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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帖] 天下倾歌 by 千叶飞梦 (完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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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夜下山寂,薄雾下峰峦迭起似乌云翻涌,天幕轻云缥缈,一朵流逝,挡住了那本来光亮就很微弱的孤月。
  
  西陵城号称山高水险,道路崎岖 陡峭,常人白日行走都得警惕万分,何况如今夜色浓重,山间阴阴侧侧地浮影障目,偏景姑浮带着鬼马骑兵穿越峡谷涧道时依然驰速雷霆。樊天报时犹称景姑浮尚在 十里之外,谁料禁军刚在丘下整列完毕,那鬼马骑兵便穿越最后一道深涧绝驰冲至丘下,勒缰,五千面覆黑色铁甲的战马齐齐顿步一处溪流之后。
  
  烟火燎庭,勾弯弧深,绯红战袍的骑士排开状似一轮血色新月,威威煞气中,带着一股霸道而又凶残的神秘和美丽。
  
  我立马丘上,静静望着下面相峙紧张的形势。
  
  丘下,齐军禁卫皆着黑甲玄氅,长剑出鞘,横臂而持,五百道冰凉的银光映着腾腾燃烧的焰火红芒,犀利的锋刃泛着艳绝的色彩,耀得人刺目疼痛。齐宫禁卫素来都是虎狼之辈,皆由各军中军功佼佼者擢升提上,是以这五百人的战斗力,并不下五千之众。
  
  我不识景姑浮,但看梁军的阵仗,便料想那骑着一匹通体雪白的战马、孤身立于阵前,手执一柄诡异而又凶狠雪色狼牙剑的虬髯将军便是传言中嗜杀残毒的战魔景姑浮。心念此,我凝了眸,正待细细瞧他的模样时,他却立即挥剑斩夜风,下令进攻。
  
  一声怪啸惊破夜下静籁,鬼马变动,新月刹那圆似满月,滚袭而来时,铁蹄重踏溪流,虽前进迅驰,阵法却犹自轮转汹涌,晶莹的水光在火把下四起溅散,翩然的美丽中夹杂着嗜血之疯狂,战法如此怪异,莫言亲眼所见,便是听说,也绝不信。
  
  我抿紧了唇瞧着,虽心慌手颤,却一刻也不敢失神眨眼,只在心中暗道:但愿我计算没错。
  
  
  丘下,陡然有一抹银色闪电凌厉劈过那轮圆月,长剑荡如长风掠过,银芒孤闪,杀开一道裂缝后,玄甲如波,那五百禁卫紧跟在他身后冲入了圆月中央。
  
  搏斗声激起,厮杀甚烈。
  
  战前出发时,我和无颜说过,要破偃月阵,必要先在鬼马杀敌之前,抢先一步冲入其阵形之中,方能寻求破解之法,不然,只有受偃月阵变轮旋之宰割而无还手之力。
  
  此刻,他果然是听从我的话了。
  
  我舒口气,但瞧着梁军骑士面色顿慌,与我军短兵交接时,阵法变幻一瞬不再灵活,几十红甲骑士惨叫落马,被踏马蹄下。
  
  “换阵!”景姑浮舞动狼牙剑大声一喝,鬼马立刻退后三丈,顷刻圆月不见,新月不再,月消,诸人散开似繁星排列。
  
  阵中刹那有喊叫声出,我瞥眸,心中揪起,几名玄甲禁卫莫名落马,未待反应便被敌人弯刀砍去了首级。
  
  “月消天地后冲,云主四角,冲敌难当之,潜则不测,动则无穷,阵形赫然,三军莫当,”我喃喃思索,想起前夜在行辕中看到的斗转星移的天象,再望了望眼前阵仗,心念猛然一动,不由得高声道,“阵间容阵、队间容队;以前为后,以后为前,先破其东南巽居!”
  
  禁卫们闻言迅速反应过来,银色战衣冲在最前方,剑挑东南,冷锋横扫而过,那一侧鬼马骑士齐断右腿,哀嚎声大盛。
  
  偃月阵法骤乱。
  
  我大喜,心知已找到破阵之法,一面观察着鬼马骑兵的变动,一面绞尽心思地琢磨破解之道,高声提醒着我军行阵。
  
  “……奇正相生,循环无端;首尾相应、隐显莫测,破其西北乾地,灭其天势!”
  
  禁卫掉头回转,自偃月阵中一路缈风追尘,烈风荡荡,长剑直刺鬼马骑兵的左臂,劈斩。
  
  血气扬洒,偃月阵法破其二。
  
  倏然景姑浮狼牙剑又挥下,阵法变回原先的新月之状,阵弯处如绝顶利刃,鬼马骑兵齐压而下时,锋锐寒人。我扬眉,凝眸正待再出声时,耳畔一声厉啸响起,我惊觉瞥眸,却见眼前有铀光冰凉,正自丘下朝我直直射来。
  
  暗箭短而精悍,速度比寻常之箭更要快三分。
  
  
  我来不及勒马闪开,只得足蹬马镫,翻身跃起,险险避开那一只暗箭后,心跳顿时失措。
  
  想要暗箭伤我?我怒得瞪眼望向丘下,但见景姑浮抬头望着我,苍老却又不见任何颓倦的面庞上露出一个阴恻恻的冷笑。
  
  “夷光!小心身后!”蓦然无颜一声大吼,银色飞闪如雪雕冲霄,自丘下迅猛扑过来将我按往地上,翻过几翻后,方停下来大口喘着气。
  
  我回眸,恰瞧见那支冷箭自身后旋转绕飞。
  
  “这……”我结舌,惊呆。
  
  无颜刚才许是也被吓倒了,抱着我站起来,面色青白,目光冰寒:“景氏独门暗器,不见血,不回弦。”
  
  “非要见血?那如何好?”
  
  “无妨。”无颜瞥眸,看向一侧静立的我的坐骑,手掌一挥,白马顿时飞跃而起,挡住空中的暗箭后,长嘶一声,落地,抽搐翻眼,腿未蹬几下便再也不动。
  
  我心疼,低声嗫嚅:“我的马……”
  
  无颜凉了声:“心疼什么,总比人中箭的好。”
  
  我恻然,不再言。
  
  丘上躲箭的功夫,丘下形势已变幻了好几番。我垂眸,本要看阵形变化寻思破解之法道与无颜时,却冷不防又瞧见一只暗箭自丘下射来。这次,暗箭却是悄无声息地射往无颜的身后。
  
  暗箭近已将至身,我大骇,忙伸手狠狠推开无颜,自己正待闪身避开时,一个不及,那箭直刺向了我的胸口,重重一道金属摩擦刺耳声响后,肺腑瞬间似被那箭凶猛的力道震得快要裂碎般的汹涌疼痛。身子飞了出去,撞在了不远处的山岩上。
  
  我软软倒下,忍了忍,还是忍不住胸口的闹腾,张口,腥甜自口中吐出,妖娆墨红的颜色,沾污了身上的银袍。
  
  “夷光!”无颜跑来抱住我,手指颤微地抚摸着我的鬓角,脸色煞白,责道,“丫头,你傻不傻?”
  
  “才……不傻,”我虚弱地笑,手指费力地抬起点点自己的胸口,“没……大碍,我穿着金丝玉衣,不怕。”
  
  他皱眉,凤眸暗沉得有如浓雾渲染的夜空,只是那眼底偶尔滑过的凶狠狰狞之锋芒,道道锐利,瞧得人不禁寒瑟噤噤。“景姑浮!”他咬牙,俊面突现噬骨之杀意。
  
   我勾手拉过他的脖子,靠近他耳边低声道:“月圆天阵十六,四为风扬,其形如盘旋,为阵之主,为兵之先,善用三军,其形不偏。一阵之中,两阵相从,一战一 守,破其西南地阵坤门。”一口气言罢,我忍不住咳嗽,胸口起伏,又吐出一口血来,无颜皱眉,忙按住我,道:“别费心了,有没有随身带疗伤的药?先吃药。”
  
  我摇摇头,苦笑:“那雪莲丸既有寒瘴又有疗伤镇毒的药效,如今我肺腑虽伤,但有雪莲清气压着,不碍事的。你且听着,还有一变,月弯风无正形,附之於天,其意渐玄幻,风能鼓物,万物绕焉,阵能为绕,三军惧焉。中外轻重,刚柔之节,彼此虚实,破其东北艮居。”
  
  无颜沉默,一声不应。
  
  我放开他的脖子,推他:“快去!”
  
  “等我。”无颜眸色一变,俯脸在我额角轻轻一吻后,雪袍翻起,银甲闪如白练,直直飞坠丘下。
  
  眼见他离开,我才闭眼,靠着山岩运气周身,稳住了碎痛不堪的肺腑。
  
  
  丘下厮杀声激烈,我静静听了一会,实在忍不住心中的担忧,想要起身却又无力,便伏地爬去丘岩边侧,低眸望下。
  
  低处,血流染溪,腥气弥漫遮夜。
  
  鬼马骑兵被破要害,马倒下,人丧命,然狼牙剑锋利惊人,景姑浮似凭他一人之力也有横扫五百禁卫的恐怖气势。
  
  无颜挥剑抵御,剑气荡起如银网密密,虽不至于败退,但几十回合下来却是一点好处也沾不得。
  
  无颜此生还是首次遇上如此厉害的对手,尤其是那雪白的狼牙在夜色下露出的森森之色,看得我是心惊肉跳,一瞬也不敢眨眼。
  
  突然空中传来几声短促的鸣啸声,声声尖锐猛厉,直刺人的耳膜。
  
  鬼马骑兵闻声怔立,不再动弹。
  
  即便就连景姑浮,也是愣了愣后,便立刻勒马迅速退后三丈,避开无颜的冷剑,不再战。
  
  诸人莫名。
  
  我抬头,但见一只硕大无比的赤色夜鸢盘旋在暗谧的天宇下,慢慢地拍翅,滑翔下冲时动作优雅而又矜持,金色的眼眸带着熠熠光华,只淡淡一瞥,便似骄阳生色。
  
  夜鸢停在了景姑浮马前,缓缓抬头,自口中吐出一卷桃红色的帛书直扑景姑浮的胸口。
  
  景姑浮抬手拾起,翻开,匆匆一阅后,眸光顿时恭敬无比。
  
  “劳鸢使代报少主,老仆奉命南归,今生定不再出洱海。”景姑浮对着夜鸢抱拳揖手,刚才那嚣张得不可一世的神色突然消逝不见,转为了一种无上的尊敬和恭顺。
  
  夜鸢嘎然低呼,大翅一展,冉冉飞起,升起半空中时,它长啸一声,顷刻飞如红色烟云,一逝离开。

      景姑浮收起狼牙剑,看向无颜,略一沉吟后,自怀里掏出一个白色玉瓶掷往无颜怀中,道:“豫侯风范景姑浮能在垂暮之年有幸见到实为三生之福。据闻郾都已破, 梁国已灭,景姑浮本是漠北苍狼之子,幸得先主不弃收留身边,原不在乎这家国之念,今日出洱海而战齐是为家主所命。适才少主命鸢使送信,景姑浮方明白天下纷 争之利害,百姓生存之大道。若豫侯日后接管南梁,但求不要太过苛难南梁百姓,以仁善为本,是为大道和久远。”
  
  无颜微微抿唇,扬眉:“这话可是你家公子伏君之意?”
  
   景姑浮大声笑:“我家少主本是方外仙人不问世事,南梁王族也早在当日送他入西夏为质子时早断绝了干系,此番若非因少主恩师所求,少主断不会插手世间俗 事。少主心中安宁,唯求世间也还个本来的安宁,也希望天下诸侯争霸夺权时,能多想想各国无辜的百姓。在乱,在治,在国,在天下,在一统,民安,才是天道所 向。”
  
  无颜颔首,笑:“桃花公子果然名不虚传,本侯受教。”
  
  “那玉瓶中有公子所制桃花凝露,可医被景氏暗箭击中之内伤。景姑浮适才鲁莽,失手伤了夷光公主,请豫侯见谅。”
  
  无颜收起玉瓶,抬头看我一眼后,道:“不怪。道不同时,自有无奈之举。”
  
  景姑浮拱手:“豫侯英雄!”
  
  无颜还揖,不再多言。
  
  景姑浮挥手令下,鬼马纵腾,倏然远去。
  
  无颜默然望着景姑浮远去的方向沉思片刻,待马蹄声渐不可闻时,他方飞身跃来山丘之上,抱住我旋身坠下,一起落上他的坐骑。
  
  “吃药吧。”他将玉瓶递至我面前。
  
  我蹙眉,挑眸:“桃花公子的药,能吃麽?”
  
  无颜微笑,定声:“能。”
  
  无颜信任的人总没错,我点点头,拿过玉瓶,将瓶中液汁一饮而尽。凝露清香,一缕顺滑如同桃花初发的柔软,舌底生津,余味悠荡肺腑,渐渐消散了那彻骨的痛。
  
  我拿着玉瓶放在鼻前嗅了嗅,感叹:“果真神人!”
  
  无颜俯首将冰凉的下巴蹭在我的额角,柔声嘱咐:“丫头,以后不能了。”
  
  我转转眼珠故作不解,笑:“什么不能?不能什么?”
  
  “不能再拿命开玩笑!”
  
  “就是为了你也不行?”
  
  “不行!”他果断否决,霸道得让人不得不皱眉。
  
  我叹气,抱怨道:“哎,这可是我的命。你能管?”
  
  “你的命,便是我的命。我怎么管不得?”他垂眸看着我,静若秋澜的目光深沉无比,看得我不由得心慌脸红。
  
  我眨了眨眼,不再反驳。
  
  他微微一笑,正待低头吻我时,我却骇得马上别过脑袋,悄声提醒:“战场上,身后有人。”
  
  无颜望着我,好笑:“哪里有人?”
  
  我闻言侧眸,瞧瞧,这才发现他已不知何时驰马带我到了一个幽静寂然的山涧,四下山鸟也不见一只,更不论人影了。
  
  正在寻思他何时驾马离开战场时,一个不防,他的脸已经靠了过来……
  
  
  翌日回金城,沿途所经城池,百姓闻齐军大胜而夹道欢迎豫侯归朝。无颜被这一套虚酬闹得烦不胜烦,索性留下那些随身的禁卫充数,连夜带着我轻骑先奔金城。
  
  昼夜兼程,回到宫城时,天刚破晓。无颜一入宫便去两仪殿早朝,我自先回疏月殿。本以为殿里依然是冷冷清清没有人烟的,谁料步入殿口的刹那,我却瞧见一个再熟悉不过的青衣身影正挑灯罩撤烛火,忙碌不停。
  
  “爰姑?”我又惊又喜,呆在门口,动不得。
  
  青衣人身形一颤,回首时,容颜温宛如旧,就是往昔墨青黛黛的鬓角露出了几缕花白,柔和的眉眼虽仍美丽,却夹入了几丝难谕的苍凉和伤感,一下子,爰姑似衰老了许多。
  
  “公主,老奴回来了。”她低声道,柔柔的笑意漾在唇角,还是那样的慈爱和怜宠。
  
  我忍不住眼眶一热,扑过去抱住她,心中刹那温暖宁静。
  
  “爰姑,夷光想你了。”哽咽声模糊。
  
  爰姑的手轻轻拍着我的肩,柔声笑:“公主,老奴答应过你,此身都不离开的。前些日子因为……”她顿了顿,迟疑一下正要再说时,我却站直身,伸手掩住她的口,微笑:“爰姑不必说,我都明白。”
  
  爰姑眸光恍了恍。
  
  我放下手,挽过她的手臂走入寝殿。
  
  “公主又跟着公子去战场了?”爰姑问。
  
  “是啊,”我点头,转念一想又觉哪里不对,便问,“你还叫无颜公子?”
  
  爰姑柔柔垂眸,淡淡一声叹息,惆怅凄凉:“不然还叫什么?桓,和他断了父子关系了。
  
  我抿唇:“你呢?你不想认他?”
  
  爰姑摇头,又叹气:“现在,认不得。”
  
  我恍悟点头,想了想,不再劝。
  
  爰姑看着我,手指抬起捋了捋我头上凌乱的发丝:“公主连日劳顿必然累了,老奴去浴池换水点香,公主沐浴后好好歇息一番,醒来咱们再说话。”
  
  “也好,”我揉揉酸痛的腰间,突然还真觉得疲乏了,默了一下,我忽地拉过爰姑的手,垂首,脸一红,“爰姑不要再称奴。你是无颜的母亲,夷光不敢当。”
  
  爰姑仔细瞅了瞅我,眸色一动,大喜:“公主的意思,是你和公子他……认定了?”
  
  我别扭地羞赧一番后,侧首,低低“嗯”了一声。
  
  “可是这路,不好走啊。”爰姑握住我的手,满脸心疼和担忧。
  
  我扬眸,微笑:“有他,不怕。”
  
  爰姑欣慰笑出了声,打量我的眼光也骤然变得暧昧欢喜非常。
  
  我被她瞧得脸愈发红透,轻轻一咳嗽后,转身去拿了母妃的连城璧抱在了怀中。璧上干净无尘,想必爰姑经常擦拭珍待了。
  
  
  沐浴后,周身舒爽,正待躺下休息时,疏月殿却又来了一人。
  
  我换过衣服,行至正殿,看着突然到来的秦不思,奇怪:“秦总管来找我,可是豫侯有什么事要交代?”
  
  秦不思摇头,一声不吭,只双手高举将一枚玉佩递过来。
  
  我凝眸瞧了那玉佩几眼,突然脑中有念光一闪,忙将玉佩执在手里认真端详一番,急道:“这玉哪里来的?”
  
  秦不思垂首:“是晋国使臣让奴务必交与公主手中的。”
  
  我摩娑着玉佩,望向他,疑惑:“晋国使臣?”
  
  “是,名作晨郡,据说是晋国权臣穆侯手下的第一谋士。”
  
  晨郡?又化名?我蹙眉,唇角忍不住弯了弯,心道:就他花样多。
  
  “他交与你玉佩时,可曾说什么?”
  
  秦不思想想,斟酌道:“晨大人是两天前到的金城,交给奴玉佩时,说除了公主外,不得呈与其他任何人……”
  
  “任何人?本公子也不行?”
  
  懒散的声音冷冷飘入耳中,我抬眸,恰见无颜正抱臂悠然倚着殿门,漂亮的凤眸微微睨起,瞥向秦不思时,目光顿厉。
  
  秦不思一僵,瞬间冷汗沾额。
  
  我忍笑,忙扬扬手中的玉佩,道:“你看,阿姐的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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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国谋利

      爰姑说昨夜金城下过小雨,可惜疏月殿外的樱花本开得正好,谁料今日起来时,满树粉白粉红的花瓣都不见了,一场雨后,唯见满地散着落花。言罢,她望着独自怔在树下的我摇头叹息,沉默片刻后,便去长庆殿为无颜叫随身的内侍送来换洗衣裳了。
  
  我抬头看了一会。
  
  水洗过后光溜溜的绿叶缀着零落横开的树枝,凝着晨露,在春日下静静湛放着五彩梦幻的光芒,虽不及花朵盛开的明媚鲜妍,如今看来,却也是生气盎然得很。只是……
  
  我垂眸,指尖轻轻抚摸过掌心的玉佩,心中暗自感伤:眼前景致再怎么熟悉却还是缺了些什么,比如往昔的人,往昔的乐声,往昔的欢语笑言……
  
  如今阿姐的消息是有了,可是,接下去又该如何?
  
  我偏过头,瞧着阿姐往日抚琴的那块大石,愣了许久,方俯下身,卷袖拂去了那落在石上厚厚的一层花瓣。犹沾雨水的柔软滑过手心,触得肌肤微生凉意。
  
  阳光自繁密的枝叶间洒下,照在淡青色的石上,斑影圈圈,颤颤微微地晃动不停。我定睛看着,直到眼睛被那光亮灼的一片朦胧,这才站直身扭过头想要回殿里。
  
  转身的刹那,许是俯身久了竟头晕目眩起来,眼前一黑,脚下踉跄。
  
  手下意识地伸出去找依靠,冷不防却碰上一个温热的身子,我正犹疑时,腰间却有一双手臂扶过来稳住我,轻轻一带,他便抱着我坐在了大石上。
  
  
  “想去见他?想去看看夷姜?”凉凉的声音穿透春日的温暖,贴近我的耳畔响起,直刺人心。
  
  我愣了一下,而后闭目摇摇头,伸手抱住他的脖子,脸颊贴在他湿漉漉的发丝上,不说话。
  
  “为什么?”他低声问,嗓音不知为何有点哑有点沉,呼吸靠近我的脖颈时,有熟悉的琥珀香气和沐浴后好闻的花香萦绕鼻端。
  
  我揉揉眼睛,待眼前光线一点点明朗时,方凝眸望向他,思了一会后,才道:“你准备如何处置湑君?”阿姐若要见我,必会求我放过湑君,只是这等事端,我又如何能左右得了?见了,徒增她毫无希望的期翼,不见,又思念担忧甚紧。
  
  无颜沉吟,眸子暗黑如夜,光华淡隐。他抬了抬头,湿湿的银发散在肩上,有水珠沿着那如玉俊美的面颊滑下来,一滴掉落,沾在我的眉尖。
  
  突地他一笑,手指拭去我眉尖湿润的同时,口中轻声道:“还能如何?自是要杀了才安心。”
  
  “能不能不杀?”我小心试探。
  
  他垂眸,目光一瞬有点冰寒。
  
  “不杀?幽禁?”他勾唇,似笑非笑地望着我,“留着他作甚么?”
  
  我摸了摸手中的玉佩,自知要求过分且荒唐,于是不语。
  
   “别想这些事了,夷姜既是当初自己选择了这条路,便由不得她后悔。她能在两国大争之际安好活下来已是万幸。若她肯回宫,那还是齐国公主,若她执意要做亡 国公子的夫人,那我也无话可说。夷姜可以放过,但湑君……”无颜默了默,倏而声冷,“此人心计深沉,藏而不露,治世是能臣,乱世是奸贼,若留他,梁国便永 不得真心臣服和安定。所以,丫头就不要再管这些事了。”
  
  我想了想,点头,伸手拉好他松垮垮随意裹在身上的明紫睡袍,道:“那我今晚去见阿姐,看看她的情况,顺便再劝她回宫,如何?”
  
  无颜握住我的手:“你去见她,能保证不再心软,不会因为她而再管湑君的事?”
  
  我一呆。心道保证不了。
  
  “三日后湑君被押回金城,待处决之后,我派人去接她回来,你安心待在宫中便是。”
  
  我扬眸,一笑:“你怎么找到她?晋国使臣说除我之外,任何人皆不可知呢。”
  
  无颜哼了哼,横眸,目光凛冽,面色有点不善:“偏他的手段多!我就不信天下还有淄衣密探查不出来的事。”
  
  我好奇打量他一会,心念一闪不由得笑了,抱住他的脖子,任他未干的发丝蹭得我一袖的湿气。“可是生气了?”
  
  漂亮的凤眸里划过几道可疑的笑意,他不自在地抿抿唇,不言。
  
  “你吃醋了。”
  
  “胡说!”他眸光一闪,眉毛挑了挑,“本公子岂是……”语顿,他望着我,目光复杂,说不下去。
  
  “岂是什么?”我赶紧问,一个不觉,捉狭他上了瘾。
  
  修长的手指在我的唇边轻轻抚过,无颜无奈地叹气,似是哭笑不得:“好好,我承认我是生气了。不过不是因为夷姜的事,而是因为他南下的动机。”
  
  经他这么一提我才想起晋穆此次出现用的身份,心下一疑,猜测:“不会是见你在西陵打了胜仗,这么早就来索财来了吧?”
  
  “他又不是天人,怎会凡事算得这般准?他这次来,是带着北胡公主来齐淘金敛财来的……”言至此,无颜话语微微一顿,目光闪动,似是想起什么的恍然,“按丫头这么说,怕是当初盟约上的条件他这次来也会一道索去也说不定。”
  
  “梁国如今还在打,城池与夏未分妥,尚是兵荒马乱、国弱民贫之际,岂能此刻答应他!”我心中飘过一丝忿然,忙急急劝阻。
  
  无颜微笑,低声:“说得对,盟约之事,当然不能此刻允诺。”
  
  我想想,忽地又道:“不过也说不准,或许他来并不是为了此事。”
  
  无颜低眸看我。
  
  我瞥眸避开他追寻的目光,挣扎着自他身上跳下:“你回长庆殿吧,我连日赶路也累了,想休息了。”语罢不看他,转身便朝疏月殿走。
  
  直到寝殿才发现不对,我回头瞪着一声不吭跟在我身后的他,正要说话时,他却凝眸一笑,一把横抱起我走去塌边,双双躺下。
  
  “你不回去?”我伸手推他。
  
  奈何他抱得死死,霸道地横臂拉过锦被盖在两人身上后,便拿温暖的唇不规矩地揉抚着我的耳垂、脸颊,渐移至我的唇,轻轻吻住。
  
  “不抱着你,睡不着。”言词喃喃,放荡却又温柔,自唇间稀稀吐露。
  
  “你……”我脸红,刚道出一字后余声皆被吞没,有湿滑的唇舌纠缠着我放肆疯狂。当我被他吻得不分南北时,竟糊里糊涂地答应下来让他从此住在疏月殿。
  
  春风吹动满殿帷帐,暖香浮动,影缠绵。
  
  就这么让他拥在怀中,很快,我便安心睡去。
  
  
  醒来时,眼前光线昏瞑。帷帐轻轻飘着,银亮的丝纱渐渐沾上了迟暮的晕黄,暖香不再,唯留一室冷却的琥珀凝香淡淡绕鼻,侧首,身边的人早已不知去向。
  
  我揉揉脑袋起身,爰姑掀了帷帐进来,笑得古怪:“公主醒了?晋国使臣来谒见王上,公子睡了一小会,便去了前朝。”
  
  我被她瞧得耳朵一烧,知她误会了,想开口解释自己和无颜并没如何,只是言词在嘴边滚了许久,偏就说不出口。
  
  爰姑望着我,半响柔柔一笑,明眸如静水,似是了然:“公主羞什么?别人不知,爰姑还不知道?想必是公子无赖,和你们小时候一样,爱缠着你为伴。”
  
  我怔了良久,而后抿唇一笑,缓缓点头,咬舌,嗫嚅道:“是啊……他这个无赖……”
  
  还是个风流成性的狂徒!我在心中恨恨地骂。
  
  爰姑笑着捧来一堆的衣裳,我抬眼看了看,见是繁复累赘的宫装裙裾便直蹙眉头。
  
  爰姑将衣裳拉开摆好,挽着我下榻,一边拿纱裙往我身上披,一边劝道:“公主这回要改穿裙裾了吧?好好的女儿家,莫要成日学着男子打扮,那些个长衫长袍啊,不能显出女儿家的美好。”
  
  我皱着眉,不言,心里虽对女装排斥得很,却又不得不任她帮我打扮梳妆,绾高髻,簪步摇,佩明铛。
  
  半日,铜镜里映出了一个陌生的宫装少女。
  
  我仔细瞧了许久,而后恋恋不舍地移开了目光,有些尴尬,又有些忐忑不安,低声问爰姑:“这样,真的好看麽?”
  
  “好看。爰姑这么大的年纪了,第一次见我家公主这般好看的姑娘。”爰姑笑着点头,纤长温软的手指轻轻抚过我的鬓角,面色静婉柔顺,只是眸间却突然似罩起了薄雾般的茵氲,缓缓流过一抹辛酸和怜惜。
  
  “公主,这几年受苦了。”不知怎地,她竟哽咽起来。
  
  我好笑,忙抬手抹去她眼角的泪水,劝慰:“怎会?夷光快乐得很,有爰姑你陪着我,还有……他,一直在我身边。”我笑笑,说起无颜时,不太好意思地抚弄了下腰间的玉色缨络。
  
  爰姑抿嘴,拉过我出了寝殿,问道:“公主饿不饿?要不要此时用膳?”
  
  “不,等无颜回来,”我微笑,想想,又道,“你刚说晋使来了?那我去前朝看看。”
  
  爰姑神色一动,迟疑了下,方点头,慢慢放开了我的手。
  
  
  殿外,迟暮黄昏,落日余晖下,那树梧桐碧寥静伫,叶叶心心,层层茂盛,空中灰影旋绕,不断有倦鸟归巢,鸣啾声不休。
  
  行去两仪宫时,我边走边思,犹豫了良久,还是在走至太掖池时毅然转了身,正待返回疏月殿,冷不防身后响起了一个我欲听又不愿听到的熟悉呼唤。
  
  “夷光?”清朗的嗓音自太掖池上远远飘来,我心弦陡地一颤,怔了怔,而后回头,瞧向池中央。
  
  那人负手清闲,正微笑着站在池中央的大石上,一身镶嵌金色流纹的白衣修长飘逸,映着满池碧水轻漾、天边红霞流彩,愈发显得他脱俗尘世的高贵不凡。只是这样的脱俗下,我却偏偏看出了那仿佛不食人间烟火之后的桀骜张扬。
  
  “你怎地能来后宫的?”我呆了半天,蓦然开口时,显然忘记了一国公主见他国使臣该有的礼仪。
  
  他不答,只忽地点足掠过池水,停身我面前,上下细细打量着我,眸色粲然如星辰:“极少见你换女装,如此打扮,我都差点不敢认了。”
  
  我揽了揽复杂的长袖,垂首一笑,道:“裙裾好麻烦,我还是喜欢穿长袍轻衫,行动方便自如。”
  
  “不,”他低笑,不以为然地摇摇头,柔声,“这样很漂亮。”
  
  我心一跳,不吭声了。
  
  两人相对默了片刻,他咳了咳嗓子,问:“能否与我说会话?”
  
  我抬头,笑了笑:“自然。夷光本也有事要请教穆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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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9-07-10 23:46操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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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池边风轻,细柳拂水,清澈的湖面倒映着天边蔓延至宫阙高檐的嫣然霞彩,澜纹潋滟,淡淡生烟。远处的宫灯一盏一盏亮了起来,烛火荧荧闪动,愈发衬得这迟暮下的天色渐暗渐沉。
  
  近夜有点凉。
  
  我坐在池边玉阶上,晋穆静静站在一旁。
  
  “阿姐她,好不好?”我低声问。
  
  晋穆垂眸看着我,明亮的眸子倒映着湖水清波,好看得似要叫人沉沦进去。
  
  “你觉得她会好?”他低声笑,随手折了一段细软的柳枝,撩起衣袍坐到我身边,边把玩着柳枝,边漫不经心地淡淡道,“夹在故国和夫君之间做人,战火纷乱,你阿姐她既心念国家,又可怜自己的夫君,如此妇人,怕最是无辜。”
  
  我怔了下,呢喃:“她怪无颜和我?”
  
  晋穆摇头:“怪什么?你阿姐说是自己选的路,她,不悔。”
  
  我喉间一哽,问不下去了。素来便知阿姐看似柔弱宛转得似秋下的淡株桂子,实则骨子里傲得如霜菊,坚强勇敢,带着一股永不低头的倔犟。便如所有的齐国夷女一般,都是这般宁断不弯的固执性子。
  
  晋穆看了看我:“要不要见她?”
  
  我抿唇,摇了摇头,望向他:“你是来后宫找我的,对不对?你来见我,是阿姐有话托你带给我,对不对?”
  
  晋穆眸光一动,扭过头瞧着满池静水,沉吟一下,并不否认:“你阿姐的心思或许我不说你也明白。你不敢去见她,不就是因为这个?”
  
  早知道他算人算心从无错漏,我又被他堵住了口,心下烦躁,便伸手夺过缠在他指间的柳枝,撕了会枝叶后,方闷闷道:“无颜不许。”
  
  晋穆并不觉得奇怪,微微一笑:“早猜到了。若是我,也不许。”
  
  我转眸看着他。
  
  夕阳下,眼前英俊的面庞被渡上了一层朦胧的金边,有霞光照入他的眸子,在他凝望着我时淡淡生辉。见我目不转睛地看着他,他舒展了长眉,一笑:“作甚么这样看我?”
  
  我不答,心中思量:你为了争权杀太子望,无颜为了齐国不顾阿姐执意要了结湑君,说来说去,你和他其实都是一样的人。晋国的事与我无干系,我只是一旁的看官,过错是非以后自有史家断言。而齐国……无颜既是为了齐国,我就不能坏事。只是阿姐的牺牲,未免让人太过心疼。
  
  当真没有两全之法了麽?
  
  我咬咬唇,想了半天,脑海里才隐隐闪出一个念头,揣度一会后,我心下愈发有把握,不禁挑了一下眉毛,喜色露在脸上。
  
  晋穆道:“看你这样,必是有主意了?”
  
  我扔了手中的柳枝,想了一会后,含糊道:“湑君三日后被押回金城。”言罢,抬眼瞅瞅他,意思是——
  
  “我明白,会安排好的。”晋穆立即接话,聪明得太过分,却又难得如今日这般称我心意。
  
  我抿唇一笑,心思落定才记得问他:“对了,你如何能找到我阿姐的?”
  
  他比我更含蓄,唇边一勾,吝啬地吐出两个字:“碰巧。”
  
  “巧?”我侧眸,显然不信。
  
  “世间万事,心喜则称之为巧,心恶则称之为难,不管这个碰到的机会是多大,是苦苦追寻,还是无意获得,”晋穆声音淡淡,看着我,笑意温和,“总之我知道,你得到你阿姐的消息,是开心的对不对?”
  
  我闻言心思转了好几转,终于,保守地点了一下头。
  
  他满意笑道:“如此,于你我而言便是碰巧。”
  
  是“巧”。只是又让我欠你人情!我瞥眸,笑了两声,觉得甚没诚意。于是不笑,一本正经道:“果真是巧。只不过,怕还要麻烦你再照顾我阿姐几日。”
  
  欠你的就欠吧,道谢和抱歉的话对你说得太多,满得我的心都快麻木了。
  
  这辈子若还不清,下辈子,一定还你。
  
  耳边,只闻晋穆叹息一声,低低道:“放心。”
  
  
  说话的功夫,夜色渐深。
  
  我正凝神盘算着三日后的事时,晋穆言词一转,蓦然道:“你的公主身份似乎还未诏天下。”
  
  我苦笑,点头。身份之事,如今对我和无颜来说是再棘手不过,还是能避得了几时,便是几时好了。
  
  他沉吟一会,又问:“若是当初,楚桓不要你命换豫侯命,也没有楚梁伐齐这样的祸乱,你……会不会嫁来晋国?”
  
  我闻言身子一僵,垂首看着水浪轻拍,不做声。
  
  “会不会?”他继续问。
  
  我轻轻点头:“那时会的。”
  
  “不后悔?”
  
  “不后悔。”
  
  言罢,我抬头望向他,他却不说话了,只死死盯住我,眸子间的清朗温润尽转成了骇人的黑暗冰凉。
  
  
  “穆哥哥!”倏然,一声清亮的娇呼打破湖畔静籁,听得我和晋穆皆是一愣。
  
  穆哥哥?
  
  我咀嚼着这称呼,想起无颜说晋穆带北胡公主南下来齐敛财的事,还未反应过来时,耳边便闻一阵灵动的笑声,才抬眸,眼前就一花,有红色衣影似风般掠过面前,扑入了刚刚起身站直的晋穆怀中。
  
  我随即站起身,退后三步,望着眼前的两人。
  
  女子背对着我,柔软的发丝齐齐至腰,一身红色衣裙鲜艳夺目,衬着那玲珑娇好的身躯,别样地感染人。晋穆被她抱得满怀,脸上含笑半分,尴尬半分,垂眸时,勉强镇定的神色下有丝苦涩和无奈。
  
  我以为我又眼花,因为再凝眸看时,他脸上的笑容淡定如往常。
  
  “穆哥哥,你在这里,害我好找!适才齐王让秦总管领我们游后宫,你怎地到了枫林后就不见了?辛好担心死了。”女子的宽袖紧紧缠在那雪白的衣袂间,低低倾诉时,言词虽埋怨,却又颇为大胆无顾忌。
  
  我心下一落,不自觉地,脚又往后移了一步。
  
  “担心甚么?我不是好好地?”晋穆不动声色地将怀里的人轻轻拉开,软声责,“说过了,出了晋国后,便不许再叫穆哥哥。”
  
  辛好嘻嘻一笑点头,忽又紧紧挽住他的手臂,不忘嘱咐:“以后你可不能再丢下我不管。”
  
  晋穆怔了一下,眸光一瞥似是看向了我,又似看向了我身后的天空,片刻,他眸间惆怅黯然,唇边却又露出了浅浅的笑意。
  
  “我从不曾丢下你,也从没想过要丢下。”
  
  我不知何故听得他的话心神一震,脚下迟疑着又要后退时,身旁却有人拉住了我的衣袖,尖锐暗哑的嗓音因故意放低而显得格外刺耳:“公主,小心后面的池水,别再退了。”
  
  我轻轻蹙了蹙眉,果然不再动。
  
  秦不思见状摇头,松手放开了我的衣袖。
  
  回眸望去,但见辛好欢喜,再次将脸庞靠向了晋穆的胸口。这次她侧过头来,让我看清了那张先前见面时被掩在黑色纱巾下的美丽容颜。十分清丽的面庞上那笑容如纯净珍贵的玉石般绽放着异彩,白皙的肌肤映着红裙、贴着白衣,显得愈发的柔嫩剔透,仿佛绝好的净瓷一般,毫无瑕疵。
  
  如此妙人,是该配穆侯。心底某个紧紧攥住的角落似要迫不及待地喘口气放松开来,我抬眸,瞧向晋穆的眼睛,唇角一弯想要笑时,他却直直盯着我,脸色渐渐淡漠阴沉。
  
  笑意凝在唇边,我定定望着他,原本要说的话此刻全被封死在口中。
  
  这时辛好回头,好奇地看了我几眼,扑闪的眸子里先是掠过几丝疑惑,后又一亮,似是恍悟。“是你?”她皱皱眉,小脸上毫不掩饰她的不悦不满。
  
  想转身已来不及,我只得低低一颔首:“是我。夷光见过辛好公主。”
  
  辛好拉过晋穆的手,望着我,神情似是紧张:“先前楚丘见你时,一身男装,穆哥哥说你是他的夫人?后来又说什么你死前反悔了晋齐的婚约……你究竟是男是女,是人还是鬼?倘若当初拒绝是真的,便不要再想着缠住我的穆哥哥。”
  
  痴女子。我抿抿唇,似乎忘记了去生气,只是忍不住扬了扬眉。
  
  秦不思身子微微一动,半挡在我身前,直对面前二人,无言地抗拒着辛好的言词。
  
  晋穆微拧了眉毛,低声:“阿好不要放肆。”
  
  辛好抬头,脸庞红了红,委屈:“你还护着她?是她坏了你的名誉!”
  
  晋穆放开她的手,眸色一冷,不再言。
  
  夜风吹过来,池水一翻掠过锦靴,我突然怀疑身上的纱裙是不是太过轻薄以至于让我冻得连心中都已无温。我不想再理眼前事,便扭头问秦不思:“两位贵客的住处可都安排好了?”
  
  秦不思垂首,正待答时,晋穆已淡淡道:“不劳。我已有住处。”
  
  “晚膳呢?”
  
  秦不思道:“丞相作陪。”
  
  “既如此,那劳烦秦总管领两位去前殿。夷光身体稍欠,先走一步。”我言罢转身,未再敢多看那人一眼。

      前朝事大概很忙,无颜直到深夜才回来。彼时灯下,爰姑正耐心教着我女红绣艺。大概随无颜在外面历练久了,心也野了,碰上这类女儿家该会的分内事,我那双习 惯拿笔拿剑的手却不由得生疏得有些笨拙。再加上今晚心思本就飘散,几次下来,本该穿透锦帕的针一下下都毫不留情地被我生生刺上了自己的指尖。
  
  想当初北上晋国的路上我还为无颜改过衣裳,虽不成模样,却难为他也能乐滋滋地穿在身上,惹得我一时以为自己在这方面天赋也甚高。
  
  “嘶!”我倒吸着凉气,无奈地望着殷红的血珠自指尖又一次冒起。
  
  爰姑凑过头来,拿下绣帕,看着我的手直摇头。
  
  “还是不要学了。”爰姑柔声劝,不待我反应,便手脚灵活地收起了所有针线。
  
  我心中抱歉,觉得实在是有负她的教导和厚望,于是不好意思地坐在椅中,呆呆地看着自己的十指,出神。
  
  少时,冷不防一双手凭空落下,拉过我的手腕,将我的指尖靠近灯盏处。
  
  “作甚么没事找事?上次做那衣裳还没玩够?”无颜扭头瞪着我,言词虽厉害,眸子里目光灼灼,神色疼痛非常,好似被针戳的人是他。
  
  我马上陪笑,道:“你不是说三年后带我走?到时你不是侯爷,我不是公主,我若不动手,谁来给我们做衣裳?”
  
  他闻言愣了愣,忽而一笑,不再生气,口吻阔绰得很:“放心,本公子有钱。你忘了我在邯郸还有间聚宝阁?丫头乖乖的,跟着我不会受苦。”
  
  我闻言立刻翻眼,狠狠白了白他。
  
  殿里爰姑不知何时已经离开,一殿静深,唯落下了我们两人。
  
  
  “用过晚膳了?”我看着他给我包扎手指,也不介意他笨手笨脚地时不时又弄疼我,只笑得甜,柔声关切。
  
  他点点头,看我:“你呢?”
  
  我眸子一暗,郁闷:“没。等你呢。”
  
  他手下动作猛地一滞,脸色一变正待恼时,我赶紧又道:“爰姑与我先吃了些点心,还好,不饿。”
  
  他没奈何地低低一叹,又自去包扎着我的手,眼见我手指因他的碰触而颤微时,他怔了一下,而后动作便愈发地小心翼翼。
  
  于是我忍住痛,手任他摆弄,再也不动。
  
  好不容易等他包扎好了,我费力地倒了两杯茶,一杯给他,一杯自己握在了手中。“晋穆带北胡公主来齐为何?听说午后你和无翌见过他们了?”
  
  “见过了。”无颜轻声一应,举杯喝着茶。
  
  我好奇,问道:“你早上说的他带北胡公主来齐敛财究竟是何事?”
  
  无颜垂眸一笑,放下茶杯,略一沉吟后,方道:“北胡求齐国的精盐绸缎,齐国也需北胡的良马,如此,算是通商之说。”
  
  我蹙眉,望着他,不解:“通商不好?”
  
  无颜皱眉,言词有点冷:“问题是,北胡除盐和绸缎外,本还要齐国上好之铁,而我们要求北胡的良马,却不包括他们上好的大宛名驹。”
  
  “为什么?”
  
   “齐在南靠海,北胡在塞北草原,两国通商必得经由晋国,”无颜勾唇一笑,横眸,目色深深,“有人霸道,但凡有威胁他晋国一丁点的货物,便不让通行。上好 的铁做成的良弓利箭是要命的,绝好的马奔驰千里也是可一日从齐踏平晋地的。齐若与北胡通商,来往商旅必要经过晋国城池,富庶热闹他们的地方不说,从中得 利,也将是晋国最多,偏如此他还加这么多的条件。”
  
  我听着无奈,皱眉:“晋国倒会仗势欺负人。”
  
  无颜冷笑。
  
  我想想,又道:“不过也没办法,晋国强盛,齐国若要快速从战乱国弱的状态下恢复过来,与北胡通商倒是一条有利之策,这个时候也只能忍一忍了。”
  
  无颜声音冰凉:“没错,是得忍。”
  
  我握住他的手,安慰:“忍一时,非忍一世。彼时他强,殊不知岁月变幻,风水总是轮流的。”
  
  无颜沉默了下,喝茶。
  
  倏而他眉毛一扬,看着我,表情是说不出的古怪:“不问问其他的事?”
  
  我愣了愣:“还有什么事?”
  
  无颜忍笑,凤眸睨起:“北胡这次为显示出他们通商友好的诚意,还送来了二十箱珠宝和……”他故意停下不说,直到我转眸望着他,此人才有意慢吞吞道:“还有八十名美女。”
  
  我闻言手一抖,本就被他包裹得举动甚不灵活的手指碰到了桌旁的茶杯。一声碎响在殿里清脆响起,我犹自发呆时,无颜瞪眼望着地上,喃喃:“你这反应……”
  
  “你这么晚回来就是为了那八十名美女?!”明知道他不会再去招惹桃花,我却还是怒了。
  
  岂料他应承得干脆,头一点,坦白无辜:“对。”
  
  “你!”我倏地站起身,急得满脸通红。
  
  “放心,我处置好了她们。”他轻飘飘地解释,没心没肺,毫无诚意。
  
  我狠狠一跺脚,转身就要走。
  
  他忙伸手拉住我,好笑道:“丫头不听听我如何处置的?”
  
  我顿时没好气, 扭头,重重一哼:“听什么?你不是最爱美女?”
  
  他扬眉一笑抱住我坐入他怀中,手指轻轻滑过我今日穿的银色裙裾,凤眸里流转着浅浅的光华,似是惊叹,又似是永无止歇的留恋:“倾城唯一色,我日日瞧着,其他人怎会入眼?”
  
  “那你以前……”说了一半,我顿住。
  
  他俯面将脸颊贴在我额角,低声笑:“丫头还不知?那都是装的。所谓风流,方无忌于有心之人的窥测,所谓多情,实要遮掩那不得不藏住的专情。你不懂?”
  
  我想了半日,迟迟点头。
  
  “那,那些女子呢?”
  
  他埋首我脖颈间,笑得狡猾:“都送走了。”
  
  “送去哪了?”
  
  “本侯体恤下属,本是要将美女赏赐给此次西陵之战立功的将士的,但想想那些女子虽说是北胡送来的,可是和晋穆一起来齐那就必然有大大的不妥,留在齐国总是祸害。这么巧又逢楚国有使来修善盟约,我便给荆公送去了四十美女以示诚意。”
  
  想想聂荆接到礼物时的反应我便忍不住笑:“那还有一半的人呢?”
  
  “夏国为援齐战梁伤了元气,本公子觉得惠公也甚是辛苦,更何况之后还要与他分梁谋太平,对此人自然马虎不得,便打发樊天领着那其余的四十美女和北胡送来的一半珠宝去凤翔城表示下感激。”
  
  我怔了一会,轻声道:“如此,是不是不太厚道?”
  
  “不厚道麽?”
  
  无颜反问一句,抬头。狭长的凤眸映着摇曳的烛火潋色如波,绝美的面庞上那笑颜愈发地邪肆便愈发地蛊惑迷人,我看得久了,就恨不得咬上一口破了他这无尽头的潇洒倜傥才觉放心。
  
  
  “那家伙似乎总是在给我出难题。”突然,他不再得意,脸上表情似乎有些受挫。
  
  “谁?”我问。
  
  无颜垂眸,笑望着我的眼睛。
  
  思念一闪,我明了,于是支吾一下,含糊:“是啊,他怎么总给难题?”
  
  其实说到给难题,你不也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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得而复失
  
  黄昏。
  
  天阴阴的,待沉沉墨云遮住了白日最后一丝光亮后,细雨便淅淅沥沥地扬洒起来,一阵一阵,渐渐转大。菘山清璃塔建在半山腰,塔沿四周缀满了无数的精巧铜铃铛,风雨中万物飘摇静籁,唯有那些铃铛叮叮脆响,悠悠荡荡地,随着远处风灯里慢慢亮起的烛火起伏不断。
  
  塔下,枯竭的枫树林湮没在蒙蒙雨雾中,干瘦的枝桠七零八散,带着仿佛瑟瑟不禁风吹的颤微,景象萧条冷寂得让人感觉昔日那枫火灿烂的日子已远在隔世之遥。
  
  我叹口气,伸手拍了拍栏杆,抬头望向天空。
  
  雨大得很,一只灰雁流影一般自我眼前掠过,坠落,栖在了塔檐下。停好后,它低低啾鸣了一声,不慌不忙地甩甩翅膀洒去身上的雨珠,褐色的眸子转了转,看见站在它身后的我时,这才脖颈一缩,紧张地抖起了羽毛。
  
  可怜又可爱的小东西。
  
  我忍不住轻轻一笑。
  
  身后的木梯哒哒传来了匆忙的脚步声,我转身,只瞧秦不思急急上来,花白的鬓角犹滴着雨水,长袍下摆的颜色明显因沾水湿透而重重深下去一层。
  
  “公主,湑君公子酉时被押回金城了。”
  
  “关在哪?”
  
  “城郊,先王为公子时的府邸。”
  
  怎地押去那里了?我蹙眉,思量一下:“哪位将军负责看守?”
  
  “白将军。”
  
  我揉揉额角,负手踱了几步,又站定,沉吟许久后,问他:“秦总管可将我要的东西都准备好了?”
  
  秦不思点头:“公主放心。”
  
  我闻言拂衣袖,撩起袍袂,快步下塔。
  
  回首的瞬间,但见檐外那只灰雁趴在窗棂上往里瞧了一眼后,便轻快地跃进了塔内。
  
  
  鲜有人迹的庭院,静得匪夷所思。一廊宝彩灯笼冷清地照着凄迷夜雨,满园听到的除了我和秦不思的脚步声外,唯有雨水打落在绢伞上的簌簌声响。
  
  斗篷衣飘长,不经意间拖在地上卷起了凋谢落红,泥水污泞了光洁的银色,我皱了下眉,不耐烦地抬手便扯下斗篷扔到身后秦不思手中。秦不思本举着伞,又抱着一酒壶,接过斗篷后,双手差点忙不过来。
  
  待他边走边整理时,我已走近了那件阁楼——园子里除了那些灯笼外唯一光亮的地方。
  
  阁楼外密密麻麻站着约莫百名的侍卫,铠甲沥水,锋芒冷重,诸人一字排开,如大石般动也不动地立在雨中。我欲入阁时,脚步刚移,那些大石便瞬间都有动静了,耳边锐利声倏然,低眸,刹那竟有双剑互交拦在了我身前。
  
  秦不思厉喝:“放肆!”
  
  侍卫闻声不动分毫,目不斜视,面色冷冷,仿佛根本就不识得我是谁。
  
  而实际上,这些玄甲侍卫我也从未见过。
  
  “公主?”一声略带惊讶的低呼自阁间飘出,我闻声望去,只见白朗已急忙走了出来,脸色一沉,朝两旁侍卫低喝,“大胆!敢对公主无礼?”
  
  侍卫这时方神色一惊,收剑,单膝弯曲欲下跪时,我挥了衣袖:“免。”
  
  上若怪下敬忠守责,那就昏庸过头了。我虽不至于明智聪睿,但大概也不至于摊上那个词。
  
  
  白朗迎着我进入阁中,待我坐定,他递来一杯热茶,似是不解地问:“公主缘何深夜来此?”
  
  我饮茶不答。晚春寒气料峭,尤是夜雨,行路半日,早冻得我手指冰凉。拿着茶杯暖了半日的手后,我这才伸指轻敲着杯子的边缘,慢慢道:“白将军不是领着军队在南国作战,为何你今日又在此地?”
  
  “龙将军去前线换下了我,侯爷命我押送湑君回来,说另有事要末将去办。”
  
  “何事?”
  
  “末将刚到金城,尚未见侯爷,心下不知,也不敢乱猜。”
  
  我斟酌一会,搁下手中的茶杯,抬眼望住他,言词直接:“我要见见湑君,白将军让不让?”
  
  俊面上神色微微一凛,白朗看了看我,又垂眸,思了许久。正沉默得气流异常时,他忽地撇开身子坐去一旁,执了案上卷至一半的竹简,淡淡道:“白朗一夜守护重犯,谁人未见。”
  
  我起身,颔首,低声道:“多谢将军通融。”
  
  白朗静静看书,置若罔闻。
  
  我转眸示意着秦不思,秦不思递来酒壶,担心:“公主不要老奴跟着有个照应?”
  
  “总管怕什么,他不会吃了我。”
  
  言罢,我抬步上阁楼。
  
  
  阁楼本是王叔为公子时的书房,行至门外便能闻到里面那充溢得已漫出来的竹简清气。我站在门口徘徊一会,手指触上门扉时,却还是没有推开的力气。
  
  门突地嘎然一声大开,我吓了一跳,怔怔看着那个陡然间站在我面前的白衣公子,一时没准备好,呆住。
  
  “进来。”
  
  疲惫而又清瘦的面庞上露出几丝笑意,他微抬起手臂,想来握住我的手。
  
  我避开,无声地绕过他径直入了房内。
  
  他站在原地愣了片刻,反手关上门。
  
  阁上窗户半开着,烛火被风吹得忽暗忽明,雨丝映着晕黄的光线斜斜飘入房内,湿意凉凉,流窜蔓延,使得本就久无人居住的房中更添了几分清冷和孤寂。
  
  我垂手将酒壶放在了书案上,瞧见横在一卷打开的书简边侧的那只翡翠笛子,心下奇了奇,便伸指拿过,凝望半响。
  
  “这笛子你还留着?” 我问他。
  
  当初为保金城以假宋玉笛离间楚梁,也正是因为此笛的出现而坏了楚梁的联盟,累他一蹶不振,以至落得今日的田地。谁料他竟一直留着这笛子,让我意外,也让我困惑。
  
  湑君站在门边望着我,衣着虽整齐,但身上的长袍显然还是那日西陵城战时穿的那件,纯净的雪色间夹着点点狰狞腥艳的血迹,对比鲜明,张扬而又刺眼。
  
  他笑了一下,看一眼笛子,言词简单:“你送的。”
  
  原来他早知道那时回金城的人是我而非无颜。嘴里隐隐啖出了苦味,我蹙了眉,见他向我走来便伸手将笛子递给他,问道:“你往常最爱雨天吹笛,今夜怎地不吹?”
  
  他闻言瞳眼明亮,含笑接过玉笛后,叹息:“没人听得懂,吹了作甚么?”
  
  我沉默不言。
  
  他看看我:“你想听?”
  
  我摇头,低声道:“我今夜来此,想问清几件事。”
  
  “好,你问。”他言词爽快,拢指将玉笛插入腰间金丝带时,宽长的袍袖被飞吹得鼓起。一缕熟悉的芙蓉香气忽地钻入鼻中,我正惘然时,不防他卷袖拂上我的脸庞,嘴里在柔声责:“外面雨大,你其实何苦来此?弄得一脸都是水,满身都湿了,不怕冷坏?”
  
  我抬眼望着他,一时恍惚似回到了三年前。
  
  
  雨声沙沙作响,风又吹入,室内却似乎没有那么凉了。
  
  我拉下他的衣袖,望着他的眼睛,慢慢道:“王叔待你可谓不薄,无颜和太子大哥待你亲厚如兄弟,阿姐对你更是情深似海。如此情义,为何你当初还要与楚合谋齐,杀我百姓,毁我城池?”
  
  宝石般的眸子在摇曳灯火下渐渐有了些光彩,湑君轻笑:“你想听我的解释?”
  
  我点头。手指下意识地摸了摸身旁的酒壶。
  
  若你不解释,我怎知今晚将做的一切是对还是错?
  
   他低低叹了口气,涩然:“夷光,你虽年少失父母,但有庄公的宠爱,无苏和夷姜的关怀,无颜的倾心相护,自然不知我这个自他国来齐做质子的苦和无奈。我在 齐国,处处受屈人下,梁弱无法,我不怪也不怨,只恨自己是公子身份,有些事、有些时候不仅我忍气吞声就能逃过的。其中如履薄冰的谨慎和小心,小小年纪便要 费心讨好身边每个人的疲惫和伤痕,你可能想象?”
  
  说到这,他扬唇,似是笑,又似是嘲讽,“而那些要讨好的人,不止你们这些公子公主、王亲贵族,但凡一个普通的侍从仆役,我都要揣其心思,成日惶惶不安生怕自己说错一句话传入了庄公的耳中而招来杀身之祸。”
  
  我心中黯然,胸口猛然一阵窒息。虽之前曾想到过他的日子不好过,但心里一直以为有我们兄妹的真心陪伴,至少有些时候,他的笑容,可以是快乐无忧的。谁料他活的世界原来我一点也体会不得,他的快乐,原来是那么地艰难辛苦。
  
  “不过,这些都不足为道。我最不忿的,却是对你我当年婚事的放手。”
  
  我一惊,抬头诧道:“难道这里面还有什么其他缘由不成?”
  
  湑君冷声笑,暗灰的脸色渐渐青白,目色凌厉犀绝,眨眼间似变成了另外一个人。他横眸看着窗外的天,咬牙道:“这便是我誓死也要攻齐灭庄公的原因。夷光,你及笄时,不是我不愿娶,而是你的好王叔……是他迫我断不能应允你的婚事。”
  
  “什么?”我大惊,身子忍不住晃了晃,无力且无措。
  
  “他说我配不上!他的夷光公主,当配天下英雄,而我只是个软弱无能的质子,寒星之辉也妄想接近骄阳,那是自寻死路!”湑君笑着,一字一字自齿缝间慢慢吐出,看似温和如常,只是那素日清俊优雅的五官却仿佛因为那些已诞入骨髓的恨而极度扭曲起来。
  
  我伸手扶住书案,冷汗沾额,眸间一片湿凉。
  
  湑君沉默了许久,半日,他终是缓缓松出口气,而后又笑起来:“梁楚谋齐虽败,纵使国亡,我亦不悔。庄老儿已被我逼死,当年的屈辱,我至少也讨回了几分。”
  
  “你……”我看着他,说不清因为什么声音在不断颤抖,“你就不想想阿姐?”
  
  苍白的面庞上飘过一丝怜惜和愧疚,他伸手摩娑着腰间玉笛,眸间恨褪去,暗色渲染,幽幽沉沉地,不知所想。
  
  “我负夷姜的,今生怕是无以为报了。”
  
  我听着心念一闪,忽地明白过来心中一直存着的疑团,忙攒住他的衣袖,急急道:“是你放走阿姐的!是你不让她在两国大战中纠葛难受的,对不对?对不对?”
  
  湑君默然,眸色更加黯淡。
  
  可是我却得到了想要的答案,于是心下豁然开朗,再不存死结。我扬手抹干脸上的所有湿润,定了定心神,指尖探去碰那酒壶。
  
  
  湑君笑:“这酒带给我喝的?”
  
  我不置可否,只道:“无颜说明日午时要处决你。”
  
  “无颜说?无颜说?”他自言自语地重复着我的称呼,好似根本就没有在意到我话里的重点,问,“你怎地不叫他二哥了?”
  
  我垂了眼帘。
  
  湑君轻声一笑,淡淡道:“他从小就喜欢你,你也喜欢他。”
  
  我不应声,只低头随手拿过一个茶杯。酒液纯亮莹透,自空中滑过一道美丽的弧度后,哗啦啦落入杯中。
  
  他无视我的举动,只笑意轻轻继续说着:“那日在战场上见到你那么紧张他,为了他甘愿只身引去保护我的一半骑兵,我便已猜到了……夷光,你爱他?”
  
  捏住茶杯的手指狠狠一颤,杯中液汁荡了个圈。
  
  我抿了抿唇,低低“嗯”出一声。
  
  “什么时候的事?”
  
  “不知道。等到发现时,他就已经在心里了。”
  
  湑君咭地一笑,转瞬,声音又蓦地苍凉无比:“傻瓜……傻瓜!你从小就爱着他,你不知道?”
  
  我眼圈一热,泪水又自翻滚起来。一滴掉落,直直坠入了酒中。
  
  忽地,湑君垂手夺过我指间的杯子,仰头喝下了杯中酒汁。
  
  “这酒,能免你受明日的极刑之苦。”我也不急,甚至口吻轻得有些淡漠。
  
  湑君扔了杯子,抹了抹自唇边迅速滑下的殷红血丝,伸手抚住胸口,笑:“我知道啊。你不说,我也知道。”
  
  我扶住他摇晃不止的身体,蹙眉:“是不是很痛?”
  
  他皱着眉摇头,笑容干净粲然得仿若重生。唇边此刻流下的已不再是道道血丝了,而是浓浓的血液,一滴一滴,滑落他白皙完美的下颚,沾上了那本就污匮的白衣。
  
  他挨着我的身子,软软倒在了我的怀中。
  
  “夷光,还有一事……”他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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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不负重力,抱着他坐在地上,一边伸手擦着他唇边的血,一边柔声问:“何事?”
  
  “那次帝丘救你的,不是我,”他虚弱笑着,眼瞳虽 在紧缩,但里面绽放的光华漂亮得惊世难见,“射你的人……是我大哥汶君,救你的,是晋国公子穆。那日我找到你时,他正吻你……我不知他在救你,便和他打了 一架,夺下了他的面具。他的真实模样不能道与别人知,而我大哥也还要在晋国生存立足……兄弟手足,血浓于水。我,那时不是诚心骗你的。”
  
  我垂眸望着他,安慰:“我不怪你。”
  
  “不过还有一事,你一定会怪我……”他笑得仿佛有些得意,轻轻道,“西陵决战时我放出了百姓抵挡齐军,南梁民心素来能降不能杀,服软不服强,经此战,无颜今后要安稳地控制南梁属地,怕是难得多了……夷光,你说我坏麽?”
  
  我沉默,许久,才叹了口气:“你不是坏。立场不一样,你宁愿牺牲百姓也绝不让齐国好过,给齐留下如此长远的麻烦……很聪明。”难怪,难怪无颜誓要杀你才安心。这一瞬间,我心中也开始隐隐怀疑自己是不是真的来错了。
  
  怀里的人不再说话了,只静静地望着我,手移了移,将冰凉的指尖搭上我的脉搏。
  
  “南梁的瘴毒?”他脸上笑意一瞬全无。
  
  我苦笑。
  
  湑君胸口大恸一番,喘息急促:“我久离梁国不熟毒性……但天下会此毒者尽是南梁王室中人。你……与何人结了仇,会下如此阴狠的毒瘴于你身上?”
  
  我抿唇,淡淡道:“你妹妹,明姬。”
  
  湑君身子剧烈一震,陡然间喷出了一大口血来。
  
  我望着地上的血迹惊了惊,心道:糟,莫不是那药量加得太重了?
  
  垂眸,正见湑君那双已无光泽的眼睛盯着我,里面溢满了恳求:“夷光,放过她。”
  
  放过她?她可是想要我的命!我忍不住冷冷一笑,不吱声。
  
  湑君拉住我的手,神情哀伤痛极:“她是我同父同母的亲妹妹……我一直无法在她身旁照顾教导……求你,放过她。”
  
  我蹙紧了眉,望着他,心中迟疑良久。
  
  湑君急道:“毒……会解的,找你师父……天下毒,他皆能解。”
  
  “我知道,”我按住他的唇不让他再说话,微笑道,“我都知道了,你闭眼,休息吧。”
  
  湑君摇头,他费力地抽出腰间的笛子,低低一笑,叹息:“不……今生最后一次,吹笛……给你听。”
  
  我放下他,伸手拿过他手里的笛子,柔声哄道:“你闭眼啊。我吹给你听。”
  
  他神色一恍,然后笑了:“也好。”
  
  
  夜凉风飞雨,我执笛靠近窗口,想了一会,方将那触手温润的翠玉靠近了唇边,吐气吹出音时,笛声呜咽沉浮于夜色下,缠绵萦转。
  
  这是他以前最爱吹的曲子,悠扬的笛声在枫叶林里响起的时候,鸟雀停留,白云飘至,轻风仿佛也能在一刹愈加柔软。那些日子,天是蓝的,阳光熠熠,深秋季节枫叶染霜红,美得炫目的时候,有南飞的大雁也滞留树梢忘记挪步,痴痴听着,好看的羽毛在阳光下欲飞起舞。
  
  我不能吹得那么好听,所以今夜那只避雨在清璃塔的灰雁势必不能飞来了。
  
  泪水不知何时滑下了眼角,落在玉笛上,一声啪嗒的清响。
  
  我回眸,瞧见地上的男子闭目睡着了,静谧的容颜上神色怅然而又甜蜜,满是血流的唇边淡淡露出一个笑容,看上去那笑意是那么地久远,久远得似再不可能回头和改变。
  
  笛声顿歇。
  
  
  房门被推开,白朗和秦不思终是不放心上了搂来,两人眸光一滞看向横卧地上的人时,脸色双双灰白发青。
  
  “公主,这……”白朗惊诧。
  
  “他死了,”我俯身将玉笛悬挂于湑君腰间,淡淡道,“白将军可是担心明日无法向豫侯交代?放心,豫侯若有责难,夷光会承担一切的。”
  
  白朗皱眉,上前来仔细探过湑君的鼻息后,方道:“反正明日处刑,今日他既死了,那也算提前了了一事。公主放心,末将知道怎么向侯爷回禀。”
  
  我看了看他,不言。
  
  白朗却眸光一动,迅速起身揖手,道:“湑君已死,末将当即时去禀侯爷,以诏天下。”
  
  我点头:“去吧。”
  
  白朗转身,直接自窗口跃了下去。片刻,他的声音在楼下响起:“所有人,给我回营。”
  
  “将军,这……”某侍卫质疑了半句,随后声音又陡然消失在风雨中。
  
  雨声渐小,而铠甲声岿然。秦不思在窗口望了半天,直到脚步声远离后,他才回首,道:“公主,侍卫们离了园子。”
  
  我伸手欲抱起湑君,奈何他太重,待我蹒跚起身时,脚步摇摇晃晃不得稳。
  
  秦不思走来将湑君背在背上,朝我笑道:“公主,还是老奴来吧。”
  
  我看着秦不思矫捷的身手,半天,才喃喃道:“原来总管也是如此高手。”
  
  秦不思苍老的面庞上笑意幽淡,叹道:“奴本是先王的贴身侍卫,没有两下子,如何保护王上?”
  
  我沉默,一声不发地下楼。
  
  “公主,去城外秘道的出口是楼下屏风之后的那面墙。”秦不思提醒。
  
  我低低应了声,表示知晓。
  
  “公主不怕白朗即刻去报侯爷……”
  
  “不怕。”
  
  秦不思奇怪:“为何?”
  
  我脚下一顿,半日,方轻声道:“因为无颜也要我放了他。”
  
  秦不思却越听越纳闷,不解了:“侯爷是这意思?”
  
  我淡淡一笑,不再解释。
  
  
  夜深,雨又大,城外北方的驿道上早不见来往的人影。马车在黑雾间急速前进着,车轮撵过湿湿的泥土时,轱辘的声响皆被四溅的水声盖过。车外驾车的想必是个内侍,鞭策行路时,吆喝的声音只见尖锐着急,却不见浑厚有力。
  
  秦不思点燃了车厢里的灯盏,打开一侧的矮橱,翻了翻,找出一件白色的长袍递到我面前来。“公主,这是奴在芜兰殿找到的湑君公子的旧袍,要不要先替公子把这身脏衣裳给换了?”
  
  “不必。放他身旁,等会阿姐会给他换。”说着,我眉间一展,按在湑君手脉上的指尖松了开来。
  
  “公子如何了?”
  
  我舒了口气,笑笑,并不答话。
  
  秦不思放下白袍,看我一眼欲言又止。
  
  我奇怪,打量他:“怎么?”
  
  “公主当真不怕侯爷怪责?”
  
  我抿唇,手指轻轻地敲打着膝盖,半响,方轻声道:“他不会。”
  
  “公主这么肯定?”
  
  我叹息,淡淡道:“若他真要杀湑君,何必让白朗回来看守。明知道白朗与你一般,忠心于我更胜于忠心他……再者,将湑君关在王叔前邸,那里是总管你再熟悉不过的地方,无颜若真要湑君插翅难逃,岂会将他关在如此危险不安分的地方?”
  
  秦不思一脸困惑:“侯爷为何要这么做?”
  
  我摇摇头,不再言。无颜这么做的缘由,我猜到一些,还有一些,我也未可知。
  
  秦不思神色虽茫然,但见我不说话也自缄了口,转身在我对面坐下来,不再吭声。
  
  车外又传来一声刺耳的呼喝,车厢晃动一下,我想了想,低声问道:“驾车人信得过?”
  
  秦不思垂首:“奴亲自挑的,公主放心。”
  
  我看了看他,一笑,道:“夷光从小到大麻烦总管不知多少事,王叔虽去了,总管却依然待夷光一如往常的疼爱。夷光心中着实感激。”
  
  秦不思不自在地扬了扬唇,久为宫廷总管不动声色的面庞上露出一丝欣慰而又满足的笑意,一向阴寒清冷的眸间闪过一道细微的光芒。他低了低头,作揖:“公主从来都未将奴看做过外人,先王虽去遗言犹在,奴只当公主是自己的新主。公主但有何令,秦不思赴汤蹈火一定办到。”
  
  我闻言脑中念头忽闪,忙问:“王叔逝时总管在旁?”
  
  秦不思一怔。
  
  “无颜为何一朝白头,总管想必是世上最清楚其中内里的人了?”
  
  秦不思沉默,许久,才委婉开口:“世间最清楚内里的,是公主的师父东方先生,不是奴。”
  
  我看着他,费思。
  
  秦不思耷拉着脑袋细细把玩自己的衣袖,而后再未抬头。
  
  ?
  
  马车停了下来。驾车人在外提醒:“总管,到了。”
  
  我立刻掀了车帘朝外看去。
  
   悬在车顶上的四盏琉璃风灯皆亮了起来,朦胧昏黄的光线淡淡拨散了雨夜的一片黑暗,不远处,泗水之畔,有两人两马停立着。许是刚见我们这边亮起的灯火,但 见那两人身子一转,随后便有一人急急朝马车跑了过来,淡黄色的斗篷飘飞在雨水下宛若淋湿的蝴蝶翅翼,熟悉清雅的容颜在随风撩起的帷帽轻纱后若隐若现。
  
  我心中一暖,忙转身推开车厢门,伸臂雨中,等待着阿姐。
  
  夷姜跑到车下却停住了,抬头望着我,手臂缓缓扬起,迟疑地顿在半空中。
  
  我看着她的眼睛。往日无澜如秋水的眸子里此刻再不能平静,泪水翻滚着,晶莹欲滴。
  
  我垂手握住她的手腕,笑意自若:“阿姐想夷光没?”
  
  “夷光……”她哽咽一声,泪水倏然落下。
  
  
  秦不思戴好斗笠跳下车,反手关了车门。
  
  夷姜一入车内眼光便停在躺在床榻上的湑君身上再移开不得,她伸手擦擦泪水,满脸悲伤:“他……”
  
  我扶着她走至塌侧,轻声:“此人贪睡而已,明日辰时他便醒了。阿姐不用担心。”
  
  夷姜愣了愣,颤微的手指慢慢滑过湑君安睡的容颜。
  
  “湑君,湑君……”她低声呼唤着,脸上神情时而温宛思念,时而深情刻骨,时而又不知怎地暗淡苍白,满是愧疚和怨愁。
  
  “阿姐,这是无颜的豫侯令牌。你带着它,以防不备之需。”我垂手,将一块金令塞入夷姜手中。
  
  夷姜呆望了令牌半响,抬头,看着我,泪水又起:“夷光,阿姐多谢你,阿姐知道自己……”
  
  “阿姐休得胡说什么,”我伸手按住她的嘴,微微一笑,道,“我给湑君喝了忘忧散,明日起来后他便不记得前世所发生的任何事,他不再是南梁公子,而你也不再是齐国公主。阿姐你带着他,找个地方埋名隐姓,安稳过日子吧。”
  
  夷姜蹙眉,拉下我的手指,担心:“无颜他会不会为难你?”
  
  我扬眉,眨眨眼,好似得意得很:“怎会?你知道的,他从来都不敢冲我发脾气。”
  
  夷姜忍笑,煞有其事地点点头:“对。他怕你。”
  
  我抿唇一笑,拍拍她的肩膀,道:“你们赶快上路,早日远离是非早日为妥。阿姐可有打算去哪里?”
  
  夷姜呆了呆,眸光飘忽车外:“穆侯说我们可去晋国,他会为我们打点好一切。”
  
  我皱眉,思量一下,低声嘱咐:“阿姐千万不可去晋国。”
  
  夷姜不解:“为什么?”
  
   我叹气,负手沉吟片刻后,才慢慢解释道:“乱世之时,大争之世。穆侯心比天大,万事利弊、善恶权交不过都在一念之间。不仅是他,无颜也是。阿姐的处境唯 有依靠自己,切勿托付于任何人。夷光此生注定陪伴无颜身侧,为免日后心念一差生何不好的事端,阿姐的去向夷光也不探听关心了。但天下有三处你一定去不得, 西夏,北晋,南梁。其余两国,阿姐可自斟酌考虑。”
  
  夷姜细细听着,点头应下:“我明白。”
  
  我弯腰抱住她,如幼时一般痴留一会后,便笑道:“阿姐此去一路顺风。他日夷光和无颜若弃朝堂归野,必定游历江湖,遍走山河,但凡有一丁点的机会,也要找到阿姐重叙旧缘。”
  
  “好。这般说定,阿姐等你。”夷姜抽泣着,紧紧搂住我。
  
  我放开她挣扎起身,拿过斗篷披在身上,推门跳至车下。
  
  “阿姐保重!”
  
  “你也是。”

     我望着她,只觉那动人温柔的笑颜已渐渐在灯火下模糊。
  
  心下狠了狠,我抬手,“啪嗒”关上车门。
  
  一声鞭策划破大雨,骏马嘶鸣,重蹄踏碎夜下静籁,车轮慢慢滚动。
  
  我怔怔瞧着,直到那在风雨里半暗半明的风灯带着马车在黑雾间远逝不见时,方低低叹了口气。
  
  
  “总管?”
  
  呆立许久不见秦不思的劝,我心下已觉奇怪。如今回头寻找时,眸光所及处除了那个和阿姐一起来的人以外,再无其他人影。
  
  那人静静站在远处,不动不出声。周遭一片昏聩的黑暗,我瞧着,只觉得大雨迷蒙中他身影高大修长,隐隐的,感觉很是熟悉。
  
  “秦总管先走了。”那人望向我沉默半日,终是淡淡开了口。
  
  他一出声我便知是谁了,忙跑过去,站在他面前,看着斗笠下那张模模糊糊的脸和一双在黑夜里格外明亮的眸子,笑道:“你亲自送阿姐来的?今夜怎地如此安静?”
  
  晋穆迟迟开口,声音有点闷:“你的眼里似乎只看见了你阿姐。”
  
  我瞅着他,因为怠慢恩人心里甚觉不好意思,赶紧陪礼:“对不起啊。”
  
  明亮的眸子里隐隐闪出了笑意,他默了一下,轻声道:“不怪。”
  
  我看看他身后,刚才的两匹马如今唯剩下了一匹,心下迟疑着,望望他的眼睛,不做声。
  
  “总管骑去了一匹。还剩一马,介意不介意一起骑?”他笑着问。
  
  我想起辛好,脚下忙退后一步,不安:“这样,不太好吧?”
  
  “怎么?”
  
  我答不出话,只尴尬得转身便走。
  
  他也不再强求,默默牵了马跟在我身后,慢慢走着。
  
  雨水湿土,夜又黑,一脚踩上前总是泥泞不堪得让我直皱眉。晋穆叹了口气,突地翻身上了马,什么也不说便俯下身子抄手我腰间抱住我坐到他身后。
  
  “坐稳了。”
  
  他拉过我的手在他胸前固定住,一声嘱咐后,刚要甩手抽下马鞭时,远方却陡地传来了一声凄厉的叫喊声。
  
  叫声因距离的遥远而并不显得有多响,但听入耳中时却绝对有让人魂飞魄散的力量。我吓得变了脸色,交互放在晋穆身前的手因紧张恐惧而握得死死。
  
  “晋穆,出事了!”我靠在他身后发抖,忙催他,“快掉马回头。那是阿姐的叫声。”
  
  他伸手按了按我的手指,而后立即拨转笼辔,朝先前那辆马车离去的方向纵马驰了过去。
  
  
  前一刻厮杀的激烈似乎还停留在雨雾下,血腥的味道凝结住雨水的清新,马车上的挂灯摇摇晃晃地,微弱的光芒照清了那蔓延在青青草地上的红色液体。
  
  驾车的内侍卧躺在草丛间,一身墨色的衣裳被剑痕划得破碎不堪,血流汩汩,不断地自他受伤的骨肉间流溢而出。而车内……
  
  我心一凛,忙跳下马背,飞跃入车厢。
  
  一瞬,大脑空白。
  
  淡黄裳女子靠在白衣男子身上,纤细的手指紧紧握住了白袍下男子的手腕。阿姐闭眼笑着,唇角流淌着血液,脸色虽苍白得骇人,但她的笑容却又是那样地温柔而又满足,和刚才我听到的那声凄厉叫喊并不同,似乎在离逝前最后一刻,她真的感到了快乐和幸福。
  
  两人胸前皆被人用利剑穿刺而过,一剑不够,还是三处剑口,剑剑刺透生死大穴。
  
  “阿姐……”我喃喃,走过去,抚摸着她依然带着温度的面颊,泪流满面地低声埋怨,“阿姐说话怎地从不算数?你这般走了,叫夷光日后去哪里找你重叙旧缘?你起来!”
  
  夷姜闭目安详,对我的呼唤不置理睬。
  
  我看看她,再看看湑君,突然有种被人玩弄的挫败感,忍不住扬手擦干泪水,跪下去拉着她的手怒道:“阿姐起来!幼时你总是骗我,骗了那么多次,如今还要骗我?你起来起来!”
  
  “夷光!”身后有人抱住我将我带离夷姜的身旁,扳过我盯着夷姜不肯回头的脸靠入他的胸膛,手揉抚着我颤微不止的身子,沉声道,“不要闹了,你阿姐已经死了。”
  
  我埋首他怀中,咬着牙,不动也不出声。
  
  他的手臂忽然松了松,抬手挑起我的下巴,垂眸看着我,命令:“哭出来!”
  
  我望着他的眼睛,神色漠然。

     “乖,心里难受就哭出来,好不好?”他的眼里似乎满是心疼和着急,眸子已不再明亮,而是盛满了无止境的晦涩深沉。我的脸被雨水打得冰凉,他移了一下手指, 将温暖的指尖触在我的肌肤上不断摩娑,揉着我的脸,摸着我的眼睛,好似要用他的手来给我的脸上添上一个不同于此刻的表情来。
  
  我看 着他,又似根本就看不见眼前的人,眼神穿过他望着车外那深深的黑暗,思绪正一点一滴地随着夜色沉沦下去。西陵决战时以为阿姐死时心是痛的,后来又得知阿姐 未死心中欢喜得似是自己重生。失而复得,得而复失,几天之内眨眼间经历最亲的人重重生死变数,谁人能无动于衷地肆意哭笑言心?
  
  心好像麻木了,又好像陷入了沼泽,正窒息挣扎着,欲上岸,却又担心上岸遇上更让自己伤心难过的事。
  
  谁是凶手?
  
  我不愿想,更不敢想。所以宁愿糊涂,宁愿沉浸在无边的悲伤下麻痹自己,再不醒来。
  
  唇上忽地一热,有湿润的柔软在那里轻轻地磨蹭。
  
  我垂眸,目光却落入那双再熟悉不过的眸子,而那双眸子此刻正担心地盯着我,与我相对不过勉强一丝空气可流动的距离。

     脑子里又一下轰地炸开,我回神,忙急得伸手推他,终于哭了出来:“连你也要欺负我!”

  他离开我的唇,一把将我搂住,手轻轻摸着我的发,低低道:“哭吧。我要你哭。”
  
  我揪着他的衣襟,心已松开,便放任自己在他面前哭得厉害。
  
  
  车外忽地响起一声闷哼,突兀得很,听得我一下子忘记哭泣,与晋穆同时怔住。
  
  “那车夫未死。”晋穆眸光一动,拉着我的手赶紧跃下马车。
  
  雨下,晋穆伸手将伏卧地上的车夫翻了过来,急急问道:“杀你者何人?”
  
  车夫睁不开眼,满脸因身上伤痕而有的痛苦难忍,他的嘴角翕动几下,喉间似含糊了几声,但雨声淅沥,他的声音微弱得根本一点也听不清。
  
  我皱眉,忙俯身将耳朵贴近车夫嘴边。
  
  他费尽力气道出了细微的两个字,而后语歇,似松了口气,再也吐不出声。
  
  我垂眸,探手他鼻下,呼吸已无。
  
  晋穆走来拉我起身:“他说什么了没?”
  
  我点点头,身子摇晃着,眼睛看向前方黑暗,又恢复了先前的沉默。
  
  晋穆叹气,拖着我回到车内,坐下,静静挨着车厢壁,也不再问。
  
  “他说……淄衣?”半天,我望着晋穆,神思恍惚。
  
  晋穆发愣,看着我:“淄衣?淄衣密探?”
  
  我一笑,泪水无声地自眼角滚落。可是心里却有个声音在否决着我脑子里本能所思,坚定地告诉我:不是他,不是他,不是他,绝不会是他……
  
  我伸出手抱住自己的肩,蜷缩躲到了车厢角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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伤心雨夜
  
  车外雨声渐渐小了下来,冷风不时拂起华锦车帘,道旁树林里传来叶子纷飞的沙沙响,夜寂静,静得可怕而诡异,越静越渲染着 因死亡带来的阴森恐怖,空气冰寒,寒得得叫人胆怯,叫人甚至想尖叫着远远逃离。车厢里灯火昏暗,血腥的味道被夜风吹得四处蔓延,摇曳的光影照在夷姜和湑君 的脸上,那苍白的面色,还有那僵凝的表情,阴影幢幢间,容颜似魅。
  
  我看着看着,忍不住一个激灵。
  
  自从我说出“淄衣”之后,晋穆便一直观察着湑君和夷姜胸前的致命伤口。他伸出手指比划着湑君胸前的那三处剑痕,目色暗沉深邃,神情冷静镇定,仿佛正沉思着什么。
  
  半日,他眸间忽然一亮,离开湑君身前,站直身,负手沉吟了会,方道:“杀人者并非淄衣密探。”
  
  他得出的这结论我并不惊讶。
  
  我点点头,道:“我知道。”
  
  晋穆闻言却不解了,转身看着我,眉毛皱了皱,奇怪:“你知道?”
  
  我望了他一眼,身子自车厢角落里稍微往外挪了挪,手指伸出,指向阿姐的垂落身侧的那只手,示意他:“你看,她手里拿着什么?”
  
  晋穆目光一动,俯身,取过夷姜手里的令牌:“豫侯金令?”
  
   我看着他,沉默一下,解释道:“天下淄衣密探虽多,却无人敢违抗金令所命,更何况是在令前杀人?淄衣密探属齐国豫侯管隶,几百年来,豫侯其位变幻莫测, 无颜虽为公子时便接手了豫侯事务,尽管时间长久,但淄衣密探还是从来只认令不认人。此令天下唯有三枚,齐王一枚,豫侯一枚,还有一枚本属宫廷密令,只是无 颜担心我不时所需,这才将久镇在宫廷里的这块令牌给了我。”
  
  晋穆指尖自金令上摩娑而过,默了片刻,他这才将金令递到我面前来:“这金令是齐国一半的权杖,他为你倒不惜犯祖宗家法,摄政一职,当真横行无忌了!”
  
  我伸手接过令牌放入怀中,不言。
  
  晋穆想想,又道:“你也大胆,居然把此令就这么交给夷姜,不怕将来生事?”
  
  我忽地一笑,抬头望着他:“这令牌是假的。”
  
  晋穆斜眸,唇角一勾似笑非笑,神色古怪:“假的?假的你也给夷姜?假的你还能断言不是淄衣密探?”
  
  “能,”我点头,眼睛盯着夷姜胸前的伤痕,“来人杀湑君和阿姐剑剑夺命狠心,招招毙命雷霆迅捷。若是淄衣密探,看到金令就算明知是假也会迟疑片刻才下手,断不会让这三剑刺得如此流畅犀绝。”
  
  晋穆低眸看了看那剑痕,不做声。
  
  “还有,若是淄衣密探,就算动手之后也会心存困惑疑虑,不至于看也不看这金令便走。而阿姐拿金令的手势,明显是无人动过她的右手。真假金令辨别处在令牌背面的图腾,而阿姐握着着金令正面向上,淄衣密探只见正面绝不能一眼得知此令真假。”
  
  晋穆喉间似微微叹息了一声,当我转眸看他时,他抿了薄唇,俊挺的眉毛稍稍上扬,脸上神色颇为感慨:“那依你所说,杀人者是谁?”
  
   此刻我脑子已完全清醒过来,硬下心肠压下哀伤,思了一会后,才细细揣度道:“依来人刺剑死穴的狠绝来说,非仇深似海不至于如此。阿姐素来安守宫廷,她不 会有什么仇家。杀他们的仇家必是湑君所结。湑君在齐为质子十年诺诺恭顺,我也不曾见他得罪过谁。如此说,即便是他的仇人,也是他回梁国这段日子结下的仇。
  
   而来人能轻而易举杀毙秦总管亲自挑选出来的人,虽武功高强却不识豫侯金令。照这么说,此人有勇无谋,目光短浅得厉害,所知所识也不广。而阿姐和湑君今夜 逃离金城的消息知道的人极少,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准确下手,主使之人必定天姿聪敏且根本就不怕我在第一时间内得知。两相矛盾的情况下,也就是说,杀人者侍 从,幕后者深藏不露。”
  
  晋穆撩了衣袍坐到我身边,漫不经心地问:“你既然能分析出这么多,想必已知道是谁了?”
  
  我凝眸看了看他,良久,方摇摇头,颓然懊恼:“我不知道。”
  
  “不怀疑是我?我也是那为数不多的知情人之一啊。”晋穆侧眸看着我,眸色一瞬清朗如月。
  
  我苦笑,垂眸:“怀疑过,不过我知道不是你做的。”
  
  “为何?”
  
  我也不多解释,只淡淡道:“你不屑,也不会。”
  
  他突然轻轻一笑,身子悠然斜靠在车壁上,不再吱声。
  
  
  见他不再言,我蹙了蹙眉,起身站直看着湑君和阿姐出神。“淄衣,淄衣……那内侍既是秦不思选的必然忠心,他不会骗我,”我费神思量着,口中喃喃,“淄衣……若非淄衣密探,他又为何要留下淄衣二字?”
  
  “不是淄衣。是紫衣。”晋穆叹气,见我念叨半日不得解,终是忍不住出声提醒。
  
  我回眸,心中一诧,后又一凉。
  
  “紫衣?”我声音颤微着,迟疑,“你的意思是西夏紫衣侯主父伯缭的紫衣卫?”
  
   晋穆眸色一沉,冷笑:“除了他还有谁?你该听说过的,天下第一谋士、西夏紫衣侯主父伯缭,旧与南梁王室有漫天溢海的灭族之仇。夏惠被鬼马骑兵缠住在巴蜀 时,破郾之战交与了伯缭。此番大战,伯缭与豫侯一般,水战梁军。豫侯不祸及百姓城池,伯缭却不管,水淹郾城,全城百姓无一幸免,杀梁僖侯,俘虏梁王室,火 烧王陵宗庙,鞭笞梁先王骨骸……这般阴险狠毒之人,能放过身为南梁子嗣的湑君?依伯缭的性情,不让紫衣卫千里追袭、杀绝南梁后人才怪。只可惜了你阿姐,无 辜枉做了紫衣卫刀下的又一冤魂。”
  
  我沉吟,忽地脑中念光一闪,不由得身子发软,坐倒在身后榻上。
  
  “这么说,是我……害了阿姐?”我失神道。若非我今夜救湑君出白朗手下,若非今夜让晋穆带阿姐来和湑君见面,若非……否则此刻他二人必定还活在世上,只要,只要我再多求一求无颜,说不定……
  
  “不要幻想了,”晋穆忽地一声冷哼,道,“如果我没猜错,今夜这场戏,是豫侯故意放松戒备让你救出湑君的吧?这个人情是大,伯缭明白人,一定能知豫侯此举心意。”
  
  我反应不过来,心底茫然:“你这话什么意思?”
  
  晋穆勾唇,目色倏然凉得吓人:“你看不出来?很明显今夜这事是有人故意为之以卖人情。湑君的身份实则注定他必死无疑,既然豫侯自己动手定然惹你伤心,聪明如他,自然有别的方法置他死地。更何况这是一石二鸟的高招,何乐不为?”
  
  我听得浑身颤抖,怒道:“胡说!”
  
  晋穆横眸望着我,目色冷冽无温,唇边笑意淡淡轻轻,似自嘲,又似在嘲讽着我。
  
  “我胡说?”他叹气,揉了一下眉,点头,“那就当我胡说好了。”言罢,他起身拉我,掀帘看看天色:“不早了,天快亮了,我们得快马回城命人来带回你阿姐他们的尸首,免得起早行路的百姓看到了又有麻烦。”
  
  我已无力,只低低应了一声,任他拉着离开。


     回到疏月殿时天初亮。雨丝依然在飘洒,没完没了地,好似老天伤感起来没个尽头。外殿灯盏里烛火仍燃着,微弱的火苗曳曳拂在冷风下,倔犟地维持着最后一丝光亮。
  
  我在外一夜早全身湿透,心神疲倦不堪,思绪飘浮着,愈飞愈缈然。
  
  晋穆说的话我心底虽不愿信,可他的声音却总像魔障般盘旋在耳边脑海,闹腾着我,怎样也不得安生。
  
   欲去寝殿时我脚下一滞,想想,还是转身去了侧殿浴池。侧殿四壁皆是白玉石墙,没有一丝日光可透进来。几颗圆润的绯色夜明珠在高耸的柱石上淡淡溢着光芒, 浅浅的红色,蕴着一池茵氲的温热雾气,衬得满殿萦绕起一股祥谧的美丽。殿角香鼎里有白烟飘缭,幽幽淡淡的香气蔓延在四周,让人闻之便可忘忧愁。
  
  我脱去了一身又脏又湿的银袍,踩着玉阶沉入池子里,随手捋过一掌的花瓣捏在手心里轻轻揉着,闭目,仰头枕在阶上,心思空罔,什么也不再想。
  
  身后传来了轻缓的脚步声,我以为是爰姑,便轻声开口,嘱咐道:“香鼎里味道淡了些,燃点龙涎吧?”
  
  脚步声一顿,而后改了方向,朝殿侧走去。
  
  片刻后龙涎香入鼻,我闻着,不再言。
  
  那人走近我,俯下身,将冰凉的手指轻轻触上我的肩。肌肤的贴近让我恍然明白过来那人是谁,心下没来由地一乱,我拂开他的手,身子越沉越落,直到池水快淹没头顶,也不肯再露出一丝肌肤在他眼前。
  
  水下,颈边忽地有手指缠了上来,他近乎蛮横地掐着我的脖子将我重新拖出水面,按着我靠在玉阶上,脸俯下来,细细吻着我的额角,我的眉。
  
  他的力气太大,且似乎根本就忘记了脖子那边是怎样致命的地方。我喘息挣扎着,伸手攀上他的手臂,试图让他松开手指。
  
  “去哪了?”他低声问,手下却毫不放松。
  
  明知故问。我喘不过气,只怒得挥掌打他:“放开……手!”
  
  “你不要躲我。我就放开。”他越吻越往下,直到唇边触上我的嘴角时,方轻轻一句算是妥协。
  
  我赶紧点头。
  
  “丫头乖。”他满意地吮吸着我的唇,手指缓缓自我脖颈处往下。
  
  我狠狠吸了一口气,忙闪身潜在水中游去浴池另一侧,而后方浮出水面惊魂余定地望着他,满心充斥着不敢置信的愤怒和失望。
  
  “你疯了!”我摸着脖子,喉间依然噎得厉害。
  
  池对岸,无颜负手站立着,冷冷瞧着我,声音凉得似冰:“逃什么?不愿让我碰你?”
  
  “你!”做错了事还这么无动于衷,我恼得伸手拍着池面,水花溅起,湿润落入眸间,那人的身影在眼前模糊成了淡淡白影。我眨了眨眼,泪水不争气地随着落入眼间的池水倏然滚落。
  
  耳边闻得他在轻轻叹气,那嗓音终是软了下来:“过来。”
  
  我咬唇,身子一退,愈发贴近身后的池壁。
  
  “你怪我?”他低声问。
  
  我轻轻一哼,伸手擦眼泪,泪水越擦越多。
  
  “怨我?”
  
  我别过头,沉默。
  
  “恨我吗?”他轻轻一句,声音在颤抖。
  
  恨你?听得这一句我全身都在战栗,忙伸手捂住了脸,心中疼得厉害,没有其他发泄的方法,只得缩在池水中哭泣。
  
  这一哭,便哭得一发不可收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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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9-07-10 23:54操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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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隐约中听到池水扑通一响,片刻后便有人来到我身前将我抱入他的怀中,温暖的唇贴着我的耳朵,声音虽轻,却似用着全身的力气在哀求:“夷光,千万不要恨我。我会受不了的。”
  
  “那你还要利用我救湑君,杀了他还不算,还要连累阿姐?”我扯住他的衣襟,握拳狠狠打着他的胸膛。
  
  他叹息,任我打着,不动也不闪,只收拢了环在我身上的手臂,越收,越紧,紧到我全身都似嵌入了他的身体里仍不甘心罢手。
  
  肌肤骨骸被他箍得疼痛不堪,我咬唇忍着,直到一丝腥热的液体窜入口中,也不松开吭一声。
  
  “丫头,我是你夫君,可也是齐国的豫侯。不要忘了,我要保齐强大,三年之内完成三十年要做的事,到时候我们才能离开。这三年里,莫说是湑君和夷姜的命,就算再珍贵的东西,只要不是你,我都舍得。”
  
  我抬头,泪眼朦胧地看着眼前人。
  
  “不要再咬了。”他着急地伸手摸上我的唇,试图让我嘴松开。
  
  我怔怔望着他,心痛着,脑子乱着,全身都在疼,疼得我根本就顾及不到唇上的这一点伤。
  
  他的脸在朦胧中压了下来,舌尖舔过我的唇边,轻轻地吻着,低声哄道:“丫头乖,松开唇,让我吻你。”
  
  我不动,宛若没有听见他的话。
  
  他的手在我未着寸缕的身上游移,指尖每滑过一处,都惹得我一阵敏感的颤抖。
  
  “我……要你,给我……”不知何故他轻轻喘息起来,一边继续吻着我的唇,一边柔声麻痹着我的神经,“松开,松开……我要吻你。”
  
  噙在眼中的泪水滚落下来,我被他抚摸得颤微不止,唇一个压抑不住,低低呻吟出来。
  
  “无颜……”我伸手碰了碰他滚烫的脸庞,呼唤他的名字。
  
  “夷光……妻,叫我夫君。”他吻得缠绵深入,不断地,拿舌挑逗着我。他身上的白袍不知何时已经敞开,肌肤的贴近在水下散发着奇妙的力量,愈近,愈离不得的纠葛。
  
  “夫君,”我迷茫应承,惘然一笑,轻声问他,“夫君啊,只要是对齐有利的事,只要不是要我的命……即便是让我伤心死,你也会去做的,对不对?对不对?”
  
  阿姐和湑君的死只是开头,对不对?我心中划过的预感,告诉我这感觉是真实的。
  
  他停歇着喘息一会,温柔炙热的鼻息洒在我的脸庞上。半日,他低声,唇依然压在我的嘴边,缓缓道:“不要伤心。体谅我,帮助我,相信我……爱我。”
  
  我看着他,他吻我的眼睛直到我闭上。
  
  我张口欲说话,他吻我的唇直到我呼吸紊乱。
  
  “要我吗?”他的声音沙哑下来,咬着我的耳垂,诱惑着问。
  
  我不语,只抬手轻轻勾住了他的脖子,泪水流不停,滑过脸庞滴落他肩上。
  
  “要我吗?”他还是问,手下越来越放肆。
  
  我不堪承受,只得低头咬住他的肩。
  
  他闷哼一声,不怀好意地笑了:“丫头要我?”
  
  我抬起脸看他的眼睛,在那双漂亮狭长的凤眸间寻找到那浓郁深沉的爱惜和忍耐后,我松下心来,轻轻吻了一下他的脸,道:“夫君。”
  
  他抱着我的头狠狠吻下,纠缠不休间的刻骨铭心,是永远都不舍得放开的留恋。
  
  
  夜明珠在迷雾间散发着迷人的光晕,一点点,一点点,将那梦幻般的红泽渲洒开来。
  
  春水潮波,玉山绵伏,情思漫天染,霁色如霞,云韵颓浓……
  
  甜蜜着,甜蜜着。
  
  沉沦着,沉沦着。
  
  
  待我在他怀里醒来时,两人已躺在了寝殿的软塌上。白日的亮光透过银色的帷帐点点落入眼帘,虽不见如阳光的熠然耀眼,却也足以亮得让我面红耳赤。雨似乎还在下,簌簌细细的声响穿透寂静的外殿飘至寝殿,听得我脑海一阵清明。
  
  醒悟过来后我也忘记了应有的娇羞,忙伸手推身边沉睡未醒的人,急道:“今日早朝你没去?”
  
  他满脸寐意深深,嘴里咕哝一声后,胳膊一弯将我紧紧搂入怀中,声音慵然懒散:“时辰早过了……现在都午后了,亏你这时才记得。”
  
  “早朝过了,你身为豫侯也不能赖睡到现在吧?”是谁说的,三年要完成三十年的事?
  
  他低声郁闷:“昨夜一夜未睡。奏折都看完了,放心。”
  
  说起昨夜,我又忍不住想起阿姐的死,心下一痛,默然不做声了。
  
  “难过?”他半睁开眼,手抚摸着我的脸颊。
  
  我慢慢点头:“厚葬阿姐,将她和湑君葬入宗室王陵,好不好?”
  
  他答应:“好。”
  
  我不再说话,只望着头顶宝帐发呆。
  
  “又想甚么?”无颜摇着我的身子,扳过我的脸看向他,眸光闪了闪,忽道,“昨夜晋穆与你在一起?”
  
  “是。”
  
  抱着我的胳膊猛地紧缩。
  
  “怎么了?”我有点不知所以。
  
  他埋首我脖颈间,半日,方又问道:“昨夜送夷姜去见你的只他一人?”
  
  “对。”
  
  无颜蓦然冷冷一笑,抬起头来,凤眸里颜色幽然暗了下去,锋芒浅露。
  
  我看着他:“有问题?”
  
  无颜面色阴沉,咬牙凉声:“好个穆侯!好个一箭三雕,这家伙手段果然高得很啊!我就奇怪单说齐与北胡通商一事不至于让他大驾屈临金城,如今明白了,原来湑君和夷姜之事才是他南下真正的目的。”
  
  我听不明白:“什么意思?”
  
  “他若真心救夷姜,若真心想成全湑君,若真心不要你难过,怎会只身一人前去送?若然真心,穆侯还会不敌紫衣侯?若然真心,他必会命黑鹰骑保护夷姜和湑君二人逃离紫衣卫追杀之下才会罢手。如此一人相送,所存何图,显而易见。”
  
  我茫然,笑了笑:“这么说他也要湑君死?”
  
  “不止,”无颜眸色一沉,冷道,“淄衣密探最近探听到金城藏珍阁里有人买过安胎药。”
  
  我惊得一下坐起身,全身倏地冰冷,手指颤微攒紧锦被:“你的意思是阿姐有了身孕?”
  
  无颜瞥眸望着我,虽不说话,但神色已然表明我的猜测无错。
  
  “他……你……你们……”我颤抖着,气得话不成音。
  
  无颜坐起身抱住我,轻拍着我的背:“丫头,湑君必死勿庸置疑。夷姜本不至于死,设计将她一手推上那条不归路的、彻底灭了南梁后嗣的人,不是我。”
  
  我气苦又愧恨,亏得我如此信任他们,他们却陷我入此局,成了帮凶。
  
  我推开他,重新躺了下去,翻身背对他:“我不管他。只是你……以后你尽可全心算计天下,要害人,要谋利,为了齐国我可以与你一同面对,但请你不要再算计我。再有一次骗我……”我顿下。
  
  “夷光……”他低声喊。
  
  “事不过三。再有一次骗我利用我,便与君陌路。”我凉了心,凉了声,言词冰冷再无温。
  
  他叹口气,躺下抱住我,紧紧地,不放手。
  
  无颜,不要怪我狠心狠话,因为我不知道,下一次若有欺骗,自己不知将是怎样地伤心收场?赔了命是小,赔了心,那才是大。


     四月,晴日大好。
  
  如醉春光渐渐转为了初夏媚阳,菘山上灼然一度的桃夭谢去,青果缔结满枝,徐徐微风下,诺大的宫阙中总荡拂着一股清新鲜灵的果香。明光耀亮高殿阔阁,刺眼的锋芒自金色的瓦檐横射天空,盎然燃烧的熠熠光彩环绕着整座宫廷,飞鸟掠过,不敢停留。
  
  三月底无颜便在齐国施行战后恢复民生的新政国策,内则免赋税三年,休养百姓,划里分田,民间耕种积极,百业重生;外则集巨商大贾周流天下,交易有度,得已欲,去所取,上求富国,下求富家。
  
  南方战场上捷报频传金城,蒙牧、龙烬、侯须陀三路进军神速果敢,攻城掠池,杀降逼诱,不出一月半壁南梁倾归齐国。齐朝野闻之欢腾鼓舞,扬眉吐气下,尽扫半年前被梁楚逼至绝路的耻辱悲愤。
  
  
  夜晚,风有点凉。窗外稀疏传来几声细碎的虫鸣声,浅转低吟,并不招人厌烦。殿里灯盏明亮,帷帐轻飘,珠玉串成的帘子偶尔发出几声清脆的碰触声,叮当声冷冷洌洌的,带着珠玉上冰凉的温度一点点在殿间散开。
  
  无颜斜身躺在一边的软塌上看奏折,我伏案默写着楚桓的那两卷竹简,凝神回忆,全心皆思,一时专注不知身外事。
  
  腰间突然一只胳膊缠了过来,我吓了一跳,笔下一顿,雪白的锦书上顿时多出一道长长的墨迹。
  
  “作甚么?不要闹。”我不耐烦,正要扭头瞪他时,却闻得耳畔那人低低一声叹息,似无奈忧愁,又似苦恼难解,我心思一动,于是搁下手中的笔,忙转身抱住他,改口,柔声问:“怎么啦?”
  
  他抿唇一笑,搂过我坐入他的怀中,垂眸盯着我的眼睛:“丫头想不想亲眼去南国看看云梦山水、天府之饶、蜀道绝险?”
  
  我蹙了一下眉,迟疑:“这个时候?”
  
  “不愿?”他低声问,握住我的手放在他的掌心里揉捏着。
  
  我摇摇头:“你不是说南梁城池虽归,民心仍不稳?而且近日不断有齐军因不适应南国瘴气闷热的环境而得病求归的奏折送来金城,你昨日还担心梁国百姓们消停没多久、会趁此机会又开始闹反抗的不是?这个时候,你还有心思带我去游玩?”
  
  他闻言稍稍抬了头,看着我,凤眸凝深:“不是游玩,是南下办事,顺便带你去见一个人。”
  
  “谁?”
  
  “夏惠。”
  
  我不解:“上次在西陵时你便提过。不过……要我见他作甚么?”
  
  无颜睨眼瞅着我,微笑:“找他给我的丫头解毒。”
  
  我却不信:“师父都不行,他能解?”
  
  “谁说你师父不行?”无颜面色古怪,勾唇笑道,“你师父贪玩,这么久都没消息我担心他误事。咱们去找夏惠也是一样。南毒西药,梁国毒草瘴气多,夏国灵草妙药多,且夏国王族所有人皆是精通医道的圣手,你师父懂的,身为王上的夏惠自然都会。”
  
  我想想,还是怀疑:“夏惠会救我?”
  
  “你忘记了你母亲是哪国公主?”
  
  我大悟,明白过来,可是——
  
  “东方莫究竟是谁?”
  
  “你说呢?”无颜一挑剑眉,反问着我,神色间既见神秘又见风流,优雅下魅惑浮生,好看得叫人移不开眼。
  
  我脑中念光一闪,点点头,回眸看了看书案上的那份未写完的帛书,不由得叹道:“知道了。他和楚桓一样狡猾,居然装死!”
  
  无颜扬眉,不露声色:“我早说过他会玩。天下聪明人不多,上一辈中,不算辈长年轻的夏惠,其他人里可称睿智多谋的唯三人矣。如今一人已死,一人装死,还有一个……”他停下言词,沉吟。
  
  “怎么?”
  
   “还有一个,是北方苍狼,最不动声色,最凶狠,最难防范。二十年前他能以一句话挑拨齐楚开战导致天下大乱,事后却无辜抽身事外,轻轻松松地让晋自此崛起 北方独霸中原。而这二十年里,除近五年晋穆封相拜侯开始接手管晋外,前十五年襄公管朝办事看似平庸非常,但天下大利无不归流北晋。此人心机之深,深不可 测。”
  
  言罢,无颜横眸望向窗外夜色,目光不再温柔,一抹寒芒倏然划过那漂亮的墨玉眼瞳,脸色冰凉阴沉,看得我忍不住瑟瑟一个寒噤,忙弯了胳膊抱紧他。
  
  “你怕麽?”
  
  无颜沉默,半日,他低声道:“没动静的人,最危险,但不一定最可怕。”
  
  “为什么?”
  
  “因为他也有死穴。”
  
  我想了想,问:“你说姑姑?”
  
  他伸手摸了摸我的脑袋,凤眸笑得弯起来,柔声:“我的丫头真的很聪明。”
  
  
  南下之行三日后启程。
  
   伯缭虽攻郾灭梁,但代价太大,水淹郾都、虏王室、杀梁王、焚王陵、鞭笞梁宗室先人的行径比起无颜的水坑梁军和不得不杀百姓攻破西陵城对梁国百姓造成的怨 恨来说,此羞辱才是真正的国仇家恨。齐军在东面战场上节节胜利时,夏军却在西面战得艰难,梁国百姓对紫衣侯的痛恨深入骨髓,人人愤誓曰——“梁即便剩绝三 户,也必手刃主父奸贼,断不会俯首臣拜于匪夏之流”。
  
  事因此,夏惠停滞梁国战场寸步难行,一战半年,极少回夏都凤翔城。
  
  无颜此番带着我南下见他,也是因为夏惠派使臣递来国书入齐,邀豫侯至汉水云梦泽之畔的凤君山庄商讨平定梁国民怨之事。
  
  
  这日泗水江上,舟棹轻飘,白帆滑逝如流云。
  
  无颜随行从简,除了白朗樊天二将外,唯带了十名宫中禁卫。
  
  船舱内,他躺在榻上翻着书简闲阅,我趴在舱壁窗棂上,饶有兴致地看着江上的秀美风景。
  
   碧水横漾,映着烟蓝的天色,粲然的阳光,波面浩淼壮阔,潋滟生烟。两岸青山跌宕起伏,一峦一峦,连绵不绝,直至消隐天际露出一个淡淡的墨青边影。远处的 汀渚上三三两两歇着白色水鸟,拍翅而行,姿态懒懒。苍天下不时飞过几只鹰隼,锐利的啸声鸣彻在山水间时,回音荡荡缥缈。
  
  “美麽?”身旁有人凑过来,往我嘴里递了一粒清凉的果子。
  
  我张嘴咬过,笑着连连点头,前些日子心中堆积的郁闷愁结仿佛在这一刻烟消云散,满眼看到的,只有青山绿水的逍遥,还有眼前人俊美深情的面庞。
  
  “喜欢?”他抱住我,轻声问。
  
  我伸手勾住他的脖子,将脸颊贴近他的胸口,满怀快乐:“喜欢,好喜欢。”喜欢得让我舍不得离开丢下,舍不得回头,也舍不得往前。
  
  无颜笑了,抱紧我,柔声道:“丫头若喜欢,以后待你我空闲,便日日泛舟湖上,遍游天下湖泽河泊,赏尽天下山川美景,如何?”
  
  以后?以后是何时?我心中小小伤感一下,随即又笑起来,点头:“好。你记得说话算话,不许耍赖。”
  
  “为夫怎敢?”他低下头,唇压在我的耳边私语。
  
  我忍不住脸一红,侧过头,想要转眸继续看窗外。
  
  眼前突地一暗,厚重的锦帘被他一拉垂落,遮住了我的视线,也遮住了外面的日光。
  
  “你做甚么?”我开始不安,尤其是看到眼前那双目光渐渐热烈迷离的眸子时,心里更加紧张,忙道,“别胡来,现在是白天,舱外还有人。”
  
  可他还是吻下来,在我唇上研磨喘息:“可我好想你。”
  
  “想什么?我就在这里,我不走。”我急得满脸通红,伸手用力推他。
  
  “想要你。”他纠正言词,手臂收紧,不由分说地再次堵住我的口,吞走了我所有的低呼。这一下,他吻得霸道而又狂野,吻得我全身仿佛有火燃烧一般开始泛红发热,呼吸急促着,神思慢慢消散。
  
  你个妖孽……
  
  我捶打着他的肩,又羞又气又没奈何,只能在心中暗自骂他。


     舟行七日,南下经泗水,过淮水,直渡汉水急流,是日傍晚,方至汉中云梦泽。
  
  云梦泽旁江陵城。此地虽属南梁辖地,但因是二十年前梁 将景姑浮诛屠三十万众,在流血成川的威逼恐吓下,戎夷巴蜀才归的南梁。是以夏军占领江陵城后,巴蜀百姓不但不反抗,反而更加乐于民生之道。城外大道车马繁 忙,城内深水横流,河畔处沽酒横笛者大有人在,是夏接管南梁城池中为数不多的民风安定的地方之一。
  
  夏惠派了特使来迎,未上岸换车,而是继续飘舟过城,将我和无颜送至了建在云梦泽中一座孤岛上的凤君山庄。
  
  彼时彩霞万倾,千里江面晚烟笼波,水天一色下,有塞雁鸥鹭分路而飞,景致是美到不可思议。凤君山庄因建在孤岛上所以并不大,四面环水,亭台楼阁隐在深深重重的碧树花影下,若隐若现中,风格别俱一韵。
  
  特使领着我和无颜直入山庄,边行边致歉,只道王上有贵客在访,无法脱身亲临庄前迎接豫侯大驾,实属无礼,让他代为赔罪。
  
  无颜倒释然,淡淡道:“又非正式的国事造访,也不讲什么虚礼。只是不知惠公的贵客是何人?”
  
  特使垂首,恭敬:“北晋穆侯。”
  
  我闻言脚下一滞。
  
  无颜冷冷一笑,拉住我的手,不再言。
  
  特使侧眸悄悄瞥了好几眼我和无颜,目光越来越闪烁不定。我脸红着挣扎开无颜的手指,率先朝前方走了过去。
  
  特使回神,忙闪身前面,言笑如常,接着引路。
  
  
  一处凉亭。
  
  亭前等着一位身着玉青色锦袍的男子,修长的身影,不凡的气质,看不出年龄几何的面庞上五官极度优雅柔和,唇边笑意浅浅随意,神色淡定得有如天上的闲云。
  
  我和无颜刚自花从后绕出时,男子便缓步上前,朝无颜揖手,笑问:“公子别来无恙?”
  
  自从无颜被封豫侯后,天下称其公子的人已少之又少。此人却如此熟捻直呼无颜“公子”,倒让我心中奇了一奇。
  
  无颜还揖,剑眉上扬,笑容潇洒:“丞相大人久违。”
  
  男子笑道:“公子不再呼老夫‘先生’,可是生分了?”
  
  无颜笑而不答,只转身拉过默然站在他身后的我,轻声命令:“夷光,见过夏国丞相息朝先生。”
  
  我作男儿打扮,于是半弯下腰,以后辈之礼行揖:“夷光见过丞相大人。”
  
  “不敢不敢,”息朝忙托住我的手,口中连连推却,“久闻公主美誉,今日得见,老夫之幸。公主生母为本国连城长公主,老夫虽狷狂惯了,却也不敢受如此大礼。”
  
  无颜不以为然,道:“先生是惠公的老师,王师尊贵,怎受不得夷光此礼?过谦了。”
  
  息朝叹气,苦笑一声不再推,放下手来,任我弯腰拜下。
  
  礼完,息朝道:“两位亭里请,我王已等候多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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孤寡诱惑
  
  亭里石桌旁有两人正在对弈,看似聚精会神,但听有人踏步入亭的时候,不由得都转了脸看过来。一人金衣高贵,面覆金面,一双眸子明粲若朗星,再是熟悉不过。
  
  晋穆看着我和无颜,唇边一扬,也不做声,只回头将手里捏着的那颗棋子叮当一声按上棋局。
  
   与他对弈的人正是夏惠,清冷英俊的面庞上神色一如往常的平静无澜。分明年纪轻轻和无颜晋穆相差无几,也该恣意潇洒、任性不羁,他却偏偏薄唇总是紧紧抿 着,下巴的弧度刚毅而又坚硬,略抬颚时,骄傲的神色微显一分睥睨天下也不动容的张狂。尤其是那双眼眸,仿佛万丈寒潭般幽深无底,偶一瞥眸,如玉墨瞳里划过 浅浅的锋芒。芒厉刺人,好似只要一眼,便可轻而易举地抵磨掉所有人在他面前的自持。这般容颜,再衬着他今日所穿的黑绫金丝纹苍龙的长袍,浑身散发着一股自 天而下的威严和孤寡。
  
  母后既是夏国公主便必然和此君有脱不开的干系,我下意识地仔细打量着他,试图自那冰凉淡漠的完美五官间找寻到几分与母后相似的影子。
  
  此时夏惠已起身与无颜说话,许是察觉到我在一旁频频瞥眸看他,他不由得也侧眸瞅了过来。望向我的刹那,那对幽深的眼眸里隐隐飘过了一丝诧异和欣喜,虽是极细微的流露,竟也让那张宛若带着冰雪之寒的容颜稍稍缓和了下来。
  
  他对着我微微颔首,道:“丫头也来了?”
  
  又叫丫头,也不是很熟啊!尽管心里已隐隐猜到我和他的关系,我却也不敢放肆,只是拂袖弯腰,恭敬地:“夷光见过惠公。”
  
  “丫头过来。”他命令,嗓音低沉得仿佛出自峡谷深山。
  
  我一时踌躇,微微一蹙眉,不由自主地抬眸看向无颜。
  
  无颜横眸顾盼,嘴角笑意浅浅的,对着我轻轻点头。
  
  见是如此,我只得抬步靠向那座迫人压抑的冰山。原以为自己一旦靠近便会被那人浑身上下的凌盛气焰压得喘不过气来,谁知待走近他身边时,我却奇异地发现自己心里的排斥和慌乱在一点一滴地消逝,愈靠近夏惠,心中竟愈觉亲切和温暖。
  
  夏惠望着我的脸凝视许久,眸色一瞬似有些恍惚。我正奇怪时,他却难得地一扬唇角,脸上刹那微微有了一抹极淡的笑意。几乎从不见他笑,一旦笑起来却似冰川消融,虽只一瞬,但那笑颜却仿佛是雪莲悄然怒放的美丽,倾天而下,冷冽而又冰寒、妖娆而又眩目,好看得叫人猝不及防。
  
  眨眼,那绝美的笑容又自不见。
  
  “寡人是你舅父。”他淡淡道,表情看起来十分地不在意,口吻也冷得有点疏离。
  
  我不知所措,轻轻“嗯”了一声。
  
  夏惠不满,睨眼瞅着我:“丫头这声‘嗯’是什么意思?”
  
  此人显然是做王上做久了,根本不管他人一时能否接受得了,咄咄逼人的言词间,毫不见避忌和退步。我被他问得有些郁闷,忍不住想冲他瞪眼时,抬眸一望那冰冷的面色又退缩回去。
  
  “不叫舅父?”他继续问,垂眸望定我的眼睛,幽凉的目色在他轻轻一拧眉时更显深邃暗沉。
  
  很有磨蹭人心底极限的耐心!我吸口气,既没奈何又想挑战一下那人冷淡得过分、镇静得过分的神情,于是咳咳嗓子,敛了衣袖,再度对着他端端正正地拜了下去:“小舅舅在上,夷光有礼。”
  
  头顶上方许久没人吱声。
  
  一旁的息朝却闻言轻轻一笑,道:“有意思。”
  
  又等了一会,手终于被人拉了起来,夏惠冰凉威严的声音里也总算依稀透出了一丝妥协的无力和轻微的笑意:“叫寡人小舅舅麽?也好。”
  
  
  时晚,汀洲冷,霞色隐没,东风骤起。凉亭位在高丘,举目望去正见大江上凌波流散、锦帆冲浪,暮色下烟水空蒙,茫茫不见尽头。
  
  诸人又闲聊了几句,天色一点点暗了下来,弦月出九霄,繁星渐渐漫天闪烁。有侍卫入亭点亮了几盏琉璃风灯,送来暖酒热茶,向夏惠禀道:“王上,刚接到枫家三公子的飞鸽传书,说还有半个时辰,他和主父先生便抵山庄。”
  
  夏惠微微一点头。
  
  息朝向那侍卫道:“你吩咐人先去准备膳食,半个时辰后在偏厅摆宴。”
  
  “属下知道,”那侍卫应下之后,又道,“穆侯侍从说有要事,让属下请予通传。”
  
  息朝想也不想便挥手,责道:“有要事怎地还要传?快让他进来!”
  
  “喏。”
  
  一直默不作声坐在一旁的晋穆此时方低低笑了一声,扬手甩了掌心里摩娑许久的棋子落盘,拂了拂宽长的袖袍,起身,淡淡道:“想也不是什么要紧的事。我今日嘱咐他们在山庄外等我,说酉时会出庄离开。此刻酉时已过一半我却还未出现,他们想必是着急了。”
  
  夏惠看他,微一扬眸,奇怪地:“豫侯刚到,穆侯此时却要走?”
  
  晋穆侧眸瞅了瞅无颜与我,眸光流转,满目秋水横空的明澈清朗。“他既来了,我自当该走,免得在惠公的地方闹出什么乱子,天下就有得笑话了,”晋穆的目光停留在我的脸上,别有深意地一笑后,眸色不知为何倏然暗了下去,嘴里轻声道,“往后还长,总有机会的,对不对?”
  
  情知他最后一句是问我的,情知他的话里的愧疚和歉意,情知他只是要我点点头便是当作原谅了他,可偏偏,我就是动不得,只静静地望着他,心里想起那夜阿姐的死,还有她腹中那尚未见天的孩子……
  
  恨你不能,怪你不行,今后若要再见,我真不知如何面对你。不自禁地,我颤微着唇角,终是闭上眼睛轻轻摇了摇头。
  
  耳畔猛听得他朗声长笑,这笑声有些异样,落寞彻骨,倦怠苍凉,听得我的心倏然紧缩。
  
  缓缓,当那笑声停歇时,我睁眼,入目只瞧见眼前琉璃灯色下那袭金衣尊贵耀眼,风拂衣动,裾纹翻滚,那人的身影宛若定格在沧海暗夜下一抹欲飞而去的孤云,风雅飘逸,任性张扬。
  
  而此刻,晋穆正笑望着息朝,眸子明粲若素:“至于上午穆和丞相说过的晋国购买赈瘟疫的药材一事?”
  
  息朝颔首,抱揖:“老夫三日后回凤翔城,十日内定可将那批药材运抵安城。”
  
  晋穆还揖,笑道:“有劳丞相。还有委托枫三帮我筹备上等金银为晋铸新币一事,子兰贪玩懒散,有劳惠公再帮我叮嘱他一声,一个月后,穆在安城等他。”
  
  夏惠定声:“放心。”
  
  晋穆未再多一句便转身步出亭外,阶下,一名黑袍男子正等候着。
  
  “侯爷。”
  
  “怎么?”
  
  黑袍男子皱皱眉,看着亭中诸人,迟疑一下,凑近晋穆耳边低声道了几句话。
  
  晋穆身形倏地一怔,而后身子迅速闪出,金衣转瞬不见。
  
  息朝望着,忽然感慨:“看来晋国当真生事了。”
  
  无颜凝了凝眸,丝毫不意外,只勾唇一笑,笑颜风流,魅惑横生。
  
  夏惠突地转眸瞅向无颜,声音冷冷地:“和豫侯有关吧?”
  
  无颜抿抿唇,负手身后,俊脸微扬,漂亮的凤眸睨起来,目色隐动间光华浅晔:“是麽?我还以为只和惠公您有关。”
  
  两人对视片刻,终是各自掉转了目光,神色一瞬古怪非常。
  
  我心中暗叹:不必敲测试探了,分明是两人都有份。只是不知道晋国这次出了什么乱子,我认识的晋穆,似乎还没有一次离去得如此匆忙着急,完全不符他掌控一切的淡定从容。
  
  我蹙蹙眉,转眸看着那夜色下逝若流星、迅疾划过江上迷雾的白帆,心中一时说不清到底是什么滋味。
  
  陡然空中响起一声锐利的鸣啸,一道明紫亮光斜斜飞过天际,华贵神秘的色彩一时漫天飞洒,顿时耀得冷月无色。
  
  息朝道:“紫衣卫的讯号,伯缭到庄了。”
  
  听到那人得名字我心中便一凛,目寒,一抹恨意缓缓自心底蔓延至骨骸血液,悄悄地,怒然燃烧着。
  
  无颜拉住我的手,几不可闻地轻轻叹了口气。


     夜幕沉沉,花暗树阴,纵是莲灯盏盏,也只是照得遍地侧影浮浮,不见有多明亮,反而让人瞧着更觉得夜色太浓太黑。
  
  偏厅里,明堂高烛,灯火辉煌。几名身着青色纱裙的侍女正布置着食案酒肴,见到夏惠时,皆双膝跪下,柔柔低头。管弦丝竹声自厅侧传来,南国明快柔媚的调子,听入耳中时,不觉有多美妙,反而听着让人心烦。
  
  夏惠皱眉,似乎和我一般不爱听这曲调,言词冷冷带着股不耐烦:“别奏了,都下去。”
  
  诸乐师忙起身,叩首,无声退下。
  
  息朝早在离开凉亭时就不知去向,夏惠也不忙入席,只领着我和无颜一路往厅里走,绕过一道长廊,步入一间看似该是书房的地方。
  
  “豫侯请。”
  
  “不妥,还是惠公先行。”
  
  两人此刻谦让得实在是有礼莫名,迟迟伫在门前不动,我看了他二人一眼,也不作声,抬步便自他二人中间穿过先行走入了书房。
  
  身后两人默了片刻,然后忽听夏惠对无颜道:“豫侯,这丫头……”
  
  无颜淡淡一笑,截住他的话,问:“不好?”
  
  夏惠又默,半响低声:“很好。”
  
  没头没脑的对话,我听听就罢,也懒得理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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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书房里等着两人。
  
  一人绯衣,年轻俊秀的脸上笑意玩世不恭,身子软软倚在墙壁上,浑身慵散着,仿佛没了骨头。虽面容陌生,但那双正把玩着一个玛瑙杯子的手却看得我一怔。如此细腻白皙胜过女儿纤手的男子我生平只见过一人,那便是在邯郸聚宝阁有过一面之缘的枫子兰。
  
  果然,那绯衣少年转眸瞧我,褐色的眼瞳在烛火摇曳下璀璨夺目,口中在道:“夷光公主,咱们又见面了。”
  
  嗓音微微的柔,微微的哑,微微的淡漠清徐,再动听不过的优雅迷人,只是纵使言词再正常,此人口吻间也总是带着轻轻的戏谑,和一丝莫名其妙的快活惬意。
  
  此等“绝品”我有生只有幸遇得一个,鉴于没有相处的经验,于是我只能略一颔首,道:“枫公子有礼。”
  
  “枫公子?”枫子兰重复着这称呼,斜眸,一笑妖冶,望向随我身后而来的无颜,“我的连城璧都送出了你还如此见外,那我岂非太亏?我叫你夷光如何,他们都叫我枫三,你或也可叫我子兰。”
  
  听着这般热情的言词,我顿感无力。
  
  无颜睨眼瞥过去,奇怪:“连城璧是你的?”
  
  耳边突然传来夏惠冷冷一咳嗽。
  
  枫子兰仿佛这才看见夏惠,忙眸光一闪敛去满脸嘻皮的笑容,好不容易骨头重新长回来,身子一直站好了,神色难得的正经严肃:“王上,师父等了多时了。”语罢,他径自转身去一旁,走向那个一直背对着我们坐在一张轮椅上、望着墙上南梁地图的人,恭声道:“师父,王上来了。”
  
  那人搁在轮椅扶手上的臂膀微微一动,低声道:“兰儿。”
  
  “是。”枫子兰点点头,将那轮椅转了过来。
  
  又是轮椅,又是腿疾。我想起楚丘上楚桓的故弄玄虚便忍不住皱眉头,只是当自己的目光触及那墨紫镶金边的锦袍下那真正萎缩虚软下去的双腿时,心中不禁隐隐一恻。当真是疾?我本能抬眸,想瞧瞧那名扬天下的第一谋士的真切面容。
  
  入目。震惊。
  
   只道像伯缭这般心狠手辣之人必是面目狰狞、桀骜不驯之徒,谁料此人面容竟是秀美得宛若碧水红莲的妖媚夺目。柔顺如黑缎般的头发被一支上好的白玉簪子松松 绾住,烛光下,那人肤色莹白如玉,两腮点点泛红,鬓如裁剪,目似点漆,薄唇一扬笑意若春柳拂荡。满面阴柔妩媚之态,若非那喉间一点凸起,我真要怀疑他究竟 是男是女。
  
  心里正自嘀咕纳闷时,此人轻轻开了口,一句话,压下我心中的所有疑惑。
  
  “夷光公主近日如何?”他抬眸瞥向我,一笑时,美魇如花。这人的嗓音柔得入骨,丝丝的暗哑,掩不住的尖锐,清楚告诉了我他那容颜间的柔美媚姿是自哪里来。
  
  所受宫刑之人大抵心里都有暗疾,难怪他对南梁子嗣誓要除绝。无颜说过主父一族当年被灭满门,唯逃出伯缭一人来,谁想却是如此光景……
  
  心中对此人是又痛恨又觉可惜可怜,而他问我此话也不知是存了什么意图,我迟疑一下,答道:“劳紫衣侯挂心。夷光还好。”
  
  伯缭目色讥诮,笑:“寒毒受得了?”
  
  我拂悦,不语。
  
  他却继续问,仿佛关心得很:“那瘴毒呢?”
  
  “主父先生——”无颜皱眉,声音凉凉的,也自不满。
  
  伯缭望了无颜一眼,身子一软靠向椅背,目光倏地阴凉冰寒下来。我侧眸瞧去,只见那眼睛暗得仿佛是没有尽头的夜,摇曳的烛火红焰倒映在那深沉无底的眸间,一道一道,嘶嘶舞动,好似毒蛇灵活张扬的芯子,带着嗜血噬骨的残毒阴狠,肆意灼灼。
  
  我禁不住一个寒噤,忙收回了自己的眼光,不敢再凝望此人一眼。
  
  这个人,太危险,太可怕了。莫说报仇,此刻我若是试图靠近他一步,即便夏惠和无颜在此,他怕也会让我有立即死于非命而不眨眼的胆量和凶狠。
  
  
  无颜转身,看着在一旁书架上找寻帛书的夏惠,问道:“惠公,东方先生可曾寻到解那瘴毒的法子?”
  
  夏惠沉吟,捧着几卷帛书走近书案,而后竟微微叹了口气,望着我,语气平静冰凉:“南梁瘴毒并非什么厉害的毒,只是解毒必须的雪引草在数月前被人在西夏雪山上尽数毁去,连根拔起,一棵不留。待我们着人去找时,天下已再无雪引草。”
  
  我听得发怔,面色一白,心底寒气直冒。
  
  无颜声音一颤:“难不成说天下已无药可解她身上的毒?”
  
  “也不尽然,她师父三月前查找到有可代替雪引草另做药引的解毒药草,只是因那药草长在西域,而且也仅存医道典籍记载,不知是否真实,所以他便亲自去寻找了。”夏惠解释着,看了看我,眸光一瞬柔软似是同情又似是怜惜。
  
  这样的眼神看得让我觉得悲哀,我苦笑,垂首无言。
  
  “可有消息回来?”
  
  “目前尚无。”
  
  无颜不再出声了。
  
  我也不敢看他此时的脸色,心中扑通跳着,思绪越来越紊乱。
  
  伯缭蓦地低低一笑,阴□:“下毒之人可知是谁?求药道不得,不妨求解毒。那人既能机关算尽地下毒,又能心狠手辣地毁去所有雪引草,事不简单,应有所图。”
  
  你!什么馊主意?我怒火中烧,忍不住又瞪了他一眼。
  
  这下,此人倒望着我,目间阴寒散去,嘴角微微露出一个笑意,眉眼得意地,面容极度柔美动人。
  
  我赶紧回眸瞧无颜,对着他慌忙摇头。这世间有些事能妥协转圜,有些却不能。譬如说——
  
  无颜,夷光宁愿毒发身亡也不要你去求那下毒之人。
  
  
  可他却无视我此时的慌乱,只抬眸望着窗外夜空,目色静如秋澜,似在沉思,又似仅是愣愣出神,面色虽怅然却不见伤感,偶一扬唇,那漾在脸上的笑意恍惚陌生得让人害怕。
  
  他在想什么?我不敢猜,可心里却偏偏似明镜般地清楚。
  
  伸手拉拉他,他回眸,望着我轻轻一笑。华美的银发飘逸在夜风下,漂亮的容颜映着他窗外的夜蔼迷雾,转眸顾盼间,神色刹那如常倜傥。只是这一刻,我却觉得胸中窒息,说不出是苦楚还是酸涩,直逼得我心口狠狠作痛,眼圈一热,险险掉下泪来。
  
  他叹气,嘴里责道:“别多想。”
  
  话虽如此,可又是谁的手正握得我的五指隐隐生痛?
  
  伯缭看向夏惠,道:“王上,或许我们可以助豫侯一臂之力。”
  
  夏惠眸光流转,看看我,再看看无颜,眉毛皱起似心中正犹豫不决。半日,他终是目色一硬,起身自书案后站起,取过他适才找出的那些帛书,递到无颜面前:“邀豫侯来此地实是为了这些帛书上所述之事,豫侯不妨认真看看,若觉可行,寡人愿拱手相送另半壁梁国江山。”
  
  无颜默默接过,神色淡淡的不见喜怒:“何时要回复?”
  
  “三日后如何?”夏惠眸间还是出现了不忍的神色,难得完美无撼的帝王神色终是露出了细微一丝裂缝,看着我,“云梦泽美景如瑞,你和夷光不妨多留几日。”
  
  无颜收起帛书,看了看我,一笑,轻声:也好。”
  
  我虽不知他们究竟在说什么,但看无颜的笑容,不知怎地心中刹那泛起一抹近乎绝望的伤感。
  
  你,为了我,或是为了齐国,到底要做些什么?
  
  他此时竟也不管身旁有他人,只蓦然一笑伸臂搂过我,柔声在我耳边道:“丫头,说了不许多想。”
  
  我在他怀里不住点头,答应着:“好,不想。”
  
  “乖。”他垂眸望着我的眼睛,修长的手指抚摸到脸颊上来,带着一如往常的温暖。
  
  房里三人皆不语,子兰面容一颤,转身面对着窗外苍夜,微微叹了口气。
  
  门外忽然响起一声侍卫的禀报:“王上,丞相回来了,正在偏厅等候各位用膳。”
  
  夏惠看着我们正欲开口时,无颜却先问我:“你饿不饿?”
  
  我摇摇头,看他:“你呢?”
  
  他亦摇头,凤眸微凝,抿唇一笑道:“既都不饿……我们就不打扰你小舅舅了,如何?”
  
  小舅舅……我侧眸看了眼夏惠,冷笑:“好。”
  
  音落,身子便被无颜抱着自窗口飞跃而出。耳畔,但闻他朗声笑道:“惠公,多承美意,三日后,本公子自会来找你谋事。”
  
  
  晚风凉凉。
  
  点足踏树冠,雪衣银裳掠风过影,迷迭月色下他就这么张狂无忌地揽着我御翩而飞。我抬眼看着身旁那人俊美凝霜的面庞,看着那双虽映着夜空星辉却逐渐暗沉幽深下去的狭长凤眸,许久,见他神色不动,我终是掉转了脑袋,仰头望着天幕上的冷月繁星,低低叹了口气。
  
  此时非身处于重重花影树荫、亭台楼阁下,方觉今夜月光原是如此皎然清朗。
  
  “丫头,我们离岛回船上,可好?”他的声音有点沙哑,响在耳边时,恰如风声划破虚空的倏然冷寂。
  
  我点点头,伸指轻轻地为他捋开那一缕因他略微低头而垂散飘落的银发。发丝柔软,银亮的光泽在滑过指尖时更触得肌肤淡淡清凉,我的手在他发上贪恋磨蹭着,一时不想放开那些银发任它们随风飞舞。
  
  “不放手?”他低眸望着我半日,突地勾唇一笑,几丝邪气漾在眼角,凤眸凝弯,眼神刹那坚定而又倔犟,紧紧瞅着我,目色潋滟如秋泓。
  
  我一怔,而后明白过来他的意思,于是抿唇笑了笑,抱紧他,将脸颊贴近他的胸口。
  
  “怎么办?我很舍不得啊。”孩子般的餍足无止和柔柔撒娇。
  
  他闻言果然大笑,手指自我背上揉抚至我的发,口中轻声道:“既如此,我的丫头还担心甚么呢?”
  
  我只是微笑着细细地将他的银发缠在指尖,一声不吭。
  
  
  出了山庄,行至江畔。苍茫雾霭笼罩千里烟波,潮浪拍岸,呜咽有声。岸边停着两艘大船,一艘是我和无颜来时乘坐的,还有一艘,富丽轩昂,气派不凡,悬挂在船头的金色雪纹锦旗在江风下鼓鼓飞扬。
  
   白朗和樊天本就守在船舷,见我和无颜出庄忙飞身下船迎了过来,还未来得及说话,另一艘船前侯着的几位紫衣剑士也忙闪身靠近,对着我和无颜单膝下跪, 道:“丞相有命,因仇人寻近,今夜庄内会有大乱,而齐国贵客远到而来,安全不容闪身。若两位出庄上船,那么请歇至我们这艘,紫衣卫将舍命护卫诸位安好无 损。”
  
  无颜嗤然一笑,问:“仇人?紫衣侯的仇人,还是我的仇人?”
  
  紫衣剑士抬头,眸光闪了闪,脸猛然涨得一红:“这……”
  
  “既非我的仇人,保护我们作甚么?诸位还是回去护着你们自己的侯爷妥当。”无颜看似言笑随意,横眸扫去时,目色却寒厉非常,看得那几位剑士皆面容一惊垂下头去。
  
  白朗和樊天抱揖,言道:“侯爷。”
  
  无颜对着他们稍一颔首,随即便拉着我飘身跃上我们的船。
  
  扬帆。
  
  离岸。
  
  许久,舟棹歇。船停在了远离凤君山庄的江中波面上,一轮弦月独照开那方迷雾,银辉洒下来,铺满船楼。
  
  
  舱中厅阁,灯火明亮。两侧窗扇皆大开,江风拂拂,水气茵氲,薄纱帷帐曳曳轻扬,藕色缨络散飞开来,一室光影翩跹。
  
  我自里阁换过衣裳出来时,无颜正坐在书案后看着自他一上船白朗便递来的几卷奏折和几封来自淄衣密探的密报。白朗坐在一旁耐心煮着茶,炉里火苗不大,瓷壶兹兹作响,壶嘴处轻烟依袅,鲜灵甘纯的茶香满室四溢。
  
  “樊天呢?”我转眸看看四周。
  
  白朗望了一眼窗外,淡淡道:“江那边不知为何有铁锁横绝,樊天带了两人去探探情况。”
  
  无颜随手扔开一卷帛书,道:“其实无妨,并不是因为我们。”
  
  白朗奇怪:“难道真是紫衣侯的仇家?”
  
   “当然,”无颜斜睨他一眼,又拿起一卷帛书,翻开看着,懒散地,“那紫衣剑士说是息朝吩咐的,那便没有错。夏有伯缭阴谋,息朝阳谋,后者身居庙堂之高险 却胸怀磊落光明,治国依大道,谋事存仁心,君子风范,说话自是从不骗人,是以十八年前宣公找他做夏惠老师,缘由便在此。”
  
  此时茶已烧开,白朗灭了火,我拿厚布包裹着端起茶壶给无颜倒了一杯热茶,闻言不由得看了他几眼,问道:“看上去,你和那个息朝很熟?”
  
  无颜轻轻一笑:“自然。因为他也曾是我的老师。”
  
  “什么时候的事?”我认真回忆了下,可惜脑子里关于那个息朝实在是一点映象也没有。
  
  “十六年前,夏惠因犯事而被宣公锁去了雪山冰川,一关八年,这八年里,息朝应父王之邀来齐教我,不见明堂,只是私下授学。满朝除了亲自迎接息朝来齐、已故的白老将军外,其他人都不知。”
  
  白朗怔了怔,茫然:“侯爷是说家祖?”
  
  无颜望他一眼,点头:“你祖父白乾和息朝是故交老友,你没听说过?”
  
  白朗摇摇头,俊脸微红,一脸困惑的尴尬。
  
  无颜勾唇笑了笑,眸色微动,不再言。
  
  我放下茶壶,听无颜的话心中好奇:“夏惠犯了什么大错要被宣公关在雪山八年之久?十六年前,他该还是个八九岁的小孩子才对。”
  
  无颜叹气,放下手中的帛书,轻轻道:“正是因为年纪小那才不得了。以八岁之幼便敢言杀灭去一族百余人,天下除夏惠外,怕也无人能做到了。宣公以为恶魔,便将他锁在冰川,让他长伴于夏国王族视作神灵所在的雪山里忏悔养性了整整八年,这才将他放了出来。”
  
  “以后呢?”
  
  “以后?”无颜目色一离,眼睛盯着飘摇的烛火,“以后,便是你今日见到的这个夏惠了。”
  
  我想着今日见到的那个夏惠,一时迷惘,坐在无颜的身旁,失神。
  
  夏国的所有人所有事,对我而言,神秘而又遥远,陌生而又疏离,偏有时心里流淌着的,却是再亲切不过的熟悉和再想靠近不过的温暖,仿佛灵魂深处总有什么在呼唤着我,告诉着我:那个地方,才是我生命的渊始和皈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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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窗棂突地喀喇一响,一个黑影直直飞入厅阁来,惊得我眼皮一跳,神思因本能的警觉而立刻清醒过来。
  
  抬眼,却见是浑身水气、衣袍湿漉的樊天。
  
  白朗见状快意笑开:“樊将军,你潜到水里去拆那些铁锁了?”
  
  樊天伸手胡乱抹了一下脸上的水珠,瞪眼望着白朗顿时没好气:“江雾这么大,轻舟滑逝,来回一趟不沾得浑身湿透才怪。”
  
  白朗忙作了悟点头,忍笑,问道:“可查清是怎么一回事了?”
  
   樊天晃晃脑袋,面色迟疑似拿不准:“不知怎地云梦泽多了许多的来历不明的小舟,每舟上皆是身着玄纹衣裳、面蒙轻纱的神秘人,腰配精尺短剑,脚踏蛮靴,虽 是初夏他们每人肩上还戴有一小段的白色毡皮,发皆梳髻,插蛇般模样的盘旋簪子,装束奇怪得闻所未闻。只是那些人目光温顺和善,并不似寻仇的人士或者是杀不 动心的匪徒之流。”言罢,他见无颜沉思着不说话,便又开口,问道:“侯爷,我们要不要也调动人防备起来?”
  
  无颜不答,只问道:“来人有多少?”
  
  “上千之众。”
  
  无颜沉默一会,想了想,紧绷的身子忽而松软下来。他斜倚着椅背,指尖敲打着书案,半日,方淡淡道:“不关我们的事,静观其变就好。”
  
  “喏。”
  
  樊天应了一声后,又迟疑:“今日穆侯离去匆忙。他走后,夏国丞相便出庄部署着一切,先是驶来大舟,后又铁锁封江。不久后这批神秘人便来到云梦泽……是不是,这事和穆侯有关?”
  
  无颜摇头:“与他无关。是伯缭自己招来的。”
  
  “这……”樊天睁大了眼睛,满面不解。
  
  无颜轻轻一笑,挥手,吩咐道:“这是夏国的私事,不用我们管。你也累了,和白朗下去先用膳吧,今夜早点休息,不管外面发生什么事,但作充耳不闻。寅时叫醒撑舵的侍卫,命他行舟去武陵,本公子明早要登山赏云梦泽的日出。”
  
  樊天和白朗闻言呆了呆。
  
  我听着也是脸色一僵:这个时候你还有闲情逸致去赏日出,不是吧?
  
  “怎么?”无颜挑眸,望着站在他面前定定不动的两人。
  
  白朗还好,只别有深意地看了我一眼,眸光微闪。樊天黝黑的面容此时却是暗得如同一块硬铁,垂死挣扎地,建议:“侯爷,这个时候是不是……”
  
  无颜冷冷打断他:“樊将军觉得有问题?”
  
  樊天伸手擦了一下额角,垂首,嗫嚅:“末将不敢。”
  
  “下去吧。”
  
  “喏。”
  
  
  眼见白朗和樊天离开厅门,我转身正要问他话时,他却一手猛地揽过我的头靠近他的脸,唇重重压上来,扑在脸上的气息顿时有点乱,也有些莫名的急躁和难耐。我张嘴欲说话,那徘徊在唇边的舌尖便不失时机地滑落口中,肆意掠夺着,与我纠缠不休。
  
  这个吻,深入而又粗鲁,霸道而又疯狂,直吻得我快呼吸不过来了,他才轻咬着我的唇,稍稍放我松了口气。
  
  “你……你怎么啦?”我喘息着,思绪虽被他这一吻顿时茫乱,但心中却也隐约觉得他冲动得有些异乎寻常。
  
  他不答,只勾臂抱过我坐入他怀中,额角轻轻抵在我的发上,闭着眼睛,柔软炙热的呼吸洒下来,一下一下,不断拂上我的面庞。
  
  我侧眸看着书案,这才发现夏惠给他的那些书卷皆已打开。
  
  “你看过了?”我问他,而后心思一动,伸手欲去拿那些书卷,“都是些什么?”
  
  他一把握住我的手,摇着头,低声在我耳边道:“别看。”
  
  “为什么?”
  
  无颜睁眼,垂眸望着我,手指抚过我的面颊,目色迷离悠远,说不清的锋芒在他眼底挣扎涌动。“因为……那些诱惑太大了,不能看。”
  
  “诱惑?”我不解。
  
  他点点头,眸光一瞬沉凝:“能帮我在最短的时间里强大齐国的诱惑,我……快承受不住了。”
  
  我更加奇怪了:“既是如此,那还不好?”
  
  他看着我,半日,方冷冷一笑,道:“你以为你小舅舅是诚心帮我呢?是诱惑,但也是悬崖。我若过得去,便是纵跃另一高峰的开始。而这过程中,我若迟疑了半分……不仅你我,连带齐国都得万劫不复、永不超生。”
  
  我想起夏惠递给无颜这些卷帛时说的话,不由得怀疑:“他真的愿割舍南梁另半壁江山?”
  
   无颜勾唇,似笑非笑:“现在的梁国他根本就吞不下,送与不送,对夏意义何存?于他重要的是,他要的利益可以通过另外的途径来获取,如果我接受,如果我能 顺利压下民怨安稳南梁,对他来说何尝无益?而我若真的可以掌控好南梁……”言至此,他眸色一深,墨瞳宛若无底沉沦的迷洞,“那齐国国力可迅速成为天下之 首。”
  
  我望着他良久,突地轻轻一笑,道:“无颜,到了那个时候,天下和我,你要哪样?”
  
  他一怔,迟疑。
  
  我咬了唇,心中因他这一迟疑而顿时寒下。之前你谋天下为齐,不过是身不由己陪诸侯划局而事,如今呢?往后呢?权力对于男人而言,是至高的追求和永无法放弃的诱惑,那个睥睨天下的孤寡位子,你纵使不说,纵使不愿承认,可在你的心底,却也有着一丝丝的期望和奢念吧?
  
  “我……”他垂下眸来,看着我的眼睛,目光闪烁一下,视线终是避开了。
  
  我冷冷笑出声,随后却又忍不住抱住了他,轻声道:“如果你要天下,我也不会怪你。我会陪你一起夺,只是……天下之后,权欲往往会让人迷失,到时候,不仅是你,连我也逃不过吧?到时候,你还记得我是你的丫头麽?到时候,你的身边,还只要我一人相陪麽?”
  
  到时候,那句“纵若天下倾歌,亦不及你我携手”的誓言又算什么呢?
  
  我不知道。
  
  正当我心凉得彻底时,他却又俯面下来吻住我。
  
  “我要你。”他低低道,声音宛若断了的丝弦,哑哑的,沉沉的,华美仍在,音韵不存。
  
  我摇头,捧起他的脸,眨眨眼睛,笑道:“豫侯,你该说——我,自当要天下。”
  
  他拧紧了眉毛,不敢置信地瞅着我。
  
   “知道夏惠为什么敢把南梁整个交给你麽?知道为什么他们要用我身上的毒来刺激引诱你麽?”我口中幽幽道,手指滑过他的眉毛,他的眼睛,他的唇,“因为你 太过重情,他们算准了齐国纵使强大也不会长久。如果到时你真的要带我离去,而那时梁国民心已安,他们要夺,也可先谋东齐。无颜,若是天下和我之间,你一旦 心存坚定只为天下不为我的话,便无懈可击,无人再能利用你一分一毫了。晋穆,夏惠,伯缭……都不能,都不能。你智慧过人,善谋善战,只要心狠,忘记我,抛 却我,到那时候,天下注定逃不出你的手心的。”
  
  他听着直愣,而后抱住我的脑袋使命摇晃,紧张万分:“丫头,谁把这些塞入你脑子的,都给我忘掉!”
  
  “不是你麽?”我好笑,伸手捏捏他的鼻子,挑逗地,“我这样,你不喜欢了?”
  
  他抿唇,目色寒得吓人,执拗:“不喜欢!”
  
  我弯唇,扬眉笑笑,放开他的脸,淡淡道:“不喜欢,那就放手吧。”
  
  他的十指缠上我的指间,言词清晰坚定:“你死你活,休想叫我放手。”
  
  我点点头,一笑无谓:“我是活不久了。所以,你趁早放手,还能好好地去争你的天下。”
  
   他默然凝望着我,许久,许久,当我的坚持在他眼前快要崩溃一线时,他挑眉笑了,神情得意的、霸道的、也是危险的,话语冰凉而又刻骨,冷冷响在我的耳 边:“你若要上天,我绝不入地;但我若要入地,你便绝不能去天上独享那瑶台琼阙。你死,我不活。但我若要活,天下谁人也休想叫你死。”
  
  我看着他,心颤不能言。眼前那双眼眸漂亮依旧,只是里面的神采不再风流不羁,而是另一种绝然不同的深沉黑暗,让我看得害怕,仿佛这一辈子,我注定着会陷在那样的眼神下永不得翻身了。
  
  “不许哭。”他皱起眉毛,看着我的脸。
  
  我慌忙摇头:“没哭……”
  
  “不许哭,”他坚定地重复,而后又一声叹息,似是无奈地低下头来吻住我的脸,吮吸着那在夜风下逐渐冰凉的湿润,柔声道,“我方才那是气话,别伤心……我喜欢丫头,无论你怎样我都喜欢。我若不喜欢你,还能喜欢谁?”
  
  我低声,辩解:“我不是为了这个落泪。”
  
  他抬起头来,饶有趣味地盯着我,捉狭地:“不是说没哭麽?”
  
  “你!”
  
  他望着我,笑:“怎么?”
  
  我语塞,推开他起身,狼狈地擦擦眼睛,败阵而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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放任阔达
  
  夜深。里阁烛台高照,绣纬低垂,清月星辉穿透半开的窗扇照入阁中来,薄薄一层银纱,朦胧罩上帷帐。
  
  时已亥时,无颜却还斜身靠在长塌边看着帛卷奏折,我即使躺着也睡不着,便拿起一卷书简懒懒翻开在一旁陪着他。偶有江风吹进,衾锦丝薄,湿寒之气直扑袭人,冻得人肌肤渐生凉意。
  
  忍不住一个寒噤后,我下意识地缩了缩身子,正搁下书简欲起身去关窗时,背后却有一个温暖的胸膛依偎上来,手臂一勾,将我紧紧纳入了他的怀中。
  
  “冷?”无颜盯着手里的帛书目不斜视,嘴里轻轻问着,仿佛并不在意。宽大的睡袍散开来,半裹着我的身子贴近他,勾在腰间的手臂不知何时移到我的发间,微微用力,按着我的脸颊枕在他的肩上。我垂眸,触目望去尽见那明紫华衣上深深浅浅的瑞枝纹案。
  
  我侧眸瞅了瞅他正看的那份帛书,瞧了几眼后不禁奇道:“晋国的密报?姑姑怀孕了?”
  
  头顶上方那人闻言低低一笑,卷起帛书扔去一旁后,拿手摸摸我的脑袋,责道:“姑姑怀孕了是好事。怎地丫头口气如此奇怪?”
  
  我抬眸望了他一会,蹙了蹙眉,回忆着:“记得几年前姑姑大病之后有特使来金城报王叔,说姑姑病后落下病根,以后都不能再生养孩子了。你忘记了?”
  
  无颜微微一勾唇,不语,凤眸一凝看着我的眼睛,眉宇间流露出几丝神秘诡异的笑意。
  
  我想了想,念及今日傍晚晋穆离去后他和夏惠的古怪笑容不由得恍然大悟,扬脸,伸手点着他的胸口,问道:“这事和你有关,对不对?”
  
  他一把握住我的手,口里嗔责,似是哭笑不得:“姑姑怀孕怎地会和我有关?丫头休要胡说,也不怕别人听了笑话。”
  
  我思了一下,点点头,认真推算:“这么说是和夏惠有关了?”
  
  无颜忍不住直皱眉,神色颓唐苦恼,口中连连叹气:“丫头的话总惹人遐思。姑姑怀孕自然只和晋王有关,怎地会和别人有关?别瞎猜了。”
  
  说了半日原来他竟在纠结着我话里歧义,难怪他和夏惠神色那般古怪,可见是这缘由!明白后我禁不住脸上发烧,又羞又气,忙握拳狠狠捶了他几下。他也不躲,一反往常的风流不羁,只看着我笑得温和优雅,看起来是留足了面子给我。
  
  眼见他只发笑却不出声,而我捶了几下后又觉心疼,只得随手胡乱揉揉他的胸口,硬着头皮支支吾吾往下说:“我……我是说……她的病,怎地就好了?夏国不是号称灵丹妙药多,是不是和夏惠有关?”
  
  无颜微笑,提醒我:“还记得枫三去安城一事麽?”
  
  “你的意思是枫子兰治愈了姑姑?难道这才是他那一次去晋国的真正目的?”我凝神沉思,喃喃,“既如此,你们却还连手除去了姑姑的孩子太子望?”一方为她治愈不孕,一方又杀她孩儿,一果一报,莫名得当真让人费思。
  
   “不除太子望晋穆心不安,姑姑也不会心死。她心不死,晋国便不可能乱。太子望生无实权,性情迂腐得几近庸人,贪小利而无大图,这样的人留着对晋国无甚好 处,活着还不如死去。晋穆年幼逃大难……至于以后的难……”言至此,无颜轻轻一笑,目色瞬间暗沉如深渊,“连城璧不过是幌子,枫三与晋穆谋太子望也是举手 之劳,他去安城真正要做的是为姑姑治病。现在姑姑再次怀孕,想必她也该吸取教训,知道如何为如今这个孩儿一步步地绸缪划策,不再重蹈太子望的覆辙便是明 智。”
  
  明智?真难为你和夏国一步步为晋国“谋算”着,我失笑,扬眸看他:“那夏惠说和你有关又指什么?”
  
  “哦,”他淡淡一应,横眸,凤眸里锋芒浅浅萦回,灯火映照着他长长的睫毛落下疏疏阴影,一道一道,沉入眼底,衬得那目色里那陡然现出的幽暗更加模糊不清,“我不过给姑姑提供了一些可用可信的名册而已。”
  
  “你是说潜在晋国朝廷的密探?”
  
  无颜笑而不语。
  
  他虽不说我却也了然,如此之举不过是为了利用姑姑之手来架空晋穆在晋国的权力和地位。只不过言及晋穆和姑姑,似乎还有人总在被遗忘的角落未曾提及——
  
  我叹息一声,放不下心,问他:“你不是说襄公心机极深?他能放任姑姑乱朝,能任自己的儿子被制肘夺权?到时会不会连累那些密探,白白损兵赔将?”
  
  无颜勾眸,风流倜傥笑颜刹那妖惑媚人:“本公子岂会做那等蠢事?放心,我给姑姑的,不过是些小卒,真正的祸害岂能这么早就浮出水面给襄公和晋穆抓个正着,总要慢慢地斗,才有意思。”
  
  “那晋穆这次离去是——”
  
   “做戏麽,自然全套才精彩。你单单一人的戏怎能有趣,总要他也来陪陪你,那才好玩。”言罢,他想想,凤眸轻睨,又笑道:“再说这次的戏是夏谋为主,他想 挑战强晋,我不过随手推了一把而已。晋朝深不可测,夏国智囊甚多,所以这次两虎相斗,是福是祸,赔损大了的,总不会是我。”
  
  我低下头,伏在他胸前,沉吟不语。
  
  他伸手抚摸着我的脸,默了一会,忽道:“不许你去想他。”
  
  “没想。”敷衍。
  
  “当真?”他抬手轻轻挑起我的下巴,垂眸盯着我的眼睛,看清了之后方笑,命令道,“以后也不许想。”
  
  这么霸道!
  
  我蹙眉,也不知他在忌讳什么,于是懒得理他。正要翻身睡下时,窗扇陡然咯吱作响,江上大风起,绣纬飘开,劲风急卷帷纱,船倏然摇晃起来,烛台将倾,光影飞乱,潮浪拍打船壁,水花声簌簌不绝。
  
  我愣了一下,随后伸了胳膊紧紧抱住身旁的人,担忧:“这船,不会就这么翻了吧?”
  
  无颜失笑,见我不满抬头后,他抿抿唇,神色认真,口吻却还是漫不经心:“翻了便翻了吧,有我陪你,怕甚么?”
  
  我想想也对,心一松,便自转身去一旁安稳睡觉,任自己身在的船在江浪中飘摇起伏、危危摇晃。
  
  烛光忽暗,身旁那人也躺了下来,拉了拉盖在身上的锦被,勾手将我搂入怀中。
  
  一睡沉沉。
  
  睡梦中恍惚听到远方传来了刀剑相斗时器具铿然作响的声音,只是一会,空中又闻得几下短促明亮的短笛鸣啸,不消片刻那搏斗声音止歇下去,而后万物俱寂,潮浪声也停了下来,耳边一阵静籁。
  
  迷朦中,我似乎听到无颜低声一笑,轻轻道了句:“果然。西戎……英蒙子……”
  
  
  翌日卯时,侍卫行舟至武陵。
  
  我早早醒来,梳洗过后恰听得樊天重重的咳嗽声在舱外响起,于是转眸看了看舱里错金银麒麟纹的铜漏壶,眼见无颜昨日吩咐时辰已到,便伸手去将他摇醒。
  
  彼时天幕仍暗,正是破晓前夜色浓到极致的时候,星辉散去,江边雾气弥漫,高高低低的芦苇湮没在迷蒙的水气下,灯火一照,森森阴阴的密影间直透着股迫人的寒气。几只歇在荆棘水草下的白鹭闻水桨声响扑哧惊飞,啾啾鸣叫瞬时划破晨间清静。
  
  无颜换过衣袍,坐在书案旁批着昨夜看好的几个奏折时,我拢指帮他束起高髻,戴上华贵溢彩的金色发冠。
  
  “你来武陵是找英蒙子的,不是来看日出的,对吗?”我轻声问。
  
  他似奇了一下,手下笔迹略一停留又挥洒继续,口中笑道:“丫头怎么知道的?”
  
  我不答,转身倒了两杯茶,看着他,又道:“昨夜拜访凤君山庄的是西戎族人吧,曾闻英蒙子娶了他们一族老族长的女儿,不知是也不是?”
  
  无颜放下笔,看着我笑:“丫头昨夜没睡着,听到那边的动静了?”
  
  我点点头,抿了一口茶,道:“也听到你说的话了。伯缭招惹西戎的人也是要引英蒙子出山对不对?只是你作甚么要找英蒙子?”
  
  无颜卷起批好的奏折,揉揉眉毛,神色微显疲惫:“无翌该有个老师来教。英蒙子贤达在外,博识在内,更兼多智多谋以为天下之圣。只有这般人来教无翌,才担得起一国君王之远途。”
  
  “据闻英蒙子桀骜疏狂,不屑名利,不喜权贵,你能请得动他?”
  
  无颜微微勾唇,一笑,眸色清朗如秋澜:“我请不动,自有人请得动。”
  
  我好奇,忙问:“是谁?”
  
  无颜略抬颚,看向守在窗外那个修长挺拔的身影,淡淡一笑,道:“白朗。说起来他祖父白乾真是奇人,不仅与息朝伯缭等故交,还对英蒙子有相救和成人之美的恩遇。若白氏后人开口,自然能劝服英蒙子出山。”
  
  我皱皱眉,还是担心:“英蒙子本事是高,但好像从不收徒。”
  
  “谁说的?”无颜打断我,瞥眸,目间光华浅浅流动,“单我所知,英蒙子就已有两个徒弟。”
  
  我看着他,不解。
  
   无颜忽而伸手自案前拿起两卷帛书,道:“若非你给我看楚桓的竹简我也不知其中内里。楚桓原是和英蒙子同门师学,二十五年前,天下有一文一武名扬四海。文 者英蒙子,玄学精义,文滔深晦,智可经国,谋可兴邦;武者英桓子,剑客天涯,仗义行侠,惊浪十三式绝艳江湖,自从二十年前突然失踪后,至今人们仍对其念念 不忘。”
  
  “英桓子?”我喃喃,念叨,“你怎么看出来楚桓就是英桓子的?”
  
  “你道我一生武功是谁教的?” 无颜侧眸,问了一句,见我茫然摇头后,便叹了口气,饮了口茶,淡淡道,“自十五年前每至深秋便有神秘黑衣人来金城教我武功,我心里虽觉他蒙面奇怪,但因年 少贪迷武艺便依他所言缄口不对外人说。他教我掌法拳法,也教刀剑利器的招式。所谓剑招他从不说名字,但那却是惊浪十三式。这剑法我生平仅用过一次,那时白 乾未死,父王让息朝教我文事策论,让白乾教我战事谋略,我平日闲聊时也和白乾切磋交手,一日不小心使出一招剑法,他却陡然变了脸色,认出了那剑法由来,竟 是失传甚久的惊浪十三式。
  
  知晓那剑法的厉害后,从此我便不再用惊浪剑式,而在钟城之战那夜,自乱军当中救走冲羽时,聂荆使用的恰好便是这十三式其中一式。那时离得远,他使刀,招式虽有变换我却还是认得出来。那一刻,教我的神秘人是谁便不由去猜了,除楚桓外不做他人想。
  
   而你给我的这两卷书简,里面包含东西甚多,不仅阴谋起夏,还有奇门遁甲、玄学之道,甚至几句剑诀,常人看了不一定能懂,可我一看便知,昔日被楚桓逼着谨 记于胸的东西这辈子怕也忘不了。英桓子,英桓子……”言至此,他念着这个名字,神色一瞬恍惚,然瞥眸扬眉时,风采刹那又如常潇洒,“英桓子,自然是楚桓非 王族身份的化名。”
  
  我听罢默了半日,而后方叹息着,赞他:“你真聪明。”
  
  他挑眉,毫不客气地应承下:“当然。”
  
  我闻言欣赏之色迅疾自脸上掩去,鄙夷地看了他一眼后,没好气地问:“那英蒙子的徒弟呢?你说有两个,其一我猜到了,是伏君对不对?还有一个呢?”
  
  他望着我,勾唇笑了笑,不说。
  
  我凝神想了想,看着他手里的卷书,思及当初交我竹卷的那人……脑中念光忽闪,我惊得站起身,迟疑:“难道是晋穆?”
  
  无颜扔了帛书,身子一斜靠向椅背,盯着我,似笑非笑,嗓音凉凉:“你一碰到他的事,就变得聪明很多。”
  
  我学着他挑眉,也毫不客气地应下,存心气他:“当然。”
  
  公子发怒,俊面微寒,瞪了瞪眼,正待说什么时,我却柔柔一笑依偎过去,抱住他的脖子,摇晃:“请问侯爷要何时出发呢?听闻英蒙子有辰时登山的习惯,你再不出发,就来不及遇见神人了。”
  
  他被堵住口,垂眸看着我,目色一瞬似略微柔了下来,神色间有点啼笑皆非,口吻却还是恶劣得很:“那就不去了。劳心!”
  
  我闻言点头,起身拉拉裙摆,道:“夫君既累了,那我去。代你走一趟如何?”
  
  “不要,”他冷了一会脸,随后终是忍不住笑开,拉住我的胳膊狠狠用力,重新抱我入怀深深吻下,纠缠一会后,方戏谑道,“英蒙子家有妒妇,生平最忌女子美色,你一去吓走了他,世间之大,我可再找不出第二人来做无翌的老师。”
  
  我伸手摸了摸他的脸,思绪一转不禁奇怪:“其实你也可以亲自教无翌的啊?为什么不教他?”
  
  无颜眸光微动,神色淡漠平静地让人猜不出其所想,他望着我,沉吟许久后方轻轻笑道:“我只教丫头一个便够了。”言罢他松手放开我,起身整了整衣袍,随手拿过一旁悬挂着的斗篷,系好,转身走出舱阁,口中嘱咐道:“丫头乖乖地留在船上等我,我去去便回。”
  
  我只顾想着他放开我时那眸底倏然飘过的锐利寒芒,心思一颤,也忘记答话。待回神时,他已不再,撩起窗纱,只看得他与白朗在那芦苇小道间越走越远的身影。
  
  天边蒙蒙发亮,晨曦初现,耀开了江上迷雾。
  
  
  近晚无颜也未回。我靠在窗前看着书简,时不时抬头望向岸边,直等到落霞渐隐、月起寒鸦啼时,山间方走出一个青衣垂髫的小童。
  
  那青衣小童和樊天对答几句后,不留神扬了脸望向我这边,目光相交的刹那那张小脸倏地苍白无色,小童神色一凛,匆匆对樊天说了几句话后赶紧垂下头转身便跑。
  
  小孩子跑得太急,一不小心还摔了一跤。
  
  我看着正奇怪时,樊天已飞身靠近窗边,禀道:“方才英蒙子先生着小童来告,说和侯爷相谈甚欢,要留他用膳。侯爷也带信说让公主先行用膳休息,不必等他了。”
  
  我点点头,伸手指着那飞奔似逃的小童诧异:“那小孩怎么了?好似被我吓到了?”
  
  樊天回眸看了看,认真沉思片刻后,眸色一动,望着我若有所悟:“公主,你今日……穿着女装。”
  
  我放下手里的竹简,看看自己的衣裳,想起无颜早晨那句“英蒙子家有妒妇,生平最忌女子美色”的话后,忍不住哑然失笑,抬手落下窗纱,把夜色和樊天一起隔在了船舱外。
  
  果然,还是男儿打扮省事,看起来无颜事已谈妥,千万不要因为我再凭空生出一些波折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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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好在事如所愿。
  
  深夜无颜回来时,我正伏案帮他整理着今日送递船上的奏折和密报。许是夜路行久了,他的脸被风吹得有些发红,衣袍湿寒,沾满了江边芦苇叶上的露水。一入舱也不顾解去斗篷被抱住我磨蹭,低声在耳边问我:“怎地还不睡?”
  
  他一开口便有浓浓的酒气自脖颈边散开,我拧了眉,侧眸瞅着他,不悦:“你喝酒了?”
  
  无颜一笑点头,酒后笑颜愈发魅惑迷人:“还喝了很多。原以为名动天下的英蒙子是翩翩仙人,今日一见却料不到他原是个酒仙!拉人喝起酒来不醉不罢休,疯癫至狂,真不知道伏君和晋穆以前是怎么伺候他们这个师父的。”
  
  我微微一笑,晃晃手中的玉笔,揣测:“说不定那两人也是小酒鬼。”
  
  “小酒鬼?天下敢如此呼桃花公子和穆侯的唯你夷光一人尔!”无颜大笑,言词放诞可见醉意不浅。平白被他嬉闹了一阵,而后我狠心,终是将那醉意醺醺的人推进里阁沐浴去了。
  
  半个时辰后他回来,一袭单薄的明紫睡袍随意裹在身上,银发湿湿低垂,露在衣襟外的肌肤微微泛红,似是酒意还未褪去。
  
  可是一望他明澈朗朗的眼眸却又觉得他神思已清明,我好笑地看着他,直到那张俊脸被我盯着有几丝难得的不自在了,我这才轻轻一咳嗽,移开目光,道:“今日送来的奏折我都帮你看过了,几份重要的放在右侧,有待豫侯批下。”
  
  他沉默了一会,走来随手翻了翻,而后拉我起身,道:“你先去睡。我看完这些奏折就来。”
  
  我看看他,给他倒了杯醒酒的凉茶,轻声道:“我不困,我陪你。”
  
  他坐下去,先是狠狠揉了一下额角,随即挑笔蘸墨,剑眉一挑,脸色冷淡,言词微微有些不耐烦:“说了你先去睡!”
  
  我怔然,望了他一会,低声说了一句“那好”,正待转身要走时,他却又拉住我。我侧首,垂眸望着他今夜不太寻常的神色,心中虽疑却又不知何所疑。
  
  “对不起。”他抱住我坐在他身上,头低下来,脸上神色是我从未见过的苦恼和懊悔。
  
  我伸手捋过垂在他胸前湿湿的银发,问:“你怎么了?英蒙子不答应你的请求?”
  
  “不是,他答应了。”他摇摇头,说话时,酒气依然淡淡飘浮在我与他的鼻息间。我抬手摸了摸不知何故他要闭起来的眼睛,轻轻吻了吻他的唇,柔声道:“累了麽?我们先休息可好?”
  
  他却不动,只越来越紧地抱住我,脸埋在我的颈边,呓语般模糊道:“夷光,若有一日我说不要你陪了,那定是假话,不是我心里所想。你要记得等我,站在原地就好,我一定会回来找你。记住了。”

     一句话让我莫名,我愣住,揉抚着他后背的手停下来,指尖冰凉。一如心中此刻的温度。

     他今夜是真的醉了,而所谓醉后吐真言,他现在和我说的,是醉话,也是真话。
  
  耳畔他在轻轻叹息,随后那双手臂便猛地摇晃起我来,不住地问:“记住了?记住了?”
  
  我忍住心酸,告诉他:“嗯,记住了。”
  
  他的手掌极尽温柔地抚摸在我的背上,上下摩娑着,缓缓,轻轻,好似要通过这般的动作来让我心安。“抱紧我。”他在命令,口吻强硬没有丝毫商榷的余地。
  
  我绕了胳膊,听话地抱住他,脸庞靠在他衣襟前,贪恋般闻着他身上那股浓郁入鼻的琥珀香气,而后嘴角忍不住一弯,轻轻地在他怀中笑开。
  
  此刻还能这般相伴,真的不赖。
  
  倏而他的手又移到我的发间,按着我的脸颊紧紧贴上了他的胸膛。倾耳,正听得他的心跳一下一下响得有力而又坚定。
  
  他没再说话。
  
  而我也逐渐心安。


     那一夜,他醉了,我醒着,我们便这般抱着坐了整整一夜。我在他怀里笑了一会,又好像也哭了一会,而后便不哭又不笑,神思麻木着,不知想着什么。他似乎悄悄叹息了几声,只知道手臂用力不断将我嵌入他的身体里,而后便眯着眼,鼻息渐渐沉稳下来,睡着了。
  
  果然第二日当他醒来时,便满脸痛苦地伸手揉着额角,狠狠揉了又揉,思了再思,结果还是一脸诧异地问我:“怎地我们在这里睡了一夜?”
  
  我呆呆望着他,无话可说。昨夜他还能记得抱住我喊夷光,真乃万幸。
  
  思绪一飘,我又不禁冷笑。
  
  好个英蒙子,开山便送我如此大礼,当真神人!
  
  
   前夜酒醉的话他大概是真的忘了,我也不再提及,只言笑如常,当作无事发生般与他遍游云梦泽。忙时陪他和白朗樊天商讨朝事,闲暇时伴他赏月赏江景,而夜深 无人、当他握着我的手紧紧拥抱时,我便趁机耍赖,一边柔笑软语地撒娇,一边不留痕迹地跟他倾心吐诉着那些平日难以启齿的悄悄话。
  
  那两日过得再平静寻常不过,只不过他肆意飞扬的潇洒似乎受了点拘束,沉默寡言的时候居多,总是静静地看着我,眼神灼人而又热烈,深沉而又专注,墨玉般的漂亮眼瞳耀着如同清月之辉的迷人光泽,直直盯着我的面庞、我的眼睛,似要将我看入他的灵魂方肯罢休。
  
   每到这时我便开始逃避他的目光,垂首低眸,抑或侧首闭眼,而他总会固执地扳过我的脸,挑起我的下巴,吻我的眼睛直到我不得不睁眼看着他。长久的凝望,两 人无声,夜的漫长在这般的对视下总是经不起消耗,当他眼中那清浅如月辉的眸光渐渐炙热转为媚阳骄芒的狂烈时,他会不顾一切地吻我,会发了狂一般地要我,会 揉抚我的身子仿佛要揉碎一般地抱着我。然后,一直不放手。
  
  虽不说出口,但我和他都明白,他从未忘记和夏惠的三日之约,而我也从未忘记他心里的苦和自己身上的毒。
  
  欢笑晏晏,压着泪和疼,是那样地不容易。可只要依靠着他的胸膛时,心里又突然觉得这些折磨根本算不了什么。
  
  天下谁人无愁?谁人无忧?身处其位,必承其责。在我和他最初握住彼此的手时,就该料到前途的艰难和今日的苦果。
  
  所以不恨。
  
  所以不怨。
  
  爱都如此累,更何妨其他不相干的情感?
  
  
  两天后。
  
  日斜西山,暮辉垂江。
  
  再回凤君山庄时,那一夜陡然出现在云梦泽的数百舟舸皆不见,铁锁撤去,烟波照霞,水天一色间白鹜轻飞。江面上偶然来往穿梭着几只寻常小舟,舟上渔夫边划着桨边高声喝唱,古铜色的面庞映在落日夕阳下,别见意兴高昂。
  
  无颜下船去岛上见夏惠,我独自留在舱中,懒懒地倚着舱壁看斜阳。江风轻轻寒寒,吹拂帘纱,吹乱了我的发,落霞的嫣然刺得我眼痛,我半眯了眯眼,未过多久,便趴在窗棂上昏昏睡去。
  
  睡梦里,只听得江上渔夫那高亢起伏、浑厚响亮的歌声,正一点一点地,飘入我耳中:
  
  绿蓑兮青笠,江海吾宅。
  披霜兮冲雪,摇渡红尘。
  短棹兮舟轻,孤鸿明灭。
  横笛兮沽酒,风雨长醉。
  风定兮帆归,何人相识?
  南北兮东西,一任浮生……
  
   放任胸怀,阔达天下,原来是这般平凡人心中的淡泊心境。迷迷糊糊中,纵使梦里我也不由得发笑,谋权逐利,苍生天下,看似站在高处王权在握、睥睨无忌,谁 知我们竟这般可怜到强加千万黎民的命运于借口,铁马问鼎,刀剑成影,风雨飘摇下直至自由变成桎梏,诸人却也甘愿沉迷其中而不自知。
  
  可怜亦可悲,所求孤寡凌驾于千仞之绝壁上,长叹余生也不嫌过。
  
  无颜回船时,我刚自梦里哭醒。瞥眸看见那白袍闪入舱阁时,我忙掩袖遮住了脸,匆匆抹干泪水后,便抬眼看着他,才开口要问话时,他却先皱起眉,盯着我的脸,手指伸来抹去颊边一点湿润,眸色倏然暗沉担忧:“怎么了?”
  
  所有要说的话都被堵在口中,我愣愣望着他,半响转过脑袋看窗外。江上晚烟起,碧水凝寒。
  
  他淡淡叹了口气,坐在我身边轻轻拥住了我。
  
  我侧过身子,问他:“你和他……说定了吗?”
  
  “嗯。”
  
  “今日连夜回金城?”
  
  “好。”
  
  而后舱内沉默,两人对望半响,无话。
  
  
  回到金城时已是十日后的午后,将近五月,气温越来越高。自泗水之畔纵马回宫廷,柳荫郁郁,槐香阵阵,柘山古道上我与无颜骏马相较,一路疾驰追风虽畅快淋漓,却也累得我一身的汗。入宫时听闻楚国有使前来,无颜去前朝办事,我自回疏月殿,沐浴后,便让爰姑找来秦不思问话。
  
  殿外桑榆树上偶尔传来几声蝉鸣,不是盛夏,鸣叫清幽,倒也不觉得有多烦人。
  
  秦不思来疏月殿时命人抱来一个锦盒,递放在我面前的桌上,打开,里面叠放着一银亮纯色、但映着日光又浅浅湛出几许怪异艳媚红芒的锦纱衣料。
  
  我蹙眉,看他,不解其意:“总管这是?”
  
   秦不思一笑,拈着兰花指点向锦盒:“这是绛月纱,触之清凉如水,着之轻薄如纱。银色是公主所爱,此衣料日光下湛红芒,月光下湛寒芒,美得无与伦比。天下 之大也仅这一匹,先王生前以为异宝,本待公主出嫁之日做嫁衣的,后来先王临逝时,又嘱咐奴说,将此衣作公主十九岁生辰的礼物。”
  
  爰姑伸手摸了摸,叹道:“果然丝滑清凉,公主生辰在炎夏,宴上穿正好。”
  
  “正是,”秦不思接话,问我,“不知公主要做什么样式的衣裳?奴好预备着命宫里衣人做。”
  
  本做嫁衣的绛月纱?我闻言心中酸涩,不由得皱眉,悄悄叹了口气,盖上锦盒,淡淡道:“生辰还早,先不急。而且……”而且就说我现在这身份,如何过得公主的生辰宴?
  
  秦不思和爰姑对望了一眼,爰姑垂首收起锦盒,言道:“那公主要用这衣料时,我再通知秦总管。”
  
  秦不思无奈点头:“也好。”音落他目光一动,又抬眸看我,问道:“公主找奴来所为何事?”
  
  我饮口茶,心中斟酌了一下,方问:“总管统驭后宫,可知有宫女名药儿的,半年前因犯事被豫侯拿下,此刻她是死是活,你清楚麽?”
  
  秦不思想想,苍老的面庞上皱纹横深,一笑一思都让人看不清晰。然而他那微微闪动的眸光我却瞧得明白,忍不住心念一动,陡然间觉得事情有些不如想象中的简单。
  
  果然,秦不思琢磨了半日方目色一定,小心回道:“下头有人报过,那小宫女本一直关在后宫废弃的茭殿,铁链锁着,待遇生不如死。只是三日前有禁卫军带着豫侯的亲笔书函将此女提出,说是要另择别处关押。”
  
  我置下茶杯,微微一笑,道:“别处?哪里?”
  
  秦不思低低垂首:“奴倒是派人查过……遗憾没找出。”
  
  夏日的风飘入殿里,吹上我洗过未干的发,凉凉的感觉自头顶直窜而下,猛触心底。我起身深深吸了一口气,努力压下胸口的憋闷烦躁,只冷了声继续问秦不思:“这些日子金城可有什么动静?比如来了什么贵客,或者,一些不该来的人?”
  
  秦不思惶惑:“除了楚国使臣外,奴未曾听闻。”
  
  我负手站着,身子僵直一如此刻那紧绷欲断的心弦。
  
  爰姑自身后拿干净的锦帕细细擦着我的湿发,柔声劝道:“公主一路奔波一定累了,刚回宫管那么多事作什么呢?好好歇一阵子,国家大事交给公子处理就好了,别太操心。”
  
  “是啊是啊,都交给他……都交给他……”我茫然一笑,接过爰姑手里的锦帕,摇了摇头,自走去了里殿,留下满腹心事的秦不思和一脸茫然的爰姑怔怔站立。
  
  无颜将要做什么,我想我都猜得到。只是他已经做了什么,我却迷惑不知所寻。


     夜晚,人静。
  
  至子时无颜也未归。寝殿里唯亮着一盏灯,孤影斜斜,昏黄的光线射入眼底时,不见朦胧,只见萧索。殿外树荫潇潇,风吹叶动,沙沙轻声伴着冷月清光,夏日的暑意不再,唯觉凉爽。
  
   我一晚心不定,翻来覆去睡不着,便倒了两杯青梅茶,找来爰姑,磨着她跟我讲上辈的情愁恩怨。爰姑倒不推却,仿佛早已预知的从容淡定,只凝望着桌上摆放的 连城璧,纤长的指尖摩娑在那光滑的白玉上,目光渐沉,面色静谧,一句一句,慢慢幽声向我道来她们那辈年少轻狂的精彩和意气风发后的磨难与别离。
  
   白马玉撵,金鞭络绎,乱世沉浮下公主王孙们的身世纠葛、爱恨纠缠,剑客天涯,舞女如花,年轻时他们的骄狂飞扬,不屑君臣之天阶,不忌大乱于天下,兄弟情 义,聚散浮华,上一辈的敢言敢笑、敢做敢当远比我们这代来得潇洒生动、任性自如。只可惜命运却总是如出一撤,一战烽火燎中原,所谓背负国恩、难断凡尘,一 段段如梦姻缘在夺权阴谋下尽散水中,落花凋零、随风飘逝的绚烂年华背后,原来即便是英雄也有泪满湿襟的苦楚和伤痛……
  
  爰姑讲到情深处时,我早已为他们的故事下的无奈和辛酸而伤心得泪流满面,她却依然微笑着,眸色平淡温柔,笑颜安静且沧桑。
  
  她伸手为我抹泪,揽我入怀,如幼时般轻轻抚摸着我的背,柔声道:“公主,眼泪和伤痛我们这辈已承受得够多,爰姑所求不多,余生唯愿见到你和公子好好地相守,如此便是尝尽了半世的苦痛也觉不枉此生。”
  
  我倚在她怀里默默无言,只想着南下江陵的事,欲开口,却又不知从何诉起。
  
  正踌躇时,窗外忽地有阵细微的声响,心中刚疑的刹那抬眼便见有抹寒芒陡然直飞殿中。我和爰姑俱是一惊,忙旋身躲开,瞥眸看向窗外时,只见一道青影在夜幕下迅疾闪过,转瞬消失不见。
  
  一缕若有若无的荷香隐隐入鼻,我蹙眉,回眸望向桌上。一柄精致小巧的飞刀斜插一卷丝帛嵌深深在那坚固厚实的楠木里,力道之狠之准,直到此刻那刀片还在摇摇晃动,雪芒耀着烛光,森森入眼。
  
  爰姑抬手拔出飞刀,脸色微疑:“这人内力竟如此精深!”
  
  我冷冷一笑,趁爰姑还未打开那丝帛时赶紧将飞刀夺过来,嘱咐道:“夜深了,爰姑先去歇息。”
  
  爰姑担心,望着我:“公主,要不要通知禁卫封锁宫中?来人怕意图不善。”
  
  “不必,”我叹气,抿了抿唇,安慰道,“此人武功虽高也不至于惊动禁卫要锁宫,她能入宫廷并不是仗着有来去无痕的轻动而是另有原因。爰姑放心,此人我应付得了。”
  
  爰姑并不笨,眸光一动,轻声道:“公主知道是谁?”
  
  我侧眸,面色微寒,一声不发。
  
  “那我守在外面,公主有事随时叫我。”爰姑心知我的脾气,只得低了低头,叹了一声,转身退去寝殿。
  
  我重新坐至桌旁,看着手中的飞刀和那卷薄薄的帛书,想了再想,还是忍不住展开卷帛匆匆瞥过。
  
  纵使心中早已猜到是何人所“送”又是何人所书,只是卷上字迹落入眼中的一刹那,心底还是止不住地冰凉发疼。
  
  压不下冲动和慌乱,我随手拿起一件斗篷,戴上帷帽,飘身潜入夜色下,朝一个方向飞驰而去。
  
  
  从不知公子无颜在城郊还有如此一座别院。
  
  亭台楼阁,小桥流水,极尽清幽和雅致。别院里彩灯盏盏,长廊绕不绝,格局不明。我只知顺着帛书上带有的荷香一路寻去,行止一处不大的湖泊,因是初夏时分,只见湖上荷叶碧展,垂落波面,夜下风吹,荷香清气四溢,飘及处幽凉阵阵。
  
  湖畔有小楼,明月当照,纱缦轻飘。
  
  假山后,我抬头望着楼上窗口处那个修长高大的熟悉身影,一瞬连呼吸都要停止了。白袍干净明快,银发随意披散,风流绝美的容颜,宛若绽放在夜空下的妖媚芙蕖。
  
  我怔怔望着,突然觉得心在怯懦地颤抖,正害怕得想要狠心离去时,冷不防那小楼上传来一声柔柔的呼声,语中带笑,笑中含情:“无颜,你今日也累了,不早早歇着,发呆作甚么?”
  
  清风朗月下,公子闻声不动。
  
  只是那汉玉束腰的地方多出一双白纱垂袖,素手缠在他的胸前,而后有貌美如娇艳牡丹的女子自他身后移至他身侧,脸颊倚在他的手臂上,笑魇漂亮得动人心魄。
  
  “今夜还走吗?”美人笑若春风。
  
  公子轻轻点头,不语。
  
  “明日还来吗?”美人仿佛一点也不生气,笑语软软,依依如嫩柳初发。
  
  而我看着,听着,只觉寒气刺骨,心凉如冰封。那再妖娆的美丽此刻在我眼中也是毒瘴,炫目得刺眼,灼得我的心在狠狠地、狠狠地抽痛,痛得似快要滴血。
  
  可他还是点头了,声音悠远如离弦之音:“来。”
  
  “方才你给我讲的那个故事很是动人,明日还有故事麽?”
  
  “你要听,便有。”
  
  “我若说要听一辈子呢?”
  
  公子闻言终是笑了,转眸,凤目生辉:“那可不行,本侯还要做大事,不是专门给你讲故事的人。”
  
  美人脸上笑意更深,扬手勾住身前男子的脖颈,柔声笑道:“没关系,你若没空,我讲给你听,好不好?”
  
  公子垂眸望着她片刻,勾唇一笑,点头:“也好。”
  
  美人笑颜嫣然,突地抬起头,在他的脸上轻轻吻着。
  
  公子淡笑不动。
  
  一阵风吹,吹得我的身子依着大石软软下滑,思绪凝滞,心不知所想,似是害怕和无助,又似是钻心的酸痛难耐,种种情绪压满胸口,堵得我快要窒息,迫得我越退越远,抱膝抱臂,整个人蜷缩躲在了大石阴影下,瑟瑟发抖。
  
  我不明白,夏惠和无颜协议不过刚达成,缘何远在南梁郾都、本该被困在伯缭之手的明姬能如此快地现身金城?无颜无颜,我当真不知,你又瞒了我做过什么?而当下这情景……纵使我心中再有准备,亲眼所见却还是这般难以忍受,若将来有一日,你真的要和她……
  
  我忍不住寒噤连连,半日思量,终是一人躲在暗处落泪不止,心揪心痛,心烦心忧,却无人可诉,也不能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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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9-07-11 00:04操作
只看楼主AA分享
去留徘徊
  
  拂晓回宫。那时天还未亮,一路宫灯明火曳曳璀璨,一路露水沾衣轻轻湿寒。晨曦一抹微弱地嵌在墨沉天际,日夜轮回,朝鼓嗡嗡,鸟雀离巢乍起,灰影道道如离箭之弦,纷纷冲往头顶上那昏瞑未燃的沉沉苍穹。
  
  一夜徘徊,一夜挣扎,迷失着,彷徨着,苦撑着。
  
  而后神游在外,脑中空惘,步入疏月殿的刹那,说是失魂落魄也不为过。
  
  守在殿里的爰姑上前为我摘去帷帽,解下斗篷,语气一反往常的平静柔和,满是着急无措的惊惶:“公主一夜去哪里了?公子半夜回来后到处找你,急得都要疯了。”
  
  我无言,坐落椅中,手指按了按额,头疼得厉害。
  
  爰姑没奈何地叹息,抱着我按抚了一阵后,转身倒了杯热茶塞在我手中,软声劝慰:“不管出了什么事,等公子上朝回来后,你们坐下来好好说说,可别再意气用事这般折磨自己了。”
  
  我静静听着,静静饮茶,想了半日,而后默默点了点头。
  
  爰姑伸手抚摸着我的发,她的手很柔软,她的动作很轻很慢,只是这般平凡无常的举止却给我说不清的熟悉和温暖,缓和着我凝僵呆滞的思绪,抵消着我心底的疼痛悲伤,渐渐地,让我靠着她的怀抱,忍不住闭上眼睛,脑子沉沉入坠,仿佛欲睡去前的祥静安谧。
  
  忽而听她低声念叨了一句:“公子?”
  
  浓郁的琥珀香气在鼻尖散开,我睁不开眼,只知有人轻轻地将我横抱而起,脸颊靠入他胸口的刹那,一切如常的贪恋和安心。
  
  脚步声悄然响起时,我在他怀里低低叹了口气。那人身上的缠绵清幽的香气依然滞留在他的衣襟前,淡淡的甜味,似曾相识的味道,吸入鼻中时,竟陡然有明艳如牡丹的笑魇在脑海里徐徐浮现。
  
  于是当他把我放上软塌的时候,我终是睁开了眼,看着头顶上方那张俊美风流的面庞,痴痴出神。
  
  他怔了怔,半弯着腰,手臂揽在我的腰间还未及撤去,脸靠近在我的眼前,面色有些苍白,微微皱起的眉间些许流露着几丝疲倦和慌乱。
  
  对望半响,他俯下脸来,将冰凉的肌肤贴上了我的额角。
  
  “去哪里了?我找了你一夜。”这声音嘶哑得宛若断裂的弦,寂寞清冷,孤独苍凉,仿佛要遗世独立,却又偏偏小心翼翼地,带着生怕一言将我激发逃离的害怕和紧张,听得我的心顿时难受得狠狠揪作一团。
  
  他分明已猜到了,却还是要问。
  
  我动了动唇边,努力许久却仍是吐不出一个字,于是只能继续沉默。
  
  柔软炙热的鼻息慢慢靠近下来,他要吻时,我却侧过脸生生避开,轻声道:“不要碰我。”
  
  我想忘记,不想逃避,可惜脑子却该死地记得那样清楚,不久前,她吻过你。
  
   压在身上的身子猛然一僵,他伸手扳过我的脸,凤眸低垂,紧紧盯着我的眼睛。此刻那目光是我从未见过的深广幽暗,墨瞳里宛若盛满了还未褪却的长空夜色,黑 黑地,沉沉地,冰冰凉凉地,光华尽散。他的眼神颓望而又悲伤,却又偏偏带着致命的美丽和吸引,诱惑得人非得要与之一起沉沦、沉沦,继而魂魄消散这茫然不见 底的黑暗中,再不见影。
  
  “夷光,别走,别离开……”他低声喊,嗓音沉痛,好似我已离他远去再不回头的绝望和孤苦,“对不起,原谅我,原谅我,好不好?”
  
  我是想过离开,我是想过不再见你。可是我终是又回来了,为了什么,我自己也不知道。
  
  一瞬还是心软,眼中雾气顿起,朦胧中,我只瞧见他痛苦的神情和愈来愈暗沉下去的眼眸。手指控制不住地抚摸上他的脸庞,轻轻地,划过他的面颊,泪水滚落不断。
  
  “好……”我点头,泣不成声。
  
  他再一次吻下来,而我这次没再逃。
  
  
  不知多久后,无颜伸手揉抚着我的发,口中低低道:“明日,我会让无翌颁旨谕告天下你未死之事,公主的身份,也着即恢复。”
  
  她的条件之一?如此她才能放心?
  
  心不气也不急,早已料到。兄妹的尴尬天下能有几人有胆无视?我愣了一下,而后点头:“好。”
  
  “还有一事……”他迟疑,停顿下来。
  
  我回眸,望着他。
  
  看清那眸子间的不舍和痛苦时,我心中一颤,倏然明白他所说之事指什么。
  
  心中凉得彻底,寒得刺疼,一道道伤痕宛若撕开的痛楚,淋血不断。我忍不住冷冷一笑,凝眸看他,轻轻道:“几时?”
  
  “一月之后。”
  
  我沉默,瞅着他端详半日,忽道:“好,好啊。恭喜二哥。”
  
  那双盯着我的眼眸瞬间冰冷下去,无边的黑夜被揉碎在里面,一片一片,尽是裂痕。
  
  这苦我陪你受。
  
  这疼我陪你忍。
  
  委屈我尝,心酸我吞,绝不坏你的大事便是。
  
  只是你欠我的,三年后你若不还……无颜,那时我会要你的命。
  
  他抱紧我,嘱咐着:“婚礼你不要来。”
  
  我一笑不言。
  
  “那日,你一定不许来……”
  
  他反复命令,这般的在乎终是激起了我的好奇,我望着他,问:“为什么?”
  
  “那日……是你的生辰,是我丫头的生辰……是我丫头的生辰!”他将脸埋在我的脖颈处,搂着我的胳膊不断收缩收缩,箍得我全身都在痛。那一刻,我方明白,原来他的苦中还有恨,他的疼中还有仇,他承受的,原来比我多出那么多。
  
  可是无颜,你可知那日无论我在哪里,其实心中的难受都是一样的。
  
  
   豫侯将娶南梁公主的消息传扬天下后,四海舆 论喧哗,虽难免有人些许眼红微词,但拍掌称庆者涌之如潮,大有席卷天下人心的趋势。世人皆知天下第一公子能征善战是为英雄,厚德仁政是为良辅,如今更知其 难能可贵的痴情不改、不计前嫌——灭南梁为齐,公而无私;善待梁娶妻,私而有情。公私兼著,诸人唏嘘感叹,更是对豫侯膜拜崇敬得无以复加。
  
  尤其是南梁旧民旧臣,闻讯惊而后呆,呆而后喜。齐军已攻陷的城池在诸位南梁旧臣的协助管理下而民心渐稳。不仅如此,齐军更是为梁驱逐“匪夏”在西半江山的控制,梁国百姓闻齐军到来有如闻自家朝军而至,夹道欢迎,喜不自胜。
  
   湑君说得没错,南梁民心能降不能杀,服软不服强,如此婚礼盛事发生得恰是时候。南梁逐渐安稳下来,虽不时仍有极小数的旧民闹复朝,但因王族男子皆死,桃 花公子伏君虽活却云游天外不知去向,女子中除明姬公主外皆俘虏为奴,是以复朝之说名不正言不顺,强悍者占山为王,但也不过乌合之众,难抵齐军骑士骁勇,往 往一战即溃败而散。逐次灭之后,南梁民心大定,未再有大乱,也未敢再有大乱。
  
  几番折腾反复,来来回回不过是为了一个借口。
  
  朝代更换几何,统治者怎样变幻,对苍生黎民而言实际上是遥远得很。百姓心本向善平和,他们所求的,不过是一个能安居乐业的家园。谁能给予,谁便是主宰他们的天神。
  
  如此一来,当今天下四国,论国土广袤、子民之众、财富之多以东齐为最,北晋独强之势眨眼已成过去。楚国藏而不露,夏国谋而不动,天下深水,短期难起风浪。
  
  豫侯统领齐国朝政,权倾天下炙手可热。因他和明姬的婚事,除梁国旧臣元老悉数赶往金城来道贺外,更有夏国国君惠公,楚国国君荆公亲自来齐国观礼道喜。晋国国内暗潮汹涌,襄公和晋穆皆未来,驸马夜览是为使臣,代表国君前来行礼祝贺。
  
  婚事喜宴,其乐融融。
  
  
   眼看天下人倾心喜悦,金城九陌街巷皆有红锦铺地,鲜花簇道,锦旗招展。宫廷里外更是焕然一新,几月之前因无苏战死和王叔病逝而缠满宫檐栏杆的素色丝帛帷 帐统统除去换上了鲜艳夺目的大红绫绸。宫人皆着新装,侍女换彩色的裙裾,内侍换暗红的长袍。清歌坊歌舞日日兴,丝竹绕耳,响彻宫廷,昼夜绵延不绝。
  
  疏月殿清冷寂寞,独存在四处洋溢着欢言笑语的诺大宫廷中,仿佛死灰笼罩的了无生气。
  
  前些日子有宫人拿了红绸欲系上疏月殿的殿阁时,爰姑生平第一次发那么大的火,挥掌过去震碎数匹红纱,吓得那几个宫人面色青白,收拾着满地碎布慌慌逃走了。此后也再未敢来。
  
  我站在窗前冷冷瞧着,入眼云烟,过眼云烟。
  
  爰姑回头看着我时,面色一恸,我还未及流泪,她却先哭得伤心断肠,满目不舍和怜惜。她痛得厉害,因为她今世祈愿的最后一个奢望就被我和无颜如此这般给狠狠地捏碎了,留给她半世惆怅,半世不甘,半世难解的忧愁和辛酸。
  
  即使如此她也不离开我,她爱我爱无颜,怪得深,爱得更深。那日豫侯婚事的旨意颁布朝野时,无颜又受了她重重一掌。比之前一次楚桓要求她做的,这一次,她下手更狠更重更决绝。
  
  无颜生生承受着,未曾运半分功力抵抗。
  
  于是待爰姑的怨愤痛恨泄足了,却还是要累得我费了整整两日方治醒被她打昏重伤的无颜。

     深夜里,刚刚苏醒过来的无颜抱着我,虚弱着连连说着,说不怪,说放心。
  
  说,他是我的,生也是,死也是,谁也夺不走。纵使此刻他不是我的夫,我不是他的妻,今生今世,往生往世,我和他,谁也逃不掉了。
  
  我咬唇,伏在他怀里默默流泪,只字未吐。
  
  那一掌之后,从此爰姑再未骂他,更没有再打他。只是常常一人发呆出神,容颜渐渐苍老下去,柔和清丽的眉眼纹路骤然加深,鬓角白发更是日夜增多,任我如何拔也拔不尽。
  
  夏夜薄寒袭人,爰姑伴着我坐在梧桐树下,轻轻笑着,告诉我:她呀,是真的老了。
  
  我一声不吭,抱住她的肩,慢慢揉抚着,心比她更伤,却无人能治愈。
  
  无颜醒后三日,明姬入宫住进长庆殿。从此无颜不再来,疏月殿唯剩下了我和爰姑两人相依为伴。
  
  
  这日傍晚,乌云压顶,雷声闷闷作响,虫鸣蝉叫不绝入耳。因天色昏暗,殿里的灯盏早早亮起,我和往日一般坐在书案前翻阅那些记载着上古之事的竹简,摘抄纪要,专心致志。
  
  爰姑在一旁帮我收拾着衣裳,静静地,耳中只听得丝绸锦缎窸窣细碎的摩擦轻响。
  
  倏而她“咦”了一声,我抬了笔蘸墨落字,随口道:“怎么了?”
  
  “公主,你看这绛月纱……”爰姑抱着那个锦盒走过来,将绛月纱递到我面前。
  
  我抬眸望了一眼,愣了愣。这还是第一次在昏暗光线下见这纱料,入目只瞧见银色冰凉,带着流水般潋滟的光泽,寒芒幽幽,耀眼夺目,却又清冷如霜。
  
  果真是漂亮到不可思议的宝物,难怪王叔要拿它做我的嫁衣。
  
  爰姑道:“如今暑热难当,这纱料触之清凉,不如我让秦总管命人做了这衣裳,公主当夏穿正好。”
  
  我收回视线,继续写着我的摘要,淡淡道:“爰姑你做主。”
  
  “公主想要什么样式的宫裙?”
  
  我笔下一顿,凝眸看了眼案前摆放的连城璧,突发奇想:“就按玉璧里母后身上那袭衣裙的样式做,可好?”
  
  爰姑看了看,沉吟一下,道:“也好。”
  
  她转身要走时,我不知怎地心思猛然一动,忙叫住她,欲开口却又迟疑了半日,思了又思,方问道:“爰姑你会不会幽昙舞?”
  
  爰姑愣在那里,不解:“公主问幽昙舞作甚么?”
  
  我放下手中的笔,想想,还是黯然叹了口气,揉揉眉:“我就问问。”言罢眼睛盯着案前烛火,脑中想着那日豪姬与我坐在疏月殿宫檐上说的话,心中顿时惘然落寞。
  
  爰姑望着我,默了一会,忽道:“幽昙舞我虽不会,但师父给过我那舞的心法和步法,公主若感兴趣,可以一阅。只是那舞步复杂得很,公主从未学过舞艺,怕是不能看懂。”
  
  我闻言却来了兴致,微微一笑,道:“你拿来看看,我只是想知道那天下第一舞姿是何等模样。”
  
  爰姑轻声一应,捧着绛月纱离开了。
  
  “幽昙幽昙,非心神全备而不能得其神髓,非断肠哀挽不能知其辛酸和等待,只可惜……可惜昙花再美也是刹那光华。一舞之后,芳华尽逝。”
  
  “幽昙舞,我舞他笑,舞生风华,舞罢白发……白发……舞尽白发生啊……丫头,你看看我现在的模样……你可要学,可还要学?”
  
  豪姬刻骨幽凉的声音冷冷浮出脑海,我怔然,而后闭眼摇晃着脑袋,拼命忘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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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窗外银光忽闪。一道凌厉的闪电陡然划开谧色天际,墨沉的云雾间露出一抹森森白练,直泻而下,迅疾漫扬开来。刹那后,雷声隆隆欲震破天。
  
  雷霆万钧,滚滚袭上胸口,一声一声敲得我心中那股抑懑潮涌翻覆,只觉喉中一甜,竟张口吐出血来。
  
  本能地伸手按向脉搏,我陡然色变,全身一僵,如坠冰窖的寒。
  
  这……这是什么脉?!
  
  爰姑刚回寝殿来,见状忙摇晃着几近入化呆滞的我:“公主,你怎地吐血了?”
  
  我筋疲力尽,低声道:“不妨。我身中数毒,吐点血算得什么?”
  
  爰姑还要再说什么时,秦不思却急火火地奔来疏月殿,暗哑尖锐的嗓音因着急担忧而更显刺耳:“不好了,爰姑,公子和楚国君王在长庆殿动起手来了。说是切磋武功,但看那荆公的架势,分明就是步步紧逼,非得要有个死活才肯罢休!”
  
  爰姑听得跺脚落泪,痛心疾首地骂:“这两个孽障!”
  
  秦不思在王叔逝时一直守在一旁,自是明白一切就里,闻言只是推她,急得满头大汗:“爰姑,如今也就你能劝住他们了。”
  
  爰姑立即转身,随着秦不思匆匆离去。
  
  我伸手按着额,脑中一片混乱,思绪还停留在刚刚那个脉象上,我……我……我竟然……
  
  我垂手轻轻摸了摸自己的小腹,扯了唇角凉凉笑出声。喜怒哀乐到此时再也不得明朗,眼泪无声落下,一滴一滴,滚下面庞。
  
  三日后便是他的大婚……
  
  心中一狠,指尖死死地按向小腹,手背沾泪,手心冷汗。
  
  
  暮色抽离了最后一丝光亮,天空暗沉得近乎黑夜重压,暴雨欲来,狂风大起,呼啸声中叶卷沙飞破空肆行。劲风鼓吹入窗,满殿烛光剧烈飘摇。
  
  骤然,灯火一下皆熄灭。
  
  眼前一瞬漆黑不见影。我的心随之倏然沉落,手下动作略一迟疑,拍向小腹的掌风顿住。
  
  耳边雷鸣隆隆不断,有闪电狰狞犀绝,忽消忽现的雪色锋芒如利剑出鞘,一次次地劈开笼罩人间黑暗,将那抹本该一逝即离的光芒久久停留在案前的白玉壁上。
  
  美玉连城,中有佳人翩翩而立,笑颜宛若芙蓉盛放夜下,然璧中人目色凄婉泫红,盯着我,匠人的鲜血在她眼中尽化作了溢血欲滴的悲伤和哀悯。
  
  “母后……”我呆了呆,呢喃一声,冰凉颤微的手指自身上无力滑落。
  
  腹有生命,是我的,也是他的。
  
  此刻的生命虽虚弱微小到极致,却是世间最珍贵的存在。譬如当初在母后腹中的我。
  
  孩子,我的孩子。无颜的孩子。
  
  心中竟突然间有了不舍和依恋,有了一丝细微的兴奋,有了一点每个女人在这种情况下都该有的怯怕而又小小的激动。我咬了咬唇,努力地将自己已然僵硬无力的手掌再一次抚上了小腹,指尖轻轻地在那里摩娑着、感觉着、心怜着。
  
   他若知道,他会放弃一切带我走的。纵使南梁再乱,齐军被困沼泽,家国不存,天下烽火再起,民不聊生;纵使豫侯之位不再,齐国之强瞬间瓦解;纵使他和那个 孤寡天下的位子只有几步之近的距离……孩子的父亲,那个智勇双全为世人尊崇的神祗,那个至情至信与我倾心相恋的男人,我相信他到时一定会选择抛却到手的一 切带我走。
  
  哪怕辜负天下,哪怕违背王叔逝前的信诺,哪怕忍受着只爱美人不顾江山的嘲笑和鄙夷,哪怕……他的身世浮露,处境堪危。
  
  我是如何地明白了解他,远比他自己懂得的更多更深。
  
   但齐国不能再乱,国若不再,何谈家为?而他前进的路如今是这般难得的平坦顺利,若是无颜问鼎天下,苍生是福,后世有幸,当他和英蒙子调教的无翌能接下齐 国的一切时,那时离开才是心安之际。如我非要自私到此刻任他带我离开,面对烽烟缭乱、天下疮痍,面对四国皆会有的那些无穷尽的驱逐追杀,将要怎样才能安心 渡过余生?
  
  我既如此,更遑论英雄如无颜这般的大好男儿?乱世之下,正是有才能的人博弈八荒、雄视四合的时候。一次冲动下的抉择,日后他的不甘和痛苦又要如何忍受?
  
  矛盾无奈,挣扎权衡。我抬手轻轻地擦去眼泪,望着玉璧间的人,低低哽咽:“母后,如今形势,你说女儿到底要该怎么办?”
  
  玉间人笑而不答,目光苍凉悠远,穿透生死之隔、天地之遥静静地看向我,凄艳血色弥漫满眸。
  
  我伏案默默流泪,脑中千般思忖,取舍之间的种种利害一一掠过心头,只道如今为保全局安稳,为保无颜平安,为保腹中孩儿,那唯有一个法子。
  
  得解药后,马上离开。
  
  既相信他,君心若不改,又何妨为他遥遥守候三年?
  
  怕只怕,解药难求,生命难系。
  
  怕只怕,三年之后,困境犹在。
  
  念光一及,我的心顿时寒得彻底。
  
  殿外,风啸声歇,大雨哗哗倾盆流注,近晚气温凉薄如深秋早至。

     爰姑和秦不思回来时,我早已收拾好了情绪,懒懒地躺在软塌上看书。
  
  烛火高照,殿里明亮。秦不思站在远处静默不动,爰姑走来我身边来回踱步,脚步声沉重烦躁,一反往昔的细碎轻柔。我抬眸看了她几眼,只见那张依旧美丽柔宛的面庞上满是为难和愁绪。爰姑看着我,几次欲言 又止。
  
  我侧过身子,拿书简遮了眼,也不去问她。
  
  秦不思不说话,那定是无颜和聂荆皆安然无恙,一场无谓的风波消于无形,多说是错,越少提一个字越是明智。而爰姑虽有话却开不了口,那必是些不能开口的话。对我而言,如今那些话问了也罢,听了也罢,除了能留下伤感悲哀外,别无其他。
  
  索性不问,索性不听,落得耳根清净,脑间空明。
  
  即便是装的,也装得让我轻松。
  
  即便心底的痛是愈来愈深,但只要别人看不到,我就是无懈可击的。
  
  半日,爰姑幽幽叹了口气,在我身边坐下,不言不动,好似石化般的安静沉默。
  
  我若无其事地,卷过竹简,接着看我的书。
  
  
  梅子熟时,正值雨汛。
  
  那场雨一下便下不停,整整两日两夜,举目望时,丝毫不见那自天源源不断而下的雨帘有丝毫缓和欲断的痕迹。疏月殿前的液池水涨了好几层玉阶,碧色的荷叶皆溺在了水下,满池粉色的花朵飘摇着,在雨中犹自绽放美丽。
  
  一池芙蓉寐香,一池娇色无双。
  
  雨再大再猛也挡不住它花开正好。
  
  又一日过去,窗外雨声依旧簌簌作响。
  
  夜色深下来,远处的丝竹喜乐在大雨的遮掩下渐渐飘散消离。鼓声敲过亥时,宫人皆歇,雨雾迷朦,莲灯明火照得无人穿梭行走的诺大宫廷有些萧瑟空寂的冷清。
  
  明日便是他的大婚。爰姑本不放心想要一夜陪在我身边,但见我平静如寻常般看书写字,叹了叹,也不敢再多说什么。将近子时我让她先去休息,她看了看我,眼中虽担忧言词间却掩饰得很好,小心地避开一切敏感字眼后,只细细嘱咐了我几句,便转身走了。
  
  殿外风雨沙沙动。
  
  殿里烛火轻轻燃。
  
  我收拾了书案起身正待去长塌休息时,只觉眼前忽有白影一闪,有人陡地靠近我身前用胳膊紧紧搂住我的腰,将我死死按向他的怀里。湿寒之气自他身上滚滚散开,钻透细罗纱裙沾冷我的肌肤,冻得我不由自主地浑身一颤。
  
  心中虽被吓了一跳,但转瞬一闻那人身上的气味又迅速镇定下来。
  
  身前人白袍尽湿,全身冰冷,似是在外淋雨已久。
  
  “你……你怎地跑来这里了?”我边说边挣扎,他却扣紧了双臂固执地搂着我不放。
  
  “别动……丫头,让我抱抱你,让我抱着你……”响在耳畔的声音轻微沙哑,仿佛几天几夜没有合眼的劳累折磨他疲惫至此。
  
  他语中的哀求和孤寂听得我心疼心软心不忍,身子一僵,只得任由他抱住在怀,不再动。
  
  贴在额角的肌肤凉得吓人,水滴自银发上不断滚落,顷刻便沾湿了我整个面庞。我微微抬眸,看着那张虽颓惫苍白却仍是俊美得叫人生羡的如玉容颜,心中不禁一涩一酸,眼中一热,又落下泪来。
  
  孩子,我是多么想告诉眼前的人,他做了父亲。
  
  孩子,我是多么想看到你的父亲因为你的来到而欢喜得手足无措、兴奋得满脸通红的轻狂模样。
  
  孩子,我是多么想拉着你父亲的手离开这座宫廷,离开这权利争夺不止不休的漩涡,让他伴着我们遍走天涯,四海逍遥。
  
  可是纵使我再想,我却也不能做。
  
  因为你的父亲不是平凡人,他是齐国的豫侯,是天下第一公子,是将来或可问鼎九州的孤寡帝王。
  
  他有情,情却不能长,更不能因此去牵绊他。我若爱他,只能成全他。
  
  我望着无颜愣愣出神,手指抚摸上他的脸,卷袖轻轻擦去了他满脸的雨水。
  
  眼前那双凤眸漂亮得似秋水横漾,烛火下光泽浅浅,即便夹带了些许忧愁伤感,但顾盼之际那墨瞳里的神采依旧能摄人心魂,叫人为之心仪心颤、心动不已。
  
  可惜,过了明日,我大概就再看不到了。
  
  “想什么?”他俯面温柔地吻着我的额角,低声问道。
  
  “想你来作甚么。”我轻轻一笑,将问题抛回给他。
  
  他道:“我想你,想得发狂发疯,于是便来了。”
  
  这原因多好听,多自然,多光明正大,多情深不倦,好似我这里是他的偏宫,他要来便来,要走便走。他明日要成婚了,成婚之前念起旧人了,便来看上一看。无颜无颜,若是以后你想我了,却再也找不到我了,怎么办?
  
  那时,你怕会懊悔得哭的。
  
  可我不要。你是英雄,今生无论为谁,都不能流泪。
  
  心里痛楚不堪,我却依然微笑,侧脸靠在他的胸口,什么话也不说。
  
  “今夜,可以陪着我吗?”他的声音有些颤微。
  
  我不做声,只是愈发抱紧了他,让自己身上的温度去温暖他在雨中淋湿透凉的身子。
  
  明日 你就娶妻了,明日我就要走了,既是如此,那么请容我自私一回,今夜我不想放开你,好不好?
  
  天知道,我有多舍不得眼前这个男人。
  
  爱他至深,却因此不得不离开他。
  
  他陡地将我横抱而起,快步走去软塌,双双躺下。宽长的袍袖飞扬起来时,掌风所及处,一殿灯火尽灭。
  
  黑暗中,他伸手抚摸着我的发,柔声道:“我的丫头,过了明日就十九了。”
  
  我依在他的怀中,默然不语。只是心中却倏然记起来,过去的十八年,世人离我而去者众,分别分散分离分开不知几何,唯有眼前此人,却是完完整整伴了我十八年之久。乍有一日当真绝然离开,我能受得了麽?
  
  “不能……”我自言自语,恍惚一笑。
  
  他闻言低低叹了一声,想是误会了我的意思,安慰道:“不怕,有我,我永远都在。”
  
  不,那时你将不在。
  
  我抬起脸,轻轻靠近他的唇,吻住了那最后一丝独属于我的刻骨柔情。
  
  
  这日清晨,雨停歇了。
  
  大婚诸事繁琐,无颜一早便要离开。深夜他睡熟后,我贪恋着凝望他的面庞一夜无眠,直到他轻轻下榻欲悄然离去时,我却下意识地伸手攒住他的衣袂,紧紧地,不放。
  
  我闭着眼,装睡得正深。
  
  他站在塌前怔立许久,而后终是俯身靠着我耳边轻轻道:“你放心。”
  
  我早知这般小伎俩瞒不了他,闻言只得松手,侧过身,背对着他:“你走吧。”
  
  他默了一会,叹了口气,迈步离开。
  
  脚步声沉重,沉重得宛若脚下系了千斤之石。
  
  “夷光,今晚你……”走了几步,他又停下,语气踌躇愧疚。
  
  “今晚我要解药。”
  
  他默然。
  
  我将脸蒙在锦被中,淡淡笑道:“二哥可知,夷光是如此怕死啊。”
  
  脚步声再起,匆匆离去,再未迟疑半分。
  
  心伤,一瞬被狠狠割碎。
  
  他这一去,便再无回头的可能。
  
  
  我躺在榻上一日未动,爰姑掀了重重帷帐悄悄进来看了我好几次,每每静立半响后,又悄悄地走了。
  
  窗扇关得一定很紧,殿外笙管钟鼓阵阵齐鸣,九曲,九歇,九响,九奏,隆重欢喜的乐声虽听得清晰明白,却明显地闷下去好几个音节。
  
  听着远处传来的乐声,我心中暗自算着大婚的进程:迎宾,大礼,谒见王上,午朝受百官祝贺,参拜祖先……心一点点地下沉,直到最后时分,心沉落无影,唯余满胸的空寥,寂寞和孤单重重包围着我,直把那抹深沉的悲伤也逼去不见。
  
  脑子里默念着他的名字,一次一次,回忆着与他的过往,一点一滴,欲要充实胸口的空寂时,却不妨那疼痛酸苦的感觉又再次袭上思绪,压得我躲在被中瑟瑟发抖、泪流满面。
  
  终于,周围似慢慢安静下来了。
  
  而我也在被中哭得昏睡过去。
  
  不知多久后,帷帐外传来秦不思和爰姑的对答声。
  
  “怎么办?那边晚宴非得要等公主去才能开始。”秦不思的语气看起来是急得欲跳脚的烦躁。
  
  爰姑低声痛责:“公子糊涂,岂能答应这般要求?若要公主去,让公主亲眼看着他和别人喜结连理,岂非是要拿刀子割她的心?”
  
  秦不思道:“可诸国国君和使臣都等着呢,南梁旧臣也都看着呢。明姬公主宴上当众提的请求,今日这般情况,公子也不好断然回绝。爰姑,你得为我想个法子,这可如何是好?”
  
  爰姑连连叹气,不再出声,显是也无法。
  
  我冷冷一笑。而后使劲摇摇头,伸手用力揉了揉脑袋,神思清醒后便立即下了塌,朝外面两人唤道:“总管莫急。爰姑,准备宫装,本宫前去赴宴,绝不让东齐在今日大失颜面于天下便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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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舞倾情
  
  雨后的天空往往静谧清朗,月下有烟花团簇绽放,五颜六色的璀璨争夺衬得今夜月辉愈发地皎洁美好。
  
  只是纵使这天上圆月的银芒再灼灼粲然,却也不及此刻人间明德殿半分的灯火辉煌。
  
  高銮玉阶,明殿喜堂,红锦地衣铺曳连绵,靡丽香气霰漫四周,千盏琉璃灯悬挂宫檐下,烛火耀动,艳丽张扬的红光将昼夜照得瞬间颠倒。
  
  
  踱上玉阶,靠近殿门。门外内侍欲高声通传时,我瞥眸过去,秦不思赶紧挥手让那内侍住了口。
  
  眼前情景有些意料之外的怪异。
  
   殿外是何等地喜色奢华,殿里却不闻钟鼓丝竹之声,也不闻宾客喧哗之闹,一殿千余人竟皆沉默着,脸上神情千般模样。除瑟瑟退在殿侧的宫人侍女不敢抬头外, 其他所有人的目光俱专注在殿中一人的身上,眸色复杂怪异,或好奇关切,或紧张担忧,或不屑鄙夷,或索性是抽身一旁看戏的惬意自在,气氛凝滞冻结着,宛若冰 封不可破。
  
  我在门外伫立许久,静静看着殿内情景,不言不动。殿里局面看似应该与我这个未到之人无关,只是不知为何我瞧着瞧着,突在盛夏之夜感受到了冬日的冰寒。
  
  殿中央站着的是夜览,金丝勾边的墨绿锦袍,身影修长挺拔,一人独立于坐着的千人之间,的确是让人想不注意他都难。
  
  高高的金銮上有五人坐着,当中席是无翌,左首夏惠和聂荆,右首无颜和明姬。无翌年幼,稚嫩的面庞纯净如玉石,此刻只顾眨着眼睛,一派天真。夏惠垂眸慢慢饮着酒,面色清冷淡漠,不察一丝情感。聂荆直直盯着夜览,神色忽晴忽暗,目中锋芒浅露,不知所思。
  
  明姬弯唇轻轻笑着,笑容一反往常的妩媚妖惑,凤冠霞帔下容颜端庄可亲,望向夜览时明似秋水的眸光微微闪动着,似是刹那有所恍悟。
  
  还有一人……
  
  面若凝霜,薄唇却略微勾起,看是似笑非笑、满不在乎的神情,只是凤眸却冷冽冰凉,目色黑暗得从所未见。
  
  一时仍无人说话,也无人注意到殿外悄悄到来的我。
  
  终是无翌年幼难忍,耐不住咳了咳嗓子,清脆的嗓音在空寂的殿里慢慢回荡:“夜驸马为贵国穆侯所求之事寡人会考虑……”
  
  “考虑什么?”无颜忽地出言打断无翌,轻轻一笑,横眸,“王上,莫非你忘了夷光大难之前已回绝了穆侯婚事。此事穆侯几月前已大告天下,如今再来求娶婚嫁,又是何意?”
  
  无翌眸光闪了闪,不吭声了。
  
  我闻言一怔。
  
  秦不思压低声音在我耳边道:“这晋国使臣究竟何意?竟敢在今夜请求婚事,不是有意添火让公主为难麽。”
  
  我默然,只侧眸看他一眼。秦不思低低垂首,道:“公主恕罪,奴不敢妄言了。”
  
  殿里夜览此时长声笑道:“那是不知夷光公主未死之前的事。鄙国公子穆情深一片,虽以为公主已死却痴情不改,为保公主名节事大,方无奈告知天下联姻未成一事。如今公主归来,公子依然倾心公主并欲娶她为妻再续前缘,更图结晋齐两国世代友好,请翌公恩准。”
  
  无翌踌躇,看着无颜:“二哥,这……”
  
  无颜悠然一笑,面色温和,言词却冷:“本侯原不知穆侯的情深就是如此。若我没记错,当初告知天下齐晋联姻未成时,晋国正有意结交北胡,穆侯也答应了娶北胡公主为妻,不知是也不是?”
  
  夜览笑了笑,不答反问:“莫非豫侯不知公子穆早在数月之前便断言拒绝了与北胡连婚一事?我家公子是至诚至信之人,既然情有独钟便断不会如世间其他男子一般,只会说,却根本不懂得去做。”
  
  我心中一惊,拢在袖里的手指紧紧一握,暗叫不好。我虽不知夜览今夜有此言此行究竟是真心为了晋穆求娶还是为我不平,抑或存心是要搅乱无颜的大婚,但他如今此话直直冲向无颜,摆明是讽他在楚丘之上话说到却做不到、有心负我一事。
  
  果然,再转眸看无颜时,他的面色再维持不了先前的从容,脸庞铁青,目光暗沉透黑,隐隐流转的锋芒凌厉犀绝,竟是杀机已动的愤怒。
  
  他今日忍得太久,承担得太多,撑到这一刻已属不易,偏夜览还得出言刺激他,怒火一旦引出,再回头便难。
  
  心里一急,我正要举步入殿时,一直不曾出声的明姬却柔柔笑起,劝慰道:“这既是夷光公主的终身大事,怕由不得你二人做主,争了何用?”
  
  无翌这时接话,道:“嫂嫂所言正是。不如待阿姐来后问问她的意思,若是她同意的话……”
  
  “她-不-嫁!”无颜又一次打断无翌的话,一字一字,冷硬如石。
  
  一言既出,满殿皆僵。
  
  我收回了迈入殿里的脚,忍不住连连退后三步。
  
  身后爰姑扶住了我,低声叹气:“既知如今,又何苦当初!”
  
  夏惠终于慢慢抬起头来,微转的眸光似冰水之色,幽凉而又深邃。满殿无人得知我的到来,唯有他凝了眸直直望向我的方向,嘴角弯了弯,笑容雪般冰寒,却丝毫不掩那炫目的美。我发愣时,他稍稍一挑眉,冲着我微微眨了眨眼,眉宇间尽是妖异至绝的得意之色。
  
  小舅舅,我服你计策不断,如今这一刻我才知借手与齐谋晋在明,是幌子,联晋谋齐却是暗,南梁既不可得便索性让它牵扯了东齐一起大乱……以财富换城池,让伯缭放明姬,原以为是聪明人各有算盘,却不知其中布局层层圈圈,真假不明,步步皆谋。
  
  天下博弈的棋局上,无颜与明姬的婚约前后背里纠缠不断,种种晦端暗潮皆藏其下,一步踏错,一个不慎,便是整盘皆输,且毫无翻身的可能。而这之前,无颜步步皆没错,甚至还将你数子。
  
  错只错在,利用明姬之人聪明地看清了她的欲望和狠毒,却没有看懂她的懦弱和深情。
  
  而如今你又把反败为胜的赌注放在我和无颜的感情上……小舅舅,怕只怕,你又算错了这一步。
  
  殊不知我也是狠心之人,南梁既入东齐版图,我即使放弃一切也不会再次拱手叫你夺去,更何况是还要赔上自己国家的盛兴危亡。
  
  不为其他,只因那人是我的无颜,而我是齐国的公主。
  
  我脑中思 索不停,心里苦笑不已。
  
  半日,我终是深深吸了口气,站稳了身子,挺直腰,略一昂头,眸光睥睨笑望向殿间,口中淡声道:“秦总管,劳烦您为本宫通传一声。”
  
  “诺,”秦不思轻声一应,随后便扯了嗓子,高声呼道,“夷光公主驾至明德殿!”
  
  
  满殿闻声死寂。
  
  而后诸人纷纷转眸看我,千双眼光如千道剑芒,齐齐直戳我的身上。
  
  瞬间,殿间私语低低响起,唏嘘短叹声不绝。
  
   我本就死而复生是为天下至奇,两次婚求无果是为天下至辱,再加今晚宴上前有夜览挑衅求婚,后有无颜强硬回拒,早在让秦不思通传时我便知自己今日的境地是 避无可避的尴尬和窘迫,然一步既迈出,我只能选择独站在那危危的浪尖上,承受着脚下无尽无止的浪起潮涌,承受着心中的割裂疼痛,脸上,偏偏还要表现得风情 云淡。
  
  
  缓步踱至金銮下,欲要行礼屈膝时,无翌却连忙摆了摆手,欢喜道:“阿姐免礼。你来了便好,正说你的婚事,寡人不知如何是好,想听听你的意思。”
  
  我直起身,蹙眉笑了笑,佯装惘然不解:“婚事?不知王上所指为何?”
  
  夜览走来我身旁,清俊的眉眼间隐有忧虑和浅浅的愧色。见我望见他,他抿抿唇,开口说话时那忧色和愧色刹那不见,唯余一脸淡定自如的笑意,堂堂然道:“穆侯欲娶公主为妻,命臣下前来求婚。”
  
  “哦,”我轻声一应,转眸看看明姬和无颜,略作不悦,“今晚是夷光二哥的喜宴,不知驸马是否觉得此刻谈这事似乎时机有些欠妥。”
  
  夜览声色不动,慢慢解释道:“本是诸位在等夷光公主到来,一时无事,臣下以为趁豫侯与明姬公主新婚提及此事更是让大家喜上添喜,所以才斗胆无忌,一时倒未思及有何不妥。”
  
  我拧拧眉毛,笑望着他。
  
  他直直看回来,眸光流转,脸上笑意瞬间又深了几分。
  
  彼此的意思此刻皆不言而喻。我要止了这话题,他却偏偏顺着话往下纠缠不休。
  
  想当初年幼时情同兄妹,此刻却是为了各国利益竟当众对峙如此,也是悲哀。他此举若是晋穆的意思,那穆侯之心虽情深我知怕也有待商榷,毕竟所提时间着实不对。若不是晋穆的意思……能让如此祸害留在自家权力中心任其为所欲为的,不是晋国危大,便是他危大却不自知。
  
  我低低一叹,笑道:“驸马只自顾自己料想结果,可曾想若夷光拒绝,那喜堂岂非要笼层阴影,坏了我二哥的好事,也再一次坏了穆侯的名声?”
  
  夜览垂眸望着我,轻笑,不以为然:“夷光公主的意思是拒绝?”
  
  我一扬眉,问回去:“你说呢?”
  
  夜览眸色一动,默了片刻,忽地却改了口:“也罢,稍候臣下当以国礼再求也无妨。”
  
  我笑而不语。
  
  夜览抱揖施礼,转身,回到自己的案席。

     我松口气,转眸看看四周,见銮下右首空着的席案正欲踱步过去时,一个声音却又将我唤住:“夷光公主,素闻齐国有俗,喜宴上亲者得给成婚者敬酒三杯,并予以 大礼相赠已示祝贺恭喜。小臣适才已见齐国王上向豫侯及我国明姬公主敬酒三杯,尊称兄嫂,并赠宝石以为贺礼,不知公主您,礼何在?敬何在?”
  
  我顿住脚步,回眸看着说话的那人,沉默。
  
  那人坐在前排,一身灰红色的锦袍,面容苍老清癯,目光无惧无畏地盯在我的脸上,神色间是丝毫不能退步的坚持和固执。
  
  秦不思低声提醒,道:“公主,这是前梁上大夫。”
  
  我微微一颔首,正待开口时,无颜却冷冷道:“夷光的礼物宴前已给过本侯,上大夫不必计较过甚。”
  
   上大夫起身躬腰,道:“豫侯明鉴。梁国虽亡,臣民百姓却不愿以亡国奴的身份侍于齐下,若齐王族不能给予我国公主充分的尊重和礼待,南梁百姓心会寒,也会 暗暗推算担心自己的命运——是否从此就低于天下其余诸国,是否从此再也不能抬头做人、尊严行事。夷光公主先前托病迟来小臣可不管,因她婚配不定一事扰乱喜 宴小臣亦可不问,但这婚事俗礼,若还不能一一做全,小臣实担心我国公主在齐国宫廷的日子,也担心南梁子民在齐朝下的生活。若是这般,南梁宁战死,不降亡。 ”
  
  他的话一落,诸南梁旧臣皆纷纷起身称是,请求豫侯明断。
  
  我忍不住冷笑,瞥眸看无颜时,他却神情不动,面容甚至较先前夜览挑衅时还稍有缓和,凤眸微凝,唇角轻勾,漫不经心的笑意下眸色诡谲变幻,似怒似喜,似悲似恼,别人看不清一丝一毫。
  
  我才发现他今日穿着绯色流纹的喜服,艳丽的色彩衬着那张俊美魅惑的容颜,顾盼之间的飞扬神采盖下了满殿的光华。
  
  一殿千人,独他最耀眼。
  
  只是他的肤色今夜却有往常不见的苍白,薄唇也浅得近乎没有血色,长长的眉毛虽舒展着,眉宇间却凝结着比蹙眉苦恼时更多的愁和恨。
  
  一殿千人,独我看出他心底此刻的伤和那蠢蠢欲发的勃然怒火。
  
  于是待他开口前,我先笑了,亲自去留给自己的那张空席案上执了酒壶,拿了酒杯,转身对南梁旧臣们道:“诸位不必如此忧虑。夷光自当敬酒行礼,明姬公主既嫁来齐室,便是夷光的嫂嫂,夷光怎能少了这些礼数。”
  
  诸人互视几眼,略一迟疑,仍站着不动。
  
  我侧身,满上酒杯,步上金銮,将酒壶放在无颜和明姬的席案上,捧着酒杯弯腰而拜,笑言清晰:“夷光愿二哥与嫂嫂姻缘美满。”
  
  言三次,次次锥心滴血。
  
  酒三杯,杯杯凉彻骨骸。
  
  酒罢仍低着头,两只手同时托起我的手臂,一手冰凉颤抖,捏得我骨碎欲断;一手温暖柔软,扶着我,缓缓站直。
  
  抬眸,却见明姬笑比花娇的容颜:“夷光有礼了。”
  
  我微微一笑挣脱她的手,不言。
  
  金銮下,上大夫仍是不罢不休:“不知夷光公主的贺礼是——”
  
  他的音未落,倏然殿里一阵阴风大起,吹得帷帐飘摇,满殿烛火一下皆灭。
  
  黑暗中,唯有我身上的绛月纱湛着微微寒芒,冰凉而又耀目。
  
  无颜拉住我低声道:“夷光你……”
  
  我推开他,只扬臂拂手掠过明姬的面庞,空中飘过一丝淡淡的花香,转瞬却不可闻。
  
  明姬大骇:“你……”
  
  我伸手捂住她的口,在她耳畔轻轻道:“别怕。我只要你给我真正的解药,今夜你还我解药之时,也是你方才中的毒解去之机。如何?”
  
  她一把扯落我的手,低声恨道:“恶毒!”
  
  “啊!”我低声笑道,“如此说来,我身中之毒原不是你做的?”
  
  她闻言轻冷冷一哼,不再吭声。
  
  事发突然且动作不大,灯火突然熄灭满殿的人也忍不住慌乱喧哗,此时唯有我们三人清楚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秦不思正高喊着内侍挑灯明火,殿侧却突然响起了一阵悠扬绵绝的琴声。
  
  琴声幽幽然,近在耳畔,又荡在远方,弦声铮咛似流水,音色滑逝如行云,静谧安宁,却又悲伤无助,带着痛入血肉的不甘和哀挽,凄凄然,冰冰凉,虽悄然,却又仿佛有着穿透天地间一切纷扰浑浊的力量,一丝一缕地,轻轻地,缓缓地,流入人心,扣人心扉。
  
  诸人不自觉地噤声下来,听着琴声,坐在原位静默不再动。
  
  好似已沉醉,好似还清醒。
  
  乐中之伤,疼入心神。
  
  少时,待殿里安静唯余琴音,方闻爰姑的声音在角落里慢慢响起:“我家公主,一舞幽昙贺豫侯大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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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9-07-11 00:10操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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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殿静寂。
  
  纵使灯火不明,满目昏暗,我也知此刻这殿里千双眼睛又都重新看在了我的身上。
  
  无颜的手紧紧握住我的指尖,十指相缠,冰凉的温度自两人肌肤间来回传递。他的手在不断用力,而我的手却僵硬着,仿佛已失去知觉。
  
   不知何时他终是放开了我,不知何时我就这般走下了金銮、步至了殿中央。四面孤清,唯我一人独立在黑暗中,长袖低垂若冷月寒光,裙裾逶迤如银练长泻,轻风 飞动衣袂,我只站着,动也不动,然那长长拽地的衣带飘髯却一缕一缕地悠然扬起,寒色幽芒笼罩周身似欲翩起舞的皑皑飞雪,一片一片,浪漫萦绕,在追忆,在挣 扎,在流连,在苦苦徘徊。
  
  在等待那乍然盛开的华美一瞬。
  
  一瞬,也是凋谢和枯萎。
  
  幽昙一现,只在刹那。
  
  我不知舞,不懂舞,不会舞,只知夕颜夜露下那拥有着绝美芳姿、苦心守候千年却唯求韦陀一顾的雪昙之苦。
  
  千年,也是我和他的羁绊和牵挂。
  
  
   爰姑的琴声愈发激昂澎湃,先前的凄婉悲伤全然不见,代之连绵不绝的缠绵和浓到极致的爱恋。心随声动,我下意识地抬眸,想要寻找到那双熟悉的凤眸。黑暗挡 不住他的光华,清朗如月光般的眸子在远处静静地注视着我,温柔的,悲伤的,疼惜的,自责的,深深的无奈,长久的铭记……
  
  看着他,我突地浅浅一笑,脚下终是迟疑地迈出一步,手臂微转,姿影旋飞如年幼记忆中樱花坠落的悄然和柔软。
  
  这不是爰姑所授的步法,只是舞随心动,因为我想起了年幼相伴的无忧时光,他的宠溺,他的爱护,无论我在哪,他的胸膛总在我的身后依偎着我,将我紧紧护在他的怀中不受一丝的伤害,更无谓如今独处空庭的孤独和寂寞。
  
  那个时候,那紫衣倜傥的绝美少年,朝朝暮春陪着我看樱花开、樱花败,媚阳柔风下,他微微凝起狭长的凤眸,总不忘在我耳畔轻轻呢喃着:丫头,二哥陪你一辈子,可好?
  
  那个时候,我总是笑得没心没肺,虽点着头,却全然不知他语中的承诺和依恋。
  
  那个时候,他在等我。
  
  
  琴声渐渐轻缓,音波相传宛若微风相送。
  
  我随乐也变了脚下步法。
  
  足尖轻点,危危俏立若窈窕蜻蜓颤伫初荷。拈指扣花,姿态妩媚似芙蕖盛放。
  
   后来他长大,容貌出众得惊羡天下美色,风流公子,位高权重,行径却狂诞不羁,言词犹是浪荡无忌,偏生如此,恰欢喜得一众红颜情深眷顾。长庆殿胭粉香浓, 嫔妃如云,多情公子流连温柔乡不知图谋奋起。那个时候,我总以为他已离我远去,心中也更无法将那群莺莺燕燕看得顺眼。那个时候,他总在故意疏离我,守礼寻 常的话语再不见幼时的痴缠和疼爱。
  
  然而四年前那夜太掖池畔,也是今日,我的生辰,明月清风下,他却带着微微醉意再一次搂住了我。那时他的怀抱和幼时不同,宽广厚实的胸膛,炙热如火的肌肤,熟悉的琥珀香气中隐隐夹带着陌生的成熟男子气息,闻得我一瞬脸红若烧。
  
  那夜一池荷花娇色正好。
  
  那夜酒醉的人用颤抖冰冷的薄唇细细勾画着我的面颊,嘴里痴痴呢喃着:丫头,丫头,我的丫头……
  
  那夜,羞愤成怒的我狠狠甩了他一耳光,而后落荒逃跑,整整一年不再敢看他的眼睛。
  
  他的目光是那般地灼灼深沉,宛若千丈之渊,我怕看多了,当真就此沦陷而没有救赎。
  
  那个时候,我隐隐明白了他的心,却又不敢懂。
  
  那个时候,他还在等我。
  
  
  琴声骤然停歇。殿间流转着余余回音,千人摒息无声。
  
  我的舞,却仍在继续。
  
  一阵风吹,带来远处液池上清浅芙蓉香。
  
  风钻入绛月纱,宽袖隆起似银色花朵叠瓣欲发,腰间缨络上铃铛轻轻作响,沙沙的声音宛若花瓣在夜下静静开展,裙裾飘扬,流曳丝滑,冷香郁结其上。娉婷起舞,请君记得此夜昙花恰放胜雪。
  
  眸间泪雾涌起,随着舞姿自眼角颤颤滴落。花上凝露,清澈照其魂,纯净显其魄。
  
  譬如我心。
  
  再几年后……
  
  如今的我,如今的他。一朝身世大白于心,他的情,我的恋,辗转反复,逃避顾忌,却终是忍不住执手相依。
  
  “纵若天下倾歌,亦不及你我携手。”
  
  国危家欲亡,狠心送我北上之前,那夜他抱着我,什么都不说,凤眸暗沉深邃,千言万语仅剩得这一句。这话他只说了一次,唯一却是永远,海枯石烂,纵是千年之诺,怕犹徒自遥望而不能及。
  
  为了这一句,我忍得,我信得,我等得。
  
  一世芳华,我甘愿为君倾心绽放。
  
  你要记得。
  
  心绪缈缈,神思遥遥,收足敛袖的刹那,系在发上的锦带无声而落,发丝随风舞至眸前,青丝尽逝,白霜已染。
  
  金銮上,那人仍停留在舞时迷恋热烈的眸光里顿时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骇和慌乱。待他闪身欲下来看仔细时,我却微微一笑,飞身掠过黑暗夺出殿门,声音轻轻传回只留给满殿宾客:“本宫舞罢礼尽,身子疲惫,先退不敬。”
  
  无颜,从今往后,是我在等你。
  
  你要记得。
  
  
  明德殿,灯火亮时,幽昙已绝。
  
  
  御风而行,茫然不知目的所在。待到体力真的耗尽到全身疲软而不得不滞足时,停下的那一刻,胸内陡地一阵气血翻腾,脚下一软,便跌倒地上狼狈地吐出一口血来。
  
  月光下那血色暗得可怕,显是毒已深入骨髓。
  
  我虚弱地笑了笑,想要撑臂起身,全身却提不上一丝的力气。
  
  远处丝竹声起,回眸望去明德殿,朦胧视线中光影交错迷离,想是酒宴已开,歌舞已起,隐隐约约地闻得诸人喧哗恭贺的声音。
  
  他没有追来。如此一想,我的心便立刻放松下来,人无力地坐在地上,此刻想要站起已是更加地难。清风撩起发丝拂至面前,我抬手轻轻摸过,雪白无暇的颜色,怵目陌生,却为我所有。
  
  “舞前青丝绕,舞后白发生……”我喃喃着,泪水一落,心道祖妃所言诚不欺我。
  
  眼前忽地一花,有人倏然靠近过来,过高的身躯背着今夜月光,在地上拉开了长长一个斜影。我低着头,宛若不知身外一切。
  
  “女娃?”那人轻轻开了口,声音颤微怀疑,满是不敢置信、抑或不愿相信的挣扎。
  
  这称呼天下唯有一人能唤我,我伸手擦擦眼,抬眸看向来人。往日艳丽张扬的明橙锦袍在月辉下蒙上一层淡漠孤寂的银泽,清俊的眉眼间妖娆褪尽,那双眸子紧紧盯着我,目色深沉疼惜,脸上的表情似痛苦不堪,又似悔恨和愧疚。
  
  我看着他,半日,方垂下脑袋低低道:“师父。”
  
  东方莫俯腰拉我,柔声责:“傻孩子,作甚么一人坐在地上?”
  
  我借着他手上的力颤颤站起身,疲惫得说不出话。
  
  东方莫扶住我,瞅着我瞧了半日,微微一叹,而后手臂揽过来,将我轻轻抱入怀中。
  
  “想离开麽?”
  
  我缩在他怀中无力点头。
  
  圈在腰间的手臂猛地紧缩,我还未反应过来时,东方莫已抱着我踏风飘行,迅疾朝靠近菘山的宫门飞身过去。
  
  “既想离开师父便带你走。随我回夏国,咱们不再住这贵殿宫廷,先陪师父过两年山野日子,等治愈了你的病再图后事,可好?”
  
  我一惊抬头,望向他:“师父找到解药了?”
  
  东方莫垂眸看了看我,眉毛一扬,道:“自然。我说过会治好你便一定会治好。师父可曾对你说过谎话?”
  
  我愣愣瞧着他,一时呆住无言,心中万般滋味齐齐涌上,堵得我想哭,又逼得我想笑。
  
  东方莫望了我一会,神色不解:“怎么?”
  
  我闭上眼睛,淡淡应道:“没什么,夷光多谢师父。”师父,你若早来几日……我摇摇头,心中苦笑不已。想必不是你不肯来,而是有人阻挠你,你不能来。
  
   耳畔,东方莫低低一叹,似是已知晓我在揣度什么:“别多想,乱世下能活命就是大幸。师父的身份你想必已知。我这人常意气用事,自问无能管好一国诸事,你 小舅舅他年纪轻轻地便被我过早推上了那水深火热的位子,他的苦处和无奈天下人都难及。至于伤了你他更是不想,你小舅舅自幼与你母亲关系最亲,若不是迫不得 已,他会比世上任何人更疼你三分。便说这解药,他是夏国王族里医道最深湛的人,若非他七日不眠不休地查阅典籍资料,谁人也不知这世上除了雪引草外西域原来 另有解药良方。”
  
  找到解药还要利用我逼迫无颜娶明姬?我冷冷一笑,不言。
  
  东方莫又叹气,接着劝解:“如 今师父不在朝堂,不管朝政,师父能全心只护你一个,你小舅舅却不能。乱世之下,为国为家为这天下谁人手段不狠不毒?纵是无颜那小子,谋图别人时又何曾手下 留过半分的情?女娃莫要忘记你身体里流着一半夏国王族的血,惠的用心和手段,你即使无法完全原谅,但也要学着体谅。如今离开无颜那小子身边也好,以惠雄 心、无颜霸心将来齐和夏终究对峙,免得到时你为难。”
  
  我闻言终于睁开眼看东方莫,半日,方轻轻喃喃着:“师父,我是齐国的夷光……我是无颜的夷光啊!”
  
  东方莫身子猛地一震,面颊紧了紧,神色有些不豫,却不再说话。
  
  “或许,我当初就不该心软留你在庄老儿身边。”
  
  夜风中,他恍惚念叨了这么一句。


     宫门外停着一辆华贵轩丽的驷马撵车。八名腰配长剑的紫衣护卫守在车侧,见东方莫来后诸人皆垂下头,靠在车门旁的护卫抬手打开门扇,轻声恭敬:“主君。”
  
  车里有人坐在特制的轮椅中正借着一侧微弱的烛火看着一卷厚重的竹简,墨紫长袍,玉般容颜,神姿闲散而又静谧,乍眼一看,让人疑似是浑然天成的宝石雕像。
  
  东方莫跃入车内,弯腰将我放在靠近车壁的软塌中后,方自己坐上一旁的木椅,倦怠地叹了口气。
  
  伯缭此时才懒懒放下书简,淡声道:“主君何忧?”
  
  东方莫看着我不言。
  
  伯缭转过脸来,目光接触我面庞的刹那双眉轻轻一蹙,旋即又舒展开,言笑说不出的惬意:“怎么?可怜的小丫头一下子气得白头了?”
  
  我直直望着他,眉毛挑了挑,笑得讥讽。
  
  再怎么可怜,又比得上你灭族无后可怜?
  
  伯缭目色阴阴,脸上却依然笑得欢快无比:“老夫生平最讨厌别人这样看我。丫头这般看我两次了,一次凤君山庄,一次今日。上一次的苦果你今日尝了,可怕你今日的苦果待到何日方收?”
  
  对我而言,生命里最坏的事已经发生了,还有何惧何忧?我微微一笑,看着他:“不怕。”
  
   伯缭眸光一动,笑颜若花:“丫头果然有趣。”言罢,他瞪眼瞅了我许久,忽地扬手扔来一方丝帕扑在我的面庞上,声音淡淡地:“不过小小折磨就哭成这样,言 词再厉害又有何用?好没出息!擦了眼泪,不要叫伤害你的人觉得畅快。既到今日这地步,你早该清楚你的苦难远非这般就能匆匆结束。道路坎坷,扶持者唯有你自 己,但若愈挫愈勇、愈伤愈笑,方无惧于天下,无敌于万人,无悔于终生。”
  
  丝帕自我脸上缓缓滑落,我听着伯缭的话,一瞬怔然。
  
  伯缭又看了我一会,方移开目光,抬手重新拿起书简,眸光专注。
  
  东方莫喝了口茶,揉揉眉,苦笑:“主父先生教导言重,女娃太小,且今夜已足让她伤心无措,怕是不能领悟。”
  
  伯缭卷了卷竹简,漫不经心道:“这丫头聪慧机灵得很,她明白的。”
  
  东方莫看看我,关心:“可有什么要带的,或者要交待的?要不要师父去把爰姑找来陪在你身边?”
  
  我摇摇头,屈膝,抱住胳膊将自己的面颊藏在臂弯。爰姑若跟我走了,无颜身边便没了任何人,连说一句真心话的人都没有,那他该有多孤独,多寂寞,多难过。爰姑不会舍得,我也舍不得。
  
  我想了一会,忽地记起一事,抬头,言道:“我给明姬下了毒,说今晚与她换解药的。”
  
  “明姬会给你真的解药?”伯缭凉凉一笑,睨眸瞟过来,冷冷道,“别告诉我你心慈到连害你之人也放不下,若要回头去救,老夫可当真失望了。”
  
  我弯唇笑了笑,忽地扬袖拂过去,花香自袖里散出,溢满车厢。
  
  伯缭皱眉。
  
  我一挑眉毛,面容静静地,言词淡然:“紫衣侯,不巧得很,你也是害我之人,不妨也尝尝中毒的滋味。”
  
  伯缭直直望住我,黑暗若夜的眸里沉寂一片。东方莫坐在一旁默默瞧着,并不作声阻止,也不出声劝解。僵持片刻,倏地,那容貌妩媚的男子眉眼间微微一松,红唇上扬,笑颜柔美动人:“主君,这丫头是你的徒儿?”
  
  东方莫一笑:“夷光调皮,这不过就是普通的花香。”
  
  伯缭执了执竹简,身子靠向后面,看着我,笑道:“以无生有,让敌人自落陷阱,而后一走了之,害对方寝食难安。妙哉,老夫甚是喜欢。”
  
  东方莫斜眸,看着他,目光微动:“先生的意思是?”
  
  伯缭敛敛笑意,一本正经地:“伯缭不敬,想夺主君师位,亲自调教这丫头,不知可否?”
  
  东方莫笑而不语。
  
  我冷冷一哼,拿丝帕盖了脸,扭过头朝里侧躺下。
  
  丝帕下,我偷偷弯了唇角,笑得古怪而又狡猾。
  
   不想闻名天下的第一谋士也会被我骗过。其一,明姬所闻花香的确是毒,今夜不解短期无碍,半年后她自会瘫痪下不得塌。其二……我既肯随东方莫离齐去夏,自 然内心算计不是如此简单。你们君臣谋略缜密,迫得我与无颜痛苦如斯,那我自幼学圣贤之道也深知礼尚往来的道理,去凤翔城看一看,游走历练一番也是好,即便 不搅得你天翻地覆,也学做密探给无颜得些有用的情报……
  
  正想着时,眼皮却不由自主地下垂,下垂,脑中困意顿起。
  
   耳畔闻得马鸣声,车厢摇晃一下,随即车轮轱辘响起。有人靠近我,在我耳边笑得快活无比,开口时,那声音又陡然变得暗哑阴狠:“怎么办?老夫素来喜欢先人 一步,你既心软不给我下毒,我便用些小伎俩叫你学学什么叫做真正的狠。这丝帕上的毒不仅能叫你贪睡,更会让你整整一月看不见东西,先尝尝当瞎子的滋味好 了。乖徒儿,为师教你第一课,出招前要懂得寻彼之意图,谋定而后动。明白否?”
  
  如此行为乖戾之人我生平第一次见,心中气结,却偏偏无力反驳。
  
  一旁东方莫在咳嗽,语气不忍:“主父先生,这……”
  
   “主君,若不让她真正地受过苦难,她便不晓利害。一月失明已是轻的,你若不想要今后她还被别人伤害到今夜这般痛苦不堪的境地话,便先不要心疼,”言罢, 伯缭顿了顿,忽又得意道,“放心,如何教导成才的法子我在兰儿身上探究甚多,此道最为有效。再说这一路无聊,她今夜也耗尽了心神,不妨让她多睡一会,权当 休息。”
  
  东方莫闻言咳嗽不止。
  
  我气得怒火中烧,一瞬甚至忘记了今晚所受的伤,待到怒无可怒时,我心神一落,终是沉沉睡去,再无所思。

      醒来。
  
  眼上蒙着轻纱,睁开眼,纱虽薄却看不清一丝光亮。我伸手摸摸身下,却不是睡前的那张软塌,而是另一清凉的竹塌。四周安寂,远处似哗哗响着流水急湍的声音,间或夹杂几声鸟叫,啾啾啼鸣空明清脆,宛若身在幽谷间。
  
  “师父?”我撑了手臂坐直,伸了手在黑暗中摸索不断。
  
  一只温暖的手握过来,五指缠住我的指尖,轻柔熟悉的嗓音在耳边响起,似是欢喜:“夷光,你醒了。”
  
  我愣了愣,而后倏地收回手,缩着身子慌乱往后挪,拿覆在身上的薄被盖住了自己的脸,低声道:“出去!”
  
  那人却固执地靠过来,手臂用力扯下我挡住自己的薄被,声音冰凉:“你不愿见我?”
  
  我捂住了脸,连连摇头。我不要见你,不要不要,天下人众,如今我最不愿便是你来亲眼看我落魄至此的模样……
  
  他沉默片刻,我正以为他要离开时,发上却一暖。他伸指在那里慢慢揉抚着,嘴里轻轻道:“对不起,晋国国乱,前些日子我被父王软禁在府中哪里也去不得,没及时赶到金城陪在你身边……对不起,对不起。”
  
  我一言不发打落他的手,翻身欲下榻时,脚下却一个落空踉跄摔倒在地。
  
  “夷光!”晋穆惊骇,语气痛心。
  
  “不许过来!”我厉喝,一人费力自地上爬起,跌跌撞撞地朝前走去。
  
  满目黑暗,桌子,椅子,那些无聊的摆设此刻通通成了我的绊脚石,我边走边跌,边跌边爬,口中高声嚷嚷:“伯缭!伯缭,你给我出来!师父,东方莫……救我,救救我……”嘶喊无力,伤痛满身,一路好不容易走去却触摸到一处墙壁,我握拳捶着墙,脚狠狠地踢去,却更痛了自己。
  
  转身欲再寻出路,却不妨靠入他的胸膛,身子猛地颤抖,我用力地推他,他却紧抱着我纹风不动。
  
  “乖,靠着我,歇一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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凤翔之诺
  
  东方莫回来的时候晋穆正在给我喂药。
  
  药很苦。
  
  吞下又一口苦涩粘稠的药汁,我不由得摇着头轻轻皱眉。
  
  “苦?”晋穆刚问了句,随后耳边便听得药碗落桌的清脆声响,“来,先吃这个。”
  
  我发愣时,唇边已多出块带着清甜果香的软糕。我一碰退缩,手指伸出小心地摸到那个滚烫的药碗,没待吹凉我便仰头将里面的药汁一饮而尽。
  
  对面人的不再出声,温暖的指腹贴至我的嘴角来,轻柔地擦着那边遗留的汁水。
  
  我没逃避,只低低一笑,问他:“穆侯,你可知夷光刚才喝的是什么药?”
  
  “穆侯?非要这般见外?”按在唇上的指尖微微一僵,晋穆慢慢收了手指,淡淡道,“叫我穆,很勉强?”
  
  “穆?”我挑了一下眉毛,笑声古怪得连我也觉得刺耳非常、刺心滴血,“不。穆侯……夷光刚才喝得可是安胎药。”言罢,我垂手抚摸着自己的小腹,用幸福而又伤人的语气再一次说给他听,缓缓地,温柔地,坚定地:“穆侯,夷光喝的是安……”
  
  “砰”一声瓷碗碎裂响打断了我的话语,我咬了唇,静静等着对面的人怒火爆发,然后拂袖离去,再不要回头,再也不要牵挂着我这个对他而言其实甚不知所谓、无情冷血的坏女子。
  
   眼前依然一丝光亮也没有,黑暗中,纵使我看不见也能感受得到他身上散发的骇人怒气和滚滚煞气。他一定是站着的,因为我坐着会觉得有股高山欲倾的巨大压迫 感。他一定是瞪眼瞧着我满目失望和鄙夷的,因为我感受到了周围气流倏然冰凉的寒和冷。那一丝决绝的味道,我是瞎子,我也知道。
  
  “该死的混帐!”他低低怒吼了一句,说出的字眼是我永远不能自那张温和俊朗的容貌下想象得出的粗鄙恶毒。转瞬他却又伸手揉了一下我的发,声音轻得似缈风,不带一丁点可让人察觉的情感:“别多想,好好休息。”
  
  我愣了愣,而后蓦然有冷风拂面,那人离去的脚步声沉重匆忙,门扇被重重一声打开,又被重重一声关上。
  
  我木然坐在那,良久,方呢喃着摇摇头:“恨我吧?讨厌我吧?……可是,千万不要再为我伤心难过了……好不值得啊。”
  
  话音刚落,我正要起身摸去竹塌时,耳边忽闻东方莫的嗓音响起,叹息着:“女娃,你可真狠得下心!抛弃你另娶他人的人你顾得周全,真心关心你陪在你身边的人你非得要伤他至深方才肯罢休。等穆小子哪日被你气得当真不管你、不记着你了,你哭着后悔的日子便也到了。”
  
  我直直站立着,默了半日方轻轻一笑,无谓地:“哭便哭吧,最近哭得还少?夷光如今唯关心一件事,师父何时能帮我复明视物?”
  
  东方莫长长叹了几声,耳边闻得衣衫飒飒声动,似是他自窗户翻入室内的动静。

     果不然,我转身时,一双带着清凉微苦药味的手靠近我脸前解开了那蒙在眼上的薄纱。东方莫在我耳畔轻声嘱咐:“伯缭此人你以后少去招惹,即便有机会见面也莫 要再用同情可怜的目光看他。他生平最忌讳别人觉得他可怜,凡这般看他待他者必死无疑。如今看在我和你小舅舅的面上,他连连饶你两命已是大幸。此人性格孤僻 偏激,加之生性喜怒多变,非正道之人,君臣之道可交,朋友之道便免了吧。”
  
  我撇唇,冷冷道:“我才不要与他交友。”
  
  “我是说晋穆和无颜。无颜那小子也罢,以后叫他吃吃苦头也好。穆小子那里你要多多提醒他,免得以后怎么被别人摆了一道却不自知。”
  
  我一怔:“师父以为他还会回来?”
  
  眼皮上突地有凉凉的液体敷上,东方莫的手指在那里轻轻地揉抚着,他道:“适才天上飞过黑鹰骑的讯号穆小子才出去的。他会回来的,你放心。”
  
  我闻言蹙眉,心道师父你怕是自信过了。想想,还是将话题移开:“伯缭即是那般的人,你还让他做夏国权重的紫衣侯?”
  
  “惠封的,非我。伯缭谋事多虑,谋权多智,是个百年难得的夺鼎股肱。可惜此人心机颇重,以我多年观察,他的所求远不止人臣这般简单。惠与他谋事,也是与虎谋皮,危机重重。”
  
  我哂笑一声,道:“惠公必没那样简单,与这般人处君臣,他早该备了制肘、留了后路。”
  
  东方莫低声一笑,不语。半日,他收了揉在我眼皮上的手指,拿银针戳向我的太阳穴,嘴里又道:“你的眼睛因哭得太多太久伤得不浅,我本正苦恼着如何治你,谁料伯缭来了这么一招,竟是帮了我让你的眼睛休息了几日几夜。如今复明已是时候……女娃慢慢睁眼,莫急。”
  
  我伸手遮在眼前,露出细微的指缝。而后方缓缓掀了眼帘,透过指缝望向外面。入目光线昏暗,竟是薄暮时分,房里摆设简单,一塌一桌一矮橱外加几张竹椅,桌上盏灯亮着,烛火轻轻摇曳,光影斜射地上,婆娑瑟瑟。
  
  我放心拿下手指,回身找了茶杯给东方莫倒了杯茶奉到他面前,笑道:“有劳师父。”
  
  自从那夜见到东方莫之后,他仿佛就一反嘻笑随意的狂诞作风,清俊的眉眼间总是郁结忧愁,往日的妖娆得意如今再难寻得。他定眸瞧了我一会,许久方接过茶杯,微微饮了一口后,又叹了声气。
  
  我心中关心,便问:“师父有事?”
  
  东方莫苦笑一声,满眸尽是为难不能启齿的挣扎。他摇摇头,道:“容为师再想想,想好了便与你说。”
  
  我皱眉,不解:“又与我有关?”无颜那边安稳娶了明姬,南梁暂时安定,天下四国最近也没什么过激的交锋争斗,再说我的毒也有了解药,还有何忧?
  
  东方莫喝着茶,眸光下落若有所思地看着我的小腹。待我有所察觉时,他却一瞥眼睛移开视线,言词轻松:“这里是师父在凤翔城外的居所,安全隐蔽,你先住着。师父会加紧制解药,待解了你的毒后,是留下还是随穆小子去晋国,抑或回齐,你自己看着办,师父不强求。”
  
  我想了想,点头。
  
  东方莫放下茶杯摆摆手:“我去药庐,你若闷了可来帮我整理药材和典籍。晚膳有药童给你做,待会送来。”
  
  我仍是点头,言道:“多谢师父收留。”
  
  东方莫做势拧拧我的耳朵,瞪眼:“这么客气?我是你师父!”
  
  我一笑无奈。
  
  
  东方莫的药居处在山明水秀的幽谷间。七八间不大的竹居建在半山腰上,药居周围种有成片翠竹,居后有潺潺清泉,妩媚青山。跳过清泉往远走几步便是一处沟壑,前有垂练瀑布,下有急流湍湍。
  
  夕阳西山,落霞犹带暑意,山间却清幽声凉。
  
  我站在高处扣指长长吹了一哨,远方的深林中有苍鹰闻讯飞来,流影一般的速度,而后倏然停下,静静地歇在我抬起的胳膊上,黄绿的跗蹠紧紧拽住我的衣袖,善意地用尖尖的嘴角啄了啄我的衣裳。
  
  “乖魅儿,你可是也想他了?”我用手轻轻抚摸着苍鹰亮黑的尾翼。它抬了赭色的眼眸淡淡瞥我一眼,低低鸣叫两声。
  
  我一笑,抬手将刚在房里写就的丝帛系在它的腿上,轻声道:“亏你一路能跟来也着实不易。你帮我把这信带到金城交给爰姑。千万不要让别人发现我的行踪哦。你的影儿也不行,可知道?”
  
  魅儿委屈着无力点头。
  
  我微微一笑,拍拍它头顶银白泛金的绒羽:“不伤心,熬过这些日子我们就又在一起了。”
  
  魅儿轻轻抖了两下灰褐羽缨,叫了几声,随着我手指轻轻一晃便展翅飞去了高远的苍穹间。
  
  我看着那黑影渐渐消失在空中后,方低低叹了一声,扭头准备回药居。
  
   脚刚抬又落下,我凝眸看着站在丘下抱臂仰头望着我的黑衣男子,一时失神。在余晖下湛着金丝光泽的黑袍寡绝沉静,衬得他的身影愈发修长冷漠。俊美英挺的面 庞上蒙着一层若有若无的怒气,颚下微有青色的胡渣,神色略显疲惫倦怠之累。双眸亮若粲星,盯着我时却似宝剑锐利的锋芒,仿佛要看入我眼中一路刺入心底的狠 绝残忍。
  
  
  “你……你怎地又回来了?”我颤声,此刻再看到他心中说不清是什么滋味。
  
  晋穆微微勾唇,纵身一跃跳上丘顶,逼近我面前,垂眸别有深意地盯着我,却不说话。
  
  那眼神凉得彻底,伤得彻底,隐隐约约的还带着一丝悔意和恨意,一抹说不出的玩味和厌恶,看得我几乎无所遁形,只能故作镇定地回视他,嘴角本淡淡笑着,而后笑意越来越僵硬,直至我再也笑不出来,他方冷冷一笑止住了沉默:“你好啊。”
  
  我闻言一愣。
  
  他抬手抓住我的手臂,紧紧地不放,直掐得我骨头都痛了,他才沉声道:“他如此待你,你还不放心给他通风报信。我以为你离开金城是彻底明悟了,原不知你是存了这般心思,故意来夏探听情报告与他知!”
  
  那不过是我给爰姑报平安,让无颜不要再为我担心、放手做事的信。我听得虽糊涂,却还是轻轻一笑挣脱他的手,点头,应承不讳:“是这样又如何?我是哪国公主你难道不知?”
  
  晋穆眸子一寒,脸上笑意却愈发明媚如骄阳:“哪国公主?你现在是我的夫人。翌公与豫侯皆答应了本侯求娶一事,从此刻起,你已是晋国穆侯夫人,此身份再改不得!”
  
  我的心骤然一缩,怔住当地:“你说……你说他答应了……”
  
  晋穆略一颔首,而后静静地不语,只定睛看着我,目光复杂得连我也难分清那里面究竟是恨多一点还是痛多一些。
  
  我吸吸鼻翼,抬了抬头,不想再流泪,也更不想在他面前流泪。
  
  我微笑,道:“既如此,请穆侯求娶国书。”
  
  晋穆随手探入怀里取出一份明黄丝帛扔入我怀中,淡淡道:“你自己看看。黑鹰骑刚送来。”
  
  手指颤微着轻轻拉开卷帛,只一眼,便是独属于我天地的倒垮沉沦。眼前一黑,脚下无意识地退后一步,手臂却被晋穆拉住,抬眸,却见他皱眉看着我,面色青得吓人:“后面是悬崖。再若掉下去,我不会……”语顿,他神情一变,不再言。
  
  他如今是嫌弃我了。我抿唇笑了笑,蹲下身,抱住自己,笑声愈来愈大,苍凉彻底,悲哀彻底。
  
  无论如何,那人也不能在此刻推我出去!无论如何都不可以,不管他有何难何苦,为何所困,为何所欺,他伤了我的心,却不能这般叫我心灰心冷,心恸心死!那国书不是假,那玺印不是假,那飞扬跋扈的字天下唯有他能写出,那不是假!
  
  晋穆弯下腰,挑指抬起我的脸,目色黑暗如夜:“那个抛妻弃子的混帐,我发誓我今生都饶不了他。”
  
  我冷冷一笑,抬手拿开他的手指,微微往后挪了挪身子,却不料脚下一空,身子后仰,直直下坠。蓦地,人轻飘飘如落云上,四周花香扑溢,坠落的刹那,心竟是前所未有的放松。闭上眼,发丝轻柔地抚上面颊,仿佛丝滑的绸缎般,轻轻掠过眼殓。
  
  山虽不高,我若不提气用轻功,必死无疑。
  
  可我不能死。不甘不愿。不甘不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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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正待提气时,腰间却陡然多出一双有力的臂膀紧紧将我抱住。我睁眸,正对上那双看着我无比焦急痛心的眸子。坠崖不过眨眼的瞬间,他却又跟随下来。
  
  “不是说不会再救?”
  
  “我是这样想。可是心已经动了。爱了,痛了,深入骨髓,放不了手,”说话的时候,他的身子在颤抖,面色因苦痛而苍白非常,“孩子不要,我娶你。我们重新开始,好不好?好不好?”
  
  我望着他,半响,方摇着头轻轻一笑用力推开他,自己在空中旋身转了个圈,稳稳落在山脚河畔。
  
  “穆侯若觉得委屈,觉得夷光配不上,大可明宣天下另择佳偶。夷光也不是被人抛弃了一次两次了,此辱累加如山,早已不放在心上。夷光之事本不欲累及穆侯卷入漩涡,如今害你痛苦……”我声音颤了颤,吸了口气,继续道,“夷光唯有歉意和无奈,请你放手。”
  
  因为我,当真不愿再伤你。被伤何痛,我再清楚不过。
  
  音落,身后却良久无动静。
  
  我忍不住转身去看,回眸的刹那那黑衣猛地贴至身前,一只手有力地握住我的腰,一只手绕至我身后按住我的后脑,迫我抬了脸,一瞬,他俯面下来,狠狠吻住了我的唇。
  
  他像是被关了许久的困兽,动作霸道凶狠,任凭我捶他推他,他却动也不动地咬着我的唇,直咬得我嘴角溢出血丝流入两人的口中他也不管,火热的舌尖用力抵开 我的牙关,缠绕着我的舌,拼命吮吸着我嘴里还未散去的雪莲幽凉,支撑着我后脑的手在不断不断使力,细小的胡渣扎在我的肌肤上,几分生生的疼。他在用尽力气 吻着,吻得深入,吻得绝望,吻得缠绵而又苦涩不堪。

     气息交缠亲密,这一刻我却分不清爱和恨的界限,抑或无爱,无恨,那我和他之间又剩下了什么?
  
  我心中疼得早已呼吸不过来,捶在他背上的力道在逐渐减弱,渐渐地,手臂垂落。眼睛眨了眨,泪水落下来,雾气迷朦了眼前他的面庞。心中在滴血,身子在不断地发抖,脚下无力,直软得我欲倒地。
  
  他用力扶住了我,泪水沾湿他面颊的那刻他不再吻,只是嘴角依然贴在我的唇边,轻轻道:“夷光,不要再推开我……我若当真走了,你就会孤苦伶仃的,我不舍得。若你执意要孩子,我……我养。”
  
  我闻言心神猛震。究竟是怎样的情才能令他说出这般辱没他穆侯身份、舍了他骄傲自尊的话?我想不出来,是因为我第一次遇到的缘故?
  
  我伸手欲推他,却不妨腹中绞痛钻心。我禁不住低低呻吟了一声,痛苦地皱起眉,伸手按住小腹,费力地弯下了腰。
  
  晋穆低喊:“怎么了?”
  
  我疼得直吸冷气,却说不出话。
  
  他横抱起我飞身跃出去,口中安慰道:“莫怕。你师父在……我在!”
  
  那个怀抱一如既往地温暖宽广,小的时候坠崖是他救我,如今身边仍只有他。为何我每次生命垂危的时候在我身边的永远是眼前的他而不是我心里的那人?虽痛极,我却仍忍不住发笑,昏去前最后一眼看得那青天瞑色,脑海里浮现出的竟还是那人深情不悔的容颜……
  
  无颜,你真的好舍得……
  
  
  睡去不知多久。
  
  昏迷中,只觉脑子里空茫一片,所有的思绪都化作了隐约模糊的缥缈白线,一丝丝,一缕缕,愈荡愈高,愈离愈远。哀伤悲痛离去的刹那,也好似带走了我所有的喜笑颜开的理由。
  
  我仿佛只站在远处静静地望着,欲去挽留,却又心死无力。
  
  模糊中,依稀有一个小小瘦弱的孤单身影。那般陌生,陌生到见所未见,却又偏偏牵连了我所有的神思,亲切的,贴近的,仿佛是世间最紧密最难舍的感情,让我不由自主地想朝他靠近。
  
  欲靠近,他却越离开。
  
  他那别扭而又孤零零的可怜样子,纵使我瞧不分清,却也难受深深。
  
  “孩子,”不知怎地,我竟这般唤他,嘴里柔声哄道,“乖孩子,回娘亲这边来。”
  
  他却笑,轻轻的声音诉尽稚嫩的感伤和童真的无奈:“娘亲……要不起孩儿了。”
  
  “怎会?”我一言泪下,心酸心疼,只知使劲力气跑过去,俯身紧紧抱住他,连连安慰着,“娘亲怎会不要自己的孩子?娘亲怎会那般狠心?娘亲不会,不会,不会的……”
  
  幼小冰凉的指尖抹上我的面庞,轻柔擦去我泪水的瞬间我开始知道,我的孩子,等将来长大了定是个孝顺懂事的好孩子。
  
  于是心怜心喜,我抱住他,更不愿放手。
  
  “娘亲,”他低低开口,小声地,语气怯怯仿佛已孤苦无依,“可是爹爹不要娘亲了,娘亲……也要不起孩儿了,对不对?”
  
  我闻言心恸,僵住的那一刻,他却趁机挣脱我的怀抱逃开。
  
  “娘亲不必伤心,今生若不能做你孩儿,下辈子……”
  
  下辈子?
  
  我一惊抬头,却见那模糊成一团的弱小身影已飘忽而去,我伸手欲捉,他却调皮地咯咯一笑逃离我的指尖。
  
  “娘亲,记得下辈子……”
  
  恍惚中他迷失白雾间,声音清脆传来萦绕耳畔,我听着,只觉随着他叮嘱言词入耳的时候心在一片片地碎裂。脚下动不得,我倒在地上,无神,胸中漾起痛入血液的殇离之难舍难断。
  
  下辈子?下辈子要待何时?
  
  我的孩子……
  
  无颜,我们的孩子!
  
  我抱臂无助地哭泣,想要狠狠地捶打自己却又无力,想要高高地嘶喊尖叫却又无声,泪水掉落不断,湿衣冰冷,寒气入骨肆虐窜行,冻得我神思似被冰封。
  
  朦胧间,有人弯腰抱起我,用温暖的手掌慢慢抚摸着我的发,用低柔的声音在我耳边轻轻呢喃:“夷光,若有一日我说不要你陪了,那定是假话,不是我心里所想。你要记得等我,站在原地就好,我一定会回来找你。记住了。”
  
  我闻言抬眸,却瞧不清那人的模样。
  
  “记住了?”他再问,语气急切激动。
  
  我直直盯着他,冷冷笑着,不言。
  
  他低下头来,额角抵住我的发,柔软温热的鼻息轻轻拂在我的脸上时是那般地真实:“丫头,你是不愿,还是不信?”
  
  我缓缓摇头。
  
  圈在身上的手臂逐渐用力,我忍不住颤抖,挣扎着想要离开他。即便不要我陪,你也不必下国书嫁我于晋穆,如此这般,至我何地,至你何心,至他何颜?
  
  “记得等我……”他软下声,似嘱咐,似乞求。
  
  我神思微摇,正待问清他嫁娶之事时,他却又陡然不见。
  
  满目仍是迷离,浑浑噩噩,不知所在。
  
  飘行不定,踟躇徘徊,许久,当我悲伤地感觉到自己的生命仿佛就要这般耗费而尽时,指尖却一暖,有人在雾瘴间找到了我,握住我的手,一言不发地带着我渐渐脱离那层我跃不出的浓雾。
  
  “去哪?”我痴痴地问。
  
  他不答,指下用力,嘴里低低道:“夷光。”
  
  就是这样的呼唤,一声长,一声短,一声不舍,一声难忘,好似带着穿破灵魂之隔直直唤入我脑海的魔力,就像当初楚丘之死后那般,那不断呼唤我、深沉微哑的嗓音中,有痛相随,有苦与共。
  
  
  睁开眼,入目光线昏暗飘摇,窗外漆黑一片,雨声淅淅沥沥轻响不断,凉凉的水气绕得竹舍愈发清冷。手被人握得紧紧,我侧眸,瞧见身旁斜靠竹塌那人疲倦不堪的容颜。
  
  鼻息悠长,仿佛已然入睡。
  
  往昔俊美温润的面庞已然失去那飞扬得意的神采,脸色隐隐发白,瘦削下去的双颊在晕黄的灯光下浅浅勾勒出一个愈发孤峭刚毅的弧度,长发凌乱披散在肩,黑色的长袍衣襟微微敞开,模样看上去既狼狈又困苦。
  
  我看着他,久久移不开目光。
  
  他是何苦?非得要我欠他情义深重得不堪背负,非得要我到了面对他已然到了心乱如麻、纠缠不清的地步,他才能满意?
  
  我闭上眼眸,轻轻叹息。
  
  腹间依旧隐隐作痛,牵动着我的心也阵阵绞割般地疼。此刻我不去按脉也知,我那孩子,他定是狠心不要我离开了。
  
  有我这般的娘亲,有无颜那般的父亲,出生在这个乱世,是他不幸,是我不幸,也是无颜的不幸。
  
  可惜孩子的父亲未曾闻喜,更可恨他无法得知丧失之痛。但,只要我一人承担,或许也好。他有他要担当的,那些比丧子之痛或者更深更重。
  
  说无颜舍得,我何尝又不是?
  
  我抬起空着的那只手,缓缓抚上小腹,一遍遍,一遍遍,动作轻柔得仿佛我的孩子还在那里,慢慢地成长着……
  
  泪水自眼角无声滴落,我闭紧了眼眸,虽是最难处最难受的境地,我却残忍得不愿让自己再软弱一分一毫。
  
  越软弱,越易受伤。道路坎坷,扶持者唯有我自己,我只能选择愈挫愈勇、愈伤愈笑。
  
  我虽憎伯缭为人,却也知他这话是在真正地提点我。
  
  智人一语,谶言千机。


     挥袖拂开沉睡散轻轻抚过晋穆的面庞,扶着沉睡过去的他躺上竹塌,我费力地起身,双脚落地的刹那身子虚弱得直叫我摇摇欲倒。
  
  伸手扶住竹椅,待平稳了呼吸,我提气运转周身,自怀中取出恢复体力的药丸吞下后,方踱步去一旁拿丝帕湿水覆上面庞。
  
  冰凉的水意渗透肌肤,激我的神思顿时清明。
  
  我回头瞧了瞧睡着的晋穆,想想,还是自长袖里取出一方干净的丝绢湿过水,而后走去塌旁缓缓擦上他落魄疲惫的脸。
  
  容颜年轻俊朗,紧蹙眉宇间的烦恼忧愁却早不是我们这般年纪可以承受得起的。
  
  乱世下,王族中,任谁都是这般。
  
  想起他说过前段日子被他父王囚在府中,我心中一恻,忍不住伸指欲去揉平他眉间的褶皱。
  
  指尖刚触及他的肌肤时,睡梦中的人却轻轻一动,手指伸来握住我的手腕,呓语模糊:“夷光……”
  
  我闻言愣了愣,手要缩回时,他却拉住不放,剑眉一时拧得更紧,薄唇轻抿仿佛已有怒气和急意。
  
  我叹口气,只得倚在一旁,任他握着自己的手,静静地不再动弹。
  
  房里,烛光嗤然一裂,爆出一个绚烂的火花。
  
  我凝眸看着窗外瘦竹浓浓压上白纱的厚重阴影,想起远在金城那个爱竹爱酒爱美色的风流公子,一时黯然。
  
  今夜,不知他过得如何?
  
  
  半日过去,晋穆已然睡熟。我小心地挣脱开他的手,替他拉好敞开的衣襟,刚盖上薄被时,门外响起了一阵细碎的脚步声。
  
  门扉被人轻轻敲响,清灵尚带孩童之气的声音在外小声响起:“夫人可是醒了?”
  
  夫人?我一怔,垂眸看看榻上的晋穆,哑然。
  
  “夫人……”待她再要开口时,我走去开了门。
  
  门外站着个撑着素绢竹伞的小姑娘,十一二岁的模样,瞳眼晶亮璀璨,肤色白皙细嫩,衬着一身飘逸白裙,黑夜里,那容颜清秀非常。
  
  “主君说夫人今夜想必会醒,特让迟风来请夫人去药庐,说有要事和夫人相商。”
  
  她口中的主君想是东方莫,我回眸看了眼晋穆,也不出声,只微一颔首,轻轻扣好门随她离开。
  
  迟风另带一把伞,见我就这般孤身行走任雨淋着,忙撑开伞塞到我手里,望向我时神情关切:“夫人昏睡七日方才初醒,身子必然虚弱,怎能这般淋雨?”
  
  我微微一笑,垂眸看她,问:“谁人叫你喊我夫人的?”
  
  “主君说你是穆公子的夫人,你身患难治之症,公子带你到药居治病。难道迟风叫错了?”迟风迟疑,眸光飘向我住的竹舍。
  
  我心中既尴尬又觉哭笑不得,她这般一问,倒叫我无从答起。
  
  我道:“别叫我夫人。我是你主君的徒儿,你叫我姐姐便可。”
  
  “姐姐?”迟风打量着我,面色困惑。
  
  我看着她抬眸瞧向我奇怪微闪的眸光,心神一动,这才记起自己是一头白发……我苦笑,伸指揉了揉眉,也不愿再解释,只轻轻道:“走吧,去药庐。”
  
  迟风低低一应,也不再多问,转身带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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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雨夜,山间安寂。
  
  药庐里灯火明亮。
  
  行至药庐前,迟风止步:“主君只传姐姐一人,药庐是禁地,迟风先退了。”
  
  我点头,将手中的伞交还给她。
  
  门扉半掩,普通至极的环境看不出被称之为禁地的森严厉害在何处。我推门入内,随手关上门扇的刹那正待唤一声“师父”时,抬眸,却见端坐屋里层叠竹简间的却是一个身穿白衣、容颜清冷似雪冰凝的年轻男子。
  
  “惠公?”
  
  男子闻声回眸,放下手中执握的竹卷,看着我,言词冷冷:“怎么,不愿叫我小舅舅了?”
  
  不称寡人自称“我”,看似亲切,但那眸子里流淌着的依然是让人瞧得冰凉入骨的寒气。
  
  我抿抿唇,望着他许久,不作声。
  
  他撩了长袍站起来,身形高大,加之雪衣和一张冷俊孤寂的面庞,靠近我时愈发压人心境。“你师父,也是你的三舅父、我的三哥,他为你出山寻药草去了,明日回来。”声音淡淡的,不觉喜怒。
  
  我“哦”了一声,言道:“既如此,夷光先回去了。”转身欲走。
  
  “我没说准你走,你敢离开?”威严冰凉的话语在身后响起,低沉的嗓音,入耳摄人心慌。
  
  我深深吸了口气,轻轻一笑,道:“敢问惠公还有何事命下?”
  
  夏惠此刻倒默了一下,再开口时语气莫名一软:“坐下,我想和你谈谈。”
  
  我侧过身,瞥眸看了他一眼,顺从地走去一旁的椅中坐下,干脆地:“说吧,夷光听着。”
  
  夏惠缓步踱来,垂眸望着我半日,不言不动。我蹙眉抬眸,却见他复杂飘忽的目光,似迟疑难定,又似带着一抹隐隐的愧疚和不舍。
  
  “惠公有话,但言不妨。”我忍不住开口打破沉默。
  
  “孩子没了,是那碗安胎药的问题。”他低低出声,却惊得我差点跳起来。我怔了片刻,手脚发凉,待要站起时他却垂手将我按住,冷冽的眸色一瞬柔软,盯在我的脸上,似决绝,又似痛心:“不必怀疑你师父,药,是我下的。”
  
  “你!”我又恨又气又伤心,忍不住一掌挥去重重拍在他的肩头,冷笑,“你……你好哇,你究竟是不是我的舅父?接二连三,你到底要折磨我到什么时候?”
  
  我大病初愈,掌力无劲,拍过去他纹风不动,只是那犹带冰雪寒芒的目色逐渐严厉下来,紧紧望住了我的眼睛。
  
   夏惠道:“那孩子本来就要不得,你师父明白却心软下不了手。你如此聪明,难道一点也不知晓其中利害?且不说那孩子因你体内瘴毒本就羸弱不堪,纵使生下也 会夭折,不仅如此还会累你半生身体病弱,难以痊复。只说那孩子的身份,生父是自己母亲名义上的堂哥,世间没有遮掩长久的秘密,他的身世一旦揭晓便是奇耻大 辱,你让他何存何处?豫侯说是爱你至深,却连一个婚约都许你不得,为他受苦受屈你何苦何求?”
  
  夏惠一口气说完,见我茫然无言,他 长长叹息了一声,又忍不住劝道:“再说如今你将嫁晋国穆侯,即便他心胸宽广得可容下那孩子,你能安心?襄公不会怀疑?想必你也知道襄公是何等人物,天下心 狠手辣最厉害者非他莫属,晋穆实是他最宠的儿子,纵是储君之位暂不给他,纵是囚禁他不得自由,却也是费尽心机地在保他周全不受一丝折损。你连连累晋穆至如 此难堪的境地,那襄公早不知对你成见如何,你却还想着要带那无颜的孩子稳居晋国?”
  
  我冷笑,言道:“我何时说我要嫁晋穆,我何时说了?”
  
  “晋穆此人,你不嫁,也得嫁,”夏惠吐词落音,字字清晰掷地,霸道得不容他人一丝反驳的余地,“丫头你不要太任性……”
  
  话未完,门陡然被风括开,满室药香腾绕而起,草叶飞乱,有青影夹风而入,彩色长鞭在摇晃的灯花下凝成一束犀利光芒,直直抽向夏惠的方向。
  
  夏惠不闪不躲,扭头时,面色寒如冰石,眸色凌厉。
  
  他刚挥袖欲挡那鞭影时,我赶紧起身护在夏惠的身前,低喝:“爰姑,不得放肆。”
  
  无论心机还是武功,爰姑怎是夏惠的对手?这鞭若打下来,只能是苦了爰姑。
  
  鞭影将落脸庞被她险险收回,门扉又关,适才大风下灯火歇了一半,唯余的一半轻轻飘荡着,阴影浮浮,照得一室药草铺地的景象更显凌乱。
  
  魅儿拍翅站在门口处,见我望过去时,它眸间略有愧色,低了头轻啄地上的飞屑草药。
  
  爰姑伸手拉我入怀,哽咽声轻微:“公主倒狠得下心,竟这般无言离我而去,若不是魅儿回来送信,若不是我的轻功还未荒废,是不是你今生都不愿再见我了?”
  
  我忍不住流泪,默然不说话。
  
  爰姑的手在我后背轻轻抚着,声音伤感下去:“你和无颜……还有我那可怜的孙儿……公主,你们这般折腾当真是想要爰姑的老命不成?”
  
  我依然不语,只推开她,凝望眼前那张熟悉的面庞时,却陡然发现几日不见,她却又苍老不少。鬓角花白,容颜倦怠。
  
  “爰姑……”我低叹,无奈,“对不起。”
  
  爰姑望着我,半日,她又侧眸看了看一旁不再出声的夏惠,开口时声音颤微:“公主,你当真要嫁晋穆?”
  
  我不言。
  
  夏惠冷道:“豫侯已然做主答应,聂无爰你还不知?”
  
   爰姑惊诧,面色苍白,笑意苦涩,许久,她方能说出话来:“好,好好……原是这孽障狠心伤你……他天天舍了新婚的妻子住来疏月殿,几日几夜地不睡觉,一旦 闭眼,梦里都在喊着你的名字,我只当他与我一般找你发疯,念你发狂……可我却不知,却不知他在私底下却做了这般的事。”
  
  我闻言一僵,只觉脑海中空茫一片,昏睡时梦里那人抱住我嘱咐叮咛的话语再次回现思绪中,我愣了片刻,倏而,我抽离被爰姑握住的手,轻声道:“爰姑,你回去吧。”
  
  爰姑失色:“公主?”
  
  我凄然一笑,心痛,心落,心伤无痕:“无颜,他此刻才是真的苦。你若再离开他,他会比我更孤独。”
  
  “那你……”
  
  我看了看夏惠,眸光忽然一定:“我……我自然也有我要去完成的责任。”
  
  爰姑怔然。
  
  夏惠望着我,唇角慢慢勾起,眸色欣慰,笑颜倾城绝美。“丫头,”他轻叹,拉住我,柔声道,“明日随小舅舅回凤翔城。”
  
  我一笑不语。
  
  我会听无颜的话等他,却不能站在原地不动。
  
  站在原地不动,便唯有被人欺负算计的份。我无辜赔了心伤,赔了三年,赔了我的孩子,我怎能甘心,又怎能不学聪明,怎能不知为自己、为齐国学会谋算反击?
  
  尤其面对的人是你,我的小舅舅。
  
  
  雨夜虽难行,我却执意将爰姑送离药居。
  
   我也没再叮咛她不要告诉无颜我在哪里,因为我知道即使他现在知道了我的行踪,他也不会抛下一切来寻我。我只是吩咐爰姑千万不要将孩子的事告诉无颜,既然 那孩子来去如此匆匆,是喜是哀已纠缠得太不分明,痛苦我一人受便够,他要愁、要忧的事远比这些来得令人头疼烦恼,我若懂事,便该知道如何为他分忧。
  
  如今伴在他身边的不是我。那么即使能做一点点,也是对那遗憾的一丝弥补。
  
  纵使将来再难携手,却也不至于两相埋怨。
  
  纵肆的马蹄声踏响静夜,眼看爰姑的身影渐远不见,我才轻轻弹指驱走歇在我肩头的魅儿,撑着伞,走回我住的竹舍。
  
  
  房里安静,可是那人却已醒了。
  
  先前他披散的长发已被溢彩的金冠束起,身上原先那件黑色长袍也被换去,此刻他金衣粲然,烛火下那袭华贵的衣料湛出耀眼光芒,衬得屋里的光线似是顿时亮了几分。
  
  我站在门口,撑着伞,略略起疑。
  
  “沉睡散麽?”他勾唇笑,懒洋洋地倚在竹塌上,看着我,“对我无用。不过当时你既醒了,我想多日劳累也是该睡一会的时候了,对不对?”
  
  我尴尬无言,痴留门外。
  
  雨气清寒,沾衣湿润。
  
  他低低一叹飞身跃出抱我回屋,关上门,取过伞扔在地上,拉住我坐回塌边,轻声道:“既知身子不好,还这般不爱惜自己?雨水湿寒,可对你刚……”音顿,他眸色一闪,自知失言,不再语。
  
  我看着他。
  
  “还伤心麽?”他问。
  
  我神色一黯,手指不自觉地去抚小腹,触及衣裳的刹那又猛地握拳缩回。我轻轻摇了摇头,垂眸不言。
  
  他沉默片刻,忽而站起身,在不大的屋子里来回踱了两步后,身形一止,问道:“你……愿意和我回安城麽?”
  
  我一惊抬眸,望着他的眼睛:“你要走了?”
  
  “晋国事多烦乱。我已经出来太久了。”他伸指揉揉眉,直言不讳。
  
  “你父王不是将你……”眼见他斜眸睨眼瞅着我,我识趣地停住不语。
  
  他却微微一笑,看似一点戒备也没有,言道:“父王囚我不过是计,目的是要看清晋国国内那些不安分的人的真切动向。”言罢,他想想,忽地一勾眸,笑意深深:“貌似利益分图,煞是热闹阿。”
  
  我抿唇思量一下,道:“你和夏惠关系不错?”
  
  晋穆冷哼一声,眸色忽凉,脸上笑意却愈发地诡谲难辨:“世人还当我和豫侯关系也不错,你认为呢?”
  
  我闻言心寒。
  
  你果真早就意图东齐。
  
  念光沉落,我挑了眉,弯唇轻轻一笑,起身倒了杯茶给他。
  
  “我随你回晋。”
  
   他抿唇笑,脸上声色不动,只是缓缓摇了摇头,叹息微微。指间,茶色澄碧,茶气茵氲。他慢慢饮了口茶,放下茶杯的那刻他眸色忽而一亮,手臂一伸揽我入怀, 温暖的指尖自我发上轻轻抚过,唇贴近耳畔来,呼吸温软,话语低柔:“夷光,我不管你答应是真是假,抑或为了其他。但只要你跟我走,给我一年时间便够。一 年,我定叫你看清所有人的真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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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9-07-11 00:16操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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邯郸冰释


  次日清晨,雨歇。

  昨夜迟风说我昏睡了七日,想晋穆这七日定然陪着我诸事耽搁。竹舍里不大的桌案上堆积的奏折密报满如小山,晋穆皱皱眉,淡声说无法,只得挑灯熬夜阅完。

  我原打算研墨奉茶陪在他身边,却不料只坚持了片刻便忍不住趴在案上又睡去。当我醒时,人已躺在竹塌上。彼时窗外天色已亮,房里灯火仍摇曳起伏着,睡前桌案上那些封存完好的帛书几乎全散了开来,那金衣身影却依然稳坐案前,手臂微晃,似笔下正书写不停。

  我轻轻下榻,洗漱好后去把窗子打开,吹灭了屋里灯火。

  山间空气本就幽凉舒爽,雨后晨曦更是清新美丽,殷红朦胧的光晕衬着郁郁青青的高山,一弯凝彩,好看得宛若有朱桥横空。药居外翠竹箪影,嫩绿的叶子上尚未散去的雨珠闪耀朝霞下,点点晶莹璀璨。暮夏时节,偶尔两声蝉鸣叫自远处飘来,夹入哗哗的瀑布声中别见一分淡缈悠然。

  我站在窗前闭眼深深呼吸几下,自觉灵台清醒后正待转身时,睁眸,入目却是那不知何时已然靠近身旁的金色衣袍。我抬头去瞧他,只见那张俊美的面庞上脸色疲惫非常,分明是劳累太久的缘故。

  “累了吧?要不要先睡一会?”我柔声问。

  他摇摇头,垂眸望着我,目光悠远深邃,静默不语。

  “哦,”我随口应着,对望一会,忽地心中一阵直跳,脑中只觉他那双明粲眸子好似能洞察一切般直直看入我心中,我费力地移开眼睛,转身便欲走,嘴里含糊道,“那么,我去给你拿块湿丝帕来擦擦脸,好不好?”

  “不好。”他拉住我,否决果断,听得我一愣。

   “等你师父一回来,我就要带你走,”他轻轻说着,笑意清浅却又不掩心中得意,嗓音因长久劳累而带着微微的哑,双臂绕过来,紧紧揽住了我的腰,我微惊抬 头,他的下颚就顺势贴上我的额角来,呢喃声亲密缠绵,“夷光,这次带你走了,我就不会再给你机会逃开了。你记着,是任谁人来要、谁人来抢,这辈子,我再也 不会让你离开,再也不会。”

  我全身一僵,听了这话本能地便想要挣扎逃离,伸手按住他的胳膊,刚要用力扳开时,脑中念光一闪,手下动作顿住。咬咬牙,我颤微着手指小心地抱住他。丝绫轻滑,指下金衣触摸柔软。我闭上眼睛,鼻尖萦绕的冷香几分陌生几分熟悉,不断撩拨着我心底那根不安局促的丝弦。

  他冷冷一哼,倏然却又笑了,笑声快乐而又满足,听得我心中无故慌乱。

  “若我记得没错,自幼时那次救你后,这还是你第一次主动抱住我。”言词些许惆怅,语气有点迷恍。

  我扬了脸,望着他的眼睛,念及过往旧事、眼前新事心中既难忘感激但又愧疚难受:“晋穆……”

  “叫我穆,”他出声打断我,吻了吻我的脸颊,柔声叮咛,“别的话不用说,从此你是我的夫人,爱恨情仇皆是一体,我不想再从你口中听到任何一句有关道歉或感恩的话。一辈子都不想。”

  “穆,”我抿唇,难得地言听计从,手指温柔地轻轻抚过他鬓角微乱的发丝,小声试探,“那……你可不可以再答应我一件事?”

  他勾勾唇角,目色微凉,仰头轻叹一声后,方垂眸看着我,神色不见喜怒:“你说。”

  我望住他的眼睛,恳求地:“你我婚事推后一年,可以吗?”

   揽在腰间的手臂狠狠收缩,他俯脸靠近我的面庞,眸光冷冽冰寒,脸色隐隐苍白:“上一次你说推迟半年,结果半年后叫我拱手让人,还那般残忍地让我看你随他 人长扬而去。若他疼惜你,那我相让无怨无悔。可你如今下场却是如此……”音顿,他深深叹了口气,眸光一软似露柔色,“这次,你又说要等一年。我纵使再自信 却也害怕……夷光,你究竟懂不懂?”

  我看着他,怔了片刻方缓缓点头,不知觉间眼中有泪雾蒙了上来。我垂首,黯然:“既如此,你便当我没说过。”

  他却又叹气,按着我的头靠入他的胸膛,沉吟许久,忽道:“好,只要不是取消婚约,我可以答应。”

  我惊喜抬头,眼睛眨了眨,泪水滚落下来:“晋穆……穆,你……”

  “我只是不想你再伤心,也不想过分强求你,”清凉的指腹蹭到我面颊上拭去了所有湿润,眼前,是他无奈而又爱怜到极致的眼神,耳边,是他柔软微哑的声音,“我既承诺一年让你见真心,自是等你心甘情愿嫁娶方才美满。不过……你也得答应我一个条件。”

  心中一动,我凝眸看他,其实他不说我也知那条件为何。

  “这一年,我不会私自见他,我也不会离开你。”我慢慢道,一字一句,清晰落音。

  他目色微闪,浅笑扬眉,淡淡道:“你说的。”

  我没有迟疑,重重点头:“是,我说的。”


  晋穆用过早膳后便与夏惠密谈药庐中,黑鹰骑侍卫和夏廷禁卫重重围拢在外,气氛神秘慎重,紧张得叫人好奇也莫名。

  等到东方莫午后回来时,晋穆和夏惠方才出了药庐。一开始两人脸色皆静如秋水,安然淡处的模样宛若闲云飘逸。待枫子兰匆匆上山来接夏惠,与夏惠近身低语几句后,夏惠这才千年难得地面色一变,拂袖撩袍快步离药庐时,冰凉的目色间已有怒气在隐隐翻腾。

  一旁,晋穆依然含笑淡然,面色暖暖和煦,好似春风拂面的惬意自得。


  竹舍。

  我随身没有东西可收拾,仅有一件东方莫带我回来时穿着的那袭绛月纱裙。衣料虽珍贵却不为我所惜,只是它是王叔留给我最后一件礼物,我不能舍弃。如今我穿着药居众人皆着的白衣,发丝束成了高髻,依然作男儿打扮。

  刚把晋穆的书简帛卷收拾好,便有黑鹰骑侍卫入竹舍将其捧过拿下山。

  我一时无事,坐在桌边静静饮茶,等着被东方莫死拖活拖拽出去的晋穆。

  东方莫只说有话要嘱咐,却没想一嘱咐便费去半个时辰,耳中闻得远处隐杂在急急流水下东方莫高声嚷嚷的余音,言词罗嗦反复,语气霸道蛮横,听得我忍不住发笑。想正被他吼着却必然无可奈何的晋穆,我低声一叹,伸指揉揉眉,可怜他何其无辜。

  半日,东方莫的声音终于低了下去,渐不可闻。

  我想想,起身放下茶杯,回头看去。

  窗外,竹林里金衣穿梭飞扬,晋穆好不容易摆脱了拉住他纠缠不休的东方莫往回走,自是一脸的轻松,眼见我看向他,他凝了眼眸勾唇笑起,金衣忽闪,身影跃入竹舍。

  他站在窗边不动,我迟疑着,也不好意思挪步上前。两人对望了片刻,他脸上笑意清朗,我却不由得咬唇拘谨。

  “师父话真多,对不对?”我瞥开眸光,轻哼一句。

   “也不是,他是你如今最亲的长辈,听他唠叨几句,换回一句许我带你走的认可,还有这两瓶救你命的药,很值得啊,”他倒挑了眉毛一副无谓的模样,笑着晃晃 手中的琉璃药瓶,抬步走来我面前,拉住我的手将药瓶放入我掌心,拢住我的手指一起握住,“两瓶药丸,一解瘴毒,一解雪莲寒毒,这是你的命,也是我的命。要 是你师父还想揪着我再说个三日三夜,我想我也不敢逃。”

  我垂眸一笑,不语,只看似无意地缩回了手,将药瓶纳入袖中。

  “走吧,我们回安城。”那温暖的五指又握了过来,指尖交缠,这一次他拉得紧紧,再未留半分空隙容我避开。

      山下黑鹰骑等候良久,一行十八人,皆是黑绫缎袍,腰悬弯刀,背负长弓,肩袖纹有金线绣绘的苍鹰飞翼,熠熠阳光下,飞翼流彩凌盛,仿佛带着展翅欲飞的枭桀野性,衬着那十八人英武刚毅的面庞,入目人虽不多,却带着万军压境也难及凶狠威猛和煞煞雄风。

  十八人中,我唯识得一个墨离。

   见我和晋穆下山墨离忙迎上来,此人胆子倒大,鹰隼一般犀绝危险的眼神竟直直望向我来,别有深意地扬唇一笑后,他方揖手,向晋穆躬身禀道:“侯爷,狐之忌 已自凤翔城寻得侯爷所要的马车,山涧狭小马车不得进,他此刻正等在山外。只不过……”墨离迟疑,眸光闪了闪,略略抬头看着我,停住。

  晋穆皱眉,声音冷冷:“有话直说,夷光不是外人。”

   我见状却识趣,挣脱了晋穆的手刚要走开时,墨离又道:“夫人请留步。”我回眸,他面色微微尴尬,嘴里言道:“其实也不是其他事,只是末将刚收到自安城送 来的奏报,晋国事态紧急,末将想请侯爷快马加鞭,先行回安城。夫人大病初愈不能劳累,末将以为可留十名黑鹰骑士护卫夫人坐马车慢慢回晋,”言至此,他转眸 看晋穆,请示,“不知侯爷意下如何?”

  晋穆闻言一笑,拉住我的手便往山外走:“我的意思麽……是不急。取道楚国,经长平、邯郸,再行北上。”

  作甚么非得绕这么个大圈子?我蹙眉,不解地望向他。

  晋穆不看我,笑得风清云淡。

  墨离紧跟身后,也是惊讶不已:“侯爷?!”

  晋穆脸上神情愈发漫不经心,淡淡道:“本侯另有要事暂不回晋,你和他们先走,自凤翔、咸阳北上,即刻出发,不许耽误一刻功夫。三日内定要回安城复命你兄长墨武麾下,若不达,军法论处。晋国发生何事我早已知晓,如何着手按压已然密令你兄长,你回去后听他指令行事便可。”

  墨离默然低头,帅已下令将只得从。

  “诺。既如此末将先行一步,侯爷一路保重。”音落,他迅速侧身跃上马背,扬手刹那间,黑衣飞扬,十七骑士齐齐上马,提缰,拨转笼辔,蓄势待发。

  晋穆带着我自近路绕出山涧。

  身后,骏马嘶鸣,铁蹄纵腾朝另一方向绝驰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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