着刚刚用来当剑的桌脚。


“对呀,就算不教我们,也使给我们看看,让我们开个眼界。”阿义同样满身大汗,手中的扯铃棒敲着地上。


师父难为情地说:“其实我也忘了,三百年了,一牛车的事都忘的一干二净。”


我张大嘴说:“这么重要的事都忘了?”


阿义也笑道:“哇!不是说那蓝金也没死?那师父遇到蓝金怎么办?唯一制敌的最强武器就这样忘光光?”


师父坐在我床上,爽朗地说道:“忘光光也无妨,与蓝金生平最后一战或可期,或不可期,更是无法预算,我年岁已大,蓝金虽小我几岁,却也敌不过岁月催人,加上天大地大,说不定两人永无碰面之时,都将白发而死吧。”


我问道:“虽然天大地大,但蓝金终归是师父的仇敌啊,为什么师父不到处找他报仇?”


师父从布袋中拿出一个黑锅子,说:“报仇虽然也是正义,但我一直记着祖师爷的教训,既然蓝金可能在广大天下的任何一处,我找着他的机会便十分渺茫,与其花巨大时间寻找他复仇,不如说,培养正义的力量才是我最重大的责任,而这股责任将来也会加在你们的肩上,你们一定要青出于蓝,一定要身怀绝世武艺,一定要相信自己,如此才能跟社会里无穷无尽的邪恶力量搏斗。”


师父说着说着,已从布袋里拿出一堆简单食材,阿义问:“吃火锅?”


师父点点头,说:“我在山里摘了些野菜,宰了些小兽,用内力滚烫锅汤就可以吃了,这也是功夫的好处。”


于是,师徒三人将山间野味胡乱丢进锅子,加了些水,便轮流用内力煮火锅,香味四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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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七章


用内力滚烫的火锅特别好吃,且非常值得推广成全民运动。


不必耗电,也没有烧木炭的空气污染,还可以锻炼身体,随手可吃。


题外话,此后,我们师徒三人便常常用内力煮火锅、煮稀饭、滚白煮肉、烫青菜吃,师父偶而会将内力鼓荡到极致,用极烫的手掌来个山笋快炒山兔,为内力大餐加菜,不过我跟阿义都不吃师父的快炒就是了。师父的手好脏。


师父一边喝着野菜汤,一边说:“以后你们练完轻功以后,不管是偷袭或是逃跑的本事都够了,师父便带你们真正行侠仗义,体验真实的武林。”


阿义点点头,说:“不过,我们到底要偷袭谁还是暗杀谁?被警察抓起来的话怎么办?”一边舀起火锅汤里的红萝卜。


师父说:“到时候就知道了,师父晚上教你们武功,白天你们上学堂,师父就到处调查为恶之人,唉,每个社会都有行恶之人,有的出手教训一顿便算,有的却必须斩之后快。”


我两掌搭着锅子,运着内力说:“师父,现在社会不大一样了,警察虽然有好有坏,不过好的警察还是占了大部分,为什么不把坏人抓给警察就好了?”


阿义也说道:“对啊,我看电视里的好人,他们的朋友虽然被坏人杀掉了,但好人把坏人抓住后,虽然很想一枪杀掉坏人,但最后还是很硬气地说一声什么交给司法来审判啦之类的,就把坏人交给警察了。”


我继续附和道:“电影的最后都是好人拿枪指着坏人的头,坏人一直在求饶,然后有一堆好人围着他们,一直鬼叫叫好人不要冲动,说司法会给你一个公道,要不然就是哭着劝好人把枪放下,说什么“你要是开枪杀了他,不就跟他一样了吗?”这种话,那个好人虽然一堆亲人都被杀了,但最后都会无奈地把枪放下,骂坏人一两句就交给警察处理了。”


阿义来上一句:“不过那个坏人常常有够笨的,还会趁好人转过身时偷袭好人,才让好人有不得以杀了坏人的结尾。”


师父说:“你们在说什么我都没看过,不过,师父不会干预你们心中正义的样子,总有一天,你们都会成为大侠,都会遇到棘手的局面,也会被迫面对出手的压力,不过,只要你们对得起自己的良心,师父都相信你们。”


我跟阿义当时听得不很明白,不过在我的心中,师父的话正跟武侠小说里的正义情境开始对话。


金庸武侠小说里,很少看见警察,也就是捕快。


古龙武侠小说里,常常看见捕快,但都是逊脚或恶人,真正调查离奇命案缉凶的,却是不具衙门身分的陆小凤、楚留香等人。


而武侠小说里的世界,总没看过大侠杀了坏人后去衙门说明案情的,江湖恶霸明目张胆在大街上杀了一票人,也绝少看过捕快勤劳地出动,就算出动了,常常也只是炮灰的角色。维护江湖和平的,几乎都是随自己意思出手的英雄。


如果英雄出手前,还要翻法条查察,或是出手后还要拎着一票坏蛋去报案的话,就这个英雄就好逊,一点也不洒脱了。


英雄常常说:“这次打断你的狗腿,下次再让我知道你的恶行,就废了你一对招子!”类似的话。


因此,江湖的恩怨不是在衙门里裁断的,而是英雄一个人评断的,或是一票英雄集团评断的。


不过从反方向来看,恩怨也是由恶霸匪人决断的,他们仗着一身本事作恶多端,有着另一套邪恶哲学。


我想,既然衙门无力,英雄只好多学点本事,以免江湖上太多厉害的坏人搞得老百姓要死不活的,那要不大妙。


不过师父会怎么出手制裁坏人呢?现在的坏人手上的黑星手枪怪强的,我可不会空手接子弹。但话又说回来,师父的无形剑气也爆强的,拿着桌脚远远朝坏人一挥,坏人来不及掏枪就被切成两块了……但,师父要教我们杀人执行正义吗?


也许我们该当个窝囊的大侠,把坏人的黑星手枪劈掉后,把他揍一顿送给警察就好了。窝囊一点没关系,杀人太恐怖。


想到这里,我就不愿意继续想下去了。


第三十八章


“在想什么?汤滚啦!”师父说,夹起汤里的螺肉。


我将手掌拿开,盛了碗山菜,说:“师父,那场决战最后究竟怎么了?”


阿义的脸给碗里的热气蒸糊了,说:“还有啊,师父你怎么活过三百年的?教一下。”


师父手中的碗停了下来,踌躇着什么。


时光,又悄悄回到那个黑暗、几乎无法呼吸的地穴里。


※※※※※


我的手掌被蓝金的无形气剑刺穿,却硬是在他脑门上印下一掌,可惜气劲已衰,只打得蓝金踉呛一退,我见机不可失,拿着剑往前一轮狂刺,却只是刺进无声无息的空气里。


我太仓皇了,居然一得手后便急着抢攻,却让阴狠的蓝金趁机隐匿在剑风里,像鬼一样消失了。


我再度闭住气息,将左手掌贴着大腿,让血慢慢沿着大腿流下,以免滴血声引来蓝金的剑。


在黑暗中对抗黑暗,我的心境却再无害怕,只是专注地寻找身负重伤的恶魔。


蓝金在我刚猛无俦的掌力下受了内伤、左肩跟喉头各中我一剑、脑盖又挨了我一掌,在这样的优势下,我必须冷静沈着,才能为苍生除害。


但蓝金似乎与黑暗融为一体,一点声息都没有。


“难道蓝金死了?”我不禁自问,手中的剑却不同意。


突然,我的喉头一凉,接着喉间大痛,我的剑迅速向前一递,却刺了个空,一阵金属击地声中,我便往后飞出。


原来,蓝金在黑暗中屏气凝神,以极慢的速度摸黑运剑,不动声色地找寻我的位置,等到他的剑碰到我的喉头时,便重下杀手刺喉,我击剑向前时,蓝金却弃剑移位,往我胸口烙下重重的一掌。


我撞上地面时,手中的剑已震脱,我还没爬起,肩上又挨了一掌,原来那蓝金听到我坠地位置,来不及拾剑便冲过来给我一掌,贼梆子,很好,我就怕他躲起来,他这样赶来送我的命,我便顾不得见招拆招,揉身跟他一掌一掌硬干!


我的喉头不断出血,胸口又受了击重的内伤,但我的掌力却是不断加重,一掌一掌都夹带着猛烈的破空声,那些声音似乎是武林上千上万条人命所发出的凄厉。


而蓝金内力不及我,却也仗着黑暗,勉强逃开我大部分的掌劲,偶而还以气剑割划着我的身体,就这样,两人靠着一股狠劲在黑暗的地穴中展开武林中最凶险、最激烈的最后决战。


蓝金虽是武林前所未有的奇才,招式身法又冠于天下,但我说过,仁者终究无敌,我不顾性命地使出掌剑双绝,凌空掌力绝不输给蓝金的气剑,满脑子想求仁得仁诛杀恶魔,终于,我抓住蓝金的身法,硬碰硬与他掌掌相连,拼起内力来了。


你们该知道,纯粹的内力对决是最凶险的,因为避无可避、躲无处躲,就算是胜了,我也将大耗真元,再加上身上的伤势,说不定只是比蓝金晚死几刻罢了。


我跟蓝金就这样鼓荡真气相抗,我的内力凶猛似怒潮,而蓝金的内力如山崩落石,滚滚奔来。怒潮与崩石,几乎炸裂了彼此的气海。


但,时间一刻刻过去,我的内力渐渐不支,神智也逐渐模糊,而蓝金的内力也大为衰竭,但微弱的攻势却依旧向我袭来,好像没有止尽似的,我咬着牙,不断在体内百穴搜寻一丝一毫的真气,将之汇聚起来对抗死亡边缘的蓝金。


我不晓得为什么内力应当比我弱的蓝金,能跟我力拼到这种地步?他真是可怕的敌手,体内残留的真气竟也源源不断,而我却逐渐耗干每一滴能量。


就当我几乎没有一丝真气时,我发觉从蓝金双手传来的攻势,也气若游丝了。此时,我的耳边飘来了羞涩的歌声,那歌声是那么熟悉、那么动人,我知道,是花猫儿来接我了,于是,我笑了。


这一笑,就这样过了三百年。


※※※※※


“啊?”我疑道。


“我跟蓝金就这样,掌贴着掌,倒在诡异的地穴里,直到三百年后,才抖落身上干燥的黄土,神智不清地走出沈闷的地穴。”师父的声音,也陷入了难以相信自己说辞的颤抖。


“就这样走了出来?好像睡醒一样?”阿义碗里的汤早凉了。


师父皱着眉头,说:“三百年的沈睡虽可说极为漫长,但醒了就醒了,也不过是大梦一场。”


我极为迷惑,正要说话时,师父又说:“若要算起来,我醒来的那年正是西元一九七四年,这当然是我过了很久很久以后,我经历了不少事情才知道的,至于我是怎么醒来的,我自己也不知道,说到底,这还不是最重要的问题。”


这当然不是最重要的问题,我说:“嗯,最重要的是,师父为何在地穴里躺了三百年还没死?”


师父摇摇头,说:“这也不是重点。重要的是,我醒来时,蓝金已经不见了。”


第三十九章


师父深深地说:“蓝金不见了,只留下两个字。”


我跟阿义屏息听着。


“等我。”


师父的眼睛就像看到黄沙里的两个大字,瞪得老大。


※※※※※


我跟蓝金的内力在三百年间,一直没有真正耗竭过,这跟凌霄派的武功原理很有关连,我跟蓝金在对峙的过程中,彼此都将对方的潜力带了出来,两鼓真气在我们的体内,从激烈的对抗,变成来回循环的过程,那些精纯的内力从未真正离开过我们两人之外,让我们即使昏睡,身体却泡在内力包成的蛹一样,令我们苟延残喘。


此外,地底中污浊的毒气使我们闭气闷打,直到生理机能几乎停顿,我们都在千年未见过阳光的毒气中互斗,地穴里充满了命运恶作剧的条件,毒气使我们像活僵尸一样,假死了三百年。


直到有一天,一群乡村农夫在地穴的头上凿井取水,井洞使穴内的毒气慢慢散去,就像封印的古老魔咒被摘除,我渐渐醒了。


醒了,身体当然好些迟钝,神智困顿不已,洞穴里只有一丝丝微光从远处透下,却已令我睁不开眼,当时我并不清楚我究竟昏睡了多久,两个时辰?半天?一天?还是一个月?唯一可以确定的是,蓝金不见了。


我费了好大的劲,才勉力爬了起来,看了地上蓝金的留言后,我只是怀疑我为何没被先醒来的蓝金所杀,我一边摔倒一边想着这问题,后来,我看到了游坦之苍白无血色、无腐烂的尸体,又在附近看到冰凉的长铁链,以及更加冰凉的李寻欢。这都在我的意料之中,但,我看到了远处森然林立、成千上万的石像,令我大吃一惊。


你道是啥?原来,我跟蓝金搏杀的死亡地带,竟然是历史千古之谜的秦皇陵!


当时,我当然不知道那些摄人的武士石像是秦皇地宫的陪葬品,不过我也没时间为其感到兴趣,我只是站着活动筋骨,努力调适三百年未曾移动过的身躯,捡起地上失去光彩的宝剑后,便吃力地爬出地穴。


好不容易出了地穴,我看见一群穿着怪异的人们吓得往后跑,嘴里像是叫着:“又一个怪物!”


当时我更确定,蓝金的的确确先我一步离开。


他果然是个难缠的恶魔。


后来,我漫无目的地走出怪异的西安,一路上,被人指指点点我的奇装异服,一说话,就被人当疯子,还挨了好几顿打,当时我身上的武功未复,挨打都是真正的挨打,每一次我倒在地上,我都会怀疑自己是不是真的疯了,毕竟一睡跨越三百年这种事,在哪里都会被当作疯子,毫无疑问。


唯一支持我信念的,只有三件事:


一,是师门交托的使命,正义需要高强功夫。


二,是在我内心久久不能平息的,那股对蓝金的仇恨,这股仇恨并未随着三百年逝去的时光消失。


三,当然是在我耳边,陪伴了我三百年沈睡的歌声,花猫儿的歌声并非要将我带往另一个世界,而是鼓励着我,要我当一个她心中永远的英雄。


※※※※※


“然后呢?”阿义问。


“然后,我的宝剑被一群自称公安的恶霸抢走,还打昏了我。”师父落寞地说:“我找了个清静的鬼地方,重新练习凌霄内功,过了大半年,身上的武功全然恢复后,我便出山寻找命中的徒弟,想将一身的功夫倾囊相授,也在寻徒的过程中,逐渐对三百年后的世界有所了解。”


师父放下碗筷,继续说:“但在中国行走五年后,我居然无法发现能够感应杀气的奇才,所以我抢了一个你们称作人蛇集团的流氓团,一个人驾着人蛇集团的小船,来到台湾,莫名其妙安顿下来后,偶而会划船到伏桑或什么菲律宾的地方寻徒,船要是翻了,我便在海底赶路,唉,这些年就在奔波中度过了。”


我有些感动,也有些害怕,说:“那蓝金呢?他要你等他做什么?他找得到你吗?”


师父点点头,说:“我之所以不找蓝金寻仇,除了我亟欲寻找正义的种子外,他留下的那两个字也是很大的原因。蓝金若是不杀人,我是永远也找不到他的,若是他想杀我,当初他醒来时,就可以拿起地上的宝剑,轻轻松松就可以送了我的命,所以,他留下那两个字,便是极有把握找到我,将我杀掉。既然他会找到我,那很好,我便专心寻找徒弟,培养世界上最后一批会高深武功的大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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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章


我听着师父诉说三百年前的故往,终于信了这些莫名其妙的怪事。


师父身上的武功是万分真实、厉害得恐怖,这在二十世纪简直是奇迹中的奇迹,但若放到远在三百年前的中国明朝,那一个大侠来大侠去的世界里,这样惊奇高强的武功才有点真实感!


有这样一身无与伦比的武功,当然有可能在秦皇陵里熬过三百年!


但,有一点还是蛮怪异的。


“师父,还有点怪怪的。”我突然说:“你掉在地穴里的时候应该是二十三、四岁,那你在一九七四年醒来时虽然是三百二十四岁,但实际上应该还是只有二十四岁,今年一九八六年,师父应该只有三十六岁吧!怎么会看起来这么老?”


师父遗憾地说:“这或许是时间的恶作剧吧,时间让我莫名其妙地睡了三百年,又在三百年后剥夺我的青春,使我一年一年加速老化,我感到时间催人的压力,所以才会用激烈的手段让你拜我为师。”


阿义捧着凉掉的火锅,运起内力煮锅,说:“这就叫副作用啦。”


我想起了同样遭受穿越时光副作用的蓝金,心想:也难怪师父不主动找蓝金,因为太浪宝贵的时间了,蓝金虽然小师父两岁,但加速老化的副作用也一定使得蓝金变成白发老人,说不定来不及交手就会死了。


师父一定认为报仇事小,功夫与正义的传承事大,所以急急寻找我后,拿毒蛇乱咬我跟阿义,逼我跟阿义在海底走路,种种危险的练功方式,都是要赶在老死前使我跟阿义成材。


至于魔王蓝金,等他寻来台湾,我们师徒三人联手毙了他就是。


这一晚的火锅,在三百年的谜团解开中,滚了又凉,凉了又滚。


而我跟阿义的习武热血,就此真正燃烧。


“晚餐一起吃顶呱呱吧?”乙晶握着我的手,笑着说。


“今晚可不行,师父要教我们轻功哩!”我牵着乙晶,走在八卦山的大佛下。


放学后的八卦山,特别是有名的观光景点大佛附近,都会涌上一群穿着制服的学生……位在八卦山上的彰化国中与彰化高中的学生。


“真的?你们的进度表会不会列得太快了点?”乙晶的眼睛好灵动。


“是太快了点,不过师父有他的苦衷,况且,我是武学奇才嘛,早点学轻功有好无坏。”我说,此时,我注意到大佛下卖烤鱿鱼的小贩旁,站着一个外国人。


金发的年轻外国人。


“我可以去看你们练轻功吗?”乙晶随即又说:“我跟家教老师说一下,改天在补习好了。”


我点点头,开心地说:“好啊,师父一定很高兴的,他常常说,你是我的花猫儿。”


乙晶奇道:“我是你的猫?”


我没有将师父说的悲惨故事说给乙晶听,因为师父不肯将恐怖的江湖过往让师门外的人知道,一方面是故事本身太过怪异,太难取信于人,另一方面,师门的事就交给师门解决吧。


我一边跟乙晶坐在大佛前的阶梯上讲话,一边好奇地看着那金发年轻人。


那外国人正拿着刚买到的烤鱿鱼笑着,一边打量着过往的学生。


“他几岁啊?外国人的样子很难看出年纪耶。”乙晶也看着那外国人,又说:“不过他蛮帅的。”


我有些吃醋,于是,我打开烂烂的书包,撕下数学课本的一页,折成一只纸飞机,说:“看我作弄他。”说着,我带着乙晶走到外国人的正后面。


乙晶知道我在吃醋,笑着说:“别玩啦,出人命怎么办?”


我哼了一声,说:“纸飞机而已。”说着,我将一点点内力灌入纸飞机内,说:“看我自己练的暗器。”


我轻轻将纸飞机射向那外国人的脖子,想吓他一跳,因为纸飞机灌注了我一丁点内力,所以那外国人的脖子稳被叮出一个包。


那外国人津津有味地吃着烤鱿鱼,当然对从身后突击的纸飞机一无所知。


但。


但外国人头也不回,只是突然弯腰低下头,纸飞机便直直地从他的头上飞过。


我正觉得那外国年轻人实在走狗运时,那外国人竟转头向我一笑,阳光灿烂的微笑。


实在是个帅哥,至少,比马盖先帅上十倍不只。


外国帅哥举起吃到一半的烤鱿鱼,向我笑着致意,我只好干笑了两声。


就这样,大佛下。


一只纸飞机划出了难以想象的世界。


第四十一章


纸飞机撞上石狮子,摔在地上。


“你好?”挺标准的中文。


金发少年的笑容,在夕阳的金黄下更显灿烂。


乙晶用手肘轻轻撞了我一下,我只好看着那金发少年,不好意思地说:“你好。”


金发少年好奇地打量着我跟乙晶,友善地说:“学生情侣?”


乙晶忙摇手,我却瞧那外国少年中文说得挺溜的,忍不住说:“你国语说得很好耶!”


金发少年大方地说:“谢谢,我很喜欢亚洲文化。”说着,金发少年拿着快吃完的烤鱿鱼,一边笑着走向我们。


真是令人窘迫的时刻。我并不喜欢跟陌生人相处。


乙晶知道我的个性,于是拉起我,向那金发少年说:“我们要去补习了,先走啰!祝你在台湾玩得愉快!”


那金发少年点点头,笑说:“一定会的。台湾学生真是忙碌。”


我牵着乙晶走下大佛前的石阶,回头向金发少年礼貌地说:“再见。”


金发少年咬着烤鱿鱼,笑眯眯说:“一定会的。”


一定会的。


这老外用的道别语真是奇怪。


毕竟是老外。


“你们要怎样练轻功啊?”乙晶拿着珍珠板做的玩具飞机,好奇地问。


“不知道,师父一向出人意料。”我开玩笑说:“怎样练都好,不要一股脑把我跟阿义从高楼大厦上推下,那样太速成了点。”


乙晶哈哈大笑,说:“说不定要你们背着大水桶,在楼梯间一直青蛙跳。”


我摇摇头,说:“我跟阿义在海底走来走去,已经练出你想象不到的腿力跟耐力,就算是背砖块也难不倒我们,所以这次师父想出来的点子一定很恐怖,你想想,哪有师父拿毒蛇咬自己徒弟,用来练内力跟掌力的?”


乙晶瞧瞧巷子里并没有人,小声说:“趁没有人看到,让我看看你的腿力有多厉害好不好?”


我见四下无人,于是挑了电线杆下的半块砖头,轻轻一脚踩碎。


乙晶看得两眼发直,我却说:“其实砖头本来就不够硬,我不必运内力就可以踩碎了,不过大石头就太硬了,我没法子。”


乙晶一脸困惑,说:“你不觉得奇怪吗?”


我楞了一下,说:“什么奇怪?”


乙晶认真地看着我,说:“你的武功为什么会这么强?”


我呆呆地说:“为什么?好奇怪的问题,我这几个月可都是非常努力在练功的,怎么不会变强?”


乙晶还是很疑惑,说:“我知道你练功练得辛苦啊,可是,才短短几个月,你就可以用手打破墙壁,还可以在海底闭气走路,用内力逼出毒血,你不觉得你进步太快了?”


的确。


的确是有那么一点奇怪。


我看过电视上的气功表演,那是一个叫“强棒出击”的节目,那天请来一个满脸皱纹的国术气功大师,听主持人说,他可是国宝级的武术家,当天,他用内力使得锅子里的水上升了几度,也表演了一掌碎掉好几块砖头。


但。


我能在几分钟之内,就用内力煮沸一锅汤。


我没试过以掌碎砖,但我确定一掌掌轰掉整片墙壁的功力,远在碎砖之上。


但。


我才练了几个月的功夫。


阿义也是。虽然他蛮不济的。


“因为我是武术天才。”


我说,看着乙晶的大眼睛。


没错,我是天生就能感应杀气的天才,千万中选一的。


乙晶认真地看着我,说:“那你会变成大侠吗?”


我点点头,说:“会。也许,我是天生注定的大侠命,所以我才具有这方面的天分。”


但,我一说完,我立刻想到师父的死仇,震铄武林的超级天才,蓝金。


拥有习武的上佳天分,却没有行武的侠骨仁风的坏蛋。


也是因为这个坏蛋,中断了江湖中的武功传承,使得真正厉害的民族绝技几乎失传;八国联军会这样欺负我们,逼我们签下什么不平等条约,最大的原因其实是失去超级武功的中华民族,当然敌不过洋人的船坚炮利!也害得号称国宝级的武学大师,只能上上电视节目,表演用内力使温度计变化、敲敲几块砖头。


真正流传下来的无双神技,只能借着三百年的漫长假死,最后才从黄沙里爬出来,重见天日。


偏偏师父又强调习武之人,千万要有真正的行武之心,真正该出手时才能出手,对于表演这类的事,师父从未想过。至于我,当然也赞同师父的观念,但,这样带着一身武功,走在空洞流水的人群中,终究,终究有些落寞。


大侠总是落寞的。


乙晶的手突然紧紧地牵着我。


“有个大侠在旁边,真好。”乙晶的手好紧好紧。


“谢谢。”我感到有种比内力还汹涌的东西,从乙晶的小手中传了过来。


“干嘛谢?”乙晶露出古怪的表情。


“不知道。”我的表情一定也很奇怪。


能保护乙晶,我一个国中生就算只当乙晶的专属大侠,也十足开心了。


“嘿!看看你能不能追到它!”乙晶笑着,射出手中的珍珠板飞机。


珍珠板飞机滑向天空,我放开乙晶的手,正要追出时,我却无法动弹。


杀气!


第四十二章


“怎么了?”乙晶察觉我脸色翻白、手心发汗。


“不要说话。”我的心脏快停了。


第一次……如此阴风阵阵的杀气。


跟师父那种怒潮般的杀气截然二帜;这股杀气极为阴狠。


我咬着牙,全身盗汗。


杀气的性质,正代表杀气主人的个性。


杀气的大小,正代表杀气主人的功力。


而杀气的位置……就在五百多公尺前!直直冲向我家的方向!


“好痛!”乙晶的手被我抓疼了。


我放开乙晶,慌忙说:“乙晶,往后走不要跟着我!有坏人在附近!”


乙晶吓到了,说:“我帮你报警!”


我大叫:“警察来再多也只是送死,你快回家!”,说着,我慌忙冲向我家。


这杀气绝非师父释放的!


我也绝对敌不过这股杀气的主人。


但,杀气的主人想在我家肆虐,不行也得上!


我紧紧握住今天音乐课用的高音笛,无暇判断胜算的可能。


等等!另一股杀气!


我感到一股排山倒海的杀气正冲向我家!


没有任何掩饰、激烈而狂猛。是师父!


我远远看见师父的身影飞踩着数根电线杆的顶端,闪电冲进我房间的大破洞!


该不会……


正当我惊疑不定时,我突然无法前进。


杀气静绝了。


狂风暴雨般的两股杀气,在千分之一的心跳间,同时消失了。


但,我的直觉无法容许我继续往前,因为,我的房间破洞中,悄悄透露出没有生息的杀意。


绝世高手间的对决,不需要杀气。


杀气,只是个饵。


只是打招呼的方式,要命的饵。


我站在距离我家楼下约十几公尺处,斜斜看着大破洞。


只看见,师父霉绿色的唐装尾巴。


然后不见了。


我鼓起勇气,一口气冲到大破洞正下方,却见师父扛着我的棉被,一言不发。


但那一股阴狠杀气的主人呢?


师父看着我,指了指棉被。


我简直没有昏倒。


师父就这样扛着鼓鼓的棉被,跃出大破洞,踩着一根一根的电线杆,朝八卦山的方向“飞”去。


晚上的大破洞里,透出一股冬天独有的香味。


还有一丝迷惘的味道。


阿义捧着火锅,汤慢慢地热了起来。


“是蓝金吗?”我问。


“不知道。”师父的脸上写满了困惑,又说:“那老头子的武功很高,我们迅速地交手三招,他三招都阴毒莫侧,内力高绝,但是……”


阿义忙问:“但怎样?”


师父搔着头,说:“蓝金的武功要更高、高得多,绝不可能只伤到我这点小伤。”


师父解开唐装的扣子,露出肩胛上的伤口。


“跟我交手的,绝不是蓝金!蓝金有着一双蓝色的眼睛,但这个杀手,却没有眼睛。”师父的眉头紧皱,又说:“但这个杀手在交手前,却跟我来上一句‘我来找你了’,好像又真是蓝金!难道他的武功退步了?”


我问:“没有眼睛?”


师父说:“那个杀手,两个眼窝子空荡荡的,没有眼珠子嵌在里头。”


我奇道:“好恐怖!难道他是靠听风辨位跟师父决一死战?”


阿义说:“说不定蓝金的眼睛被挖掉了!这种人不值得同情啦!”


师父叹道:“事隔三百年,蓝金的样子我已记不清了,只有那双让人不安的蓝眸子,我还记得清清楚楚。那杀手也许真是蓝金,也或许不是。”


阿义手中的火锅汤慢慢滚了起来,说:“除了蓝金跟我们,这世界上还有其他的武林高手?”


师父也是一般的迷惘,说:“说不定,今天这杀手是蓝金派来的刺客,但,你说的对,这世上若除了蓝金外,还有这样教人心悸的超级高手,真是匪夷所思。”


我想了想,说:“说不定,那老人真是蓝金。”


阿义也说:“师父今天终于报了仇啦!值得庆祝庆祝!”


师父惆怅地说:“恐怕不是,我的心里一点报仇雪恨的快意都没有。”


一点快意也没有。


一场三百年前未分出胜负的死战,今天,却在眨眼间力判高下。


但三百年前的故仇旧恨,却不能在眨眼间就消逝。


也许,师父正陷入空虚的矛盾中,一时无法接受大仇已报的苦闷。


师徒三人胡乱地吃了顿火锅,我一边咬着山菇,心中一直在想:那杀手的尸体,被师父埋在八卦山了吧?


自己的房间死过一个人,总不会是愉快的感觉。


我看着床上的棉被。用来包新鲜死人的棉被。


唉。今晚睡觉时,我用内力御寒就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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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三章


“足不点地。”


我跟阿义还背着书包,乙晶也站在一旁。


我们几个人刚刚吃完好吃到令人感动想哭的彰化肉圆,才走出小店,师父就想训练我们轻功。


阿义摸摸头,甩着书包说:“足不点地?”


师父点点头,说:“轻功的基础训练,就是足不点地。”


乙晶好奇地说:“要怎么足不点地啊?”


师父说:“我在大佛的头上,放了一块写上“成功”两字的大石头,你们把那块大石头拿下来给我,我去渊仔的房间里等你们,乙晶,你就先回家吧,他们要费好大的劲才能跟我会合呢。”


我心想:“大佛好高,不过师父一定会躲在我们身后,我们一旦摔下来的话,师父也会接着。”


阿义多半也是一样的心思,拍着我肩膀说:“我们来比赛吧,看谁先跟师父会合!”说完,阿义就要跟我在马路上竞跑,却被师父一把拉住。


师父微笑道:“足不点地,就是脚不能踩在地上的意思。”


阿义跟我一楞,师父接着说:“你们只能踩在电线杆上,要是两根电线杆距离太远,才可以落地片刻,到了八卦山,你们就踩在树上,总之,这是达到飞檐走壁的捷径。”


我有点发火,说:“为什么?”


阿义更是火大,说:“师父,现在人好多,你不是摆明了让我们出糗?”


这时,连乙晶也露出不可置信的表情。


我也说道:“师父,你不是说不可以向其他人显示武功?现在却要我们在市区蹦蹦跳跳,那不是自相矛盾!?”


师父点点头,说:“好像有些道理。”


我跟阿义异口同声说道:“那深夜再练轻功吧!”


师父摇摇头,说:“既然不可以显示武功,那你们就跑快一点,别让人认出来就是了。”


我大吃一惊,说道:“什么?!”


师父大声说道:“快!师命难违!”


我跟阿义对望了一眼,极其不可理解师父的脑子装了些什么。


师父双手托起我跟阿义,运力将我俩抛向电线杆上,我跟阿义的脚连忙稳住,分别在两根电线杆上作金鸡独立状,而路上的行人也以奇异的眼神看着我们。


师父在底下大叫:“下面人多,你们快跑!”


当然要跑!太丢脸了!


我跟阿义瞄准下一根电线杆,纵身一跳,我却跳得太远失了准头,摔在底下的停在路边的车子上,阿义则跳得太轻,只好抓住电线杆再翻上去,朝底下的我大叫:“把学号撕掉!快闪!”


我赶紧撕下学号放在口袋里,用力往上一跳,翻上电线杆,继续往下个电线杆迈进。


我跟阿义,就这样慌乱地在市区的电线杆上,像玛丽兄弟一样跳着。


你一定很难相信。


没错,我也感到极为困惑。


我为什么要听从师父无理的要求,在市区的条条柱柱上,满脸发烫地跳呀跳的?


我看着阿义,他努力地在电线杆上平衡的样子,我怎么能够停下来?


在海底走路时心中的疑问,此时再度浮现……也许,我们师徒三人,都是不折不扣的疯子。


也许师父所教的凌霄绝学,就像欧阳锋逆练九阴真经那样,会使人练到神智不清。这种神智不清,就是所谓的热血吧。


仰仗着在海底对抗海潮训练出的惊人腿力,我跟阿义在电线杆间纵跃并不很吃力,但要如何准确地跳在下一根电线杆上,不要太近、也不要太远,就是门大艺术了。特别是,台湾电线杆的间距,有着令人感叹的复杂性。


幸好,偶而不小心掉在路上时,几个月锻炼下来的强健筋骨也抵受得住。


但,路上的行人都在看着我们,这可不比死亡萧索的海底。


路人质疑的眼光、张大的嘴巴,在某个层次上,比起海底致命的暗潮、漩涡,要来得有压迫感。


这种巨大的压迫感煮沸了耳根子的血液,抽干了喉咙里的唾液。


“妈,他们在做什么?”一个小女孩指着我跟阿义,旁边的死大人则结结巴巴地说:“他们……在……在修电线杆……”


我口干舌燥地往前一跳,好逃离小女孩的问题。


阿义的内力虽然没有我深厚,腿力却也十分惊人,跟我几乎是以并行的速度逃离路人的迷惑。


跳着。


跳着。


跳着。


这就是现代功夫少年的青春年华!


“碰!”


阿义摔在马路上,骂了声三字经后又跳上电线杆。


我无暇给予阿义打气的眼神,因为脸上的汗水已经使我睁不开眼,刚刚还差一点被高压电线绊倒。


终于,不知花了多少时间,我跟阿义终于趴倒在八卦山山脚下的树顶。


我累得说不出话来,脚,也失去了知觉。


只剩下不停发抖的小腿。


“不怎么好玩。”阿义喘着气,坐在我身边的大树上,靠着树干。


“嗯。”我按摩着小腿,看着郁郁葱葱的树海堆迭着。


树与树之间的距离,比起市区的电线杆间距,近了许多。甚至不算有距离。


我想,若是一股作气冲到八卦山大佛广场那边,应当不必再算计每一次的跨步,只要发狠往上冲就行了。


不必太求平衡,只要踩着粗壮一点的树枝,一路踩、踩、踩、踩。


阿义看着我,我看着阿义。两个人累得像刚刚跟狮子作战后的狗。


“比赛吧。”阿义看着前方。


“有何不可?”我深深吸了口气。


两人同时窜上树海!踏着树叶上的落日余晖往上疾冲!


第四十四章


以前,我总认为阿义是个上等的流氓料子。


现在,阿义却为了要当个大侠,努力燃烧青春。


“真有你的!”我一边瞥眼前方较大的树干,一边大叫。


“当然!”阿义大叫,脚下不停。


“内力差了我一截!还跟我不相上下!”我粗着脖子大叫,像只笨拙的大鸟在树上跳着。


“是你太烂了!”阿义大笑,歪歪斜斜地跳着。


夕阳下,人的影子拉得好长。


人的激情也拉得好长。


“我要成为天下第一的大侠!”我雄心壮志地大叫。


“我要成为宇宙第一的大侠!”阿义的嗓子更大。


“我要成为……啊……啊!”阿义的声音从兴奋变成惊恐。


我以为阿义踩了个空,往旁一看,却看见阿义吓得大叫:“快逃!”


我一楞,却见一大群蜜蜂从深厚的树丛中涌出。


“他妈的!我刚刚踩到蜂窝!!”阿义面如土色,脚下的速度只有更快!


“啊!”我没空大叫,因为我突然看见“蜂拥而上”这句成语的最佳应用。


大批大批蜂群黑麻麻地向我俩卷来,我当机立断大叫:“师父救命!”


师父来了么?


没有。


倒是蜜蜂扑天盖地的气势更为惊人!


蜂群卷住阿义,逼阿义跳下树。


另一群蜜蜂震耳欲聋的“嗡嗡”声似乎就在我的耳边,我一急,也想跳下树顶,却听见阿义大叫:“树下有人!”于是,阿义满头包地又跳上树。


的确,将蜂群引到树下只会伤及无辜,于是,我猛力踩断树枝,用踢毽子的脚法将树枝踢高,一把抓住挂满树叶的树枝,大叫:“阿义看着!”


我在树干上来回折冲,运起衰竭中的内力舞动手中的树枝,使出我自创的“乙晶剑法”拨乱蜂群。树叶被我的内力所带动,夹着劲风冲乱蜂势。


阿义立即俯身劈断两根树枝,使出他奇特的“绝世好汉剑法”,在乱窜间用大把树叶攻击蜂群。


两个将来的江湖第一大侠,就在树顶演出生平中第一次剑法实战,淋漓尽致地将自创的剑法使将出来,与凶巴巴的蜂群浴血大战。


时间在这种情况下,在任何小说中都会被描述成“过得很慢”。


我必须做个澄清。


在这种情况下,你不会感觉到时间这个函数的存在。


你不会的。


阿义跟我嘶吼着,却被蜂群近乎原子弹爆炸的“嗡嗡翁”声给淹没。


虽谓人定胜天,但,大自然的力量真是不可小觑。


“干!寡不敌众!”阿义吼道。


“千金之子,不死于盗贼之手!”我哀号着,挥别手中的树枝,再见了!


阿义疲倦已极,干脆坐了下来,闭上眼睛,放下早已失去树叶的树枝。


我叹着气,看着哭泣的夕阳,哭泣。


我为什么哭?


虽然我有一身高强武功,但我还是会哭。


被一群蜜蜂撕咬着,谁都会哭。


阿义闭上眼睛,任凭身上盖满了蜜蜂材料的棉被,也是流着眼泪。


夕阳无限好,只是被蜂咬。好诗!好诗!


好不容易,我看着蜜蜂在我俩身上戳戳刺刺,又看着蜜蜂心满意足地散场。


于是,我运起刚刚看着夕阳哭泣时,积聚下来的内力,将令人麻痒欲死的蜂毒裹住,举起双手,用凌霄毁元手将毒质凌空击出。


幸好这群小蜂不是流氓虎头蜂,蜂毒不算厉害,我身上的红肿结块一下子就消了大半,于是我跳到阿义身后,用内力帮助仍在跟蜂毒抗战的阿义。


“没问题了。”阿义虚弱地说。


“你听起来好累。”我说,双掌依旧送出股股内力。


“你看那边!”阿义指着左边的树群,我转头一看,阿义却箭一般冲出,大笑道:“走先!”


我大骂,跟在阿义身后拼命地追。


“大佛!”阿义兴奋地大叫。


“看我的!”我跟着大叫,跟阿义一同来到大佛下。


师父那块写着“成功”的石头,就放在巨大严肃的大佛头顶心。


“要怎么上去?”阿义有些迷惑,但,我更迷惑。


大佛不比电线杆,摔下来会死的!


况且,大佛的身体没有菱角,也几近垂直,要借力跃上真的是很难很难。


“师父既然把石头放在上面,就表示我们一定有办法拿到它。”我说。


“师父有时候疯疯癫癫的。”阿义说。我简直无法反驳。


“不管怎样,趁太阳还没有完全落下,我们一定要上去!”我说,看着暗紫色的天空;要是天一黑,看不清楚状况的话,小命可是会丢掉的。


“那就走吧!”阿义深深吸了一口气,磨拳擦掌着。


“看谁抢到吧。不过你可别太勉强,小命要紧。”我说,心中揣揣。


“你也一样。”阿义闭上眼祈祷着。虽然他根本什么教都没信过。


“上!”


“上!”


但,就当我们师兄弟两人正要翻上大佛的瞬间,我俩却无法动弹。


我跟阿义的“叮咚穴”,已被两块远方飞来的小石子敲中,穴道一封,登时动弹不得。


“不必上了。你们在找这石头吗?”一个苍老的声音。


声音的主人,没有眼珠子。


只有一双深邃空虚的黑眼窝。


“带我,去找放石头的人。”苍老的人冷冷地说。


石头,就这样碎了。


好可怕的握力。


我跟阿义发抖着,紫阴色的诡谲天空吞噬了我们。


我注意到,一个熟悉的身影,正坐在石狮子上,好奇地看着我们。


依旧吃着烤鱿鱼、依旧一头金发蓝眼、依旧灿烂的笑容。


金发外国人的手里,射出一只珍珠板飞机,划过我跟阿义中间。


那只珍珠板飞机,依稀,在哪里见过。


“走。”恐怖的无眼人冷冷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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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五章


无眼人一手一人,抓起我跟阿义,走出大佛广场。


我已无心神理会:一个没有眼睛的人,是怎么来去自如的。


无眼人像抓小鸡般拎着我跟阿义,往通到山下的树海一跃,我只感树影在脚下流飞,心中空荡荡的。


这无眼人轻功极高,尽管带着我和阿义,脚步却轻沓无滞,但他的身体里,却没有一点生机。


就像是武功卓绝的僵尸。


阿义的脸色死白,我知道他在想什么。我也是一般心思……


这个可怖的无眼人,就是蓝金无疑!


既然这个无眼人必是蓝金,那么,我跟阿义就等着被凌虐成碎片吧。


但,师父昨天不是才击杀一个无眼杀手?


难道,蓝金并未死绝,隔了一天又再度挑战师父?


我无法细想。


我只好发抖。


八卦山下,文化中心旁的十字街口车水马龙。


无眼人停了下来,问:“往哪走?”


我无力道:“你昨天不是走去过一次?”


无眼人漠然,又问:“往哪走?”


阿义急道:“先直直走!过马路后还是直直走!”


于是,无眼人拎着我跟阿义,以惊人的身法闪过奔驰中的车辆,往我家的方向冲去。


无眼人的行径到了市区,登即吸引了许多人的注意,也吸引出我强烈的疑问。


这无眼人身上的杀气相当隐匿,并没有像昨天一样阴风阵阵、撕咬我的灵魂。


无眼人的身上,也没有受过重伤的迹象。


这会是昨天同一个无眼人吗?


我可不敢问。


无眼人,就站在我家楼下,脸上两个身黑色的空洞,诡异地瞧着大破洞。


我跟阿义,就像两只被拖上岸的小鱼,只能在一旁瞪大眼睛。


“知道我是谁?”无眼人冷冰冰地说,双手放在我跟阿义的脖子后。


我的背脊顿时冻结。


“蓝金?”我勉强吐出。


无眼人站在我们身后,机械地说:“那你们就该知道我的手段。”


果然是蓝金……霎时,我闻到阿义跟自己身上的尿臭味。


蓝金,这个残酷的魔头,正打算在与师父死战前,摘下我们的脑袋祭战。


头一次,我感到真正邪恶的力量。


那是一种,足以摧毁一切希望的恐惧感。


“你……你的眼……眼睛呢?”阿义问,呼吸急促,似乎想拖延一点时间。


“自己挖了。”蓝金的答案,正跟他的指尖一样冷血。


蓝金的指尖在我们的脖子后,一点一点插了进去,像是享受着大餐前的点心。


我看着大破洞,破洞里,并没有透露出师父的杀气。


也许,师父此刻还在八卦山上采摘山味吧。


永别了,师父。


绝望。


危机感。


死亡。


空虚。


但我想到了乙晶。


“崩!”


我往前一倒,一掌击向阿义。阿义跟着扑倒。


蓝金没有料到我竟然能冲破他的点穴,也没料到我一掌将阿义击倒。


就在蓝金想抓住我俩时,破洞中飞出数十枝“小天使铅笔”,朝着蓝金凌厉击去!


跟在漫天“小天使铅笔”后面的,是拿着扯铃棒的超级大侠!


数十枝铅笔插在地上,柏油路喷起无数小碎块。


但蓝金不见了。


蓝金在空中!


一道绿光从上凌击。


一道黑影拔地轰杀。


在昏黄的路灯中,鲜血洒在我的影子上。


“咚!”


师父跌在我身旁,笑着。


咧开嘴笑着。


蓝金,则撞在对面的路灯上,慢慢地、沿着高高弯弯的路灯,滑了下来。


蓝金没有瞪大眼睛。


他没有眼睛。


不过,蓝金的眉心,却插了半根短短的扯铃棒。


另外半根扯铃棒,则紧紧抓在蓝金的手里。


冰冷的路灯柱上,留下一抹血迹后。


就结束了。


我发誓,我要换张棉被。


裹过两个死人的棉被,不算是棉被。


算裹尸布的一种,或说是简易棺材。


师父把蓝金埋在八卦山的深处后,回到大破洞中,看见我跟阿义依旧惊魂未定的,坐在床上发呆。


“今天真是无比惊险。”师父拿出几枚野鸡蛋,说:“今晚加菜!”


我叹了一口气,说:“蓝金真是太可怕了。”


阿义则一个字也不想说。


师父嘉许道:“还好你冲破了穴道,要不然,我真不知道该抓什么时机出手。”


阿义终于开口:“要是渊仔……”


师父轻轻打了阿义的脑瓜子,说:“叫师兄!”


阿义只好说:“要是师兄没冲破穴道的话,我们两个不就会被你丢出的铅笔射死?”


师父摇摇头,说:“要是你们一直被挟持,我只好斩下自己一只手,跟蓝金换你们的小命了。”


我有些感动,但师父又接着说道:“不过,蓝金凶残无匹,多半还是会割掉你们的头示威。”


回想起来,刚刚真是九死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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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六章


师父将野鸡蛋打破,浓浓的蛋黄流进温凉的火锅里。


我捧起了火锅,交给师父:“我累坏了,冲破蓝金封的穴道,几乎耗尽我所有的内力。”


师父接过了火锅,双手,却隐隐颤抖着。


“师父,你受了伤?”我惊问。


师父昨日、今日连战两个超一流高手,怎能不受伤?


师父轻轻咳了两声,说:“昨天的伤不碍事,刚刚却被蓝金在胸口印了一掌,差点把老命给丢了。”


我跟阿义对望一眼,纷纷伸出手按在师父的背上,用内力为师父疗伤。


师父并没有推却我俩的好意,但,师父仍是满心疑窦,说:“不过,师父很疑惑,为什么蓝金要挖掉自己的眼珠子?”


阿义闭上眼睛,说:“昨天那个没有眼睛的杀手,不会是今天这个杀手吧?”


师父点点头,说:“的确不是。”


我也相信不是。


但,没有眼珠子的人不多。


没有眼珠子的超级杀手更是稀少。


而我们,却连着两天遇到这么两个。


师父沈吟了一下,说:“昨天的杀手很厉害,但差了今天的杀手一截,但说实在话,今天的杀手是不是真正的蓝金,师父困惑得厉害。”


蓝金将自己的眼窝掏空,难道就是为了不让师父认出他来?


这就是最古怪的地方。


蓝金应当是个绝顶自负的人,为何需要毁容隐藏自己的特征?


又,第一个失去眼珠子的杀手,若不是蓝金,又是谁?


蓝金训练出的爪牙?


蓝金训练出的徒弟?


“不会的,蓝金一向独来独往,没心思将武功传给别人。”师父这样说。


师父感到困惑难解,我跟阿义在当时却只是称幸。


当晚的火锅,冒出一连串的大问号。


所幸,第三天,并没有第三个无眼人出现。


经过我跟阿义的严正抗议,师父终于答应将轻功的练习改在深夜。


我跟阿义只想锻炼高深武功,可不想连羞耻心也一起锻炼。


不,这根本不是锻炼羞耻心,而是抹杀羞耻心!


于是,夜深人静时,我跟阿义便打扮成忍者的模样,在市区的电线杆上面呆滞地跳跃、在八卦山的树海上飞驰。


当然,我跟阿义真的跃上高耸的大佛头顶,就在一个挂满星星的夜晚。


虽然基于武学奥秘不宜广宣的立场,我无法透露我跟阿义如何飞上大佛头顶的,但,我可以告诉你,站在大佛头顶看星星的感觉,真的很不错。


过了一段时间,我跟阿义的轻功颇有小成后,师父就在我俩的腿上绑上铅块,要我们不用膝盖的弯曲力量,就在电线杆间跳来跳去。简单来说,就是膝盖不能弯曲,像僵尸一样地跳。


“为什么不能弯膝盖?这样根本不能跳!”阿义抗议着。


“用内力,就可以跳!若再加上坚实的肌肉,跳的就越高!”师父很有坚持。


“重点是,这样可以练到什么武功?”我感到这是没有意义的练习。


“把腿力练到更高的层次,也可以练出内力的火候。”师父说完,便将我们丢到电线杆上。


不用膝盖跳跃,真是见鬼了。


我跟阿义花了四个晚上都没有成功,只是不断地从电线杆上摔下,还惊动了巡逻的警车围捕。


这个失败的练习,让我们师徒三人的关系降到冰点,连黄昏所做的“排蛇毒练气”、“在房间创剑”的定量练功,常常都是一语不发的。


直到好几个晚上以后,我跟阿义以僵尸跳,成功地连续跳出“十”根电线杆的成绩后,师徒三人才在疯狂的泪水与拥抱中尽释前嫌。


学武功真好!


多年以后,无数个深夜里,我背着巨大的水泥块,在八卦山脉挥汗练“僵尸跳”时,竟在无意间创造了一个恐怖的民间传奇:有一批僵尸从中国大陆上岸,在台湾的山里出没!


我在八卦山脉跳,彰化就出现山中僵尸传奇。


我在嘉义阿里山跳,嘉义就出现荒野僵尸传奇。


我在花东纵谷跳,花东就出现僵尸已经从西部跳到东部的恐怖谣言。


这已是三、四年以后的事情了。


第四十七章


我必须将时间的轴线拉长,尽管练武的时光诸多欢乐、诸多汗水。


在未来的两年中,白天师父去行侠仗义,黄昏我跟阿义放学后,不是创剑、就是练掌,乙晶若是没有补习,就会跟我们一起听师父说些武林轶事,哈哈大笑。到了深夜,我跟阿义戴起口罩,便开始在城市中飞檐走壁,或在电线杆上练僵尸跳。


每到假日,师父就带着我们到海边踏青。


应该说,师父跟乙晶踏青,我跟阿义则在海底拾荒。一边拾荒,一边在怒涛中练掌练剑。


其实这也蛮有趣的,海底世界真是奇妙无比,有一次我跟阿义还碰上一头超级深海大乌贼,我一时兴起,便用麻将尺跟它斗了起来,想将它拖上岸吃掉,无奈却被喷得一脸漆黑,差点瞎了眼睛。


但阿义却被它八爪死缠住,硬拉进海沟里,我只好瞎着眼跟它来场听潮辨位,在海沟中砍断它的两条触手后,便抱着死了一半的阿义上岸。阿义的手中还紧抓着那两条被我砍断的乌贼脚,于是四个人便开心地坐在沙滩上,用内力将两只大乌贼脚煮了吃掉。


在漫长的暑假中,别的学生都在玩救国团的白痴露营,而我们功夫四人组,却组成一支丛林特训队,深入毒蛇猛兽的阵营练功。白痴救国团在跳“第一支舞”时,我跟阿义则在长满青苔的大石头上,一同“崩”出难忘的回忆。


另,为什么我说是“功夫四人组”?因为,师父收了乙晶作他第一个女弟子,开了凌霄派的首例。


不过乙晶训练的份量很少,我瞧这并不是师父有什么陈腐的重男轻女观念,而是他不好意思做出,拿毒蛇咬乙晶这类没品的事来。


在丛林里,我跟阿义施展飞鸿冥冥的轻功,追杀每天的餐点,乙晶则跟在师父旁边学导引内力。其实丛林最可怕的部份,就是无数的毒蛇、种种毒物,但我跟阿义早已习以为常,即使被黑白分明的雨伞节咬到了,我也只须花两分钟就可以将毒完全清出。


因此大抵上,丛林没有海底那么可怕,我所遇过最强的猛兽,也不过是台湾黑熊。


那一天,乙晶跟我在躲避蜂群时看到两只台湾黑熊,那两只黑熊亲昵地偎在一起,捧着我抱着乙晶练轻功时,不小心踢倒的蜂窝(注:蜂窝是种练轻功时,很容易踢到的危险物品)。


这对黑熊情侣对从天而降的佳肴却之不恭,愉快地捧着甜美的蜂窝一同分享;乙晶跟我都为他们感到幸福,我们两便蹲在一旁,笑嘻嘻地看着两只大黑熊吃情侣大餐。


就这样,因为我根本不怕黑熊的关系,所以我同乙晶自丛林里逛久了,便自然这两头黑熊当了称兄道弟的好朋友……虽然我跟他们两个丛林之王,结结实实打了两次狠架。


乙晶说:“虽然他们不是宠物,但是也该有个名字吧,我瞧他们一只比较大,一只比较小,就叫他们大大、小小吧!”


的确,为黑熊命名并非将他们视作“宠物”,因为大大跟小小也为我跟乙晶命名了。我叫“吼吼”,乙晶则叫“吁吁”。很公平。


有一个下雨天,大大跟小小在我们身旁抱在一块打啵儿,那情境实在撩人,于是,我便搂着拿着荷叶遮雨的乙晶,在大雨中献出我的初吻。


国二升国三的暑假,我搂着满脸飞红的乙晶,在大雨里。


那个吻,我一辈子都不会忘记。


告别了大大跟小小,告别了满山的毒蛇,我们功夫四人组渡过一个欢乐与汗水兼具的暑假,向繁重的国三课业无奈地报到。


此时,毒蛇的“量”已经不适合当作我跟阿义的内力指标,而改为跟师父对掌的次数。阿义能够跟师父对掌十一掌不倒,我则能够撑到六十二掌。


但剑法的进步就无从评判了。因为我们都挡不了师父惊天霹雳的一击。


而师父对我们都感到满意,他说:“过几天,师父带你们涉足真正的江湖,击杀贪官恶霸!”


我担心的一天,终于来临。


天黑了,一群穿着黑色西装、嚼着槟榔的平头男,从理容院中鱼贯走出。


走在这些人中间的,是个油光满面、咧嘴大笑的大胖子,手中还搂着一个低着头的女孩。


女孩的眼睛,红红肿肿的。


“就是他。”师父蒙上口罩。


我跟阿义则分别戴上“原子小金刚”跟“刚弹勇士”的塑胶面具。


躲不过的正义裁决。


躲不过的内心煎熬。


躲不过的,害怕。


第四十八章


学功夫,为的是正义。


等的,就是这一刻。


但,到了这一刻,我却不禁要问:什么是正义?


师徒三人,躲在理容院旁的黑暗小巷中,等待着下手的机会。


为首的大胖子,肥手粘在少女的臀上,抓着。


大胖子的四周,大约有八个刺龙纹虎的壮汉。看起来不堪一击。


但,靠在大胖子身旁的两个壮汉,腰上却是鼓鼓一包,我猜是手枪,这点倒是相当棘手。


“师父,真要杀了那头死肥猪?”面具下的阿义,跟我一样迷惑。


“这要瞧你们自己。”师父说。


师父的答案包含了无止尽的推卸责任。


“师父,有必要做到这种地步吗?”我的声音在发抖。


杀人,不管为了什么理由杀人,对一个国三生来说,都是太沉重了。


为了正义也好,为了复仇也好,杀人,就是杀人。


师父不再说话,因为师父的话在一个小时前,已经说得很明白了。


一个小时前,大破洞。


“我们凌霄派这次的任务,是要杀一个叫黄士峰的地方恶霸,他平常仗着几个臭钱跟竹联派的恶徒为伍,欺压良善、作恶无端,糟蹋姑娘更是时有所闻,师父已经盯他一段时间了。”师父简单说完。


简单说完,一个人应该被杀的理由。


“杀一个坏人,就这样……就这样简单?”我脑子一片空白。


其实,我压根不想杀人。


就连王伯伯,我也不想真杀了他。


但要是跟师父开口说“我不想杀人”,岂不白费了师父传承武术的苦心?


“要是你们不想杀人,也由得你们。”师父淡淡地说,似乎看穿了我的心事。


“为什么?师兄怕杀人,我可半点不怕。”阿义坚定说道。虽然,一个小时后的他,完全判若两人。


师父揪然不悦,说:“杀人是件可怕的事,能留一手自是最好,怕的却是贼人死性不改、变本加厉。”


师父看着地上的口罩与面具,又说:“学武功,不为修身、不为养性,更不是为了参透生死道理。学武功,求的是很实际的东西,那就是正义!社会沈沦,奸邪当道,需要能负担得起正义的侠客出现,这个侠客必须明是非、断善恶,更需要有执行正义的勇气,这就是正义的担当。”


师父突然回身出手,手指插进水泥墙上。


“有时候,正义需要有取走别人的性命的觉悟,需要有拥抱无穷罪恶感的强大勇气!只因为,正义不是独善其身的!”师父的眼神绽露光芒。奇异的光芒。


这几句话,天崩地裂般冲破我的心防。


没错。正义不该是独善其身的。


只要诛所当诛,杀人的罪孽,不该回避。


这是大侠的宿命。


“不过,师父,杀人不就犯法了?虽然那些坏人是很该杀啦!”阿义突然冒出一句。


师父点点头,又摇摇头,说:“社会律法,保护的是谁?”


这个社会奸商巨贾当道,于是我说:“保护有钱人……也许,也保护坏人。”


师父苦笑,说:“或许你说得没错,但律法真正执行的话,它保护的,真真切切是善良的老百姓,律法可说是弱者的武器,弱者用来对抗强霸者的公力!”


我脑子有点混乱。既然律法好,可以保障社会弱小,那大侠为何要触犯律法杀人呢?


师父接着说:“但,我们不是弱者。”


阿义的眼睛一亮,说:“所以,强者不需要法律!”


师父摸着阿义的头,说:“不错,律法是为弱者制定的,它为弱小良善者出头,为他们争一口气,这样很好!但,强者不需要法律,强者可以自己对抗邪魔歪道。”


好一个“强者不需要法律”!


但,我仍旧问了一句近乎白痴的话:“这样……这样没有关系吗?”


师父一楞,说:“这就是我教你们轻功的原因了。”


“啊?”我也一愣。


师父微笑道:“被抓到,就有关系。不被抓到,当然就没关系。”


阿义咧开嘴,笑说:“师父放心,飞檐走壁逃命的功夫,我们师兄弟已经滚瓜烂熟啦!”


师父拿起口罩,端详了一会儿,说:“最好如此。逃不过,被捕快抓走也罢了,要是被贼子的子弹追上,就得留下一条命。”


留下一条命……这个代价,不管对谁来说,都太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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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九章


而,一个小时后的我,站在黑巷中,却无法逃出正义沉重的压力。


阿义也不能。因为阿义的杀气混乱且牵强。


师父当然察觉得到我们两人不安的心情,但他并没有多说什么。


对师父来说,大侠是没有年龄限制的;此刻的师父,并不是要求两个国中生杀人,在他的眼中,戴着面具的,是两个将要展现大侠气魄的初生之犊。


车子旁,一个戴着墨镜的平头男为大胖子打开车门。


“就是现在!”师父低声说道,杀气一现。


不管这么多了!


我跟阿义一击掌,便从巷子中冲出,两人纵身长跃,跳上大胖子身旁的黑头车!


砰!车顶发出剧烈的撞击声,几个壮汉来还不及反应,我跟阿义已经出手!


目标:两个身怀手枪的棘手家伙!


一个满脸胡渣的瘦子看着自己贴着地面飞了起来,然后撞到商家的铁卷门。他根本没有掏枪的机会。


另一个满脸横肉的大汉,则把刚刚吃进肚子里的杂七杂八,全吐了出来,他腰上的手枪,则被我甩向路边的邮筒。


“干!”


“靠么!”


“冲三小!”


“吼伊细!”


其他人一边咒骂,迅速拿出明亮亮的刀子,但他们眼中的狠戾,却远远超过刀身上的暗红血腥。


四把尖锐的寿司刀同时刺了过来!


却也同时飞上天空!


乙晶剑法!闪电般的出手!


四个恶汉瞪大着眼睛,慢慢地软倒在地上,昏厥过去。


是阿义神出鬼没的怪剑。


“你们想怎样?是哪个堂口的?”大胖子紧紧抓着颤抖的少女,大声问道。大胖子的前面,还有两个握紧拳头的保镳。


“嗯……我想一下……”我脑中混乱,竟然结结巴巴。


“我们要你的命!”阿义冲口说出。


大胖子的眉头皱都不皱一下,仿佛对阿义的答案不感兴趣。


“你们要多少钱?”大胖子从怀中拿出一本支票簿,冷静地说:“你们的身手不错,考不考虑跟着我?我出比别人多三倍的钱。”


性命受胁,却想还拿钱砸死人,果然是个土豪劣绅。


我担心巡逻的警车马上就会赶到,于是大跨步上前,双手轻轻一推,两个小山一般的保镳弹珠般射向理容院门口。


这时,大胖子的脸色终于苍白。


阿义拿着麻将尺,指着大胖子的鼻子,说:“下辈子,记得当个好人。”说完,阿义举起麻将尺,眼看就要将大胖子劈死。


但阿义的麻将尺,只是停在半空中。


久久,腿软的大胖子,吓呆的少女,我,阿义自己,全都瞪着这把即将夺人性命的麻将尺。


但麻将尺自己,却一直在犹豫着什么。


“师兄,你来吧。”阿义居然这样说。


我手中的高音笛,却也在发抖着。


“我……我不知道。”我的心情复杂到了极点,我完全没有取人性命的准备。


突然,一种厌恶自己的情绪涌上心头。


我厉声喊道:“你干嘛要当坏人!”高音笛猛然劈向车尾,行李盖碎出一个小洞,高音笛尾巴登时喷裂。


大胖子楞住了,他的裤子突然湿了。


“对……对……对不起……”大胖子口齿不清地说。


我咆哮道:“你知不知道这样子会死!”手中的高音笛再度劈向车尾,车尾灯哗啦一声爆开。


大胖子眼泪流了下来,说道:“请给我一次……一次机会!我会重新做人的!”


我压抑不住心中的矛盾与恐惧,手中的高音笛划破空气,呜呜作响。


“你会改吗!”我斥声大吼。


“喂?你在干嘛?”阿义用手指轻轻刺我了我一下。


“你会改吗!”我歇斯底理大叫,看着大胖子双膝跪下。


大胖子把自己的头用力撞向路砖,拼命磕头,嘴里哭喊着:“我一定会改的!会改的会改的!会改的会改的!”


我一笛劈向路灯,高音笛飞碎四射,我的怒气稍平。


“那就好好改啊!”我看着拼命求生存的大胖子大叫。


一个人,一个坏人,在这样性命交关的时刻,承诺与誓言对他的意义是什么?


是求饶的同义词?


是权宜之计?


还是根本谎话连篇?


难道,竟会是真心诚意的顿悟?


其实,都不是的。


虽然我当时年纪尚轻,但,我知道都不是的。


承诺在这种时刻,跟昆虫式的“刺激/反应”没有两样。


承诺变成一串意义不明的符号,是毫无意义的。


我并不天真。


但,有时候我愿意天真。


也许,我并没有选择,不是吗?


我既然听到他的答案,听到他的承诺,我就失去了正义的立场,如果我执意结束他恶贯满盈的一生,我往后的日子就会沉溺在不断怀疑自己现在抉择的正当性。


如果杀了他,他将永远没有改过自新的机会。


人人都需要这个机会。


“你打算?”阿义嗫嚅地说。


“饶了他。”我静静说道,看着狗一样乞怜的大胖子。


也许,这种无法前进的处境,是我自己故意造成的。


更或许,我打从一开始,就决定原宥他了。


我的软弱,似乎不能肩负起大侠悲痛的命运。


“也好。你记得重新做人啊!不然我们还会来杀你!”阿义也松了一口气。


“别忘了你说过的话。”我说,听见远方传来警笛声。


我跟阿义对看一眼,又看了看躲在黑巷中观看一切的师父,两人拔身而起,跃上路灯飞踏离去。


微弱的月光下,霓虹昏暗地迷醉,街上只剩下一群昏死的流氓,以及一个磕头磕不完的大胖子。


希望大胖子头上留下的疤,可以提醒他,记住当下无意识的承诺。


第五十章


我跟阿义站在大佛头顶。与师父事先约好的会合点。


“你为什么放他走?”阿义坐在我身边,叹气。


“你下得了手?”我没好气说。


“要是你不放过他,给我一点时间考虑一下,我就下得了手。”阿义果断地说。


“就是因为你需要考虑,所以你也下不了手。”我说。


阿义本想开口,却又把话吞了进去。


“你说说,师父会不会生气?”我忍不住问。


阿义抓着脑袋,大概也在烦恼这个问题。


“不会!”


师父像只敏捷的黄雀,轻轻跳上我俩旁。


我简直不敢直视师父的眼睛。


“师父说过,你们有你们自己的正义观,师父决不勉强你们。”师父席地而坐。


阿义又叹了口气,说:“杀人比想象中难。”


师父笑道:“你错了,杀人一点都不难,难的是:你如何判断一个人当不当杀?”


也对。难就难在这里。


决定一个人该不该杀,是该由人来决定?还是该由神来决定?


人类找不到神来审判,只好搬出法律,让法律来决定人的生死。


但师父显然把法律踢到一边,发展出一套“正义超越法律”的论调。


我看着孤淡的弦月,落寞地说:“师父,虽然你以前说过,警察跟坏人总是一伙的,但是这个世界好警察还是很多的,为什么不把坏人抓去警局,让法律公断一个人该不该杀?”


“如果这是你的决断,师父也不能说不。”师父笑了。


师父的笑,有点讥嘲,却也有些同情。


“师父,你杀人时,难道都没有一点愧疚?”我问。我是有些生气的。


“师父,你杀人时,难道都不会考虑再三?”阿义也问。


师父大笑说:“师父杀人杀得坦坦荡荡,丝毫愧疚也无,若说考虑,师父的确是再三思量后才动手的!”


我搬出人性理论,说:“师父,可是被你杀的人,怎么说也是别人的老公、别人的爸爸啊!”


师父冷然说:“这就是正义所需要的勇气。”


我开始对师父的答案不满,又说:“那你把人给杀了,那不就是把他改过迁善的机会给剥夺了!”


师父点点头,说:“这也是无可奈何的事,所以师父会估量那些混蛋改过的诚意。”


阿义冒出一句:“怎么估量?难道真的天天盯着他?”


师父耸耸肩,说:“情节稍微轻的,多观察几个月也未尝不可,毕竟是条人命。”


阿义又问:“那超级大坏蛋呢?他想改过自新怎办?”


师父自信地笑了笑,说:“当场就杀了他。”


我动了火,说:“为什么不把他关起来?关在监狱啊!关个十几二十年的,总可以关到他洗心革面吧!就跟师父说得一样,人命就是人命啊!”


师父摇摇头,说:“真正的大坏蛋,是无药可医的。早早送他回老家,对大家都好。”


我认为师父完全不可理喻,果然是明朝跑来的古代人类。


我大声问:“你怎么知道!那我问你,刚刚我们放过的大胖子,是情节轻的,还是情节重的?!”


师父拉下脸来,郑重地说:“出手的要是我,半点不犹疑,立刻摘下他的脑袋。”


我也拉下脸,说:“为什么不多观察他两天?到时再杀不迟!”


师父一掌拍在大佛的脑心,斥声道:“等他再犯!你知道那代表什么意思?!在你原宥他的期间,他所伤害的每一个人你都有责任!到时候再去结果他,不嫌太晚么!”


师父动了怒,我却只是大叫:“但要是他真心真意要改过,你就是错杀一个好人!”


师父红着脸,大叫:“我管他以后改不改!我杀他的时候,他是个该杀的坏蛋就够了!”


我粗着嗓子叫道:“你杀了一个可能改过的坏人!”


师父的声音更大,喊道:“他没可能改过!我杀了他,他还改什么!”


我生气道:“那是因为你不让他改!”


师父抓狂道:“大混蛋根本不会改!”


我大吼:“你不可理喻!”


师父长啸:“你姑息养奸!”


阿义紧张地大叫:“不要吵了!”


我跟师父瞪着彼此,中间夹着个窘迫的阿义。


“你们两个都对,也都不对,所以先……先不要吵!”阿义脸上写满尴尬。


“我哪里不对了!”师父瞪着阿义。


阿义脸上一阵青、一阵白,流氓脾性马上就要发作。


我看着师父,深深叹了口气,说道:“师父晚安。”


师父一楞,看着我一跃而下,没入八卦山的黑密林子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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