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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帖] 天下倾歌 by 千叶飞梦 (完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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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9-07-10 23:06操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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双人成影
  
  无颜所料未差,子时刚过,窗外的雨便淅淅而止。
  
  彼时我正躺在软塌上睡得迷迷糊糊,隐约中有人来敲了门,和无颜悄声交代几句后,耳边又回落宁静。
  
  正想着翻个身再睡时,腰间一紧,身子突地轻飘飘腾空而上,有人将我裹在锦被中横抱掠起,仔细地揽在了怀中。那人柔软的发丝缕缕戳上我的脸颊,一阵轻微的酥痒。鼻中琥珀香气直窜心扉,明白过来是谁后,我偷偷抿唇,侧了头贴向他的胸膛,将脸上分明已睡醒的神色悄悄敛起。
  
  他叹气,抱着我的胳膊又不自觉地收拢几分。
  
  “侯爷,你要抱着公主走那条暗道,会不会……太累?”樊天在一边低声问,语气满是惊诧和不放心。
  
  无颜不说话。
  
  身边有人在笑,嗔责樊天:“你家主子的脾性你竟不知?天下风流只豫侯,他岂会觉得累?怕是恨不能抱着怀里的人一辈子才好!”
  
  子兰的声音,微微的柔,微微的哑,微微的淡漠清徐,融着满室的玉兰花香,动听而又迷人。
  
  我脸一红,本想和无颜开开玩笑的假寐,却不知室中还有他人,如此一来,我是非得继续“睡”下去不可了。
  
  无颜哼,抱着我便走,冷道:“多嘴!”
  
  身后子兰在笑,不紧不慢道:“见到穆,替我问候一声。”
  
  “说你将去安城?”
  
  子兰幽幽叹息,似是苦恼,但淡漠的嗓音中却又偏偏夹着一丝诡异的快活:“你这么说,他该几天几夜睡不着了。”
  
  无颜大笑,抱着我飞身离去。
  
  
  身子随着那双抱着自己的胳膊一齐坠下,我睁眼,转眸去看,却见无颜抱着我停在了阁楼外的假山旁。樊天提着灯笼跟在一侧,古铜色的面庞紧绷严肃,正目不转睛地盯着依在无颜怀里的我。
  
  虽底气不足,我还是瞪了他一眼。
  
  樊天讪讪,目光一闪,撇过脑袋。
  
  “公主醒了。”
  
  无颜低眸看我,扬眉轻笑,满脸的无奈。
  
  我看着他,眨眨眼,而后不好意思地垂下眼帘:“放我下来吧。”
  
  他摇头,唇角勾起完美的弧度:“不放,我不累。丫头继续睡。”
  
  被人抱着总比自己走路的好,何况抱我的人是无颜。我思量一下,转转眼珠,点头,将手自锦被中探出,抱住他的身子。
  
  樊天又扭过头来飞快地瞥了一眼,而后扯嘴一笑,神色古怪兮兮。见我横眸看他,他马上掉头,转过身去推开了假山壁后的石墙。
  
  这人倒奇怪!比他那兄弟可让人难捉摸得多。而且他既能和无颜来楚,必定是无颜的亲信随从,为何我却好似不常见他?总觉陌生,却又感觉似曾相识。
  
  我蹙了眉,暗自在心中计较嘀咕。
  
  
  出了暗道便已身在邯郸城外。雨虽停,空气中湿气却凝滞不消,冰凉清爽的感觉丝丝扑面,激得我睡意全无。眸眼本惺忪朦胧,如今脑子清醒过来,虽夜色透黑,但眼前视线却陡然清晰了几分。
  
  郊野。寂寥沉沉。
  
  樊天提着灯笼大步向前走着,灯火虽微弱,但在墨色深重的黑夜中却显得尤为醒目。橘黄光浅,映照一路沾着雨水的萋萋枯草,有转瞬而过的清光在衣袂下莹闪不断。
  
  高耸威严的城墙伫在远方,火把高束,依稀可以城楼上来回巡逻的士兵。
  
  我掐指算算,自城中的聚宝阁至离城墙如此之遥的郊外……心中陡地一紧,我伸手摸无颜的脸,问他:“这么长的路,你累不累?我下来自己走,可好?”
  
  无颜微笑,垂眸时凤眸里光泽摇动:“不累。就快到了。你自帝丘一路赶来本就辛苦,如今还要连夜出发,可受得住劳顿?”
  
  我抿唇,心中暖意渐起:“我又不是什么骄矜得受不了苦的人,以往在战场你可没这么照顾过我。”
  
  “如今不同。”
  
  “怎么?”
  
  他目色微微一暗,神色一动,看着我:“东方莫说拿了药给你,三日一次。我算算也该是今日服用,你吃了没?”
  
  我脑中嗡嗡,这才记起一连几日只顾着赶路来邯郸找他,匆忙焦急中竟忘了吃药,难怪今日会如此贪睡。
  
  “还没。”
  
  他叹气,嘱咐:“以后要记住了。”
  
  手指自他脸上滑落,我勾住了他的脖子,小声道:“师父说我中了毒,我却不知是什么毒。而且……这药只能维持一年。”
  
  他低头吻我的发:“放心,我有办法。等解决了湑君的军队后,我会帮你取回解药。”
  
  我心念一闪,抬头望着他:“你知道谁有解药?”
  
  无颜扬了脸,目光看着前方时,眸色阴沉晦暗,神情却坚定万分。
  
  “丫头,你不会有事。信我。”
  
  “恩。”我愣了一下,然后仿若无事般愉快地笑。
  
  我信你,自然信你。这世间我若不信你,还能信谁?
  
  脑袋一垂,靠上他的肩。
  
  只是怎么办?还是想睡,却不想吃药。
  
  我不想做个靠着药石活下去的废人。真的不想。
  
  我也不想只有一年的命,因为已死过一次,知道那个残酷得没有一丝生气的字眼究竟意味着什么;因为一年太短,短到唯有你承诺的三分之一;更何况……我若不陪在你身边,你会孤独,而我会不甘,也放心不下。
  
  我若不在,纵使天下倾歌,也不能换得你的留恋,对不对?
  
  我咬唇,伸手自怀里掏出药瓶,倒出一粒药丸,吞入口中,慢慢地嚼。
  
  雪莲幽香自喉中咽下,沉入心底,一片冰冰的凉,清冷的感觉流转胸中,冻得我的肺腑都快僵化。仿佛一有风吹,就会碎。
  
  
  洛水漾漾,满目空蒙。
  
   一辆马车静静地停在岸边,骏马驾二,左右騑。这是普通的青盖皂轮车,不再是无颜之前那般爱招摇、总以宝顶华盖的出行车驾。青淄顶上四角悬挂着光华流溢的 橙色琉璃风灯,夜风微拂,烛火微拂。车架上有青衣小厮倚着朱轼打瞌睡,估计是听到脚步声靠近,这才骤然惊醒,扭过头来,看了一眼来人后忙跳下马车迎了过 来。
  
  “豫侯。”行过礼后,他低头递上马缰给樊天。
  
  樊天收起缰绳,挥手打发他:“回去吧。给你家公子子兰报个信。”
  
  “喏。”
  
  青衣小厮躬了躬腰,身形一闪,如魅飘去。
  
  世间奇人太多,如今我也见怪不怪。
  
  无颜抱着我走入车厢,拉下锦帘,将我放在暖和轻软的毡绒上。
  
  “侯爷?”樊天探询的声音在车厢外传来。
  
  无颜拉住我的手,淡声:“走吧。”
  
  一声响亮的鞭策声陡然惊开沉寂的黑夜,有马嘶鸣,踢踏声纵,车厢开始摇晃,窗纱倏然飘起,惊一路风霜,不觉天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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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前线战事吃紧,天下五国混战,三国起烽烟。虽中原地带唯有楚丘兵戈相向,但自邯郸向北一路的关卡还是多不胜数。又,兼因无颜的特殊身份,樊天引马驱向西北,绕了一个大大的圈子,虽延误了些许时辰,但好歹在次日傍晚赶到了楚丘之侧。
  
  昨夜夜雨披泽极广,沿途马蹄肆踏,溅水污泥,却不见尘土飞扬一丝一毫。
  
   楚丘境内有高山不绝,溪涧水流汹涌急湍,因此处是楚国北方扼关守壤的重要壁垒,形势险而坚,端的是易守难攻的要塞。上一次五王聚议曾来楚丘,那时遍地梅 花开,晕红花瓣淡黄蕊,芬香扑鼻。如今经过却是刚经过一场恶战之后,干褐的梅树在风中萧瑟摇摆,弱弱不禁风,落红凋谢,映着满地融有丝丝殷红之色的雨水, 看得让人怵目心寒。
  
  一夜细雨。
  
  一日媚阳。
  
  黄昏时分的楚丘,日薄西山,彤云盖天,空气中依然弥漫着缕缕挥发不散的血腥之气。这味道雨水洗不掉,太阳晒不消,吸入人的鼻中,留下刻骨难忘的悲悯和伤痛。
  
  不管你是敌,还是友,此刻记得的唯有一战之后遁逝在这块土地上的无数英魂。
  
  这个乱世……残忍得让马革裹尸变成了勇士们再也逃不脱的最终归宿。
  
  
  我蹙眉,搁下了手中掀起的帐帘,挪挪身子,坐到了车厢最里侧。
  
  帐帘垂落的刹那,稳坐一旁、一直神色不动的无颜却突然皱了一下眉,伸手再次撩开帐帘。
  
  此时马车行在一处高坡上,俯视正可见驻扎在高山脚下诺大平原上的楚军军营。
  
  无颜望了一会,目光一闪,忽地唤我:“夷光,过来。”
  
  “怎么?”我凑过去。
  
  无颜不言,凝眸望着山下。
  
  我顺着他看向的方向瞅过去,只见前方两座并伫狭窄的山丘间有一支运着粮草的军队急急奔驰。若非见有人自那里走出,凭着肉眼之障,绝不会有人发现那条隐在密处的山道。
  
  我想想,有些疑惑:“邯郸离楚丘不远,五国为战事储备的粮草兵饷皆会囤积在离都城不远的国仓。可是我们沿途走来并没有发现这支运输粮草的军队。是我们绕路错过了,还是……”
  
  无颜抿唇,看着不远处的楚丘行宫:“这粮草不是来自邯郸,是来自那座行宫。此山道可由行宫直通楚军军营。”
  
  “那行宫是楚军囤积粮草的地方?”
  
  “丫头刚才说了,各国的粮草皆积在离都城不远的国仓,楚丘离邯郸甚近,若我所料不差,那行宫就是他们的国仓。”
  
  我看着山下那自山道中不绝而出的粮草车架,不禁皱了眉:“这么说不管晋穆此战如何打,楚军的粮草需求永远都不会是问题。”
  
  无颜点头:“对。楚丘是坚城,而且只要凡羽不出山,晋穆就永远也拿不下楚丘。久战下去,必定是远师劳顿的晋军吃亏的多。”
  
  我闻言思索,脑中陡地有念光一闪,我转眸瞧无颜,担心:“楚丘既离邯郸如此近,那邯郸那边楚桓一死,都城变动,王位之争,凡羽可随时赶回去拥军逼宫,那聂荆和南宫岂不会危险?”
  
  无颜微笑:“丫头顾虑极是,不过楚桓是何许人?你放心,他已控制了邯郸形势,凡羽的父王和他弟弟冲羽都已是楚桓的阶下囚,邯郸的一切消息均对外封锁,天下人目前尚不知其中变故。”言罢,他放下帐帘,将我一并拉了回去,伸臂揽入怀,口中轻轻叹息。
  
  我抬头看他,握住他的手:“怎么了?”
  
  他低眸,目中含笑,脸上神情却复杂得很:“就快到晋营了。”
  
  我忍不住笑,故作不明白:“你担心什么?”
  
  漂亮的眸中有清泽来回流转,他俯下脸,轻轻覆住我的唇,低声呢喃:“什么都担心。也什么都不担心。”
  
  我眨眨眼,轻声笑,扬手勾住他的脖子。
  
  勒在腰间的手臂倏地收紧……
  
  
  过了楚丘。
  
  暮色已浓,远山黛黛,遥见渐暗的天际下有白色营帐此起彼伏,篝火燃起,红光燎燎,照亮了数不清的明黄旗帜,漫山飞摇。战鼓声响,有呼喝震天,拢聚在营帐之侧平野上演练排阵的黑甲军退回似潮水翻滚,有条不紊,迅速决断,气象肃杀威严,远在十里之外便能觉其腾腾煞气。
  
  无颜携着我跳下马车,眺目望了一会,笑道:“昨日刚战完,今日就整军操练。他倒不服输。”
  
  我撇唇,纠正他:“晋军没输。”
  
  “在他心中,和凡羽打成平手那就是输了,不信你待会见他时问问。”无颜斜眸看我,神色微微不满,言词却极具挑衅的意味。
  
  这是激将,让我去戳老虎的痛处,不惹到晋穆才怪。
  
  我吐吐舌,扭过头不理他。
  
  无颜得意笑,拉紧了我的手,转身对樊天道:“你且在山下找个安全的地方等着,我们办完事便回来。”
  
  “知道了,侯爷一切小心。”樊天揖手,眸光闪了闪,唇角动了又动,似是欲言又止。
  
  我挣脱无颜的手掌,走去樊天身旁拍拍他的肩,笑道:“你是不是想见樊阳?放心,我会叫他偷偷下来找你的。”
  
  樊天面色一红,低头,轻声道:“多谢公主记挂,我那兄弟我已二十年未见,的确甚是想念。”
  
  “二十年?”我诧舌,正待再说些话时,无颜自身后一把拖住我往前走。
  
  “你闲事倒管得多,这是学的谁?”
  
  “你!”理直气壮。
  
  无颜回眸瞥我,神色微恼:“胡说,我何时如你这般好事?”
  
  我侧眸瞧他,奇怪:“楚国的事不是别家的闲事?你不还管的有兴致得很。”
  
  他识趣闭了嘴,脸上笑意却愈来愈盛,慢慢地,那漫不经心的风流神采盖去了他目中一切的冷寂和晦暗。
  
  “也对,夫唱妇随。”他快意道。
  
  我抿唇笑,握住了他的手,快步跟上他的步伐。
  
  这个模样的他,才是真正的他。
  
  荒野苍苍,雾霭蒙蒙,夜幕悄悄降临,有月浮天,星光浪漫。军营的火把照亮了我们前去的方向,也映出了一路斜影,雪衣银裳,虽是两人,却彼此不分。
  
  
  行到晋营哨岗处,有兵查问。无颜松开我的手,默立一旁。我扬手自腰间掏出了晋穆的令牌,哨兵低头,躬身放行。
  
  一路至中军行辕,凭着一张穆侯令牌,竟未曾再逢阻碍。
  
  步入中军营帐时,守立外间的将士们均曾见过我,于是只怔怔看着我和无颜自他们眼前一晃而过,无人敢上前问难。
  
  帅帐里灯火明亮,有人影攒动不息,吵杂声响,似是将军们正在里间聚集着商讨战事。
  
  今日在帅帐之外当值的侍卫正是樊阳。他见我回来,脸色一喜,还未来得及说话,眸光瞥向我身后的无颜时,顿时神情大变。
  
  “豫……豫侯……”他低声嗫嚅,虽将手握成了拳极力控制,却依然忍不住身躯发抖,面容颤微,眸光亮得似火燃,些许带着盈然的水意。
  
  无颜微笑,不留痕迹地点头,眸光看向别处,不说话。
  
  “樊将军可不要失态,这是晋营。”我暗暗扯了一下樊阳的衣袖。这担心倒不是因为无颜,无颜来找晋穆,身份迟早会昭晋军。只是一个穆侯身边的贴身侍卫对它邦侯爷露出如此仰慕而又激动的神情,未免对他自己目前的处境不妥。
  
  樊阳侧过身,手指在脸上胡乱捋了一下,整了整神色后,这才转过身来笑得镇定。他对我躬下腰,道:“公子既回来了,属下现在就进去通报侯爷。”
  
  我瞥眸看看帐内众人忙碌的身影,想了想,还是拉住樊阳:“待会再说吧,等他忙完了。”
  
  “侯爷这一议就是半夜,公子可等得及?”
  
  我揉揉眉,费神,扭过头看无颜。
  
  无颜撩了长袍坐在一旁的大石上,神色平静,淡声道:“既然都来了,等他一会又何妨?”
  
  我点头笑,走过去,在他身边坐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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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淡黄的弦月掉到天的角落,夜色渐浓,山上的风虽不大,却冷得很。营帐外的大树枯枝摇摇晃荡,惊飞几只夜鸟。的fa 保护版权!尊重作者!反对盗版!@ Copyright of 晋江原创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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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站起身,跺跺脚,使劲搓了搓手,怯寒的法子想尽,却还是忍不住冻得瑟瑟而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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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无颜睨着眼看我乱跳乱折腾,半响,他勾唇笑,拉着我坐下,将我抱在了怀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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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唬了一跳,伸手推开他,慌乱摇头,转眸看四周将士瞅过来的古怪眼神,连声道:“不行不行。”的fc8001f834f6a5 保护版权!尊重作者!反对盗版!@ Copyright of 晋江原创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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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怎么不行?”无颜扬眸笑,抬手拉下我缠在高髻上的银色巾帻。发丝落了下来,垂散至腰,柔软的黑色在夜风中飞舞凌乱,急得我忙拢指去攒。

     他按住我的手,重新将我抱入怀中,轻声道:“别动,这样就好。没人乱想了。”
  
  我心中砰砰直跳,总觉地就这样被他搂在怀中十分地不妥,刚要再挣扎时,抬眸却瞥见他微暗露疑的目色,我心神一紧,只得垂下了手,任他抱着。
  
  他握起我的手,放在掌心轻轻摩撮。
  
  “还冷不冷?”他笑着问。
  
  我摇头,面颊微微发红。
  
  毕竟众目睽睽。
  
  我闭了眼,心中又羞又没奈何。
  
  正在此时,身后有人重重咳了一下嗓子,冷声笑:“放开她。”
  
  这嗓音太熟悉,只是语气的冰寒却是我闻所未闻。我身子僵了僵,心弦一颤,睁眼看无颜。
  
  无颜抿唇,不慌不忙地拉着我站起身,回头看着来人,笑意自如:“穆侯事忙,现在总算有空了。”
  
  “若非你,我会这么忙?”晋穆哼,言对无颜,眼睛却看着我。
  
  他依然戴着那张鬼面,身着一袭金色流云的裾纹长衣,纵使身在暗处,负手而立时,依然气度非凡。只是那鬼面下的眼眸……
  
  似星之寒,似夜之暗。
  
  失望,心痛,不解,嘲讽,诸多情绪塞满其中,复杂得让人难以瞧分清的目色下,偏偏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喜色和思念在缓缓流动。
  
  我只抬眸望了一眼,而后脸色微白,心中突然有股压得我喘不过气来的难受。
  
  我咬了咬唇,垂头不敢再看。手指动了动,挣脱了无颜的手。虽无心,却也不是伤他的借口。何况我和无颜欠他那么多,当真是一座楚丘城便能还清的麽?
  
  我恍了恍神,一时没有听清他二人在说什么。
  
  过了一会儿身边有人叹息,那人拉住我的胳膊,带我进了营帐。
  
  暖意扑面而来,心底却似在惘然间已寒成冰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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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9-07-10 23:09操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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晋营行礼
  
  行辕里前一刻还沸声伏天,将军们为下一轮战术争得面红耳赤,待帐帘陡然掀起,晋穆领着我和无颜进入时,诸人声立消,纷纷扭过头来睁大眼睛盯向营帐口,空气凝滞住,一帐沉寂。
  
  “齐国豫侯?”营帐里居然有人认识无颜,一声疑在梦中的喃喃声,惊坏满座人。
  
  诸将军面面相觑,神色骤紧。甚至几个急性子的人还腾地站起,目光一凛,警惕地看向无颜和被他拉住手的我。
  
  晋穆瞥眸,淡道:“今夜议事至此,除了驸马,诸位将军请先退下。”
  
  锁甲声整齐晃荡,将军们齐齐揖手,称:“喏。”口中应下,众人鱼贯而出时,还不忘回头用探究和猜忌的眸光频频瞟向无颜。
  
  无颜勾唇笑,凤眸飞扬,面容坦然而惬意。
  
  诸将军脸黑,悻悻离去,落下帐帘。
  
  入帐时夜览本正抬头研究着地图,闻风转身半响没动静,此刻见帐中无外人才快步迎上来,瞪眼望着无颜的白发,满面是疑。
  
  “无颜,你这头发……”他迟疑问出口,目中暗了暗。
  
  无颜笑:“五年前你还说我小你一岁,你是兄长。如今我白发尽生,可是比你老了,不能再称你为兄了。”
  
  夜览动容,说不出话。
  
  五年前无苏和文姒大婚时他们的言笑我亲眼所见,亲耳所闻。只是今时今日……心一下子疼得厉害,我垂眸,握紧了无颜的手。
  
  无颜轻笑,拉着我去一旁有暖炉在侧的椅中坐下。
  
  晋穆怔在原地。
  
   片刻后,他哼了一声,然后头也未回地走去帅案后坐下,手一扬,摘了脸上的鬼面狠狠抛开。面具落在了行辕的角落,我瞥眸,忍不住再看他一眼。他冷眼扫过 我,而后垂目看着自刚才相见他就一直捏在手里的浅红色卷帛,一时俊面上神情认真非常,仿若世间的任何事此刻再也不能干扰到他。
  
  我咬唇,转眸看无颜。
  
  无颜依然在笑,只是眸中的颜色隐隐深邃晦涩下来。
  
  满帐宁静,看似静好的气氛却透着说不出的尴尬,我的心重重跳动着,一次次逼近喉间的剧烈。
  
  夜览坐在对面,看着我们若无其事地笑,此时那张俊雅的容颜上再无适才一闪而逝的不忍和重逢好友的欣喜,本该如远山清冷的眉宇间沾满了抽身事外看好戏的快活。
  
  我瞪眼。
  
  夜览挑挑眉,清朗无辜的目色在晋穆和无颜身上来回转动。
  
  我咳了咳嗓子,硬着头皮先开口,问道:“昨日一战可辛苦?”
  
  夜览摇头,眉开眼笑,轻松道:“一点也不辛苦,因为我没上阵。”
  
  “那谁上阵?”
  
  夜览侧眸瞅向晋穆。
  
  我惊了惊,脱口道:“你身上有伤,你……”言至一半,我蹙了蹙眉,说不清是什么缘由,话在嘴边翻滚,却就是再也问不出口。
  
  晋穆终于放下了手中卷帛抬眸看我,面容刚暖时,眼光又寒在无颜拉着我的那只手上。
  
  无颜松手。
  
  指尖一凉,我下意识地抓回无颜的手,死死握住,不敢放。
  
  无颜抿唇笑,反手捏住了我的掌心,剑眉斜斜飞扬,眸间光华流转,眼底浅露的锋芒中有得色满满。
  
  我看着他,这一次再没回头。
  
  
  一帐温暖。
  
  一心温降。
  
  身后有人在叹气。
  
  我只能当作听不到。
  
  
  帐帘突然被掀起,冷风趁机拂入,行辕里烛火摇曳不断,突然而至的寒气和光影的浮动变幻让帐内凝滞的气氛一下有了松动。夜览笑出声,无颜轻轻咳嗽,晋穆起身走下帅座,坐至夜览身旁。
  
  “你来晋营作甚么?”不知何时晋穆的脸色已恢复了往日的波澜不惊,他出声问着无颜话时,甚至在唇角还露出了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
  
  不管这笑是友好还是别有深意,只要他们能开口说话,我便大大松了口气,绷直的身子软了软,我斜身靠向椅背,放下心来。
  
  无颜微笑,不答反问:“穆侯刚才看的可是安城送来有关梁国在晋质子汶君逃离的消息?”
  
  晋穆目光一闪,不做声。
  
  夜览却闻言一惊,忙夺过晋穆手里的卷帛看了看,皱眉:“汶君这小子本事倒大,父王派了那么多士兵看守居然还能让他逃脱。”
  
  晋穆冷笑,看着无颜:“若不是有神秘淄衣高手暗中相助,汶君岂能逃得如此轻松?”
  
  夜览垂眸瞅着卷帛上的字,道:“父王命你派人追赶。”
  
  晋穆抿唇:“不必。他逃了才好。我还准备派人送他直过楚国,早日回到梁国郾城。”
  
  “为何?”夜览茫然。
  
  晋穆不答。
  
  我也听得发愣。
  
  晋穆和无颜倒是相视一眼,而后两人脸上同时现出了会心的笑容。这笑容不太明朗,亦不粲然,有些突然,有些阴冷,飘摇的烛火映在两人深邃而静睿的眸中,齐齐射出了一抹诡谲难测的寒芒。
  
  我头大,正费思时,脑中倏地想起晋穆口中那个淄衣高手。有无颜在旁,但凡提及神秘的淄衣高手总是很容易叫人记起东齐豫侯手下的十万淄衣密探。
  
  心神有所领悟时,落入无颜掌心的指尖禁不住微微一动。无颜回头望着我,目光一闪,似是了悟。他轻声笑,道:“丫头没猜错。”
  
  我不解,瞧着他:“为什么要帮汶君离开?他虽是质子,却也是梁国的储君。若他此刻回了郾城,梁国百姓不是会斗志激起,你们所求的灭梁大计不是又得有阻碍,又要推迟了?”
  
  无颜笑:“正要如此才好。”
  
  我愈发困惑。
  
  晋穆忍不住出声提醒我:“如今包围郾城的人是谁?”
  
  我回头,这是他今晚和我说的第一句话,居然听得我有些局促。我敛敛神,轻声答:“夏惠公。”
  
  “豫侯此战欲求什么?”
  
  “梁国一半江山。”
  
  “今日湑君的军队还未解决,齐军赶不去南方。而郾城能抵御夏军的兵力并不多,若在齐军和湑君军队厮缠的这段时期内,夏军破了郾城,惠公还肯与齐分羹划梁为二麽?”
  
  我摇头,呢喃:“不能。”
  
  晋穆弯唇笑开,道:“所以,豫侯是不会让惠公那么轻松地就把郾城攻下。总要等到他解决了湑君的军队,也有时间赶到梁国战场才好。”
  
  我转转眼珠,看看无颜,再看看他,忍不住笑,拉拉无颜的手,道:“他很了解你。”
  
  无颜哼了声,目色一动,不语。
  
  我歪头打量晋穆,还是怀疑:“不过,为何你又要帮汶君早日回梁国?”
  
  晋穆正容,眉尖挑了挑,声色不动:“因为他是我的朋友,帮他一把也是应该的。”
  
  “噗哧”,夜览一口茶喷了出来,横眸瞟晋穆,满脸不可思议。
  
  无颜冷笑:“装!”
  
  晋穆神色平静,一派泰然。
  
  我眨眼思索一下,而后挣脱无颜的手,抚掌而笑,对着晋穆道:“你不是帮汶君,你是害惠公。”
  
  晋穆不言。
  
  我扬眉,他虽不说,我心中却已了然。天下五国混战,如今齐楚梁皆有烽烟迷漫,城池被毁,唯有夏和晋独善其外。楚比梁强,晋战楚而夏战梁,他晋穆担心的是这一战使得夏国分梁而强大,夺了他晋国天下独强的地位。
  
  我弯唇而笑。
  
  晋穆看着我,目光一凝,面容微恍,似有些失神。
  
  唇角笑意一僵,我垂了眸,安静坐回椅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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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四人沉默半响,无颜伸指敲着椅侧案几,忽地懒懒一笑,看向晋穆:“子兰让我带个口信给你。”
  
  晋穆本倒在椅中坐得慵散,听到这句话却神色猛然惊觉,倏地直了身,侧眸盯着无颜,面色微微发暗。
  
  夜览比他反应更大,腾地站起身,素来淡定的面容居然露出一丝紧张:“他枫三少又要搞什么明堂?”
  
  无颜皱皱眉,然后微笑:“妍女和你都成亲了,你还这么担心作甚么?不过子兰说年关将近,他在邯郸已待得够久了,该见的人都见了,该散的财也散尽了。估计,他会在近日带七箱珠宝造访安城。”
  
  夜览闻言笑了几声,舒口气,坐下慢慢喝茶,看似面容自如似往常,只是瞅向晋穆的眼神愈发不怀好意。
  
  我来回看着室中三人,有些莫名其妙。
  
  晋穆扯了一下唇角,估计是想笑,结果忍了再忍,那双明亮的眸子里还是忍不住融入了些许即将被点燃的怒火和气愤。
  
  “他敢!”半天,他自齿中挤出一句话。
  
  无颜轻睨了凤眸,唇角一扬,脸上表情快活而生动:“他有什么不敢?听说晋国今年有客卿名智敖、叔仲被封为长史,为晋国征服北方夷族林胡、楼烦、匈奴立下了不少功劳,不知是也不是?”
  
  晋穆眸光一闪,有厉色在眼底缓缓浮现:“这两人我不过是三月前刚招来,枫三倒知道得快。”言罢,他扬眉笑,盯着无颜,冷道:“还是,有人暗中相告?”
  
  无颜大笑,倏而又伸指揉额角,似是苦恼:“你是怀疑我?你也不想想枫三那家伙师承是谁!天下第一谋士伯缭之徒,岂能这么容易听他人言词左右?他认准奇货可居的人,可不是别人说一两句好话便能让那人身价百倍、能受他枫三少青眼有加这么简单!”
  
  晋穆哼了哼,无话可说。
  
   而我此时也开始明了他们究竟在说什么。别人不知,但富甲天下的商贾枫三少枫子兰的名号我还是听说过的。据闻此人是夏国谋士伯缭之徒,能经营,且善谋略, 一双眼睛识得天下人智贤愚腐。还有传言说枫三少是夏惠的挚友,在惠公继位后多年为其在四国奔波,要么找寻能人志士,要么不吝财物,以重金赂各国豪臣,破坏 诸国君主和臣下的关系,离间扰乱各国的谋划策略。
  
  这样的人自是行至哪国哪国君王头疼,除夏以外的天下四国皆全国贴其画像告示,要 么拒其入境,要么拘押“请”送回夏国。毕竟枫子兰是声震天下的名商巨贾,手下经营遍及各行各道,尤其是各国紧缺不一的盐粮绸布,于是彼时就算他犯事,朝廷 得罪得起,民间的货物紊乱却是折腾不起。于此人而言,各国避之唯恐不及,难怪晋穆现在听到他将去安城的消息如此郁闷。
  
  四年前我倒是听说他曾在金城被捉拿过,后来风声一起一落,也就不了了之,后事不清。只是如今依无颜和子兰的关系来看,四年前的那件事怕远没有抓抓送送这么简单。
  
  晋穆沉吟半天,突地走去里帐。片刻后出来,他脸上多了一张金色面具。
  
  无颜笑得畅快:“听说他身边多了两个来无影去无踪的高手,你如今遣人去捉,怕是没那么容易了。”
  
  晋穆冷声:“你现在笑得容易,等齐国战事一平,你看他先去哪里。”
  
  无颜点头,面不改色:“那就麻烦你派人尽量捉住他,捉到后不要再放,用金屋子养着、玉食供着就好,千万不要再放出来祸害世间。”
  
  晋穆气得笑:“你倒会捡便宜!亏他认你做救命恩人,还送了邯郸的聚宝阁给你。”
  
  无颜瞥眼,奇怪:“你不也是?难道五年前枫三失陷安城不是你救了他,然后才换得临淄的聚宝阁和金城的藏珍阁?”
  
  晋穆不说话了,眸光一动,挥手掀了帐帘走出行辕。
  
  夜览见晋穆的身影被垂落的帐帘挡开后,这才出言问无颜:“喂,狐狸,你不要告诉我你今天到这里来就是专门为了气他的?”
  
  听他叫“狐狸”,我朝他狠狠瞪过去。
  
  夜览视若无睹,笑看着无颜。
  
  无颜抿抿唇,摇头,神色一展,好脾气地笑:“此话冤枉。我岂是来气他的,我是来给他送礼的。”
  
  “什么礼?”夜览好奇。
  
  无颜勾眸,笑容魅惑妖娆,言词却不露半分。
  
  我侧眸看了看他,心中突然紧张。
  
  无颜叹气,伸手拉住我,轻声责:“丫头又乱想。”
  
  夜览在一旁点头,目光亮了亮,笑:“我明白了。”
  
  
  半盏茶的时间,晋穆去而复返,帐帘被重重甩起,随后又重重落下。帐内寒气陡盛,烛火在冷风中飘摇四散。满帐光线忽明忽暗,侧影幢幢,如同有翼在飞。
  
  晋穆站在帐口迟疑一下,而后倒背着手来回慢悠悠踱了几次,骤然止步时,这才眸色一定,坐回夜览身旁。
  
  我看了看他,然后不动声色地自无颜掌中悄悄缩回了手。
  
  夜览看着晋穆,眸色一闪,漫不经心地笑问:“你派了谁去拿枫三?”
  
  “墨武。”晋穆答。
  
  夜览惊讶:“大战在即,你竟派了手下第一虎将离开战场?”
  
  晋穆伸指揉揉脑袋,叹气:“只有墨武随我一起见过子兰的真正模样。何况,”他侧眸瞟无颜,“我帐中不是才来了个不世出的慧人能将麽?”
  
  夜览微笑不语。
  
  “客气,不敢受穆侯如此大夸。”无颜口中谦逊,俊面上却笑意深深,凤眸凝了凝,眼底浮光,水色湮眸,潋滟之色惊绝动人。
  
  晋穆嗤笑,不理无颜,转眸看夜览:“意能否帮个忙?”
  
  夜览飞眸打量他一眼,低头饮着茶,不做声。
  
  晋穆不管,继续道:“你明日启程回安城看看妍女如何?”
  
  夜览神色一动,忍不住再次喷茶,一边呛着嗓子,一边怒道:“连妹妹都算计!就知道你没按好心!”
  
  晋穆叹气。
  
  夜览倏地起身,拂了拂长袖,没好气地问:“墨武动身没?”
  
  “已走一会儿。”
  
  “那你还让我明日启程!”夜览瞪了眼。
  
  晋穆抬眼看他,无奈:“就知道劝不了你。夜路坎坷,那你要小心些。”
  
  夜览甩甩袍袂,哼了哼,脸色虽黑,口中依然不放心:“你一个人对付凡羽,当真没问题?”
  
  晋穆伸手指指无颜:“没关系,他在。”
  
  “那你臂上的伤……”
  
  “无碍。小事,”晋穆满不在乎地摇摇头,对夜览道,“你的坐骑我已经让樊阳给你牵在帐外了,你的侍卫我也着人通知了,该会先行一步在山下等你。”
  
  夜览又瞪了眼:“什么事都算好了,安排好了,还说是明日启程!”
  
  晋穆转转眸子,眼底笑意隐现,流转的目色时而明朗炯然,时而幽暗不明。
  
  夜览恼得挥手捶上晋穆的左臂。
  
  晋穆躲闪不及,嘴中闷哼了一声,右手忙按住了左臂受伤的地方。
  
  夜览勾扬眸子,脸上得意笑,抬步离开。
  
  “不是小伤无碍麽?”
  
  帘帐落下,某人快活畅意的笑声自外间隐约传来。
  
  我蹙眉看晋穆,但瞧金面下那双明亮的眸子倏然深邃下去,苦苦的忍耐和难抵的疼痛在他目间飘忽闪过,修长的手指用力拢着左边胳膊的臂弯,白皙的手背上指骨隐隐露现。
  
  我忍不住,忙起身问他:“我的行囊呢?”
  
  晋穆低声:“里帐。”
  
  “你等等,我马上来替你治。”我着急,心中暗骂:意这是哪门子兄弟,明知大战逼紧,居然还开这般不正经的玩笑?

      无颜坐在一旁,不动不言,轻轻地笑。
  
  我回头看了他一眼,他扬了唇,对着我默默点头,目色清籁如月明。
  
  我抿唇,扭头去了里帐,就着外间钻过屏风的微弱光亮找到行囊,拿了纱布和药粉,正待走时,我想想,回头又取了一瓶药丸,这才绕过屏风回到外帐。
  
  一时紧张,我似乎忘记了,自塌侧而过时,那一眼低眸匆匆瞥过的几株白梅。
  
  花开正好,几抹淡香沾衣。
  
  待坐到晋穆身边时,我鼻中才恍惚闻到了那股冰凉而又沁心的味道。
  
  手指卷起他的衣袖,不留神抖了抖。
  
  他拢指握住我的指尖,轻轻一下,而后迅速松开。
  
  我抬眸望了他一眼。
  
  他伸手摘下面具,脸上含笑和煦,眼睛不看我,口中自与无颜说话。
  
  
  “你还未说来作甚么?”晋穆问无颜。
  
  无颜扬扬眉,眸色得意,不答反问:“凡羽的铁骑滋味如何?”
  
  晋穆目寒,脸上笑容却依然温和有度:“不赖。虽不比你豫侯是个英雄,但也勉强算个对手。”
  
   “楚在中原,关中险地,北晋南梁东齐西夏,本是绝处之境,却偏偏楚人好射能骑,且君王霸道喜战,长久下来,楚地骑兵骁勇,将军辈出。楚国是四战之国,凡 羽的军队是四战之军,虽往常多与齐为敌隙难,但骑兵之锐,能纵平原而绝险关,与对手无关。这样的军队自然不是你想象中那么容易对付,”无颜叹气,伸手拉拉 衣裳,忽地眸色一闪,笑问晋穆,“记得有人曾质疑过我蔡丘一役费时三年之久的事,穆侯如今可还存惑?”
  
  晋穆不笑了,看着无颜,默了一会儿,方道:“楚丘我不用三月就能拿下。”
  
   无颜闻言笑,他起身走去帐内悬挂的地图旁,细细打量几眼,开口道:“三月?此言大矣。若楚国国仓在楚丘,楚军粮饷不绝,你可能三月拿下楚丘?而且,三月 时间太长,足够我与惠公同分梁国。三月之后你若攻不下楚丘,惠公怕是会趁机自南梁而北上,与你分食楚国。我虽答应你不管你谋楚之事,但夏惠可没答应。你, 可当真放心?”
  
  “你不插手谋楚?”晋穆冷声笑,望着无颜,嗓音低而寒,“我还未问你,你去邯郸做了什么好事?”
  
  无颜笑而不答。
  
  提及无颜去邯郸,我脑子里便一下子记起了无颜和楚桓的盟约,手下禁不住一颤,触到了晋穆臂上那道至今还未愈合的鞭痕。
  
  晋穆倒吸气,目光一冷,狠狠盯着我。
  
  我忙低下头,对他的伤口轻轻吹了几口气。
  
  “对不起。疼吗?”不放心地抬眼瞅瞅他。
  
  晋穆看着我,面色复杂,目光幽幽凉凉,几抹寒芒在他眼底迅速飞过,那似是利剑锋刃的犀绝和颜色,既能毫不留情地戳入人的眼中直刺心底,又能一路带伤,割裂肺腑,仿若鲜血淋漓不休,心中的疼和痛便永远难消散。
  
  “不疼。这不算疼。”半天,他才抿了抿唇,微微一笑,伸手拉住我僵在半空的手指。
  
  那人的掌心很温暖,温暖得似火在灼,炽烈得让我那冰凉发抖的指尖仿佛一碰就会融化。
  
  我摇头,猛然抽出手,手指灵活翻动,帮他敷药,帮他包扎,帮他放下衣袖。然后拿干净纱布擦了擦手,垂下眼帘,叮嘱他:“记着三日内这只手要少动弹。”
  
  晋穆不言。
  
  我收拾一下,起身离开他身旁,坐回原来的位子。
  
  无颜负手站在地图前,雪衣浅浅,银发垂垂,美好宁静得似一副绝美的画。他站在那,许久不动,仿佛根本不知身后发生了什么事。
  
  “晋穆,我可助你五日之内夺楚丘,败凡羽,你可能答应我一个条件?”无颜依然背对而站,冷冷出声。
  
  晋穆起身,伸手扭了扭手腕,随口道:“五日夺楚丘?大言不惭。”
  
  无颜转过身,俊面微沉:“我不是和你开玩笑。”
  
  晋穆皱眉。
  
  “我若五日助你夺楚丘,你便永不许再提夷光嫁与你之事。”无颜轻声说着,眸子看向我。
  
  我一时愣住。
  
  晋穆摇头,回头看我一眼,笑意轻快。他摇头,断然拒绝:“不,不行。她是我的夫人,求娶之书,应嫁之言,两国史官可都记下了。楚桓将死,她的身份也会恢复,这事赖不掉。”
  
  “那若再加一楚军帅印呢?”无颜抱了双臂,勾了勾唇,眸色闪闪,面色坚毅而又自信满满。
  
  他是在赌,他也在引诱。
  
  我也终于知道他口中所言晋穆的不舍,是为何而不舍。
  
  晋穆抿紧了唇,目间微暗,眉宇谧色忽上。
  
  “你答应了楚桓的,不是麽?夷光说你没答应,不,我不信。”无颜笑。
  
  晋穆不否认,只挑了挑眉,看着他,奇怪:“你不也答应了楚桓?”
  
   无颜沉默,半响,他移开视线看着我,凝眸深深,面上柔情漫起,他轻轻扬了唇,似笑非笑,神色不羁放荡,看似漫不经心,却又偏偏神采飞扬得让我骤然看见了 那个消失许久的紫衣公子。他的风流,他的倜傥,他的举目天下而无尘可渺的骄狂气焰,他的宠,他的怜,还有他的爱,一一清晰浮现在眼前这张俊美的面庞上。
  
  我看了,心中既酸且涩,又满足。一时泪水蒙眼,那人在迷雾中渐渐淡却,而我却不知。我只知道,不管经历了什么,他还是他。
  
  “十座城池,我愿让你。助荆继位的功劳和这碗骗过楚桓的迷汤,我也愿拱手相送。我帮你夺楚丘和虎符,帮你破凡羽铁骑……如许多,我只有一个条件,你放弃夷光。”
  
  隐约中,他在和晋穆如此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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破局而出
  
  烛光的晕黄逐渐迷眼,视线朦胧。无颜所言话音早落,余声却仍不绝回荡,缓缓沉寂在我脑中。险塞楚丘,十座城池,一块虎 符,一只骁勇善战、阻晋南下之路的军队,一卷真真假假是非不明的盟约,还有,那碗所谓的能骗过天底下最狡诈、最善谋的那个人的迷汤……这些之后,便是他们 争夺不歇的天下。
  
  天下和我,本无相连,本不可比,但他们最终还是并谈到了一起。
  
  我抿抿唇,想起金城那夜无颜抱着我说的话,“不关你,只关天下”,言犹在耳,如今回落心中却不知是深深的无奈,还是莫名的可笑和一丝不着痕迹的辛酸和惘然。
  
  天下和我,傻子都知道怎么选,可惜的是,如今并非一个我就能换得天下。
  
  我伸手擦擦眼睛,咬了唇,起身正待说话时,眼前却有金色衣影瞬时闪至身旁。距离之接近,近到我抬头与他对视时,两人面颊相隔不过短短一丝空气可流动的距离。
  
  “你……”我盯着他,忍不住退后一步。
  
  然而腰间却被他的胳膊紧紧勒着,脚步后移,身子却动弹不得。
  
  “放开她。”无颜冷声,俊面凝冰。
  
  晋穆头也不回,只对着被他箍在怀里的我轻轻一笑,容颜微涩,声音飘忽得似风吹过:“你要我的答案?好,婚约不是一人的事,等我与她商量之后再回复你。”
  
  我蹙了眉尖,张了张口,就在我鼓足了全身的力量想要拒绝时,却抬眼望到了那明亮眸子里刺心的疼和忍。他忍得那么苦,他疼得那么厉害,偏偏脸上的笑容还是那样的期待和自信。我愣了一下,而后话被吞回肚中。
  
  晋穆微笑,低声朝我道:“就给我半个时辰。”
  
  我咬唇,垂眸想了想,然后看向无颜,柔声:“我去去就回。”
  
  无颜不说话,凤眸静若秋澜,凝视我一会后,他突然转过身,对着帐中地图。
  
  “好。”半天,他道出这么一个字。
  
  我的心沉了沉。
  
  围在腰间的胳膊却骤然用力,晋穆抱着我卷风般掠过帘帐,一路飘光飞影,当行辕外的将士感觉有风拂过面庞时,举目只能瞧见谧蓝天际有烟长扬。
  
  
  山顶。
  
  夜沉沉,月已隐没,星光依然璀璨。风肆虐,四周无壁可挡,唯有一棵古老的垂枫,树枝枯散,枝干飘摇,景象颓败,树身却依旧庞然而坚韧,好歹帮我抵了些风寒。
  
  满地落叶。一踩声脆。
  
  我蜷缩坐下,静静倚着古枫。
  
  晋穆抱臂站在我面前,只低眸看着我,却不说话。
  
  风凉刺骨,我冷得厉害,指尖不断摩撮着手臂,身子瑟然而抖。“你……要说什么?半个时辰,很快就过去了。”我颤抖着声音,无奈地抬头瞅了瞅他。
  
  他撩了长袍,蹲下身来,伸手捏住了我的下巴,指尖轻滑,不断地在我肌肤上揉抚,揉抚,直至抚上我的唇,停留不动。我惊了惊,正要挥手打下他的胳膊时,他却一把抓住我的手腕,冰凉的眸子紧紧盯着我,脸上的神情似是在笑,又似是在怒。
  
  “怎么?你担心他等久了会着急?”他终于出了声,嗓音清冷无生气,仿佛自九霄而来的缥缈虚幻,听入耳中,落入心底,有莫名的寒气在胸中不断闹腾。
  
  是?不是?我苦笑,答不出话。
  
  他抿嘴笑了,笑意暖暖似春风和煦,可眼中浮上的却是我从没见过的孤寡和落寞。“你说过,你会回来的。”他轻声道。
  
  我怔了怔,半天,才喃喃道:“我,我回来……”
  
  “可你却连他都带回来了,那么放肆在众目睽睽下让他抱着你,让他牵你的手,还在我面前说这么荒唐的条件。”他扬了眉,笑容似嘲似讽似痴狂,握在我手腕上的指尖缓缓上移,拢住我的手指,死死扣住。
  
  我挣扎,他不放。
  
  我皱了皱眉,问道:“你可是不愿答应他的条件?”
  
   “我为何要答应?楚丘我自己不会攻?虎符我自己不会夺?与楚桓的盟约是真是假,不过是我说了算,几时要由他做主?莫说一座楚丘,一个楚国,纵若天下,我 若要,也断不会以你为条件。”他横了眉,目中有光芒一闪而过,那抹凌厉和灼然,不是别的,却是盛怒之下跃跃欲燃的火苗。
  
  我恍了一下神,而后好笑:“以天下换我麽?不,不要,我不值得。”
  
  晋穆哼,转身坐到我身边,将一边说话一边忍不住冻得浑身发抖的我揽入怀中:“舍不舍,值不值,不是你说了算。我心中自有数。”
  
  “若被你宠惜着抱在怀里的女人一心想的是别人,你也甘心,你也情愿?”我笑了,抬眼盯着他的眸子,言词疏冷,无情残忍得连我自己也觉得心中宛若有鲜艳夺目的血液在蜿蜒流淌。
  
  他锁了眉,然后竟弯唇笑,指尖摸了摸我的眼睛:“你确定你现在想的人是他?”
  
  眼中是你,因为你正在我面前。可脑中却还是不由自主地浮上那人的影子,雪衣雪衣,银发银发,愈悠远,愈见明朗,愈思念,愈见清晰。他的容貌,明朗到甚至可以遮住眼前的你,他的身姿,清晰到可以一人的力量挡住我俯瞰世间的全部视线。
  
  “对,想他,很想。”我点头,没有任何犹豫和思索,明知一话既出就是利刃,我却也狠心得亲手将它刺入他的胸膛。
  
  和他上一次拿匕首刺我一样,他是为了救我,而如今,我也是为了救他。
  
  凉凉的指尖触上我的眉毛,自脸颊勾勒而下,划过我的鼻子,我的唇。我木然承受,木然笑,他摇头,长长叹息,道:“不对,你撒谎。”
  
  “撒谎?”我闻言莞尔,瞥眸看了看那张在夜色中笑得明媚灿然的脸庞,禁不住扬了眉,叹气,“不要以为你很了解我。”
  
  笑容僵在他的唇边,晋穆皱眉,定眸打量着我,目色微变:“你真的还那么喜欢他?”
  
  我垂了眼帘,浅笑,手指交互握住放在膝上:“怎么办?我对他,不仅仅是喜欢。我爱他。我放不开手,放不开。”
  
  他侧过身,抬手挑起我的脸,迫我看着他的眼睛。“他是你的兄长,我才是你的夫君。”他冷声道,面无表情。
  
   “可你终究来迟了。自从三年前起,我的身边就只有他,我的心也是。情已交付,心已寄托,如何能收回?你是英雄,自有天下红颜的青睐,也值得有好姑娘对你 倾心托付。我不过是失了心在别人身上的女子,你即使娶了我,我脑中念的,心中爱的都不是你,到时你可甘心?与其将来痛苦一世,还不如如今迟早放手。我知 道,你救了我两次性命,我心中感激……”我只顾低声说着,却没发现话音未落他的眸光却已倏地一变,脸骤然压了下来。
  
  我慌得撇过头。
  
  那一刹那,苍夜掉色,有雾迷山。

     他的手自背后摸索上我的后脑,指尖霸道地扳我的脸颊。我无措地看着他,他凝眸瞅着我,那双初见时明亮清爽得似秋霁一般的眸子啊,如今却深沉暗黑得如同天上的黑幕,幽幽的冷,冰冰的凉,带着一世难及的遥远距离,看着我,拉着我,死命拖着我,不放,不放……
  
  他的头越来越低,他的鼻尖触上我的眉间,呼吸扑上来,一阵温暖,一阵心揪。
  
  我的手抵着他的胸膛,想要推开,却使不出丝毫的力。绕在我腰间的胳膊松了松,正当我以为他要放开我时,他又倏然收紧了,呼吸下移,下移,下移至我耳畔。
  
  “你不要后悔。”他附在我耳边说,一字一字,轻得几乎让人听不分清。
  
  心中莫名一股涩然,我却依然笑得动人:“不悔,我自己选的,自然不悔。”而且我选的那个人,他爱我,他也不会让我失望,不是吗?
  
  “那就好。”
  
  他叹气,半响,他离开我的耳边,垂下眼眸,看着我,静静地,深深地,仿佛在用尽毕生的努力和力量,看着我。
  
  我眨了眨眼,被他看得不安:“你……放开我吧。”
  
  “好。”他微笑,修长的手指自我发上缓缓抚至我的鬓角。他抿抿唇,慢慢俯下脸来,将冰凉的柔软在我嘴上轻轻一碰,然后陡地将脸移开。
  
  手指自我发上落下,他扬了面庞,仰望着头顶苍穹。黑夜覆面,我看不清他脸上的神情。他似乎在笑,又似乎没笑。只是眸子微微弯着,晶亮的颜色充盈其间,让人疑心是自天上坠入人间的星子。
  
  我迟疑一下,而后站起身,拍了拍沾在衣服上的落叶,向他伸出了手。“回去吧?”
  
  “好。”他答应,看了看我的手,然后摇头失笑。
  
  那笑容看得我心底一阵紧缩,我忙收了手指,拢在袖中,握成了拳。
  
  于是他起身,看也未看我,便朝下山的路走去。
  
  他走得缓缓。
  
  我一步一步跟在他身后。
  
  金衣飞扬,潇洒平生,任性平生,他的影子,虽近在眼前,却又模糊得宛若天边一逝即去的流云,让人只能远远望着,远远望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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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将近行辕,晋穆顿步,回头对我道:“出来匆忙未戴面具,我得施轻功回行辕。你……”
  
  “我自己走。”
  
  “好。”他转身。
  
  眼见他提气要走,我却伸手拉住他的衣袖:“晋穆……”
  
  “怎么?”他侧眸看着我,笑得云淡风清,仿佛刚才什么事也没发生过。
  
  我噎了噎,面庞一红,轻声道:“我……我就不回你的帅帐了。夜览今日不在营中,我去他帐中休息。你和无颜商量好事情后,你让他,他……”
  
  晋穆笑,慢慢地拿开我扯在他衣袖上的手指,了然道:“我知道。你先休息,事情谈完后,我让他去找你。”
  
  我弯了弯唇角,眼中却渐渐湿润。想说谢谢,但似乎对他而言太过言浮于事。想说抱歉,但似乎对他而言又太过微不足道。

     我在沉吟时,不知觉中那金衣已飘去,转瞬不见其影。
  
  我站在原地,抬眼看着夜空,轻轻吐出一口气,心中有大石骤然离开,又有什么骤然流失,心弦颤了颤,瑟瑟有音,却不成音。这一刻,风卷衣袍,山上冷气钻骨,分明是寒到彻底,我却觉不到丝毫凉意。
  
  这个人,无论几生几世,几命几死,我已注定欠他,欠他,欠他……
  
  无颜,你可知,他晋穆不舍的,其实并不是虎符,不是城池,更不是天下。与君谋事,自有君道。
  

  
  夜览的营帐在晋穆帅营之侧。
  
  他二人谋事良久,凌晨时分,当我躺在榻上寐睡昏昏时,这才在依稀听到了有人掀帘入帐的声响。轻微悄然的脚步声止于塌侧,我动了一下,睁开眼,却没转身去瞧他。
  
  他默立那里,许久没动静。
  
  迟迟等待,一片安静中,眼帘不由自主地下垂,我又闭上眼睛,睡了过去。
  
  不知何时他上了塌,勾了手臂将我和锦被一起纳入怀中,紧紧地抱住,紧紧地收缩。那双胳膊勒得我的身子生生地疼,我鼻中酸涩,心中狠狠一动,忍不住转身猛地抱住了他,将脸藏在他怀抱的最深处。
  
  他不说话。
  
  我也不作声,只附耳贴着他的胸膛,失神听着他的心跳,仿佛这样就能听清他没有自口中道出的千言万语。
  
  彼时有霞光映上营帐,眼前明亮,他身上的衣料雪色嵌金丝,一缕一缕湛着熠然耀眼的光芒,我看得久了,眼睛便开始痛。
  
  “累麽?”我轻声问他。一夜未睡,一夜斗智,一夜伤神,他一定累了。
  
  可是他摇头,低声笑:“一点也不累。”柔软的声音中带着点点暗淡的沙哑,分明是累极,却还硬撑。
  
  我想了想,伸手自怀中拿出方才为晋穆找纱布裹伤时带出的药瓶,倒了一粒药喂至他唇边,较真道:“你身上的内伤还没好,前天夜里抱着我走了那么长的路,今天又没休息,一定累坏了。”
  
  他不问缘由,张嘴咬过药丸,嚼下,微笑不语。
  
  “你当真能五日夺下楚丘?”我不放心地问。
  
  他挑眉,垂眸看我:“怎么,你不信?”
  
  “不是,我信,”我摇头,道出疑虑,“可你不是说凡羽若不出楚丘,晋穆定不能奈他如何麽?”
  
  “那就让他出楚丘。”
  
  “你想到办法了?”
  
  他笑着点头,眉宇骄傲非常:“自然。”
  
  我心念一闪,不禁垂下眼帘,淡声道:“这么说他答应你的条件了?”
  
  抱着我的胳膊僵了一下,而后更用力地缠住我。他低了脑袋,将微凉的下巴抵上我的发,慢慢地磨蹭。
  
  “丫头,我累了。”
  
  我怔然,反应半天,抬眸时,他已合了眼,脸上睡意深深。
  
  迟疑一下,我伸出手指,缓缓抚上他的脸颊。
  
  即便那玉般俊美的面庞上倦色隐现,眼前容颜依然风流无双。白发欺霜,披散在枕,狭长漂亮的凤眸紧紧闭着,长眉飞扬,斜斜入鬓,他勾了唇角,睡中亦不忘面上含笑。
  
  我抿了抿唇,忍不住弯起了眼眸,凝神看着他……
  
  良人。
  
  卫侯。
  
  三年前及笄时他问的话,那时我却不知原来命中的卫侯就是眼前那个紫衣倜傥的少年。
  
  我失了会神,微微撑起身子,低头吻上他笑得得意的唇角。
  
  轻轻一点。
  
  离开。

      一连两日按兵不动。晋穆和无颜都不着急,我即便心中连坐着喝口茶的耐心也没了,却也故作着镇定冷静,日日冷眼看着那似在一夜间由敌化友的二人天天对着短短三尺之长的棋局,言笑自如,淡定自若,不断地厮磨耗费着为时并不长的五日之诺。
  
  一日又黄昏,北风猎猎,晚夕照山,余晖嫣然似血染。
  
  午后晋穆带人出去察看地势,至掌灯时分仍未回。我和无颜在中军行辕边下棋边等,眼看天色将黑,我忍不住,扔了手中的棋子,问无颜:“你说的五日拿下楚丘,今天一过去,可就剩两天了!”
  
  无颜微笑,悠然落下一子,漫不经心地敷衍:“我知道,知道。”
  
  我瞪眼。
  
  他见我久久不掷子,仿佛这时才记起抬头看了看我,眼见我的神色后,他重重咳嗽两下,整了整面容,装严肃:“急什么?这不事情正按计划进行着麽。”
  
  我眨了眨眼,好奇:“什么计划?”
  
  无颜不动声色,唇边笑意浅浅:“记得今天是什么日子麽?”
  
  我想了想,脑中有念光一闪,顿时了悟过来。心中虽了悟,我依然皱了皱眉,故作茫然摇摇头。
  
  “笨!”他伸手敲我的脑袋,无奈地笑,“今天是聂荆和南宫大婚的日子。”
  
  我点点头,恍然大悟的模样:“对。今天是他们成亲的日子。可是,那又如何?”
  
  无颜瞪眼:“丫头是真傻了,还是吓我?”
  
  我抿嘴笑。
  
  无颜随手甩了棋子,雪袖上扬,扣好的手指正待又要打上我的额角时,我笑嘻嘻抓住了他的手:“我知道你什么意思,但你说过楚桓已封锁了邯郸一切消息,凡羽应该不可能知道南宫成亲的事。”
  
  无颜挑了眸子,眼底谲色深深:“楚桓可封锁,亦有人可透漏。”
  
  我彻底明白过来,笑道:“原来你所说的引凡羽出楚丘就是这计!”
  
  无颜轻声笑,反手握住我的指尖,拉着我坐到他身边。
  
  营帐外号角声急,整兵列甲的传令响应不绝,我心神一动,腾地站起身,紧张:“这么说下午晋穆出去察看地势不是真的,而是去遣兵调将了!”
  
  无颜点头,面色平静淡然:“对。下午已有四万晋军绕过了楚丘阻在凡羽的铁骑之后。”
  
  “四万?”我蹙眉,想不明白,“可是凡羽的铁骑有十五万,还有楚丘城的五万守军。这么悬殊的对比,晋军如何制得了楚军?”
  
  无颜不以为然:“用尽地势之宜,四万可抵四十万。何况这四万不是用来作战的,只是用来牵制的。凡羽若出楚丘,不会直走后方奔驰邯郸。”
  
  “那……”
  
  我诧异正要问时,无颜却出声打断:“听听外面的声响,这次出发的,才是要和楚军硬碰硬的军队。”
  
   我闻言眸间一亮,赶紧跑至营帐口掀了帐帘往外看。中军依然安稳如常,只是驻扎在山腰的左右两翼军队皆已出动,烽火光亮,黑烟缭绕,赤红的火焰耀着将士们 身着的铁甲,乌泱泱中凝着一抹诡异的墨色鲜艳。鲜艳漫山,刹那成了深重翻滚的潮水,虽声势勃发,却有条不紊地似涛浪汹涌卷下山。
  
  千面旌旗随风摇,一晃金芒刺眼,“穆”字映天际,苍穹暗下,夜色却迟迟不能现。
  
  我落下帐帘,转头看无颜,想起晋穆离开军营时的装束不禁着急:“他走时未装盔甲,就这么一袭刀剑不能挡的锦袍上战场,如何好?”
  
  无颜眸色淡淡,指尖摩娑着掌中棋子,对着我温然笑:“莫急。他马上就会回来的。”
  
  “马上?”我狐疑。
  
  一语既落,身后的帘帐就陡然被人掀起。
  
  我回头,却看到一身金衣的晋穆正站在那里。
  
  “真的回来了?”我喃喃,有点懵。
  
  晋穆拿下面具,亮亮的眸子轻轻一扬,微笑:“我回来换战衣麽。”
  
  我面庞红了红,果然,这两人掐指一算便可知我心,心思细密厉害得让人畏惧也让人恼。
  
  
  晋穆去里帐换了金色盔甲出来,戴上面具,眸光一瞥掠过我的脸,即而又看向无颜,鼻中似微微一哼,言道:“但愿你和凡羽六年的战不是白打的,若估算错了他的心思,我那四万兵马独在后方受围遭歼的话……”话未完,他顿了声,明朗的眸间划过一道狠绝的厉色。
  
  无颜起身,展了眉,凤眸飞扬:“若是那样,我一人在你万人的军中,到时想逃也没处逃,任凭穆侯发落。”
  
  晋穆目光一闪,立即转身离去。
  
  我看着那不断晃荡的帐帘,愣了会神,忽道:“他臂上有伤不能用力,夜览不在,墨武不在,你有内伤不能上战场,我……”
  
  无颜叹气,道:“你去吧。”
  
  我转过身看着他,不安:“我们欠他的。”
  
  “我知道。所以你要去我不会拦,”无颜走过来,抬手揉了揉我的鬓角,垂眸看着我,目色深深,“不过我这次不在你身边,自己要小心。”
  
  我扬眉,得意:“我又不是第一次上战场,你还不放心?”
  
  无颜点头,承认不讳:“可却是第一次我不在你身边,的确不太放心。”
  
  “蔡丘最后一战你也不在我身边。”我撇撇唇,不满他的说辞。
  
  他又叹气,摇头道:“不,丫头,那次我在。”
  
  我抬头看着他,失了失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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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9-07-10 23:17操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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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丘夜战
  
  时已戌时。
  
  乌色的天际愈压愈低,浓云密布,北风似在刹那停滞,又似在刹那疯狂,呼啸的声音掠过 平原,一望枯草危危垂地,大树颤微,七零八散的枝干地在这响亮的锐利声中被齐齐折断。夕阳彻底落下,一抹极致嫣然的彤色流彩凝结在西方之极,金灿似火的光 泽,燃着一座高山的绝顶,留下黑夜降临前最后一道欲坠不坠的煌煌明亮。
  
  当我换上樊阳给我找来的盔甲骑马驰至山下时,晋军誓师已罢,将军墨离和狐之忌分别带了左右两翼各三万的兵力自不同的方向奔袭楚丘。两侧军队散去似溃堤而下的洪水,骏马弯弓,战车强弩,锁甲铿锵岿然不绝,铁盾槊刀残光噬血。
  
  火把耀动,荒原满红光,风尘一路,鼓声喧威震天,疑似雷动。旌旗扯风,风卷纹飞拽,金锦如波。
  
  如此滚滚滔逝的恢弘声势让人一见心沉沉,仿佛在坚定不移地相信着这支军队有着无坚不克、无刚不催的勇猛和决绝的同时,眼前还能不由自主地浮现那即将漫扬整个天地、血腥飞扬的凶残和狂烈。
  
  这便是晋穆的军队。
  
  我情不自禁一个寒噤,深呼吸了一口气后,方快马加鞭,驰向晋穆的方向。
  
   五千中军将士在北风中伫立如石压,定定不动,气势森严。那人静静地顿马军队前,一身金色盔甲,金面覆脸,山岳顶天般的威严肃穆,往日微笑温和的薄唇此刻 紧紧抿着,优雅的下巴现出刚毅而又寡绝的味道,一双眸子明似星点,望向我驰来的方向时,清冷深邃的眼底有一丝诧异在隐隐流动。
  
  “你来做甚么?”待我吁马他身旁时,他挑了眸子睨眼看着我,态度淡漠得让人疏离而又心凉。
  
  我抿抿唇,转眸看着前方:“我来与你同战。”
  
  晋穆闻言冷笑,目光一寒,话语顿时严厉起来:“回去!我的军队从不用女人打战。”
  
  我扬了眉笑:“可我比你的士兵更会打战。”
  
   晋穆凝眸瞅着我,目色渐渐深重起来。他弯了弯唇角,不是微笑,而是阴沉的冷笑。我瞥了眸正要再说时,他却伸臂拧了我的胳膊往后拖,言道:“给我好好待在 营中!你去作战?战场凶险,到时我可没心神去顾你!”语罢不待我说话,他便转过头对身后的将军道:“把她给我送回山上去。”
  
  “喏。”
  
  将军扭了马脖子,横眉盯着我。
  
  我急了,怒道:“晋穆!”
  
  他侧眸瞧了瞧我,目光微微一变,正当素日那熟悉的温暖和柔软刚浮上一丝时,他又抿了抿唇,眸子复又暗沉冷寂。他缓缓摇头,不再看我。
  
  我看着他,咬咬唇,垂手自马身上取下弯弓,抽出箭羽,拉了弦,满满一贯,举天而射。
  
  苍天有鹰隼翱翔,大雕飞过。清锐的叫声鸣彻苍穹,谧色在头顶暗自翻滚,细云如絮,层层叠压。箭镞夹着风声,冲上云霄,带抹一注鲜血肆飞,横穿雕身鹰脖,转而落地,一声重重的闷响。
  
  我听到身后数千将士的倒吸着冷气的惊呼声,也瞧见了晋穆低眸愣了片刻时眸间一逝而过的讶异和赞赏。
  
  我挥挥长弓,傲视着他,神采得意:“侯爷,我可以跟你去战场了麽?”
  
  他沉吟半响,嘴角微微一抽,回过头,不看我,却看那将军:“去把那鹰脚上的信帛拿来。”
  
  将军低头,揖手,迅速翻身下马,跑去已死的飞鹰尸首旁拿下了那卷白色帛书。
  
  我看着脸色一红,适才的傲气即刻消馁,满脑子唯余懊恼和自责。一时逞能,居然就没看出来那鹰脚上系着的锦帛。
  
  他看完帛书,声色不动,信手将其揉成一团塞入怀里。即而他转眸瞧着我,这时他倒开始笑得欢,眸子凝了凝,里面有光彩盎然。“怎么不说话了?”
  
  我垂首不答。
  
  “走吧。”他出声,挥下马鞭。
  
  身后五千将士随着他这一声而齐齐策动坐骑,铁蹄踏翻草地,溅起了尘土涩涩清新的味道。那个本被他命令着送我回去的将军也随着他策马离开,我恍了一下神,怔在原地。
  
  他回头瞪着我,灼烧的眼神,凶狠的口吻:“还不跟来?在战场发呆,等着找死?”
  
  我蹙了一下眉,心中晃过一丝委屈。这辈子我还是第一次被人这么吼过。然而这只是一瞬间的情绪抵触,冷眸看着自我身边不绝驰过的骑兵,我重重咬了一下唇,抽下马鞭,朝他奔去。
  
  到了他身边,与他并驰时,我寒下了脸,咬牙切齿:“侯爷在战场上可真威风啊!”
  
  他淡淡瞥我一眼,不以为意的语气:“不适应的话,立刻回去。”
  
  偏不!我低眸横了眼他那只动作依然不灵活的左臂,眨眨眼睛,倔犟地扭过了头。
  
  “刚刚那信上说什么?”忍了半天,还是忍不住和他搭讪。
  
  他眸色一动,默了一会,方道:“有人在我后方放火。”
  
  “谁?”
  
  他勾了唇角,看着我,笑得古怪。
  
  我惘然,而后脑中却有念光忽地一闪,唇边颤了颤,我禁不住脸色发白,心中顷刻间明白过来。
  
  我转眸盯着他,紧张:“与此战可有关?”
  
  晋穆直了眸子看前方,冷淡:“与此战无关。”
  
  那就好,我拍拍胸口,舒了一口气。
  
  他没骗我。
  
  只要他不骗我,就好。
  
  晋穆斜眸冷冷地瞧着我的举动,薄唇抿得紧紧,不做声。
  
  
  无颜猜得没错,凡羽的铁骑并未自南方取道直奔邯郸。晋穆麾下提前绕去楚丘之后的四万兵马对敌的数量虽寡,但占尽了把守关卡的地势之宜,以四万之势摆十万淄兵之重的壁垒,牵制楚军后方兵力,迫凡羽的铁骑绕道楚丘西南的峡谷,穿越而出,自平原绝驰往邯郸。
  
  若说无颜有意透漏南宫和聂荆的婚事是引诱凡羽出楚丘的导火之端,那么凡羽长久领兵在外的不安和国有二君而他父王位不在正的忐忑与猜忌才是这次他冒险要回邯郸的主要原因。
  
  说是一怒冲冠为红颜,殊不知红颜枯骨的背后,有耀眼夺目的龙撵散尽着蛊惑人生人死、追逐不休的力量。
  
  楚国这一隐埋了几十年的暗流一旦被激发,势如滔天水火,难以消融。
  
  
  晋军左右两翼的军队疾驰奔袭楚军出峡谷后的平原,晋穆带的五千中军轻骑却是要绕去楚军之后,挡去他们南下的路,三面合围,唯留北方缺口。那个纵使凡羽能逃也不敢逃的北方缺口。
  
  过荒野,穿山涧,夜色缓缓浓重,风引路,云沉沉。
  
  行至一半路程时,便闻远方器具博杀声轰然勃动,鼓声鸣作,号角声快。抬眼望去,但见声音传来的地方有烽火耀天,烟云隆起,张牙舞爪的赤红颜色浸染夜幕,天色愈低,气流愈紧,那是一瞬即可点燃的燥动。
  
  我瞥眸看了一眼,随即蹬了马镫,狠狠甩下一鞭。
  
  晋穆转眸看我,突地笑起来,道:“怕了?”
  
  “胡说!”
  
  “那为什么脸色苍白发青?”
  
  我翻翻眼,不耐烦:“我讨厌战争。”
  
  他叹气,道:“那你还要跟来?”
  
  我挥了一鞭卷住他的胳膊,冷道:“你臂上有伤。”
  
  “废不了!”他哼了哼,扯下那条绕在他臂上的长鞭,双腿夹了夹马肚子,越过我驰马在前。金色盔甲在火光下流彩横溢,那人的背影,如同来时山顶的那抹金色光芒,是神祗的光圈,让人只可仰望,不可凝视。
  
  
  厮杀声渐近,刹那至耳边眼前。夜下凝火,平原千里有冷光飞扬,银剑的厉色,暗箭的墨黑,长刀的锋刃,槊戈的犀口,处处戳血,处处滴血,处处噬血。血洒之后,是欲断不断的哀嚎惨叫。
  
  一处缓坡,坡下陈兵数万,蓝色盔甲件件湛芒,锋芒锐利寒人。
  
  弓箭手在前,弩弓其次,步兵在后。骑兵勒着马缰顿守两旁,蓄势而待发。
  
   晋军左右两翼的兵力不过六万,楚有骑兵十五万,此时战场上厮杀的是一部分,而这一部分,却是还未投入战斗的楚军,他们专注于紧张酣斗的正面战场时,却不 知晋穆带领的这支骑兵已从旁道绕来他们身后,势如雷霆迅猛,待楚军鸣响后方号角时,五千玄甲将士已如五千利剑席卷而上,楚军欲反身对抗,但为时总晚了一 步。
  
  楚军步兵在后,晋军铁骑上去,怒马踢人,剑锋横扫。步兵能退不能敌,弓弩手想要上前,却抵不住前方士兵似流水的后仰。两侧骑兵闻风支援,铁蹄踏尸,此刻他们也再顾不上马蹄下踩着的哪国的勇士和兄弟,一路溅血,飞驰迎上。
  
  马近身千步,晋军有千人同挽弓;马近身八百步,弓弦满起;马近身五百步,长箭离弦。
  
  马倒下,人难起。
  
  一尸隔立,绊倒数活人。
  
  晋军呐喊着挥起了弯刀,拍马杀上前,短兵交戈。
  
  血气扑鼻,有人痛哭有人笑。
  
  我管不了战场上那么多人,这战也不是我指挥的,我只知跟在晋穆身后,望着他的一举一动,一个手势,一个眼神。战场上的他不同往日任何时候的模样,凌厉,凶狠,决绝,果断,霸道压人的气焰让人仿佛一靠近就会被灼伤。
  
  这样的他让我想起了曾在蔡丘战场上与楚军为敌的无颜。
  
  我的心思飘忽了一下。
  
  似是感到我注视的眼光,他回眸看了看我,匆匆一瞥,沉声嘱咐:“你就在停在这,不要离开。”
  
  “你……”
  
  我还未问出口,他已纵马离开,一抹金色似闪电划过,落入那翻涌不断似怒滔咆哮的千军万马中。
  
  我骇了一跳,忙抽出腰间软剑,夹了一下马身,跟在他身后杀上前。
  
   利剑荡开如网织,密密麻麻,夺魂追命。金衣夹在一群彻蓝的盔甲中很容易让人分辩出来,他一路疾驰,但凭一只手也能斩杀无数敌军,飞洒的血液沾了他一身。 浴血杀敌的他,金袍金面,眼神坚毅阴鸷,面色刚强冰凉,不似那个站在飘飘云端上风仪美曼、潇洒万端着俯视天下的神,而似来自地狱的嗜血修罗,能在血流浮橹 间睥睨生死,从容,而又狠绝。
  
  我倒吸几口气,说不清是胆怯这样的他,还是难对付眼前这层层压上的楚军。
  
  而他一言既出,飞马离去,再未回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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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杀得天昏地暗。
  
  楚军倒下一拨又一拨,暗血在草原上汩汩流动,交缠着草根泥土,交缠着双方的魂魄,辨不清一场是非多错的战争,就这 么,血液流逝,流逝,血腥渗透至骨骸,而我闻着,心却僵硬着似早已麻木的无动于衷。隐隐的,唯有一声碎裂的叹息自胸中蔓延,浮上眼眸的刹那,怜悯悲哀中, 却仍是毫不犹豫地化作一道不得不刺下的凌厉剑光。
  
  因为敌人的长刀已迫近了我的脖颈。
  
  战争的残忍,就在于藐视别人生命的同时,却又偏偏要万分珍惜自己生命的矛盾,矛盾厚压,渐渐沉淀,于是心冷不知何谓仁慈。
  
  又一剑,挥下。
  
  待眼前局势稍稍缓解时,有将军驰马靠近晋穆,低声禀奏了几句话。
  
  晋穆眸色一变,冷眸环绕四周战场后,出声命令:“即刻点两千兵马随我追去。”
  
  将军惊声:“侯爷,那边可是三万的兵力,跟在凡羽身边自西取道的可都是他手下的精兵良将!”
  
  晋穆冷然,定声重复:“我说点两千兵马。”
  
  将军迟疑一下,正待开口再说时,抬眸望见晋穆深暗隐怒的眸色后复又低了头,无奈道:“末将领命。”
  
  晋穆返回我身边,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我,唇角微微上扬,似在笑,又似没笑。
  
  “他很有本事。”许久,他冒出这么一句话。
  
  我愣了一下,不解:“什么?”
  
  “你是个好将军。”他不多说,只细细打量着我,然后拨转笼辔,吁马离开,扔下这么一句话。
  
  我咬了唇,拿着剑的手在不留痕迹地微微颤动。
  
  一道鲜艳的猩红,正自手腕缓缓流下。
  
  他没发现。
  
  我也不觉得疼。
  
  随手撕下一片衣袂,粗粗包扎好,我朝他离开的方向追了上去。
  
  
  一战不觉,子时已过。是夜不见星月,浓云密布天际,远山孤峰沉在烽烟罩起的层层迷雾中,无邪的墨青黛色渐渐迷离,模糊的棱角在重重隔霭下仅为依稀可见。往日安静无人烟的草原今夜沸啸如汪汪深洋,绝刃兵戈、骏马横驰、杀戮鲜血溢漫楚丘,滔滔似浪卷,一潮既过,一潮又来。晋穆要的两千兵马很快结集聚拢。将军挥了令旗,刹那间,铁骑滚滚踏翻黄土,北风萧萧鸣彻天地。
  
  淌过一处山溪。
  
  溪水暗泽,清透的颜色凝结殷红,拽拽流逝,那一抹丝滑柔软,宛如在大地上铺过一道猩艳张扬的绝色绸绫。
  
  马蹄践踏,水花霰漫,绫绸刹那破碎成千万面被割裂的血镜。这镜子照不到人影,但照千万游魂飞魄,映出那焚燃的冥火,穿透天地之遥,直达碧霄黄泉。
  
  苍穹亦有哀,是也无奈,一声长叹。
  
  
  西去之路,迎风有沙砾扑打面庞,不觉痛,唯觉苦涩难奈。我忍不住伸手抹了一下脸,揉揉酸痛的眼睛。
  
  驰在前面的晋穆突然回头看了看我,目光怔了一下后他猛地怒道:“你受伤了?”
  
  我被他吼得一阵错愕,低眸瞟了眼刚才擦脸的手指,瞧见那上面沾着的淋漓血迹后,我这才醒悟,于是赶紧对着他摇摇头,慌道:“我没事。”
  
  那双本就清凉冷寂的眼眸此刻骤然晦涩幽暗,晋穆冷哼了一声,忽地勒紧了自己坐骑的缰绳停在原地,等着我靠上前。
  
  “怎么不走?”我收住马缰停在他一侧,狐疑地瞥了瞥他。
  
  他不说话,只是劈手夺过我手中的缰绳,拉着我座下的马靠近他。我挣扎了一下,却拗不过他手下的力道。
  
  风声似乎在顷刻间停歇在耳畔。
  
  骏马踏踏,铁骑卷飞如云,身后的将士自我们身边一掠而过,马蹄声依旧匆匆而势猛,无人停留。
  
  “作甚么?”我着急,恼火地瞪着他。
  
  晋穆眸色冰寒,望着我,冷道:“下马!”
  
  我莫名地看着他。
  
  他静静地回视着我,那样坚定不可拂其愿的淡漠眼神,那紧抿双唇透出的决绝和冷酷,看得我心头一阵发毛。他的神情告诉我没有商量的余地,这就是一个简单的命令,而非能让我讨价还价的条件。
  
  “不!”我甩鞭抽打他的手臂,想要抢回缰绳。
  
  他不但不放开,反而狠狠用力带动马缰将我和马一同拖向他的身子,我不明所以地望着他,他凝了眸子深深瞅着我,忽地那幽暗晦涩的眸光微微一动,锋芒浅曳的瞬间,那只拉着缰绳的手居然陡然上扬,一掌拍在我的身上,将我打落下马。
  
  “你!”我迅速爬起,气得满面通红。
  
  他不看我,只重重一鞭抽向我的坐骑。马儿吃痛狂奔,迅如追风之速,刹那便不见其影。
  
  我扣指唇间,想要吹哨喊住坐骑却已来不及。眼睁睁地瞧着马消失在茫茫夜雾下,我咬了唇,扭过头悻悻瞪着他。
  
  他叹气,弯下腰来,伸手抚上我的脸,冰凉的指腹轻轻揉去我脸颊上沾染的血迹。
  
  我一把打落他的手,火大:“别碰我!”
  
  他目色一闪,收回手,什么话也不说,只挥下马鞭,朝着有烟尘翻滚的方向绝驰而去。
  
  “喂!”我气得大喊,抬手摘下头盔朝他扔去。
  
  手臂受伤无力,铁盔在空中划过一道漂亮的弧度,而后闷闷坠地,不甘地遥对着那越驰越远的金色麾衣。
  
  “留在这里,等我回来!” 他没回头,声音自远方飘来,愈渺渺,竟愈见清晰。
  
  我愣住。半天,才自言自语喃喃道:“要小心啊。”
  
  
  右臂受了箭伤,左臂被晋穆打了一掌,双手垂落腰际,在不能自控地颤抖。我转眸看看四周,找了一处可避风疗伤的山岩处坐下,手指轻轻揉搓着伤痛的地方,心中又憋闷又担心。
  
  缓缓,我褪下扎在手腕伤口的那块衣袂,垂下眸,一瞬蹙眉。滚落不止的殷红血色,衬着白皙柔滑的肌肤,别样怵目惊心。
  
  风吹来。
  
  疼。
  
  我倒吸一口凉气。
  
  直到现在才突然觉得好疼。
  
  伸手自怀里拿出药粉洒上,血止,我握紧手指,再取出一块干净的纱巾缠住那道伤痕。
  
  收拾好伤口,我闭目,蜷缩着身子仰靠向身后的大石,耐心等待。
  
  黑夜总会过去的。
  
  只不过,他唯带两千兵马追凡羽三万的精锐部队……
  
  我寒噤瑟瑟,忍不住发抖,忙抱住了双臂,将自己缩得更紧。
  
  
  过了许久。
  
  这个许久仿佛一世那么长远。
  
  耳畔的嘈杂声响渐渐沉寂。
  
  我睁眼,望向两侧烽火迭起的地方。
  
  北风荡过山峦,吹伏硝烟,战前那呼啸不歇的狂劲此刻变做了一声渐一声低的轻轻呜咽。沙砾静静划破虚空,疏疏暗哑,夹着缓缓消沉下去的怒马嘶鸣声,将士呼喝声,兵刃撞击声,天地慢慢失音,清宇慢慢宽广。
  
  待到万物皆静籁的死寂降临时,乌云压顶,降至了最低点,重重拂上人眼,似乎在按抚着一切命逝不能瞑目的荡荡魂魄。
  
  短暂的气流凝滞后,有隐约的哭嚎在远方此起彼伏,腥气浓浓散开,抵在人心底最坚硬的地方,慢慢地磨,直至那里软弱成了棉絮,虚而无力,垂垂不知生死的距离。心坠坠下沉,下沉,沉入万丈无底的深渊。
  
  我抬了头,却在这一刻缓缓舒了口气。
  
  终于。
  
  楚丘夜战止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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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璧连城
  
  晨曦淡缈。
  
  天边的那道白色微弱得宛若不存,一抹浅浅的红晕飘浮似轻纱,不甘地挣扎在浓浓的墨云下,欲上,越落。
  
  眼前依然黑暗,雾气弥漫。群山绵延千里,深深重重,愈发加浓了黑夜的色彩。时间仿佛已经停滞,这个夜,压着千万顿消灵魂的沉重,宛若再无觉醒见到那抹嫣然霞彩的可能。
  
  我伸指捂住了眼,一丝凉意涌上心头。
  
  远方依稀传来了声响。悠扬的马蹄声踏碎清寂,有人迟迟归来,行行缓缓,离去时追风飒飒的煞气此刻彻底消磨在了四周无尽绵长、湿润冰寒的雾气中。
  
  我回头,看见满身沾着血迹的他。
  
  他的眼眸依然明亮,只是在粲然的清朗中仍存有一丝欲挥不去的寡绝和凶狠。露在面具外的皮肤映着暗沉的天色,苍白得让人心悸。
  
  我想起身时,他却顿马跃下,走到我身边按住了我的肩膀。
  
  我动不得,他坐下来,轻轻叹了口气。
  
  那战马随他累了一夜,此刻也是疲惫不堪,见它的主人离开后,马儿忙甩了尾巴踢踏跑到溪边,垂头饮水。
  
  马都如此,人想必也好不到哪去。
  
  我回眸,不放心地伸指按了一下他的手脉,确定无事后,这才开口问他战况:“那两千将士呢?”
  
  他闭眼不说话,扬手拿下面具,俊面上倦色和恹色交错复杂,剑眉紧拧,眉宇间夹着一股说不出的戾气。
  
  他这样的默不作声让我噎了一下。我抿抿唇,忍了忍,还是忍不住小心翼翼地再次出声问他:“凡羽呢?没回邯郸吧?”
  
  他摇头,斜着身子歪倒在大石上,手臂垂落,沾染着斑斑血液的面具掉在了枯草间。
  
  我蹙了眉,扯他的衣袖,担心:“喂,你没事吧?”
  
  这一次,他倒勾了唇,嘴角现出一抹诡异的笑意。“豫侯那么本事,早算透了凡羽的心思,我自然没事。”他懒懒开了口,声音沙哑得不象话。
  
  我怔了一下,不明白:“什么意思?”
  
  他微微掀了眼帘,瞥一眼我,略作沉吟后,这才答道:“战前豫侯便料定凡羽会使金蝉脱壳之计,因此我只派了六万兵力与凡羽用在正面战场的军队纠缠较量,而在他欲真正取道回邯郸的西边早有五万精锐候着。凡羽西逃,我率兵去追赶不过是迫他按既定路线尽早落入重围而已。”
  
  欲擒故纵,原来这是无颜和他的计谋。我眉尖一动,本能地弯弯唇,心中隐隐有些得意。
  
  “不过,”他横眼瞅我,话锋陡然一转,凉了声继续道,“可惜山中另有暗道,凡羽的军队逃上楚丘孤峰的行宫,行宫四处皆机关暗卡,暂时还拿不下他。”
  
  我皱眉,心念忽地一闪,忙问:“什么暗道?”
  
  “绝壁两峰间,直通楚丘城和楚丘行宫的暗道。”
  
  我愣了愣,觉得奇怪:“你原来不知道这暗道的存在?”
  
  他迟疑一下,而后摇头,此刻他的眸子完全睁开来,眼底颜色深浅变幻,一抹难辨的谲色慢慢浮现。他凝了眸打量着我,直看得我神思一紧,脸色开始慌张。
  
  “怎么我该知道?”他仿若不知一切的无辜,笑着问。
  
  我无言以对,再努力遮掩,却还是抵不住神色间已露出的一恍一失神。我别过脸,心中暗自思量:可是无颜明明就知道那暗道的存在,他既有心和晋穆谋夺楚丘,计歼凡羽的铁骑,又怎会不告诉晋穆这个缺陷的存在,一点遗漏,竟让本已生在绝处的凡羽在最后关头却得了一丝生机?
  
  我咬了咬唇,心突地一落,猛觉不妙。
  
  晋穆冷笑:“果然!”
  
  我心中有愧,垂眸不看他,故作茫然:“什么?”
  
  “豫侯的手段果然高明!”
  
  “他是……”我着急扭头,想开口为无颜解释,却偏偏找不到借口。睿智天下的第一公子,若说这个是他一时不小心的失误,神鬼难信。
  
  晋穆扬了眉,好笑地瞅着我:“他是什么意思?你倒说说看。”
  
  我垂首。
  
  晋穆盯着我看了一会后,又自闭眼,仰了头,口中低声道:“不过他的承诺也算数。说是夺楚丘城,城池如今已在我手。凡羽的军队此战大势已去,唯剩那能调令楚国军队的虎符诱人而已。”
  
  我沉默,找不到话来回应他。
  
  “你的手怎样了?”他闭着眼睛,漫不经心地问。纵使看不到,他居然也能准确地握住我受伤的手腕。修长的指尖在那纱巾上轻轻地摸了摸,然后放开。我抬眼看他,他唇边含笑,静静地,看不出喜怒:“呵,我倒忘了,你是东方莫的徒弟。”
  
  我望着他,踌躇一下,开了口:“回去吧。”
  
  “嗯。”他轻哼了一声,看似答应,身子却不动弹。眼帘紧紧低垂,俊美的面庞上寐色深深,十分的困顿中带着淡淡的懒散和漠然。
  
  
  沉默一会,我想了想,正欲起身去将溪边的马牵来时,侧眸一瞥间却不小心看到了自他盔甲下露出一丝边缘的那卷白色锦书。
  
  我犹豫了下,坐回原地,眼睛盯着帛书出神。
  
  战前问他时,他说有人在他后方放火?那人,可真的是无颜?
  
  抬眸看了看那人仿佛已入眠的安静睡颜,我颤微地伸出手,轻轻抽出那卷锦帛,抖开,目光在上面匆匆一扫。
  
  然后,我忍不住“噗哧”笑出了声。
  
  晋穆睁眼,瞪着我:“不许笑!”
  
   我抿住唇,笑意浮上眼角,不能自抑。“子兰真绝!”我感叹,然后睨眼瞧着他,揶揄,“想必穆侯刚才闭着眼也是烦恼得睡不着吧?”我笑着说,然后垂下眸, 眼睛看着帛书上的墨迹,脑子里却想起离开邯郸时那个枫三少言词里的得意快活,一时忍不住,唇边又高高上扬,笑声稀稀自齿间而出。
  
  晋穆瞪眼瞧着我,无可奈何。
  
  眼见他无语反驳,我更是浅笑吟吟。他的脸本是黑得难看,但瞧我如此肆意愉快的模样,渐渐地,他倒放柔了脸色,嘴角轻轻勾起,面上微笑似三月春光的和煦明媚。
  
  我用胳膊碰碰他:“子兰骗过了你手下第一虎将入了安城呢。”
  
  他微微一哼,眸色浅浅不露锋芒。
  
  “他男伴女装骗过了墨武,还引诱了妍女带他入宫见姑姑呢。”我伸手推他。
  
  晋穆重重一哼,身子侧了侧,不看我。
  
  我忍笑,望着他,好心提醒:“意在信中说他断不会轻易放过你呢。”
  
  晋穆俊面终于寒下,这次他哼也懒得哼,伸手夺过我手里的锦书,狠狠揉成了一团。
  
  我靠过去,好奇地望着他:“意说枫三少拿连城璧取悦姑姑,姑姑满意,枫三这才成了行走晋国宫廷无阻的贵人。那连城璧是什么,居然能哄得姑姑如此开心?”
  
  晋穆皱了一下眉,低眸看我,神色微微讶异:“你不知道连城璧?”
  
  我摇头。
  
   “连城璧也作美人璧。二十年前夏国雪山出倾城美玉,递送凤翔宫廷,由世间最善雕刻的匠人雕成夏国长公主连城的模样。连城公主容貌绝世,再加这玉的罕有, 便使连城璧成了稀世之宝。此璧本存夏国宫中,五年前意外失窃,却不知竟落在枫三的手上。不过,”说到这,晋穆轻轻拧眉,眸子亮了亮,唇边笑意深深,“不过 依枫三和夏惠的关系来看,这玉璧是真失窃还是幌子,无人可知。”
  
  连城公主?
  
  我震惊,想起王叔临逝前与我最后一次深谈的话,心中骤然一涩,暗道:连城公主,连城璧,那可是我母后的玉璧。
  
  晋穆目光微微一动,柔声问我:“你想要麽?”
  
  我怔了怔。
  
  “连城公主是你母后,不是吗?”他轻笑,静睿的眸间有光泽流转。
  
  这个人啊,仿佛世上真的没有事能逃得过他的眼睛和心思。我叹气,摇摇头:“不,我不要。”我即便再想要也不能劳烦你,何况这璧如今在姑姑手里,你和她隙难重重,要取如何容易?
  
  晋穆看了看我,也不再言语,只伸指揉揉额角。沉默半响后,他突地起身朝溪边走去:“既是如此,那走吧。”
  
  我随手拾起他掉落在地的面具,忙站起来,默默跟在他身后。
  
  一马嘶鸣,长烟扬洒平野。
  
  天阴阴,墨云翻滚。
  
  可是眼前的亮光却在一点一滴地积聚,我挥了手指,捕捉到一丝明堂晃动的疏疏光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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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马跃荒野,行至一半路程,天突地飘起了细雨。雨丝绵绵,拍打着我困意正倦的面庞,我伸指摸了摸自己的脸,湿润处,一片冰冰凉凉的寒。
  
  晋穆勒了马缰,转过身,解开那件宽大的金色披风,裹上了我的身子。
  
  我不安,挣扎:“不要,我不冷。”
  
  他侧眸看了看我,目色看似冷冷,乌色眼瞳的光泽却清浅明透得厉害,凝视着人时,仿佛秋水荡漾其中,波澜缕缕轻柔,直瞧得人心软说不出话。
  
  我识趣闭了嘴,转了眸子,不看他。
  
  他牵过我的手环住他的腰,也不多说话,双腿夹了下马肚子,以更快的速度朝山上晋营驰去。
  
  我靠在他身后,缓缓,才将脑袋轻轻挨上了他的背,眼帘垂下,口中悄悄叹气。耳畔有嘤嘤鸣响轻作,贴着我脸颊的络璃铠甲,铁锁相击,片片薄凉。
  
  马蹄重踏,目下尘沾雨,一溅飞离。
  
  ?
  
  沿山坡上山,一路颠簸,静寂的气流缠绕细雨,与平日的喧哗热闹不同,二十万兵力如今在外十六万,营帐虽漫山,但除了几拨冒雨巡逻的士兵外,满目望去别无多人。
  
  风撩帘帐,处处空荡。
  
  我抬头望了望愈来愈近的中军行辕,心中思量了一下,而后扬了胳膊将手中的金面摸索戴上晋穆的脸庞。
  
  “夷光?”他收了缰绳放慢速度,突地低声唤我。
  
  心弦不自觉地抖了抖,我抿唇不应,只将面具给他戴好后,手指垂落。指尖轻轻一滑,划过一处柔软,似碰到了他的肌肤。
  
  我慌了一下,正要缩手时,他却伸手将我的手指按在了他的唇边。温热的感觉自指尖慢慢传递,渐渐地,那感觉开始滚烫灼人。我烧红了脸,一把将手指自他掌心抽出,跳下马背,低着头快步朝山上走。
  
  身后他似乎在叹气。
  
  而后静籁的山间猛闻一声响亮的鞭策声,有马疾驰追风,带着骑马的人,闪电一般自我身边掠过。转瞬的功夫,唯留下一个模糊得不能再模糊的淡淡衣影。
  
  我顿步,脚下似坠重石,累得我一阵乏力。
  
  慢吞吞地,我淋雨行路。
  
  
  细雨丝不再,渐化作晶亮的水珠,一滴滴落下时,不多久我便浑身湿透,山风疏疏密密,只一丝吹来,就可冻得我直哆嗦。
  
  我抬眸瞧着越下越大的雨,再看看四周无处可躲避的峭石孤壁,心中无奈,正待提气使轻功赶上山时,山坡上却忽地有马蹄声踢踢踏踏。我扬眉,隔着朦胧雾雨看到那个正朝我急急驰来的黑色劲骑。
  
  而马背上的人……
  
  我伸指揉揉盈满雨水的眼睛,再望过去时,入目看到了那雪色翻滚的飘飘衣袂,那飞扬湿漉的银色长发。
  
  我弯唇笑,懒意一起,索性停了脚步坐在路边的大石上静静等他。
  
  不多久,马驰来。
  
  他勒了马居高临下地瞅着我。
  
  我扬眸看着他,痴痴不语。
  
  两人皆不动,雨水放肆地冲洒身上,一阵风吹,一阵湿凉,一阵冰到心肺的彻寒。我咬牙,身子颤抖。无颜望着我,狭长的凤眸凝了凝,目色暗涩深邃,只是一瞥一凝时,依然风流而又迷人。终于,他的唇边露出笑意,手臂垂下,漂亮修长的手掌落至我面前。
  
  “丫头,不要让我心疼。”他轻声道。
  
  我瞧着他的笑容,如被蛊惑般,将自己的手指轻轻伸出,递入他的掌心。
  
  他拉起我,手臂用力,拽过我的身子跃起,抱入怀中。
  
  手腕有伤,被他这么一扯伤口又裂,雨水钻透纱巾流入其中,疼得我面色煞白,紧紧咬了唇。
  
  他也似感觉到不对,忙翻开我的衣袖,看清腕上的殷红后,他冷了眸子,面色骤寒。
  
  “沙场凶险,在所难免。”我柔柔看着他,低声道。三年战场的经验告诉我他在气什么,但凡我受伤时,他总是这副表情。

      他无动于衷,依然不语,俊面凝霜。
  
  我转过头,把身子塞入他的怀里,伸手抱住他的胳膊,笑道:“你是不是想继续淋雨冻坏我呢?我好冷,也累。想休息了。”
  
  “丫头……”他叹息。
  
  我微笑,摇摇头:“还有一个虎符。给他……给他……给他,就好了。”言罢,我闭上眼睛,不待他再开口,便失了思维,沉沉睡去。
  
  昏迷中,有人的手臂在我腰间紧紧收缩。
  
  
  醒来时,人已躺在夜览营中的榻上。眼前光线有些黯淡,我侧眸瞧去,但见帐外天色已暗,雨声簌簌。帐里塌侧矮几上燃着灯盏,晕黄的灯罩里有微弱的烛光在轻轻耀动。
  
  脑子有点疼,我伸手探了探额,触到一片冰凉的丝绡。
  
  我苦笑,心道:这雨淋得,居然把自己给淋倒。身子有些滚烫,明显是发烧的症状。我捏指拿了丝绡甩开,撑了手臂,费力地起身坐直。
  
  “无颜,给我倒杯水来。”我出声喊。透过云母屏风我依稀能看到那个在外帐斜身看着竹简的雪衣身影,于是也懒得自己动弹,开口使唤理所当然。
  
  身影闻声一动,那人扔了竹简,在外帐晃悠一下,而后绕过屏风走了进来。我眨眼对他笑。他直直看着我,手上拿着玉色茶杯,俊面含笑带嗔。
  
  “丫头,敢使唤我?”他恨声,状似咬牙切齿。
  
  “拿来。”我伸手。
  
  他无视我的手,只顾走来我身边坐下,一手揽过我,亲自将茶杯送至我唇边。
  
  有人伺候当然好。我挑挑眉,先自怀里取出药瓶倒出一粒药丸,嚼下,而后方就着他的动作饮下杯中所有的水。
  
  药丸沉入肺腑,一阵火烧似的炙灼。我轻轻喘息,看着他:“还要,还要一杯。”
  
  剑眉紧拧,他无语,面上表情一时无奈而又生动。默默放开我后,他转身出了外帐。片刻后回来,手里捧着一个茶壶。
  
  我瞪眼。
  
  他微笑:“跑来跑去多麻烦。”
  
  我无话可说,刹那只觉胸中的热气愈来愈汹涌,便忙夺了他手里的茶壶,倒水入杯中,狠狠地咽下。
  
  一连五杯。炙热褪去。
  
  我扬手擦了擦额上的汗水。
  
  身上热度消减,身子开始轻松起来,脑子也清醒了不少。
  
  无颜拿走茶壶和茶杯,重新坐下,抱住我:“好些没?”
  
  “嗯,好多了,”我点头,而后转转眸子,看着他,满心欣慰地夸奖,“你聪明了嘛。不像在竹居那次,找个庸医来给我治病,让我白白昏睡两日。”
  
  被夸奖的人显然不认为这是个好的赞语,英俊的面庞稍稍沉下,他咳了咳嗓子,保持沉默。
  
  我晃了晃手腕,看着重新包扎在伤口的纱布,问道:“你弄的?”
  
  他不否认:“怎么?”
  
  我垂了眼帘,偷笑:“这死结打的可真丑。”
  
  围在肩头的手臂顿僵。
  
  我反手抱住他,乐得开怀大笑。
  
  他没奈何地叹气,手指抵至我脑后,语中带笑:“唉,丫头。”
  
  
  “无颜,”闹了一阵,我静静地依着他的怀抱,轻声问他,“你知不知道连城璧?”
  
  他不说话,看着我。
  
  “据闻那是我母后的玉璧呢。”我垂眸浅笑,声音幽幽的,说不出是心中感伤,还是因为那从小就不能转为现实的思念和憧憬。
  
  “你想要?”他低眸瞅着我,凤眸间颜色流转,光华浅浅,柔情深深。
  
  “嗯!”我重重点头,望着他。
  
  他微笑:“你要,我就去夺。”
  
  我扬手抱住他的脖子,担心:“可是那玉璧现在姑姑手里。你要怎么夺?姑姑想必很喜欢连城璧,子兰把玉璧送她之后,竟能自晋国通缉驱逐的政客身份摇身变做了可自由出入晋廷的贵人。”
  
  无颜抿唇而笑,目光微微一动,难辨的诡谲突然浮现:“你以为一个白玉壁就能哄得我们那位谋算精明的姑姑如此重看名畏各国君主的枫三?”
  
  我迟疑:“难道不是?”
  
  无颜摇头:“自然不是。”
  
  我思索一下,心念忽闪:“莫非是因为晋穆?”
  
  “对!”无颜勾唇笑开,眸色潋滟动人,“今日下午已有晋使先行来传,晋王传命穆侯明日即回安城,商讨漠北匈奴之事。”
  
  “漠北匈奴的事不是已定了麽?怎及楚丘的事紧急?”我急急道出,定声下结论,“这必是姑姑夺晋穆军权的借口!”
  
  无颜轻轻叹气,抱紧了我:“丫头聪明。不过只猜对一半。匈奴战事是借口没错,可是穆侯的这支军队跟了他那么多年,手下将士对他的忠诚和敬戴坚如石硬,这岂是姑姑一朝说夺就夺得了的?此时调开晋穆,姑姑要的,不过是为了帮晋太子望建这个夺下楚丘的大功而已。”
  
  “太子望?”我困惑。
  
  “对。晋使先行传书,明日太子望即达军营,替晋穆帅位。晋穆将回安城。”
  
  我伸手拉他的衣袖,不放心:“那虎符?”
  
  无颜弯唇浅笑,一脸从容:“这个,我和穆侯早已有商。太子望若想从中得利……”他摇摇头,口中虽轻轻叹息,脸上笑意却愈发妖娆祸乱,“只怕会引火上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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智夺虎符
  
  夜阑深,寒雨淅淅,风疏疏。
  
  酉时有侍卫送晚膳过来,纯酒佳肴,依然是齐国的食物。和无颜略略用过后,我撵了他去外帐看书,又托侍卫送来大桶的热水,在里帐多燃了两个暖炉。水气茵氲,雾气缭绕,洗去了一身烽烟沾染的疲惫和发烧流出的汗水后,着新衣时,我顿觉神清气爽,一番沐浴,周身自惬意舒达。
  
  甩甩湿漉漉的长发,我拿着锦巾稍稍擦拭,回眸看着案上铜镜时,淡黄光影映着烛光,清晰地照出站在我身后,斜身倚在屏风旁看着我笑意不绝的雪衣男子。一双凤眸点墨深深,笑颜如玉,十足风流优雅的魅惑下,有丝丝沉浮的邪气和放荡在他嘴角缓缓绽开。
  
  我的脸猛然红透,忍不住瞪眼瞅着镜中的人:“看多久了?”
  
  无颜转了眸子瞥瞥手上的书简,不怀好意地笑:“我一直在看。”
  
  “什么?”我惊得差点掀了桌子。
  
  无颜勾唇,长眉斜斜入鬓,偏偏脸上的微笑依然动人无辜:“作甚么要恼?我是说,我一直在看手上这卷竹简。”
  
  喉间一哽,我噎了半天,方咬牙怒道:“狂徒!”
  
  他大笑,扔了手上的竹简走过来,双臂自身后紧紧环住我的身子,面颊贴至我脸侧,低声:“我不怎么你,反倒是狂徒。这样,”他的声音软软沉沉,手指放肆地游移在我的身上,薄唇沿着我的耳畔轻轻滑动,直至触上我的耳垂,张口含住后,他才呢喃道,“这样,才是轻狂。”
  
  我浑身颤了一下,忙扳开他的手臂挣脱起身,踢他一脚,恨道:“风流成性!”
  
  无颜也不反驳,只看着我轻轻微笑。雪锦寥寥,银发垂垂,他就这么静静地站在那里,凤眸轻睨,一个微笑,便似月明独照苍天,炫目得让万千星辉皆无色。
  
  我的心扑通跳了跳,酥酥痒痒,沉沉浮浮,飘荡起落间,既见甜蜜,又见忐忑。这感觉宛若情窦初开,莫名得让我害怕而又心虚。我移开眸子不敢再瞧他,随手拿起一件软裘裹在身上,拾起被他扔在地上的书简,绕过屏风走出了里帐。
  
  外帐烛火晃动,光线明暗伏荡,晕晕渲开。
  
  我刚在软塌坐定执着那卷竹简要读时,无颜走出来,身披玄色斗篷,头戴斗笠,竟是掀了帘帐就要出去。
  
  我不明所以地看着他。
  
  行至帘前他突地回头,望向我:“要不要一起?”
  
  “作甚么?”
  
  “去穆侯那里。”
  
  是啊,我心中一动,想起晋穆明日就该回安城了,离别道声珍重该是必要。只不过……我皱眉,看看帐外夜色,犹豫:“这么晚了?”
  
  他勾唇笑,声色不动:“晚了才有好戏看。”
  
  我眨眨眼,不明白:“什么好戏?”
  
  他走来伸臂抱住我,拉开斗篷罩住我的身子:“去了不就知道了。”
  
  言罢,不待我再开口,人已随着他的身影忽闪出去。斗篷在身,雨水敲打不觉湿,帐外似有些冷,我下意识地伸手抱住他的腰,贪恋他身上的温暖。
  
  片刻后,斗篷自头上掀开,无颜放开我,笑意轻轻:“丫头,到了。”
  
  我转眸时,无颜抬手撩开中军行辕的帘帐,拉着我走了进去。
  
  
  所谓戏,并非人多热闹就是好,平常三人,亦可成戏。尤其是当你想也想不到的三人骤然聚集一起出现在你眼前时,这戏,就再不能简单称之为“戏”,而是另藏奥妙的玄机莫测了。
  
  入帐后,无颜松开我的手。
  
  我站在帐口,看着原本已在帐中的三人,心中微惊。
  
  晋穆并不在帐里。帅案前直直站着两名身着铠甲的将军,一个,居然是被晋穆派出阻截枫三、本该在安城的大将墨武。还有一个,看上去虽不眼熟,却也不眼生,我多瞥了几眼,神思一动,想起那次夜览大婚之日在晋廷领着我绕圈子的锦衣侍卫,不由得冷笑出声,盯着他。
  
  那侍卫见我入帐,嘴角不留痕迹地微微抽动,眸光在我身上略一停留,而后瞥开。
  
  我哼了哼,也不再理他,走去无颜身旁坐下。
  
  而第三个人……
  
  此刻正坐在我对面椅中。
  
  昔日的蓝衣刀客,如今身着一袭光华斐然深蓝锦袍,腰缠同色玉锦带,发束银冠,面庞冷俊,扬眉飞眸间的气度风范与初见之时不可同日而语。唯一没变的,只有他左手依旧执着的那柄破旧的思桓刀。
  
  聂荆凝眸看了看我,目光深邃,黯淡间幽幽不明其所想。我抿抿唇,想起北上晋国的途间那个我一眼便能看穿他心思的刀客,悄悄叹了口气。
  
  他的眸色微微一动,唇角扬了扬,笑意自嘲。不语。
  
  “你怎么来了?”我问他。
  
  聂荆笑,看了眼我身边的无颜:“我怎么不能来?”
  
  我蹙眉,奇怪:“你不是要和南宫成亲?”
  
  “婚礼昨晚已结束了。”他答,声音硬硬的似不觉情感。然而在那略微不自然的瞥眸间,自他潋澈的目中轻轻散开的柔软还是流露出了他此时内心的情意和羞赧。
  
  我了悟点头,和无颜对视一眼,忍不住微笑。
  
  南宫似水,他是冷石。一生一世,水容石,不为缠绕和侵蚀,只为柔软他的坚硬冷漠和化解他的棱角锋芒。渐渐厮磨,渐渐习惯,渐渐情深不离。这样的两人,是绝配,也总归会幸福。
  
  我想着,不知怎么忽然想起自己和无颜的将来,蓦然间,心口隐隐酸痛,涌上一阵让人窒息的苦楚。
  
  慢慢地,我松弛下身子,软软挨上了身后的椅背。
  
  帐中有五人,却无人出声。寂寥充溢,唯等穆侯。
  
  
  少时,帘帐掀开,满身湿透的晋穆匆匆步入帐内。他转眸看了看帐中众人,目色微沉时,神情却不讶异。
  
  “侯爷!”墨武和那侍卫齐齐揖手。
  
  晋穆点头,不看他们,却看聂荆:“你来得倒快!”
  
  聂荆笑而不语。
  
  晋穆甩开手中的马鞭,转身挂好随身携带的佩剑,解了盔甲扔在一旁,口中对墨武道:“墨将军此趟辛苦,枫三的事,果真无人瞧出端倪?”
  
  “否,”墨武恭身,禀报,“男办女装是枫公子出的主意。安城盘查时,两日两夜,末将并未有丝毫的放松和懈怠,外人断看不出其中情由。不过,除了那白玉壁和枫公子要送妍公主的玲珑翡翠塔外,其余的七箱珠宝被末将以私藏为由扣下,唯留他随身的物事放他入了城。”
  
  晋穆哼了声,道:“他随身的东西,每一样都是价值连城,比那七箱珠宝值钱多了。”
  
  墨武垂头不语。
  
  “派着看住他的人呢?”
  
  “有。黑鹰骑高手八百,乔装打扮在他出没的四周,无一漏洞。”
  
  晋穆背手站在原地默了片刻,而后他走去帅案后坐下,神态轻松,似并不避忌我们这些外人在一旁听着他们帅将对话:“记着,他不离安城便罢,他若离安城,不管死活,一定拿下!”
  
  “诺。”墨武揖手退下。
  
  我惊讶,怔了半天才明白过来枫子兰入安城原来不过是晋穆与枫三少合谋的局。如此一推,想来枫三少找妍女,拿连城璧取悦姑姑,那也是晋穆默许下做的事了?我无言而默,心里虽想不出所以然,但脑中却突地记起他晨间和我说起此事的神情,不禁额角隐隐渗出了冷汗。
  
  此人心计,深沉难测,当真骇人如此?
  
  手指不自觉地抖了抖,我侧眸瞧了瞧晋穆,但见他以手支额,唇紧抿,面色沉毅,眼帘微微垂下,正认真地看着一卷锦书。
  
  无颜面含微笑,一直不语。
  
  一瞬间,我倒明白过来他要让我看什么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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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汶君入了凤翔城?”低眸看了半天的锦书,晋穆抬头,看着站在帅案之前躬身听命的侍卫。
  
  “是。”
  
  “见到伏君了?”
  
  “对,属下亲自将汶公子送至桃花居。梁国公子伏君虽为在夏质子,而且夏梁如今也在交战,不过因为伏君将娶夏国公主绛蓉的缘故,此公子在夏行动仍很自由。”
  
  一旁一直默不作声的无颜闻此事忽地冷笑。
  
  我回头看他,却见他已紧蹙了眉,面色不豫,目光渐渐寒下,似冰凝在其间。
  
  这声冷笑太过突然,安然如石的聂荆扬眸看过来,神色微微恍然。晋穆也似听到了,他回头瞥了无颜一眼,眸色深浅变幻,隐隐约约的,似有莫名的得色落入眼底。
  
  晋穆沉吟,再次问那侍卫:“汶君可有向伏君劝说?”
  
  “属下不知。那桃花居看似平常,但四周草木却是按星象八卦布置,常人靠近不得。属下试过一两回,可惜皆因入迷途而不得不返回。”
  
  晋穆伸指揉揉脑袋,正待挥手让那侍卫退下时,那侍卫却踌躇一下,低声道:“不过……”
  
  “什么?”
  
  “属下离开凤翔城的时候,亲眼见绛蓉公主打扮成男儿的模样,策马南下。”
  
  晋穆愣了一下,而后笑开:“果真如此?”
  
  侍卫揖了揖手,回道:“是。属下派人偷偷跟踪绛蓉公主,确信她一路南下,是直奔夏梁战场。”
  
  晋穆凝了眸,笑意虽淡却毫不遮其欣喜。
  
  无颜抿抿唇,剑眉上扬,凤眸凝起,目色深广得仿佛暗夜重重揉入。
  
  这是他发怒的前兆。我心中暗自一突,虽不了解出了何事,却也只能伸手按住他的指尖,轻轻握着。
  
  他叹口气,面色定了定,宛如常样。
  
  侍卫退下。
  
  帐中又恢复安寂。
  
  
  晋穆挥笔写下一卷帛书塞入竹筒,封存好后,这才拿下脸上的面具,起身走下帅案,坐到聂荆身旁,看着无颜,但笑不言。
  
  无颜勾了唇,声音淡淡不觉喜怒:“穆侯好本事。”
  
  晋穆笑:“怎么?”
  
  “汶君入夏不入梁。入夏不见别人,唯见既是夏惠死敌又是夏惠引以为兄弟的伏君,中间还有一个出入进退不得的绛蓉公主来牵制……这等本事,难道还不厉害?”无颜微笑,看似好脾气得很。
  
  晋穆不否认,点头:“承蒙夸奖,不敢。如你豫侯露一手、藏一手的真真假假,穆虽无能,却大概也能有样学样,只论应付,不论本事。”
  
  无颜挑眉:“你这不是应付我,是应付夏惠。”
  
  晋穆扬眸,奇怪:“那你还担心什么?”
  
  无颜悠然笑:“担心你算错伏君。”
  
  晋穆摇摇头,神色明朗:“桃花公子伏君天人聪慧,凭一瓣桃花便可知尽世间事,我自认算他不过。此举不过顺水推舟,至于他有没有动作,那要看汶君的本事,也要看看夏梁之分,在伏君心中究竟孰轻孰重。”
  
  无颜不语。
  
  聂荆叹气,插嘴道:“你们不必再费神这事,其实南疆的鬼马骑兵早已聚集在陇南一带。”
  
  无颜欠身坐直,神色一紧:“你如何得知?”
  
  “事实上在汶君入夏前,父王早已派了人去桃花居找过伏君。”聂荆冷冷出声,神色淡漠,宛然不知他这一语定乾坤的威力。
  
   我蹙眉,心中隐隐明白过来他们在说什么。伏君此人我曾听湑君提过,只知在湑君眼中,他是个温雅清和、心性柔顺的好弟弟,其他不得知。然而南疆的鬼马骑兵 却是名扬天下。马覆铁面,一骑万人,声震南方。据闻此军队作战神出鬼没,战势骁勇彪悍、带着虎狼凶残,人人视死无俱,一旦战,要么血洒疆场,要么凯旋而 归,别无第三出路。是以百战百胜,未尝败绩。
  
  鬼马骑兵始创于三十年前南梁不世出的名将景奇之手,景奇无子,而此支兵又为家将,遗言传给了他唯一的女儿。景女嫁梁僖公,本以为鬼马骑兵随之入南梁朝军,却不知此支骑兵世代只听景家后人的指令,纵使庙堂之高的君主,对其也只能远远观望感慨,而永也无法将其囊入麾下。传言景妃逝去二十年前,红颜命散后,鬼马骑兵隐没南疆,从此再未在世间出现过。

     只是今日在此突闻鬼马骑兵,听得人震惊的同时,更有寒迫人心的力量。
  
  而听他们三人或紧张或轻松的口气,想来这伏君必定就是那景妃之子,天下间唯一能号令得了鬼马骑兵的景氏后人。
  
  我叹息,心道:天下局诡谲莫辩,若鬼马骑兵当真出南疆而赴梁救国的话,惠公怕真的得烦恼好一阵子。
  
  无颜摇摇头,不解:“动作如此快速决断,不像伏君为人。”
  
  晋穆的脸上也微微露出了一丝困惑。
  
  聂荆叹气,道:“即便伏君性子再与世无争,却也是梁国的公子。真要他置身事外,怕也难。不过,若要他硬下心肠与夏惠为敌……父王说还得加猛料推一推。”
  
  无颜冷笑:“伏君的死穴只有一个,”语顿他抬眸看晋穆,凉声道,“而穆侯这一料下得及时,已经做到了。”
  
  晋穆抿抿唇,目光一闪,不做声。
  
  我心思动了动,明了。伏君的死穴,该是绛蓉。
  
  
  沉默一会,聂荆开口问晋穆:“你明日当真要回安城?”
  
  晋穆笑,不答反问:“我若不回,凡羽能下山麽?我若不回,豫侯的计谋能成?你的虎符能到手麽?”
  
  聂荆轻轻一笑,不言,似是思量了一下,方起身站直,自怀里取出一个玉匣,手指轻轻扣动。“铮咛”一声脆响,匣子应声而开,里面存有两卷玉青色的锦书。
  
  “十座城池的割让书,我带来了。一卷在东,与齐接壤;一卷靠北,与晋临界。父王言而有信,国书上玺印已鉴,你们谁败凡羽、谁夺虎符便可取其中一卷回去呈交各自王上。半月之内,待城池臣民安顿好后,你们便可派兵来接手。”
  
  晋穆不动不言,只瞥眸淡淡地望向那个玉匣,面色看似平静得出奇,俊秀英挺的眉宇间却冷寂得如有寒霜重压。
  
  无颜扬了唇,目色一浓,扭过头来瞧着我。
  
  见无人有反应,聂荆奇怪,皱了眉:“怎么?”
  
  无颜低声笑,拉着我的手起身便往帐外走:“我与你盟约不再。那是他的,与本公子无关。”
  
  我咬了一下唇,没有挣扎,任由他拉着。无颜伸手掀开帘帐时,身后有轻吟声脆。我回头,恰好看到聂荆拢指合上玉匣,递给晋穆。
  
  晋穆微微侧过脸,眸子横过来,瞅着我。
  
  我拽住无颜的手,停下脚步,轻声道:“明日回安城,你要保重。”
  
  他微笑,点头:“你也一样。”
  
  稀疏晕黄的灯火下,那人的笑颜别样地明媚俊朗,一阵冷风拂入帐,夹雨带湿,吹得眼前光线浮动飘忽,魅惑重影中,那笑容又在顷刻间恍惚得似一逝而飞的梦幻般模糊不清。
  
  我笑了笑,转过身,看向无颜:“走吧。”
  
  无颜披上了斗篷,抱过我,放下帘帐,迅速离去。
  
  我埋首他胸前,心中暖暖,神思骤然安定。
  
  
  寒夜倾雨。
  
  翌日,雨歇,阳光煦煦明灿。天空散发着水霰过后的清奇高远,碧透得仿佛能让人一眼便能望穿那九重天阙。
  
  帘帐高挑,金色的光芒倏然洒在身上,虽刺眼,却又温暖。轻裘不再,我只穿了一件锦袍,竟也不觉得凉。帐外有高树,枝桠枯寂,笼冠蕴金辉,几只山鸟正栖在枝木上,轻轻啾鸣。
  
  我踏着阳光走出营帐,舒展了下腰,望着远方空蒙而又不失意境的晨间山色,不由得微微一笑。
  
  山下的营帐里稀疏有了人影,我凝眸看了看,才知经由昨日一天,伤兵重患皆已先行回营。脑中忽地想起昨夜晋穆迟迟而归、浑身湿透的模样,我心中猛地一紧,暗道:一日列兵布阵,一夜血战,一日又安排伤员回营,如此推算,想来他必定又是几日几夜没有休息过了……
  
  正想着时,耳边突然有马蹄声纵腾。我转眸,只瞧见自中军行辕疾驰下山的数十骑,马怒奔,诸人身披的黑色麾衣长长扬起,抬眼望去,乌色离逝如箭飞。
  
  人虽不众,但仅凭这几十人的气势也似能撼动天地,煞气威猛得让人惊叹。驰在最前方的人一身黑绫寡绝,脸覆鬼面,全身带着一股凶狠而又狰狞的神秘。
  
  他要离开了。
  
  我呆然望着他的背影半响,直到那抹黑色绕过山丘不见时,我才抿唇笑,摇摇头,低声呢喃:“此去君别,再见无期。”
  
  脚下一离,转身的刹那,有人紧紧将我抱住。
  
  “无颜,我们什么时候离开?”
  
  “今晚。”
  
  头顶,那人的声音柔软而又坚定。
  
  我抬头看着他,他微笑轻轻,漂亮的凤眸里墨色深深,阳光洒入,耀出一瞳玉般的光华。
  
  
  巳时晋太子望抵达楚丘晋营,军号声迎,将军列队,隆重得很。片刻后有侍卫来请无颜,说太子邀豫侯中军行辕一叙。
  
  无颜挥挥手,侍卫躬身退出。
  
  我走去他身边帮他理好衣裳,拿金冠束起那满头垂散的银发。事毕,我离他几步,上下打量眼前的人,满意地点头,戏谑道:“果真是天下第一公子。不俗,真的不俗!”
  
  无颜挑了眉,笑望着着我:“我去见这位表兄,你去不去?”
  
  我摇头,果断:“不去。”
  
  “怎么?”
  
  我眨眨眼:“白天见鬼,别吓着他!”
  
  无颜笑出声,手伸过来,在我脸上揉了揉,方道:“既是如此,丫头安心待在这里。我去去就回。”
  
  我心神陡地一动,忙伸手拉住他:“你知道他找你何事?”
  
  无颜点头:“猜到一些。”
  
  我不放心:“不会有危险吧?”
  
  狭长的凤眸轻轻一睨,厉色的锋芒自他眼底浅浅划过。他微笑,看着我:“你觉得他能拿我如何?”
  
  我担心道:“若是他也对虎符有兴趣……”
  
  无颜截住我的话,打断:“不会。此人目光短浅,他只对楚丘城有兴趣。”
  
  “那……”
  
  “我此去是要借他之手,摆一桌酒宴。”
  
  我蹙了眉,困惑:“酒宴?”
  
  无颜扬眉,唇角的笑意愈见浓浓:“你不会不知我们这位表兄和楚国公子凡羽私交甚厚吧?”
  
  我想起金城那次,墨离给晋穆送来太子望阻夜览军队南下攻楚援齐的消息,此时闻无颜话中的意思,才恍然明白过来。难怪当时凡羽敢倾全国兵马围剿齐国,原来是与晋太子有盟约,北疆无患,所以才敢全力南下。
  
  我抬眸,问无颜:“所以你和晋穆设谋,他回安城,你以太子望表弟之名留下助他成事?”
  
  无颜笑而不答。
  
  “太子望真能请动凡羽下山?”
  
  无颜勾唇笑,目色诡谲,藏而不露:“那要看,凡羽的处境到底有多么危急和困难。待他孤立烦躁时,他自然要下山找同盟。而凡羽能找的人,天下之大,除晋太子望外别无他人。”
  
  “凡羽的处境?”我喃喃,听不懂。
  
  无颜点头,笑言:“他再凶悍不过也就是一驻守在外的大将而已。若朝中君命归,一日十发赦令,彼时就算他不动,他的军心也会不稳。若再加一他父王和弟兄猝死的消息,”无颜摇摇头,感叹道,“到时,怕是圣人也会乱分寸。”
  
  我想了想,明了:“只是,这一日十发赦令……”
  
  “聂荆在此,这事他办。”无颜微笑,转身离开。

      “楚。桓公二十一年,公子凡羽拥兵在外而不自重,欲率重兵回邯郸逼君夺位。楚有盟国晋援助阻截,凡羽败而退至楚丘行宫。君上仁心,一日十发赦令命其归。 归,则可免罪。不归,是为楚之国贼,人人必诛之祸国奸臣。公子不归,转而投晋太子望。是日,即位新君荆公怒而杀之。国称明君,此乃‘庆事’。”——《战国 记?楚书?列传十四》
  
  
  一日下来,不管无颜和聂荆动作如何,我只知傍晚时分,有贵客至晋营。
  
  此计生效。
  
  无颜这一离开岂是“去去就回”,我等得着急,黄昏西照时,我出了营帐,打昏了一端酒送菜的侍卫后,乔装入中军行辕。
  
  帐中灯火辉煌,食案三,晋太子望端坐中间,无颜和凡羽各坐一旁。我手里端着的是三个酒壶,心中思量一下,我上前,将酒壶依次摆在太子望、凡羽和无颜面前。
  
  离开无颜的席案时,我对他眨了眨眼,看得他神色倏地一愣。
  
  转瞬后他又轻笑,面容自如淡定,举手倒酒时,风雅如画。
  
  我离开,走出营帐外候着。
  
  帐外立着五位身着蓝色盔甲的楚军大将,我瞥眸看了看,见没有熟悉的面孔后,方挺直了腰,镇定地站在他们面前。
  
  帐内笑声不绝,气氛一时看似融洽得很。
  
  晋太子望中庸圆滑,凡羽气大声粗,依然是那豪爽英朗的模样。那两人笑意响亮,唯有无颜半沉默着,好半天才出声道一句话。然而仅一句则已,却能立分高低上下。
  
  正事许是已谈过了,酒宴上,三人笑谈竟丝毫不涉及城池天下,唯论美酒歌舞。
  
  晋太子望击案高声:“若论舞,天下至绝只在齐国。我曾听母后提及,当今世上舞姿第一者,是齐宫一名作无爰的宫女。请教豫侯,不知此话是也不是?”
  
  无颜默然,半天后方答:“天下舞姿出胜者岂只齐国?本公子曾有幸目睹梁国公主明姬的牡丹舞,姿态倾绝,举世无双。”
  
  我闻言忍不住重重一哼,跺脚。
  
  对面的几位楚将马上移目看我,我侧脸,装作无事地望着山边殷红的霞彩。
  
  帐里凡羽在笑:“据闻天下第一美人明姬曾和豫侯有过婚约。果然,英雄红颜,自古相重,自古不分。”
  
  无颜不否认,只慢悠悠道:“我和明姬的婚事早已不算数。本公子倒听说凡羽公子与梁联盟攻齐之初,她也是条件之一,不知这传言是否空穴来风?”
  
  凡羽哼了声,道:“明姬公主再美如何?我凡羽今生今世,心里只认一人,那便是夏国南宫。除她之外,世上所有女子在我眼中不过拂面吹过的软风而已,不堪一提。”
  
  太子望低声感叹:“公子果然情深之人。”
  
  我动动嘴角,正要笑时,转眸看着对面那几个站着纹风不动的楚将,忍了忍,还是生生将笑意压下。
  
  无颜轻声笑:“其实论舞的话,本公子还是比较欣赏剑舞。不知两位有没有兴致,我随行有一剑仆,舞剑之术独步天下,此刻叫入让他以剑舞助酒兴,意下如何?”
  
  我怔了怔,伸手摸摸腰间的软剑,暗道:无颜口中的剑仆,别是说我?
  
  太子望抚掌称妙。
  
  凡羽不反对,随声附和。
  
  片刻后,有人掀帘出来。无颜望着我,我别过脸,不理他。他居然也不上前,转身走至一旁,呼道:“剑仆,且来!”
  
  真有剑仆?
  
  我诧异扭头,看到自帐侧缓步踱出的深蓝衣影,那人头戴斗笠,黑纱蒙面,看不清面容。
  
  然而对我而言,此人再熟悉不过。
  
  我微笑,看着聂荆跟着无颜走入行辕。
  
  
  帐里刹那闻酒杯裂碎响,随即有人恨声,怒道:“聂荆!”
  
  聂荆不慌不忙地答:“没错。是我。”
  
  帐中慌乱。
  
  我转眸,看了看对面的楚将。但见他们本面色刚毅严肃的脸庞上现出了丝丝疑惑,相互交换视线时,神色迟疑一番,方一拥而上掀了帐帘入帐。
  
  我正待也跟进去时,却忽然觉得不对。
  
  方才是五人,如今唯余四大将。
  
  怎么,好像少了一个……
  
  我抬头,恰望见那个自帐后一闪而消的蓝色衣影。夕阳霞彩照着,盔甲湛芒。
  
  我冷笑,提气而起,朝他遁离的方向追过去。
  
  那将军也似发现我在追赶,避石绕丘,一路躲闪飞跃,迅如轻风长扬。我脚下不敢懈怠,眸光紧紧盯着,使了最大的力气快速追去。
  
  愈来愈近。
  
  一声轻吟,软剑自腰间而出,银芒一闪,我挥了长剑刺过去。
  
  蓝影飞动,那人险险避开后,索性不再逃,而是拔出弯刀朝我狠狠砍过来。
  
  “公主小心!”我正要举剑封住他的攻势时,停身打斗的岩石后突地有人喊出声。在我和那将军皆愣神时,一抹淄衣黑影如石压下,沉落那将军的头顶。
  
  利剑入头颅,血流激洒,将军瞪着眼,死犹不知向谁索命。
  
  人倒下。
  
  杀他之人露出面庞。
  
  我扬眉,有些惊讶:“樊天,你怎么会在这里?”
  
  樊天随手抹了下脸上的污泞血迹,自将军头中拔出长剑,揖手道:“侯爷命我守在此地,狙击下山楚将。说凡羽的虎符有可能在下山的人身上。”
  
  我瞥眸看了眼那将军死去的惨状,心中气血翻腾,忙转过身,冷声道:“那你翻翻他的身子,看能不能找到虎符。”
  
  “诺。”
  
  一阵细碎的动静。没多久,半块虎符递至眼前。
  
  古铜所制,光华幽然。虎虽半截,底端却有纂刻纹字“楚”。
  
  “辛苦樊将军。”我拢指将虎符收入袖中,脚下一点,飞身离去。
  
  
  回到中军行辕时,帐中形势剑拔弩张。
  
  聂荆的思桓刀架在凡羽的脖颈处,楚国四将军已死其二,满目血流,腥气扑鼻。其余两将军举刀对着聂荆,敢怒,不敢动。太子望呆立一旁,慌得面色发白,手指紧攒住了无颜的衣袖。
  
  我走上前,拿虎符送至聂荆面前。
  
  聂荆摘了斗笠,伸指自怀里取出另一半虎符,与我手上的半块叮当一声脆响合拢后,方伸指取过,口中冷冷一笑。
  
  “凡羽,你可还有底牌?”他侧眸瞅着那个英豪一世的楚公子凡羽,唇边笑意似有似无,目色冰寒,空寂不见底。
  
  凡羽面色发红,死死盯着我:“夷光公主!”
  
  “不敢。承教。不知我的软骨散滋味如何?”我揖了揖手,嘻嘻一笑,看着他案前的酒壶。
  
  凡羽怒喝:“妇人恶毒!”
  
  我抿唇,转身走去无颜身旁,拉过他,轻声:“虎符已归聂荆,我们可能走?”
  
  无颜点点头,低眸看着被太子望攒住的衣袖。
  
  太子望讪讪放手:“无颜,这局势……”
  
  无颜淡然笑:“发生在晋营,事及晋楚,与齐无关。”
  
  “你!”太子望恼而成羞,举臂指着无颜,说不出话来。
  
  无颜笑而无视,只横眸瞅着聂荆:“办完你的事后,别忘了还有穆侯的事。”
  
  “自然!”聂荆定声,手指一扬,有寒芒自他袖中射出,直直飘向太子望的方向。
  
  太子望应声而倒。
  
  我还未看分清状况时,无颜已抱着我大笑飞出行辕,一闪离去,只影不留。
  
  “为什么要杀太子望?”我惊声,愤怒。
  
  无颜微笑:“不是我要杀。是穆侯要杀。”
  
  “那是他兄长!”我觉得不可思议,忍不住挥拳打上无颜的肩膀。
  
  无颜皱皱眉,苦笑不应。
  
  我咬唇,半天,方叹口气抱紧了他,把头藏入他的怀中,心冷一片。彼时暮色正缓缓降下,暗夜到来,冷风拂上身,阴森的感觉渗入骨骸。
  
  是耶,非耶,孰能定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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幽昙魅惑
  
  马蹄向南,车撵轱辘。
  
  越近金城天越暖,阳光明媚,春色乍现。沿泗水之旁的官道急急驰行时,偶一撩开车上锦帘,入目便能看到碧水悠悠西荡,波色潋滟,澜纹浩淼。岸边枯柳拂出嫩芽,软风依依中,一枝垂落,缓缓沁入水中。
  
  昼日暖暖,深冬的苦寒转眼消逝。
  
  
   一冬冰凝看似无声地融解在迟迟吹来的春风中,天下局势却犹自纷乱变幻不停。聂荆夺虎符归国后,楚桓病重退位,楚立新君荆公,次日,邯郸便有使臣前往金 城,送来休战国书。楚军全面退北,齐国北方城池一一收回。梁军二十五万被困平野山中,徒谋退而不能,战粮不送,军饷不达,士气渐弱,慢慢地,连出战破敌寻 出口的勇气也荡然不存。
  
  南疆鬼马骑兵绝出洱海,徙驰郾城,与夏军苦苦鏖战,一去半月有余,双方却至今也未分出高下。
  
  北晋自太子望薨然而逝后形势便变得愈发诡秘,自北南下的险关重城封锁严密,行人路客过往时查检严苛。虽如此,但自在晋国的淄衣密探送来的书函依然能络绎不绝地传到无颜手中,我每每要问时,但转念一想那人计谋算天下,兵权威朝野,如此能人其实又何须我的担忧和不安?
  
  于是一个人想着便摇头失笑,自嘲无谓。
  
  无颜也不作声,只静静地,玉面含笑,凤眸轻睨,无论是自哪方送来的密报,他看了,都是这副声色不动的淡定模样。
  
  那是因为天下事目前与齐无患。我心中明白。
  
  由楚丘南下,一路走过,收回的城池仍是疮痍满目、残旧不堪,驰道虽不再见饿殍,但流连街角的百姓们依然衣破体弱、无家可归。无颜也似并不着急回金城,一路且行且歇,一城一城经过,至各地官署召见官员,询问每域详情,思讨恢复生计的办法。
  
  我扮作侍卫跟在他身旁,眼见办事如此认真专注的他,不由得唇角总是忍不住悄悄上扬。说不清是欢喜还是敬重,只觉眼前此人,担着齐国豫侯其名,胸怀国是黎民,果真无愧天下予之第一公子的称号。
  
  齐国有无颜,必强。
  
  又一城,过。民安,城定。
  
  行半日,金城在望。

     我凝眸瞧着车外景致,闻着依稀自远方飘来的几许凉沉沉的轻柔花香,缓缓闭了眼,满脸惬意的舒坦。

     身旁有人凑过来,腰间一紧,随即我便落入了他的怀抱。
  
  我转身勾住他的脖子,睁眼望着他。
  
  他俯面下来,滚烫的唇自额角慢慢下滑,沿着肌肤点燃一波又一波的涟漪,然后将那温软轻轻压在了我的唇上。
  
  我不动。
  
  “想什么呢?”他抬起头,垂眸看看我,嗓音亲和微哑,柔柔地,撩人。
  
  我微笑,转转眸子:“你!”
  
  凤眸点墨渲染,暗色深深,他瞅着我笑,一脸满足的模样:“丫头不知羞。我就在你面前,还想?”
  
  我点头,嘻嘻笑:“好好好。那我想别人。”
  
  “你敢!”公子发怒,眸间笑意却不减。
  
  我抿抿唇,眼睛盯着他,手指抬起触上他明显瘦削下去的脸颊,抚摸着他的长眉他的银发,心疼道:“你真的瘦多了。这一路,累了吧?”
  
  无颜摇头,微笑:“你在。我便不累。”
  
  这话的逻辑听得让我觉得好笑。我眨眨眼,忍不住反问:“那我若不在了呢?”
  
  无颜怔了怔,笑意僵在唇边。
  
  随后他俊面一冷,近乎恼火地望着我:“胡说!”
  
  “我若不在,你也不要觉得累。”我抱住他,扭过脸,靠在他的肩上。
  
  他不应,修长的手指缓缓揉抚着我的长发。沉默半响,他问:“三日一隔,你今天吃药了没?”
  
  我轻轻点头。早上出发时一粒药丸吞下,直到此刻那雪莲寒气犹在肺腑间翻腾不歇,口中余清香,幽幽的,凉凉的,如含冰魄,一缕一荡,牵着魂魄在飞舞。
  
  他伸手扳过我的脸,仔细凝视了许久,突然吻落下,狂燥而又冲动地吮吸着我口中的冰凉。
  
  我费力推开他,不安:“不要!这药有毒!”
  
  凤眸里颜色变幻,深沉晦涩,一点也不明朗。半天,他方扬了扬眉,似笑非笑地看着我:“药有毒,我知道。”
  
  “那你还……”话至一半顿歇,他又吻下来,手指狠狠抵在我后脑上,动作霸道得让人没有说不的余地。
  
  胸中窒息,我闭了眼,不知沉迷在哪方。
  
  一阵急喘后,他的声音自唇齿相亲处慢慢传出,一字一字,虽轻虽淡,听入耳中时,却震得我整个心神都在摇动。
  
  “丫头,你生死都离不了我……离不了!”
  
  眼中隐隐有湿润在流动,心中疼痛,倔犟和坚强在一丝丝地抽离,许久后回眸,那里唯剩下了满满的柔软和怯懦。似爱,似悲,更似哀。
  
  我不语,任由他吻得疯狂。
  
  情根深种,再弃不甘。
  
  
  马车自穹顶下缓缓驰入宫廷。
  
  天边夕阳已落,霞彩彤然,余晖谩斜映洒上琉璃瓦碧瓷砖,纵使檐栏上黑绫白绸素裹依然,但湮在百里金芒的耀目下,整个宫阙绽发着不可一世的煌煌气象。
  
  随着无颜回到长庆殿,昔日的莺莺燕燕如今只影不见,满殿宫人无几,一派奢华富贵的清寂中,落音回声,景象间竟隐隐有了些萧条的意味。
  
  我蹙眉,暗藏下心中的得意快乐,故意装出感叹的模样,斜眼看无颜,同情道:“可怜,你如今真是孤家寡人了。你可真舍得?”
  
  无颜叹息,摇摇头,看似痛心不舍:“没办法。谁叫本公子身边跟着天下第一悍女?”
  
  “你!”我咬牙,握紧了拳头,在他眼前示威性地晃了晃,“敢说是悍女,悍女可不是白叫的!”
  
   “你揍亦可,本公子甘心。”他大笑,言罢,竟毫不避忌地抱起我在殿中央转了转。绚烂霞光穿透大开的窗扇照入,淡紫帷帐随风飞动,青丝飘扬,隐约中有浓香 扑鼻,满殿宫人皆看得害羞地垂下了头,我犹不可避脸庞通红。唯有他,那个放诞而又不羁的风流郎,神态间得色满满,笑容愈发地倜傥潇洒、俊美无双。
  
  我被他转得脑子发晕,待他放下我时,脚下一个踉跄。
  
  他扶住我,微微一笑,拉着我的手走去书房。
  
  两人行走静静,行至书房前,我低头沉吟一下,忽道:“以后不能了。”
  
  “什么?”
  
  我咬了唇,垂下眼帘,悄声念叨:“不准再招惹别的女人,不准再风流无忌,不准……”
  
  手上一紧,我停下说话,瞥眸望向他。
  
  他凝眸瞧着我,轻声笑了:“有你便是天下,够了。”
  
  “当真?”我故意问。
  
  他声色不动,点头。
  
  “无颜……”我痴痴呢喃,心中好像有了点感动。
  
  可转瞬间他却挑挑眉,摇晃脑袋,低声叹气,眉宇间满是烦恼:“的确当真够了……一个你,这辈子都够我烦的了。”
  
  感动立马消逝无影,我闻言冷哼,甩开他的手,重重踢他一脚。
  
  他皱眉瞪眼。
  
  我扬眉笑出声,手指用力,推开了书房的门。
  
  
  书房里有女人斜躺软塌。
  
  金裳银发,容颜美丽妍致,看不出究竟年芳几何的面庞上处处洋溢着天姿英爽的豪气,柳眉弯弯,笑容妩媚而又亲切。
  
  “两位总算回来了,叫豪姬好等。”豪姬对着我和无颜软语轻笑,神情妖媚懒散,慵然中既见几分满含暧昧的魅惑,又见洞察明了的静睿和岁月弥逝后的平淡。
  
  乍见着她,我浑然忘记了方才还和无颜强调不休不准他靠近美人的嘱咐,只忙跑去她身边,拉住她的手,满心欣喜:“王叔逝后你不是去了晋国?怎地此刻又回来了?”
  
  豪姬含笑不露:“我办完事,来给公子送信。”
  
  “什么事?”
  
  豪姬不答,转眸看着无颜。
  
  无颜侧眸瞅了瞅我,并不曾迟疑,只轻轻一咳嗽,转身坐至书案后:“豪姬但说无妨。”
  
  豪姬闻此言脸上魅惑散去,敛容起身,揖手时,神情恭谨而慎重:“豪姬此次回金城,有三事欲报侯爷。”
  
  无颜点头,淡淡地:“说。”
  
   “其一,半月前,枫三在红颜堵坊暗通晋国国宾馆的秘道掩护下星夜离安城,淄衣密探一路护送,如今他已安全逃回夏国境内,”豪姬言至此话语顿了一下,眸光 一转,看向摆在无颜案上那个华丽的锦盒,伸手指了指,笑道,“枫三托我带话回侯爷,玉璧连城,换他一命归国,他甘愿拱手相送。”
  
  我听了不禁奇怪:“不是说连城璧送给了姑姑?”
  
  无颜伸指揉揉眉,唇边笑意浅浅:“可光明正大地送,亦可鬼神不知地夺,如此,方不失乱世下豪客政商的风范和行径。一个玉璧,离间晋后穆侯,诛太子望而乱晋国,讨好齐再换自身命……”无颜摇摇头,感叹,“子兰就是子兰,不愧是商人,从来做事都是只赚不亏。”
  
  豪姬掩袖,不以为然:“翡翠玲珑塔他可当真送给妍公主了,这事不假。”
  
  无颜轻声笑,并不在这话题上多停留,只问道:“子兰外逃,穆侯手下的黑鹰骑士当真没有动静?”
  
  “没有,”豪姬答话时皱了皱眉,似也困惑,“淄衣密探带着子兰前一步出了安城时,随后我就差人通知了黑鹰骑,不过……貌似对方没有什么反应,并未追踪,而是任枫三离去。”
  
  “意料之中,”无颜一点也不讶异,脸上笑意愈发蛊惑动人,问,“枫三回了凤翔城?”
  
  “并非如此。枫三入夏后取道南下,看似是前往夏梁战场。”
  
  修长的指尖慢悠悠地敲打着书案,无颜斜眸笑道:“正该如此。那黑鹰骑怕不是不追,而是与你手下的人背道而驰,先行南下狙击了呢。”
  
  豪姬怔了一下,恍悟过来后面色不禁暗了暗。她垂下眸,似是迟疑思量一番后,方开口道:“这么说,我们虽救了枫子兰,且卖了人情给穆侯,到头来却还是局如当初,是盘死局?”
  
  无颜摇头,叹气:“无碍。我另有安排。说其二。”
  
   豪姬沉吟一下,答:“其二,晋太子望逝后,晋王北去燕城王陵亲自为太子望拜魂祭天开陵寝,晋后欲揽朝事。只可惜穆侯在闭门府邸追思已逝王兄一月后,鬼面 不覆,朝堂露真容,群臣俯首称天人之姿,既感慨穆侯在太子望生前礼让谦逊的厚德,又敬佩穆侯在楚丘一战中的英勇果敢,晋后势挫。”
  
  敲打着书案的指尖停下来,无颜瞥眸看豪姬:“就这么简单?”
  
  “豫侯以为该如何?”
  
  无颜凝眸而笑。
  
  我轻声插嘴:“晋太子望猝死于楚丘晋营,行辕将士们皆是晋穆的人,晋穆就算表面再清白,姑姑也没那么容易让他就此脱离干系。”
  
  “丫头这话很有见地,”无颜笑了笑,扬眉,“劳烦豪姬说说第三件事。”
  
  “其三,夷光公主逝前毁晋齐两国婚约之事也传遍晋国,诸人皆伤悼惋惜,称公主和穆侯本该是天造地设的玉人一对,却可怜公主早死,而公子遮颜扮丑瞒过了天下红颜的眼睛。匈奴王因此事停留安城,为其妹辛好公主向晋国正式提出联姻之邀。”
  
  我心中陡地一跳,既纳闷,又不解:“什么叫我逝前毁了晋齐的婚约?”
  
  豪姬转眸看了看我,表情奇怪:“难道不是这样?”
  
  我不答,只扬眸看无颜。无颜悠然一笑,脸上含笑如清风恬淡安静,只是那双漂亮的眸子却渐渐暗了下去,偶尔似有锋芒迅速划过,偶尔又深邃如夜空,宽广无边,晦涩难懂。
  
  “豪姬奔波劳累,先去歇息吧。”我起身走至豪姬身旁,低声道。
  
  豪姬望着我,再瞅瞅无颜,若有所悟地笑了笑,和蔼地:“好,我先下去,你们好好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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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9-07-10 23:29操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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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耳边一阵沉寂,无颜不语,看着我出神。我垂下眸,望着腰间的银色缨络有些发呆。我和他皆不笨,那个所谓夷光公主逝前毁了晋齐的婚约的传言不过是晋穆有意放出来的话。其意不是为他自己,而是为了我“死”而复活后不必再背负一个被人抛弃不屑的耻辱和骂名。
  
  无颜叹了口气。
  
  我抬头望着他,惶惑地嗫嚅道:“你说,我们是不是还欠他的?他怎么总要让我们欠着他?他可以说是他不要我,为何要说是我不要他?”
  
  无颜直直盯着我,半响,方无奈地笑了笑,提醒我:“他做得没错,的确是你不要他。”
  
  我瞪眼,无语。
  
  无颜起身走过来,雪袖上扬,温暖的指尖轻轻抚摸着我的脸颊,琥珀香气浓浓馥鼻。默了片刻,他呓语般地喃喃:“夷光,不管我们怎么做,那个人,他还是放不下呢。”
  
   我心神摇了摇,想起帝丘时晋穆种种的好,那时的他,君子温雅,行止笑容仿若三月春光般的明朗和煦,照在人身上,一阵阵窝心的暖颐。转念又想到楚丘太子望 暴毙时我心中的恐慌,想起那人能弑兄夺权,一时竟又能凶狠决绝如漠北苍狼般危险难妨……想着想着,我失了神:“我真的搞不懂,他究竟是怎样的人。”
  
  “无论他做什么,丫头,”无颜柔声,抱住我,缓缓言道,“我承认,那个人,纵使有心敢负天下,却也不愿伤你一分一毫。”
  
  我默然,只顾摇头,却不出声。
  
  “去看看连城璧?”他打破沉寂,出声建议。
  
  我这才想起书案上的锦盒,适才听闻豪姬话中的意思心中虽猜到了却不敢肯定,此刻待无颜说出来,方激动得什么烦恼也暂时皆忘却脑后,忙拉了他靠近书案,打开锦盒。
  
  ?
  
   白玉无暇,色泽通透温润,光华浅晔,圆似满月,神如雪姿。玉中嵌图案,虽是精心雕凿,但一眼望去却如浑然天成的奇景。一女子施施立于玉间,裙裾逶迤,衣 带盛放芙蓉花,飘髥缕缕,青丝垂落,翩然灵动之态,倾城静好之容,回眸一瞥,便可惊绝天下。宛笑生风颜如花,看得久了,仿佛觉得眼前这是能自玉间走出的活 生生的人。
  
  “她便是母后?”我伸指触着玉璧中的人,细细凝望。十八年思念无缘,此刻初见母亲的容颜,自是满心的欢喜孺慕,隐隐地,却又似夹了份苦涩和一丝若有若无的惘然失落,仿佛总有什么,正在渐渐离去,离去,直到我见不着,抓不住。
  
  “原来我长得像母后,”我轻声道,想起在宗庙祠堂见过的父王画像,忽地笑了,“不过王叔说过,我性子像父王。”
  
  无颜不答,只笑看着我:“可喜欢?”
  
  “嗯。”我点头,抿唇,抱着白玉壁贴近怀中。玉璧暖暖的,并不冰凉,恰好的温度如当真正依偎着母后一般,心中骤然有了一种久远的迷恋和悸动。
  
  突地我脑中念光一闪觉得不对,忙又放平了玉璧,指尖轻轻摸了摸玉中人的面庞,奇道:“怎么母后的眼睛是红色的?”
  
  无颜垂眸。
  
  “雕玉璧时,匠人滴血,无意融入进去的,不是你母亲眼睛本来颜色。”他这般解释。
  
  “这血不能化?”我挪动手指擦了擦,见无果,便又抬头看着他,疑惑,“你怎地知道是那匠人的血?”
  
  无颜轻叹:“说来话长,父王临逝前的话,他说了整整一日,关于我们的上辈,关于我们的上上辈。还有楚桓,他也说了……这些故事,以后闲暇,我慢慢讲给你听。”
  
  “现在不行?”
  
  他摇头。
  
  “那故事美不美?”
  
  “美。”
  
  无颜笑了,玉般俊美的面庞映着绯色霞彩的颜色,剑眉斜斜,凤眸微弯,别样地迷惑人。
  
  可我却从他含笑的眸底看到了一丝隐隐的忧伤和凄凉,不是为我们,而是为在他口中说及我们的上辈、上上辈时的怜悯和同情,那种哀和痛,绵长,而又悠远,仿佛能穿透岁月天地之遥,远远地,静静地,观望先辈们的跌宕起伏、是非纠葛。
  
  那故事,必然美。
  
  是凄美。
  
  我不由得弯了弯唇,放下玉璧,抱住他:“无颜,我们要好好的。”
  
  “好。”
  
  “不哀,不痛,永远在一起。”
  
  “好。”
  
  “说话算话。”
  
  “算话。”
  
  我轻声笑了,仰面看着他,再看看窗外的天空,道:“那这样,我们的故事就简单许多了。”
  
  “是,”他低下头,冰凉的下巴紧紧贴着我的额角,吃吃笑了,“这样,我们的后人就不用烦讲个故事要几天几夜睡不着了。”
  
  我们的后人?
  
  我脸一红,松了手臂放开他,拿起锦盒就往外走。
  
  “去哪?”
  
  “找豪姬。”
  
  “作甚么?”
  
  我回头,嫣然笑:“我要学舞。”
  
  他恍了一下神:“为何?”
  
  我歪了脑袋,眨眨眼,笑而不答。
  
  公子茫然。
  
  转身时,房外有内侍禀报:“公子,大臣们都奉命到了两仪宫前殿,待您夜朝。”
  
  无颜不说话,看着我。
  
  我退后几步,避门不走,轻身跃起,自大开的窗棂间飞了出去。
  
  ?
  
  暮色迟迟褪下,谧蓝而又深沉的天幕笼罩下来,夜的感觉在缓缓降临。御道上宫灯盏盏,暖暖的橘黄光芒映着西边之极的最后一道流连不去的灼灼烟霞,眼前视线依然开阔清晰。
  
  圆月一轮,独照青天。
  
  行过太掖池,瞥眼望去水色浮光,微风拂拂,银色碎碎漾漾地铺满湖面,落入眼底时,只觉这景致带着一股说不出有多熟悉的旖旎。我抿唇,放缓了脚步,一步回眸,再步停留。
  
  本欲去清歌坊寻豪姬,但转念想想自己抱着白玉壁走来走去总是不妥,思量一下,决定还是先回疏月殿安置好再说。
  
  几月前金城大乱,宫中侍奴大都遣散,疏月殿因我不在之故,所有的宫女和内侍都被换下。我冒充无颜的日子里曾回疏月殿瞧过,诺大的殿堂一个人影也不见,虽摆设依旧,也有人常去打扫收拾,但相比以前爰姑和我都在时的热闹喧哗,彼时的疏月殿显得好不冷清萧索。
  
  如今我回来了,也不能总住在无颜的长庆殿,还是一人偷偷在自己的宫殿呆着的好。
  
  站在太掖池边出神地望了会月下水色,我轻轻一笑,踟躇一下,虽不舍,还是转身朝疏月殿的方向快步走去。
  
  殿前梧桐叶绿,几株樱花在夜色中悄悄绽放,娇嫩的花瓣浸着月光,往日雪色的纯净中暗暗夹入了一抹粉红,仿佛是掺入了在这块土地上因杀戮而流淌的血流,如今花虽娇妩,却怯怯轻摇不禁风吹,好似带着丝丝的不能离存的伤。
  
  我看着樱花发愣时,头顶有人在笑:“夷光,痴为何?”
  
  这笑声纵肆而又大胆,我闻声忍不住弯了唇,抬头看着说话人,问道:“豪姬,你怎么来了疏月殿?”
  
  苍天之下,高檐之上,有女子坐姿狂放,单腿屈膝,左手执酒壶,右手支琉璃瓦,银发垂似白练,笑声爽朗,酡颜带醉。
  
  她低眸瞅了我一会,忽地甩甩头,喊:“上来!”
  
  这么高!我犹豫一下,想起无颜嘱咐的不能随意让别人知道我会武功……我转转眼珠,静静地抱着白玉壁,站在檐下不动。
  
  她垂手,有金色锦绸自她袖中直直卷下,缠住我的腰。我抬眸看她,她大笑,手臂轻轻扬起。瞬间的功夫,我便双脚离地,身子轻飘飘地,落至檐瓦,坐在她身旁。
  
  ?
  
  “豪姬好武功!”我看着她收回锦绸,赞叹,“爰姑对敌也是用绸。她的武功可也是豪姬你教的?”
  
  豪姬笑而不答,只顾勾手倒酒壶,长饮。
  
  我望了她一会,笑道:“夷光也想认豪姬做师父,好不好?”
  
  豪姬摇摇头,轻笑时,有醺醺酒气向我扑来:“不成,辈分不对。”
  
  我怔了怔。
  
  “我是东方莫的姨母,是无爰的师父,怎能收你为徒?”她缓缓笑了,言道,“你若要学,我自会倾心教你。你要学什么?”
  
  我点头,高兴:“爰姑是你徒弟,却已有齐国第一舞姿。夷光想跟豪姬学舞。”
  
  豪姬仰头,睨眼打量我:“骨骼不错,资质清奇,可学。好!我教你!”
  
  我闻言凑过去,小声地:“你知道梁国的牡丹舞麽?你会麽?”
  
  豪姬长笑:“自然会。你要学?”
  
  “不,”我摇头,想起楚丘时无颜对明姬舞姿的夸奖,突然有点羞赧,“我想学比那更好的舞。”
  
  豪姬放下酒壶,不吭声,只看着我许久,眸光闪动不知在想什么。半天沉默,她终于欠身坐直,搂过我,柔声问:“丫头可是想跳舞给喜欢的人看?”
  
  她这声丫头叫得亲切自然,我也听得顺耳,理所当然地,像是和一个极亲厚的长辈说话,于是不再拘束,我撇了撇唇,低声埋怨: “嗯。有人念念不忘梁国公主明姬的牡丹舞,我不喜欢。”
  
  豪姬想了想,道:“牡丹舞富贵雍容,舞姿妩媚,舞步繁错,舞衣华丽,若能把握好,的确可跳得让世人惊叹以为绝无。”
  
  我扬眸看她,坚持不懈:“世间当真没有舞可胜它?”
  
  豪姬不答,只垂眸瞅了瞅我,而后目光移开,仰望着夜空。银发垂落,扫上碧色琉璃瓦,淡淡的雾气蕴上她的眸子,她的容颜,在一瞬间突地清寂而又漠然,红唇紧抿,素日如男子般坚毅豪爽的神态此刻柔宛仿佛檐下樱花,带着一股莫名的悲伤和孤独。我看着,心突地发疼。
  
  垂下眼帘时,正望见她握住酒壶的手指微微颤动着,我心中一动,伸出手轻轻覆上她的手背,不说话。
  
  ?
  
  “丫头可听说过你祖父的妃子,独孤清?”良久,她道出一句话,问得我一呆。
  
  我思索,掂量着开口:“听宫人提过。相传三十年前独孤妃舞姿倾天下,齐国正是因为有她,宫廷舞才显著五国。”
  
  豪姬笑了,眼睛望着疏月殿外的樱花:“孩子,你方才看的那樱花,可正是她住在疏月殿时种下的。”
  
  “豪姬认识她?”
  
  她不答,只沉吟一下,而后转眸看我:“丫头真要学最美的舞?”
  
  “嗯。”我毫不迟疑地点头。
  
  “三十年前,独孤妃有舞名幽昙,舞姿绝代倾城,当世无出其右者。”
  
  我笑了,宛然什么都不知道的天真:“那我就学这个。”
  
  她伸手抚摸我的发,眸光幽幽湛芒,痴然,而又憨然:“丫头,那舞,独孤妃一世也只跳过一次,知道为什么吗?”
  
  我看着她,摇摇头。
  
  “幽昙幽昙,非心神全备而不能得其神髓,非断肠哀挽不能知其辛酸和等待,只可惜……可惜昙花再美也是刹那光华。一舞之后,芳华尽逝。”
  
  这显然不是我想要的结果。我静静聆听着,缄默。
  
  她笑了,笑容一瞬美得似樱花绽放的纯美无邪,一瞬又似昙花衰败后的幽然凄凉:“所以,丫头,那舞我一生只跳了一次。那时候,他要娶白家的姐姐做王后啊,他大婚,我跳最美的舞……”豪姬轻声喃喃,一时仿佛真的痴了,美眸有泪水莹然,似狂,似怨,又似恨。
  
  我抿唇,手指抚摸着她颤抖不停的肩,轻声唤她:“祖妃,你醉了。”
  
  豪姬摇头,容颜一拉隐有怒意:“别叫。我才不是你祖妃!独孤妃三十年前就死了。”
  
  我咬住唇,望着她,不敢眨眼,不敢低头,怕只一瞬的错失,又累她发狂。
  
  “幽昙舞,我舞他笑,舞生风华,舞罢白发……白发……”豪姬大笑着,指尖扬起捋过一手的发丝,眸光朦胧,“舞尽白发生啊……丫头,你看看我现在的模样……你可要学,可还要学?”
  
  我被她近乎疯狂的模样吓呆住,缓缓摇摇头,小声:“我……不学了。”
  
  豪姬瞪着我,先是冷笑一声,后又柔柔笑开,凉凉的指尖摸上我的鬓角,轻声道:“对,丫头不学才是对的。无颜不是你祖父,他不会负你,绝不会。”
  
  我无措地点头,拉住她的手。
  
  她却一把甩开我的手臂,扔下一旁的酒壶。玉碎琼浆溅,空气中酒香四溢。我不安地回眸看豪姬,却见她已起身,大笑着飞身而下,停伫樱花树上,金衣翩而起舞,莲步袅娜,银发恣意挥洒如飘练。
  
  “舞奈何,情奈何,碧天昭昭,玉颜夕落。恨奈何,怨奈何,不如归去,且罢君休!”
  
  “祖妃!”眼见她越来越疯癫,我忙起身唤她。
  
  “不许叫!”她跺脚狠狠震落一树樱花,金衣迎风鼓起的刹那,她点足离去,一逝如烟霞飞动。
  
  我默然立在宫檐上,望着疏月殿外那纷扬不歇的雪色花雨沉思。

     月移影动,不知过了多久,直到我站得腰酸了,腿麻了,身子渐渐凉透,我才弯腰捡起放在一边的连城璧,旋身下了宫檐,步至樱花树下。
  
  方才还是一株开得好好的樱花,如今花蕊尽无,唯落一树干褐的枝桠。
  
  我叹气,无奈回头。
  
  转身的瞬间我却怔住。
  
  清朗的月光下那袭雪锦透着微微闪动的银芒,无颜静静地站在远处,负手悠闲,正看着我轻轻地笑。
  
  “丫头,过来。”他命令。
  
  我不听使唤,僵在原地。
  
  他摇摇头,叹息一声,身形一闪,来到我跟前。
  
  我垂头靠上他的肩,低声:“无颜,长辈们的故事,我已知其一了。”
  
  他默然,半天,才伸手环住我的腰,淡声道:“我方才来时见豪姬离去的模样已猜到了。”
  
  “她既是祖妃,又为何会是听命于你的密探?”我抬头看他,问出心中的疑问。
  
  无颜抿唇,眉宇微拧,深沉的眸色间不知是忧还是愁。
  
  “为了报仇。”
  
  “什么仇?”
  
  “二十三年前,天下最负盛名的独孤一族所有将军皆死在那场齐楚大战中。齐国败而无由,军有奸细,将士皆冤死。豪姬想查出幕后指使,所以甘愿当密探,藏居安城搜集线索。”
  
  我蹙眉,想起王叔的话,奇怪:“不是说泄密之人是楚桓?”
  
  “不,不是,”无颜叹气,唇边微微勾起,似有似无的笑意中带着一丝让人难测的诡异,“那奸细,与晋人有关。”
  
  我想了想,闭了眼,不再问。
  
  
  夜下静籁。
  
  就这么依偎在他怀中,在疏月殿前,在樱花树下,我惘然,忽然想起了年少的日子。“无颜,还记得以前麽?”
  
  “什么?”
  
  “那时也是春天,蝶儿在飞,鸟儿在叫。阳光斜斜透着茂密的梧桐树叶洒下来,一地的斑驳光圈。那时的樱花树下,湑君吹笛,阿姐抚琴,大哥舞剑,你抱着我坐在宫檐上,看着天空,数着云朵……不快活麽?”
  
  无颜沉默。
  
  “不快活麽?”我再次问他。
  
  “丫头,”他的手在我身上缓缓移动,抚着我的发,“那些日子,不可能再有了。”
  
  眸中隐隐有水气茵氲盛起,我靠在他怀里轻声道:“无颜,我求你一件事。”
  
  “你说。”
  
  “放过湑君吧?”
  
  他不应。
  
  “无颜?”
  
  他依然不应,左顾言他:“你若想夷姜,我可以帮你找到她。”
  
  我慌得握住他的手:“别,不要。”
  
  “怎么?”
  
  我悲哀地垂下眸,嗫嚅:“这个时候阿姐没有消息,对我而言才是最好的消息啊。”
  
  他愣了一下,而后低了头,双手捧住我的脸,轻轻吻下来……
  
  刹那眼前似有樱花陡然绽放,春风缭绕,歌女声酥,远远地,耳边仿佛听到有女孩明亮轻灵的笑声,正一声声数着:“大哥一枝,阿姐一枝,湑君一枝,其余的,都给我二哥。”
  
  “公主,为何要给无颜公子留这么多?”爰姑柔宛的声音里慈爱满满。
  
  我扬头笑了:“二哥最爱夷光啊,自然给他最多。”
  
  爰姑笑,接着又怀疑地看着我手上折下的花枝,问:“无颜公子是男儿,怕不爱花?”
  
  我撇唇,一本正经地纠正她:“谁说的,二哥漂亮胜似红颜,花比较适合他。”
  
  话音刚落,头顶一道紫影迅速坠下。我还未反应过来时,那修长的手指已经敲上我的脑袋:“休得胡说!敢言本公子与花为道,有损我的英名!”
  
  我抬眸,望着头顶上方那张啼笑皆非的俊美面庞,笑得差点岔过气去:“英名……哈哈,你还有英名……”
  
  “丫头!再笑!”无颜沉下脸,面色铁青,看起来真的怒了。
  
  我蹭过去,眨眨眼,望着他赞叹:“可是我的二哥真的很好看啊!”
  
  他憋住气狠狠忍了一下,还是忍不住笑起来:“既然好看,以后夷光的眼睛只看二哥一人,好不好?”
  
  我摇头,抛开花枝笑得潇洒,彩袖一扬,指了指苍天:“不,夷光想看这天下。”
  
  这下,轮到他笑得放肆了。
  
  我转身踢他:“好好说话呢,不许笑!”
  
  “好好,不笑不笑,”他一把搂过我,踩着樱花树飞上梧桐,“你既要看,我便陪你。”
  
  ……
  
  
  “噗哧”,想起往事,我禁不住笑了出来。
  
  无颜离开我的唇,神色复杂地看着我:“丫头!再笑!”
  
  我抿唇,刚要扬眸时,眼泪却倏然而落。
  
  “哭什么?”温暖的指腹在我脸上轻轻抚过,他望着我,目中慌张而又怜宠。
  
  我沉默一下,而后轻声道:“我不要看天下。天下不及你。”
  
  他呆了呆。
  
  随即风目中眸光大亮,似焰火在燃,光华炯炯,炫目而又迷人。
  
  勒在腰间的手臂猛地收缩,他使劲地将我揉向他的胸膛,箍得我全身都痛他却似乎还觉用力不够。
  
  我突然觉得自己傻,这样的无颜在身边,我还要学什么胜过牡丹舞的幽昙舞?
  
  我伸手摸摸怀中的玉璧,暗道:母后,这就是女儿的良人啊,你看到没?保佑夷光吧,夷光不要痛,不要离别,不要孤苦,我只要一生守着他,不离,亦不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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偃月阵法

      夜清籁,耳畔唯有虫鸣声细碎萦转,梧桐寂寂,一树碧寥。樱花拂落满地,月洒银辉,如霜光泽下,那些花瓣依然柔软鲜灵。偶有夜风摇曳而过,空气中飘浮起丝丝缕缕的香气,幽凉浅散,淡得宛若不存。
  
  恰良月思圆,正静好无双。
  
  可倏而宫外却闹起一阵纷乱急促的马鸣嘶叫声,铁蹄踏玉石的岿然,伴着铠甲相击的整齐脆响一齐打破了这月下难得的静谧。
  
  禁卫调军?
  
  我愣了愣,而后心思一动,忙伸手擦擦犹自湿润的眼睛,抬头看向无颜,紧张:“夜朝有事?”
  
   他点头,剑眉微扬,唇角勾了勾,神色依旧平静且安然。“适才夜朝接到前方斥候急报。梁有鬼马骑兵五千来援湑君,烧了我方粮草,还突破了龙烬围困梁军的南 线,湑君与来援军队里外相应,龙烬不敌,梁军十万将士冲出重围沿泗水南逃。幸得侯须陀驻扎平野之北的军队援助及时,与龙烬兵和后,列兵排阵,重新包围了平 野。如今梁军还余十五万,尚困平野城外的山中。”
  
  我皱眉,闻言抑不住心中惊诧:“鬼马骑兵仅以五千对龙烬手下十五万将士居然也能有机可乘?当真厉害至此?”
  
   无颜抿唇不答,眼底暗了暗,忽而发笑时,眸色一闪寒凛若刀,带着不能言语的凌厉和犀绝。片刻后,他放开我,又自惬意轻松的模样:“其实也正常。因为来援 将领是梁国前上将军景奇生前的亲卫副将景姑浮,鬼马骑兵虽少,但阵形如偃月刀割,忽圆忽偏锋,战法诡异得闻所未闻,天下懂此等阵法的人屈指可数。偃月军阵 诡难缠,变难防,不怪龙烬。”
  
  “景姑浮?”我喃喃着自他口中道出的名字,惊得声音颤了颤,“是不是你曾提过的那个坑灭南夷,西绝巴蜀,但战收降却从不留活口的景姑浮?”
  
  无颜挑挑眉,笑:“对。就是他,二十年不见踪影,世人都以为他死了,可惜……”他摇摇头,叹气,稍稍拧了一下眉尖。
  
  我动容。景姑浮此人我虽不识,但就其枭桀于二十年前、令天下人闻之色变的残暴虐毒的种种过往便能让人此刻乍然再闻时,时隔久远却依然能感受得到那股迫人心寒胆战的力量。不同的是,如今对我而言,这传说不仅凶悍血腥,更多的是带了一中难以预测此战结局如何的神秘。
  
  “他……”我心慌着正待再问时,宫外却有号角声此起彼伏,一声一洪亮,一声一远扬,慢慢霰飘夜下,生生压住我要问出的话。
  
  无颜眸光一动,看着我微笑,似是了然:“景姑浮与龙烬一战,龙烬腿残,前方无帅,我需连夜赶往平野城。”
  
   龙烬腿残?又一个浪潮袭来,我心中禁不住忐忑一突,暗自思忖:齐将素来多儒雅善谋之辈,易出诡兵,却非得言好君子战。唯有这龙烬,本领之高强,作战之凶 残,性情之彪悍,行事之果敢,当数齐将中的异类。能让他一战受伤的人我还从未见过,当年无颜收降他时,千里追袭,六战破敌才令他心服口服归入齐国朝军。如 今这般听来,那景姑浮一战败龙烬,而且寡众相去极远,当真是剽悍得堪称恐怖了?
  
  头皮隐隐发麻,我咬了唇,面容渐渐冷下。
  
  “你……”我不放心地抬头看无颜,欲言又止。
  
  “担心我了?”他轻声笑,凤眸凝起来,其中目色慢慢清亮,映着明月浮光,愈发地潋滟动人。
  
  我垂头不语,手指拢紧了玉璧。
  
  脸颊猛地一热,他俯面吻了吻我,而后抬手摸摸我的鼻尖,柔声劝慰:“丫头无须担心,我定然不会有事。”
  
  不担心才怪!我拿定主意,抱着白玉壁转身便往疏月殿走,边离开边不忘一步三回头,嘱咐他:“等我。我去放好白玉壁就来。要去的话,自然是一起去。”
  
  他并不阻止,只挑了眉,淡淡一笑,言道:“也好。”
  
  
   迅速换过铠甲,戴上凤盔,佩好软剑。才出疏月殿的刹那,眨眼间,樱花树下居然凭空多出一人。那人面蒙黑巾不见容颜,身着深透修长的暗色淄衣,看似寒酸的 装扮,腰间却缠有金丝带。黑夜里那腰带映着疏疏灯火、皎皎明月,纵使距离再遥远,那点点泛光的金芒却可亮得张扬而又醒目,让人一望便能寻。
  
  三丈外,淄衣密探单膝跪呈,手托蓝色锦书:“侯爷,邯郸刚送来的奏报。”
  
  无颜闻声却不动。
  
  “是奏报!不看?”我走上前,不解地望着他。
  
  月光下那张俊美的面庞竟在转瞬间莫名地苍白了几分,无颜皱着眉,虽神色沉稳不动,但凤眸微微一瞥时,墨黑瞳色间流露出丝丝幽凉。那幽凉晦涩而又深邃,宛若一汪不可见底的寒潭。
  
  见他如此,我的心沉了沉,似有不祥的预感一点点拢上心头。
  
  半天不见动静,密探抬头,唯露在黑巾外的一双眼眸中讶异难掩。
  
  我垂手接过锦书,挥了衣袖命他下去。
  
  密探抱揖,闪身离去。
  
  “无颜。”我转眸,唤着月下男子。他背手站在那里,静静地,银发垂散,任清风吹动衣袂,身姿挺拔,侧影冷如峭岩。
  
  他望向我。
  
  我伸手将锦书递到他面前,轻声问:“这锦缎颜色深蓝带紫,镶以金边流纹,该是楚国那边发生了什么要事,你不要看看?”
  
  “不必,”凤眸一扬,他移开目光仰了脸看头顶梧桐叶,叹息悠长,“不必了,看与不看都是一样。”
  
  “怎么?”
  
  无颜沉默,半天,他的唇角忽地慢慢荡开一丝浅浅的笑意,非喜,亦非哀。
  
  “楚桓死了。”
  
  我错愕。恍悟过来后忙动手打开锦书,眸光在上面匆匆扫过。
  
  “这……”确认他口中的话无误后,我凝眸看着他,胸中有说不清的感觉翻腾而上,搅得我思维顿乱。
  
  “无碍。”他笑了笑,拉着我的手往御道走。
  
  我心中狠狠一抽,他越说没事我越是心疼得厉害。我扬脸看着他,眼中又开始酸涩。眼前人笑颜是如此潇洒倜傥,看似无谓不关已事,可是他的心,还是会难过的吧?再怎么说,那毕竟是他的亲生父亲。若非我,若非齐国和王叔的羁绊,或者他早该……
  
  手上猛地一紧,我回神,只见他瞪眼望着我:“胡想甚么!”
  
  我怔了怔,脱口而出:“我想你……”
  
  “好好地,又想我什么?”他忍不住笑了,好看的眉梢微微一挑,表情生动。
  
  我却看不下去,垂头,低声道:“别难过。我陪你。”
  
  他脚下猛然一滞,呆了片刻后旋即抱住我飞身而起,口中大笑道:“丫头就是事情磨蹭得多,没完没了,宫外将士都要等急了!”
  
  “你……”
  
  “别动,再动就扔下你,不要你陪。”
  
  “你!”
  
  “乖了,别动。”
  
  他一柔声,我便当真安分下来,双手围住他的腰,紧紧地,死死地,直到宫门后的穹顶阴影下,他松手放下我。
  
  “陪我,便永远不许离开。”
  
  “嗯。”
  
  
  连夜策马疾驰,领将蒙牧、白朗,率禁军骑士五千,自金城南下,沿泗水过二城至平野,时未拂晓,我和无颜便身处在龙烬营中。
  
  楚桓既死,我的身份也不再是顾虑。公然以真面示于人前时,诸将虽愕,但喜更胜。无颜三言两语打发了一众追问后,诸人不再敢疑,只定定地看着我,神情间似坠云雾的半恍半茫然。
  
  迷茫过后,便是战事紧迫下的无暇顾及。
  
  众将迎着无颜与我入行辕,开始高声说战事。
  
  
  天边朝霞初升,行辕内依然灯火满帐。
  
  无颜坐在帅案后听侯须陀陈述目前战况的详禀,蒙牧和白朗各守一旁,一人侧身看着帐中战图,一人低头沉思着,俊挺的眉宇间满是凝重。龙烬歪身躺在帐中角落的长椅上,右腿虽经包扎,却依然抵不住那丝丝渗透浸染白纱的殷红。那血色红得并不纯,有些暗黑,似是带毒。
  
  我半跪在龙烬身旁,伸手探了探他的脉搏。放开他的手腕时,我不禁拧眉:“这景姑浮用什么兵器,非得这般凶狠,不仅尖锐直碎人骨,还带着剧毒!”语顿,我又拈指轻轻撕开那伤口处的白纱,道:“将军忍着点,我得为你洗洗伤口,重新上药包扎。”
  
  “有劳公主。景姑浮所用兵器是狼牙剑,其凶狠凌厉实属末将此生仅见。末将无用,一时疏忽中了那厮圈套,这才受伤。”龙烬朗声解释,面庞开阔英气,说话时眉宇飞扬,神采盎然得似根本就没把腿上的伤当回事。
  
  如此甚好。我放下心,全神为他整治腿伤。
  
  擦拭血迹,取针封穴,剔骨去毒,敷上解毒散和养伤的药末后,我拿了白纱裹上他的伤口,叮咛:“龙将军切记三月不可下地,不可用力,否则必留隐患。”
  
  龙烬闻言急得坐起身,粗声嚷嚷:“三月不动?末将岂非成了废人?”
  
  一旁一直默不作声看着战图的蒙牧忽地出声笑了,笑意肆意畅快,满是幸灾乐祸的意味:“你这厮如今知道受伤不能战的心痒和不甘了吧?想当初平齐东蛮族时,是谁笑话我是能吃能睡能开口骂人能摔能滚,就是不能上沙场砍人的废物来着?”
  
  龙烬愤然,面色一黑,想反驳却偏偏被堵得无话,胸口止不住地一阵剧烈起伏。
  
  我叹气,裹好伤口后,用纱巾擦过手,自怀里取出药丸放在龙烬身旁:“将军若想早日上场杀敌,别忘了一日服药两次,一次一丸即可。另外,切记养伤贵平心静气,莫要冲动,也……忌发火烦躁。”
  
  龙烬神色紧拉,忙尴尬得点头应下。
  
  蒙牧瞧着,笑得愈发大声得意。
  
  帐中人人皆无语,侧目而视。
  
  白朗无奈,走过去拉他,提醒:“侯爷正和侯将军商量要事,你少发疯!”
  
  笑声顿歇,帐中气氛一时静寂得有些怪异。蒙牧不安地咳咳嗓子,面颊一红,望着正看向他似笑非笑的无颜,试图辩解:“侯爷,我……”
  
  无颜扬手,打断他的话后,只悠然一笑,懒散地将身子斜了斜靠上椅背,凤眸睨起,望向蒙牧时,有浅浅锋芒幽然划过眼底。
  
  他不说话,蒙牧的神色更加不安:“侯爷……”
  
  “蒙将军好气魄,只是此战你若不斩敌五万,怕是对不住你这上将军之位?”无颜淡然道,声音亲切温和得叫人心惊肉跳。
  
  蒙牧连声称“是”,面色由绯红转苍白,抬手擦汗。
  
  我摇摇头,心中暗道:蒙将军命数不好,此次是你冤,正好撞上某人心情差的时候。
  
  无颜轻轻一笑,不再理蒙牧,斜眸看向侯须陀:“侯将军请继续说。”
  
   侯须陀扬手捋捋三寸美髯,接着刚才的话,禀道:“龙将军手下十五万伤两万,末将在北边的防守不敢松懈,仅带了三万精兵前来援助。十五万梁军被困平野山 中,景姑浮五千铁骑陈兵山外,虎视眈眈。五千人摆五万阵仗,气势勇猛且凶险。末将认为,若要过鬼马骑兵入山灭梁军,怕此战甚苦。”
  
  无颜垂眸思索一下,微微欠身:“无妨。既是难攻,那就让他出来。”
  
  “侯爷?”侯须陀既惊又急,忙劝阻,“末将和龙将军可是好不容易才将此人困在山中的。”
  
  无颜扬眉,笑:“困住又杀不了,徒留下他还受阻。除了能耗费些军粮军饷外,你说说,你留此人在山中还有何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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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侯须陀赧然,噤声。
  
  “只放鬼马骑兵出来,那十五万梁军一个也不许逃走。”
  
  侯须陀抬头看无颜,神色动了动,正要开口说话时,龙烬已然插嘴:“这怕是有困难。”
  
  “何难?”
  
  “景姑浮率鬼马骑兵来就是为了要救下被困的梁军,若梁军不离开平野山中,怕他也不会孤身而出。”
  
  无颜抿唇,脸上笑意倏地有些飘忽诡谲。
  
  “这也无妨。本公子自有计引他出来。”
  
  我正好刚洗过手,收拾完药瓶纱布,听闻此言便随口问道:“有什么计?”
  
  “破城亡国和十五万将士,诸位觉得景姑浮会认为哪个该先救,哪个该后救?”无颜不着急,话语从容。
  
  众人对望几眼,了悟。
  
  “他既被我军围着,消息自然封锁不通。此时不是他想知道什么便知道什么,而是我们愿意让他知道什么,他才能知道什么。”无颜缓缓言来,语气淡淡如春雨拂过。
  
  偏话中意思惊得诸人一头冷汗。
  
  “侯爷高招。”我笑了笑,眼见无人说话,顺便附和了一句。
  
  他转眸看我。
  
  我眨眨眼,笑得狡猾。
  
  他扬了唇角,眸中凉意不再。自昨晚接到楚桓薨逝的消息到现在,他还是第一次笑得这般舒心温暖。
  
  心中一直揪紧的地方倏地松开,我定下神,抬手倒杯茶,奉到他面前。
  
茶香甘纯,玉色杯盏中碧叶沉浮,无颜轻抿一口后,随手搁下茶杯,起身走至战图前,沉吟许久。
  
  “湑君带走的逃军到了哪里?”
  
  龙烬费力撑臂坐直,回道:“适才有斥候来报,说逃走的梁军已入了梁国境内,暂歇竞陵城外。”言至此他话语顿了顿,眸光一闪,又道,“不过有一事,末将觉得奇怪……”
  
  无颜回头,看着他:“什么?”
  
  龙烬皱眉,满脸费思:“报事的斥候说沿途三日跟踪,每日梁军起灶炊火必有缩减。第一日减五千人伙食,第二日减一万,到了第三日,无论是灶台还是篝火营帐皆只供为数五万的将士能用。”
  
  白朗眸光微微一动,揣度道:“梁军既然入了自己的国土,不逢外敌这将士的数量又怎会日日骤减?莫非是梁军被困平野苦得怕了,一回梁国便迫不及待脱离军队逃去了家乡?”
  
  侯须陀垂头不应。
  
  蒙牧动了动唇角,眸光一瞥无颜渐渐凉下去的面庞后,他脖子一缩,索性不言充哑巴。
  
  无颜斜眸瞅了瞅白朗,目色一沉,笑道:“若依白将军所言,那岂非在十日后逃回郾城的唯有湑君一个?”
  
  白朗怔了怔。
  
  无颜甩袖身后,冷笑:“湑君此举不过是故作声势、蒙蔽麻木人的障目之法。湑君既然能逃出平野,带走的一定是梁军的精锐骑士和他的亲卫将领。而且他们既能在平野山中无粮无饷受苦整整两月都不肯降,这样的军队又怎会在成功逃出之后溃然分散?”
  
  白朗垂下眸,俊面微红,额角有薄汗隐隐渗出:“末将惭愧。”
  
  “不怪。湑君身为天下五公子,以才取世,这般的人,自有他缜密的心思和过人的心计。你与他接触甚少,自不会知。”说到这,无颜突地止住话,扭过头来望着我直皱眉。
  
  我被他看得心中一跳,不明所以:“怎么了?”
  
  他叹气,轻轻摇头:“有的人就算和他接触甚多,也不一定能知。”
  
  我瞪眼,手一抖,差点就甩了手中的茶杯扔过去。
  
  他笑着转身去看战图。
  
  “竞陵……”无颜沉吟,修长的手指在地图上缓缓下移,半响,忽有谲色浮上凤眸,他慢慢勾唇,微笑,“看来,他离西陵不远了。西陵素是南下梁国的北番险关,湑君若归梁,必倍加兵力守之。若我们南下追赶,是不是该与他会战西陵?”
  
  侯须陀站起身,言道:“末将也以为如此。竞陵和西陵之间仅隔一个安陵城,他如今过竞陵而不留,明显是奔重镇西陵。西陵有急流汉水扼守要塞,到时怕是难攻得很。”
  
  无颜扬眸,笑了笑:“急流汉水?急流,急流,非险则危。侯将军这个词形容得很是妥当。”
  
  诸将莫名,再加上适才蒙牧受训、白朗被呛,此时无人胆敢贸然插嘴,更无人敢虚心请教。
  
  我撇撇唇,心道:这豫侯今日当真威严,连我也不敢。
  
  无颜转身在一旁椅中坐下,问道:“听闻汉水三月有水汛,差不多快到吧?”
  
  诸人默默点头,没人回话。
  
  无颜神色复杂地挑了挑眉。
  
  龙烬目色突然一亮,似是明了,脸色陡然兴奋得隐隐泛红,大声道:“西陵在汉水之侧,他可据之以守,我也可据之以攻。莫非侯爷是要……”
  
  无颜微笑:“明白就好,不必说出来。”
  
  “只是怕伤及百姓无辜?”
  
  “不会。”
  
  ?
  
  “齐。翌公二年,初,梁公子湑君与二十五万侵齐将士被困平野山中。三月,梁将景姑浮率轻骑相救,公子领十万将士逃窜南下。豫侯至平野,内命侯须陀阴景姑浮使其离平野,聚歼山中剩余十五万敌军;外率八万玄甲铁骑南下追袭公子湑君。
  
   豫侯每过三百里留一万军,据险以守,羁绊景姑浮,战而疲之,却非败之。依此,追三日,大军过泗水支流,竞陵,安陵,留兵七万,唯余一万精兵随豫侯与湑君 之师对峙梁国北番重镇西陵城外。两军相望中隔汉水。是时天大雨,本该汉水水汛至,然,水流却不如往常急湍……”——《战国记?齐书?本纪第八》
  
  
  三月三。本是龙抬头,百花盛开的美好日子,往日戏水嬉闹的上巳节,如今整军将士却只能在帐中听那雨声哗哗直下,扑打帐顶,声声急促响亮。
  
  中军行辕内,我为无颜穿好盔甲,披好斗篷,刚拢指帮他束好银发时,帐外樊天的通传声响起:“侯爷,白将军到了。”
  
  “叫他进来。”
  
  无颜转身欲出内帐,我拉住他,再为他整了整身上的银色铠甲,然后低头在他腰侧悬上佩剑。
  
  抬头,发现他正望着我出神。
  
  “看什么?”
  
  他抿唇笑,眸色朗朗动人:“你何时这般温柔懂事的?”
  
  我瞥眼,不满:“什么何时?我从来都是这样。”
  
  他摇头,笑意深深:“我是说……丫头如今不再像丫头。”
  
  我冲他瞪眼,凶巴巴:“像什么?我本就不是公子的丫头!”
  
  他忍不住轻笑,揽住我,温暖的唇贴近我耳边,缓缓吐出一个字。
  
  “妻。”
  
  我呆住。
  
  他却立刻放开我,头也不回地走去外帐。
  
  内帐里,唯留我一人羞得脸红,甜得心酥,心思惶惶乱动,一刹那如坠云端的无措,似欢喜,又似惘然。
  
  
  白朗是儒将,俊朗的容貌,温雅的举止,只要不上战场,便是文臣的气度和风范。此人脑筋灵活,思虑周详细密,言谈睿智不浮夸,若非此时战场上有帅将之分,平日里他与无颜本是相谈甚投缘的兄弟。白氏一族在齐地位极高,除昔日那风华盖世的独孤家族外,齐国第一世家当属白门。
  
   我煮好茶,捧着茶杯递给白朗时,不知怎地突然想起豪姬口中的祖父娶白氏为后的事。其实白氏和独孤清皆非我的亲祖母,祖父前后有二后,元配早死,生父王、 王叔、姑姑夷长。白氏为后时,想必那时的祖父年也过不惑了吧。看豪姬痴狂的模样,我信祖父和她当日一定有情,有情却舍而求白氏,当真是负心这么简单麽?还 是,因为那天下为之倾绝的独孤家族气焰太过张扬难控……
  
  我想得入神,倒茶给无颜时,一时不慎,茶水溢出湿书案。
  
  无颜握住我的手,皱了眉,气得笑:“喂!你又在想什么?我绘好的阵图全被你的茶给毁了。”
  
  我赶紧放下茶壶,卷袖擦擦,满脸歉意。
  
  无颜叹气。
  
  白朗望着我发笑。
  
  “偃月阵图?”我垂眸盯着案上的卷帛,看了一会,忽地心念一动,忙道,“侯爷别气,我再给你绘一张好了。”
  
  “算了,绘好也无用,不得其根本,怕是没人看出其中的奥妙,”无颜咳咳嗓子,不再理我,扭过头去看白朗,“景姑浮的鬼马骑兵到哪了?”
  
  “已过第四道防线,正被第五批阻截军队缠着。”
  
  “前四道死伤多不多?”
  
  白朗斟酌一下,答:“不多。侯爷您下令许围许堵许困许拖不许真刀实枪地战,就是打,也是虚晃,打不过便逃,所以将士伤亡极少。倒是景姑浮,被磨得脾气火爆,跳脚喊娘,可惜却也无用。”
  
  我听着觉得好笑,想想景姑浮被缠得缓慢前进的焦躁心情便忍不住弯唇。
  
  碰上无颜,任你是天上神仙,地下阎罗,再有本领再厉害,还是照样被算计得一筹莫展。
  
  心中莫名地觉得骄傲,我舒口气,扬了扬头。
  
  无颜抬眸看我,微微一笑,不语。
  
  ?
  
  帐帘大开,冷风夹着湿润的雨气扑入,吹拂茶盏上的蒸腾热气,满帐溢绕起幽幽茶香。我伏案细细绘着阵图,无颜站在一边静静地看。
  
  白朗望着帐外大雨,踟躇:“这雨如此大,今日未时当真要开战?”
  
  无颜斜眸,笑:“怎么,你不愿打头阵?”
  
  白朗神色迟疑,唇边笑意有些僵:“侯爷要末将打头阵,末将本喜不自胜、义无反顾。可……要我故意败逃他湑君……末将的确心有不甘。”
  
  无颜点头,话语淡淡:“你既不愿,我也不勉强。再派他人去即可。你回金城,从此照顾王上。”
  
  “侯爷!”白朗起身,脸红,“末将战!”
  
  无颜看着他。
  
  白朗咬牙:“我杀他百人再佯败。”
  
  “我只给你两千骑士。”
  
  “就算单身过汉水,末将也能杀他百人。”
  
   无颜笑了:“想杀人?不急,今夜子时我让你杀痛快。午后之战,败要有败的架势,打一场战小赢还不容易?小赢之后呢,气是出了,却没了大局。佯败也要有佯 败的模样,你白将军英勇无匹,一口气杀他百人你过了瘾,别人却当你是恶魔,到时你就算逃得再远,再落魄,怕也没有一个梁军敢追来汉水这边了。”
  
  我搁下手中的笔,吹吹锦书,拿过茶杯喝口茶,问他:“为何要引梁军过河?”
  
  无颜侧眸看帐外雨帘,默了一会,方道:“蒙牧已带五千禁卫精锐占据汉水之上。十万袋沙石堵住上游水流,所以……”
  
  “所以今春虽大雨,汉水水汛却迟迟不至。”白朗眸色一动,恍悟。
  
  无颜笑,微微敛眸:“非迟。未到时候而已。”
  
  白朗大喜,揖手请命:“末将战。战败而逃,势必引他梁军过汉水!”
  
  无颜想了想,补充道:“雨水既大,必湿盔甲而重负荷。逃回时,切记命全军解盔甲,轻骑驰回方能有雷电之速,不然,到时被大水冲走的,有可能就是你的手下了。”
  
  “末将知道。”
  
  我担心:“丢了盔甲,不怕梁军背后袭人?”
  
  无颜垂眸,耐心解释:“北人善骑,南人善射。梁军弓箭遇潮松弛,箭镞钝,而且也射不远。依计而行,必然无碍。”
  
  道理我也明白,就是忍不住心中担忧而已,见他说得这般肯定,我点点头,放下茶杯,继续画偃月阵图。
  
  月圆天阵十六,四为风扬,其形如盘旋,为阵之主,为兵之先,善用三军,其形不偏。
  
  月弯风无正形,附之於天,其意渐玄幻,风能鼓物,万物绕焉,阵能为绕,三军惧焉。
  
  月消天地后冲,云主四角,冲敌难当之,潜则不测,动则无穷,阵形赫然,三军莫当。
  
  渐渐地,我似悟出了一些头绪,虽分散,却慢慢在脑中成形。
  
  创此阵者,实乃天人。我感叹,继续寻思破解之法。

     白朗步出帐外自去点军准备。无颜静默一旁看我画图,半响,他奇道:“我原不知你会奇门遁甲。谁教的?”
  
  我心中一跳,这才发现自己忽略了一个重要的事实,笔端停滞下来,一时说不出话。
  
  “怎么?”
  
  我郁闷地垂头,脸快贴在书卷上:“没人教我。”
  
  无颜笑了,拉我起身:“丫头这般聪明,竟能自学成才?”
  
  我抬眼望了望他,而后眸光一避,逃开他的视线。
  
  “无颜……”
  
  “说。我想听实话。”他勾指挑起我的下巴,目色悠深静睿,看得我愈发心慌。
  
  “晋穆他……”
  
  无颜扬唇,眸间忍不住一暗:“原来是他教的,难怪。”
  
   “不是,”我抱住他,脸藏在他胸前,任那冰凉的锁甲璃络生生刺激着我的肌肤,冻得我心中寒气直窜,“楚丘之议时,因为楚桓要你归楚,爰姑求救于我。我无 法,只得找晋穆帮忙。他当时给我两卷书简……书简一半是楚桓乔装充夏国先太子珩第一谋士唆使其叛国反宣公、裂变夏国的证据,还有一半,却记载着术数八卦乾 坤阴阳之学。我闲来无聊,又兼好奇,便顺道读了读那奇门遁甲的内容,虽不知全解,却也通晓了一二。”
  
  “竹简呢?”
  
  “楚桓烧了。”
  
  无颜叹气。
  
  我放开他,扬了脸,望着他的眼睛:“不过我都记得。你要,我便给你写下来。”
  
  无颜眸色一动,沉吟:“现在不要。以后……说不准,或许有用。”
  
  “那战完回金城,我就给你抄下。”
  
  无颜点头,眉尖却依然紧拧,眸光沉了沉,暗黑如夜。
  
  我转转眼珠,奇怪:“你觉出有什么不妥?”
  
  无颜思了思,侧眸瞅我:“依我看,楚桓并不懂奇门遁甲之道。”
  
  我蹙眉:“可他那日应承了所有罪孽,那竹简不是他写的,还能有谁?”
  
  “所以说奇怪,”无颜摇摇头,沉思,“还记得楚丘时聂荆说楚桓派使先晋穆一步找到伏君,劝其南下帮故国的事麽?”
  
  “记得。”
  
  “楚桓派使前去,然后鬼马骑兵便出了南疆。依伏君的性子来说断不可能这般爽快决绝……你不觉得其中有诡异麽?”
  
  我又不识伏君。我摇摇头,迟疑:“你怀疑……”
  
  无颜苦笑,叹气:“怀疑什么,我也不知道。”
  
  我抱住他,安慰:“别想了,反正目前那事与齐无关。打好眼前的仗要紧。”
  
  “丫头说得不错。眼前事要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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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陵绝战

     午时过后,雨渐小。
  
  帐外如珠琏坠落的大雨不再,雨丝渐细,细到缠绵悱恻地一点一滴轻轻飘洒,微风拂过,细雨悠悠荡荡,洗过地上的嫩草绿叶,洗过守在行辕外将士的铠甲,洗过冰凉锋锐的槊刀……利刃上,雨水映着寒芒显得愈发晶莹纯透,白线一道道,静静滑下。
  
   西陵春雨,居然在这一刻昭示出了几分南地别样闲暇霰淡的意味来。我抬眸看了许久,然后瞥了瞥一旁和诸将军商量战事的无颜,听着他们那决绝果断的战事部 署,念光一闪,便不由自主地想象到在那部署之后的硝烟烽火、血流弥漫……我摇头,忍不住心中感叹:此时南梁山河意境至柔至美至清雅,却无人可知片刻后,那 充斥天地的将是能令苍穹失色、令黄泉无伤的至刚之杀戮、至绝之悲惨、至殇之哀悼。
  
  我信无颜,所以西陵城必破。而西陵城是南梁北番屏障,一里之厚,可动千里之权,堪称梁国“咽喉”之绝境险地。若西陵城破,那南梁都城郾的灭顶之时指日可待。
  
  只是这乱世纷战,情义又知几何?
  
  脑中陡然浮现出一模糊清雅的白衣身影,我垂首,心底隐隐一恻,眼睛盯着案前香鼎,独自默了半天。
  
  少时军战之事商定,有膳食送入行辕,诸将离开,我和无颜潦潦用过后,他出帐点兵誓师,我留在行辕内继续琢磨偃月阵图。图已绘好,阵法的布局玄机大都猜透,只是如何破阵……我伏案仔细思索,眯了眼,凝神一会后竟不知不觉地就这么闻着书案上缓缓燃烬的龙涎香气睡了过去。
  
  一觉昏昏。
  
  沉沉寐思中,冷不防耳边有鼓号轰然大作,满营铠甲相击的铿锵声蓬勃震撼。心跳惶惶下,我猛然惊醒,寻思:莫不是……已开战了?
  
  虽惊,然而眼皮依旧倦怠不堪,努力了半天,却仍是闭得紧紧。
  
  鼓声嗡嗡,号角长鸣,帐外的士兵们时不时整齐爆发出冲天呐喊。酣畅淋漓的呼喝气势下,有铁蹄踩地的重踏声由远至近,伴随着长剑齐齐入鞘的犀绝、鞭策急急划破雨水的倏然、铠甲零乱掷河的啪嗒,群马嘶吼,那气焰,纵使眼不见,也知其奔驰迅疾、卷风而归的雷霆架势。
  
  我握紧了拳,咬牙,缓缓睁开了眼睛。
  
  眼前光亮,我转眸看看四周,却见行辕里已无他人。而我自己,闭眼之前分明还伏首帅案,如今却不知怎地就这么自帅案后躺到了一旁的软塌上,身上还盖着那本该由无颜披在身上的白色斗篷。我蹙蹙眉尖,侧眸瞧了瞧帐旁角落的漏斛,算算,未时早过,而申时将到。
  
  外面将士的呼喝声陡然消减下去,我垂眸寻思:不知战如何了,但听这声响,该是白朗驰归,无颜似计已成,那上游的蒙牧怕是……
  
  正想得出神时,耳畔就突地响起一声惊天巨吼,远方似有龙啸九霄,刹那整个世间都开始随着这声长啸在瑟瑟摇晃,行辕内的摆设哐铛散落一地,茶壶倾倒,热气袅娜荡出诡异的弧度。这光景,倒颇有翻地为天、苍穹裹宇的茫乱和昏聩。
  
  心砰砰跳着,我伸手伏住晃动不止的书案,皱眉。有这震天撼地的动静必然是因上游蒙牧撤了沙石,汉水决坝破堤,涛浪澎湃,流波汹涌,才得如此吓人的气势。
  
  思念一闪,于是我再也不能心安,忙随手卷起无颜的斗篷,冒雨冲出行辕。
  
  
  行辕外将士的呐喊声在顷刻间止歇。诸人一脸惊诧地望着自西方天际陡然奔驰而下的滚滚白练。怒啸惊涛,浪卷云翻,看得人人目瞪口呆、面色苍白,眼睛瞪得浑圆,嘴巴张得大大,可惜惊叹骇然的话语到了嗓子边,却突然失去了吐出成音的勇气。
  
  漫天无杂音,细雨缠绵,静静萦绕。景致分明雅得很,但气氛已凝滞安寂得如同死亡压顶前的窒息抑懑。
  
  
  营外有观战台,高十丈,视野开阔,纵横上下,可观汉水两岸全局。一身银色铠甲的无颜孤立其上,地动山摇下,唯有他能身形稳若山石、峭如壁岩,宛若独驾云雾的天神,俯瞰人世浩淼,风仪自当安然静谧,动也不动的姿态处处透着令敌人心寒的凌厉锋芒。
  
  我抿唇,懒得攀木梯,飞身上了高台,靠近他身后,为他系上斗篷。
  
  他没看我,凤眸墨染深邃,正直直望着汉水方向。
  
   高台之下,汉水之上,由白朗领着冲在前面的骏马两千骑,将士们正丢盔弃甲地踏浪淌河。追袭在后的梁军本挥舞着弯刀长槊,搭弓拉弦,精神飒飒清爽,但听上 游汩汩蔓延的水声后,诸人一时反应不过来,扭头向西探寻时,胜利在望的喜悦依然潮红脸庞,映着那张扬而又醒目的红色铠甲,泱泱停伫水中时,纵使表情痴然震 惊,却也颇为壮观。
  
  慢慢地,那潮红的兴奋化作无形,暗灰如死的惨淡爬上梁军面庞。白朗率军顺利渡过汉水,勒缰停伫岸边,远远望着呆然化石的梁军。
  
  梁军阵形隐隐变动,不是冲刺,而是身形颤抖、手脚慌乱下的骚动和不安。红色浪潮滚了两滚后,梁军骤然分作了两拨人马,一支,是视死如归、毫不要命向我军岸边冲刺猛杀过来的骑士。还有一支,是进退不得,哀嚎哭喊往回逃走的步兵。
  
  步兵哀嚎哭喊着撤退时,其速太缓。骑兵等不及勒马扬鞭,马蹄横扫,一人倒,百人伏卧,千马同趴,铁蹄踏过自家兄弟的身躯,淌平一条血路,人人争先恐后,唯有提命与时间决斗。
  
  可惜不管是逃还是战,彼时,滚滚汉水已涌出两关,自绝壁间呼啸而出,势不可阻。滔滔水汛如雷电劈过,白绸翻滚席卷一番天地,绕山融石下,所向披靡,瞬时便袭入眼下,涛浪流逝中,顺带着一路卷走那片红色海潮……
  
   哀嚎突地哑然。即而变凄厉惨叫。那叫声绝望而又尖锐,不甘不舍不情愿的伤痛自肺腑而出,牵动了几千几万即将消逝的魂魄,荡荡入天,殇殇落地,一声声不断 不绝,呜呼逝然夹带水啸,能渗骨寒心,也能化解仇恨淡漠、烈火雄心,能听得让人止不住浑身战栗、唇角发颤、心神虚恍不明所以。
  
  乱世纷战,生命如草芥,泡沫般一一幻化,偏偏如此境地下,你还是不能悲悯于心,情义于胸。
  
  因为身为一个沙场将士,你必须要懂得:战未完,杀者若动心,必然被杀。
  
  无颜往日的话语凉凉回荡我耳边,可如今我还是心动心恻心骇了,于是我闭眼咬唇,不忍再看,也不敢再看。
  
  腰间突然有手臂揽过来,环着我靠入一个宽阔刚毅的胸膛。他的手指轻轻抵上我的后脑,将我的脸压上他的胸口,而后那冰凉的指尖紧紧捂住了我的耳朵,保持着这般姿势,就这样,许久静默不动。
  
  我伸手抱住他,眼帘低垂紧敛,耳畔间此刻唯能清晰地听到他坚强有力的心跳,渐渐地,身后那凄惨的哭嚎声似慢慢不可闻,渐渐地,那浮躁翻涌的不安和惊骇也在心底慢慢压下。
  
  不知多久,当世间归落安宁寂籁时,捂着我耳朵的那只手悄悄滑落,拍上了我的肩膀。“好了。都过去了。”他在叹息,话语清冷低沉,不辨情感。
  
  我抬眼看他。
  
  俊美的面庞上罩着寒霜,那神色凝重肃穆得罕见。一双凤眸幽暗晦涩,墨如玉石,深如夜空,沉沉冷寂充盈其中。如此漂亮的眼眸啊,虽曾刚刚目睹过几万生灵在他面前瞬间消逝人间,但那坚定沉稳的目光里却仍是不见任何的迟疑、退缩和怜悯。
  
  这样的寡绝,是齐之万世幸事,亦是梁之灭顶祸难。
  
  “还战?”我轻声问。
  
  他望着我,沉默。
  
  我却了然,再问:“何时再战?”
  
  “夜下。破西陵城,灭湑君。”
  
  心底寒气浮动,我倒吸一口凉气,点点头,移开视线。
  
  
   高台外,细雨下得仍然不缓不急,汉水不再湍湍,波浪平平,迟迟流去下游,青山伫立空蒙,远远望去,添了几许莫名的轻灵下,妩媚依旧。世间看着仍是原样, 唯有汉水两岸被冲散留在草地上的铠锁铁甲,刀剑长槊,散发着刺眼的暗黑、殷红、和雪色寒芒,缭乱的颜色倒映着青青草地,虽寂寂无声,却仿佛能够在刺激着人 眼视线的刹那,提醒着人们这里刚才是有过怎样一场浩劫杀戮。
  
  我黯然,无力地望着眼前天地水苍茫。
  
  汉水对岸,那西陵的城墙上,虽隔得很远,我却依然瞧见那隐隐飘动的白衣,那修长熟悉的身影,那纵使我看不见也可知其他此刻正含着怎样忧伤和悲愤的眸子。
  
  一缕笛声悠扬,美妙得如同云上仙籁,正悄悄漫飞汉水上方。
  
  其声哀。唤心底同泣。
  
  其声恨。唤心底同仇。
  
  其声凉。唤心底同悲。
  
  其声怨。唤心底同伤……
  
  湑君的笛声,许久不听,再闻时却在如此境地。我回首看无颜,恰瞧见他冷寂的眸底下那一闪即逝的惘然。我叹气,伸手抚摸他的眼睛,揉平他不自觉拧在一处的眉毛。
  
  他凝了眸子看我。我望着他,轻轻笑了:“饶他一命?就算是为了阿姐。”
  
  无颜眸光一沉,默了片刻后,点头,轻声叹息。
  
  “若他知好歹……”言至一半,他说不下去,摇摇头。
  
  昔日兄弟,如今仇敌,何苦?何苦?
  
  
  纵是魂伤之战,白朗此次却是战而首功,其余将士虽因目睹汉水之威而心有余悸,却仍不忘欢呼喝彩一番。毕竟比之梁军无辜入侵我齐国山河,毁城亡百姓的行径来说,此番战,是雪耻之战,是轮回之战。
  
  回到行辕,时已酉时。天渐暗,而雨渐停。头顶乌云轻轻飘散,不多时,竟露出一连数日阴沉雨天后一个霁朗无暇的夜空来。
  
  有月弦弯,皎洁的银色自天边缓缓升起,照得人眼发晕。我站在帐外仰头看了半日,直到脖颈酸痛却还是不肯低一低头。
  
  倏然有人站在我面前,过高的身形压得我眼前一片阴影,我转了转眼珠,移开视线看着他。
  
  “看什么?”无颜疑惑地抬头望望天空。
  
  我抿唇,手指点了点:“月亮。你说今夜景姑浮会不会赶到西陵城下?”
  
  无颜垂首瞅着我,眸光一闪,似这才明白我的意思:“就算来了,也不怕。”
  
  我扬手揉揉脖子,歪着脑袋打量他片刻,忽地笑了笑,放心点头:“嗯,自然不怕。”
  
  他不再言语,只微微一笑,拉过我的手,带我走入行辕。
  
  
  戌时。
  
  远方鼓声隆隆,号角急促,似是调兵布阵的声响。我蹙眉,心道:隔着汉水还能有如此大的动静,必是湑君要倾全城之力决一死战了。
  
  这么一想,我难免心急,转眸过去,却见无颜依然无动于衷地静静看着一卷竹简,面色安详,目光专注。
  
  “你听听!”我扯他的衣袖。
  
  无颜扬眉,话语淡淡:“听到了。”
  
  “湑君他要战了!”
  
  无颜抬眸,看着我:“那又怎样?经下午一战,他的士兵对汉水已破了胆,湑君聪明人,断不会拿士气开玩笑,我若不渡汉水,他怎么也战不成。”
  
  我奇怪,瞪他:“你不是说夜下破西陵?”
  
  无颜懒懒翻书卷:“时候未到。”
  
  我语咽。
  
  他看了看我,而后手指一伸挑挑塌边的灯芯,捧过竹简,翻身倒下。我本以为他要继续看书,谁知那书简被他匆匆一瞥后随即啪嗒一声落下,准确地覆在他的脸上。
  
  “我睡会。待会樊天来了,叫我。”一声慵散的咕哝,他侧过身子,背对向我。
  
  我听着哭笑不得,眼见敌军正调兵遣将、依山旁水地布阵排兵,火烧眉毛了他还有心思去睡觉?可转念一想他的智谋和心思,我深深吸了口气,虽自己急得心神不定的,却也知自己可以相信他。也应该相信他。
  
  我起身吹灭灯火,步出帐外。
  
   汉水对岸火把漫天,缭绕跃动的光亮下千面锦旗迎风铺展如烟云团簇,红色铠甲遍布山野,密密麻麻的,不知有多少万众,盾甲槊戈,弯刀冷箭,每一处锋刃凝结 一丝光焰,万千聚集下,那芒芒气势就可熠然耀目。西陵城墙高耸坚固,夜色下,烽火台火光大盛,黑烟翻腾直冲云霄,染得那方浮云乌沉欲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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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看着,暗自思量:这城急求救的信号虽发得出去,郾城那边的南梁朝廷就算有心救援,怕也是无兵可派……我转眸思思,忽又觉不对:算漏一人,离西陵最近,最危险的,当数景姑浮。
  
  我不自禁又抬头看着天上皓月,想着那匪夷所思的偃月阵法,出神。
  
  耳畔有鼓号声鸣响,我听了听,竟是我方营中派遣晚膳的号角声。
  
  呆站了片刻,我转身回到帐内。
  
  无颜自有他的安排,我再乱再着急也无用,如此一想,虽觉无奈,心倒是定了下来。
  
  
  内帐里灯火已灭,墨玉屏风隔着外帐的光亮,光晕朦胧。偶有夜风大起,清朗的月光自被风撩起的帘帐空隙间疏疏洒入,银色虽细碎,却点点照清了眼前的视线,也点点映透了软塌上那人身着的明光铠甲。
  
  络璃锁片薄而湛芒,触摸上去,冰凉如水,锋锐寒人。
  
  我伸指轻轻取下了覆盖在他脸上的竹简,刚要蹑脚离开时,手臂却被人拉住。
  
  “醒了?”我惊得扭头。
  
  朗朗月色下,俊美的面庞上睡意深深,他皱了皱眉,闭眼不答,只手下用力拖我回去,拉着我倒在他身旁,而后双臂环过来,拥住。
  
  “你……”我小心翼翼地挣扎一下,垂眸。
  
  身边那人将脸压在我脖颈处,呼吸悠长,容颜静谧,分明又自入睡。我眨了眨眼,任他抱得死死地,不敢再动。
  
  帐外喧闹而又紧张的声响不时传入耳中,我无措地透过掀起的帐帘望着远方那幽蓝深暗的夜空,独对着那轮弦月发呆。
  
  睡梦中的无颜轻轻动了一下,忽地抬了头,伸手捧过我的脸靠近他的胸膛,而后又紧紧搂住了我的肩膀。络璃硬冷,抵得我的肌肤隐隐作痛,可是隔着那厚重冰凉的铠甲,我听到,他的心跳坚定有力得仿佛苍穹寰宇尽纳其中,世间沉浮,在他面前,原来都是不堪一提的过眼云烟。
  
  念及此,我眸光倏地一定,静静看着天上明月,心绪骤稳。
  
  斗转星移,月夷光稀。
  
  那偃月阵法……
  
  我凝眸,刹那间脑中忽有所悟。
  
  
  帐侧漏斛时指亥时,帐外声响稍定。忽地空中响起一声明亮急促的锐啸,我瞥眸,看到有我军报信的金箭明火自苍天朗月前斜斜飞过。骤而帐外有战鼓雷动,马声嘶鸣,更有铁蹄踏踏自后方由远至近,奔袭而来时,山岳颤微。如此气象,怕是来者有上万之众。
  
  “无颜。”我怔了怔,下意识地扭头去喊身边的人。
  
  狭长的凤眸不知何时已然睁开,厉色锋芒在那漂亮的眸子间隐隐滑动,他先是拧了一下眉,而后又舒眉微笑。我正要再问时,他却立刻起身放开我,下榻披好斗篷,拿过佩剑。
  
  我随即起身,倒了一杯茶给他:“后方来了大批军队。”
  
  无颜接过茶杯,点头,神色淡定:“别担心,那是侯须陀带来的两万骑士。”
  
  我惊了惊,诧舌:“他不是在平野?何时来的?怎么一点动静也不见?”
  
  无颜饮尽茶,勾唇一笑,将杯子递还我手中,道:“侯须陀下午来西陵时,正碰上汉水决堤,那般大的声响下,自然人人不觉后方有人来援。”
  
  我咬住唇,默默放下杯子。
  
  无颜侧眸,看了我一会儿后忽地笑了,柔声:“你怪我瞒着你?”
  
  我摇摇头。
  
  他眸光一动,向前走了一步刚要靠近我时,帐外樊天洪亮的声音却响得突兀:“侯爷!有报。”
  
  无颜抿唇。
  
  我转眸看看塌侧我的铠甲,问他:“这战……我能去吗?”
  
  无颜笑了,问:“怎么?不放心我?”
  
  我毫不犹豫地点头,心道纵是再有把握的战,但凡利器相对,我总是不放心。
  
  他挑挑眉,望着我,眸色清朗:“那就换衣服。”
  
  “好,”我开心得笑,刚要转身去换盔甲时,想想,还是把他先推出了屏风外,“你到外面等我。”
  
  他又皱眉,表情看似无奈。
  
  我迅速换过铠甲,拿过弯弓,背上羽箭,出帐。
  
  外帐烛火荧荧,摇曳的光影下樊天揖手在禀:“金箭明火在东西两边同时发出,蒙将军在汉水上游再次堵住了水流,亥时三刻,汉水水位可低至让我军淌马过河。白将军率五千骑士已绕道梁军右翼,侯将军率两万玄甲军按指到达,正侯命行辕外,听候豫侯指示。”
  
  无颜沉吟一会,忽地言词一转:“晚膳诸将士吃得可好?”
  
  “按侯爷的吩咐,今晚膳食热饭佳肴,将士们吃得开心畅快。侯将军也言,他军中今晚膳食也厚于素日,不再是军食冷羹,皆是热食。”
  
  无颜笑:“如此便好。”
  
  我心中一动,放下弯弓随手捧了手侧的点心盘上前,朝他笑道:“诸人都吃了,貌似侯爷还未用晚膳?”
  
  无颜瞥眸看樊天:“你去帐外点兵与侯须陀会合,亥时过半,集军汉水边。待水位一低,便杀过河与梁军决战。”
  
  樊天揖手退下:“诺。”
  
  眼见帐帘垂落,樊天的身影消失后,无颜方垂手拿了一块点心,刚要送入口中时,却又望着我:“丫头饿不饿?”
  
  我摇头:“不饿。”
  
  “现在已是亥时。午膳后你未吃任何东西,怎会不饿?”他说着,手指方向一改,将点心喂至我唇边。
  
  我眨了一下眼睛,无法,只得张口咬住。
  
  
  亥时过半。
  
  号角长鸣,鼓声隆隆。
  
   待我和无颜赶到汉水岸侧时,静水流攘,一浪低过一浪,上千火把摇曳着卷卷波澜,漾得满目浮动着张扬潋滟的红光。夜空不再清朗无云,长烟飞扬熏照天地,随 风舞动的火焰映着静静勒马岸边的将士们身着的沉黝皂色的铠甲,似平地里绝出一层高耸坚韧、跃跃欲发的墨岩山丘。高处,金色华丽的旌旗翻滚飒飒,“豫”字上 浮苍天,笔笔锋刃凌厉凶狠,仿佛一不小心,便能将天也划出一道无法愈合的缺口来。
  
  扬鞭驰马,行至军前时,侯须陀和樊天立刻迎了上来。
  
  “侯爷!公主!”
  
  我和无颜吁马停下。无颜回头看了看诸军将士,半响移开目光,转而看向汉水对岸。凤眸瞬间冷寂如冰雕,纵使眼前焰火光盛,却也不能融寒半分。
  
   “情况如何?”“适才誓师时,我军挟新胜之威,士气高昂,以救国难为名,师出堂皇。梁军午后虽败,损兵三万,但此刻仍拥绝对优势的兵力。不过我方此战尽 出轻骑精锐,兵强马壮,战时可纵横驰骋,机动迂回,绝对比他那四万步兵战斗力强得多。更何况……”侯须陀言至此,突地眸光一转看向对岸,笑得高深,“侯爷 谋算过人。梁军自傍晚摆阵到现在,将士们又累又饿,而我方将士吃饱喝足,养足了精神,精力之锐自然不可同日而语。”
  
  无颜勾了勾唇角,目光却依然冷冷,不语。
  
  夜风拂拂,雨后的清新飘荡空中,清凉的感觉犹在。
  
  汉水水位渐低,樊天驾马探足入水,浅浅不过马踝。如此推及,就算汉水中央水位再深也不过马腿一半的高度。
  
  樊天扭头看无颜。
  
  无颜颔首,薄唇紧抿,手臂轻扬正待挥手下令全军前进的刹那,眸光却忽地一滞,手指一僵,随后垂落。
  
  我心中疑惑,忙顺着他的眼光看过去。夜雾朦胧,夹带火把腾出的烟云,汉水对岸的情景模糊一片,并不能让人看得清晰。虽如此,但那城墙落闸、铁锁浮桥架上护城河的嘎然刺耳声响回荡在已然静寂的夜空下时,依然别样地震撼人心。
  
  声响过后,对岸是一阵翻天的闹腾。
  
  我惊讶,忍不住问:“湑君到底要做什么?撤军麽?”
  
  无颜眸色一凛,拧眉,朝樊天道:“先行去探,看看何事?”
  
  樊天得令轻骑过河,水花溅洒,黑骑奔驰迅如闪电。未到片刻他又回来,顾不得满身水气,忙禀道:“西陵城中百姓推车送食,出城犒劳梁军。”
  
  侯须陀色变,勒紧马缰一阵大骂:“湑君小儿!知道侯爷但战从不伤无辜百姓,他居然在这关口放出这么多百姓来,所存何心?”
  
  无颜不语,脸色铁青,寒得吓人。
  
  我抓紧了缰绳,心中一阵突突快跳。
  
  樊天垂首请示:“侯爷,该如何?”
  
  无颜并未思索,扬了眉,横眸凉声,一字一句:“过、河。”
  
  “无颜?”我惊讶。
  
   他苦笑摇头,凤眸飞扬,看着远方自两侧迅疾靠近西陵城外梁军、犹如飞动火蛇般的红烟,道:“来不及了。子时已到,白朗和蒙牧势必行动,若不速进,白蒙二 人孤军入敌阵,定不能全身而退。我若迟疑不动,湑君其势必强,到时纵使不兵败,相峙西陵却也不会再有今日的机遇,何弊之承?”
  
  樊天与侯须陀俱称“是”。
  
  我心知此战今夜必打,但心思念及长远,却还是忍不住劝:“若伤百姓,南梁就算收入齐国麾下,子民心也不归。”
  
  无颜沉默。
  
  正在此时,对岸却倏然传来了两军对阵的战鼓声,厮杀气氛陡然剧作,器具搏斗声,呼喝叫喊声,声声扣动心弦。梁军两翼骤乱,远远望去,已有血气漫扬洒天。
  
  侯须陀开口:“侯爷,怕是白蒙两将军已然开战?”
  
  无颜眸光一定,此时再无犹豫,绝然扬手挥下。旌旗刹那如云飞扬,将士齐齐弯刀出鞘,挥鞭而下,骏马铁蹄辗碎汉水,一路奔袭勇猛闯西陵。
  
  我吸了一口气,挥下马鞭,随着无颜冲在最前方。

靠近西陵城下,梁军倏然整齐后退,不顾嘴里依然嚼着的饭菜,拉弓满弦,刹那漫天冷箭飞如蝗影,紧密似如密不透风的网,缠绕人身时,带着誓死夺命的凶悍和狠 劲。我急急挥剑挡下近身箭镞,却没想待冲上岸边时,迎面而敌、挡在最前方的竟不是身着铠甲的士卒,而是手无寸铁、面色惊惶、身形羸弱无所依的西陵城百姓。
  
  我惊呆,望着百姓们那一双双骇然胆怯的眼睛,望着他们苍白无血的面色,剑柄握在手中,手指颤微着,再也杀不下去。
  
  非我一人,诸军皆怔,手足无措。
  
  侯须陀暴跳如雷,喝道:“湑君!丧心病狂!”
  
  军中骑士突有声声惨叫,回眸望去,却见我军骑士在一时震惊下已有数人同中冷箭。诸人脸色顿寒。百姓们仰头看着,目色更加慌乱,脚步下移逐渐往后退时,却不知有何人在其中大喊:“齐贼欲灭我家国,水淹我父夫兄弟,今夜不杀之,何日才可报仇?”
  
  百姓闻之陡然精神振,面孔突地因彻骨怨恨而狰狞万分,人人咬紧了牙,弯腰捡起掉落满地的箭镞,一人带头,随后千万人便不要命地发狠冲上来。
  
  骑士们齐齐扭头看向无颜。
  
  月色下,银甲将军俊美如神。无颜叹气,轻声:“杀!”
  
   他是军中人人敬畏的英雄神祗,一字虽轻威慑力却不逊惊天雷霆,一令既下诸人根本未及思考手下已然行动,利剑划下,弯刀砍过,根本没有任何作战经验的百姓 又怎敌齐国豫侯手下精锐骑士玄甲军?眨眼间犀利的锋刃处万千头颅离身,单薄的衣裳下胸膛乍碎,腥气冲鼻,滚烫的血液溅满夜空,为春下凉夜彻底冰寒之前添上 最后一丝温度。
  
  将士们扬手擦干脸上的血迹,抬了眸,勒紧马缰,望向排排而倒的百姓身后,那些心肺早已惧裂、害怕和羞愤满满写在脸上的梁军。梁军号角声响,弓箭手提弓又弯弦,又一轮箭镞密密射来。
  
  樊天望向无颜,无颜点头。
  
  樊天拍马冲上前,挥舞弯刀,率先杀向梁军,口中喊道:“兄弟们,今夜杀敌破城,誓要踏平他整座西陵!”
  
  身后诸人大喝,呐喊声中,骑士奔腾如烟扬,潮滚散开,瞬间蔓延整个战场。
  
  厮杀声烈。
  
  
  西陵城西有高耸山丘。山丘下围聚红色铠甲的骑士千余人,不管此刻战场酣战是怎样地如火如荼,唯有他们,却能依然如石般屹立那里,静默不动。山丘上有白衣飘动,温雅淡逸,映着那一方独自清朗的夜空,如同仙人坠入尘世的干净明媚。
  
  我看了一下,随即瞥开眼光。
  
   无颜凝眸看着那个方向,许久,他突地目色一狠,俊面如霜,绝然拨转笼辔,竟单身匹马朝山丘冲了过去。银色忽闪如白练,我只觉眼前一花,还未反应过来时, 那抹白练已然如游龙般飘忽在红甲骑军中,龙飞矫健,上下腾跃,所行处,利剑划开一道血路,血气扬洒,殷红如梅开,一朵一朵肆意沾上那雪色的麾衣,绽放妖 娆。
  
  以一人之力敌千人?我暗叫不好,因心中紧张而脸色倏然煞白,双腿蹬了马镫,马行如飞我却还是嫌慢,于是索性提气点足,取下背上弯弓,拈取五只羽箭,身在半空中时,便举弓朝围在银甲白袍的周围射了过去。
  
  五声闷哼,五人身倒。
  
  千人骑士的队伍有一半的目光向我瞅来。
  
  我顿足高处,再次拉弓,满弦,八只羽箭鸣响风啸,直入敌人的铠甲,穿透胸膛,血液暗流。
  
  一半骑士自围攻无颜的圈子掉转回头,朝我的方向奔来。
  
  “公主!”樊天领着数十骑士旋风般经过我所停的高处,嘴里嚷嚷道,“这些废物交给我,您去帮侯爷!”
  
  我不答,只松指放开最后一弦,抬手背回弯弓,落至坐骑,扬鞭冲去无颜身侧。
  
  火把耀天,光亮如昼。跃动的红芒下,无颜面色坚毅狠绝,宝剑吟啸生风、嗜血洗刃,寒芒挥洒处,哀嚎惨叫声中自有不绝的命散魂殇。
  
  随手撂倒几个骑士后,我驰马靠近山丘,抬眸望着那张熟悉而又陌生的面庞。
  
  虽靠近,但我与湑君之间仍隔数百骑兵,他垂眸,清雅的面容上有笑意渐渐在唇角漾开,那对宝石般的眸子映着战场上的漫漫焰火,此刻正浮动着一抹奇异的光芒。他望着我,动了动唇角,似在唤:“夷光。”
  
  我冷着脸,一声不发,拿下弯弓,对准他,扣箭,满弦。
  
  有骑兵杀来。
  
  冷箭放出,我抽出软剑,迎上对方的兵刃。
  
  山丘上,那白衣微微一动,不慌不忙地避开我射去的箭镞后,忽地飘身而起,直飞去西陵城墙。
  
  我杀退骑兵,转眸望去湑君离去的方向,一瞬,眼光发直,身子顿僵。
  
  “阿姐?”我喃喃嘴角,望着城墙上那悬挂飘荡的淡黄衣影,那背映着厚重城墙显得愈发纤瘦娇柔的女子,夜风下,飞舞轻扬的秀发挡住了女子的面容,我虽看不清,但瞧湑君脸上那似得意似惘然又似不甘不舍而又心疼的神情,看得我脑中嗡嗡一响,忍不住大喊,“阿姐!”
  
  无颜杀过来,搂过我坐到他的坐骑上,我反身扯住他的衣袖,泪水滚滚滑落,一遍遍语无伦次地恳求:“无颜,救救阿姐,救救阿姐!”
  
  无颜抬眸看了一会,面色一沉,目色凌厉如刀芒。身后梁军骑兵不失时机地追过来,远处的侯须陀急急奔来救援。
  
  无颜纵马带我驰过一边,宝剑入鞘,手指抚摸我的脸颊,细细擦着我的眼泪:“夷光,莫哭。那不是夷姜,不是。”
  
  可是此时,夜风下,厮杀声中,有依软甜甜的歌声荡荡轻飘,那声音浓浓清清,糯糯雅雅,正是阿姐的嗓音。我听着,忙摇晃无颜的手臂,笃定道:“阿姐!是阿姐。阿姐的歌声,你听……”
  
  无颜眸光一乱,盯住我,神色半迷茫半担忧:“什么歌声?我听不到。夷光,你醒醒,醒醒,别吓我!”
  
  我摇摇头,伸手堵住他的口,不理他,只出神听着耳畔传来的那甜美歌声,一时仿佛痴了:“阿姐……”
  
  “齐有夷女兮,绝色倾国。
  青梅及笄兮,思君弄璋。
  美眸流转兮,眇波飞扬。
  静言念之兮,瞻望归晚。
  于凤翩翩兮,不见其凰……”
  
  幼时阿姐逗我开心的歌声啊,那般轻柔,那般温宛,带着回忆中往昔的欢笑晏晏,如今听在耳,还是那般地动听,那般地……让人不舍。
  
  我怔仲,泪水又沿着眼角轻轻滑落。
  
  “樊天!”身边无颜在吼。
  
  “末将在!”
  
  无颜瞥眸,望向城墙,冷声:“杀了城墙上那蛊惑人心的妖女!”
  
  “诺。”
  
  我擦擦眼睛,视线清晰时惊见樊天搭箭拉弓,忙喝:“樊天!你敢!”
  
  樊天目光一动,转眸看了我一眼后,视线掠过无颜的面庞时又再次变得坚硬如石。弦满,箭啸,直入城墙上那女子的胸口。
  
  脑子一空,我神伤,望向无颜,泪再也流不出,唯有咬住唇,直到有腥气液体直窜口中,我还是咬着不放。
  
  “夷光!”无颜喊,抚摸着我面颊的指尖刹那冰凉。
  
  可是我的眼前却陡地一黑,眼帘垂下,思维顿消。
  
  无颜,你为何要杀我阿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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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道之择
  
  悠然转醒时,人已不在战场,而是浑身绵软无力地躺在行辕的静思塌上。
  
  一睁眼,顿觉脑子疼痛不 堪,四肢疲乏,胸中更似憋着什么,酸中带苦,苦中含涩,似是要压得人喘不过气的抑懑。缓缓,待意识重新浮现脑海时,我记起了昏迷前那漫天的硝烟烽火,那满 眼的杀戮血腥,还有那萧瑟飘摇在青石城墙上的淡黄衣影,那首歌谣,那支锐箭,那抹自空中飞溅划过一道优美的弧度、掠走我阿姐歌声和魂魄的殷红液体……
  
  心中一下子似火在炙烤,疼得我猛然倒吸一口气。我按着胸口,费力地坐起身,朝外帐高喝:“来人!”
  
  “末将在!”应声很快,粗豪刚毅的声音清晰得似在耳边。
  
  我瞥眸,只见营帐内灯火微弱,墨玉屏风旁直直站着一个黑衣盔甲的将军,英武的面貌,犀利的眼神,薄薄的嘴唇微微抿着,看似镇定的神色下,那双鹰一般敏锐的眼睛在对视我的目光时不禁一恍,眼帘垂下的刹那,脸上流露出一丝不安。
  
  “好个樊天!”我重重一哼,冷笑,虽侧眸轻轻,言词却狠厉非常。想起昏迷前此人弯弓射杀我阿姐那毫不犹豫的一记铀光冷箭,我恨不得立马抽剑出鞘入其咽喉,让他即刻去黄泉路上与我阿姐赔罪同行方为畅快。可是……命他下手的人是谁我虽糊涂却也还记得明明白白。
  
   眸光黯了黯,我移开视线,起身下榻挑了灯芯,一缕轻烟袅袅而起,火焰冉冉,明亮的妖红刹那落入我的眼底,一抹一抹,不断拨散着我眸间的迷茫。一阵夜风 来,灯火弱弱不禁吹,举手倒茶时,碧色的液汁在摇曳的光影下耀出了翡翠一般的璀璨光华。我怔仲,拿了茶杯靠近唇边,半天才轻轻抿下那一口清凉入肺的茶水。
  
  “何时了?”再次开口时,我的话语居然淡得如同此刻夜下疏疏吹来的风。
  
  身后一直静默不动的樊天似迟疑了良久,方小心地回复我:“丑时已过。”
  
  “战已毕?”我侧身,看着他,明知而故问。此战齐军大营将士们几乎倾巢而出,是以夜下营帐四周安寂得很。耳边愈发清静时,便愈发听得对岸那战场厮杀酣斗的喧嚣是何等地激烈、紧张和疯狂。
  
  隆隆战鼓响得似要震碎天,何况乎人的心跳?
  
  樊天果然发愣,身子僵了僵,揖手低头时,额角不知何时渗出的冷汗在灯火的照射下晶莹得愈发微妙。
  
  我笑了,轻声问他:“战未完,你身为军中大将,何以在后方?”
  
  麦色肌肤上的青筋在微微颤突,樊天垂首更深,禀道:“公主晕倒在战场,侯爷派末将送公主先行回来,说……若当真不原谅,可先问罪末将。待此战结束,他自会回来谢罪。”
  
  谢罪?我冷笑,声音顿凉:“他果真如此说?”
  
  “是。末将不敢妄言。”
  
  要他谢罪?那还不如直接杀了我去陪阿姐算了!心恼火得快要裂开,我气得拂袖,案几上的玉色茶杯倏然落地,在地上滚了两滚后,这才“喀喇”一声,破碎。
  
  樊天惊了惊,抬眸看我一眼,唇角抖了抖,沉默。
  
   我看着他,哼了哼,方道:“樊将军既然当时敢放箭杀夷姜公主,那心底必然清楚公私之分、上下国生之道。如今豫侯身在前线,几万将士浴血奋战,你身为大将 却因此等借口避在后方,有理没理?本宫是女儿身,虽不知功业皇图,却也分得清轻重。豫侯命你回来待罪不过是一时情急之言,如此关头,樊将军竟果真弃危战而 不顾,岂非白白辜负豫侯对你的一番培养看重?”
  
  樊天举眸,神色惶惑不安而又跃跃待发:“那末将……”
  
  “即刻去战场。”
  
  “公主不问罪末将了?”他犹自不信踟躇。
  
  我拧眉,冷道:“仇与不仇,那是私事,如今在齐梁两国交锋前,皆是次要。如果豫侯因为你我突然离开战场而发生任何意外的话……到时,本宫不管你功劳几何,必然誓要你命!”
  
  樊天揖手:“末将知道。”
  
  “还不走?”
  
  樊天转身欲行时,犹豫了一下,又回头,手指按住腰间剑柄,目光期待:“公主……有没有话要末将带给侯爷?”
  
  无颜……
  
  我心神一摇,默了半天,才轻声道:“告诉他,夷光不怪。”
  
  “诺。”樊天神色大喜,音落,帐中冷风起,人影瞬间消无。
  
  全身疲惫,我无力坐上身后的软椅,仰头靠上椅背,眼睛闭上,心中暗暗叹息:阿姐,你千万不要怨我。这仇,夷光报不了。不是因为不恨,而是因为这实在不叫仇。若咎责,论公道,那个亲手拿你上城墙的人,才是我要他以命偿命的人。可是阿姐,若我要杀湑君,你舍得吗?
  
  清风拂吹,春夜寒犹重。

     前方报捷的消息并没有让我等太久。
  
  天将亮前,墨色渲染苍穹浓烈到了极致,月沉星黯,远方那令人心跳慌乱的勃然岿动声响终于渐渐消沉了下去,顷刻间天地万物都被罩在了一片哑然的沉寂中。沉寂如死,依稀夹着汉水缓缓流动的哗哗声,似呜咽,似低诉,似幽幽魂灵不瞑不休,慢慢倾道着他们无尽的冤屈和怨愁。
  
  静风空寥,薄云缥缈,青山黛黛,烟岚萧萧。
  
  我在观战台遥望着汉水对岸,许久,直到亲眼见我方的金色旗帜飞扬映天后,方彻底放下心,松了口气,揉揉酸痛的脖颈,转身回了营帐。
  
  
   “齐。翌公二年,三月三,上巳之夜,齐梁会战西陵城下。是日午时,豫侯将白朗、蒙牧绝计水淹梁军三万,破敌胆而壮军威。暮下,七万梁军于西陵城外、汉水 之边列阵堂堂,豫侯命白朗绕敌左翼,蒙牧潜敌右翼。夜下,侯须陀领骑兵精锐两万来援。善守者,藏于九天之下。善攻者,动于九天之上。
  
  子时决战,梁军处绝地而后勇,民为兵战,兵为城守,我军铁骑冲贯,死战,方破西陵城。此战强袭,大破梁军而全歼,诸军斩获敌首六余万,活捉梁军统帅湑君,汉水之广,淌波不绝,然如此,报功者犹溯河而不止……
  
  夏灭梁国于同时,主父伯缭水淹梁都郾城,郾都破,梁僖侯死而王室皆被虏……”
  
  ——《战国记?齐书?本纪第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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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春暮暖暖,流霞痴连天边,金辉淡淡蕴结大地。汉水之畔又复平静,青青草岸上几朵野花浴血而生,颜色嫣然得分外娇妍动人。
  
  我独自坐在水边,抱着双膝,垂首闭目,任风吹动发丝戳上肌肤,一阵阵的酥痒。
  
  身后陡然有人挨着我坐下,将温暖的唇贴着我的耳边轻轻叹息了一声后,又伸手抱住我的腰,揽住我与他一起倒在了草地上。
  
  “方才樊天将那个女人的尸首给你看过了?”他问,声音淡漠得如同此时的迟暮晚风,有些凉,有些冷,似不悦,又似在恼,“是不是夷姜?是不是?嗯?”
  
  我睁眸,仰头望了他一眼后,撒娇般地抱住他的脖子,偎依过去,吃吃一笑:“不是阿姐,不是阿姐,不是阿姐。对不起。”
  
  他垂眸,看了我一眼,俊美得让人惊羡的面庞上还挂着一丝阴郁,可搂在我腰间的手臂却不由得紧了又紧。
  
  “无颜?”我伏在他胸前,摇晃他的脖子,笑得一脸讨好。
  
  他望了我许久,终于,凤眸一凝,潋滟的目色里柔意渐起,唇边勾了勾,笑容优雅、温暖,偏又邪得很。“想要我不生气?”他放低了声音,伸手抚摸我的脸颊。清凉的指腹在我的肌肤上慢慢滑动,动作如此温柔,挑得我心中涟漪忍不住漾过一圈又一圈。
  
  这个模样的他太风流,太魅惑,让我不敢胡乱回话,于是我故作深思状,吱唔一会,不言。
  
  他果然得意笑了,揽过我的头朝他的脸庞按过去,吻住我的唇,轻轻地咬着。“你若唤我一声夫君,我就不气,永远都不会再气。”
  
  我羞得红了脸,也不作声,只微微一笑,撇过脑袋,静静地靠在他肩上。
  
  “夷光?”
  
  “啊?”
  
  “夷光。”
  
  “嗯。我在。”
  
  “夷光……”
  
  ……
  
  不再答。
  
  碧天朗朗,云霞霁霁,时不时有鹄雁飞过,几只拍翅悠闲,几只振翅翱翔。无颜在耳边一声声地唤我,一遍一遍,不厌其烦的执着。我凝眸看了会天空后,忽地一笑,打断他的呼唤,柔声道:“夫君。夫君,咱们几时回金城?”
  
  他朗声笑,捧过我的脸,深深吻下。
  
  “明天。”
  
  
  夜落。汉水茵氲,雾起,霜色重。黑幕高远,弦月弯弯,隔着江上迷雾,晕黄的颜色有些黯淡。
  
  西陵决战得胜后,白朗、蒙牧和侯须陀各领一支军队自不同方向南下与夏争时占南梁城池。汉水这边除了守西陵城的三千将士外,唯有五百随身护卫我和无颜的宫中禁卫军。
  
  晚膳后,无颜翻阅着自金城送来的奏折,我执了一卷书简,本想陪在他身边打发时间的,却不想没过多久便困倦得不行,挣扎了一会,我正欲伏案小憩时,无颜却一把抱过我,垂眸盯着我的脸,神色严厉:“你又没吃药?”
  
  我眨眨眼,环住他的腰,找了个舒服的姿势,索性想要睡在他怀里。
  
  他什么也不说伸手便探入我的怀中,摸出一个白玉瓷瓶来,倒出一粒雪色中泛着点点诡异红芒的药丸,送至我的唇边,劝道:“乖,吃了它。”
  
  我摇头,侧脸靠近他的胸口,闷声道:“不吃。不能吃。”
  
  无颜伸手扳过我的脑袋,脸色有点暗沉:“怎么不能吃?不吃药,你会……”他语顿,好看的眉毛倏地一拧,眸光刹那哀伤心疼。
  
  “会死?”我笑了,抿唇,“这药有毒,吃多了也会死。左右都是死,还不如不吃,省得每次吞一粒药丸都要煎熬三个时辰。”
  
  修长的手指捏着那粒药丸缓缓摩娑,无颜沉默,半天,方望向我,轻笑:“丫头怕不怕死?”
  
  废话。我翻眼,没好气地点头。
  
  于是下一刻,他还是毫不犹豫地将药丸塞入我口中,命令:“那就先吃了它,我保你不死。”
  
  药丸入口的瞬间寒气便自唇间蔓延,雪莲的冷香由口中直窜大脑,冻得我忍不住一个激灵,舌尖冰僵,药丸滑落,就这般被硬生生地吞下。
  
  无颜皱眉看着我,眸底幽暗隐晦,浅浅蕴出一层薄雾。
  
  “难受?”
  
  我摇摇头,牙齿打着颤,说不出话。
  
  他低头吻过来,温暖的唇揉抚着我的唇边,慢慢地吮吸那股冰寒。
  
  “都说了……有毒!”我懊恼地一把推开他,因心疼而火大。
  
  他却再次低头,手有力地扶住我的脑袋,唇重重覆下,不断地不断地吻着,与我一同沁入那个冰凉到肺腑皆伤的毒瘴。
  
  终于忍不住,有泪水自我眼角滑落沾湿了两人的面庞。
  
  他抬头,轻轻喘息,手指揉去我的泪水,微笑:“不怕。有我在,死也不怕。”
  
  我伸手摸摸他的脸,俊面如玉,可那肌肤如我手指的温度般寒得吓人。我咬了咬唇,看着他,轻声道:“无颜,回到金城后,我去找师父,好不好?”我不想死,不仅是为我,也是因为你。
  
  他低眸,目光一动,沉吟道:“除了你师父,或许我们还可以去找另一个人。”
  
  我蹙眉,不明白:“谁?”
  
  无颜笑了笑,眸色一瞬飘忽:“夏惠。”
  
  夏惠?好端端的找他作甚么?我不解正要再问时,帐外却响起了樊天着急慌乱的嗓音:“侯爷,有急报。”
  
  无颜闻言拧眉,看我一眼后,松开了手臂,道:“你先去里帐。”
  
  我依言起身,步去墨玉屏风之侧。
  
  樊天入帐,急火急燎道:“前方斥候有报。景姑浮不知如何提前一日过了那最后两道防线,鬼马骑兵正朝我军驻扎的方向赶来,现已在十里之外。”
  
  无颜伸指按额,思了一会,方道:“整军列阵,迎战。”
  
  “可我们现在只有五百人!”樊天揖手,请示,“不如豫侯带公主先前离开。容末将带领禁卫军能抵挡景姑浮几时,便是几时。”
  
  无颜目光一凛,看着樊天,冷笑:“亏你跟了我这么多年,这般临阵逃脱的话你也能说得出口?”
  
  樊天脸红,欲解释:“侯爷,末将……”
  
  无颜不耐烦地挥手:“你即刻去挑五名禁军高手连夜保护夷光回金城,余下诸人,随我一道会会这驰名天下、战无不克的鬼马骑兵。这战我不仅要打,还一定要打赢,不然昨夜西陵决战岂非白白浪费了双方如许多的英魂命散!”
  
  樊天迟疑一下,终于妥协:“那末将马上去安排。”
  
  “等等!”我喊住转身要离开的樊天,定声道,“不必麻烦樊将军,夷光不走。”
  
  无颜皱眉:“夷光你……”
  
  我转眸看向他,微微一笑,坚定:“什么都不必说,我不会走,你知道的。”言罢,我想想,又补充句:“刚吃了药,这次你不用担心我还会在战场上晕倒了。”
  
  无颜沉默,望着我,并没有犹豫太久,他便回首吩咐樊天:“立刻整兵丘下,备战。”
  
  “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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