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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帖]田中芳树:药师寺凉子怪奇事件簿(至第八卷第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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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给我退下、狗奴才!”


 




趁着八木与荷西·森田的党羽相互交锋,酿成无谓死伤之际,凉子、由纪子与我三人费了一番工夫逃到舰桥外头。

“别管他们没关系,那种泅狗血的闹剧是二十世纪的遗物,就让那群成天活在过去幻影的家伙闹个够吧。”

“总不能坐视不管吧,好歹也得阻止这场无意义的纷争才行。”

“要管你一个人去管好了,巡回演员由纪,我跟泉田先失陪了,我们可没空去跟那种大烂戏瞎揽和。”

我也赞成凉子的说法。因为连船长与两名驾驶员亦趁乱平安脱险;这时也顾不了舰桥机械毁损的状况了。倘若里头剩下的人渣们同归于尽,对凉子而言正是最理想不过的发展。

或许是发觉这个意见听来荒谬,由纪子不再提出任何主张,我们便往楼梯走去,此时贝冢里美巡查从楼梯下方跑上来。

“啊、大家都平安无事吧——”

正想为彼此的重逢庆幸一番,舰桥的房门冷不防被打开,葵罗吏子与八木有如突然刮起的暴风般冲了出来,八木瞄准葵罗吏子背部扣下手枪扳机,但没有击出子弹。葵罗吏子高喊着“救命啊”躲到杵着不动的贝冢里美身后。

八木抛掉手枪,赤手空拳扑上来的刹那,贝冢里美抓过他的手腕一转同时身子一沉,将八木整个重重摔到地上,发出巨响。

技巧固然精湛利落,可贝冢属于轻量级,无法对大块头产生重大伤害。八木呻吟着站起身,只手爬梳着凌乱的头发,边再度扑上来。贝冢里美大叫:

“再爬起来是犯规的耶——”

贝冢的抗议很合理,不过气昏了头的八木根本听不进去。这时葵罗吏子还把救命恩人贝冢里美往八木的方向撞过去。

眼着贝冢里美就要非出于自愿跟八木抱在一起,我奔上前去一把拉住她的左手腕用力一拉。八木冲过前一秒贝冢里美所在的空间,直接滚落楼梯。

刺耳的摔跌声响起,又冷不防停住。我把贝冢里美推到凉子她们那边;准备往楼梯下方一探究竟。此时,一个圆形物体如同被托高的排球一般从楼梯下方飞过来,划了一个抛物线在葵罗吏子怀里直落而下。

她反射全地接住那个物体,是八木的断头。

抱住人头的葵罗吏子两眼翻白,双手僵直以致于无法放开人头。日本屈指可数的美女明星当场口吐白沫、倒地不起。

能够被心爱的女人怀抱在胸前,或许八木的灵魂也算是了了一桩心愿吧,不过我们现在没有多余的时间救醒昏厥的葵罗吏子,银色怪物已经从楼梯下方窜上来了。

“各位请快逃!”

这个吼声是来自从楼梯下方奔上来的阿部巡查,他的上衣有多处被割裂,额头与手臂也淌着鲜血。

“上面!”

凉子自以为理所当然的下达指令,以她为前锋,我们一行人往楼梯上方奔去。舰桥位于第十二甲板,上面的第十三甲板并非客房,全部属于公共设备,室外游泳池、蒸气浴池、美容沙龙、健身俱乐部、自助餐厅、酒吧、露天咖啡座等等;最顶层的第十四甲板有能够俯瞰室外泳池的宽广回廊、露天啤酒屋、日光浴甲板、直升停机坪等等,头顶是无垠的星空。

我们在日光浴甲板调整呼息,紧接着脚步声、枪声、人声纷至沓来。荷西·森田挥舞着手枪,还看见双手反绑的都贺,下一瞬间怪物从后方袭来。

如飞弹般迅速伸长的银矛从背部贯穿到都贺胸前。

都贺整个人往后仰,嘴巴与贯穿身体的洞喷出大量鲜血。双眼不到一秒便失去神采,所以死前应该没有感受到任何痛苦吧。

“天啊,本来以为躲到这里就没事的说……”

岸本从游泳池畔的冰淇淋摊位像只小乌龟探出头来哀叹道。左右两旁也有金发美女探出头来,看来他是跟舞者一起藏身在“安全场所”。这个做法虽然称不上勇敢但也算聪明,至少他还带着一般市民,总不好苛责他。不过……“就是啊!”派德罗·岩本跟兵本也咕哝着探出头来,着实让我吃了一惊。不知这是怎么回事,但他们的交情似乎不错,该不会他们三个都是“发烧友”或者“紧身癖”吧?

怪物杀了都贺之后,慢慢吃起他的身体。怪物以银色果冻状物质裹住受害者全身,像吐西瓜子一般吐出鲜血,并一边吸收、挖取其他部分。

我奔向洒水栓,准备拿橡皮水管喷洒海水,蓦地……

“哎哟哟,那是什么声音!”

岸本仰望夜空,在三月的夜晚里,天上的星群称不上密集,但见银色星粒散布在深蓝色画布上,连大都会的灯火也遮掩不住。此时一个黑色物体抹去了繁星光芒,闪烁着红色灯光从空中逐渐接近。

是一架相当大型的双引擎直升机;在场所有人都清楚听见直升机的嗡嗡声响。可是为什么直升机会在这个时候出现呢?

“怎么回事……”

由纪子喃喃自语;此时不知是否应该表示意外,回答她的竟是荷西·森田。

“当然是为了报导我的丰功伟业才特地从九州的东海岸远道而来,虽然比预定时间迟了一些,只不过谁叫我这边的计划也出了点乱子。”

“搞了半天找来直升机的就是你啰?”

凉子以不屑的语气问道。荷西·森田则堆起令人十分不快的笑脸。

“Senorita·药师寺,你不仅人长得美同时也很有品味,如果言行举止再稍微……不、尽量端庄一些,就能成为最接近我理想中的女性了。”

荷西·森田边笑着把手枪抛进海里,应该是子弹用完了。

凉子也报以一个格外不怀好意的笑容。

“看样子你很有信心能在电视摄影机面前自圆其说,好吧,一切随你的便。”

“没关系吗?警视。”

“没关系,咱们也正好观摩一下他在电视摄影机面前的演技如何,要进入政坛首先必须获得老百姓的支持,所以他才会把电视台牵扯进来,想办法播放自己主演的大新闻。”

“所以你才会想到自导自演这一出铲除怪物的戏码对不对?”

由纪子带着强烈的愤怒与轻蔑望向荷西·森田。

“就是这么一回事没错,豪华客轮遭受袭击,造成大量伤亡,荷西·森田适时出面化解危机,如此一来便能在强烈渴望英雄的日本人心里,植入一个超级英雄的假像,接着趁势出马竞选引发热潮……”

听完我这番话,凉子颔首。

“而且成为牺牲品的都是熟知荷西·森田作恶内幕的人,尤其他的小舅子都贺,会成为这次事件的主谋然后被杀,一开始就是这么策划的对吧?”

“这么说,我也会变成牺牲者吗?”

派德罗·岩本哀嚎道,他手上拿着三色冰淇淋走出冰淇淋摊位。

“没错,所以你们才不准配枪。”

凉子说得一点都不错,派德罗·岩本一行人以水果刀之类的简陋武器对抗凉子,被逼到最后只好可怜兮兮地无条件投降。

“王八蛋,为了权力不惜践踏无辜的人,要是让这种人当选,日本就会成为下一个巴尔马!”

派德罗·岩本愤恨难平,除了将自己视为无辜的人以外,他这番话完全正确。这时直升机飞近“克丽奥佩特拉八世号”,准备降落船尾的停机坪,孰料……

“不、不对……!”

荷西·森田的语气产生莫大的动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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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升机机体以发光漆涂上了偌大的“WMC”三个字——“World·Media·Corp”。这是一个遍布香港、新加坡,总部设在澳洲雪梨的国际性媒体企业组织。曾经夸下海口表示,不仅在报纸与出版,就连卫星节目都横跨“东经九十度到国际换日线”整个南北半球, “收视观众高达二十亿人”。拥有英语、中文、广东语、印度语、口语等等上百个频道以上,其国际性影响力——日本报社与电视台根本望尘莫及。

这次轮到荷西·森田哀嚎了。

“为、为什么WMC的直升机会……为什么?”

“好可惜哦,不是国民报社的直升机耶!”

凉子嘲弄道,荷西·森田转过头来,表情整个扭曲,现在的他已经没心情摆POSC了。

“你、你这小丫头!你到底干了什么好事……”

“哎呀!这不是很好吗?虽然发行量高这一千万份,国民报社再怎么样都只是日本国内的媒体,对世界完全没有任何影响力,还不如让WMC社访,才能让更多人得知这个消息。”

国民报社向来多方拥护荷西·森田,在报导中一径宣传他片面的主张,甚至大肆宣传“现今日本最需要的就是这种不畏误解与批判,贯彻理念的强势领导者”,积极声援荷西·森田进军日本政坛。因此荷西·森出才会在事前估算好时间与客轮位置,伺机找来国民报社的直升机。

WMC的直升机卷起强风、发出隆隆声,降落在停机坪。螺旋桨尚未完全停下,机门已经开启,两个人影跳下甲板,是头戴贝雷帽、穿着飞行员夹克与紧身衣的女性。

“Milad(女主人)!”

我望着口中如此喊道的两名美少女,不由得大吃一惊,是栗发的露西安跟黑发的玛丽安,理应留在位于巴黎市内十六区的药师寺公馆的两名女仆。以上只是表面的说法,事实上玛丽安在武器方面、露西安在电子仪器方面均是个天才。

凉子面带微笑,张开双臂,两名少女踩着长靴迎面奔来,三人紧紧拥抱。玛丽安与露西安外貌甜美、才华洋溢,但她们仰慕凉子也尊敬凉子,这是最大的问题。

“……是你联络她们的吗?”

“没错,我有事要找她们办,所以把她们从巴黎叫来。”

紧跟在女仆身后,一群戴着帽子上印有WMC标志的男女陆续走下直升机。带头的是一名年约三十五岁、一头削短的黑发,看来相当健壮的女性。

我以前在卫星节目看过她,她是华裔澳洲人,据说精通六国语言,是WMC首屈一指的新闻播报记者。

“横跨东经九十度到国际换日线,从最北端的雅库攻克市(译注:西伯利亚勒那河畔的港口)到最南端的印威喷吉市(译注:纽西兰南岛最南端的一个港都),全球二十亿观众大家好,记者玛格丽特·张现在正站在由横滨前往香港的豪华客轮克丽奥佩特拉八世号的甲板上!”

这一段是以英语播报,接着以广东话播报相同内容,广东话的内容是由吕芳春即贝冢里美加以说明。

“是玛格丽特·张本人耶!待会一定要跟她拿签名!”

看着贝冢里美一脸开心的模样,接着我突然想起一件事。怪物不见了!倒霉的都贺尸体几乎被狼吞虎咽吃得一干二净,只留下一地的残骸。

美丽的上司无视我的疑惑,悠然自得地将水手帽戴正,这时玛格丽特·张走上前把麦克风戳过来。

“这教您的大名与职业?”

“药师寺凉子,职业是日本警官。”

“请问这艘豪华客轮先前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呢?”

“还不能以过去式来谈论这件事,已经有二十人惨遭怪物杀害,案件正处于现在进行式。”

凉子以简明利落而且充满抑扬顿挫的语气答道,同时漾出一个足以让所有不知道她真面目的人为之神魂颠倒的微笑。我可不会上当!话虽这么说没错,但我仍然不自觉看得入神。

“这么一来,我们也可以亲眼目睹这个正处于现在进行式的大事件,并且公诸于全世界了。”

“是的,我由衷期待WMC的报导,我在此谨代表日本警方,向全世界控告僭称前巴尔马总统荷西·森田先生为重大刑犯!”

“这可是一大新闻,请问荷西·森田先生的具体罪名是?”

“非法持有枪械、违反制止劫持公约,妨碍公务、杀人、杀人未遂、毁损物品、胁迫、监禁等等不胜枚举。”

“劫持”也包含非法占领船舶,因此凉子才会提出这项控诉;凉子又对着每听一句就频频点头的玛格丽特·张提供更多情报。

“另外,荷西·森田先生也坦诚制造意外事故谋杀自己的夫人,因此在以政治犯的罪名起诉他之前,必须先以杀人犯的罪名送交巴尔马政府查办才对。”

“天啊!各位观众,这可是件骇人听闻的重大事实呀!日本政府会将杀人犯荷西·森田先生遣送回巴尔马吗?亦或者无视社会正义与国际舆论……啊、不、在此之前,让我们先听听荷西·森田先生本人的辩解吧。”

甲板的另一端可以看到荷西·森田表情凶狠地杵着不动,他万万没想到自己的野心居然会因为这么一出荒谬至极的闹剧而就此落幕……不,不对,荷西·森田并不认输,他凶狠的表情证明了他企图做最后的反击。

“危险!大家小心!”

就在我大吼的同时。

一把银色巨力旋转而出,原本藏匿在冰淇淋摊位后方的怪物跃迸甲板,摊位被砍成两半,怪物摆明了朝凉子的方向冲刺。

“Milady!”

玛丽安喊道,手腕同时一翻,一支半自动步枪画了一个抛物线,扎实地落入凉子手中。

“泉田,你蹲下!”

我不管三七二十下直接单膝跪在甲板,凉子握着步枪,跳上我的肩膀,然后我挟着凉子的双脚站起身来。这是今晚第二次被骑脖子。

玛格丽特·张对着麦克风不自觉尖声大叫。室町由纪子以枪指着怪物,但是子弹对怪物是无效的吧,在察觉这一点之后,她开始犹豫要不要开枪。

而凉子则没有丝毫的迟疑,以惊人的迅速与确实瞄准目标,射出轰然一击。

一发、二发、三发……发射的速度快到数不胜数。怪物的身躯在中弹之后冒出白烟,发出分辨不出是惨叫声还是中弹声的怪响。

银色不固定型生物的躯体剧烈伸缩、扭动、翻滚,荷西·森田则凝然伫立形成对照。

“对付人狼用银弹,对付这怪物用盐弹,怎样,很有效吧!”

凉子的哄笑化解了我的疑问,原来凉子射中怪物的是盐子弹。说法虽然有点奇怪,意即海水的浓缩剂就对了,这对“活水银”无疑是一项致命的武器。

凉子一得知怪物的真面目之后,立刻作好防备与反击的准备;一如往常那样英明果断,最牢靠的一招,就是嘱咐玛丽安制作盐子弹。等等!凉子是如何与人在陆地的她们取得联络的?

银色长矛冷不防突刺而来,打散了我的疑虑。“活水银”忍着痛苦,竭尽所能伸展身躯的其中一部份,形成长达十公尺的长矛,企图刺穿可憎的敌人。

很遗憾,接下来的数个画面我并未直接亲眼目睹。

跨在我肩上的凉子微微挪动头部,银色长矛便刺穿了戴在她头上的水手帽,凉子只损失了二、三根头发,但她依然面不改色,接着再把两发盐子弹射进怪物体内。

怪物逃了,它全身冒着白烟,在游泳池畔的灯光映照之下,呈现出一种诡异的美感。它勾着凉子的水手帽,边扭动、挣扎、翻滚边移动。“缩”的动作明显比“伸”多出许多,它逐渐缩小,同时往游泳池畔爬过去,身体接触到洒在地面的海水又冒出新的白烟。

我的脑海顿时掠过一个无聊的猜想。那只怪物会不会跟大家或猫一样,不想被人类看到自己的尸体呢?

“噢噢!请看怪物最后的下场!”

玛格丽特·张的报导相当戏剧比。怪物冒着白烟,来到游泳池边缘,翻身跌入水中,并未发出太大的水声。

“现身于南美洲内陆,导致豪华客轮克丽奥佩特拉八世号深陷恐怖泥沼的银色怪物,前一刻已在蓄满海水的游泳池当中,迎接最后一刻的来临,摄影机将从游泳池的三个位置,以多种角度为各住观众呈现这副光景!”

三名摄影师各自扛着摄影机,绕着游泳池跑。我略显失落地挪动视线,室町由纪子紧握双手,十分认真地凝望怪物的灭亡,岸本则左右抱着金发美女,嘴里念着不负责任的句子:

“放心、放心,有我在。”

我对着跨坐在我肩上的凉子问道:

“事情就到此为止了吗?”

“差不多可以了,接下来就不关我的事啦,至于游泳池的水要留下来供做日后分析之用呢?还是要直接冲进海里?这些就塞给……不、交给高层的长官们去处理吧,制成中药材拿去卖也行。”

“这样吗?好了,现在麻烦你下来吧。”

“坐在这张椅子开枪扫射的感觉很棒,我可以一口气毙掉一百人甚至二百人。”

“所以我才要在好不容易才恢复原状的和平还没被你破坏之前请你赶快下来,好了,下来吧!”

我马上单膝跪在甲板,任性的女骑士边发牢骚边把步枪抛给玛丽安,心不甘情不愿以高跟凉鞋踩回甲板。

游泳池的另一端可以看见荷西·森田瘫坐在地上。姿势很像在打坐,但是映照着青白色灯光的表情显得空洞又了无生气。

“我一直以为你会让银色怪物吃掉荷西·森田。”

“你觉得这样比较好?”

“不、我不是这个意思……”

“我才不会那么好心替那种败类安排悲剧的下场,让荷西·森田这家伙在全世界面前丢脸是再适合不过了,当着那群把那个骗子大力捧成日本武士的愚蠢支持者面前。”

语气固然辛辣至极,听起来却也微微透出些许严肃。

“这个国家的政坛是不会主动自清的,还不如狠狠羞辱这群人一番,至少可以让他们缩起脖子安分一阵子,在称霸全世界之前,我能做的最多就这些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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冷不防,荷西·森田发出怪叫,动作象一具玩偶一般很不自然的跳起。

“啊!荷西·森田逃跑了!”

玛格丽特·张高声播报实况。

“究竟想逃到何处去呢?他以前逃离巴尔马躲避日本,现在又想逃离日本,然而到底还有哪个国家愿意收留这个垮台的独裁者,政变未遂的主谋呢?现在这位心智错乱的独裁者的穷途末路,将完整呈现在全球二十亿观众面前!”

即便这是事实,但一透过电视摄影机,就全成了一种表演。现在的荷西·森田就是电视里最典型的反派角色,将垂死挣扎的演技发挥到淋漓尽致。他在宽广的甲板上四处逃窜,目的地似乎是直升机。可能是打算恐吓飞行员,往夜空的尽头逃之夭夭吧。

在跑得上气不接下气的荷西·森田前方出现了一团黑色物体,是一群身穿黑色西装的男子,该不会又是荷西·森田的喽罗吧?

岂料。

这群黑西装男子的行动如同一队训练有素的便衣刑警,从前后左右将荷西·森田团团围住,抓住他的手臂,抱住他的腰部,将他扑倒并压住;所有人无视荷西·森田如何叫骂,仍然合力将他制住。

男子当中最年长的一位迎面走来,虽然年近半百但有着一副经过千锤百链的粗壮体格。此人朝着凉子郑重其事地行一鞠躬。

“大小姐,我们完成了您的命令。”

“辛苦了。”

凉子煞有介事地颔首,摆出一副千金大小姐的姿态。

“难得大小姐有令,结果我们却派不上什么用场,着实感到惶恐之至。”

“你们在最后不是做得很好吗?最重要的是,没有任何伤亡吧?”

“是的,我们一切遵照大小姐的指示,所幸没有任何人受伤。”

“那各位可以先退下了,回去等待进一步指示。”

凉子的手轻轻一挥,男子们便毕恭毕敬地行礼,包围着荷西·森田一起退开。一对上我的目光,凉子便露出淘气的表情。

“也因此呢,这艘客轮才会搭载了大约五百名乘客。”

“这我早就知道了。”

“其中有四百五十人是JACES的社员。”

我沉默了四秒钟,然后说了句:

“什么?”

“我是说,这艘客轮的乘客有九成是JACES的社员。”

“这么说来一般乘客……”

“是的,完全没有一般乘客,警官六人,荷西·森田那边的相关人士约有五十名,其他全部都是JACES的社员,也包括了女性社员。”

数幅景象在我的脑子快速更迭;女性乘客很少,老人很少,一群可疑男子,诸多诡异的行动……

“总而言之,这艘客轮其实是被你包下了?”

“正是。”

凉子用力点头,我在极度混乱之中提了一个穷人才会问的问题。

“请问到底全部花了多少钱?”

“啊,还好啦,大约一千人从横滨到香港五天四夜的行程,加上中层特等客房,比我估计的来得便宜……”

“多少钱?”

“干嘛气成那样嘛,总额差不多二亿日圆,而且没有挪用公费,全是我自掏腰包。”

一阵轻微的晕眩向我袭来,我顿时感觉地球失去了重力。

“那么所谓卫星通讯线路无法使用、无法与陆地取得联系的说法……”

“抱歉,全是假的。”

孤立克丽奥佩特拉八世号的真正主谋不是荷西·森田也不是怪物,而是凉子。我费了一番工夫才在甲板站稳脚步,调整好呼吸跟声调。

“你何必这么做呢?要是与陆地通讯正常的话……”

“一直都很正常啊。”

凉子微微耸起肩头。

“一直都有向陆地的船公司定时报告客轮没有异状,我跟玛丽安、露西安,还有跟JACES总公司也一直保持联络,不过荷西·森田给国民报社的传真却没有传过去,不晓得为什么。”

“你还说不晓得为什么?真服了你,如果能够联络陆地请求支援的话……”

“来支援的话会怎么样?”

“什么怎么样?当然是……”

“当然是?”

凉子明知故问的语气令我哑口无言。如果陆地贸然前来支援的话会有什么下场?只会因怪物而徒增牺牲,成为荷西·森田的活广告罢了。

派德罗·岩本挥舞着双手,冲着WMC的名记者滔滔不绝讲个不停。

大概是说“我会全盘托出!”之类的,一旁的兵本也频频点头如捣蒜。

我再次向凉子确认。

“简而言之,劫持这艘客轮的不是荷西·森田而是你,要是这件事曝光的话……”

“啊、别再说教了啦!你除了说教以外应该还有更多话可以对我讲吧。”

“什么样的话?”

“譬如说,‘我会一辈子跟随你!’啦、‘你是全世界最棒的上司’啦、‘只要你高兴,毁掉一两个地球也无所谓!’之类的。”

“我干嘛要讲这些!你从以前老是公私不分……”

“啰嗦!一切视结果而定,结局好就等于全部部好,胜者为王!”

凉子拉尖嗓门大喊,而一直不见人影的玛丽安与露西安在此时走了回来,两人一同鼓掌。不过我觉得她们并不是听懂了内容才鼓掌的。回过神,我发觉玛丽安并没有持枪,大概是丢进海里湮灭证据了吧?但我没有进一步确认。

“驱魔娘娘——”

胆敢当面如此直呼我的上司的只有室町由纪子一人。一见到乌黑长发在海风轻拂下迎面走来的由纪子,凉子露出一个几乎就要呃嘴的表情。

“哎呀,巡回演员由纪,原来你没事呀?”

“可惜我平安无事。”

“算了,人家怪物也有选择食物的权利,那你现在又想在鸡蛋里挑什么骨头了?”

“不是鸡蛋里挑骨头,我只不过想提一个理所当然的疑问。快从实招来,你是不是一开始,就知这荷西·森田的不良企图,但你却没有事前加以阻拦。”

“你的疑心病怎么那么重啊,真讨厌。”

“难道不是这样吗?”

“当然不是啰!”

“那你为什么派超过四百名以上的JACES社员搭乘这艘客轮?这就表示你早就得知会发生这种事情对吧?如果你否认这个说法,那你能不能提出其它正当的理由来?”

凉于泰然自若地答道:

“这还用问,当然是员工旅行嘛。”

“员工旅行……?”

“没错,JACES招待表现优异的员工前往香港旅游,这有什么不对吗?难不成你认为劳心劳力的员工没有旅行的权利吗?又不是工业革命时代的英国资本家!”

“只要有一个JACES社员的证词就可以推翻你这段鬼扯淡。”

“证词?你说什么梦话?JACES没有任何一个社员会背叛公司把灵魂出卖给警察的!噢呵呵呵!”

大小姐,你自己就是警察好不好。

室町由纪子转向我正欲开口之际,岸本啪啦啪啦地奔过来。

“啊、室町警视!我已经把昏迷的葵罗吏子小姐送到医护室了,还有,巡航总监町田先生请您去一趟,他目前正与船长一同接受WMC记者的采访,想问您是否也能到场?他们表示在应对日本警方与政府相关单位方面,需要您宝贵的意见与指教,所以请您务必赏光。

“啊,那我去好了!”

凉子这句话被由纪子阻断。

“我知道了,我马上去。”

要是让驱魔娘娘出面不晓得会出什么乱子!由纪子的眼神露骨地传达出这个想法,然后在岸本的伴随之下离去。离开之前,岸本还周到地对凉子与我行一鞠躬礼,看样子他这段时间多少还是做了点正事,总之不能低估这个人。

另外我也不想对町田先生与凉子是否为事前串通好的共犯这件事多做猜疑。最重要的是这次事件与JACES到底有什么关系,一定要跟凉子问个明白。

“说穿了,就是巴尔马新政府要求日本政府将荷西·森田遣送回来,但是日本政府完全置之不理。”

“因为——日本政府也是援助资金弊案的共犯。”

“因此巴尔马政府决定放弃与日本政府交涉,转而寻求JACES协助。”

“也就是绑架荷西·森田,送回巴尔马对吧?”

“其实荷西·森田这个人并不重要,无论是逮捕、遣返还是审判,全是劳师动众的差事,对巴尔马政府而言,追讨七亿五千万美金的下落才是最主要的目的,只要抢回这笔钱,一文不名的荷西·森回也就毫无用处了。”

“原来如此,原来是希望JACES帮忙抢回七亿五干万美金就对了。”

“没错。”

“不可能义务帮忙吧,JACES抽多少手续费?”

“只抽百分之八。”

“这样算下来也有六千万美金耶!”

相较起来,花二亿日圆租下一整艘豪华客轮算很便宜了。

如此不仅公司黑字大幅提升,而且还卖了巴尔马新政府一个人情,实在是桩油水多多的买卖,不过身为公务员的凉子假工作之名却替自家企业办事,这说得过去吗?

凉子对我的疑问一笑置之。

“我话先说清楚,当初是警视厅的高层主管派我来搭乘这艘客轮的,好巧不巧跟JACES的买卖凑在一块儿罢了。”

“好巧不巧吗……”

一群本来想灭火,却误把汽油当成水的人,他们就是警视厅的高层主管。犯错的下场意即他们恐怕必须亲自收拦摊子了。

此时两名女仆向她们的“女主人”交出报告;原来在不见人影的这段时间,她们已经完成了任务。露西安轻而易举破解荷西·森田的电脑密码,将七亿五千万美金的地下财产转入其它户头,听毕报告之后的凉子绽出满意的微笑。

“已经将七亿五千万转入巴尔马新政府的户头,再从中将六千万美金转入JACES的户头,如此一来荷西·森田就变得一文不名了。”

顺带一提,据说密码就是“大和抚子”。这该说“真服了他”呢?还是“真不出所料”呢……

“露西安还有玛丽安,我要好好奖赏你们一番。”

说着,女王陛下便伸出左右手搂住两位迷人的“战少女(译注:Walkure又名Valkytie,北欧及德国神话里出现的少女,亦为奥丁侍女的总称,负责引领阵亡战士的灵魂前往英灵殿)”。

且不论是非善恶,眼前的光景简直如诗如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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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次事件虽然有点单调,不过刚好可以拿来打发时间。”

“你觉得单调吗?”

“因为客轮没有沉没,也没有必要搭乘救生小艇逃走,其实我比较希望以香港的夜景当背景,来一场盛大的烟火大会。”

的确是一幅华丽壮观的景象,然而在狂欢之后会有什么结果呢?这次事件以凉子的口味来说或许略嫌单调,但要收拾剩下的烂摊子却是一件十二分累人的事。

此时传来人声与脚步声,荷西·森田在JACES社员们的包围之下现身,他的模样狠狈至极,双手戴着手铐,腰际绑着绳子,绳子另一端握在JACES社员手上,不过他看起来似乎不怎么在意,只是眼神有点诡异。

“啊啊、凉子小姐。”

荷西·森田语气陶醉,双膝跪地,脸颊紧贴凉子的高跟凉鞋。

“奴才荷西大错特错,凉子小姐才是奴才荷西心目中的女王陛下,奴才发誓永远忠心不二,请把奴才当狗来使唤吧。”

凉子咋了声嘴。

“本来以为你是虐待狂,搞半天原来是被虐狂啊,我承认你的确是个百变自如的实力派演员,不过你不是我理想中的家臣,好好在巴尔马或日本的监狱里重新修炼吧,有办法活着出狱的话再说。”

荷西·森田以头顶接下凉子的讥讽。

“只要能跟凉子小姐在一起,奴才荷西哪怕是上刀山下油锅也甘之如饴。”

“不用!不必!不准!”

“啊啊,就是这种冷淡的态度令人销魂,凉子小姐,何不与奴才两人同心协力占领这个全是一群死老百姓的暴发户国家呢?凉子小姐当总统,奴才当副总统兼秘密警察局长,奴才宁愿恶名昭彰,也要为凉子小姐铲除眼中钉。”

“我的眼中钉我会自己对付,没必要借由你的脏手,给我退下,狗奴才!”

凉子抬起从热裤延伸出来的美腿用力一踩,裤裆遭到雷击的荷西·森田立刻昏死过去,在失去意识的脸上仍然洋溢着属于被虐狂的幸福。

WMC名记者玛格丽特·张轻咳一声,将麦克风戳向冷血无情的女王。

“药师寺小姐,可否请您为这次事件做个总结呢?”

凉子绽出一个灿烂的笑容,道了句:

“请不要小看日本女性。”

“……感谢您宝贵的意见。”

WMC名记者一鞠躬之后,重新理了理情绪再转向电视摄影机。

“全球二十亿观众朋友,虽然药师寺小姐已经做了总结,然而实际上这个事件尚未落幕,不,应该说今后的影响层面将逐渐扩大,理由就是……”

玛格丽特·张对着电视摄影机通出一本看似笔记本的东西。我不由得瞠圆了眼睛跟嘴巴,那是凉子从葵罗吏子手边非法抢来的荷西·森田的秘密献金名册,原来凉子已经把这个交给WMC了。

“这本记事本明确记载了日本深具影响力的政治人物与政府官员的姓名,以及疑似金额与日期的数字,可以肯定就是荷西·森田的秘密献金名册,日本政坛今后将掀起一阵大风暴,想必许多有力人士也会出面证明自己的清白。”

室町由纪子跑回来,抓住凉子的手。

“驱魔娘娘,那本记事本是重要的物证吧,将这些还不算嫌疑者的姓名公诸媒体,这样做对吗?”

“人家不晓得啊,人家只是不小心把记事本弄掉了,结果被WMC的记者捡去又不还人家。”

“你以为用小学生的辩解方式行得通吗……”

“请等一下,室町警视。”

我好不容易介入逐步近逼、一脸气冲冲的由纪子与抬望夜空佯装不知情的凉子之间。

“恕我失礼,室町警视,请到这边来一下。”

凉子以猜忌的目光望着我,但嘴上并没有说什么。我把由纪子带到甲板边缘。

“泉田警部补,你为什么要阻止我?驱魔娘娘无论在搜查与人权方面所采取的手段都有很大的问题。”

“我一开始也是这么认为,不过有两个地方不得不肯定药师寺警视所采取的手段。”

由纪子透过眼镜凝睐我的表情,并压低音量。其实我们距离凉子有十公尺远,以一般说话方式应该没问题。

“能请你说明一下吗?”

“当然,首先第一点,药师寺警视并未将这次事件纳入她个人的恐吓档案,而是将记事本原封不动给WMC,公诸于卫星节目的镜头之中,如此一来她便无法对政治人物与政府官员勒索遮羞费或其它交换条件了,对吧?”

“那第二点呢?”

“就是我们所有人的安全。”

“我们所有人……”

由纪子只喃喃着,接着表情一僵,似乎想通了一件事。

隔着她的肩头可以看见岸本,他正和舞者一起开开心心接受WMC的采访,这小子好歹也算是“我们所有人”其中一员,此外,贝冢巡查正与玛丽安与露西安相互寒暄,真佩服她也通法语,阿部巡查则在稍远的位置,略显百无聊赖的守护着诸位女性……

“正是如此,假如只有一小部分的人得知内幕,只要将这一小部分的相关人士全部抹杀,就能保住秘密,然而一旦借由WMC的卫星传播画面公诸于全世界……”

“就无法抹杀二十亿人。”

“没错。”

由纪子一定也和我一样回忆起了如坠五里雾中的日本政坛史。不晓得到目前为止,每逢发生贪污或渎职事件,有多少关系人士落到不明原因的“自杀”或“意外横死”下场。凉子说得一点都不错,这个国家的政坛是不会主动自清的,还不如狠狠羞辱他们一番,至少会安分守已一段时间,但这种做法只能治标不能治本。

“泉田警部补,我明白你的意思了。”

由纪子的语气里叹息的成分占了绝大多数,虽然姑且说服了她,我也得意不起来。

“可是泉田警部补,我怀疑……”

“你怀疑?”

“我怀疑驱魔娘娘真的抱着跟你一样的想法,才会采取那种做法,或许说穿了,她只是故意把事情闹大,乐得在一旁看好戏……”

我一时答不上来,我尝试在自己的判断力与常识范围之内作出一个最为合理的答案,但遗憾的是,我完全不能保证凉子的个性一窍不通会控制在我的理解范围之内。从目前为止诸多事迹的举证历历,反而说明了其实是完全背道而驰的。

“你真是说得我无言以对,原来我这段长篇大论根本不是分析,应该说是愿望比较恰当。”

出乎意料之外地,由纪子笑了。

“请别太在意,泉田警部补,因为我也抱着相同的愿望,我实在学不来驱魔娘娘的行径。”

我尝试正面回应同纪子友善的态度。

“‘驱魔娘娘’是以毒药消灭病原菌,如果同为医生,你们的行事风格想必也相径庭,你就以你独有的手法反击‘驱魔娘娘’吧。”

要是口气太过得意忘形,一定会徒增笑柄。由纪子又笑了,所幸不是嘲笑。

“谢谢,我会耐心地忍下去的。”

这句话指的就是她自身接下来不得不面对的警备部贪污丑闻一案。

“你们两个聊够了没?还要密谈到什么时候?”

凉子以高跟凉鞋鞋跟踩着响亮的脚步声挤进由纪子与我之间,我也准备好了答案。

“我正在向室町警视说明药师寺警视的所作所为都是正确的。”

“受不了,难道非得特地说明才能理解我所秉持的真理吗?这样等于违反了臣子之道。”

“为了达成共通的认知,偶尔也是需要互相沟通的。”

说着我注意到一件事,凉子身上的附帽兜薄夹克衣襟整个敞开,包覆在T恤之下的左胸部分完全露出,上面紧紧缀着某个物体。

那是猫头鹰造型的锡制胸针,是今天上午我(被迫)送给凉子的礼物。

让我临时联想到,猫头鹰正是“战争女神雅典娜”的守护鸟。说归说,其实这只不过是件微不足道的小事罢了。

“看,有船。”

由纪子指着黑暗海面的一处,明灭的红色灯光正逐步变大。

“是海上保安厅的巡逻艇。”

凉子语气显得意兴阑珊,大概是想说一切全在她预料之中吧。

“对了,泉田,接下来怎么办?让那些人上船,从头开始调查,等到他们放过我们之后再来办个餐会?”

“这个顺序不好。”

“那你说怎么样才好?”

我盯着凉子与由纪子。

“既然顺利破案,客轮也没有沉没,就该立刻举行庆功宴,如果保安厅的人员有事要询问我们就请他们跑一趟吧。”

“看来你多少有点长进了,好,把大家都找来,啊、巡回演员由纪,你如果想来也可以。”

“我会参加的。”

听了由纪子直率的回答,凉子并不十分意外地颔首,接着伸手勾住我的手臂,英姿飒爽地步向“大家”的所在位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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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卷 黑蜘蛛岛


第一章 刑讯室里的惨叫


 



灰色的云层很快覆盖了刚刚还透出四月阳光的碧空,最初只是接近白色的浅灰色,但云层势不可挡的越聚越厚,垂得很低很低,颜色浓得近乎黑色。仿佛呼应这种变化一般,本来似乎溶有千万蓝宝石的海面也无声无息地从湛蓝变成了黑色。


真是好强,我暗自想,好像加利福尼亚州在五分钟之内就变成苏格兰似的。这里是加拿大的西海岸——温哥华这个城市以自然环境之优美丰富著称于世,因此连“晴转阴”这样的变化也显得艳丽多姿。拂面甜美舒适的风强度虽然不变,温度却也低了下来。拿上外套果然是正确的选择。虽说时值四月半,暖流时常回绕,可这里毕竟是比北海道更往北的地界。


陆地与海面,摩天楼与山坡夹杂——这样的地形跟香港颇为相似。但或许是因为纬度和人口密度不一样,这里的绿色明显更浓郁,空气更清凉。深深吸一口气,肺部感觉和在东京一样的清爽舒畅。


虽然身在加拿大,我并不是加拿大人。在下名叫泉田准一郎,是日本人。另外我也不是观光客,而是出差中的公务员,职属警视厅——准确的说是刑事部参事官室。至于职务的内容么,一言以蔽之,就是伺候上司。


我所侍奉的对象站在我身旁,脚踏着加拿大的土地——警视厅刑事部参事官,药师寺凉子是也。


药师寺凉子的春装外套衣襟被乔治亚海峡的风吹起,露出紧身迷你裙下的修长双腿。尽管一脸不高兴的样子,其实无论什么样的表情,她都是当之无愧的美女。短短的茶色秀发,透出淡淡血色的白净肌肤,完美的鼻子线条,淡红色的唇部描绘出大理石像一般的硬质感线条。她与同年代的日本女性相比要高出差不多五公分,而高出的部分全长在一双美腿上了了。别看外表是美神,内心却实实在在是罗刹——这一点初次见到她的人无一例外的都上当了。


我是NONCAREER的警部补,三十三岁。凉子年仅二十七岁已是CAREER人士,堂堂正正的警视。她是上司我是部下——警衔不过只差了两级,年收入却要差出一百倍左右吧。她是庞大企业JACES董事长的千金,警视厅发出的薪水对她而言不过是九牛一毛。


不仅仅因为父亲是警察组织里的大人物,药师寺凉子的存在本身就为警视厅内外所畏惧。被她掌握了自身弱点的权臣名士多如瀚海之星、恒沙之数。另一方面震慑于她的美貌和财产,拜伏在石榴裙下的人也不少。简而言之,她就是个重要问题人物。


如果她只是个无能之人,当作花瓶供起来也罢了,可偏偏凉子的能力任谁也无可否认。要是没有她,不知道会有几多怪奇事件陷入迷宫。只要她踏响高跟鞋阔步前进,所到之处犯人尽数败倒纳降,真相浮出水面,上司则一边叫苦一边窥视着她的脸色。光是盼着凉子马失前足的人数就足以让贝普露斯(BabeRuth,美国棒球选手)打出的全垒打总数轻松上扬了。


“真无聊,怎么还不来。”


似乎是故意地伸了个懒腰,凉子盯住我,一副“说点什么”的表情,所以我还是识相点好了——


“可是啊,不是因为你不出席自家的法事,趁着刑事部长讲话溜出来突然就决定出国公干,才让人措手不及的吗。请不要说得这么理直气壮吧。”


“我又没想到是到加拿大的西海岸嘛。”


“这么说来,要是东海岸就好了?”


“是啊,蒙特利尔、魁北克市、大西洋沿海地域、MAPLE街道、罗兰西亚高原、圣罗伦斯河、尼加拉瓜大瀑布……全都是风景优美,历史文化风味浓郁,很有观光价值的地方嘛。”


“要说风景,这里的也不错啊。再说我们是因为公务才来到这里的哦。历史观光请利用下次机会吧。”


“哦~,真是认真的公务员哪。”


“承蒙夸奖,不生惶恐。”我尽量淡然应对。


踏着坚实的脚步声走来的是个中国裔加拿大人。他中等身材,不胖不瘦,戴牛仔帽穿夹克外套,圆脸庞看来气色很好,四十岁左右——他就是皇家骑马警官队(ROYAL CANADIAN MOUNTED POLICE)的吴警部,准确的说是警部级别的警官。


王立骑马警官队(RCMP),听起来很拉风的名字,其实就是加拿大的联邦警察。其组织与BC(British Columbia)州立警察、温哥华市立警察并存,大概也会有管辖权上面的争议吧。这次的事件死者是日本人,算作国际案件,因此由王立骑马警官队负责。


温哥华大都市圈的人口现在有两千万以上,其中三成左右是亚裔,并且大半是香港出身的华裔人士,被称为“香哥华”也是符合现状的。类似吴警部这样的华裔警官的存在也是理所当然的,但他只会说英文和广东话。其实要是派个日裔警官来更方便,不过大概还是出于利己的考虑,反正用英语也能沟通。


吴警部向我们指出:


“尸体就在那一带。两个人都是整整齐齐的并列着。”


这里是一大片朝南的绿地,面海倾斜下去,邻接著名的UBC(British Columbia大学)校园。这所大学校园占地约两公里见方,位于温哥华市区的西端,空间和绿化充足的让东京大学没法比。


两名日本人死在这里——看来是年轻的男女情侣。要是日本人可能首先会想成“殉情”,而没有这种习惯的外国人从一开始就按杀人事件进行调查。


吴警部继续说明:


“发现尸体的是住在附近的两个老妇人,一周前的早上。”


“她们是在晨练吗?”


“不,是摘莓子。这是今年第一批呢。”


大都市里还有这样的优雅生活啊——不经意之间被脚边溜走的一个小小黑影吓了一跳,原来是栗鼠吃掉莓子跑走了——真不愧是自然资源丰富的土地。


我看了一眼吴警部递过来的照片,特别注意到那女性的脸,大约跟凉子同样年纪,虽然化妆很造作,仍然可以称得上美女。两眼无关,肌肤没有生气,忍不住给人整体很颓废的印象。这不是死后的照片,吴警部拿到的是死者生前的照片。可以判断,她是就算我见到了也尽量不去招惹的类型。


“在西海岸的日本人社会算是恶名远扬呢。整体评价就是‘小心那个女人!’”


这么说她的坏话有点可怜,不过作为“被害者”自然也不会对此有什么意见。


这女子叫井尾育子,正在日本短期大学就读,为了进修语言来到洛山矶定居下来。她被雇佣于以日本人为服务对象的俱乐部做陪伴女郎,昵称“育子”,在客人里相当走红。不久她就颇跟一些名流权贵结下交情,然后把照片和谈话的录音带卖给媒体。既贪得金钱,又把握了对方的弱点。但是因为手法拙劣,很快就弄得没有立足之地,最后她终于在洛山矶呆不下去了,搬到三藩市。


从三藩市到西雅图,然后跨越国界到了温哥华,一路北上到加拿大的西海岸,她的人生终于划下了句点。死因是海洛因急性中毒猝死。不知道是因为恐吓重要人物而被灭口,还是秘密派对中的事故,不管哪种情况,尸体周围都没有发现注射器,死后被弃尸于此。


“至于这个男人,也在另外一种意味上臭名昭著。”


这名男子名叫西崎阳平,年龄三十岁。他从日本高中毕业后来到加拿大,为了获得水上飞机和空中跳伞的资格证就读于专门学校,但不到半年就不了了之。自称导游,靠诈骗日本游客、留学生和商务人士为业。他在欺诈生涯中认识了井尾育子,很快开始同居。两个人狼狈为奸,也从同类人手里瓜分金钱,这种生活到现在为止将近三年了。


“但是不知为什么,他们的景况到这个月突然大为好转,还清了差不多一万加拿大元的债务,还跟熟人自吹自擂说找到了不起的摇钱树了。”


“毕竟是恐吓勒索吧。”


不仅是因为时差有点发呆,确实也是没什么兴趣的缘故,我的声音很没热情。不管是死者的人品,堕落的经历,摇钱树云云的话,都轻而易举的构成老套桥段的故事。虽然对负责案件的吴警部有些抱歉,我还是忍不住想叹气——不过为了处理这种案件,竟然千里迢迢横渡太平洋赶来,一想到这点,乘了八个小时飞机的疲劳感就迅速涌上来。


“但结局是,日本驻温哥华总领事馆完全不合作,甚至暗中要求中止搜查。没有办法只好直接联络了警视厅,就是这样。”


“今后也很难得到总领事馆的协助呢。”


凉子的回答似乎别有用意。又在打什么算盘吧——我想,至少她也是知道某些内幕了。但是这个时候问什么也没用,这点我早就学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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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警部被部下叫去接电话,从我们身边离开了。我望望阴沉的天空,视线落在凉子身上。


“能不能问您一个有点无聊的问题?”


“什么?”


“不,没什么大不了的,不过您刚才列举加拿大东部著名景点的时候没有说过爱德华王子岛(Prince Edward)啊……”


“啊,还有叫这种名字的岛么?我可没什么兴趣。”


根本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我还是忍不住问道:


“难道您不知道‘红发的安’的故事吗?”


“知道啊,不就是‘红发的安’么,没有父母亲的少女凭着毅力和胆量努力活下去的故事吧。”


“啊?啊,也不能这么说吧……”


“女主角跟情人联合起来,把会瓜分她财物的坏亲戚全都杀了,独占一族的全部财产的故事对吧?江户川乱步极为推崇呢。”


我在记忆中稍微搜索了一下,一边叹气一边回答“ ”那是‘红发的莱德梅因家’。”


“不是都差不多嘛!”


“只有题目有点像而已,风格和背景都完全不同哦。‘红发的莱德梅因家’舞台是欧洲,不是加拿大。”


“真罗嗦,不管是红发还是金发,登场人物老老实实自然死亡的无聊小说我才不会读呢,人生苦短,要读的书数都数不过来啊。”


关于最后的观点我也认同,书就是要有选择的读。但是我胆敢提出反论是因为其他的理由。


实际上我从十分钟前就在注意一个情景,以海为背景的道路上停着一辆全长七米左右的豪华加长车,没准是跟警方有关系的车。


不知道因为什么停在这里——也许我过虑了,但也有可能是在监视我们的搜查。因为我的视线频频注向那边,凉子也转过去,注意到这辆豪华车的存在。一阵微风吹过森林和整个城市,掀起短裙的边角,更强调了她漂亮的腿线。


豪华车这种东西我是喜欢不来,过长的车体使设计上完全失衡,散发出铜臭的气味,或者说是暴发户的恶趣味。


有人说这根本就是跟豪华车无缘的穷人的酸葡萄心理,大概也没错,但这辆车更让人不快的是从车后坐根本看不到内部,车窗上完全贴了黑色的覆膜。不知道甚么人在里面趾高气昂姑且不说,从一个别人看不见的空间里偷偷窥看人家的样子,这总是很不舒服的事。


“那辆加长车怎么了?”


“虽然也没什么好处置的,但我还是很在意。”


“你怕是犯人回到现场什么的?”


“不,那倒没想过。”


“是啊,想了也没用。”


凉子弯下腰,捡起脚边的一块小石头,轻轻抛在空中掂了一下,突然跨出美丽的左腿——Major League(美国全国棒球协会和盟国棒球协会)的教练也要击掌称赞的优美姿式。她右手投出的小石头飞过三米左右的距离,破着风一下子击中加长车的后窗,清脆的声音骤然响起。


“您在干什么!”


“你不是都看见了么,有必要说明么?”


“有必要的是说明理由啊。”


“啊,让它溜了。”


凉子刚说完,受到非常识性挑衅的加长车突然开动起来,在几乎没有人的宽阔马路上顺畅前进,向西面市中心方向驶去,立刻不见了踪影。


“真没种,窗户都被石头打碎了,怎么能不杀了加害者呢。司机的觉悟不够的话,会被上司整的没完呢。”


“被整啊……”


“你怎么都不知道感恩,不是你对那暴发户的车里坐着什么人很在意想试试他的吗?要感谢我的决断力!”


我还是不唱反调为好。电话打完,吴警部走了回来:


“贵国的总领事,刚才好像被市警逮捕了。”


“什么?!”


我忍不住问道,凉子却啧声说:


“什么嘛,那不就没时间拷问他了。人手太充裕也是个问题啊。”


“是发现什么强有力的物证了吗?”


我一问之下,吴警部显出怃然的表情:


“不,其实是因为其他的事情。”


吴警部耸耸肩:


“他被抓了暴行伤害的现行犯,就是家庭暴力啊。喝醉了酒夫妻口角,他就打起太太来了。”


总领事夫人流着血、披头散发地逃出家门外,目击这一情景的行人用手机紧急报告给警察,警车就这样赶到了绿化丰富风景优美的高级住宅地。


被抓的总领事别说反省,满口的酒气还没喷完:


“老公打老婆就是日本的文化,无知的外国人不要多嘴!”


当然这种歪理不能横行,总领事高山正行被当场拘捕,带到市警本部去了。


“您怎么认为?”


“该处死刑吧。”


“不是这回事,我是说怎么把总领事带回来呢。这里不是日本是加拿大,还像以往那么任性可不行哦。”


“多嘴。就算我任性一点,难道给谁造成麻烦了吗?!”


明明都不知道有多少次了。


“总之,吴警部,我们也去市警本部。可以安排我们跟总领事见面吗?”


“明白了。”


“总领事也不能老呆在拘留所是吧?”


“是啊。联邦政府也不愿意为了这种个人问题跟日本交恶。要是您亲自去保释他,应该会马上释放吧。”


吴警部对初次见面的凉子很亲切。不管什么人都一样,受到凉子美貌的蛊惑,在这时候根本想不到她是怎么样的麻烦人物。


凉子和我同乘吴警部的车来到市警本部。


结果我们并没有在市警本部跟总领事会面,只是单方面的从审讯室监视孔里看到他的样子。总领事大概四十岁出头,脸的上半部分是四角形,下半部分是倒三角形。面对两名警官,用有点难懂的英语强调着自己的正当性。


紧接着是日语的叫骂声,我们在这里听得清清楚楚。他肯定想反正对方也不懂日文吧。


“你们这帮没脑子的,以为大爷我是谁啊!我说大日本国的总领事阁下,将来的外务次官,上亿的机密费用随便我用,何等的身份!你们都跟那些愚民一样,不知道什么叫外交官特权吗?加拿大这种多民族国家水准就是低,日本就从不让移民啊难民啊进去,好好学着点!在世界第一优秀的日本民族里,只有最优秀的人才会被选出来进入外务省啊!”


“……人渣。”


“我完全认同。”


凉子的脸上绽放危险的笑容,


“这种有人品问题的家伙,就算给他点颜色看看,联合国安理会也没话好说吧。”


“给他点颜色也没什么不好。”


当然这话不能说出口,我只把想法中的后半部分语音化了。


“那您到底想问他什么呢?”


“那混蛋知道的全部喽。”


“您把总领事当犯人看待吗?”


“这么说也没错,不过现在还太早了。”


凉子用指尖轻轻抓抓下巴:


“反正先把那家伙放了吧,总放在温哥华市警署给人添麻烦,弄到我那里去好了。好,决定了!”

把凉子的日语翻译成普通的日语,既总领事就是自己的猎物的意思。不知道当事人今后有什么飞黄腾达的打算,大使啦次官之类的位置还是永久性放弃的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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凉子和我住宿的饭店位于温哥华市内的港口。我的房间是简单得没必要描写的到处都有的单人间,不过床是宽敞的半双人床。延伸到走廊的凉子的房间则值得特写一笔。她的房间是顶层三十楼的面北豪华套房。面北意味着起居室里有从天花板直到地面的落地大窗,可以饱览外面的景色,真正一目了然。


正面是宽阔的静静流淌的入海口,大小船只漂浮其上,还能看见在水面划下白色轨迹的水上飞机。河流对面是名叫北路的山地区,山麓下是翠绿怡人的高级住宅区,往上是森林地带,更上面则还顶着雪冠。俯视脚下有客船专用的埠头,疏朗地停泊着五万吨豪华客船,在甲板上走动的人都清晰可见。甲板上有大理石装饰的泳池,不过这种季节自然没人游泳,要是夏天就尽可以欣赏身着泳装的女子了。


视线微微向左移,大概有日比谷公园二十五倍大小的半岛状斯坦雷公园形成巨大的绿色城塞,狮子门桥优美的跨海架起。


虽然天色已暗,这仍然是一副绝美景色,让人叹为观止。不过因为构图过于雕琢,与其说是风景,更像是视觉效果被计算在内的风景画。


无视这一派绝景,我的上司简洁的下令道:


“椅子!”


我听到命令,左右看了看,似乎很名贵的安乐椅进入眼帘。刚打算去搬,女王陛下很是不悦地说:


“你干什么呢,我说椅子啊!喏,坐到那边的沙发上去!”


我终于明白了命令的要旨,虽然明白不等于信服。但是我一介小小的地方公务员又岂敢违抗上司呢?


我刚坐到沙发上,凉子带着响亮的高跟鞋脚步声走过来,一副理所当然的表情坐在我腿上。丰泽的弹性,感觉确实很好……


“那来商量商量正经事吧,泉田警部补。”


明明是言行不一致的画面,我不由得抗议:


“这是讨论正事的姿式吗?”


“怎么,那你想讨论不正经的事吗?”


“那、那可没有啊。”


“那你想说什么好呢~”


芬芳的气息拂过耳边——但是,不管怎么芬芳这都是恶魔的气息哪。


“快到指定的时间了。高山——对吧?——总领事从市警本部释放之后该来这里了吧。”


“当然了。不到我这里来的话他又会被拘留的。警察一直跟着他走到走廊里,总不会有白痴在这里逃跑吧。”


敲都没敲门突然开了,转了半圈打在墙上,粗暴地豁然洞开。脚步声啷啷地踏入室内的,正是温哥华总领事高山正行。他脂肪肥厚的眼睛移动着,似乎要打量一下室内,但视线立刻盯住一点——凉子的姿式、紧身迷你裙下延伸出来的完美的腿,特别在大腿附近,灼灼的目光要喷出火来似的。


他的怒吼打破沉默是十秒钟后的事:


“喂,你胡闹什么!没有常识吗?不知道日语里有‘健全’这个词吗!”


“没有常识又不健全的是你那张脸吧。”


凉子嘀咕着。高山总领事手伸向我,拼命指指点点:


“真是了不起的身份啊。让美女部下坐在腿上,两人亲密搜查么?药师寺警视,对吧?你这样也算维护法律和正义的警官吗?”


我一片茫然,动都不会动,凉子在我耳边轻语:


“那个白痴以为你是上司我是部下啦。”


迟钝如我也终于理解了,高山总领事把我跟凉子的身份弄反了。他只听说日本来的警官是“药师寺警视和泉田警部补”,应该不知道全名吧。像高山这么保守又歧视女性的人物,根本想象不到“女性上司男部下”这种关系。眼前的光景更是让他曲解成“色狼男药师寺警视让美女部下泉田警部补坐在腿上进行性骚扰!”


啊~——一反应过来我忍不住脱口叫道。凉子更是用使坏的眼光看着我,过了一瞬突然叫高山:


“那个,总领事……”


“叫我总领事阁下!”


“是,总领事阁下。”


老老实实的改了称呼(这根本不是凉子的作风),用指尖拭泪的演技更是了不起:


“警察这种上下关系是绝对的封闭社会啊。不管多过分的命令,身为部下都不敢拒绝。不答应的话,不知道会被怎么修理。您要明察啊。”


真是史上最恶劣的笑话!我仰天长叹。


高山总领事喘气更重,两眼更加灼灼放光,因为下流的异常兴奋,四角加倒三角形的脸变成黑红色。


“我不会让他得逞下去的!我会让他好好领教,现在这个时代对部下性骚扰会有什么结果。”


不必领教了——总领事没有听到我的心声,对凉子说:


“来,你站起来。”


“可是……”


“站起来没关系,我允许的。来来,过来吧,受欺负了吧?我来安慰你。”


“可以拉我一把么?”


“啊,对呀,我怎么没注意呢。来,我拉你起来。”


我保持着沉默。高山总领事越发的踏入魔女的陷阱,欣欣然扑向灭亡之路。我对此默然认可,没义务告诉这种混蛋有什么危险。


总领事的身体飞舞在空中——好歹我也在心里念了“南无阿弥托佛”,可也没打算宣称我有什么诚意。高山总领事的身体结结实实地落在地板上,背上受到重创,有五秒左右发不出声音。


“……你、你、你干什么!?”


“多嘴!怎么能随随便便用那种肥猪手碰淑女的手?”


很难称得上淑女——药师寺凉子一脚踩在高山总领事的腹部,鞋跟刺下去的关系,高山顿时苦不堪言。


“我,我可是总领事阁下呀!”


“那又怎么样。你也算阁下的话,我就是陛下了!”


她的确是女王陛下。虽然没哪个国家授予过王冠,但她是当之无愧的既好战又保持常胜不败的骄傲的魔女王,毫无慈悲的征服者,良俗的破坏者。


我一边想着,一边站起来走到门边,紧紧关起来并确认上了锁,还挂了链子——干脆把沙发也搬到门前堵住,这样就算想破门而入也得颇费一番功夫了。


“这回挺机灵的,值得表扬。”


女王陛下绽放灿烂笑颜:


“不过这一整层我都租下来了,你叫破喉咙也没有人会来的。”


她又踩住总领事:


“明白了吗?没有人会来救你的。现在要好好拷问一番了,你尽情地哭吧。”


“在这之前是不是应该让他本人选择一下?”


我问的是能不能不拷问让本人坦白的意思。但凉子完全做别的解释。


“也对哦。那好吧,给你两个选择。哎,我多宽大啊!”


“两……两个选择是什么?”


“当然是刑讯的种类啊。一个是很疼,另一个是更疼。来,选一个你中意的吧!”


不要啊——高山像青蛙似的惨叫。


“都、都不要啊!拷、拷问是法律禁止的!”


“你说什么啊,拷问是日本文化哟!警察就是文化的守护者,传统的延续人。”


“你、你们……回到日本给我好好记住!”


“咦~你还想活着回日本啊?怎么这么不懂审时度势,真不愧是日本的外交官。”


凉子用形状优美的鼻子哼笑着:


“泉田君,把那边的门打开,那里才是刑讯室呢。”


“知道了,陛下。”


既然已经这样了,不好好欣赏这番情景岂不亏了。我也是兴致勃勃的打开女王指定的那道门。


不管脑海里怎么描绘,对这个房间的想象都错了。这是个五米见方的房间,地板上铺着地毯。巨大的窗户垂着厚厚的窗帘,隔开外界的视线。一面的墙上完全是镜子,配置着跑步机和室内脚踏车,还有各种各样的锻炼器具。简直像个健身房,女王陛下到底喜欢这房间的什么地方呢?


凉子走到跑步机旁边,打开开关,惨绝人寰的刑讯开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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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到、到底要干什么?”


高山总领事的声音空洞的回响着。他的疑问其实也是我的。药师寺凉子没有直接回答,蔑视的眼光刺向高山,轻启红唇:


“泉田君,把这家伙衣服脱了!”


“……啊?”


“脱他衣服呀!心怀慈悲和审美意识,内裤就算了好了。喂,快点!”


随心所欲的美貌上司至今不知让我接受了多少蛮不讲理的命令。但就不愉快这点来说,这是最极致的一回了。好歹我也是警视厅的犯罪搜查官,凭什么要脱这种面目可憎的中年老男人的衣服呢?要是妙龄美女还差不多——啊不是啦……


我大大的吸口气,“我不要”——正想这么说的瞬间,高山总领事突然发出奇声,双手一挥,拚着命地冲向门口。当然是想逃走了——然而行动欠考虑的他只能落得悲惨下场。为了阻止他本能的逃走,我终于迈出脚步——


咚的一声,高山又躺到在地板上。好像是鼻子被打中了,他脸的中央被染得赤黑,漏出痛苦的呻吟。


凉子微微一笑:“肯定做贼心虚才想逃的。可以判定这家伙有拷问的价值。泉田君,你不会对上司的命令说不吧?”


看来不只是高山,连我自己也没退路了。


“别怪我哦,这是上司的命令。”


一边笑着一边伪善地说着,我揪过高山的身体,抓住他看来很值钱的套装。


中途经过就我就不想说了,反正不到三分钟高山就剩下一条内裤了。这时候我才晓得,说伪善的话是要遭报应的——


“不、不、不要看啊……”


含混的嗫嚅声。


高山竟穿着闪闪发光的粉色女士丝缎内裤。而且还有紫色的水玉图案——这么恶俗的东西怎么买到的?不,不要特地告诉我了,我不想知道。


高山鼻子周围还在滴着血,就这样直着脖子喊,


“你们这是侵犯隐私!外交官就算穿粉色内裤又有什么不好?”


“这不是好不好,而是美丑的问题吧。快点,站到跑步机上,定要把你的汗和坦白都榨出来!”


凉子的高跟鞋尖扎着高山的臃肿的屁股。不知道发出了几多奇怪的声音,高山终于摇摇欲坠地爬上跑步机。


“住、住手啊。我这样的知识分子精英受不了肉体痛苦的。”


听着他的胡说八道,凉子把跑步机设定为时速二十公里。高山口吐白沫地跑着,跟不上被惯性抛到后面的话,会受重伤的吧。


穿着女内裤的中年男人,摇晃着皮下脂肪要死不活地玩命跑在跑步机上。啊,怎么会有这么可怕的刑讯呢——这是就旁观者的感受而言。


“救、救命啊,饶了我吧。心、心脏要爆……爆炸了……!”


“你说什么呀,不是还有余力吗?来,再加点速度。”


设定时速二十五公里。机器发出轰鸣,高山的短腿急速上下移动。


“啊,我……不行了……!”


高山的脸上背上飞出汗珠,我向上司提议:


“那个,这样就差不多了吧。”


“这点困难要忍着!连我都忍着呢。”


可能的确是这样没错,但是造成这种情况的责任该谁负,真希望凉子有一点点自觉。高山全身淌汗,热气直冒,张着嘴吐着舌头,两眼翻白。我突然有了个无聊的担心——出汗太多高山的内裤要是透得走光怎么办……


“好,时速三十公里!”


就是一百米要仅仅十二秒内跑完的速度。高山脚下的传送带急流一般向后飞奔,他的脚也快绊到一起了。


“哈……救命啊!”


“想得救就老实交待!”


“西崎这个无赖得知你们挪用外务省税金,在温哥华拥有巨额资金。反正他是个好色的男人,是你们让井尾育子去堵他的口的吧。西崎终于把你们逼急了,就杀了他灭口——这些我全都知道!”


我以为我充分了解了凉子收集情报的能力,可现在不得不再佩服一次。看来她在日本的时候就已经调查到这件事,这些早在预料之中了吧。


高山总领事惨叫一声,油腻肥胖的身体飞到空中,坠落在地板上,终于还是跟不上机器的速度了。楼下一层会被这声巨响吓一跳吧。汗流浃背的像海豹似的身体倒在地上,足有三分钟左右动弹不得,只听见暴风雨似的喘息声。他好不容易开口,说的内容却也奇怪:


“你怎么知道SF?”


“SF?”


我愣住了,为什么这时候突然说出空想科学小说(Science Fiction)的简称呢?


做出说明的是凉子,


“是特别基金(Special Foundation)的简称啦。”


“你们把自己当特别人物吧?的确是特别的白痴呢,连上司跟部下都搞不清。”


在凉子的嘲笑声中好不容易抬起上半身的高山总领事,眉毛和嘴都扭曲一团。


“好吧,想说什么都老老实实说出来吧,丧家之犬先生。”


“我、我们不是犯罪者。只是在税金回避地开了个预留帐户而已,没什么好让你们指责的。”


“说得倒好听,明明是害怕留下记录,从小额现金一点一点攒起来的吧。”


高山总领事目光阴险地瞪着凉子,却无可辩驳。


“但是这么巨额的现金是怎么运到加拿大来的?”


“外交行囊啊。”


“这样啊,原来如此。”


外交行囊就是外交官特权中关于行李的一项。不用付关税,也不检查危险物品,在任何国家无条件通行。自称精英分子的日本外交官大人们,就是这样在行李箱和手提包中塞满了现金不断运到温哥华总领事馆。在这里集中后进行分配,各自花天酒地去。堂堂温哥华总领事馆根本就是腐臭的盗贼洞窟。


盗贼的老大又有话说了,


“我们都是道德优秀的人,你们这种人不懂吧?”


“这个论调倒是挺新鲜的。”


“从来没有一个人把特别基金纳入自己的口袋,大家全都实实在在的带到温哥华交出来,这样才能建立起数亿元的基金。”外交官大人竟然对挪用公款颇为自得,“怎么样,我们不仅是能力,道德上也远远优于一般愚民。”


“就是这件事被西崎他们掌握到,向你们勒索的吧?”凉子又确认了一次,“是你直接杀了他?还是找的本地杀手?说!”


身着女式内裤的中年男人一副不满的样子晃动着腹部的皮下脂肪,“这不是瞎说嘛。那种家伙不值当我去杀。”


慢慢被诱导招供的高山果然说出他认识被杀的西崎,当然只有我和凉子注意到了,当事人还是一副傲然的语气。


“就当是土狗,给食不就完了。就破费上一亿两亿的小钱,也不至于杀了他,只会脏了我自己的手。”


既是说有被勒索过一亿两亿的巨款。我没了耐心,紧紧逼问道,“只要不是你自己掏腰包赔偿,两亿元就算是小钱了?”


“赔偿?”


高山总领事发出猥琐的笑声,“我们存储特别基金都是为了国家为了公益。本来对我们就应该安排无条件无限制的预算。都是深深嫉妒我们的愚民动不动就提意见,害我们还要辛苦集资。都是愚民的错!”


“你要能一直这么拽倒也不错嘛。”一副没心没肺毫无诚意的口气说着,凉子把左右两手伸到高山总领事面前——右手里是数码相机,左手是MD。


“左边的是到现在为止用的,右边的是现在开始用的。”


她把数码相距对向无话可说的高山,“明天的加拿大报纸上,就会出现整版你现在的玉照了哦!‘因为家庭暴力现行被逮捕的日本外交官谈论日本文化’——定是这样的标题吧。当然在此之前先要放到网上广泛传播,出了这么大丑,你以为你的精英集团还会庇护你么?”


高山试图张了两三次口,却完全发不出声音。脸上急速变色,大概终于理解了自己将要面临的覆顶之灾。犯罪组织成员所惧怕的不是法律的惩罚,也不是社会舆论的指责,而是被组织本身所抛弃。这一点黑社会成员和精英官员立场完全相同。


砰——好像拔脱塞子一样的声音——高山总领事翻着白眼口吐白沫倒在地板上。只穿一条粉色内裤的样子真是让人不忍猝睹,但这不是内裤的过错……


“哼,真没品。做坏事都不够格的小人物嘛。”


药师寺凉子笑得很是灿烂。


虽然是很乱来的方法,结果还是出差第一天就把事件解决了——怎么看都是粗陋低俗的案件。算了吧,不这样也看不到精英外交官薄薄内衣的半裸身姿嘛……


还是因为时差问题昏昏沉沉的,我呆呆地想到。

当然我想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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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在加拿大讨论日本文化


 



勤勉工作后希望得到称赞,这是一般人正常的要求吧——大部分人都不会要求什么“万石封赏”“加官进爵”的。至于我么,为了消除时差造成的昏昏沉沉,只求让我沉沉睡一夜就行了。


这真是再普通不过的愿望了,我醒来的时候只却记得一夜乱梦,至少有四个。而且梦的内容都不记得了,只觉得脑袋发胀神志不清。借着透过窗帘的晨光看了看表,已经快八点了。


昨天的记忆像录像似的重播起来。


我想起那番痛苦的拷问结束后,三个加拿大人和两个日本人赶到了宾馆。那些加拿大人是皇家骑警的警官,日本人则是温哥华总领事馆的馆员。我的上司——驱魔娘娘药师寺凉子,早已伸开玉指纤纤的魔爪等着牺牲者上门了。


那两个日本人本想挥起“外交官特权”的利剑,从加拿大警察手里夺回总领事。但他们一见到不堪形容的总领事,就只好狼狈地随着凉子的步伐任她摆布了。凉子用娇美的玉指指着总领事馆馆员的鼻子,一通好训。馆员们只有歇斯底里地重复“不能回答”“无可奉告”,连让总领事穿衣服的要求都无暇顾及。


另一边,代表加拿大方面的吴警部向那两个日本人澄清说:“我们是应日本警官的要求释放了总领事。在此以后发生什么事情是日本人自己的问题,与我们一概无关。如果一定要我们插手的话,就请总领事再跟我们警方走一趟。这位女士说……”


“这位女士”药师寺凉子点头肯定。


“……她说,总领事与杀人事件的两名被害者相识,并且坦白曾经有过大额的金钱交涉。我们要跟皇家骑警温哥华总部详细报告,也必须通报日本政府,可以吧?”


两名领事官员顿时面无人色。凉子高高奏响嘲笑的钟声:“这个变态上司一被放出去就回领事馆?不需要湮灭证据的时间吗?”


被步步紧逼的领事官员们,无奈之下只好说“总领事夫人没有投诉家庭暴力的意思”——早说不就好了嘛。


结果,加拿大方面卖了个大大的人情,总算允许了高山总领事回家。在时尚潮流感方面极富个性的精英外交官终于穿上了衣服,在部下们的陪伴下,一边做出“给我记住”的口形,一边仓皇地逃出拷问现场。


等吴警部憋着笑走了,我才问上司:“您认为杀死西崎阳平和井尾育子的是总领事馆的人吗?”


“NO。”


“能问问理由吗?”


“对那些家伙来说,贪污公款根本就不是犯罪或者坏事。他们以为,用国民血税开秘密派对也好,挥霍购买奢侈品也好,建宫殿一样的大使馆也好,全都是自己作为精英的当然权利。但是杀人不同——一时冲动动手打死逆上的人还罢了,计划杀人就超出他们的限度了。”


“我也同意。”


“你说得好像很拽似的嘛。”


“对不起。”


……经过这段话,得出“杀人事件的犯人另有其人”的结论。不管怎么样估计早晚免不了去总领事馆一趟,不过凉子的工作欲随着日落同时转到了西半球上空,只管拉着我去了唐人街。


“陈家菜馆的粥真不错啊。”


我一边念叨着起了床,在浴室洗漱打理完毕,八点整摁响了凉子套房的门铃。


“早上好,monsieur!”


我并不觉得自己作为普通地球人有什么特别灵敏之处,但这次差点在没有任何障碍的水平地面上做个前滚翻之类的华丽表演。


我小心地站稳,一边调整姿势,一边确认声音的主人——


我视线所及之处,出现两位典型的法国侍女,都是优美可爱的美少女。不错,两人都像五月的鲜花嫩叶一般娇艳美丽——是栗色头发的露西安和黑色头发的玛丽安,两人常年呆在凉子在巴黎的豪华公寓里。也就是说,不知道为什么,她们两人突然出现在巴黎往西九千公里的地方。


“当然是我叫来的啦!”


声音从一角传来——我的上司正在餐厅一隅。


一瞬间后,我的视线以快得飕飕响似的速度滑开。药师寺凉子宽宽松松地穿着一件大大的男式丝绸衬衫当睡衣。这倒也无所谓,但衬衫下完美无缺的长腿也暴露无疑,就算不至于衬衫下什么都没穿,我也绝不敢多看。那简直是对眼睛的毒药,完全剥夺我正视的能力。


凉子让侍女们退下去,叫我坐到桌旁,我才终于从困境之中得救——我总没有透视桌子下面的本事吧。


黑发的玛丽安和栗发的露西安并排站在凉子左右时,好像大朵的红玫瑰衬着清秀的风信子一般,别有一番风情。百分之九九点九的男性都会受到美的感染和震撼吧。能被排除在外的之后真正的同性恋者和深知她们真相的人——虽然算不上光荣,我反正属于后者。


我也坐到桌旁,突然注意到桌子上放着半打本地的早报,最上面的一张格外醒目:


“衣带渐宽,讨论日本文化的高山总领事”


这样的标题旁边配着大幅照片,占据了报纸版面的正中央。不说文章写了什么吧,照片内容正是只穿一件女性内裤蜷坐在地板上的外交精英阁下。“衣带渐宽”这说法是够损的,可他本来就不是正襟危坐的样子,怪不得受人揶揄。


“这下总领事阁下算完蛋了啊。”


“那也不一定。很有可能他偷偷跑回日本,老老实实呆上一年半载就又复活啦,比如当个特殊法人的常务啦、大学国际学系的教授什么的。”


我并不想对总领事阁下的第二人生多嘴多舌,不过最好还是不要当女子大学的教授吧。


品尝着露西安给我冲的香浓咖啡,我向上司问道:


“那,您有什么企图?”


凉子很不满地瞪着我:


“你这是怎么说话呢?说得我好像藏着什么阴谋似的。”


“我就是这个意思啊。”


“我只有‘阳谋’,才不是什么阴谋呢。”


“啊?”


“我才不偷偷摸摸的,要堂堂正正的做想做的事情。”


“……您特地把露西安和玛丽安从巴黎叫来的吧?想要她们做什么?”


“让她们做饭,还有照顾我的生活起居啊。还有,你也说了,这边的风景很美,也让她们俩来欣赏一下嘛。”


“不要骗人了啦!”——这种话说不出口,悲愤之下我只有把叉子上的煎蛋卷送到嘴里,美味得像在口中溶化了一样。我忍不住发出赞叹的声音,马上被美貌的妖女所利用:


“正是啊,就是为了让她们给我做这么美味的煎蛋卷才叫她们来的呀。玛丽安、露西安,泉田夸你们做的煎蛋天下无敌呢。”


凉子台词的后半是我推测着翻译的,应该不会错。听到凉子用法语跟她们说完这话的美少女们,都向我微笑:


“merci,monsieur”(谢谢,先生)


接下来还是法语的对话。在凉子开口问我之前,我就赶紧摇头:“啊,不用了,我吃够了。”


“咦,你听懂了?”


“我偶尔也会一点心电感应的。”


我说着笑不出来的无聊笑话,为了避免遭到反击,把目光移到报纸上,一遍浏览着英文单词,一边整理思绪。


露西安和玛丽安都长着一副连虫子细菌都杀不死似的天使容颜,其实可不是普通的侍女。玛丽安是武器专家,露西安是电子机械天才。她们的战斗力我还一次都没真正见识过,不过跟只会欺负弱者的日本暴力团员相比,以一当百绝对没问题。


所以我不得不探听凉子把她们从巴黎叫来的意图,是跟那两名死去的日本男女有关吗?准确的说,我想象不到除此以外的任何理由。凉子只是恰巧在同样的时间同样的地点引起这件事的可能性太小了。


“这么说对已经死去的人有失敬意,不过西崎阳平和井尾育子都是靠着利用他人秘密敲诈为生,被任何人憎恨都不稀奇。可能就是其中某个人杀死了这两人,企图嫁祸给日本总领事馆吧。”


我试探着上司的表情,凉子却只默默地把咖啡送进口里。


“就算不能完全嫁祸,让事件跟外交机关扯上关系的话,案件调查起来也就迟钝麻烦多了。能连这一步都算计好,说不定是清楚总领事馆内部情况的人物呢。”


凉子把Meissen出品的咖啡杯放回碟子上,抬起浓密纤长的睫毛盯着我。


“那个混蛋的加长车啊。”


很突兀的话题,却唤醒了我的记忆。昨天停驻在杀人现场附近的豪华车,窗户上贴着黑色的贴膜。


“我知道车的所有者了。”


“……谁?”


意料之外的,凉子俯身到我耳边用明晰的声音说:


“格利高里·加农二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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格利高里·加农(Gregry Canon)二世。


我知道这个名字。包括我在内,整个地球上得有一亿人都知道这个名字。他的头衔是电影制作人,也兼做导演,说他是跨国财团的经营者、身家亿万的巨富、游戏软件的研发者等等也都没错。


他年纪好像是五十岁上下,我只通过电视和照片见过他的模样。中等身材,有点发福的倾向,过于宽广的额头,红润的皮肤,下巴上蓄着暗褐色的胡子,带着一副很不协调的小眼镜——以上是他的容貌特征。


他经手制作的作品《神曲·地狱篇》、《CREAM HILT》、《火烧迦太基》(译者注:Carthage,腓尼基人在非洲北岸建立的殖民地,公元前六世纪时以地中海为中心,是相当繁荣的城市。146年因为在战争中败给罗马人而灭亡,在罗马帝政时期曾经重建,成为非洲地区的中心。最终遭到伊斯兰教徒的袭击而衰微)等等,全都是使用了最新特技技术、耗资上亿的超大制作电影。这些作品不仅倍受电影评论家的吹捧,票房盈利也相当客观,因而不光电影界,在艺术界、各种媒体上都占有压倒性的威势。他本人还是政界保守派的主要赞助人,有“Spectacle Gregry”、“一亿元大加农(hundred million dollor canon)”等种种外号,不过在表现力贫乏的日本媒体上被称为“好莱坞之王”。据说他的个人总资产有百亿以上,什么比佛利山的豪宅之类早就不在话下了。


“这位加农炮先生(Mister Canon)为什么想监视您的行动呢?”


——当然,总不可能是监视我的行动的。光知道加长车的主人是谁,并不等于只有加农本人会坐在车上。


凉子立刻回答:


“选拔喽。”


我眨眨眼,愣愣地看着上司大人。


至今为止,加农在自己的作品里采用过很多女演员。可想而知,她们都享有举世盛名和巨万财富。很多兼有美貌和才能又野心勃勃的女子纷纷聚到加农身边,说是全世界范围的选美也毫不夸张——大概只有戒律森严的伊斯兰教国家除外吧。当然大部分的女性都无法从激烈的竞争中胜出,最终只是奉献给了“一亿元大加农”一时的欲望而已。


她说“选拔”,肯定是开玩笑罢了。我正想着,又看了我上司一眼,不由觉得,就算真是那也毫不出奇。格利高里·加农二世到现在为止起用过的女演员里,还没有一个真能比得上凉子的美貌的。当然,并不是光凭美貌就能当演员,但是以凉子而言,行动能力压倒性地远远超出她的存在本身,美貌反而不那么突出了。她的射击本事近乎神技,剑道上是天才;手里只要有一根台球杆,两分钟内能撂到一打壮汉;要说体态轻盈,大概只有在月球上的宇航员才能跟她分庭抗礼吧。


我轻轻摇了摇头,继续问道:


“他为什么会在温哥华呢?”


“温哥华有‘北好莱坞’之称啊。这里是电影制片厂和相关制作人员投石探路的必经之地嘛。”


“啊,是这样啊。”


“而且加农好像在这儿附近的维多利亚市有别墅。”


“是非常豪华的别墅吧。”


我在脑海里翻开地图册。维多利亚市是温哥华向西南跨海约100公里,位于温哥华岛南端的小城市。温哥华市和温哥华岛是不同的地方,很容易弄混——但这个问题可不能怪我。


原来,在这周边地区进行勘探开发的船长姓“温哥华”,这个岛就是以他命名的。后来加拿大大陆横断铁路完工,以铁路终点站为中心建立起了都市圈,又被称为“温哥华”——当初要是起个不一样的名字,就不至于把后人弄糊涂了。不过命名的是某个铁路公司的董事长,而他似乎并没有考虑到会给学地理的少男少女带来什么麻烦问题。


听说维多利亚市有很多美国大富豪的别墅。那个地方气候温和,风景迷人,处处是鲜花绿叶,堪称园艺爱好者的圣地。眼下是北国的四月,还不是花草繁盛的季节——不过凉子要去那里的话,目的当然不是赏花。


“您想去维多利亚吗?”


“你怎么知道?”


“按您的性格,肯定再不想跟总领事馆这种肮脏的地方打交道了吧?”


“看来你也懂得一点我的心思了嘛。既然知道,就跟我一起去。”


估计日本方面接下来也不会再协助加拿大调查案件了。就加拿大方面来说,本来又不是本国国民被杀,不大可能在日本不协助的情况下追根究底的搜查,最多只是过过形式,结局自然变成死案罢了。


应该已经分别联系过西崎阳平和井尾育子的家人了,据我所知都还没有回应。连提出领取遗体的人都没有,说不定两人都没有其他家属,孤身一人罢了。这两人漂泊海外挣扎求生,却落得这样的结局,也是挺可怜的。不过他们生前过得不干不净,老实说也很难让人深深同情。


但是这件事还有几个小小的芥蒂,无声地敲打着我的神经。我正想着有必要整理一下思维,突然听见叮当一响。凉子动了一下——叉子掉到地上了。她微微地抬了一下手,制止了正要去捡叉子的玛丽安和露西安,反而看着我说:


“泉田君,捡一下。”


“啊,是。”


理所当然的命令,我心理上都没有任何抵触的空间——钻到桌子下面才想起来,她自己捡不就好了么——银色的叉子正好掉在凉子脚边。


飞入我视野的是凉子的腿。她双腿充分地舒舒服服交叉着,连拖鞋都没穿,赤着一双白足。外形上真是美到极致,不光腿线无可厚非,连脚趾甲都是珍珠色的,肌肤白皙生辉。这双腿价值足有一亿元吧……但是,要把男人踢成飞灰碎片的时候,这双腿也是能把除了她以外的所有恶人踏得无影无踪的恐怖武器。


我捡起叉子,迅速但是小心翼翼地向后退出,免得脑袋撞上桌子出丑。我站起来之后行了个礼,把叉子递给她。


“哼,这家伙真无趣。”


嘟囔了这一句,凉子也站起身来。


“那,泉田君,走吧。”


“我什么时候走都可以。”


“你先喝着咖啡等一下,我去化个妆。”


“啊,我知道了。”


我这才注意到凉子没有化妆。真是废话,就算不化妆,凉子也是美貌绝伦。哪怕她能稍微压制一点——只要一点点——破坏欲和好战性,作为受她驱遣的人,我也感激不尽了。不过另一方面,不知道为什么又觉得真这样的话不免有点无聊。


我突然想到,对玛丽安和露西安来说,最理想的女主人是什么样的呢?就是现在这样的吗?


凉子去了化妆间,过了十分钟左右又回来了。她身着奶油色的职业套装,下装是紧身迷你裙,胸前系着丝巾。


她用法语向两位侍女下了什么指示。


“我让玛丽安和露西安午饭叫客房服务什么的。”——凉子向我说明的只有这些,实际上指示的内容就显得太长了些。她肯定下了什么不妥的命令,但以我可怜的法语能力完全不能理解。反正早晚能想出来吧——在生死攸关的时候。


“不知道什么时候,你们可能也会遭到不幸啊,因为你们的主人专门喜欢在薄冰上与恶魔共舞。”——我温柔地忠告她们,但这两位侍女似乎并不懂我能说的、只在亚洲大陆边界上通行的语言,笑眯眯地把我和凉子送出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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英属哥伦比亚州(British Columbia),简称BC,翻译成日语就是“北美的英国领地”的意思吧。这是加拿大西部,唯一面对太平洋的州。在加拿大还是英国殖民地的时候,这里被称作“大英帝国的西海岸”。


这个州的总面积差不多等于英国、德国和日本三国的总和,人口却只有三国的七十分之一,大半都集中在温哥华。不过,州政府的所在地是维多利亚市。


“我包了一架水上飞机,十一点起。”


“那还有差不多两个小时哪。”


“天气不错,在这附近转转吧。”


“不用等吴警部的联络吗?”


“真有急事的话无论如何也会联系上的。让玛丽安和露西安等着就好了嘛。”


就这样,我们在街边漫步起来。


到第二次世界大战之前,温哥华一直有相当大规模的日本人街区,移民到加拿大的日本人大半都住在这周边。


十九世纪七十年代,也就是明治时期刚开始的时候,日本人刚刚踏上加拿大的土地。他们从事林业、渔业、商业、土木工程等等,到一九零九年增加到近八千人。在这样的规模下,不仅是从事正业的人口,流氓黑帮和流莺暗娼也慢慢涌进来,合在一起组成了一个日本社会的缩影。


甚至还出现了日语报纸,而且不止一份。据说,在日本人街区有权有势的人发生对立的时候,各个报社还会为支持的一方煽风点火、添油加醋呢。


二战的发生以及后来产生的强制收容日本人的规则,这些不光彩的事情导致日本人街区的消亡,最终留在加拿大的日本人住在多伦多的也比温哥华的多。


“先去斯坦雷公园吧。”


凉子并不介意步行。她走路的步态就好像由宝石组成的百合花一样美。尽管这女人可能从头到脚连影子都有毒,但无论是巴黎还是温哥华,她在街头漫步时的飒爽和优雅都足以让擦肩而过的人为之一振。


“好像卖哈瓦那雪茄的店格外多呀。”


“因为美国人会跨越国境过来买呢。”


“原来如此。”


哈瓦那雪茄是古巴的名产,而古巴从革命以后就遭到美国的经济封锁。加拿大倒是跟古巴之间建立了理性的关系,可以进口哈瓦那雪茄。


进入斯坦雷公园,迎接我们的是七座图腾柱,漂亮得让人忍不住赞叹不绝。


其实没必要多加说明,图腾柱是北美大陆西岸原著民文化的象征。当地土地肥沃,居民们生活丰足,因此有暇余从事艺术创造——也就是说,他们有当艺术家的经济基础。


“不管有多少钱,完全不关心文化和艺术的人可是在泡沫经济里越来越多了呢。”


“那是,猴子也懂得搂钱嘛。”


“这座图腾柱上的金属片是什么?”


“圣鸟(santa bird),是从天界降下来的怪鸟,原著民的守护神,文化的传播者。”


图腾柱周围有好几只乌鸦,比日本的乌鸦个头小一些。乌鸦和青蛙被本地原著民认为是神的使者和幸福的象征,非常受重视和爱护,和屡屡遭遇灭绝战的东京乌鸦可大不一样了。


我正欣赏嘴里叼着鲸鱼的圣鸟的雄姿,最高的图腾柱旁突然出现人影。


是东方人,以人口比率来说是中国人的可能性比较高,但并不能断定。那副与其说是魁伟,感觉更像是怪异的容貌……


“咦,看见了吗,泉田君?有个粗制滥造的图腾柱会走耶……”


虽然是凉子不留口德,但是这男人身高将近两米,圆柱似的体型,肤色偏黑,眼睛和嘴都格外的大——凉子的形容相当别致,只是我笑不出来。


“那个人是日本人哦。”


“你见过他?”


“嗯,不过名字想不起来了……啊!”


刚下意识地叫了一声,一瞬间就被凉子用手捂住嘴:


“不要太大声!想起来了?”


我点了点头,远离那魅惑的触感。北国的空气扫着我的脸颊和嘴。


“嗯,是谁?”


鬼鬼祟祟似的,我悄悄地跟凉子说:


“是吉野内,吉野内守。”


“是谁啊?”


“哎呀,就是三人组成员之一呀。吉野内,还有……嗯……对,加户和井关吧。”


“……啊,是那家伙!”


凉子好像也想起来了。


差不多三年前,发生了一件对警方来说很不光彩的事件。丢人的是,不光彩的事件年年有,这件可是特别糟。吉野内守、加户直彦、井关光行三个人都是警视厅内以格斗技知名的巡查部长。在举办全国警官格斗技大会的时候,这三个人也真是胆子不小,跟暴力团联手组织赌博,操纵设计假比赛,分别牟利一千万日元以上。被发现后他们都受到革职惩戒,后来先后出了国,下落不明了。这件事跟CAREER阶层也有不少瓜葛,但是只有几个干部受到训诫警告的处分,逮捕了一些暴力团成员,然后就不了了之。


“泉田君,你把那家伙抓起来。”


“啊?他还什么都没干啊。”


“没关系,硬抓来就是了,他要敢反抗就以妨害公务的理由痛扁一顿。这就是日本的文化嘛!哪,快去!”


接受了这种暴虐无道的命令,我看了看吉野内——“行走的图腾柱”似乎察觉到了危险,掉头就跑。接下来的瞬间,为了追上“跑步的图腾柱”,我也拔腿猛跑。


在林间道路上绕了两次弯,吉野内突然不见了。


我巡视了一下周围。深暗的北美杉树林,旁边是青灰色的海面,对面是现代都市的摩天楼,简直像电影画面似的。我无奈只有返回来,畏畏缩缩地向上司报告:


“对不起,追丢了。”


凉子并没有生气。


“那算了吧。如果他有什么目的,还会再来接近我们的吧。到时候再抓住,严刑拷打一番,他肯定会招供的。”


“没有‘好好说服’这个选项吗?”


“这么软弱的说辞,我才不用呢!”


她明快地放出女版拿破仑似的宣言。


“斯坦雷公园逛够了,接下来去罗伯逊大街吧。”


她说的好像是提议,我却没有否决权。


罗伯逊大街是温哥华最繁华的街道,各种皮肤、头发、眼睛颜色不同的人往来穿梭不绝。著名的温哥华美术馆就在这里,希腊神殿风格的圆柱和宽阔的台阶非常引人注目。台阶上有对似乎是日本人的年轻男女正在用手机拍照。


凉子要去药草茶的专卖店。我跟在她后面,却因为有个带着导盲犬的老太太挡在前面,只能停下来等着。耽误了几秒后正想迈出步伐的时候,我身旁突然冒出来一个巨大的纸袋,巨大的纸袋旁边露出个地球人的脸,地球人的脸张口说话,说的还是日语……


“哎呀,这不是泉田兄嘛!”


岸本明。比我小十岁,级别却跟我一样是警部补。他从属于警视厅警备部,不用说当然是CAREER阶层。


太出乎意料的缘故,我的反应相当迟钝:


“喂喂,你为什么在这里啊?”


“泉田兄,你不知道啊。”


“什么?”


“这个店呀——‘二次元王国’(The Kingdom for the Second Dimension),简称KSD。这个店被称为西半球的日本漫画动画文化殿堂呢!”


“总之就是OTAKU的巢穴对吧。”


“什么巢穴,不能带着这样的偏见来形容嘛。请称之为‘圣地’不然OTAKU纤细的心灵会受到伤害的。”


岸本说得一本正经,同时却在从大书“KSD”的纸袋口上往外瞄动画美少女的手办。


不管什么圣地不圣地,我问岸本的是另一码事。他来加拿大总得有理由;既然他在这里,另一位熟人很可能也在。


“你本来就是日本人,何必专门跑到这里来买呢?”


岸本很悲哀似的看着我:


“入门者就是不懂啊。”


“你说谁入门?”


“哎呀哎呀,反正啊,这个店里有很多只在加拿大和美国发售的、日本没有的周边产品呀。比如……喏,这个。”


岸本得意洋洋地给我看的,是封面上画着颇受欢迎的动画“紧身衣战士”里的人物的杂志。


“英语版吗,也没什么稀奇嘛。”


“不不,内容可大不一样呢。是加拿大、美国两国的十个著名绘图作者……”


这个男人也想“在加拿大讨论日本文化”吗?正要滔滔不绝地解释下去的岸本,被一个女性的声音封住了嘴。


“岸本警部补,你去哪了?手机也不接。”


声音的主人是岸本的上司,名叫室町由纪子,年龄二十七岁,衔级是警视,职位是警视厅警备部参事官。她一把乌黑长发束在脑后,眼镜后面的眸子闪烁着知性的光芒。虽然跟凉子不同类型,仍然是让人觉得当警察官僚十分可惜的少见美女。


她发现了我,轻轻眨了眨漆黑的眼眸:


“呀,泉田警部补。”


“您好。没想到在这里遇上您呀。”


“既然你在这里,凉子也在这儿了?”


我真想说“那倒不一定”,但社交词令完全被事实粉碎了。伴随着高跟鞋声,一个冷冰冰、含着恶意的声音响起:


“哎呀,由纪,你不好好呆在日本,又窜到这儿来干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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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9-04-24 04:05操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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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由纪子反唇回答之前,凉子又射出了第二支毒箭。


“你不是在尾随我吧?”


“哪有?!”


“那,巴黎呀,去香港的客船呀,这里呀,怎么总是我一到哪你就尾随到哪?”


“我有我的公务在身。什么‘尾随’,太没礼貌了。是你自己太乏味了才幻想有人尾随的吧!”


凉子全然不在意由纪子的愤慨。


“什么公务?”


“我没必要告诉你。”


“是不能说吧。反正你只会做些说不出口的下等工作,我很清楚的啦,哦呵呵呵呵。”


“你的笑声才下等呢!”


虽然很不合身份,我还是觉得自己有调停的义务,因为突然想起来:凉子和我决定出差之前,我跟由纪子说过几句话,得知她也要出差。


“可以的话,能不能告诉我您出差不去的范围?不然如果最后妨碍到您的工作就更对不起了。”


我说得很拙劣,不过由纪子似乎也不想深究。她考虑的一下,做了一点妥协:“这样啊……好吧。”


今年夏天,维多利亚市要召开环太平洋十国的通商问题首脑会议。一如既往,因为怕出现反对经济全球化的游行或者反美过激派恐怖分子,警备相关人员都要集中起来协商对策。日本警察厅和警视厅的头脑人物也要参加,在此之前,室町由纪子警视被赋予先行视察的任务。


“那可不容易啊。”


“泉田君你不用担心啦。说是先行视察,其实也差不多就是看看上头的人下榻的宾馆之类的。”


由纪子白瓷一般的肌肤泛上红潮,抿了抿秀丽的嘴唇不说话了。总之凉子的暴言只是接近正确答案罢了。


“算了,都是听人调遣的人,我也会有事情不能跟同事说明的。呆会儿我们要坐包下来的水上飞机去维多利亚,你们也一起吗?反正还有空位。”


“水上飞机……”


“你怕呀?”


这一句话就把由纪子的犹豫轰飞到木星轨道:


“我才不怕呢!”


公平地说,室町由纪子是富有理性和常识的模范年轻官员,只是一跟凉子较上劲就变得像女中学生似的。可见凉子是问题儿童病毒,通过空气就能四处传染。


抱着二次元王国巨大纸袋的岸本在最后,我们四个人向海岸港口走去。海潮味在周围泛起,长长的木制堤岸突出到海面上,尽头就是水上飞机的起降场。


登上差不多四段阶梯,我们进入水上飞机的机身内部。里面有六个坐席,前后一共三列。飞行员是个脸色红润的中年男子,他跟凉子并排坐在最前列,第二列是由纪子和我,最后排是岸本。除了凉子以外的三名乘客都是头一次乘坐水上飞机,带着好奇心在机内到处看。飞机内装没什么特殊的地方,简直跟马车内部差不多。不过天花板上贴着好多栗鼠、野狼之类的加拿大特有的野生动物彩色照片。


起飞之前,飞行员发给我们每人一个一次性使用的耳塞。我们系上安全带,塞上耳塞,好像都不由自主地屏住了呼吸。


水上飞机开始滑行……说来老套,海湾港口的水面平滑似镜。渐渐地,水上飞机的浮筒在水面上漾起波澜,这种震动会传到身上,可以直接感受得到。岸本在后座上很没出息地叫着。


过了五分钟左右,机体逃脱了重力的牵引,迅速浮升起来。感觉比喷气式客机起飞时的重力感要轻快些,好像乘着无形巨人的气息上升似的。又过了五分钟,飞机变得像流淌一样的水平飞行。


……的确有必要带耳塞。即使带上了,冲破空气的爆破音也非常强,完全不可能在飞机里对话。


由纪子把脸转向我,似乎在说什么,但我完全听不到。见我摇了摇头,由纪子想去取手机,后来又意识到正在飞机里而作罢。最后她拿出一个小笔记本,疾笔写了些东西给我看:


“去维多利亚干什么?”


我拿过笔记本,同样用笔写到:


“我也很想知道。”


凉子从驾驶副座上侧过肩,用怀疑的视线扫过我们身上。我们就好像被老师抓住的中学生似的,停止了笔记本通信的方法。


展现在我们面前的是自然界孕育的瑰宝,湛蓝的海面上点缀着一座座宝石绿色的岛屿。其中一半的岛上只有茂密的森林,另一半好像有人居住,能看见岛上仿佛伸手可及的果树园和芳草地,还有潇洒的红色屋顶农舍风格的房屋,往来行驶的航船在海面上划下的鲜明的白色航迹。


视线微抬,覆盖着雪冠的白色山岳装点着北面的天空,纯净的颜色中甚至透出一点微微的紫色。我要是写作导游书籍的话,一定会把它形容成“充满神秘性的连绵山脉”。


飞行时速一百公里,高度一千米。这可能是正合适观赏地面风景的数值吧。


我突然发现,海面上的光环是移动的。也不知道实际上有多大,但从飞机里看上去只有两手拇指和食指在一起环成的那么大一圈。光环闪烁着红绿蓝色变幻不定的绚烂色彩,不管我们飞到哪里都如影随形。迟钝如我,好半天才想明白这是水上飞机的机体反射阳光,在海面上形成圆形的虹彩。这时候水上飞机已经开始降低高度了。


飞机在维多利亚湾的海面着水,在水上滑行着驶入内港。我有生以来的第一次水上飞机之旅,也没受到空中飞龙的袭击什么的,平安无事的结束了。

真正生事的时候,从我们上陆以后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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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麻烦乘着马车来


 



维多利亚是个很小的城市,本质上可以看出有模仿伦敦的痕迹。面对着内港建立的州议会大楼是座雄伟的青铜屋顶石质建筑,大楼前宽敞的草坪上竖立着一座大英帝国维多利亚女王的铜像。每到夜间,三千盏夜灯将整个建筑映照得满壁生辉,别是一番风情。不过,现在才刚刚正午而已。


“接下来就不该再一起行动了,你们也该去干自己的正事了吧?”


在女王铜像前,凉子向由纪子和岸本宣告分头行动,然后抓起我的手转身就走。我能感觉到留在那里的两人射向我们背影的视线,但并没有向上司多问。


“那两人回去的时候怎么办呢?”


“喂,我又不是修学旅行的带队老师,随便他们高兴怎么回去嘛,觉得其他办法都无聊的话,游泳回去我也不会制止呀。不说这个,看,那个!”


凉子的手指着街道一角的某个东西。


那是一辆没有顶棚的单匹马车,马车的驾驭者一身素净,黑色的礼帽,只有领子是黑色的全白上衣,黑西裤。这副装束的驾车人向我们微微一笑——是位妙龄美女,不逊于除了凉子以外的绝大部分美女。


“啊,这是观光用的马车吧。怎么了吗?”


“去坐那个马车吧。”


似乎听到了我们的声音,女驾车人又微笑了一下。


“坐马车在街上跑的话,说话也不怕被人偷听嘛。”


那倒是——今天我可是大开眼界了,水上飞机是第一次坐,乘马车也是——总不会还有机会坐人力车吧?


马车的驾驭座后方有左右并排的两人坐席。凉子先坐了,我也跟上去。坐上包着皮革的座椅,凉子用英语命令说:


“转一圈,再回到这里来。”


马车左侧靠着内港轻快前行。的确,眼前一片繁花似锦绿树葱郁,空间也宽敞充裕,沿途风景格外优美。现在天还很蓝,吹拂面庞的微风也很惬意。


有辆卡车紧靠着马车左侧并行,仔细一看车上好像堆满了盆花。女驾车人用英语向我们解释道:


“在这条街上很常见的。应该是往郊外的布查特花园送花的中途吧。”


满载鲜花的卡车也蛮风流的嘛。五色缤纷的花朵在车斗上争奇斗艳——我刚要欣赏,“嗵”的一声,突然听到让人不爽的撞击声。那辆卡车的车体紧紧迫近马车,明明速度应该比马车快很多,偏偏故意控制着速度与马车保持接触。


凉子一声怒喝,她对除了自己以外的司机驾驶规范都要求甚严。


“加拿大的卡车司机都这么乱来吗?!”


女驾车人很困惑似的回答:


“不是啊。我从来没见过维多利亚有人这么乱开车。”


“哼,别看鲜花成堆,一点风趣都不懂!”


我重新看了一下满载鲜花几乎不堪负荷的卡车。光玫瑰就有红、白、粉、黄、黑五种颜色,还有白色的水仙,除此以外的花我连名字都不知道了。我注意了一下驾驶席,副座是空着的,而司机在另一边看不太清楚。


猛然间,团花之中出现了一个丑恶的东西——是人类的脑袋。愕然之下再一瞧,脑袋下面也好好地还有身子。只是隐藏在花中的地球人罢了,可这样突然冒出来也非常异样。


“吉野内……?!”


这个在斯坦雷公园见过的日本人投出狰狞的目光——受到“先发制人”的诱惑驱使,不管面对的是什么和平主义者也决意攻击的敌意目光。不幸我的上司却是过激的反和平主义者,这下可不是轻易能了事的了。


“这是表明知道药师寺凉子的宣战吗?有意思,呆在那别动!”


她从座位上站起来,正要站到我膝盖上去。我赶紧抱住她:


“请不要这样,很危险的。”


“不让我去的话会更危险哦!”


看到我们这一幕,吉野内发出下作的笑声,还做了个同样下作的手势。这我就不具体描述了,倒不是我有多高尚,只是还没从昨天的拷问造成的打击中恢复过来。


“别看他!简直有损父母赋予的审美力!我会好好教训教训他的,放手,泉田!”


“您不要受他的煽动啊。还不知道他有什么图谋,应该谨慎一点行动吧。”


我自以为是很理性的发言,但对我上司来讲这等于战斗宣言。又有撞击的感觉,马车车体上掉下来一些木片。我知道这是阻拦上司行动的最后界线。


“好吧好吧,我去。”


去干什么?为了不让事态恶化,只有我代替上司采取行动。这种想法本身,说明我已经受到了凉子的影响。就在这功夫,路上的信号灯变了红灯,卡车和马车都停了下来。但这绝对不是什么好事。


“跳过去的时候小心点哦,泉田君!”


“我知道。”


到底知道什么啊。在没有任何把握的情况下,我从马车的座位上站起来,抓住卡车车体,跳上卡车车斗。我在信号灯变绿卡车又开动起来的时候才恢复正常意识,可已经晚了。


“泉田君,只管把那家伙打死好了!我允许!”


就算凉子允许,能不能构成法律认可的正当防卫,这还是其次的问题。首要问题是,哪怕我竭尽全力,能不能打赢吉野内还难说呢。


他的右拳虎虎生风,直接进攻过来。我后退一步,他拳头落空了。虽然心理有所准备,我的鞋底还是踩上了花枝。我滑了一下,摇晃起来。好不容易想要踏稳,又踩了一脚花枝,身体踉跄着。


从右脸颊到下颚,我挨了结结实实的一拳。


我在鲜花围绕中跌撞着。双方的姿势都不稳定,吉野内出拳力量充分,很可能打算凭借他的体重制胜。这一拳打得我着实眼前一黑,也不知道后排的牙有没有折断。


“喂,泉田,打起精神来呀!”


凉子的叱咤在耳边炸响。我踩在花上往旁边一躲,吉野内照着我脸部踢过来的巨大鞋底,毫不留情地践踏到鲜花上。在这期间,卡车仍然一直向前开。


由于职业的关系,我至今为止不知道与对手格斗厮打过多少次。满身泥泞、尘土,或者在雨中浑身湿透地对战都有过。不过,鲜花裹身还是头一次。当然我要跟没经历过的人说清楚,这可不是什么开心的事。


五颜六色的花纷纷乱舞,弄的人眼花缭乱,也不知道多少种香味冲击着嗅觉神经。花瓣飘零,枝条折断,叶片粉碎——要说罪过可惜的话,吉野内可是跟我同罪。


吉野内的攻击范围比我要大。尽管我也比大半日本人都高,吉野内却简直像长臂猿一样。如果被他抓住,被KO只是迟早的事。


两次、三次……我缩下半个身子躲避对方凶猛的蹴踢。吉野内也放低姿势来抓我。这时候,我不闪不避,抓住一枝水仙出其不意向他的右眼刺去。


花茎头上早就秃秃的了,但为了避免刺到眼球,吉野内还是反射性地向后撤头闪避。


这就足够了。我双手抓住吉野内的前襟,猛然直起自己的上半身,头顶狠狠地向吉野内的下颚撞去。他怪叫一声,却又躲了过去。


哪怕有一点手软,倒霉的就是我了。我攫住吉野内的双耳,拼命拉住的同时,又一次用头朝他的鼻梁撞去。


又有一朵花绽放了——鲜红的鼻血在吉野内脸上开了花。这又不美又不香的花的主人手捂着脸,上半身乱摇乱晃。一瞬间,我一缩身子从他的巨体下面逃出去,勉强站直了。


“好!干得漂亮,泉田!”


凉子的声音传到耳边——这声音近得不对劲,我往那方向一看,差点晕倒:凉子正站在我眼前。


“您这是干什么!”


“还用说吗。我跳过来的呀,想助不中用的属下一臂之力嘛。”


“怎么跳的?!”


“卡车速度又不快,而且是跟马车并排行驶的嘛。飞跃一下谁都能做到啦。”


怎么可能嘛!哪怕是我,在停车的时候跳过来已经了不得了,要在行进中飞跃决不可能。难道我上司的背后真有肉眼看不见的翅膀吗?如果能看见的话,想必不是天使而是恶魔那样形状的翅膀吧,无论如何,反正她都不是凡人。


吉野内咆哮着。他似乎跟我一样,被凉子的行动惊呆了,好半天才恢复过来。他用猛兽般的迫力向凉子扑过去。


下一刹那,他立刻得到了不知深浅的报应。凉子抬起紧身裙下的修长美腿,划出一道短促锐利而且十分优美的弧线,正正击中吉野内左侧头部。


吉野内的庞大身躯飞了出去。


他向卡车车斗外飞去。我眼前不由得生出吉野内坠落地面、鲜血四溅的幻觉。


水声响起。卡车终于停下来了,我跟凉子从车斗里跳下来,望着路边的海面。浓绿的海面上泛起泡沫和波浪,浮上来的吉野内大张着嘴拼命呼吸氧气。


“哎呀,浮上来了。真是个老顽固的家伙!”


凉子啧着舌扫视四周。就算她想搬个石头砸下去,整齐的路面上也没这种装备。


“老顽固也好啊,要是淹死了,接下来可就麻烦了,本来您……”


“你说教之前先理理头发吧,都跟刚起床的罗宾汉似的了。”


在我答话之前,第三个人开腔了:


“二位都干得漂亮啊!”


这话是那位女驾车人说的——是日语。


正在理顺我头发的凉子停下了手。


她尖锐地盯了那女驾车人一眼,似乎在几秒钟之内就建立起合理解释的方程式,等说话的时候,声音里已经充满了确信:


“你跟这个图腾柱男人是一伙的吧,驾车与卡车并行也是故意的。当然,卡车司机也是你们的人喽。”


“真是非常失礼。”


女驾车人用语调有点机械但准确无误的日语回答,同时摘下帽子行礼,露出一头富有光泽的红色头发,而她的眼睛是金褐色的。


“不仅失礼,还无礼非礼呢。喂,你这样对待客人,不是还想收买路钱吧?”


“当然不是了。我真是非常抱歉,但是能跟您对话也是我的幸福啊。”


“我们才没义务让你幸福呢。是吧,泉田君!”


“啊……”


凉子说的没错,但我觉得还是有必要听听她的话。先在头脑里确认了一下用词和语法,我用英语问道:


“你为什么要对我们进行这么危险的行动呢?请告诉我原因。”


“我的雇主说想见见二位。”


“你的雇主是?”


“格利高里·加农二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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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9-04-24 04:06操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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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不愧是好莱坞的帝王,跑到三次元世界还是喜欢玩这种戏剧性的表演。


表演“观光马车的驾车人”的美女还是一副很亲善友好的样子,但亲善友好的方式却无声无息的改变了,从无邪开朗的旅游从业者变成了精明的商业女性。站到平路上,看得出来她也有不亚于凉子的修长身材。


我望了望海岸,吉野内的庞大身体被很多施以援手的人拖住,快爬到岸上了。也不知道是维多利亚市民还是观光客,反正这世上比凉子善良的人还多得是。


女驾车人说:“请不要怪那个男人。虽然有点没用,毕竟是听命于雇主,只是想试试你们的反应能力罢了。”


“那也应该派个其他人选,总不该像这家伙似的,总用充满仇恨的眼神盯着我们吧。”凉子的目光和声音都很严厉,“还有,你的名字?”


“真是失礼了,非常抱歉。我叫多米尼克·海瑞塔·YUKINO,YUKINO汉字写成‘雪中原野’的雪野。”


看上去不像日裔人,不过就这点来说凉子也是一样的。


“因为我父亲是日裔和德裔混血,母亲是爱尔兰人和瑞典人混血的。”


“你是加农的秘书吗?”


“是的。”


在当秘书前是不是戏剧演员呢——我暗地里猜测着。


“我的雇主让我带阁下二位到他的别墅去。”


“加农的别墅在维多利亚市内吗?”


多米尼克对我的问题摇了摇头。


“不,在维多利亚海湾,两公里以外的海岛上,整个岛都是加农先生的别墅财产。”


我想起在水上飞机上看到的绿宝石一般的座座岛屿,说不定加农拥有的岛就在其中。


“那座岛有名字吗?”


“有的,叫‘Black Spider Island’。”


黑蜘蛛岛!


听到这个不怎么好听的名字的时候,凉子的眼眸中暗伏着某种神情。她开启红唇说道:“好吧,我们去。反正到晚上还有的是时间呢。”


“非常感谢您的赏光。”


两个人都没有问我的意见。


就这样,我又坐了回巡航船。据说这是格利高里·加农二世拥有的所有航船当中最小的、用于当日往返的船。虽然如此,这艘船也有全长75英尺、横宽15英尺的大小。顺便一说一英尺等于30.5厘米。船体纯白,充满奢侈品的高贵感,即使在维多利亚内港也是格外瞩目的。


前部船舱被装修成沙龙风格,凉子和我就被请到这里。多米尼克叫了一声,轻快的引擎声立刻响起,巡航船发动了。老实说这并不太有趣,所有的事情都被计算好了,有种我们仅仅被迫扮演方程式符号的感觉。


“三十分钟左右就可以到岛上了。请慢用。”


还为我们准备了咖啡,银质的砂糖罐、牛奶壶,咖啡杯当然也是Meissen出品。不过看来只准备了我和凉子两人份的。


“你不喝吗?”


“我不喝咖啡的。抱歉,我用矿泉水奉陪吧。”


“该不是下了毒吧?”正猜会听到这种不中听的话,凉子果然就说了句不中听的。多米尼克微笑着:


“那我也给二位准备矿泉水吧。”


“不说这个。还是请介绍一下你的主人格利高里·加农二世的情况吧。”


据说格利高里·加农二世现在独身,因为反正最终也会离婚的,不如干脆不结了。也不知道他是智者呢,是不舍得财产被瓜分的守财奴呢,还是高出不胜寒的“孤独天才”呢。


“加农先生的本宅在比佛利山,除此之外在纽约、巴黎、伦敦、夏蒙尼、戛纳等十六个地方都有房产。不过,他最喜欢的还是黑蜘蛛岛。”


全岛的面积有一千余英亩,一英亩约等于四千平方米,也就是差不多等于东京近郊的独立住宅地两万户左右了。岛内有地下水流,但是水量不大,所以还安装了淡水制造系统。电力是用海底输电线从陆地本土引过来的,不过岛上也备有自家的发电装置。


“去岛上的交通方式呢?”


“海路和空路。岛上有停泊千吨级大型航船的港口,也有直升机升降坪。入港后飞行艇也可以起降。”


飞行艇简单来说就是大型的水上飞机。


“岛名的由来呢?岛上有珍贵品种的蜘蛛吗?”


“不,是岛的颜色和形状。岛上的土壤和岩石都是黑色的,形状么……嗯,请看地图和照片吧。”


她打开笔记本电脑,手指轻盈地跳跃着。海风从敞开的窗户里涌进来,凉子茶色的秀发和多米尼克的红发都飘起波浪。


很快,多米尼克指着电脑画面给我们看:


“这是从上空拍摄的照片。看着像黑色的蜘蛛吧?”


准确的日语说法应该是“不是很像黑色的蜘蛛吗”——整个岛看上去确实像有椭圆形身体、八只脚的黑色蜘蛛——脚就是延伸出来的海岬。


“加农的海上王国,是吧?”


“这个嘛,他在澳大利亚倒是还有比这个大一千倍的牧场。对了,刚才说过的,这块地方确实有过大黑蜘蛛的传说。据说是非常危险的蜘蛛呢,不过也没人确认过它的存在。”


“是原著民的传说吗?”


“不,是殖民后的白人中的传言。”


“传说那蜘蛛会吃人?”


凉子似乎有点轻蔑地插话道。


“倒是不会把人吃掉,但是会用针状的口器刺破猎物,吸取对方的体液。猎物最后会被吸得干干瘪瘪,变成木乃伊那样。”


自己的体液都被吸走是什么感觉呢?这么想象了一下,我立刻被自己的想法恶心到了。多米尼克还有点服务精神过于旺盛地热情说明着:


“就好像用巨大的注射针刺进身体吸取体液一样。据说抽骨髓的时候就非常疼的……”


真恐怖啊——我心想。即使是警察的例行体检,验血被注射器扎的时候,那种感觉也远远称不上愉快。要是能自己选择死亡方式的话,我绝对不会选这种啦。


突然,航船的右侧海面翻涌起来,一个被阳光照射得闪闪发光的黑白色流线型影子带着飞沫跃到空中。


“是orca呀。”


多米尼克回答了我和凉子的疑问——orca,也就是虎鲸,长得跟海豚很像,但体型大了许多,腹部白色,给人以彪悍的印象。


“维多利亚有很多专门经营虎鲸相关商品的商店哦,照片啦、T恤啦、玩偶什么的。也有很多日本人参加观赏虎鲸的专门旅程呢。”


“这样啊。”


岸本想必对虎鲸手办没兴趣吧……这样想着,我的视线追着虎鲸移动,它却已经无影无踪了。


“泉田君,那个!”


凉子的手指着完全不同的方向。那个姿势引来多米尼克的解释:

“那就是黑蜘蛛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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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9-04-24 04:07操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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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漆漆的岛屿浮在海面上,土壤是黑色的,岩石也是黑色的,连树木也是呈现黑色。“黑蜘蛛岛”这名字真是恰如其分,整个岛看上去真像巨大的黑蜘蛛似的,等到天暗的时候会更有阴森森的气氛吧。


多米尼克告诉我们:


“港口在岛的另一面,还要绕岛半周。”


巡航船舵切到左侧。漆黑的断崖耸立在我们视线的右前方,崖壁在白色碎波的拍击中向右后方流逝,但并没有消失逝去,因为黑色的断崖一直连绵不断地涌现出来。


“有没有朝海面开口的洞窟?”


不用凉子说我也注意到了,正在观察着。但是要在漆黑的断崖上发现黑暗的洞窟实在是太困难了,再说又不一定真的存在的。


十分钟左右后,巡航船到港了。这是一个由蜘蛛的两只脚挟成的半径二百米左右的港湾。不知道是不是其他的船都出港了,我一艘都没见到。


我们登上陆地,黑漆漆的断崖遮住视线。


断崖的高度从海面算起大约六十米,也就是差不多有十五层建筑那么高。大理石制成的台阶弥补了这段高度落差,但这些台阶并不是直线向上的。石崖半腰上有好几处平台,台阶呈折尺状蜿蜒而上,连接着这几处平台。


估计光这些台阶和平台造价就得在一百万美元以上吧——我一边以穷人的心态估算,一边开始爬台阶。凉子和多米尼克跟在我后面。


穿着高跟鞋,同时又过于挺胸昂首地爬台阶,这本来是很容易失去平衡的,但凉子却完全不担心这些。多米尼克跟我并排。台阶有三米左右宽,两人并排走毫不困难,不过没有扶手,一直往上走,对有恐高症的恐怕是个大考验了。


“岛上没有守卫的人吗?”


“没有。”


“这可够不小心的,他是大富豪呢。”


“您不用担心。”多米尼克毫不犹豫地回答,“虽然没有守卫的人,但是有守卫的动物啦。”


“动物?狗吗?”


“不,加农先生讨厌狗。”


“哦?不然难道用猫当警备吗?”


凉子故意尖刻地说。多米尼克不慌不忙地应答:


“的确是猫科的没错。给您看看吧。”


她喘了口气,突然扬声叫道:“巴尔巴里恰,阿利基诺,卡尔卡布纳——~”


回应她声音的是沉重的嘶吼声,听起来确实不像狗的咆哮——三个庞大的身影从黑色岩石的阴翳下跳出来,站在白色的大理石台阶上——看到它们我立刻僵住,但并不觉得应该受人耻笑……


“卡尼亚佐,利比科克,德拉基尼亚佐——!”


吼声又起,又有三只褐色的猫科动物跃出来——可能是狮子,但都没有竖起来的鬃毛——这么说,应该全是母的吧。


“齐里亚托,格拉菲亚卡,法尔法雷洛,还有鲁比坎泰——!”


这次有四只跳到视线范围之中。我们还站在台阶上,上下两头却都被猛兽包围了。


“原来如此,还养着puma哪。”


凉子咕哝一句,听起来有点出乎意料,还有点佩服的样子。


多米尼克告诉我,从巴尔巴里恰开始,所有狮子的名字都是但丁《神曲》中出现的十个鬼的名字,他们是护卫但丁和维吉尔渡过“邪恶之濠”的十个鬼,而正是起了这些名字的狮子护卫着这个岛。


puma,又名美洲狮。我听说加拿大西部山岳地带确实有它们的栖居地,想不到竟然有人当看家狗养着——往好了说这叫有气魄,往坏了说,实在不合常理莫名其妙。


凉子讽刺似的扫视着那些狮子。


“连人工费都省下了,这警卫倒真不错嘛。不过不违反野生动物保护法吗?”


“当然。加农先生是非常遵纪守法的人。”


“是很会利用法律吧。”


冷笑一声,凉子又开始爬楼梯了,仿佛眼中完全没有狮子的存在——至少在我看起来是这样。即使到现在,我还是不得不为她的胆大无羁而啧舌。要说我自己,看到狮子听从多米尼克的召唤不会无故伤人,从理性上虽然可以理解,但心里还是忍不住感到不安和忐忑。


不过,好算还没有上演“动不了腿”的丑态——尽管我在咆哮声中已经脸色刷白也说不定——据说由于舌骨的构造不同,美洲狮、老虎之类的动物即使发出吼声或者叫声,也不可能发出嚎叫——这是我日后才得到的知识。


多米尼克向爬着楼梯的我悄声问道:


“她既然那么厉害,按说不需要你来保驾护航吧?”


“那倒也不一定。”


我好不容易平静从容地发出声音:


“根据战况不同,雅典娜女神也有需要盾牌的时候哪。”


多米尼克轻轻耸了耸眉毛。从刚才呼唤狮子的声音听起来,她毕竟还像是舞台女演员出身。


“你这个比喻可了不得啊。你觉得上司是女神吗?”


“算是吧。”


“那么崇拜她吗?”


“不,怎么说呢……”


我一时回答不上。把药师寺凉子比喻成女神、自己比喻成盾,不如说是为了我的自尊心着想吧。要是把凉子称作魔女,我自己岂不是只有当癞蛤蟆或者乌鸦的份了。倒不是歧视癞蛤蟆和乌鸦,毕竟感觉不太舒服嘛。


我们终于爬到断崖顶上——以大厦来说是爬了十五层楼的高度呢。在产生适度运动后的满足感的同时,我心里涌起一个疑问。在我提出之前,多米尼克就指着海:


“那边的海面尽头就是美国的领海了。”


虽然这么说,也不知道到底距离多远。应她话茬的是凉子:


“相当有利的位置嘛。不想顺便干干走私偷渡什么吗?”


“这可不会。两国的沿岸警备都会派船出海巡逻的。岛上也因此安全了呢。”


现在开始在平面上移动,步行穿过树丛中铺设的小道。


眼前出现一座青白色的建筑物。建筑前方有个大理石造的游泳池,规模不小,大概有五十米见方。泳池里有大理石砌成的横纵黑色方格图案,四周装饰着古罗马神殿式的圆柱和雕像。


“每到夏天,加农先生总喜欢在这个泳池里skinny diving。”


我花了一点时间才理解多米尼克的话——就是裸泳的意思。


凉子轻抚茶色秀发:“skinny diving?我有时候也会,感觉很好哦。”


我的脑海里同时浮现两个影像——一个是极美极魅,同时又极其危险的映像;一个是毫不健康的邪恶映像……我摇了摇头,把后一个赶出脑海。这一类型的,光拷问高三总领事阁下的场景就足够了。


一边沿着泳池往侧面走,为了驱逐那可怕的记忆,我琢磨着。


想来我这一辈子也不可能有能力建什么豪宅,也不可能有机会住了。不过大学的时候学的是英文专业,读过不少英国和美国的侦探小说。一方面因为我看过《红发的莱德梅因家》,另一方面也出于警察的职业习惯,我对建筑物的设计图很有兴趣,平时也常在外文书店买美国的建筑杂志什么的,各种风格的建筑设计也看过不少。


保持这种习惯的成果——这么说可能有点自以为是——我也了解了很多东西。比如,“living room”译成日语的“起居室”,其实准确的说应该是“会客室”,而“family room”才是日本的“起居室兼用餐室”。


为什么要说这个呢?因为我觉得,眼前的这座建筑物与其叫“房子”,更像是可以称作“宫殿”或者“城堡”的宏伟建筑。


这座洋馆建在大约三百米见方的草坪中央,草坪的三面都有密密的北美杉树森然耸立,唯一没有被遮住的一面朝海,仿佛要独占加拿大和美国国境上座座岛屿和海面组成的绝景似的。


想来这里不可能像欧洲的城堡庄园一样拥有漫长的悠久历史,但建筑的最初设计似乎有意仿古:地上四级台阶,想必也有地下室;外墙由红色的砂岩砌成,但已经褪色,呈现古意盎然的粉色;屋顶上还有阁楼——给人的印象不像个人居所,倒更像法院之类的庄严场所。


我们在多米尼克的带领下走近洋馆,迎面走来一个人,可能是刚从玄关走出来的吧。他站在几乎过于宽阔的台阶上等着我们——是管家来迎接客人吗?


“加农欢迎你们的到来。”


想不到大豪宅的主人如此郑重,竟然亲自迎接我们。“好莱坞的帝王”是个相当绅士的人嘛。正想着,走近一看,他的服装可算不上绅士……既不是礼服也不是套装,竟然穿着日式的浴衣。而穿法又不太正确,浴衣走了形,看上去实在是邋里邋遢的。浴衣是蓝色的底子,写着几个白色的文字。


“好莱坞的帝王”声音高得出奇:


“你终于来了,Miss药师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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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一直在找女主角人选。我要把意大利文学的精华作品《疯狂的奥尔兰多》拍成电影,需要适合扮演安杰丽嘉公主的女性,但在成名女演员没有合适的。Miss药师寺,你正是我的理想人选。”


以前充其量也就是在照片上见过,不过格利高里·加农二世的实物(译者:原文用的就是这个词,保留之。)跟至今为止我印象中的样子并不一样。本来照片上看着就不瘦,现在看来他的体型简直是向前后左右四个方向膨胀,像个大鸡蛋一样。脸型也一样,刚硬的胡子布满下半张脸,反而显得更加突出膨胀。茶色边框的小眼镜深处,蓝色的眼睛闪闪发亮,简直亮得不真实——这种光亮却让我有一点点不舒服的感觉。


穿着浴衣的好莱坞帝王,脚下也只踩着拖鞋,从衣裾下伸出来的脚腕细得从体型上完全联想不到。另外他的浴衣上写着“因果报应”、“七颠八倒”、“四面楚歌”之类的文字。估计他并不知道这些文字的意思,只是随便穿穿的,不过秘书多米尼克也可以告诉他吧。


“会长(chairman)。”


听到多米尼克的声音,格利高里·加农二世好像惊了一下,停止了动作——凉子还是沉默的抱着胳膊立着,而加农本来好像要伸手去碰凉子的手臂似的。


“……哎呀,真是失礼了。还没好好欢迎你们呢。都是被你的魅力吸引住了啊,原谅我吧。”


也不等凉子回答,他径直继续说道,“那,请进馆吧。我准备了午饭,请慢慢享用。”


他转过身,踢踢沓沓地带路向里走。


他浴衣背面大书了四个字——“绝体绝命”(译者:写了什么字还是不要翻译的好,保留原文。不过这词是“走投无路、一筹莫展”的意思,日文中没有这两个词汇)。我一边看着这四个字,一边问凉子:


“《疯狂的奥尔兰多》是什么?”


“你不知道《疯狂的奥尔兰多》吗?怎么说你也是文学系出身的吧?”


“是英语文学系。所以我知道《红发的莱德梅因家》,意大利文学就是专业范围之外了。”


“你觉得我知道?”


“是啊。”


“很信赖上司嘛,不错不错。”


似乎有点误解了……总之凉子告诉我,《疯狂的奥尔兰多》是十六世纪一个名叫阿利奥斯托的人写作的长篇叙事诗,内容描述勇敢的骑士奥尔兰多在地面上、地狱和月球等不同世界的冒险之旅。


安杰丽嘉公主是《疯狂的奥尔兰多》里的女主角,让主角奥尔兰多为之痴迷的绝世美女。我想既然叫“公主”,应该是王室的女子了——据说竟然是中国的皇帝之女,不由有点别扭的感觉。


“安杰丽嘉这种名字可不太像中国女性啊。”


“那也没办法啦。对当时的欧洲人来说,中国完全是遥远的异国,另外一个世界。再说欧洲人根本就觉得中国啊日本啊韩国越南什么的都没区别嘛。”


“大杂烩啊。”


“的确是大杂烩,不过对日本人来说,欧洲人也都差不多嘛。你以为知道罗马尼亚和保加利亚的区别的日本人有多少?”


这倒也是。我只知道罗马尼亚是吸血鬼伯爵的故乡,保加利亚是酸奶的著名产地,不过这属于物产上的知识吧。真要问我斯洛伐克(Slovakia)和斯罗文尼亚(Slovenia)的区别么……


“请这边走。”

在多米尼克的带领下,我跟凉子踏上台阶。我不知出于什么缘由转过头,看到森林和草坪的边界线上,耸立着很多像体育场上用的那种照明灯。不知道是为了防范警卫呢,还是草坪上有时也会举办露天音乐会呢?这就是我想象力所不能及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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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红馆的秘密


 



既然有格利高里·加农二世,自然也得有格利高里·加农一世了。那个人就是二世的祖父,二十世纪中期在好莱坞当电影制作人。也就是说他不光名字,连职业也是孙子的榜样。


但他并没有孙子那么成功,如果说他孙子二世是好莱坞帝王的话,他最多只有小领土主那种程度的功绩。他制作的电影大概有三十部,评价大抵是:“B-的十部,C等十部,D等十部”。列举其主要作品题名:《恐怖的螳螂男》、《从地狱来的食人蚁军团》、《悲哀的蚊子男》、《蛾子男和蝴蝶女》、《怪奇蜘蛛女》、《蜘蛛女的复仇》、《夜雾中的杀人蜂》、《迎面而来的巨大蟑螂》……


这人似乎很喜欢昆虫的样子,虽然严格来说蜘蛛不算昆虫,不过也是差不多的东西。


“一世终生的最大志愿就是把弗兰兹·卡夫卡的《变形记》拍成电影。”


“那倒够彻底的。那是一个人变形成大虫子的故事,对吧。”


“卡夫卡也真够可以的。不过不是现实就好啦。”


以上对话是凉子跟我在连接洋馆玄关大厅直到餐厅的走廊上一边走一边说的。走廊长有三十米以上,左右墙壁都装饰着老照片和电影海报,便是所谓美术长廊的样子。


有一副巨大的照片嵌在相框里,照片上一个肥胖的白发老人,抱着一个幼儿冲着镜头微笑着。这老人就是加农一世,幼儿则是二世——这副照片大概叫“加农家的过去和未来”吧。不过,拍照片的当时是“现在”啦。


多米尼克·H·雪野向我们解释说:


“一世没有儿子,是他的女儿,也就是二世的母亲继承了加农家。”


“这家也值得继承吗?”


凉子的问题实在是无礼失当,我小心翼翼地观察,多米尼克还是一副职业性的微笑。


“是啊,一方面他们的家族谱系可以上溯到独立战争时期,资产也相当丰厚,堪称富豪。”


现在要在“富豪”上加一个“大”字了——不,是“巨大”二字。孙子的成功,让祖父也非常满足吧。还是说直到现在,他还为不曾把《变形记》拍成电影耿耿于怀呢?


“一世作为电影制作人很受欢迎吗,雪野小姐?”


“他生前并没有很大的名气,死后却获得一部分人宗教崇拜似的推崇,还有人称他为‘不遇的天才’——而且是日本的电影评论家呢。”


“想必是故意把不行的电影赞不绝口来哗众取宠的无能评论家吧。”


凉子冷笑着。


“这点我就不是很清楚了。不过毕竟获得了外国人善意的评价,一世也会很高兴吧。我听说他有个口头禅,常常说‘文字有国界,影像无国界’呢!”


多米尼克·H·雪野的应对真是无懈可击滴水不漏,真希望我的上司也多少学习一点哪。凉子语言上的差池总是跟才能一样丰富,部下也只好到处跟着倒霉。


“一世很喜欢昆虫吗?”


“那倒不一定。他也有《大都市的兽人》和《吸血仙人掌男》这样的作品。”


我不禁对社会给一世作品的评价产生质疑,只怕正确的评价应该是“三十部D级作品”吧。


凉子突然驻足,敲打大理石地面的高跟鞋声戛然而止,充满锐气的视线像银色的匕首一样刺向墙面的某一点。我也追随着她的视线。


那里贴着一张电影海报。虽然也有镶框,却反而突出强调了海报粗糙却很卖弄的本色。题目是《怪奇蜘蛛女》,背景一色通红,中央是漆黑的蜘蛛的影子,在它的左下方,是面带恐怖和厌恶的表情,惨叫的女主角。凉子的视线盯在她的容貌上。


多米尼克·H·雪野做出完美的模范笑容:


“吃了一惊吗?是的,那个女主角跟我长得很像。也是应该的,她是我的祖母。”


的确非常相象。抛开色彩处理的成分的话,简直就是活生生的翻版。


从影片本身的名字看来,想必是C级或者D级的。不过《蜘蛛女的复仇》这部作品听上去是它的续篇,既然能拍续篇,想必也有一定的欢迎者。多米尼克祖母的演技似乎可见一斑,不过想必还是买不出DVD的吧。


在多米尼克的催促下,我跟凉子离开这卖弄的走廊。餐厅比小学教室还大,中央摆着一张足够二十人坐下的橡木餐桌。


好莱坞的帝王提供的午饭会是什么东西呢?虽然很好奇,但说实话敬而远之的心理更占上风。也不知道是路易十四风格的满汉全席呢,还是豪奢炫耀的宫廷料理?或者是大量使用昆虫、爬虫、两栖类材料的怪异恶心大餐?希望都不是。我只是非常保守的普通小市民,不求什么稀奇的山珍海味。


所以看到桌子上的东西的时候,我内心里大大的松了一口气。我看到了配有肉球的意大利面条、肉酱蔬菜通心粉、腊肠和沾满酱料的沙拉。看来只是常识性的一般菜肴,总不至于在里面下了什么毒吧。


跟格利高里二世一起在餐桌旁就坐的都是相关人士,有除了多米尼克以外的其他秘书、经济人、电影公司和游戏公司的负责人、导演、CG技术人员等等。虽然一一向我们做了介绍,似乎没有什么值得留在记忆里的人物。


很快开始用餐,我把意大利面条送到嘴里——口中突然充满的这东西……


简直可以使用”吱吱扭扭“这种古老的拟声词,那种让人恶心的异常柔软的感触充满口腔,在舌头和脸颊内侧蔓延着。


我连声音都发不出来,往周围看看同席的其他人。只见凉子冷冷地看着意大利面条堆起来的恶心的山,连叉子都不拿;而其他的人呢,格利高里二世已经不可思议地迅速空了半个盘子,别的人也都平平静静地动着叉子。我又不能吐出来,好不容易才把口里异样的物体咽下去。凉子成心似的地悄悄跟我说:


“在加拿大不能吃意大利面,绝对不符合日本人的食感,连导游书籍上都这么写的啦!”


“我又没读过……”


加拿大做菜难道没有“煮过头”一说吗?的确,这地方简直像地上的天国一样,风景优美、物产丰富,民风淳厚,政治又是模范的民主主义,外交政策稳健,文化多元,治安良好,又能看到全联盟的棒球……却偏偏做不出好吃的意大利面。


我很想用茶漱漱口,饮料却只备了可乐。没别的办法,我正伸手去拿的时候,不承想好莱坞的帝王竟亲自下问:


“日本人都不穿和服的吗?”


我谨慎地应答道:“哪怕气温三十五度、湿度百分之九十的时候都穿西装打领带呢。”


好莱坞的帝王不以为然地动了动粗大而稀疏的眉毛:


“这是为什么嘛。”


这个问题很理所当然,却没有理所当然的解答。在我考虑回答的时候,我聪敏的上司已经说了:


“现在的日本人很少有适合和服的体型了。不合适的和服怎么穿也不会好看的。”


听到这话,同坐的相关人士好几个都停下了叉子。好莱坞之王的叉子上还卷着大量的意面,嘴里满得两颊突出。他穿得不伦不类的浴衣上,写着“暖衣饱食”四个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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尽管已经把庞大体积的一堆意面从食道送进了胃里,格利高里二世还没有停住嘴巴的动作。他泛着油光的嘴唇开启,出声问道:


“怎么样,Miss药师寺,要不要跟我签约,在好莱坞出道啊?”


“NO。”——凉子只用一句话就粉碎了好莱坞帝王的邀请。


“我怎么会演那种演被怪物捉去、乖乖等着被男人救出来的无聊角色呢?本来,我表演另外一个高贵、优雅、华丽而且充满魅力的角色已经很够忙的了。”


“什么角色?”


“药师寺凉子。”


“……那不就是你自己吗?”


“是啊。”凉子平然肯定,“像我这样富有知性的女性,自然会有意识地表现出自己最理想的状态和角色,所以不需要在摄像机前故作演技啦。”


好莱坞的帝王沉默了。如果他问我的话,我一定会告诉他:“才不是呢,她只是随心所欲、任着自己的性子行动而已。”


他一直保持着沉默,于是我提了一个万国共通的“死板警察”式的问题:


“加农先生,你认识育子·井尾和阳平·西崎这一对非正常死亡的日本男女吗?”


“我知道。”他立刻回答。


我早就猜到他会立刻回答,答案却猜反了——我预想他一定会说“不知道啊”。


“好莱坞之王”用餐巾纸擦擦嘴,流露出轻蔑的意思:


“那个女人梦想当演员;男人么,是她的情人。两个人分别想当年入千万的好莱坞女演员和女演员的经纪人呢。”


“您为什么这么认为?”


大概出于意料之外,我的愚蠢问题败了好莱坞之王的兴致。格利高里二世空洞的水蓝色眼睛充满虚无的光,摆动着婴儿般粉红的手上下敲打桌子:


“为什么这么认为?!……唉,你毕竟不是心灵感应的魔术师嘛。为什么这么认为——当然是因为他们自己亲口说的啊!”


他笑着嘲讽着——我感到不快起来。尽管我对西崎阳平、井尾育子这样的人也没什么好感,但格利高里二世的言行还是让我不太舒服。


“容貌也只是一般,既没有演技又不是能歌善舞,连马都不会骑。就凭这样也想当巨星?”


“哎呀,日本就是这样的嘛,你不知道?”


凉子冷笑。同席的格利高里二世的附庸们都一副惊呆了的样子,盯住这个遥远东方到来的出口不逊的美女。就以她一句话断然回绝了好莱坞之王的邀请来说,即使这年轻女子美貌至极,似乎还是脑袋有点不太正常的样子。


格利高里二世从大玻璃杯里喝了两口可乐,突然又对我说:


“你要不要当我的保镖?”


我过了好半天才能眨过眼来。这位好莱坞之王似乎有收集人才的癖好……不,可能只是要把我拉到他的阵营里,然后再图谋在凉子身上下手吧。


“我给你超过现在三倍以上的工资,怎么样?”


“我值这个价吗?”


听我这一问,半天以来多米尼克第一次开口说话:


“值得啊。吉野内他们还得到了差不多少的酬劳呢。”


以前多少次,我成为警卫的职业前途都受到蛮横上司的妨碍阻挠。但是,这次是我自己说明了自己的意思:


“多谢您的好意,不过,恕难从命。”


“为什么?”


格利高里二世的反应似乎是从心底里感到不可思议,光看他的表情,想象不出他这种反应里还包藏着别的什么意思。所以我老老实实地认真回答:


“以您的个人财力,想雇几百个优秀的保镖都可以。但我的雇主,只是不可能凭个人财力雇佣保镖的普通人。”


翻译成日语,这话似乎有点没面子,只能用英语讲出来。虽然我想尽量说得日常些,却只会用高中生搬弄辞典式的单词和句法,反而显得跟演讲宣誓似的一本正经。证据嘛……凉子不都一副讽刺的样子鼓掌了吗?


“了不起,说得好!公仆的楷模哦!”


“不敢当。毕竟模范公仆的反面教材就在我身边呀。”


“啊,由纪吧。”


“才不是呢!”


听到我们的日语对话,多米尼克笑了,笑容非常美丽。但就在这一瞬间,不知道为什么,我突然感觉到,格利高里二世心底的意图远远不止与此。


《红馆的秘密》——


我突然想到这个“Winnie the Pooh”的作者A·A·Milne写的侦探小说的题目(译者注:原作题目叫“The Red House Mystery”,出版于1921年,维尼作者的唯一一部悬疑小说)。《红发的安》也好,《红发的莱德梅因家》也好,这次到哪都是“红色”的——这么一想,接下来联系到的会是柯南道尔的《红发会》,还是爱德加·艾伦·坡的《红死魔的面具》呢?


空着肚子走出餐厅,一边在跟来路不同的另一条走廊上走着,我的思维有点刹不住车。这个不像红而更像粉色的砂岩建造而成巨大建筑物的内部,奇异地有种不现实感,让人觉得更像电影布景似的。


“回去的时候,我们的飞行艇会送你们。”


为我和凉子带路的多米尼克的声音,好像在洞窟里一样回响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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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维多利亚这边来时坐的水上飞机机舱内部差不多有四轮马车车厢那么大,而这次凉子和我要坐的飞行艇机体,大小堪与大型观光巴士相比了。而且内部装饰得非常豪华,可以跟警视厅里凉子的办公室相提并论。


“只要一小时就可以回到温哥华了。”


多米尼克微笑着告诉我们。她送完我们后又要回去,好像蜜蜂似的迎来送往,也蛮辛苦的嘛。格利高里二世一时兴起想招募什么人的时候,总是她在东奔西走吧。这次虽然没成功,看上去他倒也并不失望。不知道是习惯了,还是另有第二阶段的打算呢?


不过更值得注意的是,穿着飞行服坐在驾驶舱里的另外三个乘客。


其中之一是吉野内。我不由想到,为什么让他这样的人也乘上飞行艇。想象的翅膀并没有带我飞向光明的方向——难道打算在空中把我和凉子推下海吗?还是他们自己带降落伞逃出去,同时把飞机引爆掉呢?


凉子在沙龙风格的椅子上高高地翘起脚,嘲笑我的多疑多虑。


“那个气球男……”


这说的应该是格利高里二世吧。


“那个气球男不会采取这么强硬的措施的。我的预测总是很宽容,不过如果那家伙要是真想加害我们的话……”


“到那时候怎么办?”


“你觉得呢?”


“您要凭实力反攻吗?”


“猜得对!真不愧是我的男配角。”


在女主角谈笑风生的时候,飞行艇离水而起。


凉子在多米尼克的带领下去了洗手间。只剩下我一个人的时候,好像要填补在座女性离去的空白似的,有个男人从驾驶舱走出来。不是吉野内,是同样是日本人的加户直彦。他也不客气一声就径自在我对面的位子上落座,开口发出跟态度同样傲慢无礼的声音:


“你好像知道我嘛。”


“你不是很有名么。”


加户对我不客气的回答露出一个冷笑的表情。跟吉野内相比,他的个头比较小一点,但是胸部腰板都很厚实,手臂非常粗壮。与其跟吉野内相比,更像是能跟我一较上下的对手。


“我不知道你怎么想,不过那时候下赌的都是Career哪。”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我很注意听,但加户的话十分唐突,让人不明所以。不过他既然想说,就先听听他到底说什么。


“我们三个人当中,谁获第一、谁获第二、谁获第三——配给费就是按这个顺序决定的。对那些Career来说,我们不过是跑马场的赛马罢了。够混蛋的吧?”


什么叫配给费?我迷惑了一下,立刻想出了答案,视线微微转移到窗外的风景上——


“你是说那些贿金吧?”


“不然还能是什么?”


贿金、URAGANE(贿金的罗马字音),早晚这个词也会像OTAKU和过劳死一样,成为全世界共通的富有代表性的词汇吧。在我沉思的时候,加户给我一个恶狠狠的眼神,我感觉好像被利刃刺了一下似的。反正我跟这家伙也变不成朋友。


“为什么跟我说这些话?”


“你觉得为什么?”


“你觉得我们都是Non-career,希望我理解你的想法吗?”


吉野内是个表情单调的家伙,加户却似乎不是。他大得可笑的嘴扭曲起来:


“嘁,我们的想法你怎么能明白。反正你是一心伺候那个Career暴走女、不被革职就万事大吉的走狗罢了。”


我有意眯起眼睛。加户肆无忌惮地笑着,目的只有一个——向我挑衅而激起事端。不过,他似乎很清楚我是凉子部下的事实。


我用挑衅应对挑衅:


“为了把自己跟暴力团的苟且正当化,故意挑Career的眼。这种家伙的想法我本来就不能理解。”


“……你说什么!”


“你从日本溜出来以后,很多事情都被揭发了。拜托你不要把别人当牺牲者胡乱诬赖吧。”


“被揭发”的说法并不正确——其实为了不让这丢脸的事情真相大白,警方费尽了力气呢。


吉野内他们跟暴力团联手干的好事,并不只有赌博,甚至还有泄漏警察的内部调查情报、买卖兴奋剂、贩卖人口等等勾当。他们还从暴力团得到了女人。实际上,她们都是东南亚各国出身的女子,被暴力集团的控制,强迫卖春。她们迫于吉野内他们的暴力不得不屈从,但因为都是非法居留的身份,不敢向公共机关寻求保护。


加户的嘴又扭曲起来:“那些违反了日本的法律非法居留的人,还不是自作自受。不愿意的话,回自己国家去不就是了。”


“说起来我也想问问,你们倒是合法的进入加拿大的吗?”


“这个嘛……”


“不能回答吗?”


“随便你怎么想,反正有一件事是肯定的,日本警方既没有对我们的事情立案,也没有向加拿大要求引渡。”


加户突然停止鼓唇弄舌,匆匆忙忙地站起来走回了驾驶舱——因为凉子从洗手间出来了,正往这边走来。


“您听见了?”


“嗯。不过要说你啊,其实还是有个主人的好。”


“什么主人?”


“就是……喏,像我这样的啊,所谓‘心灵的主人’嘛。”


“我不需要。”


“趁你现在还有机会,老老实实承认嘛。”


“才不需要啦!”


飞行艇的窗外还是佐治亚海峡周边的美景。不过可能跟飞行艇的高度和太远的角度有关,海面不是蓝色的,映出一片淡淡的金色光芒。伫立在东北方向的群山雪冠也不是一色纯白,而是闪耀着银光,影子的部分则是淡紫色。只有森林和岛屿的浓绿跟去的时候一模一样。


我突然意识到,我们到底在干什么?本来不是因为两名日本人的不自然死亡,为了协助加拿大治安当局调查这件事而来的吗?


不意之间,凉子轻轻念了句话。声音很小,但我还是听清了:


“Pape Satàn,pape Satàn aleppe!”


“这是什么?”


“是《神曲·地狱篇》逃出地狱的咒文。”


“什么意思?”


“不能告诉你。”


“为什么……”


“这部作品发表了七百年,现在还是没有学者能解明咒文的含义呢。”


原来如此,我还以为她只是捉弄我。


凉子又翘起双脚,好像期待着什么似的说:


“算啦,很快一切都会落幕的,不管有什么谜团现在也不用在意。”


好像听到她这句话了,多米尼克走到凉子面前:


“马上就到温哥华了。”


她也向我投来一个微笑:


“请一定再到黑蜘蛛岛来。”


“这个嘛,我考虑考虑。”


飞行艇悠然飞过狮子门桥上方,右侧掠过摩天楼群,高度开始下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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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9-04-24 04:08操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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凉子和我在附近的海鲜餐厅吃了顿很晚的午餐。用炸红鲑鱼祛除了意大利面条的诅咒,喝过咖啡后,我一看手表,已经快下午四点了。


今天之内应该不会再有当非日常交通工具的乘客的机会了吧……我正这么想着,凉子屈起纤纤玉指掐算着:


“再坐一下潜水艇、热气球和宇航飞船……啊对了,还有海盗船,这些全都坐遍了就通关了吧。”


“又不是主题公园嘛。”


“哎呀,世界本身就是一个主题公园嘛。只不过门票很贵,又很少有特别好玩的景点罢了。”


回到宾馆,因为获得了自由活动到下午六点的许可,我回到自己的单人房间,解开领带,脱掉鞋子,一头倒在那张半双人床上。我努力闭上眼睛,想小眯一会儿,脑神经却止不住这个那个、片刻不停地翻腾着。


加户、井关、吉野内——反刍到这三个日本人的名字的时候,我总觉得很别扭,好像明明要想起什么,却在脑海里的迷宫中绕来绕去迷失了方向。过了大概半个小时我才好不容易敲开记忆的大门——有必要给东京打个电话确认一下。


考虑到时差,东京现在是“明天”的上午十点或者十一点左右。这时候打电话也不会打扰对方。我翻开饭店手册“拨打国际电话”那一页,小心翼翼地按下号码——电话接通了:


“啊,泉田警部补……咦,这么说你是从加拿大打过来的吗?”


说话的是刑事部参事官室的贝塚聪美巡查。明明两三天前还见过她,一时却怀念起来……大概只是旅途中的一点感伤吧。


“没错啊。”


“哇,我还是头一次接到从加拿大打来的电话呢。”


“我也是有生以来第一次从加拿大打电话啊。不好意思,有点事情麻烦你。我需要查一个资料。”


别看贝塚聪美外表和说话的语气都充满了孩子气,实际上精通电脑和广东话,防身术也很高超,足能撂到一个大个子男人。虽然她隶属刑事部参事官室,却被各个部署当成宝贝叫来叫去的。国际刑事课要拜托她当翻译,生活安全部也会派她出马。大家常常用“吕芳春”这个名字称呼她这个狂热的香港爱好者——不,其实是她本人这样自称的。


贝塚聪美答应帮我查资料,但总还要花一点时间,我告诉她我房间的电话号码后就放下了电话。


三十分钟后电话响了,我接起来,果然是贝塚的声音。她告诉我,关于我让她查的事情,留守参事官室的丸冈警部会在电话里说明。


“那我把电话转给丸冈警部啦。”


丸冈警部是个比我更古板的大叔,一定是不清楚怎么打国际长途,让贝塚聪美帮他拨的。


“喂?我是泉田。”


“哎呀,泉田君。你那边都是傍晚了吧,下午五点?”


“是啊,在日本看来,是‘昨天’的下午五点刚过一会儿。”


“刚过五点吗……这感觉很奇妙哪。那时候我正一边读文库本小说一边等回家的电车呢……横沟正史的老小说啦……啊,不说这些,先说正事、正事,怎么样?”


“好,稍等一下,我做一下记录。”


要是双方都能用电脑上网就省事了,不过我们这样的老古板还是算了吧。不,其实贝塚聪美、玛丽安、露西安都经常互通电邮,拜托她们也是可以做到的。但关于这件事我不太想让凉子当面得知。


说完正事,“不过啊……”丸冈警部改变了语气,“事已至此,还是不要左右树敌的好啊。”


丸冈警部指的是警视厅和东京都厅的关系。那位喜欢惹话题的都知事,最近任命了一位警察官僚——东北地区某个什么县的县警本部长,担任主管治安问题的副知事。


“新的副知事好像是跟现在的警视总监同期的Career吧。”


“是啊,恰恰就是在竞争警总位子的时候败北的那位。”


“为什么偏偏让这个人当副知事呢……”


“这是显然是知事大人的意思啊。现在的总监呀,喏,上次知事选举的时候,不是反对知事这一派了吗。果然遭到记恨了嘛。”


听说都知事在某党A派有很多党羽和支持者,而警视总监跟B派比较接近——副知事从A派选任可能也是早晚的事吧。


“唉,我就说到这儿吧。就连这个电话,也不知道会不会被总监派或者副知事派窃听呢。我还想平安无事地呆到退休啊。”


让人笑不出来的笑话。我向他道了谢,约好给他带加拿大的特产,然后挂断了电话。


现在的东京都知事是个很会扮少相的老人,曾经放出过“要把东京的乌鸦和非法滞留的外国人一个不留,全都赶出去”的豪言壮语。他面对新闻记者的不利质问,总能盛气凌人地当头怒喝。另外还有个每周只到都政厅上两天班,其他时候都把工作人员叫到自己的私宅里的习惯。“窃国大盗被炸弹炸死也理所当然”、“不能生孩子的女人活着也没有意义”、“外国人生来就有暴力犯罪的DNA”……他说过的类似这样的狂言数都数不过来。在我这种人看来,他只是幼稚而不负责任的煽动型政治掮客,不知道为什么竟然受到民众和媒体的压倒性支持。


在都知事政策上的失败日益明显的过程中,警视厅也被指使着去驱逐六本木和歌舞伎町的外国人。


“连警视厅也堕落啦”——这种话当然是舌头烂掉都不能说出口的。但是,因为警察内部的沆瀣事件和凶恶犯罪还没解决,为了瞒过市民的眼目,警视厅也跟媒体勾结一气,今天六本木、明天歌舞伎町,大张旗鼓地在电视镜头前驱逐外国人,也算没出息到头了。除此之外,警视厅倒还抓过一些伪造证书和大麻交易中的小尾巴鱼,算是取缔了“有组织犯罪”,也算了不起——当然这也没错啦,毕竟没有姑息放纵、睁一眼闭一眼,总算是执行了作为人名警察的神圣职务嘛。


等回过神来,我注意到已经快六点了。去不大的浴室里洗了个脸,重新打好领带,我又要去任性上司的房间里接她。


我们在玛丽安和露西安的目送下走向电梯间。凉子换了蓝色的套装,里面是珍珠色薄质高领毛衣,脖子上带着一个浮雕宝石颈饰,想必是很贵重的东西吧。她手腕上还搭着外套。


“随便走走吧,反正肚子还不饿。”


“去礼品店看看如何?”


“可以啊。为什么?”


“总应该给丸冈警部买点特产礼物吧。啊,还有吕芳春的。”

送丸冈警部熏鲑鱼,送吕芳春枫糖应该可以吧——我拿了导游书以防万一,不过温哥华的街道纵横井然,市中心往北有山有海,在步行能到的范围内,应该不至于迷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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