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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帖]犹记惊鸿照影 (完+番外) 作者:风凝雪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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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浑身冰冷,几乎是不敢置信的看着他了。


  他却转眸不再看我,也不再多说一个字,侧脸的弧度冷峻异常。


  恰此时,马车缓缓的停了下来,宣礼太监尖细的嗓音打破了这近乎凝滞的空气——


  “恭请三殿下、三王妃入宫!”


  他没有理会我,径直掀开车帘下车,也没有丝毫伸手扶我的打算。


  早有小太监低眉敛目的垂首恭立一旁,等着扶我下车。


  而我定定看着他的背影,没有动弹。


  “恭请三王妃入宫!”许是见我久久未有动作,那小太监重新细声细气的开口催促,虽然仍用了敬语,但话语里已经隐约可辨几丝不耐。


  我深深吸了一口气,忽然听得南承曜的声音冷冷传来:“连主子也敢催促了,可真是李康安教的好奴才!”


  那小太监一惊,猛地跪倒南承曜脚边不住磕头道:“奴才该死!奴才该死!请殿下恕罪!奴才该死!请殿下恕罪……”


  南承曜冷冷看他:“你跪错人了。”


  那小太监也是极为机灵的,立时转向我磕头如蒜:“奴才该死,求王妃恕罪!求王妃恕罪……”


  我正欲开口,却听得南承曜的声音轻描淡写的传来:“都愣着做什么,还不拖下去。”


  立时便有人应着“是”,利索的架住那个小太监往我们的视线外拖去,那小太监被堵住了嘴,连声音都发不出,只有微弱的呜咽声渐渐远了。


  我抬眸去看南承曜,正想开口说些什么,他却已经大步走回车前,不容抗拒的握着了我的手腕,看似是扶,力道却大得几乎是拽我下车了,暗黑的眼眸深处,没有一丝可以解读的情绪。


  双足甫站落在地的那一刻,他松开了我的手,声音低低的响在我的耳边,那样轻,只有我们两个人能听得到,却每一个字都沉入我心底:“你最好记得我刚才说的话。”


  我跟在南承曜身后,随着引导太监从承天门入,一路走过嘉德门、太极门、朱明门、两仪门,最后缓缓步入了皇上居住的定乾宫正门。


  在这高墙禁宫之中,传得最快的便是流言蜚语,承天门前发生的事情不过就在刚才,可是,却像是已经传遍了这紫荆宫的每一个角落一样,亦或者,是因为我太过敏感。


  总觉得,这一路行来,所遇宫女太监,对着我们行礼,无不恭敬到小心翼翼。


  而他们虽极力避讳却仍控制不住看向我的眼神里,亦是包含了太多意味不明的光影在其中。


  我垂下羽睫,掩住所育不合时宜的情绪。


  进了定乾宫后殿,皇上正神情倦怠的靠在太师椅上,闭着眼,气色并不甚好。


  而庆妃娘娘亲自侍奉一旁,一双羊脂般的玉手正轻轻替他按摩头部。



  我跟在南承曜身后,咬牙对着眼前这个眉目冷硬的老者跪了下去。


  他的手不甚在意的挥了挥,示意我们起来。


  正是这双手,沾满了我至亲之人的鲜血,不论是前世,还是今生。


  可是,我却什么也不能做,一个字都不能说,藏在宽舒衣袖下的双手,指甲深深的嵌进掌心,那样的疼。


  然而这疼,却抵不过我心中的万分之一。


  “你带她来做什么?”皇上淡淡开口问道。


  “听闻父皇近日头疾又犯了,儿臣想着她恰好知道一些偏方,之前还有些用处,所以这才带着她进宫来试试的。”


  皇上闻言,眸光微微缓和了下,出口的话却仍是不冷不热:“那是过去,现在她再给朕开方子,焉知不会是毒药。”


  “父皇言重了。”南承曜并不回避皇上的视线,带了点不在意的语气开口道:“女人么,既然嫁了人,就像是从娘家泼出来的水一样,今后种种,自然是相夫教子,以夫为天,哭过了闹过了也就算了,日子还是得照样的过。父皇信不过她,难道还信不过儿子吗?”


  皇上深深看他,半晌,才再开口:“你还是要保她?为什么?”


  “她怀了儿臣的骨肉。”


  皇上嗤笑了下:“慕容滟不也怀了你大哥的骨肉,他点头废太子妃的时候可没有多少迟疑。曜儿,我一直以为你并不是一个儿女情长的人。况且,我现在只是要废了她三王妃的名分,她的命自然可以留到生产过后。”


  南承曜没有说话,停了片刻,突然静静开口:“父皇,你还记不记得母亲?”


  皇上面色一变,静默不语。


  而南承曜的声音略微低沉,再度响起:“儿臣很清楚自小没有母亲照顾是什么样的感受,并不想让我的孩子再经受一次。”


  皇上看着他,目光渐渐柔和了下来,那丝柔和当中,又带了些许愧疚伤痛的复杂情绪,似有所松动。


  却不想庆妃娘娘忽而轻轻叹道:“三殿下和王妃倒是情意笃深,只是可惜了慕容一族辜负皇上深恩,做出谋反这等大逆不道的事情,日后的小世子或者小郡主,有一个罪臣之后的母亲,也不知道……唉……”


  南承曜缓缓转眸看向庆妃,而庆妃娘娘却并不看他,眸光中带了一丝决绝和复杂,朱唇微抿。


  皇上的眉目重又冷硬了下来,他沉吟片刻,然后对南承曜开口:“待孩子出世之后,你可以将他交由新王妃抚养,杜家那个女儿虽然貌美,但出身到底低微了些,宠着点无妨,但不能太过,朕会再为你挑一门合意的亲事的,必然会选择一个贤良淑德的大家闺秀来承担小皇孙的养育重责,朕相信,无论是小世子还是小郡主,新王妃都必定会视如己出的。”


  “视如己出,‘如’,毕竟不是‘是’。就连亲生孩儿之间,也有亲疏远近之别的。”南承曜的唇角,缓缓带出一个微凉的弧度:“父皇,你应该比我更清楚的,不是吗?”


  皇上的神情深深震动,良久没有说话,而目中那丝复杂光影也越发的幽深。


  庆妃娘娘柔媚的眼中含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尖锐,不再闪避,直直看向南承曜,一个字一个字的开口问道:“三殿下一直不肯废妃,今日又将她带到定乾宫来说了这许多,只是为了孩子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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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然娘娘以为是为了什么?”南承曜淡淡开口,一字一句,不答反问。


  庆妃娘娘深吸了一口气,唇边维持着一抹倔强的尖锐笑意:“方才承天正门前那一幕,三殿下可真是冲冠一怒为红颜啊。”


  南承曜冷笑了下,目带冷意与警告的看向庆妃:“我的东西,再不合意,我宁可自己毁了,也容不得旁人来欺侮轻慢,更何况还是个吃了豹子胆的狗奴才!”


  庆妃娘娘咬了咬下唇,不说话了。


  而南承曜也并不等她反应,重又对着皇上放缓了声音说道:“父皇,她腹中怀的,是儿臣的第一个孩子,儿臣自然爱惜。只是,这的确不是儿臣不肯废妃的最主要原因。”


  他略微顿了顿,从怀中取出一份奏折,交给了身侧的小太监呈到皇上手中,静静开口:“父皇看了就明白了。”


  “这是什么?”皇上一面展开奏折一面问。


  “这是父皇命儿臣代阅的折子当中的一份,是龙飞将军秦昭,自邺城六百里加急送到朝廷的。与北胡一役是什么样的情况,儿臣班师之后已经向父皇禀报得很清楚了,只是当时因为慕容清是儿臣妃妾,很多功劳不便多说。但她在邺城置生死与度外,巾帼不让须眉,为我南朝立下大功是真,她在漠北极得民心也是真,父皇可以看看折子后面附上的漠北边关万民请愿书,骤然废妃恐失民心。按秦昭在折子当中描述的情形来看,造成变乱也不是不可能的。”


  皇上一页一页翻看着奏折,以及其后所附的请愿书,面色阴晴不定:“类似的折子还有多少?”


  “不多,但也是有的。就像是南疆那边也有折子上来替慕容潋请命一样。”南承曜状似略微思索了下才再开口。


  皇上“啪”的一声将手中的奏折砸到地上,冷笑道:“还果然是百足之虫,死而不僵!那慕容潋都有胆子带兵攻到上京了,若非他手下的那员副将良心发现禀告了朝廷,还不知道会怎么样呢!到现在,还要朕饶了他们吗?”


  我没能忍住,正欲开口,南承曜的声音却抢先一步急急响起:“父皇息怒!慕容家气数已尽,而我南朝却是天命所归,这一点,慕容潋想必也是知道的,否则不会只带三两个亲随就回上京的。儿臣以为,就像是当日慕容清告诉儿臣的那样,他还没这个胆子谋反,也谋不出什么名堂!”


  他一面说着,一面转头看我,眸中的森冷强硬,似是在提醒我他之前说过的话一样。


  “是吗?”皇上淡淡看向我。


  我深深的吸了一口气,点头应了一声“是”。


  “可是,他身为武将,不得旨意擅自带兵返京就是死罪,连这点规矩都没有,朕又留他何用?”皇上一面冷笑,一面不动声色的看着我。


  我死死的咬着牙,却仍是不能克制住自己的颤抖,只得一径低垂面容,强迫自己忍耐,一言不发,而南承曜的声音,再度响起——


  “这个自然,军令如山,否则对天下也不好交代。”他顿了顿,重又开口:“只是,儿臣以为,可将凌迟处死改为问斩午门,慕容潋毕竟在漠北一役中战功显赫,在南疆戍边也有苦劳,仅以两三人所行的‘谋反’一事就将他凌迟,未免有伤军心士气。而慕容清更不过是一介女流,当日慕容家起事的时候,她在府院深处积弱养胎,儿臣可以确定她并不知情,既然现如今一切已成定局,儿臣以为,留着她已无伤大雅,倒是可以安抚漠北民心,更能彰显我朝宽德。”


  皇上一言不发的听他说完,半晌,语气清淡的开口,眸光,却如鹰一样锐利,牢牢锁住了南承曜的面容:“当初,也是你提出的将慕容铎一家的凌迟之罪改为问斩的吧——你几次三番为慕容家说情,究竟是为了什么?”


  南承曜坦然回视皇上,语气平静:“父皇会这样问,是因为儿臣的王妃是慕容家的女儿,可是父皇忘了,这桩亲事并不是儿臣求来的。若是换做任何一个不相干的人来提儿臣的建议,父皇思量之下或许就会发现,这些话并没有任何不妥的地方,只是到了如今,所有人对涉及慕容家的事情都是能避则避,而儿臣不过是尽了一个身为皇子的本分。”


  在他说话的过程中,皇上一直一眨不眨的盯着他,可他神情坦荡自然,并没有半分不妥,见皇上仍然不做声,他微微垂下眼眸,片刻之后重又抬起,一字一句静静开口——


  “如果父皇一定要怀疑儿臣的居心,儿臣只能说,现如今的慕容家,还有什么是值得我图的?相反,那是一个火坑,一个不小心就会引火烧身,儿臣明明懂得,却还是知不可谓而为之,除了为我南朝社稷着想之外,唯一的私心,就是想给我的孩子一个正常的、有母亲陪伴的童年,以弥补儿臣儿时的遗憾。除此之外,再无其他。”


  皇上的神情震动了下,眸光也慢慢缓和了下来,忽然的一皱眉,抬手扶上自己的太阳穴用力的揉着,庆妃娘娘连忙道:“陛下,头又疼了?”


  李康安亦是一迭连声的吩咐着:“还不快宣太医来!”


  房中伺候的小太监应了声“是”,匆匆去了,不一会却是王海端了个托盘匆匆进来,动作那么快,绝不像是临时起意才准备的。


  庆妃一见托盘上的东西,不由得气急骂道:“狗奴才,你瞎掺和个什么劲!让你去请太医呢!你拿这些东西进来做什么?!”


  王海慌忙跪地磕头:“奴才见万岁爷头疼得紧,以往这偏方又最是管用,所以奴才才想着在太医来之前,先……奴才该死!奴才该死……”


  皇上看了一眼托盘之上,玉缸中的葱汁,眼中极快的掠过一丝复杂神色,或许又是一阵疼痛袭来,他猛然皱眉:“都愣着做什么,还不快帮朕上药!”


  王海连忙应着“是”,上前将药汁奉到李康安手中,自己端着冷水盆跪到了皇上跟前。


  皇上用冷水浸过头后,闭着眼任李康安擦拭,当合了川乌头和天南星的葱汁一点一点涂抹到他的太阳穴上的时候,他的面色也渐渐平和了下来。


  睁眼,看见仍候在殿中的我和南承曜,他的眼中缓缓染上了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复杂情绪,却终究只是略带倦意的一挥手:“就先这么着吧,你们也都下去吧,朕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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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谢父皇!”


  南承曜一面跪地谢恩,一面状似不经意的冷冷看来,眸中的警告与冷硬不言而喻。


  我深深吸了口气,随着他一道叩下了头。


  皇上虽然没有明言恩赦,但语气中的松动已经很明显了,这件事情,多半就会像这样不了了之。


  而我,却必须对着这个原本就一手造成这一切的人,跪地谢恩。


  走出了定乾宫门,明晃晃的阳光刺得我几乎睁不开眼,也将前方南承曜的身影拖出了一个长长的影子。


  我垂下眼睫,沿着他的影子,一路走出紫荆宫。


  车帘合上,狭小的空间里重又只剩下我与他。


  我深吸了一口气,开口:“殿下,就像你刚才说的那样,若是谋反,潋不会只带两三个亲随便返回上京的……”


  他打断了我的话:“那又如何,就像你刚才听到的那样,慕容潋身为武将,不得旨意擅自带兵返京,已经是死罪了,更何况,他原本就没有可以不死的理由。”


  “一点法子也没有了吗?”我问。


  他看着我,目中似是带上了一丝悯柔神情,缓缓开口:“清儿,我在意不了太多。”


  “那么滟儿呢?她不过是一介女流,既然现如今一切已成定局,留着她也无伤大雅,殿下,这是你方才说的。”


  我一眨不眨的看着他,我知道他为什么会这样说,也知道自己或许不该,可是,我没有办法。


  “我说的,并不代表圣上想的,”他依旧静静看我:“我只能保证,孩子出世以前,她不会有事。”


  “那孩子出世之后呢?”我紧紧盯着他的眼睛。


  “罪臣之女,又无太子妃的名分护着,更无功绩和民心可依靠,只能一死。”他眸中的悯柔复杂之色逾甚,伸手握住了我的手:“清儿,我不会让你有事,但是旁人,我顾不了太多。”


  “旁人?”我闭了闭眼:“对殿下而言或许是,但对我来说,潋和滟儿,在这个世间上,他们是我仅有的亲人。”


  抬眸直直看进他的眼底,我一个字一个字的开口问道:“从漠北回来以后,殿下刻意让世人知道,甚至夸大其辞的,关于慕容清的种种,是不是就是为了今天?”


  他握着我的手顿了一下,没有说话。


  “从那时起,殿下就在谋划这一天了,是不是?”我依旧一眨不眨的看着他,唇边忽而就泛出一抹荒凉而又自嘲的弧度:“殿下一手毁了我的家,现在却又恩许我留下这条命,我是不是应该感谢殿下?”


  我抽回了自己的手,他僵了下,却终究只是慢慢松开。


  我的心里,忽然就不受控制的想起了从前,那一段从我记忆中抹去的从前。


  当年,他亲眼看着我从悬崖上跳下,结束了一切的爱恨纠缠。


  而如今,他在极力的保全我,我不是看不出来。


  只是,却不知道,到底哪一种才算做真正的残忍,而哪一种,又算仁慈。


  恰此时,马车缓缓的停下,我心底复杂而沉郁的情绪,几乎让我承受不住,可是,我却还不能倒下去。


  “殿下,房大人、杜大人和赵大人他们几位,已经在前厅候了多时了。”我们方一下马车,秦安便上前来对南承曜开口道。


  我无心理会这些事端,独自一人走进了王府,或许是得了南承曜的授意,秦安一直将我送到归墨阁方才离开。


  我并没有再多说什么,此时此刻,我的思绪一片混乱,我告诉自己必须先冷静下来,因为只有这样,我才能理清接下来的路应该怎么去走。


  在如今这样的局势之下,我很清楚,行错任何一步,所要付出的代价都不是我所能承受得起的。


  回到归墨阁,我却并没有见到疏影,听画意说,我们刚进宫,她便出府去了。


  我料想着她必然是因为牵扯暗香,所以出去打听消息,虽然不可避免的有些担心,但也明白,她不过是一个无足轻重的小丫头,不会出什么事的,反倒是限制了她的自由把她困在府中,依她的性子,只怕要被焦虑与忧心折磨疯了。


  一面暗自想着,一面走回房间,房间里并没有旁人,只有漓陌一袭白衣,坐在案前,手里拿着一张单子把玩。


  见我进来,她也不起身,依旧拿着那张单子,抬起眼睛,似笑非笑的看我:“三王妃,这张方子是从哪里弄来的?”


  我走过去,接过她手中的单子,一看之下才知道,那是当日淳逾意开给我的方子,只是那时,我整个人因为桑慕卿的事情太过震惊混乱,不过是随手将单子交给了疏影收着,并不甚在意。


  后来便出府去了邪医谷,一连串的变故几乎将我的心力耗尽,我压根就忘了还有这么一张方子,不知道漓陌是从什么地方又将它找了出来。


  “怎么了?”我问。


  她依旧似笑非笑的看了一眼我的小腹:“王妃想必还没有用过这单子上的药方吧,也算是走运了。”


  我的心微微一顿,将那单子上的药材重又细细看了一遍,却依旧看不出任何不妥。


  漓陌笑道:“王妃就省省心吧,开得出这张方子的人,这世间没有几个,除了公子,大概就只有淳逾意、萧圣音寥寥几个人有这个本事了,你看了也是白看。”


  我看着手中的单子,回想起当日淳逾意的话语:“这张单子,的确是淳先生写给我的,那时,他告诉我,若是想要保住腹中的胎儿,就每日照着他的方子服药。”


  漓陌笑了起来:“说得是不错,只不过说少了一个字,三王妃若是不想保住腹中的胎儿,倒是可以每日照着这个方子来服药。”


  我心下一冷,而漓陌继续略带嘲讽的笑道:“这张方子开得高明极了,即便是宫中太医院院判只怕也看不出任何端倪,这几味药材,看似温补,凑在一起对王妃自然也无碍,不过对腹中的胎儿如何,可就不好说了,看这方子上写的,偏又特意强调必须‘煎汤代水’,可真算是煞费苦心了,既要落了孩子,又极力避免损伤了王妃的千金之躯,真是有趣。”


  我心底寒意蔓延,勉力扶着案几站稳身子,却还来不及做任何反应,门外,已经传来了疏影的哭声——


  “小姐,小姐,现在可怎么办啊,潋少爷就要被问斩午门,刑期已经定了,就在三日之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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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疏影的面上,写满了惊痛惶恐的神色,泪水更是如同止不住一样,泛滥成灾,她紧紧的抱着我,浑身颤抖。


  可是,此时此刻,我根本无心无力去安慰她,我握住她的双肩,咬牙问道:“你刚才说什么?从哪里听来的消息?”


  “就在刚才……我出府去打探暗香的消息……走到城门的时候……正好遇到张榜告示……那告示上就是这么说的……三天以后……潋少爷就要被问斩午门了……哇……小姐我们该怎么办啊……”她哭得连气也喘不上来。


  而我,如同被抽走了全身的力气一样,再无力强撑下去,软软的跌坐在塌间,一段段的往事,却历历在目。


  二姐,我带你去骑马。


  那少年剑眉星目,对我明朗一笑。


  多少次,我骑在“逐风”的背上,与他并辔驰骋。


  而又有多少次,他舞剑,我抚筝,剑势琴音,仿若共生了千年。


  纵然没有血缘关系,可是彼此间的那份牵挂,不是假的。


  我并不是没有想过会有这么一刻,却没有想到,会是那么的快,在我什么都还来不及准备之前,如同平地惊雷一般,让我一时之间,措手不及。


  可是,可是,那是潋。


  是有着一双坦荡泪落眼睛的潋,是这个世间毫无保留全心待我的潋,是每一想起就会让我从心底泛起暖意的潋。


  怎么可能,眼睁睁看着他问斩午门,而我自己却什么也不做。


  猛地站直身子,我径直往倾天居行去。


  其实在回来的马车上,南承曜就已经算是拒绝过我一次了,然而事到如今,不管有多荒唐讽刺,下意识里,我最先想到的依然是他。


  南承曜并不在倾天居,逐雨说他正在思渺轩会客。


  忽然想起刚从紫荆宫回来的时候,秦安就曾等在王府正门说有客来访,这么不凑巧的时机,可是我却别无选择。


  三天之后,潋就要被问斩午门了,我根本就不敢耽误,也耽误不起。


  一刻不停的往思渺轩赶,至少在表面上,相府的下人们对我的态度仍然和从前一样,并没有半分不同。


  所以依然是,没有经过通报,我便能顺顺畅畅的进到思渺轩当中。


  透过庭前小院,隔了疏疏朗朗的花枝,正殿的门虚掩着,而正殿当中诸人交谈的声音,便随风传来。


  “……原来是这样,是我误会了三殿下,还请殿下不要见怪。”


  说话的,是一个年轻气盛的声音,而杜如吟有如黄莺出谷一般的嗓音紧接着柔柔响起——


  “哥哥,你总是急躁,三殿下对吟吟如何,父亲和哥哥也是看在眼里的,怎么还好这样误会殿下呢?”


  听她这样一说,我便明白,方才秦安口中的杜大人,便是杜如吟的兄长,现任上京门千总的杜如滔,只是不知道她的父亲杜奉安有没有同来。


  “我这不是为你着急吗?”杜如滔笑道:“谁能猜透三殿下原来只是想要利用慕容清来拉拢人心,你如今又有了身孕……”


  “哥哥!”杜如滔的话没说完,被杜如吟又羞又急的打断。


  我不由自主的顿住了脚步,一动也不能动弹,只能听得杜如滔的声音带了点满不在乎,再度传来——


  “怕什么,我说的本来就是事实啊,况且如若不是皇上病着,你已经是名正言顺的侧王妃了,如若不是现在处在废嫡与否的关键时刻,民心犹为重要,你就是我南朝三王妃了——是不是啊,三殿下?”


  “委屈吟吟了。”南承曜并没有正面回答他,只是说了这样一句。


  那杜如吟依旧柔柔开口:“只要能帮到殿下,吟吟什么都愿意,并不觉得委屈。”


  南承曜不欲再多说下去,转而问道:“这位是?”


  杜如滔答道:“这是卢鸣辉将军,原来在慕容潋手下任副将的,卢将军可真是忠君爱国,若非他及时将慕容潋的行踪通报给了朝廷,可有得折腾呢,所以我才镶着带他来给殿下见见。”


  南承曜没有说话,倒是那卢鸣辉连忙开口道:“末将深受朝廷和皇上重恩,如何敢不披肝沥胆竭诚回报,当日在南疆,慕容潋拒捕意图谋反,杨夺、司徒少权不辨是非誓要追随,还逼得末将不得不点头跟随他们一道返京,但末将怎能有负皇恩呢,于是就在途中伺机将消息禀告了朝廷。”


  杜如滔接道:“将军的苦心没有白费,杨夺、司徒少权那两个叛徒可没慕容潋那么走运,有殿下‘活捉’的口谕,早死了,不过这慕容潋,我估摸着也没几天好活了。”


  卢鸣辉连忙应道:“他们是罪有应得……”


  接下来的话,我已经不想再听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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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卢鸣辉这个名字,我并不陌生。


  潋在书信中曾多次提到,称他英勇武隆,甚是器重。


  却不想,他全然没有保留的信任,竟然换来了如此惨痛的背叛。


  我深吸了一口气,推门进去,看着仍旧侃侃而谈的卢鸣辉微微一笑:“敢问卢将军,若是谋反,潋会不带南疆重兵,反倒是带一个叛徒同行吗?再说了,当日卢将军是被逼无奈,还是自请同行,本宫可是怀疑得很。”


  “你——”


  他似是想要发作,却被南承曜淡淡止住:“她到底还担着三王妃的名。”


  卢鸣辉不说话了,而南承曜转向我,冷淡而不悦的开口:“你来做什么?”


  我深深看他:“殿下,潋不是谋反,根本就不是。”


  “那又如何?”他别开眼睛不再看我,依旧冷淡说着。


  我正欲开口,思渺轩门外忽然传来一阵尖细的声音:“圣旨到——”


  宣旨的太监走进正殿,拖长了声音念着:“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慕容潋逆谋罔上,判于三日后问斩午门,特命三皇子南承曜午时监斩,钦此——”


  “臣领旨谢恩!”他一字一句的开口,每一个字都如冰刃一样,刺进我的心底,从未有的绝望几乎让我承受不住。


  “殿下,我有几句话想和殿下单独说。”闭了闭眼,我强自控制着自己的情绪。


  他却并不看我,漠然道:“如果是为了慕容潋的事情,没这个必要。”


  “殿下,”我几乎是在哀求他了:“潋不是谋反,根本就不是,只要他没事,你要我做什么都可以。”


  他依旧不看我,一字一句,冷漠而残忍:“你能为我做什么?”


  站在他身后的杜如吟,唇边缓缓勾起一丝幸灾乐祸的笑,可即便如此,也依然美丽得倾倒众生。


  “殿下要的如果只是宁羽倾的脸,我没有办法给你,但是——”


  声音里掩不住凄然绝望,我狠狠的一闭眼,将手伸向了自己的衣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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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的话没有说下去,只是狠狠闭上眼,默不作声的伸手想要拉自己的衣袖。


  如果是他,看了,是不是就会明白,又是不是还会感念着曾经种种,而我所要的,只是潋能活着。


  然而,更快的,我的手指刚触上衣袖,“啪”的一声,他重重的一记耳光打到了我的脸上,止住了我所有的动作,力道大得几乎让我站立不住。


  从我记事起,连一句重话都未曾听过,可是如今,打我的人,竟然是他。


  思渺轩内一众人等,包括大都统房刚璞在内,全都因为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怔住了,鸦雀无声。


  而南承曜面色铁青,隐约泛白,贵为南朝三皇子,他杀人或许无数,动手打人,并且是一个女人,大概还是平生第一次。


  却没有想到,竟然是我。


  他的声音冷寒如铁:“谁准你提这个名字的?出去。”


  根本不等我有任何反应,他已经厌烦的开口吩咐屋内候着的秦安:“送她回去,没有我的允许,不准让她踏出归墨阁一步。”


  秦安上前,对着我面无表情的开口道:“走吧,王妃。”


  我慢慢站直身子,冷冷看向南承曜,那样久。


  没有再多说一个字,转身离开。


  秦安一直送我回到归墨阁内,我看着他,一字一句的问:“秦总管真的打算就此将我禁足在这里?”


  秦安面上现出为难的神色:“王妃,其实殿下……”


  我疲倦的打断他:“你只要告诉我是,或者不是。”


  秦安静默了片刻,点头。


  我嘲讽笑起,而他对着我躬身行下大礼:“请王妃相信,不管殿下做什么,都是为了王妃着想,殿下心里的疼,不会比王妃少半分。”


  “他也疼,可还是心狠。”我闭了闭眼:“他不要这孩子,也是在为我着想吗?”


  说完,不等秦安反应,我起身径直走向内间。


  其实只是猜测,并没有肯定,可是无可否认,这个念头,真真切切的存在我的脑海中过,所以才会,几乎是不假思索的就脱口而出。


  淳逾意那一日所说的每一句话,我都没有忘记。


  我还记得,他说起桑慕卿要他发誓时候的样子,那样痛入骨髓的绝望与无可奈何,如何能作伪得出?


  他那样爱她,又怎么会忍心不答应她,他既然愿意依着她的遗愿效忠南承曜,又有什么理由要害我,若说这是桑慕卿的意思,那又何苦在方子上大费周章,既要落了孩子,又不伤我性命。


  我没有办法不去想,这或许是南承曜的授意,虽然我想不出,他这样做的理由。


  难道,仅仅是因为,这个孩子身上,无可避免的流淌了他所不希望承袭的血脉?


  难道,仅仅是因为,杜如吟已经怀孕了,所以他不在乎了?


  心底有尖锐的疼痛不受控制的泛起,我闭上眼,深深吸了一口气,强迫自己不再去想。


  现如今,我所要想的,所要做的,只是救出潋而已。


  可是,他连归墨阁都不肯让我出,是不是也是料定了我不会放任不管,那么,我到底又该怎么做呢?


  按着心口,我一下一下的吸气,可是还是疼,几乎就要喘不过气来。


  可是不行,我还不能倒下去,潋,我怎么能眼睁睁看着他出事。


  忽然之间,一只手,一把抓过了我的手腕,然后细细的银针精准无误的扎入了我的阳池穴中,疼痛随之一点一点的缓解。


  漓陌一袭白衣,厌恶的看着我:“我最恨你这副要死不活的鬼样子,既然照顾不好自己,何不死了干脆,留在这个世上只会拖累别人!”


  我轻声道谢,疲倦的闭了闭眼,再睁开,没有想到原来还是得走这一步。


  “漓陌姑娘,我想请你帮我一个忙。”我看着她,轻声开口。


  她嘲讽的笑了起来:“现在还没到晚上呢,怎么王妃就开始说梦话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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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9-03-25 22:51操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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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并不去理会她含讽带刺的话语,依旧自顾自的说了下去:“从前在邪医谷的时候,苏先生曾教过我一种名为‘彼岸生香’的药丸方子,服用之后可以使人一个昼夜呼吸几无,身体僵硬,形同死亡,而一个昼夜之后,药效便自然消退,服用之人仍与常人无异。我虽知道该怎么配,但之前从未试过,我需要万无一失,也没有时间慢慢研制,所以想要请漓陌姑娘帮我。”


  “你想把这‘彼岸生香’用到慕容潋身上吧?”漓陌似笑非笑的看着我:“那药丸我身上便有,用不着去配——可是,我刚才似乎听说,三王妃今后连这归墨阁都走不出,即便拿着药,又怎么能送到看守森严的天牢死囚里呢?”


  “在倾天居三殿下寝室正中的沉香木塌旁,有一处暗格,暗格当中还有两道暗层,其中第二道里,放着皇子通行的令牌,拿着这块令牌,你便可以轻松进入天牢当中。”


  我深吸了一口气,看向漓陌:“我需要姑娘帮我,拿到这块令牌,然后扮成男装以三殿下的名义去天牢看慕容潋,就说三殿下顾念他毕竟在与北胡一役中有功,特命人来送他最后一程。我会写一张纸条给姑娘,请姑娘伺机将它并‘彼岸生香’一道交给潋,他看了,会明白该怎么做的。”


  漓陌跟在苏修缅身边多年,医术武艺均得他亲传,一手易容术更是出神入化。


  苏修缅曾出言若她离了邪医谷,在江湖上另立门户,不会比淳逾意、萧圣音差,也曾有过这样的意思放她离开,可是,漓陌却说什么也不肯走。


  事到如今,我只能寄望于她,也相信她能做得到,即便是我没有被南承曜禁足,隆起的小腹也无法掩饰身份,我一样需要她帮我。


  只是,我很清楚她一直以来对我的厌恶,又怎么会轻易答应帮我?


  果然,漓陌冷笑着开了口:“三王妃想得倒是挺好,只是我凭什么要帮你?”


  我和缓而坚持的开口:“我自然没有办法勉强姑娘,我这想让姑娘知道,如果潋有事,那么我一个人独活在这个世上,也没什么意义了。”


  “你死你活与我何干?”漓陌依旧冷笑。


  我深深吸了一口气:“自然是没有关系,姑娘还可以自此解脱回邪医谷复命,只是不知道姑娘会怎么跟苏先生说。”


  她冷冷看我,声音亦是寒若冰霜:“你在威胁我?”


  我垂下眼眸,轻轻开口:“对不起,我只要潋能活着。”


  “三王妃似乎忘了,三殿下是何等厉害的人物,他的寝殿,是旁人能随便进去的吗?更何况还要拿到令牌。再说了,王妃就不怕皇帝老儿不解恨,非要在慕容潋诈死的尸体上砍上个百千刀才罢休?”她的语速越来越快,声音冷而尖锐。


  “那就是我的事情了。”我缓缓闭上了眼:“无论用什么法子,今天晚上,我会拖住三殿下,剩下的人,我想对姑娘而言,就不是问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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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姐,你一个人留在这里真的没事吗?”疏影担忧的看着我。


  “没事,我只是想一个人静一静,今天晚上你就先去画意那里睡上一宿,也让我寝殿里服侍的人都下去吧。”我看着她轻道,伸手揉了揉眉心的倦意。


  她看我这样,也不敢多说什么,点头带着小丫鬟们都下去了。


  漓陌冷笑看着我:“王妃还真是会作戏,是不是从前在公子面前那些个纤纤弱质的样子,也全都是装出来的呢?”


  我没有理会她话语中的厌恶嘲讽,只是看着她轻道:“我不想说谢谢,但是姑娘的恩情,慕容清会永远铭记在心,虽然姑娘并不稀罕,但从此以往,只有姑娘开口,但凡是我能做的,慕容清绝无半个不字。”


  “慕容清?”漓陌笑了起来:“她可早死了,我找谁开口去?王妃是当慕容清当得忘乎所以了呢,还是在和我玩文字游戏,给一个永远也兑现不了的承诺?”


  我僵了一下,闭了闭眼,然后缓缓开口道:“不管是慕容清还是宁羽倾,都不会忘了对姑娘的承诺。”


  “那如果我要你永远不见公子呢?”她依旧笑问。


  我深深吸气,然后开口道:“如果这是姑娘要我给出的回报,那么我答应你,只要潋没事。”


  漓陌的笑容骤然冷了下来:“在你心里,就连慕容潋都比公子重要?”


  我不知道该怎么接口,而她也不等我反应,冷冷道:“三王妃欠我的承诺,可记好了,我总有一天要讨回来的。还有,若是王妃拖不住三殿下,又或者是皇帝老儿非要在慕容潋身上砍个百千刀才解恨,那么就连公子也怪不得我了。”


  她说完,转身就走,清冷的身影很快便消失在了夜色当中。


  门重又合上,我静静坐着,看天色一点一点的暗了下来,起身将桌上备好的酒倾倒在寝殿四周的窗棂布匹之上,然后将高照的红烛扔下。


  酒是上好的酒,火势不一会就蔓延了起来。


  南承曜在思渺轩的种种表现,又刻意将我禁足在归墨阁内,就已经意味着他是铁了心不会帮潋,甚至于不会让我有机会牵涉到潋的事情里来。


  既然这样,若只是单纯请他过来,他未必会见我,所以,这或许是我唯一的出路。


  我其实是在赌,赌他对我是在意的,赌他并没有不要这个孩子,赌我原来的猜测其实是错的。


  而即便是我赌输了,也不至于会一败涂地。


  按着他话里的意思,他还需要我继续担着三王妃的名,以笼络民心,那么,也绝不会轻易放任我葬身火海。


  只是,我一面用沾了清水的纱布捂住口鼻,一面伸出左手抚上自己的小腹。


  我的孩子,我曾发誓不再让任何人有机会伤他一丝一毫,可是如今,让他陷入危险当中的,却是我自己。


  虽然之前已经请漓陌帮我施针稳固胎儿,我也在房间里备下了足够的清水和纱布,避免吸入过多的浓烟对孩子不利,可是,我依旧是,没有能够好好的照顾他。


  火势越来越大,门外喧嚣而惊惶的声音,断断续续的传来——


  “……王妃还在里面,快去救王妃……”


  “……现在烧成这样,已经进不去了,只能想办法灭火……”


  “……快去禀告三殿下……”


  我慢慢闭上了眼,归墨阁的这场大火,应该会吸引过整个三王府的注意力,漓陌拿到令牌应该也更加容易。


  只是,我不知道他会不会来,又要我等多久?


  即便是掩住了口鼻,浓烟却依旧呛得我不住流泪,一下一下,痛苦的咳着。


  我用尽全力保持自己意识的清醒,忍受着高温以及渐渐逼近的火舌侵袭。


  然后,我看见了他,披着浸透了水的褥子,从熊熊的火光当中而来,越来越近。


  他发上的水滴落在我的面上,烟雾重重,我看不起他的样子,也开不了口说话,只知道他将身上湿透了的褥子紧紧的裹在我身上,然后抱着我避开已经开始坍塌的柱梁,从被火封住的窗口,一跃而下。


  他将我的脸按在他怀中,我看不见,只能听到风声。


  闭上了眼,是无力,也是不知道该怎么面对。


  若是清醒,我该对他说些什么,又怎么来留住他。


  很多话我说不出口,很多话他不会相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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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所以我只能闭着眼,假装自己失去了意识。


  他将我抱到了归墨阁的偏殿,疏影的哭声响在耳边,我心知她必然是吓坏了的,却无法开口安慰她。


  “殿下,不如先让疏影替王妃更衣免得王妃受凉了,殿下的衣服也湿透了,寻云已经带了新的过来这就伺候殿下换上。”寻云跟在我们身边快步走着,轻轻开口。


  我感觉自己的身体被小心的放到了塌间,然后疏影一面哽咽一面和几个丫鬟一道替我换下被那褥子浸湿的衣裳。


  然后有脚步声响起,我重又靠入一个温热的胸膛。


  有人用温毛巾替我轻柔的擦拭面容,亦是有人轻搭住我的手腕替我号脉,在整个过程中,我一直靠在南承曜的怀中,而淳逾意的声音响了起来——


  “幸亏她掩住了口鼻,才没出什么大事。”淳逾意松了手,继续道:“不过三王妃的身子本来就弱,从脉象上看她最近情绪波动极大,再这么下去不单孩子难保,她自己也会有危险。”


  “我还是那句话。”过了良久,南承曜的声音才缓缓响起,暗沉如夜。


  淳逾意含讽笑道:“有三殿下这句话,到时候我拿掉了孩子,三殿下可别又怪罪我。”


  依旧是过了很久,南承曜才再开口,只有两个字,沉到漠然:“不会。”


  我几乎是用全部的意志力来控制住自己不要颤抖,却没有办法止住,心底那越来越甚的冷意蔓延。


  然而,我却什么都不能做,只能放柔身子,靠在他怀中,任由他的手,一下一下,抚过我的长发。


  淳逾意走了,他坐直身子,似是想要放下我起身下塌。


  我暗暗做了个深呼吸,放软了身体,随着他的动作,状似无意识的,更加偎进了他的胸膛。


  我感觉到,他的身体似是一僵,然后缓缓的放松了下来,重又靠回塌间,依旧抱着我,气息沉默到柔和。


  时间一点一点的过去,虽然闭着眼,可我并不敢放任自己睡过去,我不知道他是不是也还醒着。


  不知道过了多久,门毫无顾忌的被打开了,然后漓陌的声音含讽带笑的响起:“王妃可真是本事啊,竟能将三殿下拖到现在呢!喏,三殿下,你的令牌,现在还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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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漓陌将令牌隔空掷了过来,南承曜伸手接住,也因此松开了原本拥着我的双手。


  “王妃交代我的事情我可都办好了,至于怎么去跟三殿下解释,后续又该怎么办,那可就是王妃自个儿的问题了。”


  漓陌的笑语里,带着毫不掩饰的厌恶和嘲讽,冷冷看向我与南承曜,语毕,也不再多留片刻,径直转身离开,连房门也懒得合上。


  我慢慢自南承曜怀中坐直了身子,其实并没有想到漓陌会这样做的,然而这一切却又在情理当中,我没有办法去怪她。



  毕竟是自己不择手段的威胁她在前,而她能顺利将“彼岸生香”交到潋手中,我已经打心底里感激她了。


  我转头去看南承曜,他一手握着令牌,却并没有分神理会,只是定定的看着我,暗邃幽深的眼底没有一丝可以解读的情绪,一言不发。


  “就想殿下听到的那样,”我深吸了一口气,不避不让的直视他的眼睛,然后一字一句的开口道:“我求漓陌帮我到倾天居取来殿下的令牌,然后凭借令牌进到天牢死囚当中去找潋,将一种名为‘彼岸生香’的药丸找机会交到他手中。”


  “归墨阁的这场大火,也是你自己放的。”他看着我,开口,明明是问话,却已经用了陈述的语气。


  我点头,本就没有想过能瞒住他,也不欲在这件事情上面多说什么,只是继续开口道:“彼岸生香,服用之后可以使人一个昼夜呼吸几无,身体僵硬,形同死亡,而一个昼夜之后,药效便自然消退,服用之人仍与常人无异。潋会在明天晚上服下这药丸,可是我不敢肯定皇上会不会非要在他身上砍上几刀方肯罢休,我求殿下帮我,不要让这样的事情发生,我只要他能活着。”


  “如果今天晚上我不来,又或者是来得晚了,你有没有想过,你或许会被活活烧死在这归墨阁当中。”他没有理会我方才的话,依旧深深看我,话语里藏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冷怒和紧绷。


  我平静回视他,开口:“那又如何?救不了潋,我一个人活在这世间也没什么意思了。”


  他的眼神骤然一冷:“你一个人?难道连孩子你也不顾了吗?”


  我忽然觉得想笑,而我也真的笑了出来,眼睛却灼热的疼着:“到了如今,殿下还来问我这样的话,不觉得可笑吗?”


  他的眼神微微转深,略一思索,似是明白了我话中的意思,伸手握住我的双肩,一字一句的开口:“不是你以为的那样,当日事出危急……”


  “殿下,我不想再听你的不得已,”我开口打断了他:“我只要你答应我,潋诈死以后,不要让他出任何的事,这就足够了!”


  他的眉心,忽而就栖上了一抹疲倦,眼底的暗色的光影那样沉,沉得几乎令人窒息:“清儿,原来你一直都不相信我。”


  我看着他,笑到落泪:“殿下要我怎么相信你呢?在你毁了我的家之后,在你对着杜如吟极尽恩宠之后,在你不要这个孩子之后,在你当着那么多人的面打了我之后——殿下,你高估我了,我并没有你想象当中那么坚强。”


  他暗黑的眼眸深处,现出些许震动的神色,忽而伸手再度握住我的双肩,语气中也带上了少有而外现的急迫:“清儿,如果我说,我从来都没有不要这个孩子,也从来都没有爱过旁人,你会不会信?在东宫和慕容家谋反这件事上,我算不得无辜,但并不是你想的那样,你又愿不愿意听我的解释?”


  “殿下,”我疲倦而无力的闭目摇头:“现在我唯一想要的,只是潋能活着,至于其他,我已经不在乎了,真的不在乎了。”


  过了良久,他慢慢的松开了手,起身下塌,令牌掉到了地上,碎成两半。


  没有再多说什么,他向门外走去。


  “殿下还没有答应我。”我看着他的背影,哑声开口。


  他顿了一顿,声音里带着些许倦意与淡漠:“如果你想要我答应,从此以往,再也不要做今晚这样的事。”


  说完,他并没有等我回答,径直离开,依旧挺拔的背影消失在夜色当中,不知道为什么,看起来竟带上了几分萧索的意味。


  我躺在床上,心底一片空茫,自然是不可能睡着的,睁着眼一直到天明。


  疏影进来替我梳洗更衣的时候,眼睛哭得又红又肿:“小姐,你吓死我了,他们都拦住我不让我进去,说火势那么大,进去也只能是再搭上一条命……可是小姐若是出事了,疏影还活着做什么,但我挣不开他们……后来三殿下来了,我从来没有见过他那个样子,根本就没有人敢拦他,他一个人什么也不说就那样冲进火场当中,又不知道小姐在哪里,就只能从第一层进去开始找起,那个时候刚好有一根着火的梁柱掉在他身后,只差一点就要砸到他了,逐雨眼看着都快晕过去了……”


  “好了,疏影,”我闭了闭眼:“都已经过去了。”


  她吸了吸鼻子,用力点头:“幸好小姐没事,只是小姐,从今往后,疏影半步也不要离开你了。”


  我轻轻抱了她一下,轻道:“傻丫头。”


  待到梳洗完毕,我走出偏殿,看大火过后的一片狼藉,心底复杂难言。


  秦安上前来对我请安开口道:“王妃的寝殿现如今已经住不得人了,秦安已经将荷风轩收拾妥当,虽比不得归墨阁舒适,但也算清幽,还请王妃暂时委屈几日,待归墨阁一切修葺完毕,再请王妃搬回来。”


  我点点头,带着疏影进屋收拾东西,其实也没有什么好收拾的,我的东西,大部分都在那一场大火中灰飞烟灭。


  料想着不会太久的,却不想等一切妥当我们进到荷风轩的时候,天色已经渐渐的暗了下来。


  我的心绪越发不定,却也明白,现如今这个紧要关头,自己是万万不能轻举妄动的。


  我躺在床上,了无睡意,终于熬到了天明,我强迫自己如平常一样起身梳妆,看书漫步,纵然心底已经是忧心如焚。


  直到快晌午的时候,疏影“哇”的一声哭着冲进了我房里:“小姐,外头都说潋少爷昨儿个夜里在牢里畏罪自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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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疏影用了“畏罪自尽”四个字,而不是“暴毙”,或者“离奇死亡”,我一直揪着的心,终于慢慢的放了下来,虽然并没有,也不可能完全落定。


  我看着疏影伤心欲绝的样子,却什么也不能说,什么也不能做,连一句安慰的话都不能有,只能陪着她默默流泪。


  起身出了荷风轩想要去找南承曜,他却并不在府中,寻云静静的看了我良久,方才一字一句开了口:“殿下出府去了,临行前交代,如果王妃过来,就请王妃回去等着,什么也不要做……其实寻云以为,王妃是什么也用不着担心的,因为即便是天塌下来,也有殿下帮你顶着,寻云只求王妃能够体谅,殿下也是人,他也会疼,也会累的。”


  这是她第一次,直视我的眼睛和我说话,没有了以往低眉敛容的恭顺。


  我闭了闭眼,没有说话。


  那天夜里,在归墨阁偏殿,南承曜说的每一个字我都记得,我不是不懂,他或许是爱我的。


  可是,这样的爱,我已经无力再去面对。


  我想我永远也学不来他的心狠无情,对人对己。



  或许我能够明白,甚至试着去理解,却没有办法心无芥蒂的接受,当一切没有发生过。


  就像是,他可以眼睁睁的看着曾经的我,从他眼前纵身跳下,而我却无论如何不能看着潋被问斩一样。


  那一段曾经,并不是我不记得,就不存在的。


  就如同,以爱为名,并不是所有的伤害就会被抹杀一样。


  我不知道自己还会遇到什么,也不知道他还会怎么做,我并没有他想象当中那样坚强。


  我已经太累了,而这个世界上有太多的事情,并不是有爱就可以的。


  回到荷风轩,或许是见我面色不太好,疏影强自忍住哭泣,反过来劝我道:“小姐,你不要伤心了,潋少爷最心疼小姐了,他如果知道,不会愿意看到你这个样子的,疏影服侍你躺一躺好不好?你不为了自己打算,也要想想肚子里的孩子啊!”


  我伸出手臂抱住她,我的疏影,总是全心全意的给我温暖的疏影,可是我却没有办法告诉她实情,至少现在不行,在潋还没有完全脱离危险之前,我根本就不敢去冒任何一丝的风险。


  等在荷风轩内,不是不心焦的,然而我想起了南承曜的话,并不敢有任何动作。


  一直到夜深了,我才再见到他,他的眉心栖着一抹疲倦,手中拿了一顶斗篷。



  这个时辰,除了疏影死活不肯离开我房间以外,下人们都已经睡下了。


  我一下子站了起来,忽而意识到自己的动作或许太急了,强自定了定神,开口对疏影说道:“疏影,你先下去睡吧,我有话想要和殿下说。”


  或许是亲眼看见南承曜冲进火场去救我的缘故,她听我这样一说,又转眼看了看南承曜,乖巧的点头出去了,帮我们带上了门。


  “殿下……”


  我刚开口,便被他的动作止住了声音,他伸手将斗篷披到我身上,亲手替我系好,出口的话语却是极淡:“慕容潋不会听我的安排,所以我来接你一起去。”


  我一直悬着的心,到了此时,才终于安定。


  我看着他眼底淡淡的青色,却终究只是微垂羽睫,轻声开口:“谢殿下。”


  他没有做声,只是深深看我,半晌,唇边勾出一个淡淡的弧度,似是自嘲又似苍凉,声音却淡漠得不带任何一丝多余的情绪。


  “不用,是我自己愿意。”他说。


  不等我有任何反应,他已经转身大步向门外走去,我看着他的背影,压抑下自己种种复杂心绪,跟上了他的脚步。


  他在庭院中站住,将手伸给了我,我暗暗做了个深呼吸,把自己的手交到他的手心。


  他微一用力,将我待到怀中,轻托住我的腰,开口:“闭上眼睛,不要怕。”


  其实我并不怕,潋曾经这样带我出府过,然而仍旧依言轻轻闭上了眼,只听得到风声在耳边呼啸而过。


  待到他唤我睁眼的时候,我们已经身处在了一个狭小昏暗的房间当中,我一眼便看到了塌上躺着的潋,什么也顾不得了,立时奔了过去。


  自他去了南疆,这是我第一次见他。


  他瘦了很多,或许正是因为这样,昔日明朗俊逸的面容上面,少了几分柔和与意气风发,多了许多棱角分明的冷厉与疲惫。


  我忍不住伸手,心疼的抚上他消瘦的面颊,虽然已经渐渐回温,但那依旧异于常人的冰冷,却仍是让我的心止不住的轻颤了下。


  从此以后,这个世间,将再也没有慕容潋的存在。


  屋内并没有其他人,我坐在塌边等潋苏醒,而南承曜静静的站在我身后,不发一言。


  当沉睡中的潋慢慢睁开眼睛的时候,我握着他的手,几乎是连呼吸都屏着了。


  “彼岸生香”,我虽然听苏修缅说过它的药效,却从未见过,更是第一次使用。


  用在自己至亲之人的身上,我没有办法不悬着心。


  他眸中涣散的光影慢慢聚拢了起来,我在他眼里看见了自己的影子。


  他定定看着我,眨了一下眼,又眨了一下,表情有些怔然。


  我深吸了一口气,止住不断上涌的泪意,放柔了声音,对他开口道:“你觉得怎么样了?有没有什么地方不舒服?舒展一下身体试试……”


  我的话没有能够说完,他忽然起身一把搂住了我,然而毕竟因为药力刚过的缘故,他方才的动作又太急,一时无力,重又重重的跌回到了塌间,而我也被他的手臂带着,整个人倒在了他身上。


  他没有放开我,反倒是加大了臂上的力道,紧紧的搂住了我,声音里听来,竟然含着一丝紧绷和颤抖:“二姐,我们一起离开这里。”


  他搂着我的手臂是那样的紧,紧到甚至让我感觉到微微的疼,我闭上眼,无声叹息。


  正欲开口说些什么,却忽然听到身后南承曜的声音冷淡传来,一字一句,清晰无比:“你觉得可能吗?”


  我感觉到,潋的身体,在那一刻,骤然紧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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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死死的抱住潋的身子,他一来因为药效刚过使不上太大的劲力,二来也是因为害怕伤到我不敢强推,所以并没有能够挣开我,只是依旧目带恨意的开口道:“二姐,就是他们姓南的,害得我们一家家破人亡,我不会放过他的!”


  “如果不是你姐姐,你连活着说这句话的机会都没有,还谈什么放不放过?”南承曜笑了下,眸光却极为冷淡:“放手,你姐姐还怀着身孕,经不起你这么折腾。”


  潋越发的怒意纵横,却不敢再乱动,眸中的惨痛恨绝让我的心止不住的生疼,却又担心他的胡搅蛮缠白白断送了自己的生机,情急的开口道:“潋,多亏了殿下肯帮忙你才没事的,你快别闹了!”


  他惨声笑道:“他先害得我家破人亡在前,现在又扮好人放了我,难道还要我感激他不成?”


  我紧紧握住他的手臂,闭目摇头,语气极轻却是一字一句的开口:“我只是要你好好活着。”


  他僵了一下,原本暴怒的气息慢慢的柔和了下来,似是想要开口说些什么,然而南承曜的声音却已经淡淡传来,不带任何一丝多余的情绪……


  “门外已经备好了马匹银两,足够你出上京安顿下来,天亮之前从安定门走,不会有人盘问。”


  他一面说着,一面将手中的“湛卢”扔了过去,潋下意识的伸手接住,原本愤恨的眼眸看着手中的“湛卢”慢慢转深,良久,抬起眼来,对南承曜嘲讽的一笑……


  “三殿下就不怕会放虎归山?你现在不杀我将来一定会后悔,因为总有一天我会回到上京让你们南家血债血偿!”


  “潋!”


  他却并不看我,而是目不转睛的盯着南承曜,南承曜却并不以为意,依旧是淡淡道:“要找我报仇,你首先得有命活着离开上京,天快亮了。”


  潋的眸光幽深,看着南承曜:“我不会领你的情,你记得我的话,我总有一天会回来的。”


  “我南承曜做事从不要人领情。”


  他的语音其实并不重,淡漠中透着些许决绝和苍凉,每一个字都沉进我心底,我回头,看见他眼底淡淡的青色。


  心底那丝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尚不及清理,潋已经一把抓住了我的手:“二姐,我们走!”


  “你觉得我会让你带走她吗?”南承曜冷冷看向他握着我的手,原本淡漠的声音里也带上了几分冷意。


  “难道继续留她在杀父灭族的仇人身边,每天过着生不如死的日子?”潋讥讽问道。


  南承曜的面色僵了一下,然后缓缓开口:“生不如死,那也是活着,只有活着,一切才有可能。”


  他闭了闭眼,重又冷声道:“离天亮只有一两个时辰了,到时候你连上京都出不去,带着她陪你一起送死吗?”


  潋依旧固执的拉着我的手,看着我的眼睛,以一种从未有过的认真对我开口:“二姐,你相信我,我不会让你受苦的,我们先离开这里,然后再找机会回来接三姐,我会有办法的,你相信我,你什么也不用担心。”


  他的眼眸深处,呈现出一种深沉的黑色,藏着些微的急迫和无法错认的温柔,语气中笃定让我略微愣了一下,却并不是开心。


  我在心底无声叹息,如果有可能,我更愿意他就此抛弃慕容潋的身份与责任,真正纵情山水,无拘无束的生活。


  可是,我看着他的样子,看着他眸底深刻的痛楚与执着,知道这一切也仅仅只会是我的希冀。


  然而,我却没有办法开口劝他什么,而即便是出言相劝,他也不会肯听。


  “要走你一个人走,不走你就留下来等死,我不可能让你带她走。”南承曜冷硬的声音里已经隐约带上了几分不悦,转身推门而出,而一声马匹的嘶鸣声,也随之传来。


  我深吸了一口气,一把拉住潋站了起来往门外带:“你快走,天就要亮了。”


  他死死的握着我的手:“要走一起走,我不可能留你一个人在这里!”


  我死命的一面推他,一面想要挣开自己被他握着的右手:“我不会跟你走的,你快走,我费那么大的劲把你救出来就是让你留在这里等死的吗?”


  他的犟脾气上来,也固执得不肯放手:“你和三姐是我在这个世间唯一的亲人了,三姐我现在没有办法救她走,但是若是连你我也没办法保护,我还活着做什么,不如死了算了!”


  无论我怎么样劝说,手上又怎么用力,他却只是固执的纹丝不动。抬眸看见欲曙的天色,心底越发的焦急起来。


  他的性子我太了解了,情知无法,索性心一横,我咬牙开口道:“你放开我,我根本就不是你姐姐!”


  他充耳不闻,冷笑道:“你连这样的话都说得出来了!但是我告诉你,没有用的!”


  “你以为我在骗你?我也希望是这样!可事实上我的确不是你姐姐,真正的慕容清已经死了!”


  或许是因为我语气中太深太沉的复杂情绪是无论如何也伪装不来的,他僵了一下,定定看着我不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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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闭了闭眼,强自调整了一下自己此刻的心境,开口:“潋,我从来都没有骗过你,现在不会,将来也不会,可我的确不是你姐姐。当年苏先生救了我和你姐姐,出于种种原因,他整易了我的容貌,让我顶替了你姐姐的身份,而我因为失去了记忆,也一直以为自己就是慕容清,直到前些日子我去了邪医谷,苏先生亲口告诉了我,我才知道的。我不会骗你,而苏先生也不会骗我,这一切虽然荒诞,可毕竟是真的……”


  “那你是谁,谁又是我姐姐?”他打断了我。


  “你姐姐已经死了,而我是谁并不重要。”我没有告诉他桑慕卿的事情,或许这样做很自私,可是她已经不在这个世上了,告诉潋也只能平添他的伤怀,或许有一天我会亲自告诉他的,但是,不是现在。


  我看着他的眼睛,几乎是用尽全力才能说出接下来的话语,然而每一个字,都无比清晰——


  “一直以来,你所依赖仰仗的家族已经垮了,不能够再给你庇护和荣光;你所信任的人也背弃了你,用你的信任甚至性命去换取荣华富贵名利地位;你的冲动几乎害死了你,而你唯一的亲人,只剩下滟儿,她还在等着你来救她离开,可是现在的你,根本就没有这个能力!”


  他不说话了,只是深深看我,而我依旧强撑着自己站直身子,一字一句的看着他开口:“所以,你不可以再这样恣意妄为下去,你要学会长大,因为从现在开始,这个世间能帮你的人就只有你自己而已。你要记得,从现在开始,昔日意气纵生率性而行的慕容家小少爷已经死了,这个世间再不会有慕容潋,从现在开始,你的人生是全新的,能依靠的人也只有你自己,你明不明白?”


  他的眸中,现出深深的震动,却依旧是瞬息不离的盯着我的眼睛:“你呢?就因为我们没有血缘关系,所以你要和我撇清关系,从此以后,只当我是一个陌生人?”


  我咬牙刚想点头,他却忽然一把将我紧紧的搂到怀中:“你不要说,因为你即便说了我也不信,我不是傻瓜,那曲‘思归’,那些情分怎么可能是假的?”


  我感觉颈项间,有微温的湿意,心底蓦然一痛,本能的想要抬头,然而他却没有让。


  他伸手,将我的脸牢牢的按在他怀中,话音里微微的颤抖,却一字一句,坚沉如铁:“你说的没错,现在的我并没有能力带你离开,但是,你等我,终有一天我会回来,我不会让你等太久的,我发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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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7


  南承曜站在门外,背对着我们,隔了并不算近的距离,我并不知道他有没有听到我方才说的话。


  他那样的人,既然选择先行出门,是不屑偷听的,而即便是他听到了,知道了我不是真正的慕容清,我也没什么好在乎的了。


  我看着潋在马背上的身影,越行越远,一直舍不得收回自己视线,而他,一次也没有回头。


  我所拥有的,已经越来越少,少得已经没有多少东西可以失去了。


  直到潋的背影渐渐看不见了,南承曜不知何时来到了我的身侧,伸手拥住我的肩:“你不用担心,他不会有事的。”


  我感到有些茫然,没有挣开他,却也仍旧怔怔看向潋远去的方向。


  他松开我,走向拴在树上的马匹,径直牵了过来,然后不等我反应,一伸手轻而易举的将我抱上了马背。


  我微微一惊过后,也就沉默了下来,他能做到这一步,我已经该感激他了,自己的确是没有理由让他陪我在这里漫无边际的傻站下去。


  南承曜也没多说什么,利落的跃上马背,将我圈在怀中,策马驰骋了起来。


  他用自己的披风裹住我为我挡风,我的身子微微僵硬,闭上了眼,并没有挣开。


  这匹马和之前潋骑走的那匹一样,外表看上去并没有多出色,然而现在自己真正骑上去了才知道,这马匹纵然是比不得“盗骊轻骢”和“逐风”那样的绝世良驹,然而却无疑算是百里挑一的好马了。


  我以为南承曜要带我回三王府,没想到马匹却往相反的方向一路奔驰,正微微的疑惑,一抬眼,前方豁然便是安定门。


  我有些震动,回眸去看他,他的脸印在明灭的天色中,如刀刻一般深竣。


  他没有说话,只是立马于安定城门下,自己先利落的跃下,然后伸臂将我抱下。


  安定门的守卫,本是面无表情的低垂眉眼,仿若泥雕一般立着,一副对周遭的一切不见不闻的架势,在见到他骤然出现之后,皆是微微一惊,然而也并未慌乱,只是默不作声的对他行了个礼。


  我们一路登上城门,所遇守卫寥寥无几,却毫无例外的都是如城门口的守卫一样的状况。


  我知道这是他安排好了的,能选在今晚在这里当差的必然不会是常人,也明白他带我来是想让我确认潋已经安然无恙的离开上京了,心底,不是一丝触动也没有的。


  他带着我一直登上安定门的最高处,扶着我的肩将我的身子微微转向城门外侧。


  我正不解,却忽然之间,在视线的尽头,发现了一个极小的影子正朝着远方奔去。


  克制不住内心的激动,我伸手握上城墙的棱角,其实什么也看不清的,只是一个模糊的移动着的影子,可是,我知道那是潋。


  那么,南承曜一路纵马飞驰带我来到这里,竟是为了可以让我多送潋一程吗?


  我没有回头,依旧看着那个渐行渐远的模糊身影,慢慢幻化成小小的黑点,然后彻底的消失在这苍茫的天地之间。


  可是,我知道,南承曜一直站在我身后,陪我一起目送潋的离去,那或许,是他来日的大敌,又或者,他根本就没有把潋放在眼里。


  我不知道自己站了多久,此刻的天色已经一点一点的亮了起来,这一次,南承曜倒是并没有催促我,他只是解下自己的披风搭在我的肩上,然后静静的陪我站着,直到他的一个下属提着一个食篮来到我们面前。


  “殿下,这个时候气温最低,城楼上风又那么大,这里一时之间也筹不出什么好东西,末将只提了些白粥上来,请殿下和王妃将就着暖暖身子。”


  那人我虽没见过,但听他与南承曜说话的语气并没有半丝客套生分,只是白粥,他也敢拿来奉与南承曜,想来是当真为他着想,应该是他的心腹之人。


  南承曜看了一眼热气腾腾的白粥,又看了看在寒风当中略微瑟缩的我,淡淡开口:“也好。”


  那人将我们请到供守军休息的房中,里面自然并没有旁人,他舀了一碗呈给南承曜,南承曜接过递到了我的面前:“先将就着暖暖身子,回府再让他们重新准备早膳。”


  我点点头,有些心不在焉的喝下,随他下安定门的时候,天色已经大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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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骑马一路回到王府,为了避人耳目,走的是后门,还隔了一段距离,便看到秦安眉目焦灼的站在那里不住张望。


  在我的记忆中,秦安一直都是平和沉稳的,我从未见过他这个样子。


  正微微的疑惑,然而下一刻,我的视线正巧触及了他看我的眼神,心,没来由的一沉。


  “出什么事了?”南承曜抱我下马,沉声问道。


  秦安踌躇了一下,就欲上前对他附耳轻言。


  我心底莫名的不安越来越大,有些急促的开口道:“出了什么事,不用回避我,就在这里说!”


  秦安看了一眼我略微焦急却坚持的神情,又去看南承曜,南承曜面无表情的站着,没有任何表示。


  或许是知道终究瞒不过,秦安低低的开了口:“疏影姑娘出了点事情,不过王妃不要担心,寻云和逐雨都在荷风轩照顾着她,也已经请了淳先生过来……”


  “究竟出了什么事情,我不要这样含混的回答。”我盯着他的眼睛,一个字一个字的问着。


  秦安默然半晌,终究还是开了口:“疏影姑娘清早起来没有见着王妃,有些着急的想要到倾天居来找我们询问,路过韶仪馆附近的时候,不小心撞到了杜姑娘,杜姑娘惊动了胎气,可能以为她是故意的,忧心孩子之下惊怒交加的命令韶仪馆的下人对疏影姑娘动了板子,我们赶到得晚了,虽然劝住,但疏影姑娘已经伤了。那些人我已经都处置了。”


  “清儿——”


  我眩晕了下,南承曜连忙伸手扶我,他的面色微微泛白,眼中带着极深的沉痛,似乎还有隐约的紧绷害怕。


  我深深吸气,稳了稳自己的情绪,然后站直身子,一点一点不留任何一丝余地的从他臂中挣开。


  我一眼也没有看他,转向秦安一字一句的问道,声音冷静到麻木:“疏影现在怎么样?”


  秦安目光中转瞬即逝的闪烁光影并没有能够逃过我的眼睛,虽然他很快便温良垂眸,平缓的语气那样真实。


  “秦安留在这里等殿下和王妃,并不知道疏影姑娘如今的状况,但是有淳先生和寻云逐雨在,请王妃不用太担心。”


  他是这样说的。


  我漠然的点头,再不多说一个字,进了府,一步一步往荷风轩赶。


  荷风轩只是一个小小的院落,没有办法与归墨阁相比,因此,才进大门,我便听见屋内淳逾意的声音随风传来——


  “……她的身子本来就受过重创,再加上气急攻心之下跑出去受了寒,又骤然经了这么一顿毒打,如今就算是我,也是爱莫能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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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8


  我轻轻推开房门,房中诸人见我进来,纷纷起身,看向我的眼神里,复杂中略带了一丝愧疚和不忍。


  疏影的伤口应该是已经处理过了,此刻,她正安安静静的趴在床上,身子盖了一层薄薄的床单,闭着眼,依旧是清秀乖巧的样子,就像是在沉沉睡着一般。


  只是,她的唇色青白,脸上,连一丝血色也没有。


  淳逾意见我进来,怔怔看着我,一动不动。


  我并没有理会他,只是对白衣胜雪的漓陌开了口,声音轻而飘忽:“漓陌姑娘,求你救救疏影,我求你,救救她。”


  漓陌自疏影塌边起身,看我的眼神里第一次没有带上嘲讽厌恶,她只是淡淡开口:“三王妃,不是我不想,只是医者医病不医命,我无能为力。”


  我的手足一片冰凉,漓陌面色一变,上前一步一把抓住我的手,迅速将银针扎入几个穴位,然后开口道:“王妃也是懂医术的,生老病死本是人生常态,不必太过于难过,就算不为了你自己,为人父母,也该为了你腹中的胎儿考虑。”


  我闭上眼,定了定神,却忽然听见疏影轻轻唤我的声音——


  “小……小姐?”


  我慌忙想要奔过去,而漓陌的声音低低传来,似是带了一丝叹息:“有什么话,王妃好好和她说说吧。”


  我坐在塌间,握住了疏影的手,那样紧,就像是想要握住她不断流失的生命一样。


  她的精神似乎好了一些,看着我,目中竟是放松和欣慰的神色:“小姐,还好你没事,我早上见你不在,怕死了……”


  我的眼泪掉了下来,握着她的手,难过自责得说不出话来。


  如果,我从一开始就对她坦白;如果,我昨夜没有支开她,又或者是告诉她我要出去;如果,我没有在安定城门上空站那么长时间;如果,我没有喝那一碗白粥……


  是不是,她就不会出事?


  “小姐……你不要难过……我有话想要对你一个人说……”


  疏影有些费力的开口,寻云闻言,立刻带着屋内众人一道出去了,南承曜深深看我,我能察觉到他的视线其实一直都没有离开过我身上,却一次也没有回头。


  他终究只是静默转身,一句话也没说,门合上,隔绝两端。


  “小姐,对不起,我不能再照顾你了……”疏影的声音轻轻响起:“我对不起相爷和夫人,对不起真正的清小姐,我原想着,我永远也不要对你和苏先生说这三个字的,可是我还是没有做到……”


  我震动的看着她,而她费力的对我牵了一下唇角,继续开口道:“其实,从那天桑姑娘来找我们以后,我慢慢的回想,知道或许她才是真正的清小姐……因为那么多的事情,都是只有我们两个人才知道的,她还知道我手臂上的伤……”


  她顿了顿,突然转了话题开口问道:“小姐,你还记不记得你教我弹的第一支曲子?那曲‘幽兰’?”


  我含泪点头,她见了,也心满意足的笑着点了点头:“我也记得,还记得你教我读书,教我写字,还有在漠北的时候,你为了救我,连命都不顾……所以,疏影的小姐就只有你一个,只会是你……咳咳……”


  “我知道,我都知道,你不要说了……”


  我握着她的手,泪如雨下,而她依旧目带依恋与不舍的看着我,轻轻开口:“小姐,我总是急躁,总是经不住事,可我本来是想要永远都守着这个秘密的……可是,现在慕容家已经垮了,你不要怪三殿下,我看着他冲进火场救你,他是真心对你好的,小姐……还有,我挨打的事,你也不要怪他,这本来就跟三殿下一点关系都没有的,是我自己不小心,你不要伤心……也不要为了我去做什么……咳……”


  我的眼泪,一滴一滴的落在她的手背上,而她眼中的光彩,已经开始一点一点的涣散,声音,却依旧费力而固执的响起——


  “小姐……你答应我……你不要怪三殿下……你要原谅他……像从前一样……像在漠北的时候……因为……只有这样……你……你才能……幸福”


  她的声音,渐渐的低了下去,最后两个字,幸福,其实已经模糊得难以辨认,可我知道我不会听错,就那样,轻飘飘的沉入我的心底。


  我抱着她的身子,感觉她在我怀中一点一点变冷,我不想放开,我的疏影,平日里是最害怕冷的。


  我不知道自己坐了多久,直到轻轻的推门声响起,南承曜走到我的面前,试探性的扶住我的肩,向来淡定自若的语气中,竟然第一次带上了几分迟疑和沉痛,他唤我:“清儿……”


  我没有挣开他,甚至没有改变抱着疏影的姿势一分一毫,只是静静抬眸,一眨不眨的看着他:“殿下,疏影死了。”


  他的眼中现出痛意和怜惜,似是想说些什么,却不知道该怎么开口一样。


  而我依旧死死的盯着他的眼睛,一个字一个字的开口道:“是被杜如吟活活打死的。”


  他忽然一把紧紧搂住了我:“清儿,我知道你有多痛有多恨,你放心,我不会让疏影就这样白白枉死的,你相信我……”


  “殿下打算怎么做?”我在他怀中,没有挣扎,只是一字一句的开口:“如果我说,我要杜如吟现在就给疏影陪葬,殿下答不答应?”


  他的身子似是一僵,搂着我的力道也不自禁的加大,有些困难的开口道:“清儿,你相信我,我不会放过她的,但是,现在还不行……”


  “出去。”我漠然的闭上眼,打断了他的话。


  “清儿……”


  他的语气里似是带上了一丝惶急,而我却再也不想,也没有办法再听下去,我开始死命的挣扎,那样无力而绝望——


  “你出去,疏影还在这里,我不想看见你,你出去,出去,出去!”


  他抱得越紧,我挣扎得越厉害,我能感觉到他怀抱中所有压抑的沉痛,可是我的痛,又有谁知道?


  或许是声响太大,漓陌急急的冲进门来,冲着南承曜骂道:“你想逼死她吗?还不快让开!”


  南承曜悚然一惊,松手,幽黑的眼眸深处,震痛而苍凉,有些麻木的任秦安和寻云半推半拖的拉出门去。


  漓陌也不劝我,只是飞快的在我身上各个穴位施针,我一动不动,按着她的话抬手,放手,深呼吸。


  “三王妃这个样子,不会是疏影想要看到的,逝者已矣,王妃就算为了肚子里的孩子,也不能再像方才那样激动了。”或许是因为施针耗费了她太多的心力,漓陌的面色有些苍白。


  我点头:“我想一个人陪陪疏影。”


  她没有多说什么,提着药箱出去了,帮我关上了房门。


  我看着怀中疏影如同熟睡一般的容颜,轻轻开口:“对不起,我知道你不要我为你做什么,是我自己,办不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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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9


  疏影一面笑,一面提裙盈盈跑着,风吹起她嫩黄的衣裙,她笑得眼儿弯弯。


  “跑慢一点,一会咳嗽起来又该难受了。”我跟在她身后,想要将手里的披风给她披上,她的身子不好,是最经不得冷的。


  然而,她却如同没有听到我说话一样,依旧自顾自的笑着,跑着,忽而在一个转角处,撞上了大腹便便的杜如吟。


  杜如吟的眼神是那样怨毒,怨毒当中又带了几分得意,疏影被按在了矮凳上,然后板子毫不留情的,一下一下,重重砸到她的身上,血慢慢的染红了她嫩黄的衣裙。


  可是,她的面上却依旧带着笑,她遥遥看着我,呓语一般开口,小姐,你要原谅三殿下,只有这样,你才能幸福。


  我想要冲过去救她,可是却根本动不了一分一毫,声音哽在喉间,压得我喘不过气来,只记得自己,满脸冰凉的泪。


  “……王妃烧得很厉害……幸好三殿下没走,一直暗地守着,发现得及时,现在还不算晚……我要人参、黄芪、生地、鳖甲、香附……我施针的时候绝对不能受任何打搅……”


  恍恍惚惚间,我仿佛听见漓陌的声音干脆冷静的响起。


  “……淳先生,我见过你之前开的那个方子,我不知道你究竟意欲何在,但是如今情势危急,我的‘画鬓如霜’针力还不够,所以我必须要请淳先生在一旁辅针协助……三王妃是公子看得比自身性命还重的人,你救了她,整个邪医谷都会记得你的大恩,而若是你有什么动作,同样的,你就是与整个邪医谷为敌。我还想告诉你一句话——医者父母心。”


  “……从我答应帮她撒那个谎开始,我就已经放弃了……我写了那个方子,也算是没有违背卿儿的意思……至于,至于她用不用,就不是我能管的了……”


  “……开始吧……”


  漓陌和淳逾意的声音交替的在我梦中响起,亦幻亦真。


  我的身体时而犹如火烧,时而如坠冰窟,似是酸痛,又不尽然,直到最后,黑暗一点一点的袭来,将我细密而温存的包围。


  再次醒来的时候,意识依旧混沌,我看见疏影在喂我喝粥,下意识的张口,如同以往的每一次一样。


  可是慢慢的,疏影的面目不知怎的变成了寻云,那一口粥还没来得及咽下去,就那样生生哽在了喉间。


  记忆的碎片仿若灵光一般蓦然闪过我的脑海,我忽然意识到自己方才吃的是什么,其实并不是我故意,身体已经诚实的做出了反应,连我自己都控制不住,伏在床边,将方才喉间的粥吐的一干二净,就连五脏六腑也要呕出一样。


  怎么能忘记,如若不是这一碗粥,疏影或许就不会出事,依旧还是那样纯良笑着,声声唤我小姐。


  “清儿……”


  南承曜慌了,连忙让寻云出去请人,我这才发觉原来自己一直被他抱在怀中,想要挣开的,却连一丝气力也没有,就连开口说出“放开”两个字,似乎都做不到。


  不多一会,门外传来一阵急急的脚步声,我以为是漓陌或者是淳逾意的,却没有料到撞入眼帘竟然是苏修缅清绝冷寂的身影。


  “苏先生,不是说王妃已经没事了吗,为什么会这样?”寻云急急问道。


  苏修缅看了一眼碗中的粥,又看我,然后拿起南承曜随手放在案上的粥碗,来到我塌间坐下:“倾儿,你听着,你现在的身体很弱,只能靠最清淡温补的粥食来补充元气,这个粥其实也算是药,是我让漓陌亲自熬出来的,你就算再难以下咽,为了你肚子里的孩子考虑,也要逼着自己喝下去,知道吗?”


  他向来清冷的眼眸深处,带着一抹隐约的心疼与焦灼,我的双手无意识的护上了自己的小腹,一动不动的看着他,眼泪忽然就怔怔的掉落了下来:“疏影死了。”


  开口,声音沙哑无力得连我自己也不敢相信。


  他眼中怜意更甚,点头,声音是久违的温和,一如很久以前的记忆:“可是我相信,她不会愿意看见你这么折磨自己,这并不是你的错。况且,你也并不是一个人,你还有肚子里的孩子,倾儿,我知道你很疼,也很累,可是,你要坚强,你肚子里的孩子还需要你保护。”


  我感觉到,南承曜拥着我的双手微微发紧,可是他一个字也没有说,而我亦是无心无力再去理会他,只是很努力的就着苏修缅的手,喝下了那一勺粥。


  我是真的很想要咽下的,可是,我做不到,我拼尽全力也克制不住自己的反应,我的身体比我的意志更加倔强,几乎是以一种最蛮荒的本能抵制着粥液的下咽,我再度呕了起来。


  “不用粥,换做渗汤之类的可不可以?”南承曜的声音里带上了从未有过的惶急和心痛,对着苏修缅问道。


  “如果可以,我从一开始就不会逼她去试。”苏修缅并没有看他,依旧握着勺喂到了我的唇边,方才淡漠的声音也变得柔和:“倾儿,再试一次,好不好?你已经做了母亲,你要坚强。”


  我点头,可是依然做不到,身体似乎有自己的意志,并不听从我的支配,我看着苏修缅手中的粥碗,身体虚脱而轻微痉挛。


  南承曜骤然放开了我,寻云在他的眼神示意下在他方才的位置坐下,代替他扶住了我。


  而他一句话也不多说,接过苏修缅手中的粥碗,自己先喝了一口,然后他的唇,便压了下来,不顾我口中尚有残留的秽物,强硬的撬开了我的唇舌,将口中的粥渡了过来,然后一手牢牢揽住我的腰,一手紧紧的扣着我的后颈,逼迫着我生生将粥咽下。


  一次又一次,我不知道自己咽下多少,又呕出多少,只记得他唇舌的力道,强悍而绝望,而他揽在我腰间的手,那样紧,紧到微微颤抖,颤抖着沉痛。


  在之后很长的一段时间里,我的意识一直都是昏昏沉沉的,我依稀感觉到有人抱着我,一遍一遍唤我的名字,就像是,很久很久以前一样。


  可是我知道,这一次,我睁开眼,现实依旧是现实,我再没有忘记一切的幸运。


  他亲吻我的发心和额头,告诉我,清儿,过去了,一切都过去了。


  过去了,可是怎么过去?


  有谁知道,如果爱到了尽头,恨到了尽头,想要回头,还有没有路?


  我不知道自己过了多久,才真真正正清醒过来,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南承曜的一句话,我才清醒。


  他握着我的手,对我开口,声音温柔到小心翼翼,竟然有点不像是他了:“清儿,滟儿要走了,你想不想去送送她?”


  “走?”我的心一惊,哑声问:“去哪里?”


  “你别着急,她没事,”他连忙握住我的手:“太子被废黜,贬往幽州,她只是跟着一道去。”


  “滟儿已经不是太子妃了,她又快要生产了,幽州那么远,为什么要她也一起去?”


  他静静看我:“是慕容滟自请随废太子一同前往的,她语意坚决,我已经安排人上奏请父皇赦了她的死罪,你不用担心,一切都已经过去了。”


  “废太子?”我定定看着他的眼睛,适才忧心滟儿,到了此刻,我才理清他话中的意思,唇边忽而就带出一抹嘲讽而微凉的弧度:“那我是不是应该恭喜殿下,终于得偿所愿?”


  他的眸中蓦然一痛,却终究是,什么也没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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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0


  我不知道自己究竟昏睡了多久,一梦醒来,沧海桑田。


  太子被废,大腹便便的滟儿要随他一道被贬幽州,而杜如吟,连同她腹中的胎儿一道,死了。


  我不知道事实与真相究竟是什么,漓陌告诉我的时候,语气用词皆是极为平淡,就像在说一则很久以前无关的故事一样。


  她告诉我,杜如吟在前往普济禅寺替腹中胎儿祈福的时候,被太子府的死士挟持,借以威胁南承曜交出那份预谋废嫡的密函与名单。


  事情,正发生在疏影死后的第五天。


  南承曜自然是不会答应,指派杜如滔亲领精兵前往营救,这其中有怎样的惊心动魄漓陌并没有说,只是告诉我,疏影并没有白死,杜家兄妹,已经为她陪葬。


  而杜奉安,因为受不了这突如其来的刺激,形同痴疯,逢人便说自己的女儿不日便可当上皇后。已被皇上降旨,罢了所有官爵。


  我不知道南承曜是通过了什么样的手段才让那批死士供出太子的,又或者就连这批人的存在都只是一个莫须有的幌子,他们真正效忠的人,指不定是谁。


  可是,这一切都不再重要,重要的是,皇上相信他。


  而也正是经由这一事端,引发了太子的最后一搏,逼宫。


  可是,这原本就是他费尽心思设下的局,又怎么可能会让太子有半分胜算。


  皇上本是动了“玉杯夺魄”的杀意的,却最终只是降旨,将太子废为庶人,贬往幽州苦寒之地。


  或许是因为他也老了,再经不得这样白发人送黑发人的凄凉,更何况送走的那一个,还是他亲手了断的。


  漓陌告诉我这一切的时候,马车正缓缓停了下来,南承曜亲自替我们掀开了车帘。


  “三王妃,我告诉你这些,是因为我不知道令妹会怎么样跟你讲,所以我先让你知道我所了解的最客观的真相,让你能做好心理准备。你的身子再也经不得任何折腾,再来一次情绪过激,不用说孩子,就连你自己的命,恐怕也保不住了。”


  漓陌说完,径自下了马车,而我缓缓抬眸看向面前的南承曜,没有动弹。


  我想过很多种,替疏影报仇的法子,却没有想到,没有一种能用得上。


  杜如吟死了,我该开心的,可是此刻心底越积越深的心凉和悲哀,又是为了什么?


  我看着他,唇边忽然就带出了一抹飘忽而微凉的笑意:“权势真的就那么重要吗?为了它,你可以牺牲自己曾经深爱的女子,甚至是自己的亲生骨肉。”


  他的眼中,晦暗如夜,眸心深处却又偏偏带着一丝希冀的亮光,微弱却顽强得不肯熄灭:“清儿,不管你信不信,我从来都没有爱过旁人,那个孩子,并不是我的。”


  他的语气暗哑,带了一丝苦涩与苍凉,声音只有我们两人能听得见。


  我看着他眼底淡淡的青色,想起了画意告诉我的他一直守在荷风轩的话语,却只是缓缓的闭上了眼——


  “殿下,你让我觉得很可怕。”


  他眼中微亮的光渐渐黯了,我没有再看他,只是径直下车,我现在什么也不愿再去想,我只是想要见到滟儿,我只是想要她平平安安,余生静好。


  这是我第二次来太子府,并没有去瑞凰楼。


  我跟在一个低眉顺眼的下人身后,来到这个简陋的院落,南承曜和漓陌都默不作声的跟在我身后。


  我不知道是不是南承曜已经做好了安排,这一路上,竟然安安静静,一个人也没遇到。


  “三王妃,你记着我方才说的话,不管发生了什么,情绪都不能太过激,我就在外面候着,你有任何不舒服的地方,要马上叫我,我并不是在和你说笑,你明白吗?”


  我点了点头,轻声道谢,然后推开了面前的门。


  屋内的女子,褪尽华服,小腹高高的隆着,即便是身处在这简陋粗鄙的房间当中,她也依旧是清傲而美丽的。


  她见到我,笑了一笑:“没有想到,我走之前还能再见见你,姐姐。”


  那一声“姐姐”,让我的心控制不住的刺痛了下,我看着她高高隆起的小腹,强自压下自己心底的情绪:“滟儿,你为什么要自请去幽州,那么远,你的身子怎么能承受得住?”


  “姐姐以为我为的是什么?废太子吗?”她依旧是淡淡的笑,摇了摇头:“不,我为的只是我自己和肚子里的孩子。”


  她的双手,缓缓的抚上了自己的小腹:“我没有那么伟大,陪他共患难,我会这么做,只是因为我知道,留在上京,南承冕又不在身边,即便是逃得过死罪,日子也不会好过,下人们其实是最势力的,从前在家里看那几个不得宠的姨娘和她们的孩子就知道了的,只是有一天,自己身临其境,才真正明白那究竟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


  我想起方才进来的时候,她的小院落里连一个下人也没有,即便是因为南承曜刻意的安排,可我环视了一下她住的房间,竟是连寻常茶点都没有备下。


  禁不住心一酸,而滟儿却如同浑然不觉一样,自顾自的谈笑轻言:“我选择跟南承冕一起去幽州,至少他会对孩子很好,而无论是在毁了慕容家还是在废太子妃的事情上,我知道他对我是有愧疚的,所以日后待我也不会差,即便环境恶劣一点,也总比留在这里强,至少,我的孩子会更安全。”


  “滟儿……”我唤了她的名字,却不知道该怎么接下去。


  她却忽然转眸看我:“姐姐,我一直欠你一句对不起。”


  我有些不明所以,她笑了笑,轻轻吐出两个字:“漠北。”


  我的面色微微一变,她见了,微笑道:“姐姐别误会,我虽然深知官宦之家连亲情也可以利用的道理,自己却还不屑去做那样的事,是后来有一次我无意间撞破的,那时我才知道这原来是南承冕利用我设下的一个局,可是已经晚了,不过还好你安然无恙,甚至因祸得福,我还记得我去恭喜南承冕的时候,他气得脸都白了,差一点没失控把我掐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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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震惊得说不出话来,不仅因为她方才所说的话,更因为她漠然带笑的语气。


  “姐姐不用这么看着我,其实我知道他是爱我的,或许我也爱他,只是我们似乎都喜欢以激怒对方为乐。”她笑了笑:“从那次之后,我才知道,原来他早就知道我对三殿下的那份心思了,所以才会设了那个局。到后来,他也不避讳了,总是对我笑着说三殿下的种种风雅事迹,和姐姐又是如何恩爱,可是他越说,我面上的笑容就越无懈可击,偶尔还会符合两句赞誉的话来气他,外人都道太子和太子妃是天作之合,相敬如宾,又有谁知道其中的真相呢?”


  “滟儿,你为什么要这样呢?”我闭了闭眼:“你曾经告诉过我,慕容滟只会有东宫太子妃这一个身份,为什么不让自己好过一点?”


  她淡漠的微笑当中,终于出现了一丝凄凉的裂痕:“那是因为,说那句话的时候,我还能看到希望,可是当我发现所有的温情都是欺骗的时候,我只能绝望。”


  她的眼泪掉了下来,却没有理会,依旧微微笑着,对我开口:“姐姐,你还记不记得,我跟你说过的,我为什么会嫁给南承冕?”


  我点了点头,心里却因为某个预感而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母亲告诉我,是他看上了我,硬逼着父母要娶我,家里没有办法。”滟儿凄然微笑,眼泪滴落在她的粗布衣裙上,很快便寻不见了,只有那晕出的水印,证明它真真切切的存在过:“可你知道事情的真相是什么吗?他是看上了我,没错,可是根本不用他多说什么,仅仅只是席间略带欣赏与痴迷的眼神,就已经足够让我的父母不惜一切也要将我推到他身边了。”


  她闭上了眼,泪掉得越发急了:“姐姐,你知道我为什么会未婚先孕吗?我一直以为那盅燕窝是南承冕做的手脚,其实从我答应住进东宫的时候我就想到会有这一天了,也从来没有怨过,我只是没想到,竟然会是母亲。”


  “滟儿,”我费力的开口:“或许这不是真的……”


  她摇头,有些恍惚的笑了起来:“我也希望,这不是真的,我也希望,那天我没有去书房,没有听到这一切……”


  她闭了闭眼,调整了一下自己的情绪:“其实我知道,因为三殿下手里的废嫡密函和在朝廷日益壮大的势力,让他心生不安,所以和父亲一起图谋篡政,只可惜事情败露了,他为了自保,只能将一切都推到慕容家身上,也是为了自保,废了我太子妃的名,我并不怪她,换了我是他,或许也会做同样的事情。只是我看着他与父亲反目,不惜一切的想要拖下对方以求自保,忽然就在想,父亲与母亲机关算尽,可曾想过会有这么一天?”


  她的声音,依旧很淡,淡到飘渺,却又藏不住隐约的颤抖,我什么话也说 不出,只是走过去紧紧抱住了她,她柔顺的将头靠在我的颈项间,与我依偎。


  “姐姐,”她依旧靠在我的肩上,轻轻开口:“我告诉你这些,是想要你知道,就如同我自请随南承冕去幽州一样,慕容家已经垮了,可是我们还活着,不为了自己,也要为肚子里的孩子考虑。况且,三殿下是真的待你好。”


  我略微僵了一下,没有说话。


  而她依旧静静开口:“他来找过我一次,为了这次见面。他说你身子不好,交代了我很多,我看得出来他是真的在意你,也想明白很多事情,比如说,皇上为什么会赦了我的死罪,本是贬斥流配,又为什么会有恩旨下来可携一名稳婆家仆同往,我可不认为这是南承冕争取来的,如今的他,说话已经没有任何分量,更何况,他爱我,但更爱他自己。”


  临行的时候,我握着她的手,不知道该怎么嘱托,只能对着暗香轻道:“你要好好照顾滟小姐,还有她肚子里的孩子。”


  暗香乖巧的点头:“我会的,只是清小姐,我就要去幽州了,你告诉我姐姐不要牵挂我,要照顾好自己,我总有机会回来看她的。”


  我的心一疼,险些站立不住。


  一双手,稳稳的扶住了我的腰,他掌心的温热让我的心强自镇定了下来,却依旧不敢开口,害怕一开口,眼泪就会控制不住的掉下来。


  滟儿看着我,似是明白了什么,开口:“你放心,暗香跟着我,我不会让她吃什么亏的。”


  我闭上眼睛点了点头,而南承曜搂着我,对滟儿开口道:“我们走了,孩子的事你不用担心,我已经安排过了,一路上都会有人照应,我答应你的也会做到。”


  穿过狭小而萧索的庭院,眼看就要离开,我再也忍不住,流着眼泪回头去看,或许,这是此生我看滟儿的最后一眼。


  她依旧站在那里,静静的看着我们,眸光温良如水,唇角却隐约带了一抹柔和的笑意,整个人如同陷入了一场遥远的追思。


  上元华灯明明灭灭,太液湖畔香车雪柳,那人自熙熙攘攘中翩然而来,赢下了宫灯,交到她手中。


  “待殿下来日到我慕容相府,滟儿必然亲自谢过殿下的赠灯之情。”她说。


  顾不得礼法羞涩,只是不愿意和他错过。


  然而,却终是错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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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先师留下的手记里曾记载,因为你的母亲云端极受圣宠,所以你一出世,便被前朝皇上视为掌上明珠,甚至连只有皇子才能随行的围猎祭天,他也总带你在身边……”


  苏修缅的声音,含着微沸的水声响起,一室药香。


  而漓陌一袭白衣,低眉敛目,在一旁安安静静的煎药,冰不多说一个字。


  “……前朝皇上为你遍寻天下最好的名家,教你琴棋书画声乐舞蹈等等技艺,甚至然给你进入御书院随皇子们一起上学,而你也天资聪慧,惊鸿曲照影舞,虽然有幸亲眼目睹的人并没有多少,但只要见识过的人,无不惊艳赞誉,一传十、十传百,时日久了,便成了一个没有人能够企及的传奇……”


  没有旁人的时候,我会央他告诉我从前的事情,那一段已经从我记忆当中抹去的从前,却并不是,我不记得,甚至刻意回避,就不存在的。


  “……我曾在眉山遇见过你们一次,你裹着狐裘,只露出一双眼睛,我那是并不知道你的身份,只是听你叫他‘曜哥哥’,他待你很好……”


  我想起了那一日在太子府,滟儿告诉我,“三殿下是真的待你好”。


  同样的话,疏影也曾对我说过,她说,小姐,你要原谅三殿下,像从前一样,像在漠北的时候,只有这样,你才能幸福。


  幸福,那样远,又那么近,曾经,我离它,不过咫尺。


  “……你十三岁那年,前朝皇帝将你指婚给了他,那场大婚轰动了天下,不仅因为空前的排场与奢华,还因为,那场宫变。”


  滟儿曾经告诉过我,慕容家已经垮了,可是我们还活着,不为了自己,也要为肚子里的孩子考虑。


  可是,我并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做得到。


  在经历过那么多的事情之后,依旧心无芥蒂的,留在他身边,就当所有的一切,都不曾发生过。


  如果说,慕容家的事情,我还能够用滟儿的话来说服自己,毕竟,那一场谋反,并不是子虚乌有,毕竟,他们曾经,也是想要置他于死地的,甚至不惜通过我的手。


  可是,对于宁羽倾的身份,我又该如何自处呢?


  真的就这样自欺欺人的当作,自己只是做了一场荒诞而离奇的梦,不再去想,是他毁了我的家,也不再去想,他曾经逼我跳下万丈深崖。


  我只要去想,漠北那间寒冷而黑暗的密室里,他挟光明与温暖来到我面前;我只要去想,归墨阁的那场大火中,他将我紧紧拥在怀里,还有,还有我们共有的孩子,这样就足够了,是不是?


  人总是这样,知道怎样的选择才是最好的,可是却往往过不了,自己的心这一关。


  “倾儿,我知道你为什么会问我这些,只是当年那场宫变,世人传说的并不一定是事实,更何况,当日的南承曜身为质子,远在上京,在那次事件中,他究竟知不知情,又扮演了一个什么样的角色,除了他自己,没有人知道。”


  苏修缅静静看着我,良久,才再开口:“如果你想要理清自己的心,等他从齐越回来,就去问他,让他亲口告诉你真相,到了那时,无论你的决定是什么,我都会帮你达成。”


  “公子,药好了。”漓陌将刚煨好的药端了过来。


  苏修缅接过,用勺试了试冷热和药色,然后递给了我:“趁热喝吧。”


  我依言服下,而漓陌的声音重又轻轻响起:“公子,是时候练针了,漓陌陪你到静室闭关吧。”


  因为放心不下我,这段时间以来苏修缅和漓陌一直留在三王府中,从前在邪医谷的时候,苏修缅总是每隔一段时间便到藏风楼闭关,所以当漓陌不客气的提了之后,南承曜自然很快吩咐泰安备下静室,并派人在四周守卫,以做苏修缅闭关之用。


  我连忙道:“你们去吧,我现在已经没什么大碍了,你不用天天陪着我的。我记得从前你都是隔几个月才需要闭关一次,然后每次时间都不短,现在是不是因为我,每次都只闭关几个时辰就急着出来,所以才要每天都去的?”


  苏修缅静静看我,没说什么,倒是漓陌冷冷道:“王妃不用自作多情了,是我的‘画鬓如霜’总欠火候,公子才不得不每日提点我一二罢了。”


  我有些微窘,只能笑着点了点头,不知道该说什么。


  “你若是不困,可以出去散散步,对孩子有好处的。”苏修淡淡出言为我解困,说完,方才起身,行至门边,又顿下脚步,回头看着我开口道:“倾儿,你也该好好想想,如果南承曜回来以后,证实了齐越的新驸马就是慕容潋,你该怎么办。我不认为,慕容潋只是单纯的想要当这个驸马。”


  我的心,不受控制的一沉。


  想起了那一日,南承曜离开时的情景。


  其实自太子府回来以后,他依旧是每日都来荷风轩陪我,我虽然没有办法全然的接受他,但看着他眼底的青色,太多的话与抗拒似乎都说不出来了。


  他也并不过多的纠缠我,只是静静的陪在一旁,看我喝药,看我弹琴,听苏修缅说腹中的孩子情况如何。


  有的时候,甚至一整天一句话也不说,只是这么静静的相对。


  那一天他将要替代病重的圣上,赴齐越参加齐越国君独生爱女天恋公主的大婚,齐越虽与南朝历来暗中敌对,但毕竟没有正式交战,表面上的外交功夫,总是要做的。


  他告诉我他要走的时候,我并没有说什么,依旧低垂眼睫拨动秦筝,只是指尖,却微微划破一个颤音。


  驸马的名字,叫做慕容潋。


  他说。


  我倏然抬眸,一时没控制好,指尖被琴弦划出细细的口子,然后血珠便涌了出来。


  他蹙了下眉,上前想要拉我的手,我却顾不得,只是一眨不眨的看着他:“殿下说的是潋吗?”


  “我不确定,但我觉得不会是同名。”他一面接过画意手中的药膏替我抹上,一面淡淡道:“南疆和齐越相邻,而慕容潋又早已经声名远扬,他有机会见到齐越重臣甚至是公主都不奇怪。只是,如果真的是他,他连名字都不去换,看来是真的存了报仇的心了。但至少你不用再担心,他并没有出事。”


  我忽然想起了送潋走的那一日,他握着我的手,告诉我他有办法时,眼睛里的执拗和笃定。


  我知道,那是他。


  却不知道,自己该是为了他的平安无事而庆幸,还是该为了他的决定而感到悲哀。


  天下有两大难事,一是陪太子读书,二是做公主驸马。这是他曾经说的。


  可是,就是这样一个潋,却偏偏,成了敌国公主的驸马,为的,仅仅只是报仇么?


  漫不经心的走着,并没有要丫鬟跟着,等我回过神来的时候,已经走出荷风轩很远了,这里似乎是下人住的院落,我平日里都没怎么来过。


  折转身子,想要按着原路回去,却忽然听到身后花丛里穿来小丫鬟低低的声音:“……真的吗?废太子真的死了?那废太子妃和孩子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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