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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享]珠有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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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6-07-04 14:50操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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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凭什么自己要担着生命的危险去成全别人的长生不死?

  假若那洞里真的有什么埋伏的话,死了更是白死。

  掌门的目光又缓缓扫视一遍。群弟子仍然发着呆,噤若寒蝉。只有小山不明白众同门的心思,还在一心一意思索他那自以为见地独到的结论。小孩子的心中,觉得自己能想到旁人想不到的事情,难免有点得意。

  他冲着师父,重复他的见解道:“所以弟子以为我们都把那女子想得太复杂啦,她要是真对燕云虚情假意,骗了心法,这会儿一定已经走了……心法肯定也给带走了,那我们……我们就注定白跑一趟了。可是弟子又觉得我们不会劳而无功的,那女子其实什么人也不是,只不过是燕云的妻子罢了,就算她还在岛上也没什么可怕的啊。我想我们不该在猜测她的身份上花太多心思,这样反而会扰乱正确判断——师父您说是么?”

  “可笑!”谁知师父回答他的却是一声嗤笑,轻蔑之极,“就算玄澹心法已经到手,难道她会舍弃这满洞的仙草么?哪一个不是世所罕见,修道练武之人梦寐以求的宝贝。小山,你总是把那些妖邪想得太单纯,你以为他们都是你这样的小孩子么?妖女若非为了心法和这些宝贝,难道她还会对那魔头有什么真情实意不成,还不是相互利用,狼狈为奸!我早说过,你总是这样不开窍,早晚有一天会受妖人欺骗,贻羞昆仑。”

  小山难过地低下头,在那垂垂络络开满紫花的藤蔓之间,十六年来他第一次觉得师父看起来那么遥远而陌生。和师父站在一起,满脸是相同的嘲讽之色的众位长辈与师兄弟……怎么忽然间,他们离他那么远。

  模糊的一张张人脸……十六年的时光团团飞转,转得心中一片混乱。昆仑是他的家,他们是他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十六载短短生涯,他从未有一刻怀疑过。

  可是为什么,他们离他那么远了……

  若像师父所说,那么人间的一切感情都不是真的了。父母子女,师徒朋友,兄弟夫妻……所有的真情都可以在神功秘籍与稀世珍宝面前,被轻易地否定,一文不值?

  是不是只有权力是真的,对那些身外之物的占有是真的,其他世上的一切,统统都是假的?

  都是小孩子才会相信的傻话。

  他不懂。原来这个世界和他到目前为止的人生中所以为的,竟是全然不同。

  “师父,那么这些花草我们也要……取走吗?”小山硬生生咽下了那个抢字,“它们是青灵子前辈种的……”

  “今日暂且不动它们,首务是找到心法。”掌门师祖侃侃道,“等心法到手,我们自然要想个办法妥善安置这些仙草。如果让它们留在这里,被那妖女或是其他妖人得了,天下必遭浩劫。唯有将之移护昆仑,方能令居心叵测的恶徒死心,得保江湖安宁。我们全是为了天下百姓和武林的公义,只有这样做,方才对得起青灵子前辈一世英名。”

 

  透过沉沉厚水,那些人的对答句句传入我耳中。他们是江湖人,是来抢玄澹心法的——不,不只心法,连这些花草他们也不放过,燕云师父留给他的东西,他们全都要夺走,以正义之名——不知道为什么,那一刻我没有愤怒或是恐惧。我只是想笑。

  真想向着天空大笑一场。天上的神明你看见没有,这就是在人间替你履行着天道的侠士们。这就是名门正派,究竟,他们和海盐帮、和长鲸堂的海盗们,有什么分别?

  这就是,人。我终于知道了。

  五百年前令我离弃大海剥离自身血肉上岸的、令我苦苦寻求、不惜一切代价也要融入的——人间。原来,就是这个样子的。不过如此。

  几乎都快要不记得,我曾经,是那么想做人。

  七年了。谁能想到这一次潮汐来时,我等到的是这个。

  慢慢自海眼中浮升,我在水里仰着头,忽然察觉自己嘴角的笑容,像一丝游离的藻,无声无息地荡漾开来。深水中珠光照耀我,是的,这一刻我感觉自己,千年来从未如这般通明透亮。

  珠光好亮。可是没关系,我的头顶上还有数尺海水,那些——人,他们不会看到。

  轻轻摆动腰身,我带着幽离的光芒一路往上游去。海眼石壁上的玄澹心法我照耀着它。

 

  既然我是居心叵测的妖女。既然,我心中没有一丝情意,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心法与宝藏。既然我是为了这个而虚情假意地接近燕云,对你们也不会安着好心——你们自己说的,不是么?

  既然……呵呵。

  那就让这一切,都成为事实吧。

  我曾经只想做人。我不敢伤害任何一个人,卑微地,只要他们让我成为他们中间的一员。除此之外,我对人间没有任何的希求与野心。可是你看,我得到什么。

  “人”啊……五百年来我所遇到过的这生物……所有的……忽然他们像成阵的浮云幻景,在海水中,列队从我眼前闪过,一个一个……

  一个给了我一颗毒药与永远盘踞心底的病痛,一个为了得到那病痛给我留下胸前的刀痕,一个想要把我当作猪羊般吃掉,一个凌辱了我的身子……还有一个,给过我对于这人间最后残存的幻想,而后又亲手摧毁了它。

  而今天来到的这些人,他们断定我是一个为了秘籍和仙草而欺骗男人的、心狠手辣的妖女。

  那么我就是。

  是的。他们猜得没错。我是为了玄澹心法。为了守住它,我可以对任何人下毒手。

  我本来就是这样一个狠毒冷血无情无义的妖女。

  你们都猜对了。我不在乎。

  玄澹心法和这洞穴里的一切都是我的。他把它给了我它就是我的。即使我不要,别人也休想染指。

  所有到这岛上来想打心法主意的人,全部都得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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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昆仑派众人停止了争辩与推让,每个人心中飞速拨动着的各怀鬼胎的小算盘在那一刻都寂静下来。暂时地,他们集体失去思考的能力。

  当隔着垂地如帘的紫花仙藤,他们看到那黑洞洞的石室中升起微明荡漾的雾气。

  分明是无形的雾,不知从何处,奇诡地凭空出现,看去却又如此真实,弥漫在整间石室中沿四壁游走一周,像是在石壁之外以轻纱为质另行围筑起的又一层壁垒。虚无缥缈,经纬云雾。如果世上真有海市鲛绡抑或仙山绰约的楼阁,一定就是这样子。

  楼阁玲珑五云起。

  雾里隐隐流泻着玉色的微光,并不强烈,只是柔和地如自天国普照下界,流转无方。通透而澄明地,仿佛带着神旨,广大的慈悲照耀着石室,照耀整片雾霭构成的世界。

  光气轻柔地扩散,漫至石室洞口而止,静静浮动。昆仑众人的脸被映得须眉皆现,一张张犹如青玉雕成。

  这样的奇景,它的美并不咄咄逼人。面对那澄明的境界教人只是想要落泪,想在它面前虔诚地跪倒,神性的悲悯与庄严,这微光它照亮每个人心中的罪孽和软弱,它了解一切,然后宽恕。

  但昆仑众人的震惊并不是因为这个。

  雾气中浮动着一些字迹,仿佛被无形的手书写于鲛绡般笼罩的第二层“石壁”上。尽管雾隐朦胧,它们铁划银钩个个分明。无形质的雾怎么可以镌刻字迹?这当儿谁也顾不上细想。

  昆仑派三代精英人物,谁都无法解释这奇异的景象,只因从那些字迹浮现的一刹开始,所有人的心思都停止了运转。

  ……动静阴阳,反复迁变。虽万象之纷纭,须一理而融贯。

  ……

  铁划银钩的字迹满壁密密发着光,然而却不是静止的,一刻不停地周游流动,令人想起走马灯上描绘的人物花卉,围着内里一枚灯火团团旋转,破碎的美妙颜色在人眼底倏来倏去,来不及看清任何一个完整的故事。

  在这间空旷石室中因为雾的流转,那些长篇大论却只能断断续续地捕获几个残句。

  春不容金,秋不容土。火炽成龙,水荡……

  一切都在淡青微明的光耀中模糊,像一件精美玉器刻满肉眼难辨的微妙花纹,像清晨乍醒时瞬间去远了的梦,似虚似实,没有着力点去捉住。

  越是如此,那梦里的铁划银钩越发钩着人的心肝。

  昆仑派一行人个个被钩吊在半空。即使明知是下临深渊,谁都忍不住一看究竟的欲望。那几乎是不可抗拒的,简直像鬼魂的召唤。

  还是掌门最先定下心神,沉声道:“大家暂且退后几步,这奇景突如其来,或许其中暗藏杀机。”

  悉悉簌簌的脚步声中,一名弟子道:“师父,这些字……这些字颇含深意,似乎……似乎……似乎……”

  他连说了三遍也没说出到底怎样,但每个人都清楚。

  似乎便是玄澹心法。

  八个字。是他们经历多少困苦跋涉,所有梦想和欲望的集中点,这一日终于在巅峰呈现出来。

  壁上的字迹其意深妙,任谁都能看出那是极高明的内功修习心法,何况享誉武林垂几百载、内功向为西域门派雄长的昆仑门人。

  这一定是玄澹心法。传说中成就了玄澹宫赫赫威名与一代奇侠青灵子的、能令人长生不死的无上心诀。如今它就在眼前,触手可及,只要,向前跨出十步的距离……

  “大家听了,这雾起得古怪,然观此字句,就算它不是我们要找的东西,也颇含天人化生、内力运转的奥妙。只是雾气流动不休,我们又离得远了无法看得完全,须得身入其内方能将石壁上字迹一一记下,留待日后慢慢体会,传于我昆仑后人——”掌门缓缓开口,“众弟子,谁愿入内详察?”

  自从雾气涌起,小山早被这奇景震得呆若木鸡。浑浑噩噩不知大家都在议论什么,此时于神游赞叹中忽闻掌门发话,很自然地,就像十六年来无数次毫无二话地遵从师长的命令一样,他不假思索接道:“掌门师祖,弟子愿往。”

  话出口才发觉众同门,包括自己的师父没有一个出声,脸上竟都有种如释重负的表情。

  掌门凝重地点了点头,粗糙的老手拍在他肩上:“果然小山有胆气。我早就说过二十九代弟子中,你是最出类拔萃的一个,此行你居功最巨,待回转昆仑,定然论功行赏。我老了,也是时候考虑昆仑的未来,该选个什么样的有为子弟接班了。小山,去吧。记得看清楚些,务要一字不漏方好。”

  小山躬身领取掌门的教诲。虽然这次的无名岛之行,尤其是方才与师父和师祖的对话在他心中掀起了混乱的波澜,酸咸苦辣,五味难辨。第一次,他似乎隐隐看到了此前的十六年生涯未曾看到过、甚至从没想过的什么事情,然而那究竟是什么呢……他心中并不分明。相反,要十六岁的他理清这一切,那是太难太难了。需要漫长的时间与冷静的思考。但此刻,没有这个条件给他去想。

  时机紧迫。时不我待。隐浮在雾里的字迹随时可能像出现时一般突然地消失。师父常常教导,要紧关头必须当机立断,没有时间空想。

  他没有时间了。这一瞬间,昆仑弟子自幼养成的铁一般的服从与驯顺压倒了一切意念,几乎是一种类似动物的本能,在那样的门规之下被严格训练出来的人,服从命令已经成为脑海中永恒不变的背景。

  他只能单纯地遵循这背景行事,别无选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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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山朗声答应,举步向石室走去。抬手分开帘栊似的花藤,绚烂的紫颜色在眼前摇摇曳曳,千点万点,闪烁如星。衬着后面青玉云雾,他从来没见过这么美的景色。

  花朵像憨戏的蝶扑在他脸上,真香。生长在冰雪中的少年,一生没有闻过这样好闻的花香。他恋恋地深吸一口气。花的帘在背后轻轻合拢。

  “小山!”

  忽然听到师父的声音,他转过头,隔着花蔓,师父似乎要向他走来,一只脚抬了起来,然而旋即落回原地。小山微眯双眼瞧着抚养自己长大的师父。浓香的紫花像一场雨,雨幕里他看不清师父的脸,师父的嘴唇微微颤抖,那是一种他不能明白的复杂的神情。

  “小山,去吧。千万小心,把那些字看清楚。”

  师父说。小山点点头,转身往前走去。刹时,他置身于那片奇丽的雾中。

  淡青的光彩在周遭弥漫。人好似被扣在一个巨大的青玉盏中,举目观望,上下左右都是那美到窒息的幻彩迷离。啊人类怎能承受这样的极美……他伸出手,雾里微明的字迹团团从眼前飞转而过,大群蝴蝶,他捉不住它们空灵的翅膀。不……容……他看到自己的手臂穿过那个口字如同穿过空气,五指攥拢,指尖直接触到自己的掌心。

  “小山,你看到什么字?”雾与花与光明之外传来掌门师祖的声音,“把它大声读出来!”

  “甲木……甲木参天,脱胎要火。春……春不容金,秋不容土。火炽成龙,水荡……骑虎。地润天和,植立千古……”

  小山努力瞪大眼睛,艰难地辨认着那些一掠即逝的字迹,他有条嘹亮的好喉咙,然而他认得的字并不多。

  好多字……分不清哪里是开头,哪里又是结尾。

  每个人都看不清自己的结尾。

  “小山,继续念,继续念!还有什么字,你看仔细点,不要急,都念出来——”

  “小山,再大声点!”

  他清清嗓子,预备继续这项艰苦的劳作。忽然,满室空蒙的光雾之中,那儿,黑隐隐地,有个什么自地面上浮涌而出……他圆睁两眼,没错,不是幻觉……

  黑的,修长如同巨蛇,它从地底下冒出来,满室祥光瑞霭遮不住它,那看不清的怪物……它朝上扭动着,它出来了!

  小山立刻感到一股汹涌而来的恶意与寒冷,危险的直觉使他顾不上看清楚那究竟是什么东西,一转身,他用尽平生气力声嘶力竭地大吼:“师父,师祖,快跑!有怪物,快跑——”

  然而来不及了。

  在同一瞬间,雾气剧烈地翻搅起来,满室字迹霎时化为乌有,在几乎盲目的强光中破碎成一团混沌。小山眼前一黑,青玉色的天国之光变成血红,他嗅到水族的腥气。

  满室昏浓红雾像一张巨大的口腔,湿淋淋的腥味咻咻舔上来,将人没头没脸包裹在内。

  他看不见师父他们,只听到惊惶的尖叫声陡然爆发,一群人嘶声乱喊,声音里透出极大的恐怖。

  “师父——师父——”小山哭喊,然而石室外的尖叫声瞬息即灭。

  他看不见腥红的雾如同开了闸的洪水,势不可挡,从石室洞口席卷而出,淹没了一切。

  一切归于死灭。小山没有再哭喊,因为在那一刻,他全身的皮肉、筋骨、脏腑、血液同时被一股销金烂石的气体渗入,八万四千毛孔,同时向这腐蚀血肉的毒敞开。因为在一瞬间便蚀烂到心脏,甚至感觉不到疼痛。所有的知觉都如盐入水,迅速消融无迹。

  小山永远不会知道在他的师父和师祖身上发生了什么。但是在最后的一刻,他摇晃着身子转过头来,栽倒之前看到那地底涌出的黑黢黢怪物。

  她与他同时回头。半截身子露在地面上的女人,她披着一头湿淋淋的长发慢慢转身,如一个被腰斩的鬼魂,在一片腥红中无比诡异而恐怖,忽然她透过红雾望向他,缓缓牵动嘴角,对他笑了。

  从没见过的如此美丽的女人,黑发垂落使得她的脸与赤裸的身体都成为苍白的一条……小山忽然觉得她看起来那么熟悉。

  被雾气和小山自己模糊的视线所扭曲的她的脸,那渐渐看不清五官而不成人形的脸上唯有一双眼睛灼灼地盯着他,发出毒辣、兴奋的光。但他看得分明,那是——夏家小师婶的眼睛……

  是那双眼睛里的心灰意冷。永生不能忘记的一个眼神。

  在饥渴而恶意的满足中,依然能让一个将死的人清清楚楚地看到,什么是心、灰、意、冷……

  他听到自己身上发出嘶嘶熔化的声音。举着两根只剩白骨的手臂,他绝望地仆倒下去。地底涌出的半身女子满意地看着这不再挣扎的少年微微笑着,极为惬怀,但她没法抹去她眼里的黑,比绝望本身还要黑。

  寂静、清凉的黑暗终于降临在小山身上。少年离开了烧灼的腥红恶雾,他飘飘去远。也许他一生中,从未如此刻这般地自由。

  他的灵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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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47

  凡是打玄澹心法主意的人都得死。

  是的,这就是我的宣言。你知道,我是守护心法的蜃妖,除此之外,我没有第二个名字。

  那宛转动听的两个字它不是我的名字。名字?那是只有人类才需要的虚伪。为人类制造夜明珠的夜明,那个女子是谁,我不认识她。

  她已经死了。

  也许直到此时,我才明白为什么很多年以前当珊瑚被我纠缠着取名时,她会那样无奈地叹息。永远淡漠如水的珊瑚,是否多年前从这两个凭空被烙印在我生命里的字眼中她早已预知我一生的前景,可是她从未对我说起。珊瑚,她就像大海一样洞明、智慧、无欲无求。她看到一切,包容一切,但她什么也不能说,没有人听到过大海说话。

  珊瑚死在人类手中。因为我,一心想要做人的我。

  珊瑚是被我害死的。我和人类共同杀死了她。

  人间的情爱,那是什么。可笑,连他们自己都不相信,而我竟然信了。就为了这根本不存在的东西,我竟然让珊瑚离开了我的生命。

  就为了,把自己扮演成这个叫做夜明的角色。珊瑚早就说过在海里没有谁需要名字,可是我为什么不肯相信呢。那时我竟愚蠢到以为顶着两个人类捏造的字眼就可以分享他们的世界。

  人的感情与幸福,我再也不想要了。都是骗局,我已厌倦这个生存在自己制造的华丽假象中的、陆地上的族类。他们从来看不到真相,哪来的那些恨海难填,那些生死相从,都只是感天动地的哄骗。

  五百年。只不过是一场拙劣的戏。不管我付出多少代价,都演不好这个名叫夜明的角色,那么,就让锣鼓静止,灯光熄灭,脱掉戏服,抹去了虚假欺骗的脂粉,让我离开戏台,回到我自己。

  不。你错了。我不再是那任人摆布的珠蚌。我已经彻底蜕变。

  我是深海的蜃。进食是我生存的唯一内容。

  而人类,他们只不过是我的猎物。

 

  贪婪。这就是猎获他们的最佳诱饵。

 

  围绕岛屿巡游三日夜后,我发现了那条有潮汐涌入的暗河。它就像人类的心肠,曲曲折折深藏在见不得天日的岛腹之中,但这难不倒我。

  我沿着狭窄河道游进去,那里面寒竹构建的复杂机关犹如密密齿牙,费尽心机地环环相扣着等待潮汐来时,牵一发而动全身,推动那天衣无缝的洞门。寒竹真是个好东西,即使在海水里浸泡再久,它永远也不会生锈腐烂。没有什么比这冰冷不沾尘埃的植物更接近不朽了,比起人那具肮脏的肉身,它实在长寿得多。维持着它不变的青翠与洁净,即使死了,永远这样孤绝地存在下去。

  也许它跟我有点像。但我仍然摧毁了它们。那些在岛腹里碧青刺目的重重机关,我懒得研究它是如何运作。双手胡乱地一阵拗折,寒竹能敌住时间与海水,但抵不过强大外力的毁灭。人类费尽心机造就的精巧机关在我手中化为翠色碎屑,如一蓬鬼火簌簌坠落,随水漂远。

  现在再也没有什么可以控制那扇无形大门的开合了。再也没有什么三月十五、九月十五,没有一个时辰的宝贵期限。无论潮汐来或不来,自此那神仙洞府它将永远敞开,向整个世界释放出它胸中的仙气与宝光。

  那将是多么美丽的景象。对于人类,宝藏永远是最大的诱惑,就像血对于鲨。即使遥隔万里,他们贪婪的鼻子嗅得到财富和秘籍的气味。

  是的。你都猜对了。蜃就是这样恶毒而居心叵测的妖物,没什么可说的。不要问我是否憎恨这妖物,我和你一样,不会看到自己的脸。

  我只是一个没有名字的怪物。强大的力量是我唯一的伙伴,进食是我不可抑制的本能。如果有一天你遇到我,请你不要追问我的故事。

  我想,你不会有时间追问。

 

  人类总是喜欢想象自己天下最美最强,不管什么都要爱上他们。如果你问我,我这一生曾否爱过陆地上的男人,我无法回答你。

  或者,你先告诉我,什么是爱?

  究竟什么是爱。一千年来我从没弄明白过。其实你们人自己,不是也不懂得吗?

  即使再活一千年,我想我也无法告诉你,当年,有没有一个瞬间,我——爱过那男人。

  我只记得他曾经带我到达过天堂,虽然很短暂,我是真真切切地看到过了,天堂的模样。所以当我无法再留在那里,我也不要待在这个流光溢彩但却满口谎言的人间。

  他把我从天堂推下来。那么,请让我直接落入地狱。这是上天所能给我的、最后的慈悲。

  让我留在这里吧,从今后谁也不再怨尤,这一切都是我心甘情愿。

  滞留在永不超生的饿鬼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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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48

  也许是玄澹心法的缘故,或者仅仅因为我自己的心,我的力量远远超越了曾经听说过的、关于其他蜃族同类的能力。

  一只蜃可以有多大的法力,这完全取决于口腹的欲望。欲望越强烈,蜃气主宰的范围就越广大,就像人的野心。

  人世千万年来不停上演的朝代更迭江山易主,那同一出闹剧的轮回,每一次台上只是换过不同名姓的戏子,冠带赫赫地登场,换一套全新的行头覆盖住那尘封的前朝衣冠,以为这就是日月新天。而戏的内容从来不曾改变,那些阴谋、欺骗、背叛与出卖,从来不曾改变。

  每一个黄袍加身的戏子总以为自己便是一切更迭的终结,铁打的江山万万年。最终一一在烟尘与血光中黯然下场。上场门边,被选中的新人自草莽或朝堂中崛起,正兴奋地等待着接替,把前人早已烂熟千百遍的唱词从头再唱一回。这就是人世间翻天覆地的大事,皇冠的荣耀,山河的易姓,野心的实现。你说,这一切在史书中严肃而辉煌着的,和我的口腹之欲究竟,有什么分别?

  从此我的生活很简单。只是吃。没有搏杀,没有抵抗,出现在我视野中的猎物没有逃脱的可能。一切来得太容易,我的岁月是寂静无声的,醒着也像在睡。

  我的对手太过不堪一击。甚至没有一个人可以制造出一点喧闹来打破这连梦也没有的、沉重清净的睡眠。

  黑暗。

  无名岛上没有名字的洞府,全世界最美丽的诱饵。它为我领来一批又一批源源不绝的猎物,像韭菜割了又长。人们前仆后继,怀着称霸武林的雄心与长生不死的热切,投入我的怀抱。我从不操心诱饵的功效,他们自己会相互传播,互相勾心斗角地探听,把自己所得到的消息小心藏掖起来而其实还是在传播,人就是有这个好奇与刺探的本事,面对珍宝他们的嗅觉比什么都灵。每个人的私心都在推波助澜,帮我不费吹灰之力地达到我的目的——在遥远的中原,江湖之上。

  江湖。有时我会想起从前有一个来自江湖的人,他不肯告诉我江湖是什么。但现在我知道了。江湖就是一个自作聪明的陷阱,人们自己挖掘,然后,自己跳下去。

  他们不累么?有时候我难免对这些生物有些怜悯,所以我让他们在我的怀抱里睡去,远离了所有的算计与争斗,永远地沉睡下去。我给他们最干净的、最后的栖身地,和我的一样寂静无声。在那黑暗里他们都不争了,不斗了,世代的仇敌同样安静地睡在我腹中。

  也许安静,是我所能给予他们的,最好的礼物。

  在这个生命繁衍不息、挨挨挤挤的世界上,总是需要收割者的。那么,就让我来当吧。

  死亡收割生命,生命带来死亡。世界就这样,周而复始。

  这就是平衡。

  后来,关于无名洞府的讯息据说它流入朝廷。这很自然。作为掌握天下最高权力的主人,某个黄袍在身的傀儡,他比谁都更留恋这个人世。可是那些衣履华贵的猎物和其他的一些实在也没什么区别。

  他们的味道都是一样的。

  我甚至不能辨认他们衣袍上刺绣的皇家徽记。也分不清这些同为遥远中原龙座上那个身披黄袍的戏子所派遣来的人,他们彼此间的官阶身份是如何分别高下。

  他们都一样。我懒得细看。

  你知道,我上一次在人间与那些被衣裳上的刺绣囿限得泾渭分明的大人物们厮混之时,离现在已经过去了五百多年。

  我想我久已遗忘,那些眼看着人类用衣服为自己围出不可逾越的雷池的日子。

  剥去了衣服,下面的肉体,同样是不够我填牙缝的渺小。

  有一次我还见到了大吕先生,在一艘向岛屿驶来的海船上。在离岛还有三百里之处我便截获了它,甲板上那个龙钟颟顸的老儿便是大吕先生么?他的身体已枯朽如一把衰草不能抵挡海上凛冽的寒风,然而他仍坚持呆在船头,强睁昏花老眼指手划脚,生怕他的徒子徒孙们偏离了正确的航向。

  偏离什么航向?到我口中的航向么?

  我在水下笑了。你放心。我一定不会让你失望。

  蜃气在海面弥漫的一刻,我看到大吕先生那风烛残年的身躯突然像只兔子般活蹦乱跳,几乎是一个奇迹,过去我从未想象一个老得连口角淌落的涎水都要弟子帮忙擦拭的人居然能爆发出这样的力量与速度,他伸展双臂如一只瘦鹰,将身边最近的几个弟子抓住,围绕在身边形成一面人肉盾牌。在群弟子的哀声叫喊中,这老儿抓着盾牌飞身闪入船舱,在舱口运臂将他们凌越甲板,抛落入海。也许他意识到危机的迫近,希望这些年轻力壮的诱饵在落海后能吸引怪物的注意,从而争取逃亡时间。他有多少年纪了?七十、八十、还是九十岁?这样年纪的人类,早该蹒跚在瓜棚豆架下,颐享人生最后的时光。他不该到海上来受风寒,这只有加速他的路走向尽头的时间。

  但是玄澹心法,传说中永生的玄澹心法,如果有了它,还怕什么七十、八十、九十岁?还怕什么死?他可以一直一直一直活下去,带着天山掌门的头衔与武林耋宿的光环,享受它们直到天荒地老。

  就算没有玄澹心法,还有岛上数不清的仙花异草。万年灵芝,延寿百纪,直若等闲。这是江湖上众口相传的,凿凿事实。

  仙花与异草与长生心诀永远都在那儿,只看谁有本事得到它。

  大吕先生进舱后,我没有再见到他。幻美的蜃气蒙蒙弥漫过整个海面,像水一样流过那艘船。然后我目送着空船在海波的推动下,悠悠荡荡漂远,消失在海天的尽头。

  蜃气能够自动识别有生命与无生命的物体。所过之处,岩石、房屋、船只皆能毫发无损,而一切拥有体温与呼吸的东西,将荡然无存。包括被种植在玉盆内、以从天山之巅带来的泥土精心培育着的雪莲花。谁知道他们为什么要带这么一个累赘到海上的冒险中来,也许那是个大吉大利的好兆头也许是万一在遭到致命伤害后续命的灵药,人类为了一条小命长些再长些,可以想出无数的花头。

  你说奇怪不奇怪。人类,他们的意志是这样顽强,能够穷极所有努力只求保住一口残喘,可是他们的生命,如此脆弱。

  就像一枚摇摇欲坠的灯火,只需吹上一口气,扑地就熄灭。

  这个游戏过于轻易,它没有什么好玩的。

  但我没有其他消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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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欲望是不断膨胀的魔鬼,如同人的野心,有了平安茶饭,又想娇妻爱子,有了玉堂金马,又想号令天下。等到一切都牢牢在握再没有什么可以追求,便开始希求长生不老。如果没有死亡适时的降临把一切划上终结,它可以蔓延到无限,时间与空间,都被吞没。

  我的欲望也是这样。越吃就越觉得饥饿,我里面呼喊着的空虚,一次比一次需要更多的生命去填充。

  这是不可救药的毒。我中毒已太深,像世上服食五石散的人们,骨髓与血液都已深深地依赖上那带来短暂幻觉却把人推入更黑的、没有光的所在的甘美毒药。受制于它所允诺的虚假快感,一步步往没有回头路的方向走去,自己也不知道何时是尽头。

  或许我和我的猎物们,实在也没有分别。我不在乎。生命的收割者与被收割者,从来都只是命运掌中相同的棋子。一个游戏,既然甘愿投入,便应该毫无怨言。我是人们命运的主宰者,是天,然而天意之上,还有天意。

  人,鬼,妖,兽,仙,佛,神明。天。我们都只不过是因果里流转的众生。

  没有自主的可能。

  让我和你们一起,把这游戏坚持下去吧。让我们看看,它最终,会给我们什么样的画面。

  我不会感到焦急。

  我狩猎人类,狩猎水族,狩猎海兽与飞鸟,我狩猎过鲛人的部落与闯入我狩猎范围的同族。是的,蜃是从不显露形体的猎者,然而这并不代表,它没有身体。

  只要是有身体的,就可以吃。我的同族释放出无坚不摧的武器,但是我的更加强大,幻景无边,将它与它的蜃气,一网打尽。

  我已经丧心病狂。这是一只万年灵龟对我说的,有一天它跋涉过万里海程来警告我。它说它修行万年,除了让自己与世无争地活下去,没有修炼过任何攻击杀戮的法术。它说它在遥远的地方听到我的恶名,如今在大洋之内,相通的水流早把关于极北海域称霸的一只蜃妖的名声传遍四海。她没有任何背景与来历,她凭空出现在世上,因为什么无人得知的神秘的缘故,拥有凌驾同类的法力与不知悔改的杀意,穷凶极恶,罪孽累累。

  她是水族与人类共同的公敌。在她的口腹之中沉淀着重重血海,这债务有一天,终要清还。

  灵龟说,在这个由肉眼不可见的巨大鳌鱼以身体为承托所支撑着的世界上,生存着五个最强大的种族。它们是海里的鲛人、蜃族,黑暗中的鬼族与大陆上的妖兽一族与人类修行而成的剑仙。鳌鱼以自身构成世界的基点,它背上驮着整个海洋与大地,承载万物生息,而在它的身体之下则生存着永远不见天日的暗鬼族群。五个强大种族拥有不分高下的能力,彼此间有着相互制约忌惮的关系,它们谁也无法彻底消灭对方,同时又都离不开对方,这就是尽管自开天辟地以来五族间的争斗从未有一刻停止、却仍然保持着永恒的平衡,使这个由鳌鱼支撑的世界得以存在至今的原因。虽然暗鬼族群不甘心不见天日的地位而一直没有放弃过企图迫使鳌鱼翻身、阴阳颠倒的努力,而其他四个种族间的纷争也终古持续,这个世界却始终以它守恒的规则为所有或强或弱的生物提供着栖身的舞台。暗鬼想要颠覆阴阳,鲛人、蜃族与妖兽不懈地挑战着人类万物之灵的地位,而剑仙则要消灭这一切。五种力量它们势如水火又相生相克,它们是与生俱来的天敌,也是彼此不可或缺的依靠,和赖以存在的理由。

  我听说,你宣称自己要维持世界的平衡。可是你根本不懂,什么才是平衡。世间一切生命之所以能够存在下去,那是因为它们都遵循着上天的守则。它们既是对方的食物,也以对方为食。彼此的生命滋养了彼此。这就是天意让这个世界在杀戮与血腥中一直蕃衍不息的方法。而你的杀戮已经逾越这个守则。

  灵龟慢悠悠地以它不容置疑的语气向我宣告,作为五族中蜃族的一员,你的所作所为早已公然蔑视了上天的安排。上天要这个世界在五族的平衡中、在鳌鱼的背负下维持它的运转,而你,你在破坏它。上天不会容许任何对于它权威的叛逆,我们都应该敬畏上天,因为我们都是在它的意旨下被制造出来的子民,无论时间运行到任何年代,直到这个世界和鳌鱼一同毁灭之前,这游戏的规则不会改变。任何意图违背它的生命都将遭到惩罚,你也不例外。在你不可一世肆意羞辱生命的时候,你要始终记住一句话,不是不报,时辰未到。

  是天意要我们存在,我们才能存在。蜃妖,你看看我,我活了一万岁。我这一万年的生命和你一千年的生命,以及那些被你视为草菅的人类,哪怕再渺小的浮游鱼虾,我们,都是同样的生命。在上天眼里我们没有任何差别。蜃妖,请你记住,尽管你拥有远迈同类的力量,你仍然是一个在天意的手心里听从安排的生命。你和那些葬身你口腹之中的人类没有任何不同。上天要一种生命存在这世上,一定有它的理由。可是你在做什么?你以永生为诱饵企图灭绝世间所有的种族,连你的同类也不放过。我不管人类对你曾经造成过怎样的伤害,这都不是你轻视生命的理由。我今天来到你面前,只是想告诉你一句话,蜃妖,没有一个人拥有取消其他生命的权力,任何企图背叛天意的人最终都将得到报应,自古至今,都是如此,而今天,你也不会是例外。

  我希望你,好自为之。蜃妖。

 

  灵龟说它向我揭示了世界的真相。

  可是什么才是真相。什么是,天意。

  你以为我还会相信么。什么五族,什么鳌鱼,什么天道的眼睛。天道对我,从来没有睁开过它的眼睛。即使今天它要醒来看到发生在极北海域的一切,我也不稀罕。

  如果它要惩罚,那就惩罚吧。我从未以为自己可以逃脱报应这东西,虽然它在我千年的生命中,始终是一个被冠以公理之名的骗局。

什么是天意?你告诉我。我所做的一切都是心甘情愿。为此我可以担当任何后果。一万年灵龟之寿,看破红尘的慧眼你不曾看到过我承受的痛苦,痛苦可以平息,但失去了的永远不会再回来。这一刻,我要他们偿还。

  他们必须偿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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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6-07-04 14:57操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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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曾经和你一样,相信忍耐可以解决一切。宽恕伤害我的人们,听从上天的安排。我相信这个世界所发生的一切都不会是毫无理由,苦难或许是上天对我们在上一个轮回中亏欠过别人的惩罚。平静地接受它,将获得上天的谅解,在下一世中得到应得的补偿。可是上天,它究竟是个什么东西。你告诉我。

  不,天意之上还有天意。世界是一层一层的阶梯,永远不会互相了解。现在让我来告诉你,上天和我们一样,只不过是造化中被播弄戏耍的众生。众生芸芸,既然它有决定命运的权力,那么我也有。

  我已忍耐了一千年。我不想再忍。

  就让你的天意惩罚我吧。报应我吧,我等着。

  我只是一个意外地获得了超凡力量的蜃妖,请你,不要对我谈起天道。我不会去试图了解我看不见的东西。鳌鱼背上享受着阳光的四个种族不懂暗鬼的苦难,你也不要希望我能看到人类的不得已。没有谁天生应该懂得别人的苦难,不是吗?

  活着的人永远看不见死鬼的黑暗。当轮到我接受报应的那一天,我会接受,但在这之前,谁也无权阻止我的复仇,就算是上天,也一样。

  我是活在黑暗中的。因此我胸中所能吐出给予这世界的,也只有黑暗。如果你不要,请你告诉我,一个长埋在饿鬼道中的众生,还有什么其他东西可以拿给世人?

  你还能希望我拿出什么。我现在就给你看。

  吞吃了万年灵龟之后,我的眼里滚落下大大小小的珠子。不,那不是眼泪。我早已告诉过你,这世上除了人类,没有其他生物会流出这无用的液体。

  而人类的眼泪,一千年来,我没有看到过。每一个在蜃气中将死的人,他们只会狂叫、咒骂,淌出恶臭失禁的尿水。

  人类的眼泪和宽恕、和善良与情爱一样,都只不过是他们自造的名词。从我两眼中行行滚出的淡红明珠,那只是灵龟的万年功力正在被吸收和消融的佐证。

  没有那么多美丽的借口。

  我披散着长发在海底旋舞。千年来从未修剪过的头发早已蔓延出相当于我身体几倍的长度,它们在海水中飘散开来,像万缕漆黑的烟丝,像生着长长触手自行其是的巨大活物,环绕在我周遭,在照亮黑暗的珠光中龙飞凤舞。我把自己深藏在精美绝伦的网中,其他任何的生命,它们进不去,我出不来。

  长发陪我在这黑暗中跳舞。漆黑的网罗之间,顺水抛洒着淡红色滴溜溜滚动的明珠。它们是蜃妖之气、剑仙心法加上万年灵龟道行共同凝结而成的至宝,如果谁能服食一颗,将获得出乎意料的功力与寿数。

  淡红明珠坠落在白沙之中,静静地被埋藏,没有谁来拾取。就像我焕发着珠光的身体,洁白玲珑,和所有妖物一样,力量越强我的皮囊就越完美,孤独地在海中游弋的时候,我知道自己依然是美丽的。远离尘嚣的、不可接近的危险的美丽,就像一个美丽的疯女人。

  我知道我已走火入魔。

  我情愿走火入魔。

  或许有一天,人们将不再称我为蜃妖。当我不停膨胀的力量继续向四面八方蔓延下去,世上的人,他们将敬畏地称呼我为,蜃魔。

  我会用力量告诉他们,我比上天更值得敬畏。

  不要再试图劝说我放弃杀戮。我知道。

  我已经疯了。

  我逐渐学会控制蜃气,不再只是毫无方向与边际的蔓延,在不想狩猎的日子里我玩弄着它,在海面上可以制造出任何景象。无论人物、楼阁甚至江山,蜃气都能够几近乱真地模拟,在那光彩照人的幻景面前,你绝不会想到它是假的。你想看到的任何东西,都能即刻出现在眼前。

  可是这时候,我不知道我想要看到什么。

  不为杀戮而弥漫的蜃气如同无主游魂,在湛蓝海面上盲目地爬行一阵,不成形状地消灭了它自己。即使凭空造出九州山河,对我,又有什么用呢。

  虚幻的终究是虚幻。当我可以随心所欲地控制蜃气形状的时候,才发现自己已经遗忘,多年前在那场遭遇鲛怪的灾难中,我的力量第一次觉醒、自行其是地以一个人类的形体呈现出来的面貌。直到那一刻,我丝毫不知道自己体内蕴蓄着这样的能力。

  那是否因为,我一直,思念着他……我记得在那灭顶的疼痛与凌辱中我嘶声呼唤着他的名字。

  然而我已忘记他的模样。就像无法凭借这持续的寂静去回忆他的声音。那个人他留给我的一切在时间中渐行渐远,终于剥落成空白。

  在被别的男人压在身下蹂躏时所出现的幻象……那就是我最后一次看到的他。透明的衣袂被我痉挛伸出的手臂空空穿越。

  我忘记了他的样子,所以我不能用蜃气再造一个他。世上的燕云,只有一个。而他——我想——是永远离开了我。

  从化身为蜃开始,到现在,又过去了多少年?

  我想他不会再回来了。

  在没有任何其他生命来分享的这片越来越广大的海水里,我逐渐了解,也许当大海吞噬生命的时候,它什么也没有想,它并不凶恶。

它只是寂寞。

  纵使把世上所有生命尽情倾入,也激不起任何回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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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6-07-04 14:58操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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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50

  作为无名岛唯一的传人,燕云,这个名字与那片以那个岛屿为中心的神秘死域不可能脱得了干系。虽然关于他假意失踪、化身妖物躲在海底吃人的无稽之谈早已在他重出江湖前不攻自破,然而在世人心中,即使他不是它,总之二者之间必然存在着某种不为人知的关联。

  蜃海的灾难是从无名岛兴起的。假若海水也有生命,属于燕云的那个岛屿便是它的心脏。

  是的,那个岛是他的。尽管十三年来世人从未停止过对彼处的进犯与掠夺的企图,堂而皇之就像那岛屿一直都是无主之物,但是当宝岛变成吃人的死域,每个人似乎从梦中突然惊觉,清醒地想起,燕云是那个地方的主人。

  事情演变至今天这个不可收拾的局面,他必须担当起全部责任。

  无名岛孳生出危害世间的食人妖魔,不找他燕云,却去问谁?

  燕云,在一次毫不光彩的惨败后这个成为笑柄与善恶有报的活例子的姓名,于二十年嘲笑和轻蔑中生锈沉埋的姓名,此年突然成为江湖中被提及最为频繁的两个字。炙手可热,万众瞩目,他受到的关注甚至超越了此前所有年头的总和。

  二十年并不算太长。武林中有许多人还清楚地记得,就是这个人,他亲口对天下宣称,玄澹心法不在无名岛,无论是谁,要心法,只到他燕云身上来找。

  这魔头欲盖弥彰,他这么说用意何在?引开天下人的目光好让那怪物得以不受惊扰地在无名岛成长壮大吗?世人没有忘记,在他重回中原引得整个江湖疲于追寻而无暇顾及其余之前,那片海域并未传出过任何关于食人妖魔的消息。

  说不定那只蜃妖原本就是他养的。挟持海盐帮船只回到无名岛,没有人知道当年他此行的目的,但现在一切都再明白不过。他就是为了把那天怒人怨的妖孽养在极北海中才回去的。七年的时间应该足够一只怪兽长大。谁知道他为什么要这么做,这种杀人如麻的魔头原本就不可以常理度之,也许他就是要借助蜃妖将所有憎恨他的对头逐个消灭。

  然后,在武林人才凋零、黑白两道皆已元气大伤之时,他燕云登场演一出复出的好戏,不费吹灰之力扫除了异己,把这整个江湖囊括于他的掌心?

  没有见过这样丧心病狂的魔头。本来以为他只是嗜杀,总算是条坦坦荡荡的汉子,谁知凭武功无法收服天下,他竟然倚仗妖物的力量血洗江湖,算什么本事!

  绝不能容忍这阴谋的得逞。

  现在想来,就连二十年前那句看似慷慨磊落的宣言,必定也是有意为之。明知是人都有好奇之心与怀疑的本能,他越是故作高尚,越是引人疑心,所谓玄澹心法根本就在岛上。此地无银。

  这恶魔就是这样以阴深的心计引得天下英雄入他豰中,自投罗网成为他所饲妖兽的口中食。

  这是人神共愤、天地不容的恶行。

  必须找到燕云。找到这阴毒狡诈的小人,江湖公敌的魔头。

  从他踏入中原开始,迄今四十年。四十年的血债,该是清算的时候了。

  为此武林的同仁必须前所未有地团结起来,无论黑道白道,是多年来勾心斗角的对手抑或世代仇雠,面对这野心祸世的一人一妖,面对江湖生死存亡的关头,在这个时候只能放下一切私怨,同心协力铲除危及人类生存的恶势力。

  人世间永远是因果纠结正邪混战,人与人之间,各种利益、情仇、恩怨的流转永远是此起彼伏,没有真正算得清的那一天。生在这世上每个人都难免欠下债务,同时被旁人亏欠着。然而有一点是不会改变的规则:在面临共同的强大敌人的时候,人类从来都自发地选择暂时抛开个人恩怨,万众一心地抵抗。这就是在这个虎狼遍地的世界上,人类作为一个柔弱的种族始终能够生存下去并成为世界主宰的原因。

  天之下,地之上。这个世界名叫人间。任何扰乱人间秩序的造物,都将遭到灭亡。

  英雄的热血在危难中激荡成汹涌巨浪,誓要清扫一切妖孽。此年,多年被荒废的武林大会在嵩山少林重开旗鼓,黑白两道所有的成名人物都接到英雄帖,即使是过去为人不齿的一众邪派高手,整个江湖自九州大地每一个角落奔赴嵩山,在少室山巅,在万人振臂高呼声中,中原武林成立了斩妖盟。那一日的盛况令江湖老人在多年之后想起,依然忍不住泪下如雨。

  少林与武当作为武林中公认的执牛耳者,被众口一词地奉为斩妖盟首领。少林方丈慈真大师和武当掌门虚鹤道长坐镇中央,调度群雄各司其职,万众一心,为这场悲壮的战斗拉开序幕。

  每个门派各自在自己的势力范围广派眼线日夜密访。当前第一要务,找到燕云的踪迹。他是整个乱麻般错综事件的唯一症结,找到他,盯住他,顺藤摸瓜,一刀斩断恶魔的指爪。

  要远渡重洋由中原到达极北蜃海,单凭一人之力是万万不能的。大海风波无情,没有精良坚固的海船与老于风浪的水手,便有天大的神通也断然无人敢孤身涉险。因此大家猜测,燕云一定会故伎重施,就像二十年前干过的那样,劫持某个门派的首脑,逼迫他们献出船只出海。地处东海的蓬莱派、海盐帮、雪龙岛,长江入海口的黄鹤帮、玄武帮、长沙派、越女派,以及南海的观音堂与恶鲛帮,将是他最有可能下手的目标。

  各帮派都擦亮了眼睛,磨刀砺剑,严神戒备。务要时刻保持联络,互通声气,倘若那魔头出现在九州大地的任何一个角落,他将立时陷入整个江湖的天罗地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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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恶魔燕云重出江湖的踪迹,最初是在西南边陲雪山脚下的一个偏僻小镇之中。那里是点苍派的地盘,点苍派几个弟子在一次偷溜下山游玩的途中,无意间发现了一个形容古怪的陌生人。尽管他们在挺身上前盘问之后都不幸遇害,小镇上的居民却目睹了一切血案。

  据玉龙镇居民的口供,这个一直以在聚顺酒馆掌勺为生的老人是从十几年前便落脚在镇上的。之所以说他是个老人,是镇民们从他那苍老沙哑的口音中得出的结论,在他初来玉龙镇之时,这个外乡人的嗓音便是这样,十几年过去,即使当年他是个年富力强的男人如今也已成为废物老朽,何况自从他出现在镇民的生活中那一天开始,老叶头的蹒跚步履、猥琐身形与永远不紧不慢的作风,似乎无不表明,在玉龙镇民的记忆中,他从来就没有年轻过。

  是的,这个栖身聚顺酒馆后厨房的外乡老人,他说他姓叶,孤身一人没有妻子儿女,只因无人赡养,不得不背井离乡为人佣仆,以求一口送终茶饭。玉龙镇虽然清寒贫瘠,倒的确是一个无依无靠的老人安度晚年的好地方。在这个远离中原繁华的小镇上,大多数的居民终生都未曾踏出过故乡一步,因而古风犹存,人心淳朴厚道,对一个与镇民毫无血缘关系的外来老头也不无怜悯之心,总有人隔三差五装作不经意地,在结帐之后留下额外的几文钱,说道今儿的菜烧得好,掌勺手艺不错。老叶头的衣裳破了没人浆洗,也总有拜佛的妇女们把家中老头子穿不了的旧衣服拿到酒馆,说是替老伴积几年寿数。玉龙镇的人就是有这样惜老怜贫的好心肠。

  何况老叶头除了手艺单调点儿,长年累月只会翻来覆去地做那几样菜之外,人也着实是个老实人。无论是谁啧着酒喊一声老叶头,今儿的酸笋腊肉烧得太咸啦,他总是会在蓝布围裙上擦着油污的左手陪笑走来,点头道手一哆嗦就放多了盐,这就另做一份,从他的月钱里扣,算是略表歉意。于是客官们也就宽宏大量地算了。人家也不容易。一个孤身的残疾老头子,又瞎了眼,还能指望他做出什么山珍海味来?玉龙镇的人,可不是那种肥鸡大鸭吃腻了肠子没事来找厨子麻烦的公子哥儿。

  没有人知道老叶头的身世,也没人在乎。作为一个小镇酒馆的厨子,他能把几样家常菜烧得可以入口,干吗还要去打听人家其他的事?何况,老叶头虽然别的菜做不好,一味竹叶烤鱼却着实地道,醇香鲜嫩,是镇民十几年来价廉物美的口福。至于他那张丑陋的脸,就和他失明的双目与空荡荡的右袖管一样,是人家的伤心事,谁要非去揭这伤疤谁就不厚道,这是小镇居民世代遵循的道德。老叶头说他小时候被恶人拐卖,烧坏了脸,毁了眼与右臂被迫乞讨,为了博得爷们的同情。这说法入情入理,听的人除了唏嘘,谁还能有什么别的想头?

  玉龙镇的年轻人都是吃着老叶头的竹叶烤鱼长大的。他们嘴甜地叫他老叶爷爷,有时从河里抓了鱼,偷偷请老叶爷爷为他们烤来一祭五脏庙,老叶爷爷在不得罪掌柜的情况下也从来没有拒绝过。他是个好人,虽然不是那么喜欢和人交往。下了工他哪儿也不逛,总是窝在酒馆后院里他那间小屋,啥也不干,只是呆呆地出神。咳,老年人都是这样的,谁家的老爷爷老外公也都是这个样子。在年轻人心中,老爷爷永远是慈祥可爱的老糊涂,只知道烧上一大堆好菜,笑咪咪地逼着他们全吃光。

  偶尔他会唱起一支镇上人从没听过的奇怪小调,用他那苍老沙哑的喉咙。玉龙镇的人也喜欢唱歌,但从来没听过这样古怪、可笑、不知羞的小曲。尤其是从一个老爷爷的嘴里唱出来。

  老叶爷爷最喜欢捏紧了嗓子学着女人腔调,高声唱道:哎——白天想哥哥大门上站,到夜晚想哥哥胡盘算,头枕胳膊腕腕面迫墙,人家睡觉我盘肠。脚蹬住炕栏头顶墙,翻一翻身子好夜长。刮起一阵大风点起一盏灯,忘了哥哥的脸脸忘不了心……

  那苍老滑稽的哑喉咙,在无数个夜晚为玉龙镇上的孩子们带来平淡童年中难得的笑料。他们拍着巴掌学着他的腔调唱,刮起一阵大风点起一盏灯,忘了哥哥的脸脸忘不了心……

  老叶爷爷从来不生气。他老是笑眯眯地点着头听他们唱,有时还拉开嗓门跟孩子们一起乱吼,荒腔走板。老叶爷爷真是个好玩的老糊涂。

  这歌声跟竹叶烤鱼的香味一起,陪伴着玉龙镇的孩子们长大。

  有见多识广的叔叔伯伯们说,老叶爷爷唱的是西北酸曲儿,黄土高原窑洞里的人们最喜欢的“荤曲”。他一定是西北人,到得老来,依旧忘不了儿时耳熟能详的调门。这是在好心的大妈大婶们为老叶爷爷说媒镇上几位与他年貌相当的老寡妇失败之后大家得出的结论。既然老叶爷爷不是想女人,那他一定是想家了,所以没事老爱唱着家乡的小调自娱。

  可是当孩子们问起他的家乡是在哪里的时候,他又老是笑着不说话。不说就算了,一个老爷爷想家的小曲儿,谁要当真。

  玉龙镇的孩子们唱着老叶爷爷的酸曲儿长大了。然而他们并不懂得,什么叫忘了哥哥的脸脸忘不了心。

  连脸都忘了,怎么还能忘不了心呢?心是个什么东西,看不见摸不着。长大了的孩子们睡里梦里记挂着号称镇上几朵花的美貌姑娘的脸庞,在那青春的躁动中他们渐渐忘了老叶爷爷和他的酸曲儿。

  要不是那一天忽然有几位佩刀挎剑的英雄来到镇上,慕名非要去吃聚顺馆的竹叶烤鱼,毫不怀疑老叶爷爷将会就这样无风无浪地在孩子们的遗忘中,度过他平静的一生。

  要不是那几位英雄在吃了竹叶烤鱼后连声赞妙,非要见见能做出如此美味的掌勺。

  玉龙镇的居民至今都未曾害怕过老叶爷爷,那几位少年英雄以及后来大批到来的人物们,他们和他们口中关于老叶爷爷身份的真相,那些充斥着镇民听不懂的慷慨字眼的言语,那些无比严重的大事离玉龙镇的人太远太远。天下的安宁,江湖的兴亡,似乎与区区一个边陲小镇、与聚顺馆后厨房长年埋在油烟中的老叶头毫无关联。

  镇民至今没弄明白,老叶头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十恶不赦的“魔头”,如那些大人物口中所说的那样。但那一天许多人都亲眼看见,在几位“点苍派”的少年英雄说了很多听不懂的话之后,老叶头被他们押送着蹒跚走向他栖身的紧邻柴房的小屋,然后一道血光从聚顺馆的后院中冲天而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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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玉龙镇的居民一生没有见识过这样的场面。他们陷入长久的震惊,目瞪口呆。此后的许多年间,聚顺馆厨子老叶头的名字成为小镇世代相传的不解之谜。

  就像他那口黝黑、阔大、自半中间断裂的锈刀。要了“点苍派”英雄们性命的大刀,没有一个人曾经看到过它。在后来各路大人物的纷纷逼问之下,小镇居民竟是众口一词,老叶头来的那天没人见过这口刀,之后的十几年中也从来没谁看到过它在他的身边出现,就连老叶头的雇主、聚顺馆掌柜也对它毫无印象。

  没有人知道这些年中老叶头把这口断刀藏在那里。

  我知道,你们终是不会容我安生的。该来的总要来,我的债,躲也躲不过。既然如此,我不能再逃避下去。你们放心,我是无名岛的主人,岛上的事我自会担当。

  这是我自己的事,无关的人,要插手的,就别怪我刀下无情。

  有人听到老叶头提着那口大刀,立在几位英雄的尸首前喃喃自语。这几句不知所云的话,就是糊涂可爱的厨子老叶头留给玉龙镇的最后声音。

  那之后他沿着镇上唯一的大街扬长而去,夕阳拖着长长的影子在他身后,一如当年他来到镇上的那个黄昏。

  老叶头走的时候,镇上居民都躲在家里,隔着窗子,静静地看他蹒跚走过大街,那个佝偻衰老的背影,属于一个盲眼人的摸索前行的步伐,十几年来,一贯如此。

  老叶头从此消失在玉龙镇人们的生活中,他的竹叶烤鱼与西北酸曲成为绝响。他离开的姿态实在毫无气魄,以致即使在得知了他是个什么“魔头”之后,人们想起老叶头,心中的感觉竟然仍旧只有怜悯。

  一个瞎了双眼、断了手臂的孤老头子,不管他身负怎样惊世骇俗的武功,他只是个被命运玩弄、不由自主的可怜人。

 

  魔头燕云自从在西南边陲现身,杀了点苍派弟子之后,便又如泥牛入海,毫无音讯。整个江湖的天罗地网竟然捕捉不到一丝他的蛛丝马迹,莫非真如人们所说的,他与那蜃妖沆瀣一气,自己也已走火入魔、染上妖气?

  如今他还算不算是人?

  只有继续加强眼线的布控,特别是沿海几大帮派,甚至不惜代价刻意打造了几艘全新的大海船,装作修葺的模样,泊在海口大张声势地油漆粉刷,把围观的百姓赶开,实则欲盖弥彰,希望藉此放出风声,引那魔头上钩。

  在隐匿了二十年之后,此时他被揭露后要做的第一件事一定是去无名岛,与那蜃妖会合。这决无疑义。他是它的背后主使,它是他的爪牙,他们狼狈为奸。

  斩妖盟传令天下:各门派大举搜寻燕云的行踪,由北至南,在沿海防线对每一艘远洋的海船严密搜查,要知道他既然能伪装厨子屈身在小镇十几年,船上的任何一个老舵工、老苦力、老厨子就都有可能是他。

  这罗网就像筛子一样,只要燕云敢,断无瞒天过海的可能。但他竟然如同蒸发了一般。

  每一艘商船、每一艘远洋渔船、每一趟海盗的买卖与天朝使节的差使之中,找不到他的踪影。

 

  整个江湖热血沸腾。从来没有一件事能令他们如此同仇敌忾地联合起来,每个门派不用盟主号令,自发地行动起来。就连那些一向独往独来、亦正亦邪的高手们也不再置身事外。

  每个人日思夜想,只是一件事:找到燕云。

  这魔头的手段固然令人生畏,然而此时被仇恨与正义点燃的人们谁也不怕他了。

  就算燕云的武功再高、再心狠手辣,就算他能战胜武林中所有英雄,他终于敌不过一个强大的敌人。

  时间。

  任是人中龙凤傲世神魔,这个世界上只有时间,是永远的赢家。再叱咤风云的霸王也终将在时间中黯然老去,变得软弱、衰迈、不堪一击。

  从来美人名将,不许人间见白头。

  而燕云的头发,据玉龙镇的居民们说,已经白了。纵横江湖四十年的魔头燕云,他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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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51

  他在岛屿南端弃舟登岸。他确信这就是无名岛,他不会弄错。

  尽管他已二十年没有回来过。这是生长的地方,这是他的根。在这岛上有他师父的气息,有十三年学艺生涯的烙印与永不能磨灭的记忆,还有……他留在这里的女人。

  无名岛就是他的另一个自己。一生所有的欢乐、苦痛、牵挂与割舍,都与它有关。就像一只将死的野兽凭借某种神秘本能找回它出生的地点,在茫茫大海之中,盲眼的独臂老人驾着一叶扁舟远渡重洋,越过无数的风浪艰险与无人能够生还的蜃海,回到岛屿。

  这已经与武功或幸运无关。此年,六十岁的燕云单人孤舟,平安地抵达无名岛。更像是一个神迹,仿佛上天要这事实向懵懂愚盲的众生宣告,天道,是有眼睛的。

  或许在世人浑噩的大梦之中,天理从来不曾停止过它报应有常的运转。欠债的,终要偿还,作恶的,终将赎罪。世界是一个首尾相扣的循环。七宝楼台击碎,一切曾经绚烂疼痛过的因果终于落尽成白雪茫茫。

  是谁种下的恶因,谁就必须亲手结束这苦果。

  谁也无法逃避。

  燕云踏上无名岛南端的沙地,哗哗海浪声中,他侧耳聆听着那叶不系的扁舟随水漂远,直至消失。世人不知道燕云的手在杀人之外还有别的本事,一条最简单的小船——无须麻烦任何人。就像他们想不到在他们翻天覆地地找他的时候,他躲在西南小镇上一条又一条地烹调着醇香鲜嫩的竹叶烤鱼。

  海风挟着刺骨水气与寒竹特有的清香卷到脸上,太冷了,肌肤反而错觉到一种烧灼。如一场扑面的火。燕云对火,并不陌生。

  儿时的那场火夺了他的亲人和容颜,四十年后的又一场大火中,他失去了双眼与一条手臂。五虎门老二的刀锋,在那个血红色的夜晚曾让他以为这罪孽深重的一辈子终于走到了尽头,上天的慈悲,终于允许他离开这个名叫燕云的生命。

  这生命从始至终,都是一个错误。一个人的一生开头没有开好,以后也永远好不起来。假如,就那样死在那批下三滥手中,死在那场火里未尝不是一种宽恕。大火会烧尽一切罪恶,燕云的生命,早就该结束了。

  可是他没有死。既然没死,就得面对燕云必须面对的一切。

  无处可逃。

  在离开边陲小镇的时候,他已经知道自己必定会回到无名岛,而无论岛上等待着他的是什么,都只能笔直面对。

  你所种植的,你必收获。

  岛屿之南,登岸的地点,和二十年前一模一样。他记得脚下那块礁石的凹凸与形状。它丝毫没变。

  一模一样……

  穿过萧萧响个不停的竹海,沿着二十年前相同的方向,燕云背负着断,蹒跚然而坚定地一直往前走去。这条路他烂熟于心,就是再过二十年,也不会有半点偏离。

  老人的双脚一步步踏在白沙之上,印下曲曲折折漫长的足迹,百转千回,却从来不曾迟疑。

  向北。向着绝不回头的方向。

  是否每个人最后的方向,总是一早便已被注定?

  竹林萧条了许多。这些年不断上岛来的人们破坏了它们,寒竹被砍伐推倒,开辟着冒险的道路。竹林变得稀疏,因而当大风吹过,摇晃得更剧烈,竹涛声,更为响亮凄厉。

  竹声若龙吟。如今满耳飒飒,更像是九天之上的龙在愤怒地哭泣。

  日影照着支离破碎的竹林,遍地惨绿的影子。老人的脸被映成碧色,如同灵魂。幽冥世界里蓬蓬飞舞的磷火,火烧到身上,也不痛。

  人说灵魂是没有感觉的。

  竹声中六十年的时光好似海潮,一波又一波,逝去了的时光被一再重新推涌到眼前,永恒的黑暗视野中,往事团团飞转,错乱的碎片,彼此毫无规律地叠印、旋舞……盲眼已久的老人看到这一生遭遇过所有的人,父母,兄姐,养父母,师父,一个个死在他刀下的人,无名小卒抑或成名高手……他们全都清晰地出现在黑暗里,列队从他眼前闪过……仿佛他们都沉睡在他的血液里,等待着和他一起,再一次死去。

  幻影清晰,如梦如寐。

  人生就是一场大梦。梦寐里他看到凌乱的幻影脸孔背后一双黑到极尽,瞳人深处透出两点墨蓝的眼睛。它们躲藏在其他不相干的人后头,好象是悲伤地,又似是欢喜地凝望着他。燕云挥起断刀,刀风呼啸霎时吹散了幻觉中一切探头探脑的面孔。然而一片空白之中,那双眼睛依然静静地浮在那里,静静地望着他。

  什么都没有。广大的黑暗中,就只有这双墨蓝色的、凝望不息的眼睛。

  燕云站在当年师父闭关的洞府门前。那里已经没有门,洞开的入口吹送出一股奇异醉人的气息,像芳香的大风蓬蓬扑着人脸。芳香的大风里,燕云的衣袂翻卷飘扬,他握紧断刀,大步迈入洞穴。

  那一刻心中忽然无比安静。天地止息了它的喧嚣,海浪和竹涛也不再哭泣。只有一路仙草,暗香寂寂浮动,陪同这老人坚定的步伐。

  在那雪山下的小镇,上天已给了他十几年的时间,把这一生中唯一一点温暖的细节反复温习咀嚼。是的……这个世界如此广大,茫茫无涯的空虚灰色,大块大块,人的海,没有任何可以抓住的东西,你连你自己都找不到,可是还有她。

  还有她。她穿着他的衣裳独立在灰茫海天之中,在这个拥挤着千万人的荒野上,她是唯一的细节,唯一,可以追寻的线索。

  这线索她给过他了。以此,他相信自己的灵魂将不会无所依归。

  她一直陪在他身边。

  这就足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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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蜃妖舒展着女人的肢体,躲在自己的头发丛中,睡在黑暗的海眼之底。这是她的老巢,尽管拥有千里之阔的死亡领地,在饱食之后她总是喜欢回到熟悉的地方安眠。

  蜃妖睡得很沉。这是她的王国,在这里她是唯一的主宰,她就是神。没有任何事物令她感到恐惧,在女子柔弱的躯壳中她潜藏着强大的力量,那力量所能达到的巅峰会令她自己也感觉震惊。大海里最凶猛的鲛人她一吞便是成群成窝,遑论其他生物。她翻云覆雨,吞天灭海。这样下去,她终将成为什么样的巨魔,怕是自己也不知道。

  她说过,总有一天她要用力量向世人证明,她比上天更值得敬畏。

  怀着这样不可一世的野心,这世上根本就没有蜃妖害怕的东西。如果她知道何处是通天的路径,恐怕早已飞腾入云与普天神明一战。她的愤怒长烧不息,足以催使她做出任何灭绝人寰的举动。上天在她眼里,从来就是一个愚蠢、盲目、满口谎言的该被撕成碎片的垃圾。

  所以蜃妖在吃饱了之后永远毫无担忧地睡去,但,任何一点进入她领域的生命的迹象都将随时把她惊醒。

  对于生命,她的感官比鲛人对血更敏感。

  海眼深渊里漆黑乱舞的长发丛中,淡黄珠光浮浮泄泄,笼罩着那女子熟睡的身体。忽然两点墨蓝的芒在柔光中耀出来,带着深不可测的恶意,夺星替日,焕发出悚然光彩。

  蜃妖睁开了眼睛。

  隔着遥远的距离,在她的头顶上方有人——有人进入了仙洞!

  人的气息,穿过深渊抵达蜃妖咻咻呼吸着的馋吻中。

  霎时间,沉睡的蜃妖完全清醒过来。对杀戮不可遏制的渴望令她周身遍燃起炽热的兴奋,珠光大盛,裸身女子自深渊之底升腾而起,拖着茂密的长发,如一枝分水箭直向上游去。

  她要看看是这一回的猎物究竟是什么人,竟敢如此大胆,公然践踏在她安睡的地面上方!

  人的气息……

  越向上游那气息越强烈,那人就在那儿,在头顶上……她几乎控制不住,蜃气就要弥漫而出把这不知厉害的家伙一口吞噬。

  她像见了伤口的吸血蝙蝠,鼓动着庞大的黑翅翼扑向目标。

  五十丈……二十丈……十丈……就在那儿了!

  蜃妖披着湿头发,忽地自海眼分水涌出,那个……人……

  就在那儿。

  她看到了。

  蜃妖赤裸的上半身呆呆浮在海眼水面上,那男人,他站在石室中央,他离她不过十来步的距离。

  他与他对面相望。

  不,他看不见她。

  蜃妖望着他。他的脊背佝偻了,身上的肉,全瘦干了只剩一副高大的骨架子,棱棱角角地挂着粗布衣裳。他的鬓边蓬乱着萧萧白发,颈上松弛的皮肉垂下皱褶。岁月已将这个曾经睥睨江湖如九天神魔之像的雄壮男人摧毁成一具衰老、脆弱的壳。

  空壳。他右边的袖管空荡荡地顺腿边飘落,偶尔摆动两下。左手倒提着那口断刀,斜横身前。

  ……空的……

  蜃妖失去了作出任何反应的力气,她只是凝望着他。

  这迟迟的一刻。

  她看着他缓慢地转动着头颅,仿佛在环顾这间石室,然而在他脸上没有显示出任何表情。一双眼睛直勾勾地瞪着,混浊一团,分不清眼黑与眼白。

  燕云……整整二十年,他终于回来了。

  燕云……在他身上,究竟都发生了什么?!

  啊原来……原来在鲛怪的凌辱下那漫天火光的幻景里横空飞去的那一条断臂它不是幻觉……不是……

  蜃妖死死咬住自己的头发,只怕稍一松懈,就发出控制不住的声响。手腕粗的一把厚发在齿间被无声地啮断。

  忽然风声凛起,他挥起左手,在空中一刀斜斜地空劈而下。蜃妖身子一沉,悄无声息地没入水下。

  燕云提着刀,向海眼蹒跚走来。跪在地上,他放下刀,躬身摸着石窟边缘,悉悉簌簌地摸索了半晌,终于单手撑住地面,向一窟深水俯身下去。

  “夜明,我回来了。”老人沙哑的声音,在寂静中轻轻响起。

  燕云跪在海眼之畔。他看不见,仅仅相隔着一尺的距离,在湛蓝海水下面有一张女人的脸,一双墨蓝的眼睛,静静地仰望着他。看不出是欢喜还是悲伤。

  广大的寂静中,只有这双眼睛。

  珠光透过浅水,照耀着这个佝偻在地上、鹤发鸡皮的老人。

  咫尺间他与她两两相对。咫尺的海水,将他们分隔开来。

  水下的女人披散着数丈青丝,一动不动地静静悬浮。她向他伸着两手,然而终于不能越出水面。一层薄水温柔地浮动于十指指尖。

  老人张了张嘴,似乎想要说什么,可是对着一窟静水,他只能重复、沙哑地轻声说:“夜明。”

  夜明。只有这两个普通的音节,在这间石室之中,寂寂地回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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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52

  夜明。

  轻轻回荡的声音里,她在水下闭上眼睛。

  夜明,他回来了。仿佛惟恐眼前的事实会再次像蜃景一样幻灭,她对她自己默默地重复着他的话。

  穿越二十年的离弃,二十年的无望,二十年难以计数的罪孽,这头孤独的野兽他终于是要在老去之后,回到她的身边。

  人间,他们在他身上做了什么。要不是那口刀和那张斑驳如同魔尊面具的脸,她几乎不能辨认,这个愁苦衰颓、好象一阵风来便会倒下的盲眼老人,就是他。

  燕云。

  二十年过去,那个坚若磐石顶天立地,能用双臂为她撑起整个世界的男人他一去不复返。然而眼前的人,毕竟还是那个人啊。

  是燕云,他唤着她的名,温婉轻柔的字眼。女儿身清澈如水,世间的美好绝伦。她是夜明,她是他掌心里的珠。在二十个罪恶滔天的年头之后,此日他终于肯回来告诉这个连自己都已遗忘的疯女人,她究竟是谁。

  静谧若死的石室中,仿佛有夹杂着黄沙的干热大风呼啸吹过,风里隐隐传来一丝粗野癫狂的奇异歌声,狂喜喊成了悲哀。

  墙头上跑马还嫌低,面对面坐下还想你……

  这辰光,一切都在半梦半醒半明半昧昏沉中。什么是真的,什么是假的?

  夜明眼睁睁望着咫尺之外的男人,她没有忘记她在这里等他二十年是为了什么。她要把玄澹心法交给他。心法该是属于他的——这些年来她固执地死守着这信念,即使连自己的真身都在疯狂中迷失,她始终,为他,守着玄澹心法。那是支持这具早已死去的行尸继续存在于这世上的、唯一的骨。

  她是守护心法的蜃妖,就像传说中任何一处巨大宝藏之畔,总是有一个凶猛噬人的怪物在守护着,穷尽它一生的岁月。是否,每一个这样的传说背后,在被歌颂传唱着的英雄们激动人心的冒险史诗火红与赤金色的辉煌背面都锁着一个悲伤的囚徒,用全部的生命守护只有它自己才明白的绝望?

  属于蜃妖二十年的生命,她是无名岛永远的囚徒。

  她守着玄澹心法终于等到了她要等的人,可是她将如何,如何把心法交给他。

  燕云。当他终于回来,而她已经不再是她。

  望着水面之上老人微微颤抖的脸庞,她伸出的手臂定格在故事的结尾,无法划下这卷拖了二十年的长恨诗篇最后的一笔。

  她不能。

  不能……

  此恨绵绵。

  透过浅浅的海水,她看到燕云的容颜被染成黯淡轻蓝,荡漾着如同水中倒影,如同幻觉……啊,她与他,究竟谁是谁的倒影?谁是谁生命的幻觉……她分不清。

  似乎明白,她再也没办法把玄澹心法亲手交到他的手中。

  咫尺的海水轻轻浮动,隔绝在他们之间。二十年葬身在她口腹中的生命,他们陡然化作滔滔血海漫涌而出。她看到了。

  二十年的血海,隔绝在她与燕云之间。茫茫,她独自在血海中央,遥望着他。

  她知道她到不了彼岸。生命只是个玩笑,救赎只是不可能的虚假安慰,原来,就连当年对自己许下的诺言,终究也不过是一个骗局。

  老人呆呆地跪于海眼之侧,许久许久。他看不见一条女人的白手臂,在他面前宛转伸出,然后,徐徐下沉。

 

  在无名岛仙洞尽头的石室里,夜明看了他六天六夜。

  六天之中他寸步不出这石室。他与她形影不离,尽管他看不见她。

  有时她浮身水面之外,有时她在水下,无论从任何角度,她的眼睛始终静静地凝注在燕云身上。

  她唯一能做的,只有就这样,静静地看着他。

  看着朝露草开放又萎谢,空灵美丽的花光遍地簇拥着这个老人的身体,许多年以前,当他还是个孩子的时候它们淡蓝色的眼睛曾经看到过他,同一具身躯。那一年九岁的顾哑儿,初来岛上才两年、第一次发现师父闭关的洞府,在那个雨后清晨穿过络绎仙草欢喜地挥舞着手臂一路飞奔而来的孩子,小小的身体活蹦乱跳像一头幼小的兽。

  师父,这些花真漂亮!

  哑儿一生中唯一一次目睹朝露草同时开放的景象,他醉了,伸展双臂在满地花朵中旋转,旋转,旋转……

  一转转去了五十一个年头。朝露草在每个清晨不变地醒来,睁开眼睛看到那个孩子,那头倔强茁壮的幼兽。他回来了,虽然已经不是那鲜活的躯壳。

  那个孩子他匍匐在花朵中间。仅剩的左手,哆哆嗦嗦,掬起一捧蓝花。在离开枝条的一刹它们同时枯萎在指间,像水珠一样消失。老人举起空空如也的指尖,梦幻泡影的美,来不及送到鼻端。

  “朝露草又开了……”

  海眼中的她听到他喃喃自语,在每个花光蔓延的清晨。

  她看着他睡在石室地上,蜷缩着的枯瘦身躯,像只在臆想中逃避伤害的虾子。从前……他不是这样睡觉的。

  她想不起从前,是怎样依偎在他强壮的臂膀之下,在颠簸的大车中,在陌生的一处又一处小客栈,在命运的海船之中……她跟随他流离的路途。啊那时……那时他是这样的坚定、雄伟,稳若磐石,整夜静静揽着她,不翻一下身。他的气味……

  她想不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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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眼前的老人蜷缩在冰冷石地上,喉管里发出呼噜呼噜,苍老而寒冷的呼吸声。他沙哑地咳嗽着。空荡荡的右袖管权作被子,斜搭在身上。十步外的海眼里涌出半身女子,终夜悲伤地望着他,无法近前一步。

  有时他在石室里无目的地走动。明亮的珠光熠熠生辉,流泻在老人脸上。每一道深刻的皱褶折射着光线,须眉毕现。她痛苦地双手掩面摇乱一头长发,那光芒于是更盛大,灼灼照耀着他身上的每一缕线条,清辉凄烈,如同月下弹断了琴弦,那戛然崩裂的声音……啊,她几乎怀疑其实已经过了很久很久,就这样在这里,看着他轻轻地慢慢地走,看了一生一世……

  她与他的今生今世。那琴弦,断了。

  她在寒冷的海水中环抱住自己,簌簌发着抖。

  她感觉自己迅速地衰弱下去。蜃的本性在每一个毛孔中嚣嚣呼喊着,在血里沸腾,她清晰地感到五脏六腑间涌动着撕裂般的饥渴。

  蜃是如同饕餮一般的巨食怪兽,天生注定要以数目庞大的血肉充其口腹。六天没有食物,对一只蜃来说,是犹如人类没有空气、游鱼离了水的酷刑。

  夜明潜入水下,撕咬着自己的头发来止住牙关相叩的剧烈声响。她竭力维持清醒,与蜃的本性苦苦抗争,然而在一点一滴离身而去的温度中,灵智渐渐地模糊。

  多少次她按捺住就要不受心神控制汹涌而出的蜃气。它像个活物感知到猎物就在面前,在她的身体里翻腾掀覆,企图破体直出将之吞噬。

  不能……

  她大睁双眼透过海水望着他。吞食的本能与残存的理智像争夺着一具身体的两个鬼魂,在载沉载浮的凌迟中,将她血淋淋地分裂。

  如果有地狱……啊如果有地狱,她已经在里面了吧?像她这样罪孽深重的灵魂……

  可是地狱里怎么还会有一个他在陪着她……怎么会……

  燕云侧身躺着。他面前的海眼中,汩汩翻滚着激烈犹如沸腾、却没有声音的水花。

  她越来越虚弱。六天的不饮不食,足以把任何一只蜃妖拖垮。在那折磨之中她依然注意到了六天之中,他也同样没有进过任何饮食。

  满洞都是仙家的奇花异果,随便吃上一株,大概都可令人不饥不寒。但他滴水不进。

  他只是安静地呆在这石室里。海窟之畔,栖息着老人瘦弱的身躯,那样暗淡卑微地,像一片坠落的叶子等待着慢慢腐化成尘。

  是否……他一直都知道她的存在?

  他想要陪着她一起,在饥饿中静静地死去吗?是否只有这样清净空虚的死法,才能偿还一点点此生的罪孽。他们是两个同样背负着沉重债务的灵魂,已经不被允许重新开始。

  是否他知道,只要他在这里,她就不会离开到外面去伤人。

  千里死灭有去无还的蜃海,只有他在这里,它才会平息它的愤怒与仇恨。这个世间的恐怖传说,它因他而起,也只有他才有权利结束。

  该是结束它的时候了。二十年了。夜明,我让你寂寞得太久太久。

  夜明,我回来了……

  让我陪着你,我们一起杀死那蜃妖,而你,你是我的夜明。

  夜明,我的……妻……

  让我陪着你,我们一起,走到尽头吧。不要怕,我的女人。这一次我不会再离开你身边。我会一直,守着你。

  夜明,我欠你一场人生,那是永远,也来不及补偿的了。此日,请允许我在你身边,陪你直到末路。

  为什么生命总是这样短促,而痛,这么清楚。

  我的女人,请你引领我的灵魂,我怕到了地狱,我会找不到你。我们已经错过了这一生。

  我们没有别的选择。不是吗?夜明。

  不要怕,不要怕,不要怕。我在,永远都在。我的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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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湿漉漉的女人半身伏于海窟之外,长发蜿蜒在地上像千万条死去的蛇虫。她已丧失大半的气力,连呼吸也越来越缓慢。

  她感到血液在周身点滴地凝结,如同盐卤点了豆腐,逐渐由流质变成僵滞的死物。

  死亡。她知道此刻它的齿牙正在她曾经吞噬过无数生命的腹中蚕食。五脏六腑,慢慢地吃成空壳。

  她抬起模糊的视线望向咫尺之外,同样伏在地上一动不动的老人。已经整整一天一夜了,他没有移动过一根手指。她只能凭借他身上散发出来的一点微弱的生命气息来判断他依然还奄奄一息地活着。

  是不是,他们都快要死了?

  他们终于要死了是么……他和她,在一起。

  夜明喉中发出轻微的喘息,像断颈将死的人血泡咯咯破裂的声音。她趴在海窟边缘拼命向他伸着手臂,五指如苍白的花,不甘心地一张一合,痉挛着,死死攥住空气。

  她已经无法开口说话,也爬不出海眼。

  燕云,我们此生的收梢,就是这样的么?

  我不甘心……燕云……

  女人的手紧握成拳,在冰冷的石地上一下下地捶着,那力道却激不起任何回响。

  石室静寂。

  老人俯伏在地,沉沉地睡着了。陷于弥留的昏迷,他无法察觉有一只手就在他面容之侧,不过一寸的距离。

  几绺散乱的白发一次又一次掠过她的指尖,空绕一圈,旋即轻轻地飘落,从指间溜走。

  这一生的最后,终于,什么也抓不住。

  燕云……

  夜明眼里滚下殷红的珠子,大大小小,一些落入了海水而另一些溅在石地上,滴答,滴答,四面八方地滚落如同一场血泪。

  不,那不是泪。蜃没有眼泪,那只是千年魔物的灵力在临死之前,开始消散的先兆。

  妖女没有眼泪,就像在这个荒芜的人世间,一个生命与另一生命之间,总是无法相互沟通。隔绝是先天注定的宿命,谁也不能彻底看清楚另一个人的心。

  人们最终都得在沉默中孤独地死去,即使他们相爱,生命也得不到任何倾诉。

  谁也不能陪谁抵达永远。这根本不存在的地方。

  殷红的珠子在燕云阖拢的眼帘旁轻轻滚动着,终于静止。她看着它们,她知道自己作为蜃妖的恶力即将散失,而生命,也将离她而去。

  她再也撑不住了。无力伸展的五指自老人的白发之侧滑开,一点点远了,远了。

  她的身体向下沉落。石窟水面波纹荡漾一阵,便又合拢,平静得仿佛从来不曾发生过任何事。

  她在深水之下灭顶。

  燕云,这就是你给这个故事最后的终结吗?倘若就这样结束了——也好……

  一切终将无声无息地消灭了在这世上曾留下的痕迹。故事将不为人知地讲完。

  如果不是乘着五艘巨大海船、由中原声势浩大地赶来此地的那批人的话。

  在百般不得寻获燕云的踪迹之后,中原武林斩妖盟终于做出决定,不再等待。

  各派遴选豪杰人士,成立了由数十门派共计二百余人组成的剿恶大军,浩浩荡荡,越海向无名岛发动总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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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53

  向着死亡黑暗而甜蜜的怀抱滑去,这感觉如此安静美好。

  他心中没有任何的恐惧,只是觉得安宁。

  天地之间,深深的宁静永恒,犹如回到襁褓,在母亲的臂弯里甜甜睡去。但是额角剧烈的疼痛像一道刺目的光,将他从那甜蜜深渊之中拉回人世。

  睁开眼睛的时候,燕云的面前仍然只有一片黑暗,但是他感觉到额头上一下又一下重重的撞击,那是靴子在踢。

  “奸诈的老狐狸,你以为逃回老巢我们就找不到你了吗!”一个年轻的声音大声喊道,带着无穷的仇恨,“死心吧,燕云,你这恶魔,你的末日就在今天!滚起来!是汉子就别趴在地下装死狗,该死的老东西!”

  靴子还在踢着额角。燕云在疼痛中伸出左手于地上盲目地摸索,摸到属于这个人的另外一只靴子。靴帮镂着精致的苍龙纹,是点苍派弟子。二十年的失明生涯使他的听觉与触觉变得格外敏锐。

他们终于寻到这里来了。他们来报仇了。

  燕云张开嘴,极度的衰弱令他一时发不出声音,过得片刻方低声说道:“是点苍派的人吗……你们终于找到我了。”

  “呸!”那青年大口唾吐在他脸上,咬牙恨道,“姓燕的,你在玉龙镇一口气杀了我五个师兄弟,这笔血债该是清算的时候了!是啊,我们终于找到你了,你这勾结魔鬼的妖人,你以为仗着那怪物就能躲过报应吗?我告诉你,你欠全天下的血债,今天都要一笔笔地偿还!”

  说着又是用力一脚,踩在那只摸索着靴子的手上。燕云咬紧牙关不肯呻吟,任凭剧痛自五指传来,连心抽打。

  “立德,不要卤莽!”又一个较为苍老些的声音响起,喝止了那青年的发泄,“血债自要跟这魔头算清,然而今日当以大局为重。退后!咱们且听盟主的示下。”

  “阿弥陀佛。燕施主,你与那妖物勾结,犯下滔天大罪,二十年来杀生似海,我佛门纵然广大也难渡罪孽深重之人。燕施主,你和那妖物做得太绝,事到如今已没有回头路,老衲奉劝一句,今日武林斩妖盟众多同道至此,你若还有悔改之意,便当交出那害人的妖物,将它了结,庶几可稍赎你此生的孽债。我佛慈悲。”

  黑暗中有低沉庄严的声音长宣佛号。燕云俯伏于地缓缓转动着头颈,四面八方,此起彼伏的呼吸声。他翻着混浊的双眼扫视密麻麻包围整个石室的人们,扫视无边的黑暗。

  “姓燕的,听见没有?把那妖怪交出来!”

  “你是江湖公敌,今天斩妖盟大军到此,你休想再活命了。你若识相把妖孽交出来,大家还可让你死得痛快些,否则……”

  “老东西,慈真大师在问你话呢,休再装死!”

  “把你养的妖怪交出来,老狗!”

  燕云的左手在地上摸索片刻,握住断的刀柄,以刀拄地,几次跌倒,颤巍巍地站起。

  “慈真大师……当今少林方丈也来了么……”他拼尽全身残存气力立稳脚跟,缓缓道。

  有人发一声喊,悉悉簌簌的脚步声纷纷后退。

  “当心了!”

  “这恶贼已经老得不像样子了,又瞎了眼,断了手,我们还怕他做甚!那口刀我看他是举也举不起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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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心这老贼使诈!他诡计多端,大家留神,留神!”

  燕云拄着断刀——他全身的重量几乎都靠在它身上。在那片嘈杂喊声中他轻轻摇了摇头。

  “盟主,当心他——”

  脚步声越众而出,停在他面前:“燕施主,正是老衲。蒙江湖同道抬爱,武当虚鹤道长与老衲忝为斩妖盟盟主,此次盟军渡海荡妖除魔的盛事便由老衲主持。燕施主,今日到此的高手众多,已将无名岛团团包围,老衲真心劝施主一句,今日这劫难你是插翅也难逃,若再造杀孽,只有增加施主的罪过。不如放下屠刀,接受天道的惩处吧。老衲和虚鹤道长已商议妥当,施主身后,我们会为你做法事超度,以免地狱沉沦之苦。”

  燕云苦笑道:“如此,多谢方丈大师盛情。只是法事却不必麻烦了……倘若真有阿鼻地狱,燕某情愿和她一起坠落。”

  “你这是死不悔改!”有人叫嚣道,“老贼,你非要跟那妖孽同流合污到底是不是?”

  “少跟他废话!姓燕的,那妖物你倒是交不交?你若执迷不悟,我们有的是办法叫你低头!”

  “把它交出来!”

  整座石室几乎被汹涌的声讨掀翻。声浪中老人摇摇晃晃地拄着断刀,仰起头,向天翻着瞎了的双眼。那双眼睛里,黑与白都已模糊。

  “你们说的那害人的妖物——她已经死了。”他哑声道,“诸位可以满意了。”

  “放屁!你这老贼当面撒谎!”

  “你自己是瞎子,也拿我们都当是瞎子吗!老狗,这是什么?”

  冰凉坚硬的物体向他掷来,击在脸上,微微疼痛。燕云并不躲闪,安静地承受着来自四面八方的投掷,如一场避无可避、沉重的大雨。

  “燕施主,此间遍地皆是这血蜃珠……”慈真方丈的声音似是叹息,“典籍有云:海极之渊有恶物名蜃,幻景伤生,巨腹可吞舟舶,此为害人魔障,当以大慈悲力斩除。蜃活千载而成魔,魔气凝为蜃珠,殷红如血泪,自眼而出……燕施主,观此室中蜃珠遍地,那妖物必定就在附近。此妖能出血蜃珠,已然成魔。施主若再姑息,总有一日此魔不可复制,将横行人世无忌——便是施主今日有本事将我等一举杀了保住那蜃魔,终有一天,它会连你一同反噬。妖之为妖,它们是没有情义可讲的。燕施主,孰重孰轻,望你三思啊。”

  燕云的左掌中接住一颗顺衣袖滚落下来的珠子,五指间冰凉的一个小团圆,他的心上也像戳破了一个指肚大小、冰凉疼痛的孔洞。

“千载成魔,血泪如珠,自眼而出……”他喃喃地叨念着方丈的话,整个人似在做梦,“千载……血泪……满地的珠子……她来过,她真的在我身边……”

  “盟主,对这种妖人跟他讲什么慈悲!他不肯说,且将他交给我们,我们自有法子叫这老贼张嘴!今日定要扫清蜃海,荡妖除魔!”

  一条洪大喉咙高声喊道。话音未落,石室内、穿越仙洞的整条通道之中,甚至遍延整座无名岛,如排天倒海的浪头一般,齐齐响起震动脚下土地的吼声。

  “扫清蜃海,荡妖除魔!扫清蜃海,荡妖除魔!”

  远远近近,里里外外的人声。一层一层,这座岛屿已被团团围困,铁桶相似。燕云的身躯在那震荡中像一枚枯叶,随时会被碾为齑粉。

  “盟主,把他交给我们!”

  “这……”慈真方丈尚在犹豫,一只粗手已伸过来抓住了燕云的衣领,大力拖拽。六日未进水米的老人随着这势子踉跄,便要栽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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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且慢!”忽然一个女声横来截断,一股力道自下架住那粗手,借他之力一翻一送,已将手腕穴道扣住,那汉子手上无力,不得不松脱了燕云的衣领。

  “白帮主,我要审问老贼,你干么从中搅场?”他怒道,“盟主和天下的英雄都在这里站着,你海盐帮愿为斩妖盟出力我们自然欢迎,你若想趁机破坏搅混水,斩妖盟可放不过!让开,别以为你是女流之辈老子就不敢动你了!”

  那浑身缟素、四十来岁的中年妇人冷冷道:“泰山派的陆师兄,久闻你霸道不讲理,果然名不虚传。不错,我们海盐帮是邪魔外道,是不入流的下三滥,我们本来也没想和你们这些名门正派同流合污。此番加入出海剿魔,白门未亡人早已跟盟主大师说在前头,我们海盐帮出钱出人在所不惜,为了斩妖盟,愿穷我全帮之力。如今我把家底都尽倾了,跟你们一起到这岛上来,待铲除了妖魔,玄澹心法和这满洞的仙草我一根也不要,都留给你们这些名门正派去分、去抢吧!我不稀罕!姓白的只有一个条件,就是燕云必须由我亲手处置,要杀要剐全凭我意,旁人不得沾半点手。盟主大师,有没有这话?当初你们跟我海盐帮借那十万两银子和两条大海船的时候,我们可是明明白白地说在头里的。”

  慈真方丈似乎微感尴尬,只得接道:“不错,海盐帮白帮主为斩妖盟出力颇巨,当初确有议定此事。燕云……燕施主当交由白帮主处置。陆施主,依老衲看来,你还是……”

  “甚么?盟主,我泰山派入盟可也不是为了私利,大家还不都是为了天下的安宁!便是我要拿这厮去拷打,也是为了问出那妖怪的下落,难道……难道我还能有什么好处不成!”那泰山派姓陆之人气得大叫。

  白帮主冷笑一声,慢条斯理道:“有没好处我们外人就不知了,只有陆师兄自己心里清楚——如今虽然找到了仙洞,那些仙草为数众多,大家伙儿分一分只怕也够,倒是那玄澹心法还是没个着落。这又不是能均分的东西,终不成大家一人拿几页去,还是全武林一块儿来练哪?想不到陆师兄你外表粗豪,却着实是个精细人,未亡人佩服之至。”

  “你……你这娘们……你说我姓陆的是为了图谋心法?”

  “这可是陆师兄你自己说的,我半点也不知道。我也懒得管你们谁要夺那东西,你们自个儿慢慢地狗咬狗去罢,我只要燕云的命,谁敢动他一根头发,海盐帮全帮放不过他!”

  “你出口伤人……臭婆娘,我……”

  眼看那泰山派的陆姓汉子气急败坏,竟要与妇人厮打起来,海盐帮众与泰山弟子们纷纷拔刀亮剑,众人连忙从中劝阻,乱哄哄闹成一团。

  “海盐帮。夫人,你是白昊天的——”

  嘈杂中燕云低哑的声音忽然响起。他听到喧闹渐渐止息,一个女子的脚步声轻巧地走来,停在面前三尺之地。

  白夫人扬起头,在她虽有风霜痕迹却依然妖娆丰艳的面庞上,一双眼睛犹如冰锥,直刺向面前这个摧颓的老人。

  “白昊天是我丈夫。你应该还记得他吧?”她冷冷地说。

  燕云缓缓点头:“不错。二十年前尊夫的确丧生于此。这么说,白夫人是为尊夫报仇来的。”

  “丧生于此?燕云,难道他不是死在你手下的吗?你以为你言语中跟我打混就可以把杀夫之仇糊弄过去?”白夫人长声大笑起来,笑声中却有无限怨毒。

  “二十年前的事我不想再提。夫人说的不错,不管尊夫是否燕某亲手所杀,总之他是因我而死,燕某与夫人的杀夫之仇,那是铁案如山。”

  白夫人肆无忌惮的笑声渐渐收敛:“是啊,想不到你虽然老了,记性倒还不错。你没忘记就好。二十年了——丑八怪,你还记得我是谁吗?!”

  她双目灼灼地盯着燕云,看到在那张面目模糊的脸上,竟然也逐渐流露出一丝惊奇之色。

  燕云沉默片刻。

  “我想起来了。你是南海长鲸堂的大嫂,二十年前,我见过你。”

  他悠悠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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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白夫人又大笑起来,她笑得毫无节制,周身犹如花枝乱颤一般,纵然一身缟素,那疯狂扭动着的身躯竟似条银白水蛇,迸发出眩目的妖艳与泼辣。

  白夫人的大笑声中,燕云低声道:“我明白了。二十年……这桩事我终于明白了……”

  “你明白什么?哈哈!说出来听听啊!”白夫人指着他边笑边道,“不错,如今也不妨让你死个明白——丑八怪,你那姘头她不是人,她是个老蚌精,她身上藏有千年明珠,谁要吃了它谁就能长生不老。二十年前是那死老头子打听出这消息,派人把她从海里抓上来的。他瞒着堂里所有兄弟,连我也不告诉,哼,那死老头子,他以为把我灌醉了我就不知道他去干的那勾当么?老娘的酒量他还蒙在鼓里呢,哈哈,哈哈!丑八怪,他干的什么我都知道,而你,你跟你姘头是怎么认识的,我也都知道。那天我全都看见了……可她当年明明是个废物么!死老头子当天要拿她开刀取珠,要不是你这丑八怪误打误撞地偏拣那天闯去灭堂,她早就死了!现在可好了,她变成了蜃魔!哈哈!你对她倒也情深意重,只可惜……”

  “你后来改嫁了白昊天,把这些事告诉了他,所以海盐帮才盯上她,是么?”燕云打断她道。

  白夫人咯咯而笑:“不错,你就拿脚后跟想也该知道,是我告诉他的。我为什么不告诉他?他是我丈夫!我最亲的人,我要他去抓那女人,挖开她的胸口,把宝珠取出来。我要跟他分食,我们一起长生不老,永远做夫妻。我要他称霸天下,那死老头子当年想要而要不到的一切,我都要帮他得到!我要永远、永远跟他在一起……”

  “常鳌也是你丈夫。当年你亲手杀死了他。”

  白夫人突然狠狠朝地下啐了一口:“呸!那死老头子,他是我的仇人!你懂得什么!就是那年你不去灭堂,我也总要找机会宰了他!他,他算个屁!我这一生只有一个亲丈夫,那就是白昊天。是啊,他武功不及你,计谋也给你看破了,你这丑八怪命大,他杀不了你,反而死在你手里。在你们眼里白昊天只不过是个贩私盐的下九流,可他敢作敢为,他是条汉子!老娘打从嫁他那天起就打心眼里喜欢他,为了他我什么都敢干。他死了,我为他穿孝整整二十年,我当着全帮弟兄的面发誓,总有一天我要亲手宰了你这丑八怪,替他报仇雪恨。姓燕的,今天我把话都说明白了,你是死在白昊天的寡妇手里,到了阴司,你总该闭眼了吧。”

  她自腰间拔出一对分水蛾眉刺,一步步向他逼近。众人发声乱喊,叫道口供还没有着落,蜃魔未除,不能动手。一窝蜂拥上前来意欲阻挡,却被海盐帮众堵住,虽然帮众武艺较为低微,然不求取胜只一味拦人捣乱,又备出同归于尽的狠招,混战之中众人却也不易突破防线。

  “夫人,快点杀了他!替老帮主报仇!”

  “杀了他!杀了他!杀了他!”

  燕云瞧不见混战的局面,也瞧不见那柄明晃晃逼近心口的蛾眉刺。在白夫人手中,三尺,两尺,一尺……她艳丽的面容笑得快意,在刺尖银光之后跟着迫近。

  “燕某这一生杀人无算,普天下不知留下多少孤儿寡妇。人人都要找我报仇,可是燕某,却只有一条性命。”老人叹了一口气,萧索地说。

  “你这条命注定了是我的!领死吧!”白夫人手一扬,蛾眉刺风声破空,朝着他的心口直插而下。

  “那也未必!”

  陡地忽起一声暴喝,阔大的黑气横空掠过,一溜红雨夹着银光斜斜飞洒,叮的一声轻响,白夫人的右手被斩落在地,手中兀自握着蛾眉刺。

  她嘶声长号,捧着断腕向后倒去,身后众人见此惊变,齐声大喊,场面更为混乱。

  海盐帮众连忙跑来,拖着夫人急向后退。

  黑气在空中横挽,如一条黑龙盘旋呼啸,绕着老人飞转一周。

  于蛾眉刺下之际,燕云平地挥起断刀,刀锋横掠,斩断了白夫人手腕后斜向左挥落,铿然一声响亮,石屑四处飞溅。

  刀口着地处一块石板被生生砍得粉碎。燕云左手提刀,独立当地。

  惊呼声中众人向后退却了足有两丈的距离。无名岛燕云,这个名字纵横江湖四十年无有敌手,作为一个黑暗的神话,早已在江湖人心中根深蒂固。纵然今日以众凌寡,纵然眼前的只是一个衰弱得甚至不用推他自己都会随时倒下的糟老头子,然当断刀一出,血光中每个人心中根深蒂固的恐惧立时被重新燃起。

  像面对一头年已老迈的狮子,当它睁开眼睛的时候,仍然没有人敢于靠近它。

  群雄你推我挤,彼此激发着惶恐的情绪,看看已将退至石室门口,一堆人拥在那里,不知道接下来该当如何。

  空旷的石室中只剩老人独自提着断刀站立。刀身黝黑明净,白夫人的鲜血不曾沾染得一滴。

  他用看不见的眼睛遥对着人群,说道:“倘若燕某年轻二十岁,岂会将你们这些人瞧在眼里。今日既然如此,燕某的性命也断不容谁来取去。配杀我的,你们这些人里,没有一个。”

  说罢左臂回掠,断刀破空飞起,刀锋一转,向自己颈中挥去。

  石室门口的人群再发惊呼,一众抢步上前,和身扑至,意欲阻止燕云自尽。但刀势劲疾,众人相距太远,没有一个人来得及抢救。

  刀至咽喉。

  突然自石室角落,一窟幽暗不起眼的深潭之中如赤练巨蟒破水而出,一股红气直冲燕云卷来,于他身畔急速飞转,呛啷一声,断刀被卷落坠地。

  “蜃魔!是蜃魔!它出来了!快逃啊——”

  没有人来得及逃。在群雄相互推搡践踏着企图抢先通过狭窄的仙洞通道逃命之时,那股红气绕过燕云的身体,有如长了眼睛一般,认准了洞口方向,席地直卷而去,赤练巨蟒张开血口,庞大的身躯,刹那间吞没了兀自你踩我、我踩你堆拥在通道中动弹不得的人群。

  人声似汹涌巨浪,被更汹涌的浪涛劈头淹没。

  红气一路向前,通过仙洞九曲十八弯,像决堤的洪水势不可挡,所过之处,将那些络绎仙藤、万年灵芝、琪花瑶草……将那些世所罕见的仙家异宝与守卫在通道中各门各派的英雄好汉一并吞噬。无论正的、邪的、黑的、白的、为公为天下抑或各揣私心而来的……它怀着永不回头的决心把中原武林斩妖盟二百余名剿恶大军和那些花草,把这世间一切的恩怨与爱恨、美好与丑恶,一古脑儿地化为乌有。

  红气冲出洞口,蒙蒙地弥漫开来,笼罩了整个岛屿。如果从天上看去,此时的无名岛宛如一点颤抖在大海心头欲滴的血。不到一炷香的工夫,当红雾再度散去,岛上已经荡然一空。

  什么都没有了。二百多个江湖豪杰的身影与遍岛的寒竹都灰飞烟灭,空荡荡的白沙之上只有散落一地的各色兵器,岸边停泊的空船随着海浪轻轻地上下起伏。

  无名岛。此日,世上终于再也没有引起一连串欲望与纷争的无名岛。

  无名岛自此不复存在。

  极北海域中,只有被温柔的波涛簇拥着的这一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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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双湿漉漉的手轻轻将地上的老人抱起,拂去他颈间不断涌出的血沫。刀锋入肉半寸,自喉间横切而过,虽然喉管尚未切断,然而对于一个六天未进饮食、早已衰弱到极点的老人来说,这样的伤势是否致命,只凭他的造化了。

  漆黑长发从洁白的身躯上垂下,委落在老人胸口。素手一次又一次拂着汩汩冒出的鲜血,猩红染在她的十指。不经意间,血手印印在他的衣衫,如盖在诗篇末尾的图章。

  她放下他,拾起满地滚落的蜃珠,它们在她掌心里化为鲜红的粉末,敷在他颈间,一样触目惊心。然而渐渐地止住了血。

  女人盘膝坐着,让他像一个孩子一般,仰躺在她的臂弯里。他的身躯太长大,只有上半身被她揽住,双腿长长地拖在地下。白发萧萧的头颅在她怀中,显得无比突兀与不协调。但她只是爱怜地抚摩着他的面颊,素手如丝缎,一来一去,温柔地往复,仿佛恋恋不已。

  柔和的珠光笼罩着他与她,看去圣洁如南海观音莲座。

  燕云喉间发出咯咯的声响,他自昏迷中清醒过来,艰难地抬起左手,沿着那些潮湿冰凉的、长长的黑发,寻找到她的脸庞。

  苍老的手指抚过女人的脸,眉目、口鼻、下颏,每一根线条。随即无力地垂落。

  他开口说话,嗓音里夹杂着水泡破碎之声,如同一只被呛到水的小狗,听起来那么滑稽可笑。

  “夜明……你错了……”

  他慢慢地说。

  女人仍旧依恋地抚摩着他的面颊,轻声答道:“我的确,杀过很多人。”

  这句话怎么这样熟悉。仿佛,多年以前在某段遗失了的记忆里……有谁,曾经这样说过。

  他真的呛咳起来,被自己喉咙里淤积的血水呛到,他剧烈地咳嗽着,在她怀里簌簌颤抖。女人纤细的手指轻轻替他按抚着胸口,抱着他坐起,以免血水倒流窒住了呼吸。她与他对面而坐,让他的身躯向前倾斜,倚靠在她柔软的胸前。

  老人口鼻里咻咻吹着血的涎沫,她帮他一再拭去。半晌,他的呼吸平稳下来。他用力坐直身子,睁开一双混浊的眼睛,好象他还能看见她似的,朝她脸上久久地凝望着。

  他说:“夜明,我们终究是回不去了。”

  女人摇了摇头,面容平静。她把燕云重又揽在怀中。她让他的脸颊贴在胸口,紧紧抱住那白发的头颅,用她披垂到前面来垂地如帘的黑发笼罩住他的身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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