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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帖] 天下倾歌 by 千叶飞梦 (完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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庄公殡天
  
  一室无声。
  
  先前一堆人聚在这里嚷嚷纷乱的喧嚣陡然消逝,空气里弥漫着安详静谧的暖流,一点一滴萦转心头时,突然让人有种极不真实的错觉。无颜斜身靠在书案后绵软的长塌中,低眸看着手中的奏折时,唇角微勾,凤眼斜睨,慵懒悠然的模样比之前那会更甚了。
  
  我坐在他身旁,也不说话,只支手托腮,静静地、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他看。
  
  他似早习惯了这般注视的眼神,神情淡淡的,脸不红心不跳,安然若素。每一次扔了手中奏报换下一卷时,还抬眸对着我微微一笑。
  
  一卷帛书扔开。
  
  又一卷拿起。
  
  再次扔开。这一次目光抬起时他凝了眸看我,脸上笑意不知不觉中慢慢加深。
  
  “很好看?”声音低沉轻软,似暗夜疏疏吹来的风。
  
  我摇头,撇过眼珠,嗤然:“好看什么?难看!”看了十八年早看够了,只不过这会念在你刚醒,瞧瞧有什么变化而已。
  
  “难看?难看还看?”他瞪眼,目中闪出几分怒意,嘴角笑意却丝毫不减。
  
  我抿了唇,偷偷笑着,却不说话。
  
  突然一只手勾过来,把我拽到了他的怀中,搂紧。
  
  “辛苦这么多日,累不累?”他低眸看我,狭长的眼睛微微眯起,明亮的烛火轻轻跳跃其间,点燃了一道又一道盈然的光彩。
  
  我伸手抱住他的腰,脸贴向他的胸膛,诚实点头:“很累。”
  
  他沉默了片刻,抚摸着我长发的手指突地一扬,拿起书案旁的那张面具,细细端详半响:“这段日子他一直陪在你身边?”
  
  感受到他语中微微冷下去的音节,我仰了头,手指轻轻地将他宽敞散开的衣襟拉好,低声:“是啊。他一直在这里。而且……而且那日还是他救的我……怎么办?”
  
  他不作声,玉般的肤色骤然一寒,眼神看向我时,慢慢变得僵硬。
  
  许久,他随手将面具甩开,指尖低垂触及我的面颊时,不再温暖,而是带着丝丝冰沁的凉。“什么怎么办?莫非你还要以身相许报答他?”他扬眉笑,容颜和煦,墨黑沉沉的眼瞳却愈见深邃无底,偶尔,闪过一丝若有若无的凌厉锋芒。
  
  本以为厚实无缝的墙壁无端端出现了裂痕,缕缕冷风钻透进来,一点点吹凉了我心中的温度。我轻挑了眉,收回拢在他衣襟上的手指,笑了笑,自嘲:“原来你就是这么想我。”
  
  无颜轻轻一哼,倏而垂眸,笑得高深:“那你倒说说,你怎么想?”
  
  我低了眉,神色一暗,被他堵得说不出话。
  
  “我若知道的话,那还用问你?”懊恼,心头也忽地泛起一丝委屈,一丝恨意,我爬起身,离开他的怀抱坐直。
  
  那手臂先是任我离开,后又一下将我拉回去。
  
  “我有办法。”他轻笑敛眸,看似漫不经心若无其事的神情,只是我的耳边却清晰传来了某人咬牙的声音。
  
  “真的?”我欣喜看他,扬手揽住他的脖子,笑道,“什么法子?说来听听。”
  
  他伸手将我的脑袋按回他的怀里,悠悠然道:“你别管。总之我有办法,本公子是决不会不会欠他晋穆的。”
  
  我挣扎一下,最终抵不过他手上的力道,于是只能乖乖地伏在他怀中,心中依然放不下:“可是晋国还欲出兵帮我们围困邯郸。”
  
  无颜冷笑,不以为然:“又不是安了什么好心。就算有那么一点点,乘乱扩张领土才是他要的目的,说不定,”他停顿一下,语气蓦地下沉,透出些许古怪,“他还欲借机灭了楚国这个位在晋国南户门庭的心腹大患。”
  
  “就算是这样,他也是帮齐国暂时解了围。”
  
  无颜又笑,轻飘的语气中带着几分嗤然的不屑和张扬的骄傲:“哪里解围了?晋军不还在路上麽?再说就算没有他的那些个所谓的援军,我也能退敌。何须多此一举?”
  
  说得容易!我闻言沉默,半天才挤出一句:“他是好人。”
  
  无颜哼,漠然:“本公子不否认,他只对你好。”
  
  我抬头瞪他,无语。
  
  “不早了,睡吧。我看奏折。”他微笑浅浅,再次将我的脑袋按回他的胸前。
  
  双手下意识地圈住了他的身子,找了个舒服的姿势,我赖着那处温暖,闭上眼,嘱咐:“我睡了。不许吵我醒来。”
  
  “再说。”敷衍。言罢手臂离开,后又围上来,耳畔随即响起了丝帛倏然滑开的细微摩擦声。
  
  “嗯?五万水师变做了步兵?”他自言自语地嘀咕,沉吟一阵后,慢慢笑开,依稀带着一抹恨意,定声下结论,“又是那家伙干的好事!”
  
  我暗笑,掀开他的衣襟,把头藏了进去。
  
  琥珀香气扑鼻而来,还有那隔着轻软衣料传来的咚然心跳声,没过多久便将我带入了一个迷恍的天地。
  
  这一次睡得极其安心,伴着久违的、毫无牵挂的轻松,一觉到天明。


      睁眼时,满室依然烛火燃燃,琉璃灯罩明悬溢彩,只是抱着我的那双胳膊已不在,我孤身躺在长塌上,身上盖着无颜的绯色长衣。
  
  无颜呢?我转着眼眸四顾寻觅他的身影,眼光掠过墙壁窗扇时,这才瞧见那已被朝霞染得通红的窗纱。
  
  天色已亮。可他还俯首在书案旁,背对着我,右边的肩膀微颤,似是手下正飞速写着什么。一身单薄的白绸里衣,虽然室里不冷,但他身体才复愈,这般撑法,必定又要熬坏了不可。
  
  果然,我心念刚落,一声刻意压低的咳嗽便传了过来。
  
  我赶紧起身把衣服给他披上,心疼道:“一夜没睡吗?”
  
  他回眸匆匆瞥我一眼,倏而视线又落至案上的奏折,手下的墨迹挥洒毫不停滞,口中言笑无忌:“之前睡了一个多月,此刻再闭眼也睡不着了。”
  
  我笑了笑,正要开口说话时,鼻间却突然吸入了一股辛苦微涩的味道。目光一闪,我挑眸望去,瞅见那碗被遗弃一旁的浓黑药汁。
  
  “又没喝药?”
  
  无颜勾唇,放下手中的毛笔,略一晃动那卷丝帛让墨迹吹干后,这才回头看着我,缓缓笑道:“正等你喂。”
  
  “你醒了还要人喂?”先一开始是惊讶,转念一想醒悟了他所言是何后,我不禁掀了眉,脸上一烧,恼火,“自己喝!”
  
  “真的不喂?”
  
  “不!”
  
  “那我不喝。”
  
  他说得干脆利落,凝眸笑看着我时,一副所恃无恐的模样。
  
  我弯唇笑,柔声问他:“你不喝药?”
  
  “不喝。”死不悔改。
  
  “好,”我点头,也不再和他无谓纠缠,扬手将一粒药丸塞入他口中,捏指抬了他的下巴,让他咽下去,“不喝药汁,吃粒药丸也差不多了。”
  
  某人瞪眼,脸色慢慢变青。
  
  “味道还不错吧?”我嘻嘻笑,在身后抱住了他的肩膀。
  
  他转过身,手臂绕上我的腰,俯脸瞧我时,冰凉的指尖在我唇边缓缓揉抚。忽地他眸间有光芒一掠而过,俊脸上顿时笑意深深:“这药的味道……嗯,你要不要试试?”
  
  “不……”
  
  头刚摇到一侧马上又被他扳回,不待我继续反抗,他的唇已经印上来……
  
  药一丝丝融入口中,苦中微含辛辣的味道迫得我紧紧蹙了眉,胸中的空气一时仿佛被抽空,他吻得肆虐深入,直压得我将近窒息。脑中晕眩,手指沿着他的肩膀勾到他的脖子,我仰首,下意识地咬住唇边的柔软,舌尖轻轻滑过他的唇角,然后吮吸,狠狠地。
  
  “不容易,会举一反三了啊。”他轻笑,头一抬微微离开了我的面庞,眸色幽深迷乱,脸上神情却得意得很,仿佛是位师父正满意地看着一个天才甚高的弟子。
  
  我无力反驳,大口喘着气时,脸上的温度更甚酒醉后的灼热烧燎。
  
  “味道是不是不错?”手指轻轻擦过我鬓角的发,他挑衅地问。
  
  我眨了眨眼,不说话。
  
  “看来是不错。再接再厉如何?”凤眸一挑,唇角轻扬,他笑得恣意,优雅十足,邪恶十足。
  
  “别,别了。”我慌得伸手欲推他,他却一把握住了我乱动的手指,唇重重压下来。
  
  “闭眼!”
  
  我瞪他,欲启唇分辩时,那炽热的舌尖却趁机毫不迟疑地滑入我的口中……
  
  正在此时,房门突地被人敲响,有内侍在外间高声禀报:“公子。两仪宫秦总管奉命来传,说王上要见公子。”
  
  两人同时僵。
  
  唇齿相离时,彼此都听到了自对方胸膛传来的剧烈心跳声。
  
  “快去吧。”我低头推开他,也不知是羞的,还是惊的,心绪一时起伏不定,忽然间似乎连抬眸看他的勇气也没了。
  
  他勾指捏住我的下巴,唇边轻轻磨蹭我的额角:“我去去就回。待会若白朗来,你帮我把适才写好的那份折子给他。”
  
  “好。”我起身下榻,眸光瞥见他衣领散开、长袍依旧披在身上的放荡模样,便忙上前帮他把衣服穿好,顺手理了理他垂落在肩、略微有些凌乱的长发。
  
  “你是不是在担心什么?”他按住我的手,眸光微动,面色露疑。
  
  抽回手,侧过身,我垂眸浅笑:“有什么担心的?你回来了又醒了,我便再没什么可操心的事了。”
  
  他盯着我瞧了片刻,轻声道:“等我回来。”
  
  我闻言忙对着他点点头,展颜欢笑。虽说心中仍自有些忐忑,有些近乎不祥的预感,和一股难言却不能消除的惆怅。
  
  “快去呀!”推开他又要上前的身子。
  
  这一次他不再迟疑,转过身,快步离开。
  
  我望着那砰然打开又砰然合上的门扇,微微晃动的震荡中,也似乎看到了我和他浮动不定的未来。
  
  王叔既然对我说了“不行”,那对他,也同样是要说“不”的吧?
  
  那他呢?他会怎样?
  
  我黯然一笑,顿时觉得有些索然无味,回身坐到书案后,打开那些还未拆开的卷帛,一一细览。
  
  仿佛对着这刀光剑影、诡谲多变的沙场,我的心才能彻底安静平稳下来。
  
  这是个怪圈。名字叫逃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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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9-07-10 22:33操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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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积余的卷帛并不多,无颜看了一夜,有关重要军情的奏折基本已看完批好,我能做的,不过是在看似忙碌翻阅了一阵奏报后、双眸又呆呆地盯着丝绢上的字迹出神了。
  
  无颜一去两个时辰。未回。
  
  太阳早已升起,烛火依然明亮,玉鼎暖炉的热度丝丝不绝缭绕满室,虽是如此,偏偏我却觉得身上一阵一阵地寒。寒气入骨,是种难以抵御的凛冽。
  
   时间愈长,手脚愈冰凉。先前不祥的预感在心底渐渐汹涌扩张,无助和疼痛的感觉无端自四面八方袭入大脑,缓缓转变成连我自己也无法控制的悲伤。仿佛,身边 有个至亲至近的人正离自己远去,远去,音容沉浮缥缈,直至消失不见,一时恍惚是梦,一时又恍惚是心神皆可受刺激的大恸。
  
  我猛地吸了口气,不耐烦地起身,吹灭了所有蜡烛,把帷帐勾起,打开了窗扇,让清新冰凉的风一缕缕吹入室内,撩飞起一波接一波翻滚不息的寒气。当周身冻僵的时候,就不再知道什么是冷、什么是凉,而心中的憋闷突地也似冰封,不曾散,却也不再乱窜。
  
  少而房门作响,白朗的声音在门外定然传来:“豫侯,末将有事请见。”
  
  “进来。”
  
  “豫……”有人踏步进来,喊了一个字后,余音吞下肚中。他反手关了房门,走了几步靠近我身旁,低声道:“原来是公主。”
  
  “你要的东西在书案上。那卷深蓝锦纹的卷帛便是。”声音像是自冰缝里挤出的,有温度,是彻骨的寒。
  
  白朗迟疑一下,并没有转身去拿那卷帛书,而是轻声奏道:“钟城那边有变。”
  
  我动了动眼珠,瞥向他:“何变?”
  
  “梁军的水师沿泗水支流而上,不日即可到达钟城与楚军会合。”
  
  我怔了一下,冷笑:“冬天出水师远征?找死吧!”
  
  “那我们要不要……”白朗试探问我,眸光闪了闪,有些踌躇,“把刚刚改作步兵的水师再改回来,若梁国水军真的到了泗水江边,到时再防怕就来不及了。”
  
  “不必……”正挥手要否决时,我忽然想起自己现在的身份和无颜已醒的事实,话刚出口,忙又咽了回去。
  
  一军不可有二帅,将心归拢,讲究无上的威势和统一的命令,我不能逾越。
  
  揣度一下后,我垂眸,缓缓开口:“这件事,还是等公子回来再作打算。”
  
  “是。”白朗应声,脚步一移,转身去拿那卷帛书了。
  
  ?
  
  俄而窗外骤有笙管钟鼓齐奏,声声重重,长鸣寥远,九曲,九歇,九响,九宵肃穆,碧天落哀。
  
  眼皮蓦地发突直跳,脸上陡然失了所有的颜色,心中的冰块逢此钟鼓声而碎裂,尖冰利锋,在身体中划开了一道又一道伤口,血流淌淌,一时痛得我不知所措。
  
  身后“啪”一声轻响,细微的声音,此刻听入我耳中时却惊得我差点跳起来。我回头,只见白朗面色苍白发青,目光呆直茫然,脸上神情惊中有痛,痛中有悲。
  
  “王上!”他张口低呼,一向似钢铁坚毅的沙场大将此时眸中含泪,双膝一弯,对着两仪宫的方向便跪了下来。
  
  我望着他,愣然,再愣然,刹那清醒时,忽觉胸口被什么死死勒紧,呼吸顿时不顺畅。
  
  九重笙管哀奏毕,青铜相击的悠扬晃荡声响彻整座宫廷。
  
  这是召诸侯大臣、后妃命妇前去先王棂前哀悼的乐声。“王叔……”我呢喃,突地浑身一震,扬手自帷帐上撕下一片绫纱蒙住脸庞,抬了脚步,不顾一切地便朝房门跑去。
  
  “公主!”白朗猛地起身,伸臂挡在我面前,目中眼神虽慌乱着急,口气却依然镇定如初,“无论如何,公主万不能在这样的情况下暴露自己的面容和身份。”
  
  “让开。”我冷喝。
  
  白朗单膝跪地,情急道:“请公主三思。先王刚逝,难道公主想要他的魂魄走也走得不安心?”
  
  面容顿时沉下,我狠狠盯着他,厉声:“你是让还是不让?”
  
  白朗低头,揖手请求:“公主请等臣下片刻。臣下有主意让公主能前去两仪宫陪伴先王却不让别人发现。”
  
  我皱了皱眉,唇角微微一抿,沉默。
  
  “臣马上回来。”他起身,飞快地走出书房。
  
  我看着他离去的背影,一时呆了又呆,身子颤了又颤,一个撑不住,终是软软倾身,瘫坐在地。痛到深处,惊到深处,只能是麻痹了所有神经和感受。这一刻,纵使我想哭,眼中却也流不出泪来。
  
  东方莫既然已经从夏国回来,王叔为何还会蓦然薨逝?
  
  我伸指摸了摸脸颊,无泪,冰凉。

     白朗找来一套禁军侍卫的黑甲战衣,等我换上后,带着我一路直奔两仪宫。

     宫人行动迅速,自鼓声响起到现在,未过半个时辰的时间,原本宫檐悬梁上垂挂着的、那些追悼无苏的素青丝帛皆被换下,替之了雪白的绸绢和墨色的绫缎圈绕起整座宫廷。
  
  黑白相间的醒目,让天地暗色。
  
  乌云一片片笼罩头顶,遮去了熠然的骄芒,挡住了澄澈天宇,北风一阵阵刮割宫墙,每掠过一处,留一声凄切的呜咽。
  
  飞鸟藏尽。
  
  落梅纷扬。
  
  宫人面色戚戚,麻衣孝服。
  
  哭声震天撼地,无论是在宫墙内,还是宫墙外。
  
  先王灵柩停放两仪宫,我到时,宫外千人同跪,素衣滚滚如雪压。
  
  白朗以看守先王灵柩贴身侍卫的名义将我送入两仪宫里。正殿百灯高悬,所有的灯罩皆换成了纯白的纱料,红绸地衣被除去,众妃嫔、大臣跪在冰凉的玉砖上,掩袖遮面,啜啜泣泣,看似音容俱哀,只是不知道真心难过伤感的,究竟能有几个?
  
  白朗拖着木然得似已毫无知觉的我到殿角,低声道:“虽大哀,但城池守卫不能放松。臣下恐楚梁贼人见我国追悼先王、无心应战时突袭金城,所以得去前方守着。公主你……”
  
  我点头,麻木得冷静:“你去吧。我知道该怎么做。”
  
  白朗叹气,依依不舍地回头望了一眼王叔的灵柩,涩声:“臣下无道,本该在此陪伴先王遗魂,但因国危战紧,不得不前去城墙驻守。望先王恕罪。”言罢他就地叩首,九拜之后,方决然离去。
  
  我深深吸了口气,倚身靠在身后的墙壁上,努力让自己站直。
  
  王叔,你临死也不见你口中念叨着最疼的夷光一眼,何其残忍,又何其放心?
  
   灯火谲然摇曳,纵使日间,也映得满殿光线飘忽,远远望过去,那个身着黑缎瑞枝龙袍、安详躺在紫楠棺木里的人面容间忽而光华流转,忽而阴影侧侧重重,忽而 又温华淡定似暖玉,一瞬一个样,宛若王叔生前那些生动盎然的脸庞似画般一幅接一幅错开,清晰闯入我眼帘的同时,更深深照亮了我脑中绵绝不断的记忆。
  
  这个性情温和得其实根本不适合做一个孤寡霸气王者的男子,十八年来,他用他的宠爱和珍惜将我捧在掌心里呵护长大,他给我的所有,远不似一个叔叔,甚至也不似一个父亲,有的时候他的慈爱和细心,倒像极了一个母亲才有的温暖。
  
  我生而不幸,因为父母俱亡。
  
  我又生而有幸,因为身边有爰姑,还有王叔。
  
  眼前撒手离去的,不是别人,正是那个养我育我十八年的,父亲。
  
  我咬了唇,眸间干涩滚烫仿若有火在烧。心痛似裂,噬骨的疼在体内散开,再散开,钻入血液,渗透肌肤,缓缓围住了我整个人,将悲伤层层罩下,唤醒了我所有僵化的思绪。泪水慢慢逼上眼眸,湿润了那片干涩,一点点凝聚,再一滴滴落下。不多时,便泣而不知所以。
  
  感情迸发欲至崩溃时,身旁有人凑了过来。
  
  “女娃。”他叹息,语中不忍,带着轻微的哽咽。
  
  明白过来是谁后,我恼得一掌挥过去,拍上他的胸膛,怒道:“为何不救他?”
  
  东方莫闷哼了一声,随即苦笑。泪光闪闪中,我模糊地看见他满脸的无奈和失落。恍惚中我有些明白,此时他的痛和他的悲,并不见得比我要少。
  
  或许更多。因为他号称神医,却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的老友这般逝去而无能为力。
  
  “师父……”我低喊,有愧,只是比起心中的难受和伤心来,那也许就算不得什么了。
  
  东方莫叹了口气,伸手将我抱入怀中,指尖轻轻拍着我的肩膀:“女娃,对不起,是为师无能。要打要骂,皆由你。”
  
  “师父。”我埋首,泪水沾湿了他的衣裳。
  
  衣服不是明橙,而是低调消沉的暗灰。
  
  一如他和我现在的心情,黯淡,无神。
  
  虽活在日光下,却不见太阳的颜色。
  
  
  离歌渺渺,哭声阵阵。半天下来,待所有人都哭累了,声音干哑渐低时,有内侍自侧殿出来,高呼:“豫侯命,所有人哭声不得停,不得歇,不得低,恭送先王魂归太虚!”
  
  昏昏沉沉的脑子倏地被这声激醒,我随手抹了眼泪抬头看四周,这才发现自入殿后就不曾见到无颜的影子。
  
  这声命令传下来,俯首跪地的大臣们不见如何,一些平日里深受王叔宠惜的妃嫔却早已安耐不住地陡然色变。
  
  豫侯何人,不过是一公子尔,有何权力让份属他长辈的诸妃嫔听其令?
  
  果不然,第一个出声冷笑的,便是素来和无颜有隙难的先王王后。
  
  娇面一沉,红肿的眸间有厉色隐动。她咬了牙,恨道:“怎么先王刚死,他就敢以下犯上命令本宫?满殿的人为先王哭丧如此久,众目睽睽,只是我们倒不曾见他豫侯为父王流过一滴泪!”
  
  传命的是秦不思,他此刻面容虽哀,但还是低头对着先王王后温和道:“王后歇怒。豫侯在侧殿,早是心伤神伤,悲痛不已。”
  
  “哦?”王后的柳眉高高一扬,她索性站起了身,冷笑道,“本宫是先王王后尚且跪在此处,他是什么东西,凭何单独在侧殿默哀?”
  
  一句问毕,殿里便有聪明的人立即随声倒吸了一口冷气,伏面地上,瑟瑟抽泣。
  
  秦不思定睛看着满面怒气的王后,唇角隐约扯起一丝笑意,冷森森、阴沉沉,目光闪烁时,有些不怀好意的狡诈之色。
  
  王后僵,倏而脸色一白,眉尖紧蹙时,胸口起伏不定。
  
  想来她也意识到自己话里那不答自知的秘密了。齐国先王逝时,只有继任君主方能独身在侧殿,或者哀悼,也或者是安排他继位后的大事。
  
  但王后总是一国之母,她虽震惊了片刻,但没多久便回过神来,下巴高高抬起,神态依旧威仪,只是偶一瞥眸时,眼中锋芒显然有些受挫:“先王殡天时,可有遗旨是何人继位?”
  
  秦不思垂首,答:“先王逝前,唯召豫侯独见。”
  
  王后面容惨淡,这一下,纵是她再尊贵如斯却也不能不低头了。
  
  先王临逝前只见豫侯,那无论遗旨如何,都是豫侯说了算。即便先王有意继位的人不是无颜,但凭他手中的军权和他在朝中的威信,无论何人去挑衅都会是自取灭亡的结局。
  
  王后挥袖抚摸了一下跪在她身侧、呆然瞧着殿里变化的年幼无翌,叹了口气,冷冷一笑,终是再跪了下来,大哭,声凄凉,痛自肺腑传出:“先王,你好狠心呐……”
  
  一声领头,随即哭声此起彼伏,一重更胜一重。
  
  我惊然回头,盯着东方莫:“王叔真的传位给了无颜?”
  
  东方莫耸肩,摇摇头,淡漠:“齐国王族的事,我可管不着。”
  
  王叔传位给无颜?
  
  我一想,心中便咚咚直跳。
  
  如果当真如此,那是祸,还是福?
  
  思绪无力,想了一会,神容皆黯下。
  
  不,我不希望他当齐国的王。
  
  我抬眼望着侧殿的方向,久久,收不回视线。
  
  
  夜色已降,黑幕低垂。卷风来回呼啸,一次次穿过大开的殿门划破满室的凄沉,烛火暗一时,明一时,光线晃动不停地落在殿里人神色莫辩的面庞上。
  
  众人哭哭停停,而后无颜也未再让秦不思出来强制命令。
  
  耳边又一阵撕心裂肺的哭喊声响起,只是没撑到片刻的功夫又停落,殿里慢慢恢复了安静。
  
  已是深夜,所有人在这里跪了六七个时辰,皆是又冷又饿,却偏偏无人敢起身离开。诸人低头,默然等着他们的新王出来,虽不能在此刻办登基大典,但终要等新王踏上龙撵,亲手合上先王的棺盖才能起身稍微休憩一下。
  
  半天后,安静变成了死寂,满殿落针可闻。如在这种情况下还有人开口说话的话,那不论是公是私,怕都是大大的不识趣了。
  
  偏偏,就有这样的人——
  
  “母后,无翌饿了。”小心翼翼的童声,带着稚气,带着恳求,带着期盼和无助,于是变得可怜兮兮。
  
  王后哼,随手掩了他的口,眸光一寒,恼火的模样顿时吓得小无翌低下头去不敢挣扎,也不敢再要求。
  
  其他人抬头瞧着声音传来的方向,气氛隐隐有些松动。
  
  倏而侧殿门开,轰然的声响听得所有人低眉垂目,大气也不敢出。
  
  殿里守灵柩的侍卫皆单膝跪下,我也不例外。眼见身边的东方莫还是旁若无人地轻松站着,我皱了眉,扯了他的衣袖想让他跪下。
  
  东方莫大怒,道:“我这辈子从不跪人!”
  
  言罢见我瞪他,他撇了唇,眸光一闪,这才不甘不愿地坐到了地上,嘴里嘀咕:“见鬼,这可是我生平第一次矮人一截!”
  
  我没空理他的疯言疯语,只抬眸看着侧殿的门,瞧着由里面缓缓走出的白衣男子。
  
  一瞬,目光直,脑中空白一片。
  
  心底骤然揪痛如针绞,眸间盈盈光闪,泪水潸然而落。
  
  他的头发……
  
  今天早上缠绕我手指时还是墨黑的颜色。
  
  此时却白如飞雪含霜,映着灯火,光华浅成,垂似银练。
  
  为了不让自己失声惊呼,我死死咬住了唇,直到一丝丝腥味沁入齿间,却也不敢松开。
  
  
  他慢慢走至殿中央,眸光轻转,淡然而又平静的眼神在众人脸上来回停留后,忽地眉宇一展,略露温和的目光落在了那个被自己母后掩住了嘴巴的无翌身上。
  
  凤眸微微凝起来,俊脸上依然是那似笑非笑的模样,不见喜,不见哀。他走过去,扬手抱住了无翌离开。
  
  王后大惊,起身在他身后喊:“你想做什么?”
  
  无颜不答,抱着无翌径直走上金銮,静立片刻后,将臂弯下已吓得面色发青的无翌放在了宽大的龙撵上。
  
  “二哥……”眼见无颜转身要走,无翌忙拉住了他的衣袖,怯怯地唤出口。
  
  无颜皱眉笑,伸手将那攒紧了他衣袖的小手拿开,退后几步,俯首,叩拜:“臣豫侯叩见王上。”
  
  众人大惊,一时无人能反映过来。

     王后呆在了原地,指着无颜的手臂还僵直地举在半空中,脸上白一阵、红一阵、灰一阵,色变飞速,快得让人应接不暇。
  
  我正凝神看着殿中变化时,不想身旁的东方莫却早已坐着敷衍地低了低头,若无其事地跟着无颜高喊:“叩见王上!”
  
  “师父!”我着急,捏指掐了他一下。
  
  东方莫吃痛,回眸看我时,想怒,却又不敢怒。
  
  “臣等叩见王上。”瞬间耳边呼声似潮水,浑然中,整齐有势。
  
  东方莫倒是不赖,一句话居然唤得众人回神。
  
  王后怔了怔,手臂讪讪垂落,随即跪下跟随众人行礼。
  
  我松了口气,俯身时,顺手擦去了不知何时已沾得满额的冷汗。
  
  “二哥……”无翌吓得直往龙撵后退缩,无助地看着那个把他推向这高高在上位子的人。
  
  无颜微笑,循循善诱:“王上可以叫你的卿家起身了。”
  
  无翌慌张,忙点头,小手一摆:“对啊,你们都起来吧。”
  
  这样的王上?众人面面相觑,少时,见豫侯已撩袍起身,这才一个接一个勉强支撑着已跪了半天半夜的膝盖站起来,忍痛将身子挺直。
  
  “从今日起,齐国王上便是翌公。”无颜转过身,面对着众人轻轻道出一句。
  
  众人裣衽揖手,称“喏”。
  
  无颜满意点头,随后扶着无翌下了龙撵,缓缓合上先王的棺盖。
  
  事毕。
  
  众人散。
  
  无翌被秦不思带去了侧殿,从此他便不能再陪在自己母后身边,自现在起,他就必须开始学会一国君王所要走过的孤寡之路。
  
  无颜呆望着秦不思拉着瘦小无依的无翌走入侧殿,慢慢地,眸间渐暗,幽芒隐隐。
  
  似无奈,又似如石坚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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兵行险招
  
  冬风肃杀,呼啸一掠飞卷落叶绫纱。细云迭峦积压苍穹,夜空阴霾。十步一盏的明烛宫灯照亮的不是天地间的暗色,而是那透黑得望不见底的凄迷。视线没有被挡,眼前依然开阔,上至九霄下黄土,眨眨眼便能纳入心中。
  
  宽广何其,沉重何其。
  
  
  太掖池。
  
  湖水随风荡漾,一波一个圈纹,一圈一个回旋。偶尔风大肆虐,柔水化作激流,浪花涌翻,一下一下轻轻拍打着岸边石阶。
  
  我在岸边徘徊了许久,遥遥看着那个独坐在水中孤石上的人,想了半天,还是转身坐下,虽隔着一湖碧水,却也算是安静地陪着他。
  
  自从出了两仪宫后他就是这样,一路疾行似飞,不说话,也不回头看一眼费力跟在他身后的我,白衣锦袍摇曳于寂寞夜色中,广袖翩扬,似欲驾远去的闲云,仿佛看着他的人一个眨眼不小心,那云就飘散不见踪影了。
  
  于是我只有飞快地随着他跑,紧紧地跟在他身后,一刻也不敢眨眼,一刻也不敢懈怠,直到途径太掖池时,他突地飞身掠过湖面,停在了湖中央的大石上。
  
  孤石四面环水,我过不去,只能站在岸上眼睁睁地看着他离我远去。那时我已顾不得着急和生气,只陡然觉得心底某些隐隐担心作祟的东西随着他这么一离感觉更强烈了。那种想抓却抓不住的惘然和惆怅,渐渐在意识里慢慢散开……
  
  偏偏我此刻却觉不出痛,只觉得心口发酸,难忍,却又必须忍。
  
  因为他承受的,绝对不会比我少。
  
  风越吹越大,狂劲击打人身时,有推人倒下的力量。乌云压顶,越压越低,四面气流一时如被凝滞,寒气翻腾,池上浪涛顿起。
  
  一阵风起,湖水猛地越过了脚踝,我挪了挪身子,往上坐了一个台阶,寻了一处有青石避风的地方靠下。
  
  一粒冰凉自空中蓦然落下,点在我的唇角,慢慢融化。
  
  我抬眼,刹那看见了漫天飞舞旋转的雪花。
  
  “下雪了。”我喃喃,湿润一点点沾满面庞,身子渐渐被冻得僵冷。我想起那一日在风雪中纵马急驰后周身冻僵的痛苦,脑中忽地一个激灵,马上清醒过来。无颜身子才刚痊愈,断不能受这般的彻骨寒气。
  
  我倏地站起身,再不管什么矜持和形象,伸手张在嘴边,对着湖中央的人喊:“无颜!快回来!”
  
  他一动不动,清冷漠然得似也化做了石头。
  
  “你回不回来?”我跺脚,又担心又恼火,语气一瞬变得恶劣,却还是对那个此刻只能望得到、却伸手碰不到的人毫无作用。
  
  “你!”我气苦,却又拿他无可奈何。
  
  “你走吧。”声音轻轻传来,若非周遭静得没一丝声响,我定然不会听到这细微得几不可闻的话语。
  
  我瞪眼,望着他,坚定:“要走一起走。”
  
  他终于扭过头看了我一眼,远远地我看不清他脸上的神情,只知道他匆匆瞥过,又匆匆收回了视线。
  
  “你到底走不走?”气急败坏。
  
  他身子僵直着,又不说话。
  
  此时雪愈下愈大,一片一片,仿若纯白的鹅毛轻洒。齐国难见这么大的雪,我随手捋了一把,掌心一片湿漉漉的冰凉。
  
  我闭了眼,猛吸一口气,心一横,也不再犹豫,点了脚尖轻踏水面,朝湖间大石掠了过去。
  
  “走!”伸手揪住他的衣领。
  
  他依然不动,手指轻轻扳开我的胳膊,摇摇头,长叹:“你终于在战场以外的地方显露武功了。”
  
  “是又怎样?”我没好气地回他,弯腰拍去他身上、发上的雪花。
  
  周身寒得像冰块一样,难怪雪花落在身上不融。手指抚过他轻软的发丝时,那醒目的颜色看得我心中一颤,指尖动作骤然停顿,按在那,动不得。“你的头发……”呢喃,心痛。
  
  “白了。”淡淡的笑容,平静的语气,似是在说一个与自己毫不相干的事实。
  
  “为什么会这样?”我垂眸,盯住了那双冰冷得近乎寂灭的眼睛。
  
  “怎么?是不是觉得不好看?”他左顾言它,抬头,看着我笑,笑容邪肆魅惑,眉眼飞扬时仿佛带着说不出的得意,说不出的快活。只是可惜,落入我眼中的那张面庞,绝美笑颜下,有抹怎样也藏不住的悲凉意味。
  
  纵使世人皆不知,我也能察觉。
  
  我愣了愣,跪坐到他身旁,双臂紧紧环住了他的腰,让自己身上残留的那一丁点零星的热度去温暖已冻得冰寒的他。沉默许久,我才开口问道:“王叔遗旨是让你继承王位的,对不对?”
  
  他挑了一下剑眉,不答。
  
  “为什么不继位?”
  
  他笑,不慌不忙地反问:“我和无翌,谁继位有什么不一样麽?”
  
  我喉中噎了噎,点头:“目前看来是一样。”齐国亡不亡是就在朝夕的事,的确没有什么可争可计较的。而且就算战退了楚梁大军,执政掌权的那个人,也还是他,只能是他。
  
  他闻言抿了唇,目光在我脸上停留一刹那,后又马上移开,不吱声。

     我咬了咬牙,头一扬,小心翼翼地试探道:“王叔逝前,是不是和你说了什么?”

     “什么?”凤眸瞥过来,目光含了些温度。
  
  “我和你。”低头。虽然那双眼睛是平日里最熟悉的,此刻却不知怎地看得我有些心怵。墨玉般的眼瞳映着湖水浮光,折射出与平素毫不相同的锋芒,暗沉无底间,眸色浅浅却谲然而且多变。让人捉摸不透。也不敢随意揣度。
  
  他颔首,不动声色:“说了。”
  
  我眉尖一蹙,困惑:“然后呢?”
  
  他低眸,目光直视我时,融着雪夜的颜色。或黑,或深邃,或寒。
  
  我被他瞧得不禁一个激灵,手臂不知不觉地自他身上撤下来,眼帘半垂,心中突突直发抖。
  
  见我无措害怕的模样,他却又笑了。笑意深深,蛊惑而又迷人。
  
  半天后,他扶着我起身,展臂环住我的腰:“走吧,回去了。”
  
  言罢不待我开口,他就已抱起我朝岸边直直飞去。眨眼的功夫便落下,双脚着地时,他立即松手放开了我。
  
  “无颜。”我伸手拉住他的衣袖。
  
  他回头,笑意溶溶似清月之光:“叫我二哥。”
  
  我望着他,大惊失色。
  
  他轻笑,不紧不慢地拿下我攒紧他衣袖的手,拢指握住,拉着我一路朝长庆殿走去。
  
  没有十指相缠的纠葛连心,微微的暖意自他掌心传入我的肌肤,换来的,却是我心底那越来越深的寒意。
  
  二哥?
  
  我茫然看着眼前的人,视线渐渐模糊。
  
  二哥吗?
  
  我摇头,不,你不是。
  
  手狠狠用力握住他。
  
  他惊讶地回眸看我,我却扬了眉直直瞪回去。
  
  对不起,你既然还没有松手,那我就绝不会在此时放开你。
  
  长眉倏地一展,他望着我,眸底升温,薄唇微勾,俊脸上有笑意慢慢浮现。
  
  “你不放?”
  
  “不放!”
  
  “那就拉紧。记住我不会再回头看了。”
  
  “没关系,我能跟住你,一步不落。”
  
  夜色深重,宫灯却亮。雪花飞飞下,那人在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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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雪倾金城,若柳絮飞漫,飘洒了整整五日五夜。寒冬腊月下雪本不奇怪,奇怪的是这场雪大,大到有生在世的齐国人皆闻所未闻、见所未见,九陌街巷的百姓聊起时,都把大雪当作了上天对先王薨逝的哀悼。
  
  五日下来,金城内外雪积三尺有余,泗水冰凝,坚冰六寸难融。守城的将士们寒衣加重一倍,换值由原先的六时辰一轮转为三个时辰一轮。饶是如此,因雪大惊人,我随着无颜上城楼察看军情时,见到的不是黑衣盔甲的禁军侍卫,而是一个个由皑皑白雪堆成的雪人。
  
   守城困难,而率兵攻城的楚梁军队也好不到哪里去。楚国位在中原,梁国位在四季温暖如春的南方,将士大多习惯温热的天气而俱冰寒,如今围困金城一战未打, 已是冻得远到奔袭的敌军对着持续不停的雪天叫苦不堪。更兼之他们的粮草受陷途中,据细作回报,两军在饥寒交迫中,高喊班师回朝的声音也越来越响。
  
  与此同时,夏国已出兵,正自汉水经江陵一路南下,一日一日逼近梁国都城堰。沿泗水支流上援钟城的梁军水师被困于冰冻的河中,上不得,下不得。北方虽未传来任何消息,但夜览率领的二十万军队扎营帝丘,随时有南下攻陷楚丘进而直逼楚都邯郸的可能。
  
  天下形势,因一场意外到来的大雪而在悄悄发生改变。看似五国兵马皆按兵不动得安详宁静,实则是大战开始前最后的暗流,汹涌中,无论是哪方的随即一发皆能牵动引火线而大乱九州。
  
  战,必不可免。
  
  只是何时开战、谁占先机的争夺。
  
  第五日,傍晚时分,雪停。
  
  暗流激发,蠢蠢而欲动。
  
  
  长庆殿,寝殿。
  
  暖炉轻烟,一室如春。无颜坐在桌旁长椅中,静静地看着我换上男儿的装束,拢上高髻,戴上了那张鬼面。
  
  “怎么样?”我回头看他,展臂晃了晃宽长的衣袖。
  
  他不说话,只微微欠身,收起了高高翘在桌上的双腿,伸指敛紧敞开的衣襟,眸光闪了闪,随即瞥向一旁。似不屑一顾得很。
  
  “不好?还是,别人很容易就能认出来?”我紧张,手指胡乱扯着身上的衣袍。
  
  无颜起身,慢悠悠走来我身旁,抬指拿下我脸上的面具,冷淡:“别乱折腾了,我说过这次不会带你去。”
  
  “为什么?你只带八千人去攻有十五万敌军驻守的钟城,不是很危险麽?”我抬头看他,不解,也担心。
  
  无颜勾唇,手指轻轻滑过我的脸颊,笑容淡定且平静:“所以说,不能带你去。”
  
  我定眸瞧着他,瞅了片刻后,这才轻笑问道:“以前不是越危险的时候你越要带我一起去的吗?”
  
  “你也说了,那是以前。”
  
  “如今不一样?”
  
  “不一样。”
  
  我怔了会儿,伸手夺过面具重新戴在脸上,想想又拿下,指尖垂落拉住他的手,笑得无所顾忌:“随你怎么说,反正这次我跟定你了。”
  
  他抿唇,眼眸低垂时,清冷深邃的黑瞳间有暗泽隐动。
  
  我睁大了眼睛望着他,心中突然有些忐忑。若是以往,他这般看着我那便是没有商量余地的绝然。我低了头,抱住他,声音柔而轻,恳求:“带我一起去,好不好?”
  
   他叹口气,手臂紧紧搂住我的肩膀,口中解释道:“这次我带走的八千人个个都能以一抵十,钟城敌军人数虽众,却大都是楚军中的散兵游勇之辈,徒有势而力不 足。此战非以寡敌众之险战,更非恶战,而只是一场必须要争时夺势的雷霆之战。我必须要以最短的时间夺下钟城好打通南方龙烬军队援助金城的通道,你若去了, 只能害我分心。”
  
  心中的阴云闻言飘散,我想了想,抬眸盯住他的眼睛,笑道:“果真如此?”
  
  “嗯。”眼神避开,漫不经心的敷衍。
  
  我眨了眨眼,似是毫不知觉般,松了手臂放开他,故意笑得轻松:“那好,我不去了。”
  
  “乖,”他微笑,低头吻向我的额角,嘱咐道,“就在这里等我回来。”
  
  “好,”我乖巧点头,脸上露出让他宽心的笑容,顺带着也随口叮咛几句,“记得早点回来,我在等你。”
  
  冰凉的凤眸里柔色微动,才刚要多出些暖意时,殿门却被人敲响:“公子。戌时已到了。将军们都来了书房。”
  
  “说我马上到。”无颜边答边转身,褪下身上的素白孝袍,换上银色战衣。
  
  我走去帮他理好铠甲,细心地系上黑绫金丝裾纹的斗篷,然后,一切妥当时,凝眸看向他的面庞,流连,不舍。
  
  “走了。”他伸指揉了揉我的脸,看上去依然是习惯性的宠溺和爱护。
  
  我却心一落,不经意看到了在那深湛目光间一闪而过的钻心疼痛。
  
  于是不知怎地,我就不由自主地踮起脚尖,嘟嘴靠近他的唇,轻轻一点,马上离开,脸庞发烧地垂首看着脚下的青玉地面,心中慌慌的,有些不知所措。
  
  他低笑,双手捧起我的脸,俯面下来吻上我的唇,也是轻轻一点,又迅速离开。
  
  “傻瓜麽?”
  
  我望着他,既郁闷又迷糊。
  
  说了一句我听不懂的话后,他却满是无所谓地笑了笑,扬手拿下悬在墙侧的佩剑,转身走了。
  
  锁甲晃荡,轻吟声不绝。
  
  他的身影刚闪出殿门时,我弯腰拾起不知何时又掉落在地上的面具,推开窗扇,身形轻快地跃了出去,直奔泗水方向。
  
  不放心,所以跟去。
  
  
  再见到银甲黑袍的无颜时,我已是整齐列在随他渡江前去钟城的那八千禁军中毫不起眼的一个小侍卫。
  
  戌时已过,夜色暗沉,束束火把照亮了一方天地,将泗水江边映得如同白昼。江水不兴,不见浮光,只见平滑厚重的冰面。冰面上停着十艘长数十丈、宽十余丈木制的似船舶又非船舶的古怪玩意。
  
   说是船舶,是因为它有风帆,而且风帆巨大,随着呼啸不断的北风鼓鼓飞扬,若非每条船上都有铁索拉着,指不定那船要以着怎样的速度冲向对岸。但那又不是正 常所见的船,它无桨无舵,船底有滚圆的轮子左右各十个,船前有扶手,船四周有数不清的强箭弓弩,每艘船上还各停着约莫百匹的骏马,如此看上去倒有些似大型 的战车。
  
  我正凝神打量着冰面上的“怪物”时,耳边却传来了蒙牧粗豪的嗓音:“所有将士将随行的干粮撤下,带两天所食即够。”
  
  命令听上去颇奇怪,但众将士却没有片刻的犹豫,不仅军队后方跟着的随行军粮车被推走,所有人也均整齐划一地拿下了身上带着干粮,仅留下了微薄的一点重新纳入怀中。
  
  蒙牧走上将台,脸色哀痛,声音悲沉:“先王殡天仓促,天降大雪悼其哀。如今家毁城危,楚梁贼子来势汹汹,揣其心思,竟是定要灭了我建国已整整百年有余的齐国不可。众将士,你们甘心不甘心国破人亡,尽随了那楚梁贼子横行我齐国大地?”
  
  “否!”将士肃穆,应答声高亢直迫云霄。
  
  “若要牺牲尔等之命而换国之安定,你们可有迟疑?”
  
  “否!”
  
  “今夜袭钟城,乃是去夺回我齐国的城池,若遇楚贼——”
  
  “杀之!”
  
  “若遇凶险?”
  
  “破之!”
  
  将士们视死如归的慨然清气令蒙牧满意点头,他回首看了看默立一旁望着八千禁军面容刚毅、眸光冷静的无颜,问道:“豫侯?”
  
  “出发。”
  
  言罢,黑袍飞动,他转身先登上了当中那只船舶。
  
  蒙牧挥袖,拿出令旗指挥划分,八千禁军一分为十,有序、快速地登上了一艘艘船舶。
  
  因是奇袭,所以出兵不敲鼓击鸣,待所有将士上了船舶后,岸上铁索倏然全解,风吹帆动,船舶若断弦之箭向对岸滑去。
  
  势若流星,难辨一江风景。
  
  我站在船尾,本来心里还担心着每条船承载了数百马匹、八百将士的重量,如这江面某一处结冰不牢固船随时便有沉落的可能,但一路滑下,我扭头看时,只见冰面上唯留下了浅浅的白道,似船舶滑过时根本没有什么力道压下,千斤之重在顷刻间化于无形。
  
  原来无颜这几日不在宫中便是忙活着造这船呢,我笑了笑,心中顿时了悟。正想着时,脚步一移,碰到了船角一处轻软。我弯腰,随手摸了摸,指尖所触处有东西干枯戳手,似是干草,用指分开那细小的草枝时,我鼻间依稀闻到了某种奇怪却又并不陌生的味道。
  
  硫磺?
  
  我蹙了眉,咬了唇,不动声色地站直了身。
  
  硫磺和干草,放在船上何用?心中隐隐一动,我眺目看着旁边船上的那个银甲黑袍的身影,一时心中能恨得涌出火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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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孤注一掷,背水之战,却说不是险战,不是恶战?这么骗人,着实可恨!
  
  他似感觉到我目光中的灼灼恨意,头微微一拧,向后瞧了过来。
  
  我瑟瑟一缩,低了脑袋藏在人群中。
  
  
  果不然,一到对岸,众将士下船,马匹被牵下后,无颜便下令放火烧了所有的船舶。一时火光耀天,一时冰融卷浪,一时风声水起。黄昏人入定,钟城却注定了今夜独醒。
  
  在楚军闻讯而来之前,将已上马,兵已提弓,玄凯盔甲下,人人面色凝重而决绝。无它,只因非敌死就我亡的无路可退,破釜沉舟,换来的当然是真正视死如归的仇忾勇猛。戟刀锋冷,映着大火红芒,仿佛噬血之残色,咄咄而逼人。
  
  硝烟未起,战先行。
  
  一路挑营破敌,骁战之骑士,拼搏之步兵,撂倒一个个钟城之外的营帐后,迅速赶往钟城城墙下。
  
   烽火台火起,狼烟腾腾。如雨的箭镞自城墙上不绝射下,骑兵退后,步兵扛着自船舶上卸下的强弓弩,有条不紊地远距离射向城墙。弓弩箭镞粗似婴儿之臂,一箭 射去,血气漫扬。城墙上守兵倒下一批接一批,在他们还慌张得不知哪里来了如此多的敌军而忙乱准备时,蒙牧却带着另一只军队悄悄绕至钟城东城墙。
  
  东城墙是古城壁,虽是坚石所筑,但百年来经齐国历代君王修饰过后,层层叠绕,已让原先的城壁失去了最初防战的意义。一墙之隔,内有侧壁可直通城内。
  
   和北边城墙一样,这里的守兵见有敌袭来,也正手忙脚乱地抵御。火把,滚石,箭镞,直直落下,每一样都足可要人性命,令人靠近不得城墙。蒙牧挥掌,跟在他 身后的八百步兵整列距城墙六百步之遥的平地上,弓弩高举,黝黑犀利的箭镞在两方火把的照耀下熠熠有辉。非璀璨之明亮,而是狰狞之凶狠。
  
  “射!”一声落下,长箭飞扬。
  
  城墙守兵忙着逃避时,我方有数百骑兵趁机靠近城墙,找到那道侧壁,以巨石捅开,直入城内。
  
  而我,正是趁乱先行混入城内的骑兵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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钟城之战
  
  城外烽烟弥漫、喊杀声撼天动地,城内人影攒攒,钟城百姓闻战事而受惊吓,一个个蜂拥街头,相顾探听张望,面色或紧张,或 胆怯,或带着红云潮起的兴奋和喜悦。家家户户,灯火连天,映着一地未融的白雪,满城皆光亮。大街小巷间奔跑者众,有急于求生却百转而觅不得出口、面色青白 发抖的文弱之士,也有暗自拿着自家的镰刀和柴斧、浑身散着激昂之气的勇猛汉子。
  
  “豫侯率兵夺钟城,楚贼今夜必休也!”
  
   与我一同入城的骑兵中不知有谁突然大喊了一声,随即身旁有众人附和,数十面金色龙纹军旗齐齐舞动,叫嚣声大,响彻整座钟城。百姓闻而□,急于求生者愣在 原地,而先前那些拿着自家“武器”跃跃欲试的人们更是随着军旗的指引跟在了众骑兵之后一起杀向了城楼前层层排布、密密麻麻的楚国军队。
  
  战,讲究先机,讲究声势,讲究心气。如今我方人虽少,但先机早占,并在满城百姓的簇拥下声势浩大,更兼国破家亡的危虞之境和背水之战的无路可退皆让齐国的勇士们心气大胜、猛如身处绝境之困兽。所有人都明白,此刻唯有拼命搏斗,方能死里求生。
  
   生,是一种诱惑,一种不知艰难为何、危险为何的障眼诱惑。于是面对那成排的长枪、铠甲和盾牌,将士们的戟刀狠狠挥向前,管你是不是无坚不摧,就算是硬铁 强钢,砍不断你的枪,我也要剁了你握枪的手!盾牌刺破,利剑滑过敌人的咽喉;铠甲损落,长刀直刺敌人的胸膛。杀一,杀百,杀千,血液流淌,腥气扑鼻,也不 足弥补我大好河山被人侵占,千万百姓死于非难的仇恨!
  
  城墙上飞石陨落如星散,箭镞射下时,带着吟啸不止的风声。百姓无盔甲所护,一时哀嚎痛呼声四起,人影不断随声而倒。
  
  白雪凝殷红,颜色怵目,一点一点渲染开,满地铺曳,宛若一池妖艳绝伦的怒放红莲。次第而开。次第索命。次第追魂。
  
  
  城楼前的楚军杀了一批又涌出一批,没完没了,若是这般厮杀下去,不知何时才能为城外的齐军打开城门。我抿唇,收了手中的长剑,拿下马背之侧悬挂的弯弓,扣箭,满弦,稳稳射出。
  
  城墙顶上降城的白色幡旗和楚军蓝色锦缎的军旗同时落下。
  
  骑兵们爆发出了欢快嘲弄的呐喊,有楚军回头望时,性命随这一失神而呜呼不见。城外倏然安寂一片,随后忽地传来了我方军队整齐的欢呼声。白幡终于落下,降城之辱如今用血来清洗。楚军色变,而齐军痛快。
  
  弯弓在手,再次拉弦,箭镞瞄准了城楼上那个身穿黑甲战衣、正挥手指挥楚军反击的将军。
  
  一支箭?
  
  不够。我想想,随手再取出两支。
  
  满弓,松指,箭离弦。
  
  城墙上有闪亮犀利的锋芒一掠而过,三只箭掉落时,那将军飞身下城墙直直朝我这边的方向扑过来。
  
  我笑,心道:不知死活的家伙,当战场是儿戏麽,想近身搏斗就近身?
  
  不慌不忙又一次拉开弦,趁他还未站稳时,“嗖嗖”声冷,连射两箭。
  
  最后一只箭对准他刚落至地、依然晃动不稳的腿。
  
  箭镞钻骨穿透,将军抱膝倒下。手臂撑地的刹那,他突地大喝一声,甩手将长剑朝我狠狠抛来,银色剑身沾着几滴欲坠未坠的红色血珠。陡然血珠凝落,剑尖瞬间直抵我的面庞。
  
  我蹬了马鞍飞身而起,脚尖轻点长剑剑柄,旋身,反手握住,回头一把将剑掷回那将军身侧的雪堆中。
  
  他低头拿剑的功夫,我的剑尖已靠近了他的咽喉。
  
  “命你属下投降开城门!”
  
  将军抬头,面庞上虽带着溅血后的污垢,一双眼睛倒是干净明亮得惊人。他看着我,先是阴森森不屑地笑出声,后又目光一直,似是突然发愣。“夷光公主?”
  
  我闻言锁眉,冷了眸看向他,面无表情:“开城门!”
  
  “你没死?”他倒是轻松得很,翻来覆去,居然有心情尽问一些不相干的话。
  
  我勾唇笑了,低眸看着他,剑尖轻轻磨蹭着他的脖颈,微一用力,割破一道细微的血痕:“将军好闲情,死到临头还尽说废话,莫不是以为我不敢杀你?”
  
  他叹气,笑了笑,闭上眼眸,似是等死:“要杀便杀,也不必多说。虽然这次战争本公子是十万个不赞成、不情愿,但既然来了,就不会平白投降,做个不战而退的懦夫。”
  
  “本公子?”我凝了眸看他,弯下腰随手捋了一把雪擦干净他的脸,看着那张露出本来面目的脸庞半天后,这才笑道,“很好。原来一个不小心,居然让我捉了个大的!”言罢用剑尖挑起他的脸,笑道:“你说是不是,楚公子冲羽?”
  
  他哼了哼,面色一黑,正待怒时忽地又眨眼,笑:“想不到三年前一面之缘,公主居然还记得在下?”
  
  三年前?我面色一寒,也懒得再和他罗嗦,伸手拽起他的衣襟,不管他的腿已中了我一箭,拉着他便朝城楼走去。
  
  
  “你打战的本事可远不及你大哥!”不得不承认,拖着一个行动不便的人疾走是件很麻烦的事,很快我就没耐心了,回头看着那个借着我手上的力单腿行得轻飘飘的冲羽,我忍了再忍,还是忍不住出声讽刺了句。
  
  “天下人尽知,我大哥凡羽在战场上勇猛无敌。”冲羽扬眉,骄傲得莫名其妙。
  
  我嗤然,侧眸看他,纠正道:“可说勇猛,无敌二字就免了吧。”话音一落,眼看已靠近了带领我们这支骑兵入城的那个将军马旁,我扬了手,一把将他扔过去。
  
  他跌倒在地,吃痛闷哼一声,扭头盯着我时,眸光微微一动,锐利的锋芒倏地掠过本该光泽清浅的眼瞳,面色顿时暗下。
  
  我上前,低头向高高坐在马上的将军禀奏:“将军,属下刚捉到一人。此人乃钟城楚军的统帅,楚国公子冲羽。”
  
  将军大喜,长笑问道:“当真是楚国的公子?”
  
  我微微一笑,斜眸瞅了瞅那个躺在地上、正瞪着我眼底直冒火的人,定声答:“如假包换。”
  
  “来人!绑住此人,架高示众!”沙场之上,分毫之差许能谬之千里,时间紧迫容不得将军迟疑,更容不得他费时思量我如何擒得楚国公子、又如何知晓楚国公子身份来由的前因后果。
  
  眼见将军已命令下去,我悄然抽身,退至骑兵最后端,冷眼远观局中形势。
  
  “楚贼,你们看清楚了,此乃何人?”将军的弯刀高高举起,刀锋抵住了冲羽的下颚时,一丝猩红沿着锋刃缓缓流落。
  
  楚军众将士皆怔。倒吸冷气的声音一时盖过了刀剑器具相触的击响,仿佛飓风萧瑟吹过,卷走了所有人的思绪,也顺带抽空了两军对敌时的紧张气流。
  
  诸人惊呆。
  
  将死却从容,冲羽倒是笑得淡定,只是偶尔抬眼看他的属下从僚时,眸底闪过了一丝比死还要难忍的痛恨和羞恼来。
  
  那一刻我的心隐隐一动,虽久经沙场杀戮的残酷,却也于心不忍。
  
  于是我敛了眼帘,不再去看。
  
  岂知闭目的刹那,局中形势顿变。当我随着众人的惊呼睁眼时,只见绑住冲羽的铁链不知何时已断裂,半空中有深蓝衣影抱着身着黑衣玄甲的冲羽飞身离开,眨眼的功夫,便不知其踪。
  
  救下冲羽的人是谁对我而言是再明了不过。我苦笑摇头,趁楚军还恍惚不知神思所在时大呼道:“楚帅已临阵而逃!钟城失守!”
  
  一呼过后,百声回应。钟城百姓们欢呼雀跃,纷纷朝城门挤来。骑兵冲上前,长刀过去,锋芒三尺外逼得军心涣散的楚军节节败退,直至人亡,直至弃戈,直至逃命,直至我们的长缨挑开了城门上的铁栓,让城外的齐军铁骑依次踏入城楼穹顶下的阔道。
  
  彼时,一抹亮白划开墨沉天际,东方云破,晨曦初现,朝霞的色彩穿透乌云的细缝,光华虽瞢,然悠远弥嫣。
  
  自王叔殡天后,五日五夜,这是第一束映照上齐国大地的霞光。
  
  我微微抬了脸,任浅红霞色射落眼底,半天,才轻轻吐出一口气。

     无颜计划中的两日之战远非结束于城门大开。驻守钟城的楚军逾十五万,众将士浴血奋杀,不过才稍减了一个楚军零头也不到的数字而已。十余万楚军连夜撤离钟城向西北逃窜,而无颜胆子着实大,竟只领了为数一千的骑兵去追赶。
  
  茫茫苍野,冰雪之地,纵使日照当头,寒气依然冻人三分。
  
  长风横扫,一路纵马奔驰,沿途虏杀散逃在外的楚军不计其数。分明敌我兵力对比悬殊,但楚军不知是被钟城夜战的突袭骇得心惊胆战了,还是畏惧面对楚军向来是战无不克的豫侯威名,到最后竟是无颜一路追赶,他们一路逃跑,闻马蹄声而避退三舍,见篝火起而上马疾驰。
  
  如此一追一逃,整整一日一夜未歇,直到过了西地兰考,彻底将这一拨楚军赶出了齐国境内后,无颜才挥师停下,在平原野地命骑兵将士们暂歇一会。
  
  我“借”的这个身份很不幸地恰好也是骑兵之一,跟着他跑了一日一夜,浑身累得不象话。见好不容易有个机会休憩后,忙跳下马就近寻了一处湖泊,洗过手,拿出随身带的那点干粮,小心辧开了塞入嘴中。
  
  饿了不知多久,这时吃什么都是香的。我吃一口,笑一声,心底满足时,不由得随意倒在了身后大石上,抱着脑袋看天空。
  
  天气很好,碧空如洗,纯净透彻的蓝,像玉瓷般滑溜静谧。依稀几只大雁飞过,不留痕,但在看的人眼中留下了惊鸿一瞥的景。
  
  阳光很暖,晒得人昏昏欲睡。
  
  也是,我都两日两夜不休不眠了……
  
  微微眯了眼,找到了借口后,便开始心安理得地想睡会。
  
  眼睛刚闭上的刹那,一抹阴影映上脸庞。
  
  我侧过身,以为是哪个也到湖边来洗手的士兵,便展了衣袖遮住脸,继续睡。

      “豫侯!”有脚步声匆匆过来,喊出的称呼让我吓了一跳。
  
  原来那人是无颜。
  
  我犹豫了半天,想起自己之前对他承诺过不跟来攻打钟城的事,一时心里慌乱怕他责怪,便索性闭着眼睛,一动不动,装熟睡不醒的模样。
  
  他静默了一会,许久后才低声问来人:“何事?”
  
  “时辰到了,该启程了。”有人答。
  
  “你带着他们先走。”嗓音轻淡,有些哑,该是疲惫所致。
  
  我心中微微一痛,情不自禁挑了挑眉毛。
  
  脑袋上方传来一声轻笑声,然后良久又没人说话。
  
  “那这位兄弟……”来找无颜的人动了动脚步,似要上前叫我。
  
  无颜接话,果断:“你先去!她待会和我一起走。”
  
  “末将告退。”
  
  “嗯。”
  
  脚步声响,越来越远。
  
  然后不可闻。
  
  少顷,群马策动,嘶鸣声纷乱,铁蹄踏翻,一路绝驰而去。
  
  耳边归于平静时,有人弯腰抱起了我,纵身跃上马背,让我舒服地依靠在他怀里后,那双抱着我的手才轻轻扯了扯马缰。
  
  坐下的马开始碎碎踢踢、摇摇晃晃地慢慢行走。
  
  我微笑,居然就这么倚着他的胸膛,真的沉沉睡去。
  
  一梦,便不愿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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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知过了多久,一股渗人的寒风自微散开的衣襟吹入脖颈,冻得我一个激灵。瑟缩一下,将身子更紧更近地靠近了身后那处宽广得让人心安的胸膛,耳畔听着他坚定有力的心跳声,半响,我挣扎再挣扎,还是克制了昏昏睡意睁开了眼。马依然颓散耷拉着脑袋,一步一扭脖,行走缓缓迟迟,仿佛郊行散步。
  
  天色已暗,夜幕透黑,浑圆的银月独挂天边,清清冷冷散着淡淡的光芒。眼前视线虽微弱,倒也不至于伸手不见五指。
  
  “醒了?”头顶上方有人问话,见我不自觉地颤抖着直往他怀里缩,他忙伸手拉开了身后垂落的黑袍斗篷,围到我身上,“这样还冷麽?”
  
  我稍稍侧过身,抱住他的胳膊,笑道:“这样就好,我不冷了。”
  
  拉着马缰的一只手松开,揍过来挑起我的下巴。我抬了头,双目迎上他微微睨起的眼眸。
  
  那目光静睿冷寂,放肆地游走在我的脸庞上,审视良久后,他摇摇头,叹道:“如此怕冷?你昨夜当真是随着我追赶了一路楚军麽?”
  
  我转了眼珠,看着他,撇了撇唇:“怎么,你觉得我不像人,而像飞行无遁的魂魄?”
  
   他闻言笑开,狭长的凤眸轻轻眯起,眼底一时仿佛流淌着似秋水一般潋滟之色,冰凉的手指向上移,摸过我的脸颊、鼻子、眼睛和额头,默了片刻,方道:“是魂 魄倒好,我不会怪你。如今既不是魂魄,我倒要问问你——为何要跟来?嗯?”最后一声鼻音很是轻软,轻软中分明又含了三分凉意,听得我一个寒噤,这才恍然想 起自己违喏跟来的事。
  
  垂了眸,想了想,我忽地笑出声,扬手摸上他的脸,学着他刚刚对我那般抚摸他。他的唇边长出了细小的胡渣,有点扎人,我用手心轻轻磨蹭着,不答他的问题,却柔了声唤他:“无颜。”
  
  刚毅的面庞慢慢缓和下来,刀光剑影下的决绝和凶狠渐渐远去,冷寂的目光一点一点升温变柔软。他低了眸看我,神色仿佛还有些不豫,又仿佛有些难以自制的怜惜。
  
  我心中得意,偏偏脸上还是一副受尽委屈的模样,再低声唤他:“无颜。”
  
  “嗯。我在,我在。”他答得不耐烦,眸光一瞥,不再看我。男人俊美的面庞稍稍抬起,月光照亮了他的脸,让那丝一瞬即逝的苦苦忍耐清楚落入我的眼帘。
  
  我心中一动,忍不住又叫他:“无颜!”
  
  这一次他变了脸色,恶狠狠地垂首盯着我,声色俱厉:“叫什么?我不是一直在这里!”
  
  我被他吼得吓了一跳,双手慌忙从他手臂上撤下来,又害怕,又讪然:“你……你……你不喜欢我这么叫你?”
  
  他瞪眼望着我半天,忽地俯面,狠狠吻住我的唇,肆意地噬咬、不断地吮吸,舌尖滑入我的齿间时,他的手掌绕到后面托住了我的脑袋,用力地加深吻,死命地将我的身子揉向他的胸膛……一个简单的亲吻,他却像是用尽了所有的力气,长久缠绵,似要维持一世的桓远,永不言离。
  
  “无颜……”我被他吻地脑中一片空白,思维、呼吸、心跳瞬间不见,只知胸口潮涌而来的,不是甜蜜,而是因为他不顾一起的吻中带来的绝望之痛。
  
  许久许久,他终于停下,低声喘息着呢喃:“我喜欢你这样叫我,喜欢得发疯!”
  
  我抬手抚着他的额角,看着他,轻轻笑道:“那我就一直这样叫你,叫到天荒地老,叫到你听得腻死,烦死,厌死……直到我死。”
  
  他眸光一动,有细微的水泽在里面缓缓流转。
  
  我笑了,伸手捂住他的眼睛,道:“不许哭。”
  
  他一把扯下我的手,神色看似漠然,俊脸上却泛起了一丝可疑的红晕:“本公子乃堂堂齐国豫侯,怎会哭?丫头乱操心。”
  
  眼泪是没有。他是英雄,任天塌地陷也不会流泪,这个我从不怀疑。
  
  只是那眸间清明非常,像是水洗过的透彻清冽。我笑嘻嘻看着他,咬了唇不说话。
  
  他被我瞧得不自在,咳嗽一声,扯了马缰、双腿夹了夹马肚子。马儿慢悠悠地走起来,他低了头看我,使唤道:“喂,丫头,我饿了。”
  
  我了然一笑,拿出随身带的干粮,一片片辧开,喂入他的嘴中。
  
  “香不香?”
  
  “一般。”
  
  “好不好吃?”
  
  “难吃!”
  
  “咱们走了一天路,离钟城还有多远?”
  
  他闻言沉默了,嚼着干粮的嘴角微微抽搐了几下。
  
  我点点头,再塞了一片干粮到他嘴里:“换句话说吧,我们走了一天的路,赶了几里地?”
  
  他回头看看,微笑:“不到十里。”
  
  我怔了半天,醒悟过来后方“佩服”地望着他:“你真厉害!”
  
  “那当然!”他面不改色地坦然承认,低头咬光我手里的干粮后,马鞭扬起,重重抽下。
  
  马儿怒鸣了一声,四蹄飞扬。
  
  月夜苍野,黑马奔腾势如闪电,行动处,有旋风卷起积雪,银光飘散,霁色漫漫。
  
  
  次日午后到了钟城。城外,我跳了马,让他独自先入了城。
  
   龙烬的军队驻扎在钟城以南,营帐遍野,行辕森严。我以为无颜所说的攻下钟城打通龙烬援助金城的通道是想让龙烬的军队渡泗水而北上金城,哪知却不是。是日 傍晚,等对岸的白朗领了百余艘军船来接军队渡江时,无颜只让他自金城带来的禁军侍卫们上船回去,而龙烬的军队除了留下少部分守卫钟城外,其余兵力皆连夜拔 营,迅速南下。
  
  深夜,江上。
  
  船头,银盔黑袍的无颜伫立静穆,目光直视着泗水下游,炯然间,有忽闪忽现的奇异光芒。一时似狩猎大获后的得意,一时又似对着什么难题沉思深深。
  
  慢慢地,他拧了眉,脸上依然是似笑非笑的模样,只是眸底颜色渐渐沉下。
  
  “出来吧。”他身形不动,只是手指轻弹,将手中的空茶杯弹向我藏身的舱壁。
  
  我扬了手腕,伸手接住茶杯。走过去,在他身旁坐下。
  
  “你想灭梁国。”废话不多说,开口便入题。
  
  他弯下腰来,扳过我的肩膀,笑道:“这话可不能乱说。”
  
  夜色深深,那人的笑意衬着满江的迷雾,凤眸勾起,诡谲的目色流连其间,活脱脱是一只隐在绝色皮囊下的狡猾狐狸。
  
  我低了头,不看他,闷声嘀咕:“那你就当我没说。”
  
  他拉着我站起身,手一扬,指着泗水下游,轻笑道:“若是一舟南下,所行之处尽是我齐国的山河,你不觉得好?”
  
  “可能吗?”我怀疑,金城之围还未解,何况灭别人的国?
  
  无颜抿唇,笑了笑,不说话了。
  
  “阿姐还在他们手上。”我想了想,不放心,再强调一句。
  
  无颜侧眸看了看我,唇角含笑,却不是温暖的,而是阴寒的:“她的命若珍贵,湑君就不会不顾她的存在和尴尬而狠命攻齐国了。”
  
  我不笨,他的话纵使再含蓄我也能明白。
  
  “你……”我面色一白,手指颤微着,想拉他,又不敢。眼前的人并不陌生,战场上的他素来如此,冷酷,狠辣,甚至凶残。不,应该说战场上的所有将军都是这样,你死我活的顷刻决断中,根本容不得一丝的迟疑和仁慈。
  
  我似乎,有时也是这样。
  
  但那是面对敌人,却不是自己的阿姐。
  
  他见我喃喃着说不出话,不由得缓缓笑了,伸手轻轻抚摸我的脸,道:“不过就是想想而已,担心什么?金城之围还没解,我目前还没功夫理那昏庸在郾城的梁僖老儿。暂且就先便宜夏国惠公……我们拖住梁军主力在金城东侧的平野,他倒是打郾城打得轻松!”
  
  想想而已?
  
  我看着他望向泗水下游的神情,心道:不对,你绝不是想想而已。
  
  江水滚滚而逝,夜风寒,吹动衣袂,一身冰凉。
  
  无颜见我久久不说话,他也不再开口,转过身,抬头看着明月,似沉思,又似闲暇轻松。
  
  一时恍惚。我看不懂。
  
  
  回到金城,他入宫,我随着禁军队伍归营。放开那个被我“借”了身份三日三夜可怜的侍卫后,我换了衣服,趁夜色深重飘身潜入宫中。
  
  一路躲躲闪闪,好不容易回到长庆殿,找到寝殿的窗扇打开跃进去时,才刚落地,就有人将手拍上我的肩膀。手掌温度恰好,很熟悉。
  
  “无颜,是我!”扯下脸上的鬼面,我若无其事地回头一笑。
  
  岂知闯入眼帘的并不是想象中俊美风流的面庞,而是和我脸上戴着的一模一样的鬼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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君子谋道

      一袭流云锦纹的长袍,颜色虽低调暗淡,却是极精致珍贵、镶嵌金丝的绫缎,另有金带缠腰,金冠束发,英姿挺拔,气宇高贵不凡。只是那张黝黑鬼面映着满殿昏暗的灯火,忽隐忽现的魅影阴悚中,无端端让人觉出了四周陡然生起的骇人寒气。的94c7bb58efc3b337800875b5d382a07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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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怔了怔。手指不由自主地伸出想要摘了他的面具,抬至一半,却又缓缓垂落,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他,唇角情不自禁地弯起来,却又不知自己究竟有没有笑。

     “你来了?”
  
  他默然,不说话,唯露在面具外的一双眸子直直地盯着我。素日里总见潋澈的眸光此刻不知怎的有些黯然的幽深冰凉,偶尔风吹,殿里稀稀疏疏几盏灯火光影摇烁,落入他眼底时,悄悄地照亮了那一丝我难看分清的晦涩落寞。
  
  倏地,他抬手除下了脸上的面具,顺便关上了一旁晃动不停的半开窗扇。然后他轻松自在地抱着双臂靠上身后的墙,唇角微勾,笑意温和地看着我,眸光刹那清朗透亮,似自夜幕跌落人间的粲然星子。
  
  我抿了唇,轻轻笑了。
  
  “你来了。”把刚才的话又重复了一次,只是语气不再相同。
  
   他依旧不言,只是扬首望着殿上高梁,玉般的面庞沉浮在飘曳的灯火下,一时显得阴影憧憧。半响沉默,他终于轻声一咳嗽,垂眸瞧着我,道:“你的天兵天将果 然不同凡响,一战惊人,瞬间解了钟城之困,还赶出了南方的楚军,不出三日便收复了齐国三分之一的失地。嗯,当真不赖!”半恭维半戏谑的语气,眸光掠过我脸 庞时很是漫不经心。一切都遮掩得很好。
  
  我面色一红,将拿着鬼面的手悄悄藏到了背后,低下头,望着自己的脚尖呆了会儿。
  
  心中计较一番,短暂的局促过后,我又抬起了头,绕开话锋,直接问他:“你再次来金城,是不是夜览那边的事办妥了?”
  
  晋穆看着我,目光轻动,微一凝眸,而后又侧过了脸,淡淡“嗯”了声。
  
  “那晋军是伐楚还是不伐?” 找不到别的话题,只有继续问下去。
  
  他默然,眉尖微微一蹙,随即又松展开来。
  
  良久,他突地笑了笑,身子略略低俯,手臂轻展,自然而然地便将他面前的我揽入了怀中。“我说,你见到我时除了想起这些烦心的事情外,能不能说些别的?嗯,夷光?”嗓音低沉似弦按,一声一声,缓缓迟迟,响在耳畔时余音荡然不休,仿佛话已说完,又仿佛话永远说不完。
  
  心弦颤了颤,我伸了手轻轻推开他,挪了挪脚跟,不留痕迹地往后逃。“你……你要我说什么?”
  
  我咬了唇看他,他瞪了眼瞅我,那弯着的胳膊还固执地僵在半空中,一时气氛似乎很尴尬,又似乎有点好笑。
  
  他定睛瞧了我半天,目光深似秋泓,带着一丝丝的凉,一丝丝的伤。当我心底正要生出疼痛和愧疚的感觉来时,他却眨了眨眼,微微一笑,收回僵住的手,理了理衣裳,负手站直身,面色一整,摆出一副正人君子的模样来。
  
  
  “没想我吗?”
  
  岂料正人君子如此发话,他眸子转了转,面颊浅浅泛红,虽窘迫惴然,但明显是故意做出的姿态。
  
  我一开始有点懵。仔细端详他半天,说不出话。眸光闪了闪,不小心瞥过一旁的帷帐,意外地,我发现了在那绫纱之后绰绰隐隐的身影。
  
  心中立马猜到了晋穆唐突问话的缘由,我不由得伸指揉揉眉,苦笑几声。
  
  “想。” 回答他。一个字,任你们猜去吧。
  
  晋穆歪了脑袋,打量我,笑得不怀好意:“如何想?”
  
  我忍笑,既不想打击他,又不愿刺激到帷帐后的人,于是便正色,附着他的耳朵,轻声:“我也不知道。”
  
  唇角狠狠抽动一下,转瞬后某君子笑得灿如夏花,手掌开始不规矩地抚上我的发,话语显得宽慰非常:“我也很想你啊。”
  
  也?很想?
  
  我没好气地翻眼白他,一把打落他的手,眼光瞅向帷帐后。
  
  而他也不再迟疑,扬臂将手里的面具甩过去,冷笑:“看戏看够了没?想不到堂堂豫侯竟是喜好背后听人说话的肖小之辈!”

     帷帐随面具甩去而无风勾起,长长的绫纱自动打结迅速飘至两旁,刹那的功夫,帐后的画面便清晰落入眼帘。
  
  已换了明紫长衫的无颜倦怠地躺在帐后软塌中,银发铺落雪白的锦毡,单腿屈起,凤眸微睁。“本公子正睡得好,何方鼠辈敢夜闯长庆殿?扰人清梦不说,还恶人先告状?”目光斜斜瞥来,嘴角的笑意若隐若无,似是不屑,又似嘲讽。
  
  晋穆不气反笑,连连点头:“好好好,本公子是鼠辈!可怜你无颜公子也要和我这个鼠辈并称天下五公子之一,晋穆荣幸。”
  
   “我和你并称天下五公子?”无颜微笑,眸角轻轻上扬。他扭过头来盯着晋穆,眸色渐暗时,口中一字一句不紧不慢道:“晋襄公十七年,十月初五,公子穆领随 军将领秋狩围猎时,曾指着一紫狐言:他无颜是天下第一公子又如何,不过是狐狸的狡诈,故作的风流,何堪比足我晋穆大好男儿!承蒙阁下贵言,从此本公子便有 了‘狐狸’一别称,实在是感激得很呐!”
  
  我闻言莞尔,到今日才终于明白过来为何无颜在晋宫听我说他是狐狸时满面寒霜大怒的原因,也突然知道了晋穆所说“什么都可以送你,就是不送狐狸给你”这句话背后的真正含义。
  
  晋穆先是笑,后眸光陡地一变,面色倏然有些阴沉。“我的亲卫玄甲军中居然有你的人?”声音悻悻,半含咬牙切齿的恨意。
  
  无颜点头,承认不讳:“豫侯麾下密探遍布天下,管你暮侯朝侯,谁也逃不出我的眼线。”
  
   晋穆挑了眉,啧啧两声叹后,脸上神色立刻恢复正常。“穆也敢问一句,三年前豫侯弱冠当晚,长庆殿里与众将把酒言欢时,可曾提过一句:想本公子俊美倜傥, 竟与他丑面至极的晋穆同列五公子,非耻,实大辱也!穆也感谢无颜公子谬赞,承君一句,天下红颜再无青睐晋穆者。你说,本公子至今独身,与你这长庆殿藏娇甚 众相比,是幸还是不幸?”言罢,他的目光瞥向我。
  
  眼前人的笑容分明是清朗动人,我多看了几眼后,却偏偏越看越深觉其中别有它意。许久,反应过来它意指何,我眸间暗了暗,轻轻咬住唇,心道:非彼幸,也非他之不幸,而是我的命。
  
  无颜似被呛住,腾地坐直了身,眸底寒芒耀起,冷冷扫过某君子:“齐国将军中竟然有你晋国的细作!”
  
  晋穆淡然,脸上笑意似有还无:“好在晋齐交好,近四十年从未开战。豫侯如今认识到这点也不晚。当然,本公子回去也要好好瞧瞧我手下的那群人,若豫侯有兴致,我们把人再交换过来亲自调教也好。”
  
  无颜掀眉,不以为然地重重一哼后,眸光直了直,笑而转言其它:“明日一早本公子便去拔了金城里的藏珍阁。”
  
  “什么藏珍阁?”我愣了愣,不明白。
  
  无颜斜眼瞅我,目色深湛,微微有些恨然:“不就是你曾经让我花了一大笔钱的聚宝阁在金城的分支?呵!敢害本公子散财,本公子还不把它查个底朝天!然后结果很不幸,那聚宝阁和这藏珍阁的幕后大老板就是站在你身边的那家伙。”
  
  我虽早猜到了聚宝阁的背景不同一般,但此时乍闻此言,不由得还是惊了一跳,侧眸看晋穆,离他三尺。“你诓我?”生气。
  
  晋穆脸色稍稍一变,唇边抖了两下,后又笑意如初,冷静地望向无颜:“既是如此,那本公子回安城第一件事便去抄了那红颜堵坊。”
  
  无颜笑了,静睿的眼底有细碎的锋芒快速掠过。
  
  晋穆扬眉,明亮的双眸刹那似夜揉入其中,深邃不见其底。
  
  眼见气流异常,我忍不住咳了咳嗓子,轻声道:“喂!大敌当前,你们不觉得这样的对峙很无聊麽?”
  
  四道凌厉的目光立马飞过来,紧紧纠缠在我的身上。
  
  我吓得退后一步,无奈摊手,转身便走:“你们继续,继续!”
  
  身后这是泼皮无赖两只吧?哪像治国安天下的公子侯爷?
  
  我摇摇头,直叹气。
  
  “夷光,去倒两杯茶来,本公子要和穆侯对弈一局。”半响,无颜的声音淡淡传来。
  
  我闻言脚下踉跄,差点跌倒。
  
  无颜公子,你要和晋穆对弈?保证不是自暴已短?
  
  我脑中昏了昏。

香茗奉上,暖炉燃起,我将青玉案旁的灯盏点亮,捧来被无颜扔在寝殿最角落的玛瑙棋局,擦去上面厚厚一层灰尘后,方将盛满黑白二子的玉瓷钵给了晋穆和无颜。
  
  晋穆远到是客,给他黑子。无颜执白。
  
  黑白子噼噼啪啪落在棋局上时,我无聊地站在一边静静看。
  
  室内安静,无人吱声,黑白子越落越快,每每一子按下迅如闪电,快得让我目不暇接。很快,我便石化,呆呆地瞪眼瞧着桌上棋局,一开始是观棋不语,现在,便是叫我开口,我也无话可说了。
  
  此二人棋艺,可用“彪悍”与“震撼”二词总结归语。
  
  
  棋道彪悍,从一开始就没有规矩可言。执白子的无颜违矩先开局,晋穆只抬眼望了望他,而后二话不说,跟在他后面重重按下黑子,摆在深谙棋道之人最不愿见到的开局落子的地方。
  
  我怔了一下,喉间噎了噎,暗自倒吸一口凉气,转眸看向晋穆,困惑,也不解。
  
  他漫不经心地饮茶,眸光一挑,见到我脸上的神态后,施施然笑了:“怎么?你觉得我下得不对?”
  
  问话的人眸底清煦无比,笑意深深间光华斐然,纵使开口时语带谦逊请教的意味,但那脸上的神采分明是再聪明不过的从容风度。于是我赶紧摇头,抿了唇,讪讪一笑,眸光回落棋局。
  
  他是晋国的神,我能怀疑麽?
  
  答案自然是否定的。脑子一醒,我忙整了整心情,鼓励自己兴致百倍地继续看下去。
  
  转瞬的功夫刚升起的兴致立马被打击。
  
  因为无颜很快下了第二子。啪嗒敲落后,他那对好看得放肆的眉毛斜了斜,飞扬入鬓间,神情仿佛得意轻松得很。
  
  我鄙夷地横了他一眼,目光冷冷地盯着他落子的地方,心中叹气:果然,烂棋就是烂棋。
  
  岂知下一子更糟,晋穆漫不经心地将黑子随意弹出后,我便眼前一暗,心中一沉,兴致刹那消无。
  
  那两人却似丝毫没有察觉,依旧一来一回,你过我往,一盘棋下得其乐融融,面笑若花。
  
  眼看棋局上两方摆子越来越离谱,七零八落、松松散散地没有一丝可寻之迹,我索性移开了视线,不再去看,只在一旁为他们挑灯换茶,再找来一个小鼎香炉,点了凝神的檀香。
  
  非为他二人,而是为我自己,凝神。
  
  晋穆一边下棋,一边看着我忙来忙去,偶尔空闲,便抬眸对着我笑:“不累麽?歇会不好?”
  
  我怔了怔,收回正要给他换茶杯的手,刚笑着想开口说话时,一旁的无颜已冷冰冰地抛出一句话来:“她喜欢这样!喂,你还下不下?”
  
  晋穆看也不看棋局,随便扔了一子,然后拉着我坐到他身边,笑道:“别再转了,我的眼都快被你转花了。”
  
  “夷光!换茶!”对面的无颜在喊。
  
  我本能站起身,后一回味他语中的骄傲和冷淡后,我笑了,站在原地,低眸瞧着他:“你自己倒!我累了。”
  
  晋穆笑出声。声音虽不大,却也足让某人脸色黑了黑。
  
  细长的手指一垂,白子叮当掷落。
  
  我无意识地闻声回眸。只一眼,而后目瞪口呆。
  
  先前惨不忍睹的棋局陡然不见,摆在眼前的,是一双方棋子精妙、排布缜密的绝佳弈局,局势纷争错乱扣人心弦,子子蕴谲意,让人垂目便深入其中。
  
  
  我费力地移开视线,惊奇地看向无颜。
  
  无颜展了展眉,唇角一扬,似笑非笑:“棋逢对手,方显真章。惊讶什么?本公子下了一辈子的输棋,今天就在这局连本带利通通给赢回来。”
  
  我不觉蹙了眉,睨眼看他,语气有点僵:“如此说来,你的意思是我不是你下棋的对手,不能激发你所有的棋艺,所以你之前才总输我?”
  
  凤眼斜瞥,他定定地望着我,眸底深湛,笑意沉沉,却不说话。
  
  无言甚有声。
  
  我点点头,冷笑:“很好。”
  
   瞒得我很好!将我像傻瓜一般瞒着,像对敌人一般猜忌着藏掖着,很好!我脸上笑着,心里却又苦又痛,因为我不知道,他瞒着我的还有哪些事?他豫侯有遍布天 下的十万密探,凡事都逃不过他的法眼。我没有。而我也不求知尽天下事,我只求知他一人而已。那份知晓可以不完全,但却绝不能有刻意的谎言和处心积虑的刺 探。
  
  “夷光。”剑眉皱了皱,他伸出手来,想要拉我过去。
  
  我侧过身子,别扭地避开。
  
  他愣住。
  
  身后有手扯住我的胳膊,温暖坚定,微微用力,拖着我坐回原来的位子。“放心。我晋穆一辈子未与人对弈,今日一局,我定要帮你赢定他!”嗓音低沉,轻软中别含安稳人心的力量。
  
  我咬了唇,想说不必却又道不出口。
  
  可是即使要赢,我也要自己赢他。
  
  抬眸,刚要开口的刹那却看到晋穆望向我清朗含笑的目光,唇角不自觉地一颤,话音自嘴边溜走。我黯然看着棋局,观战不语。
  
  无颜轻轻笑出声,凤眸一转,微寒的目光自晋穆与我身上一掠而过。仅仅一瞬后,他的笑容便又是满不在乎的,眸间颜色又是恣意轻快的,一时仿佛看着我和晋穆若有所思,又仿佛看向了遥不可极的远方,神采渐隐,依稀不可见其锋芒。
  
  我看了看他,他也看了看我,而后各自掉回视线,心底发凉。
  
  晋穆不出声,只是一直握在我手腕处的手指越收越紧,越拢越有力,直到箍得我隐隐作痛,死命咬住了唇。既不愿出声呼痛,那唯有苦苦承受。
  
  “放开她。”无颜冷了声,眸光瞥向了我的手腕。
  
  晋穆淡笑,落子盘中,道:“她是我的夫人,本公子为何要放?”
  
  无颜拧眉,深重的厉色自眸底浮现。他盯着晋穆,唇角微扬,似笑,似咬牙,又似风情云淡,一字一字说得不慌不忙:“可你弄疼她了。”
  
  晋穆早在他刚才开口说话时便已放松了手中力道,此刻闻言只是笑,悠然一叹,笑着反驳:“豫侯爱妹心切本公子理解,不过……你确定你就没有让她疼过?”他勾了眸瞅我,缓声道,“或许更疼。”
  
  无颜默。
  
  半天,他的眼光重新落回棋盘,挑了眉,若无其事地笑道:“下棋!”
  
  晋穆欣然掷子。
  
  我动了动手腕,他垂指下来握住了我的指尖,扣紧。暖意似骄阳之温,正一丝丝自他掌心传入我的体内。
  
  我愣了愣,凝了眸看眼前的人。
  
  公子如玉,风光霁月。
  
  他的夫人?
  
  我有些失神,眉尖深蹙。
  
  无颜在一旁慢慢笑,笑声无谓,隐带嘲讽,我听了会受伤。
  
  于是装作听不到。
  
  
  盏茶功夫后,心思回落棋盘上。
  
  无颜拈指轻磨着手中白子,盯着棋局的眼眸里光芒微动。他抬头看了看晋穆,沉吟一番后忽道:“暗渡陈仓。穆侯此行,原来是存了这番心思?”
  
  “豫侯觉得穆此行不对?”晋穆眉宇间谧色添上,神情愈发地从容淡定。
  
  无颜笑,狡猾得意的诘色自眸底一闪而过:“梁国在南方,你们晋国是插不了手的。”
  
  晋穆微微一笑,声色不动:“穆不求城池,只求富国之财。”
  
  无颜点头,笑意发冷,面色却更加得意,口中对晋穆说话,眸子却转向了我:“本公子早知晋国出兵别有所图,果然,原来胃口还这般大,不止楚国,连梁国你们也要分羹!”
  
  我心底一阵寒,慌忙回眸看晋穆。
  
  晋穆不瞧我,明亮的眸子里目色镇定自如,笑,只是浅浅三分。“楚国如今处于内乱之际,敌我难分清,穆不想得罪一些不必要的人,所以并不打算再动手围邯郸。但我仍可以派晋军为你收复齐国北方沦陷的城池,豫侯以为如何?”
  
  无颜望着他,唇角笑意渐渐僵硬。
  
  我惊了惊,问道:“楚国内乱?”
  
  晋穆淡笑,目光直直凝视着无颜:“一国二王,不乱才怪。”
  
  我脑中念光一闪,扭过头看了一眼无颜。他脸上的神色虽迟疑却不惊,分明是早已知晓这件事。难怪他胆子那么大,夜袭钟城,以八千对十几万,竟能一气呵成赶走了楚军。事中有因,分毫必争,楚国内乱,楚军人心自然惶惶不安。
  
  只是不知道这乱,是怎样的乱?
  
  我独自琢磨一会,正要问时,无颜已经冷笑着开口:“穆侯以为本公子无你的援军便不能驱赶楚贼,收复北方失地了?”
  
  晋穆抿唇,毫不犹豫地点头:“豫侯是天下第一公子,文才武略世人莫不敢比。穆相信,豫侯必有重兴齐国的一日。只是穆想知道,昔日蔡丘一战历经三年,而且面对的只是楚军二十万铁骑,如今金城周围却有楚军三十余万,梁军二十五万……豫侯这一次打算要耗时几年战胜此役?”
  
  无颜笑而不答。
  
   晋穆的声音听上去虽温和,但言词太过直白和咄咄逼人,我听后面色一寒,甩了他的手站起身,笑道:“公子穆此言过了。蔡丘战役虽历时三年,但是三年一百八 十战,我方胜了一百六十战。而且蔡丘之役无颜是求以战养兵、以战练兵,方且战且歇,三年内将齐国的所有军队都在蔡丘战场上浴血演练了一次,这才有了今日的 齐国铁甲军,也才将齐国的军力和战斗力自羸弱之势提升上来。夷光知道晋国的军队在五国最为凶悍,齐国自知不如,当然难及你每次对阵北胡只需寥寥数月便可退 敌的神速。”
  
  晋穆闻言半垂眸,脸上虽仍在笑,但眼底幽色深深浅浅,流转不停。半响,他止了笑,叹了口气,扬了眸看我,神色有些无奈,也略微有些漠然失落。
  
  我说话时无颜一直在沉默,目光紧紧盯着棋局,面色安详,笑意隐隐。
  
  待他抬头时,却对着晋穆笑道:“夷光所言也不尽然。或许本公子当真需要穆侯的帮助。”
  
  “嗯?”我低头,不解地看着那个素来狂傲不羁、天下人杰礼法毫不入他眼的公子无颜。
  
   无颜望着我,目中笑意深不可测:“楚国内乱,穆侯不插手,是他给我留了情面,虽说这情面有些勉强,当然,或许根本不是为了我,而是为了聂荆和夜览。不过 晋军若肯南下援齐对付楚军,那我们齐国该欢迎,不该拒绝。百姓深受苦难,战要速而不得拖。我虽速占了钟城,却只是一场大雪带来的侥幸。而金城东西北三侧环 敌,若要全胜,着实不易。所以晋国若出兵,是齐之福。”
  
  晋穆笑了笑,不言。
  
  我心思一动,看了看无颜,也不说话。
  
  无颜起身,对着晋穆揖手笑道:“穆侯,我们去书房详谈。”
  
  晋穆撩了长袍,正待随着无颜一同走时,我却出声叫住了他们:“那这棋?”
  
  “胜负已分。”晋穆回头笑,眨眼,眸色朗朗,似明月。
  
  我茫然,低头观摩棋局的功夫,他们已掀了帷帐出了寝殿。
  
  托腮看着棋盘,许久,我才恍然醒悟,不禁笑出声:“原来如此。”
  
  好个君子谋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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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9-07-10 22:45操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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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毒不明
  
  自钟城回来时就已是夜深,如今再经晋穆的突然到来和他两人对弈的消磨,时间已然不早。我坐在桌旁一边喝茶,一边琢磨那盘 棋局。本想就这么坐着耐心等无颜回来,岂知双眸在棋局上盯了不到片刻的功夫,眼帘就渐渐无力地垂了下来。我甩了甩脑袋,揉揉眼睛,折腾再折腾,还是抑制不 住地呵欠。转念想想,心道那两人废话多起来也是没完没了的,于是便搁下茶杯,伏在案上眯了一会。
  
  一眯就睡着了。
  
  许久后,昏昏沉沉间,腰间一紧,有人俯身抱起了我。
  
  我挣扎一下,微微睁开了眼,侧过头,睨眼看了看抱着我的人。“回来了?”迷迷糊糊地,我呓语一句,伸手轻轻勾住了他的脖子,垂了脑袋靠在他的肩上。
  
  他拿冰凉的下巴蹭了蹭我的脸颊,默了一会,方低声问道:“怎么不去塌上睡?”
  
  “等你啊。”我无意识地顺口答,把脸贴近了那处冰凉,给他温暖。
  
  他又沉默了,立在原地僵了半天,这才抱着我走至白玉塌,将我放下后,他自己也躺了下来。
  
  我迟疑一下,想了想还是拉过锦被盖在两人身上,头枕着他的胳膊,双手自然而然地环住了他的身子。本以为倒到塌上后睡意便会铺天盖地地袭来,谁料不是。我抬眸望着他俊美坚毅的面庞,看着他半闭半睁的眼底间浅露微闪的寒芒,不由得脑中恍了恍,瞬间清醒过来。
  
  此刻虽有锦被盖着,他的身子还是冷得像块冰。我情不自禁抱紧了他,轻声问道:“怎么了?你和他谈成了麽?”
  
  薄唇微微一勾,他笑着点头:“嗯,虽然很不容易,但总归谈成了。”
  
  “他提了什么条件?”看了那盘棋局,不猜也能知道此次晋穆出兵,仁德大义是名,谋事利害才是真。
  
  无颜笑,目光倏地有些阴寒:“条件?很多。那家伙胃口大得很,也不怕吃得太饱撑死!”
  
  “那你都答应了?”我伸手摸他的脸,说不上什么原因,就是觉得哪里似有些不妥,害得我心底的弦突然抖了抖,有点不放心。
  
  无颜握住了我手,垂眸看我,笑:“我岂能都答应他?自然只能答应在我能忍的极限之内的。”
  
  我眨了眨眼,看着他,心中有疑问,想问又问不出口。
  
  “不关你,只关天下。”他一眼看穿了我心中所虑,也不多说,只轻轻一笑,低下头,将冰凉柔软的唇贴上我的额头。
  
  我笑了笑,放下心,脸稍稍一侧,避开他的吻,埋首窝在他的脖颈间,低声道:“楚国究竟出了什么乱?晋穆为何不趁乱攻楚,反要盯上南边的梁国?”
  
   无颜沉吟不语,指尖缓缓在我发上流连按抚。半响,他才出声慢慢道:“楚有二王,兄长桓因是昔日的刺客,并潜入齐国当了多年的将领,天下人识者甚多,为免 麻烦和猜忌,楚国先王逝世前,命传位掌政的公子桓位在幕后,且令其弟清以王身份示于人前。当日楚丘之上父王无意撞破楚王的真正身份后,一怒之下发兵攻陷楚 丘。而其实那场战争后,桓公,就是那个人……”说到这,他的话语微微一顿,嗓音即刻低沉了下去。而后,陡然就没了声音。
  
  我也不再 说话,尽管死而复生后我一直避免想起,但此刻脑中还是清晰浮现出桓公的模样,那个笑容总是优雅得动人、可眸光总是悲苦一片的人,那个能若无其事地微笑着命 令易容成聂荆的晋穆拿匕首刺我的人……想着想着,我不由得心中轻轻一颤,身子莫名地开始瑟瑟发抖,耳边似乎响起了他温和无谓的笑声,眼前也仿佛看到了他淡 漠清冷的目光。
  
  明明看上去那么亲和无害,做的事、使的手段却让人一想就忍不住颤栗害怕。这样的人,他掌控下的国家还会出现内乱?我有点不敢相信。
  
  无颜发觉了我的异常,抱住我的胳膊忙用力收紧,叹了口气,定声道:“放心,我不会再让他有伤害到你的机会。”
  
  我咬了唇,心中暗道:我害怕不是因为我自己,而是因为你。楚桓再容不得我,底线不过是要了我的命,我死过一次已不再怕,反倒是你,让我担心……
  
  我抬了头,凝眸看向眼前的人。而他也正垂眸瞧着我,凤眸狭长,目色时而清澈如水,时而幽深似潭,殿内光线并不明亮,些许昏暗映入他的眸底,无端端添上几抹让人难看分清的阴影。
  
  
  “你接着说。”我笑着伸指揉开他眉间微微皱起的褶痕。
  
  “父王占楚丘后,发兵攻齐的是凡羽,下命令的是凡羽的父亲,非那人的意思。”
  
  “那人掌政,却不掌兵?”我有些明白了。
  
  无颜点头,眸光微动,似笑非笑:“那人身边无子。有些事只能靠凡羽和冲羽,毕竟他们也是楚国王室的子嗣。”
  
  原来是兵权之争,难怪那人会想方设法借楚丘之议着急逼无颜回楚国,也难怪那个台面上的楚王在五王会议时会用那样嫌恶痛恨的目光看着无颜。我抿了唇,此刻回想起以往的一些事时,所有谜团不思自解,顷刻间恍然大悟。
  
  “可是攻钟城时,是聂荆救走了冲羽。”我转了转眸子,轻声道。
  
  无颜怔了一下,突地出声笑开,眸色忽明忽暗,有些说不出的古怪:“冲羽只是夺权的筹码。聂荆……看来他如今也不能做个纯粹的刺客了,国是谋权,他就算不想,怕也再无法逃开。晋穆此时不攻楚,这便是原因之一。”
  
  “原因之二呢?”
  
   “国乱必伤元气,晋国停下伐楚的谋划,不是仁慈和道义,而只是在等待更加好的时机。楚国这块骨头现在还难啃得很,但两三年后,那就说不定了。尤其 是……”无颜顿了顿,脸上带笑,眸光却凌厉锋锐,“尤其是现在晋穆还完全放手让聂荆去接楚国储君这个烫手的位子。其间心思,不言而喻。”
  
  我愣了愣,喃喃:“君子之道,果然高深。”
  
  无颜笑,哼了哼,冷道:“国强自有远谋,国弱必被算计。非他高深,而是道之常理。齐国若强,今日谋事之人早就非他了。”
  
  我抱住他,声低,话却坚定:“齐国有你,会强大的。”
  
  他闻言默然,良久,才柔声唤道:“丫头……”
  
  “嗯?”眸光一扬,看向他。
  
  见我看他,他却闪开了眼光,看向头顶的软帐:“晋军援齐入境,是放虎狼进来,还是仁义之师,难断。”
  
  我心中一动,蹙了眉:“你怀疑晋穆?”
  
  无颜笑了,长眉一斜,面容风流迷人,眸光却异常地静睿冷静:“既谋天下,齐国也是其一。而且现在的齐国比楚梁任何一国更危虞,他晋穆的心思深沉难测,若晋军入齐后与楚军联手,那我纵有回天之术也乏力。我敢赌,赌天下,但这场赌只能赢,而输不得。”
  
  我想了想,坐直身离开他的怀抱,垂眸望着他:“那你有什么对策?”
  
  无颜依旧不看我,眸光一动,转向一旁。一时无语。
  
  
  半响,他拧了拧眉,长长吐出一口气后,方一字一句道:“晋穆身边得有齐国的人,忠心,聪明,果断,会周旋,最好能影响到他的决断。”
  
  我弯了唇,直直瞅着他,想笑,笑不出,胸口酸酸的,还是哭比较容易。
  
  但我不会哭。
  
  指尖握住他的手,我垂下眸,浅浅笑出声:“无颜,你不要放手。”
  
  他终于回眸瞧我,呆了片刻后突地腾然坐起身,伸了胳膊抱紧我,勒着我的身子死死按向他的胸膛,口中低声道:“傻瓜麽,我自然不会放手。”
  
  “你要记着。”
  
  “嗯,记着。”
  
  听到他的承诺,我深深吸了一口气,猛地抬了双手推开他,心中虽痛,脸上却绽开了笑容:“那好,我去晋穆身边。等退了楚兵后我马上回来。”
  
  他不答,只是被我突如其来的一推闷哼了一声,嘴角一动,唇边竟涌出一缕血丝。
  
  “你怎么了?”我脑中嗡然一响,望着他,手慌无措。
  
  他皱眉笑,手掌揉向自己的胸口,脸色顿时隐透苍白。
  
  我抿了唇,忙捏指按了按他的脉搏,片刻后,我抬头瞅着他,有些哭笑不得:“你和他动手了?”
  
  “比试一下而已,”他满不在乎地挑眉笑,眸色一转,忽地有些得意,“他此刻也好不了多少。受了重伤还要连夜逃出宫城,想来情况比我还要惨些。”
  
  我忍笑,狠狠白了他一眼,心中暗道:这两人既都是懂谋道会算计、心思缜密得不能再缜密的人,怎么有的时候却又总是做这么无聊的事?谈事谈得大动干戈,还偏偏又能谈出个双方都能接受的结果来?着实奇怪,闻所未闻。
  
  想归想,手下却不曾停。自怀中取出一颗药丸喂入无颜口中后,我伸手拉开了他的上衣。
  
  右胸口的肌肤青中泛黑,明显是受人重拍了一掌。
  
  我聚气掌心,对着那处青印缓缓将手按了上去。盏茶的功夫缩回手,我低眸望着那处青色渐褪的地方,呼出一口气,卷袖擦汗,笑道:“好了,再吃两天药就痊愈了。”言罢,伸手将他的衣服穿好,指尖微扬,抹去了他唇角的血丝。
  
  他静静地看着我,眉尖轻拧,目光沉寂,一声也不吭。
  
  “还疼?”
  
  “不觉得。”
  
  “晋穆何时北上?”
  
  “他说明日就动身。”
  
  我低头,问:“他在哪里?”
  
  “金城里的藏珍阁。”
  
  “那我明日就去找他。”
  
  他迟疑一下,答:“好。”
  
  “你等我。”
  
  “好。”
  
  “不许放手。”
  
  “好。”
  
  我轻声笑,一只手伸过来,将我揽住。
  
  
  “对了,”我忽地记起一件事,忍不住仰头盯着他,面色一拉,“下棋的事……”
  
  他抿唇笑了,吻向我深深蹙起的眉间:“等你回来,任打任罚。”
  
  “以后不能再骗我。”我抓住了他的手,语气认真。
  
  他犹豫一会,眸色流转不停,眼底却是难得一见的明澈:“尽量。”
  
  “尽量?”我重复,语带不满。
  
  他笑了笑,挑眸,神采飞扬:“是,尽量。”
  
  我郁闷,却又无话可说。靠着他的肩头安静地想了会儿,思绪一转,我陡然意识到哪里不对:“药儿那丫头不见了?”
  
  无颜脸色倏然暗下,冷声一笑,声凉:“或许你以后再也见不到她了。”
  
  我闻言有些疑惑,却并不吃惊,只开口问道:“她到底是谁派来的?”
  
  无颜转眸看了看我,叹了口气,苦声笑,不答话。
  
  我瞥了他一眼,心中隐隐猜到了几分。
  
  “哈!那个人,果真在乎你在乎得紧。”话中带酸,像是在醋坛子里泡过。
  
  他笑了,抱着我躺下,重新盖好了锦被,挥掌熄灭殿中的灯火后,在黑暗中轻轻说了几个字。
  
  我惊了惊,刹那间什么话也道不出,只知道心中的酸意和难受刹那消无,甚至还涌出蜜一般的甜。
  
  于是便安心靠在他怀中,脸上笑容比任何时候更嫣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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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翌日清晨,天蒙蒙亮。宫城角落的高耸钟楼上敲响了为先王鸣丧的朝鼓,嗡嗡声来回飘掷在寒雾笼罩中的宫阙,惊破了一夜的沉寂。雕檐下的栖鸟被鼓声惊醒,拍翅慌飞,叽喳声乱,旋绕闹腾一番后,方展翅冲向了渐朗的天空。

      时辰尚早,宫人皆未起,宽广的御道上寂寥无人烟,两侧宫灯盏盏相接,烛火微弱,抵不过愈见明亮的晨曦。朱墙壁仞,一伫高耸,重重阴影下,无颜握着我的手,两人静静地缓步走在玉石铺成的大道上,各揣心事。
  
  偶尔抬头瞧向他,却见眼前那人俊面轻寒,眸光直视着前方的迷雾,眼底幽深,一丝近乎孤寡的漠然和冷清充斥着整个眼瞳,带着让人心忧的疼。
  
  “无颜!”我忍不住叫他。
  
  握着我的手指倏地一紧,紧得似要捏碎我的指骨将我的血肉混入他的肌肤中。我痛得倒吸冷气,却依然咬紧了牙,装作若无其事地一笑,侧过脑袋,打量他。
  
  “你不舍得我走?”顽心一起,我抛开了满脑子的离愁,出声揶揄。
  
  他哼了哼,挑了剑眉,眸光一闪,些许被我说中心思的羞恼悄悄钻入那细长漂亮的凤眸。 “那你别走了。”他停下脚步,声音清凉,脸上那似笑非笑的神情让人分不出他此刻的话有几分真几分假。
  
  我抿了唇,扭头看了看近在咫尺的宫门穹顶,笑道:“可你已把我送到这里来了。”
  
  他看着我,不说话,手上的力道在不断地加大,死死地,死死地,拉着我的手不放。
  
  我心中了然,深深看了他一眼后便垂了眼帘,浅笑着将手指自他掌中慢慢抽出,低声道:“我走了。你要等我回来。”
  
  无颜默,宽大的明紫袍袖随着我手指的挣脱而重重落下。
  
  我咬了唇,不敢再抬眸看他,转过身,迅速跑出了宫门。
  
  宫外梧桐树下秦不思牵着白马在等,见我出宫忙迎了上来,躬身将马缰交到我手上,口中叮咛:“公主一切小心。”
  
  “秦总管,帮我照顾好他。”我跃身上马,拉直了缰绳,回头望了一眼那个独自站在御道上紫衣银发的孤单身影。
  
  秦不思乖巧点头,轻笑:“公主放心,奴明白。”
  
  “还有,”我转了转眼眸,想起一事还是有些不放心,索性俯身下去贴着秦不思的耳畔,悄声道,“长庆殿的那些姬妾们,你趁他现在忙得不可□的时候都给散去吧。”
  
  秦不思愣了愣,问道:“散去哪?冷宫?”
  
  “秦总管神通广大,这点小事还问我?”我直了身子,懒懒一哼。
  
  秦不思醒悟过来,脸上笑容陡然间愈见谄媚阿谀,低头,道:“公主放心,奴知道怎么做了。”
  
  我满意点头,装模作样地再嘱咐一句:“当然还是要问问他的。”
  
  秦不思笑,眼睛里尽是聪明圆滑的精明:“依奴看,公子他不会有意见的。”
  
  自然,他敢有意见试试看!我撇撇唇,得意扬眉,挥下马鞭,踏一路冰雪,绝尘直入那层层深重的晨雾。
  
  朝霞均染,迷雾逐渐霰淡,点点消磨后,天地骤亮。
  
  东方,有日初升。
  
  
  半个时辰后,金城藏珍阁的后园,有小厮带着我在气派而又精致的诺大庭院中东转西转,长廊绕绕,游光赏景下白白蹉跎不少时间。
  
  我边走边鄙夷,心中暗道:又不常住,浪费钱财造这么好看的园子作甚么?还说援军齐国是为了求梁国之财,像他这般肆意挥霍,纵使富可敌国,怕也经不起折腾。
  
  正胡乱想着时,小厮突地止步,伸手指着前方的阁楼,笑道:“公子,我家主人就在那阁楼上。那地方下人从来都近不得,所以奴就不领路了,您自己去吧。”
  
  “好,多谢!”我揖手离开。
  
  快步上了阁楼,我略微踟躇,伸了手推开半掩的房门。
  
  满室竹简,一墙字画,几株幽兰在角落里静静开放,室中央有翠玉石桌,桌上放着大大小小的瓷碗数十个,里面盛满了各色各式的点心。墙角有软塌,帷帐勾起,一人横卧。那人身穿着雪色的衫,金色的袍,左手执一卷竹简随意搭在胸前,右手遮目,似沉寐深深。
  
  睡颜安详,只是双颊的肤色有些让人心惊的苍白。
  
  我悄悄蹑脚走近,蹲下身,拿开他手中的竹简,将他的手腕按在指下。
  
  脉搏跳动有力,并无大伤。我想起昨夜无颜的话心中正起疑时,那人却轻轻开了口:“你怎么来了?”
  
  我眼皮一跳,忙放下他的手,笑问:“怎么?你不愿见到我?”
  
  他叹气,右手移开,明亮的眸光看过来时仿佛能瞧得人无所遁形。我面色一红,侧过身,紧紧抿了唇。见我模样发窘,他慢慢笑了,起身下榻,扶着我站起来,柔声:“他叫你来的?”
  
  我点头,抬眸看他,承认:“是。”
  
  晋穆勾唇,悠然笑:“来作甚么?”
  
  我扬手捋了捋鬓角微乱的发丝,若无其事地再次避开他的眼光,脸也不再红,口中缓缓道:“晋国援军入齐,必不熟齐国北方的地形和那些战事所用的防线壁垒,我来带路,以助你们的军队能更迅速自楚军手中夺回齐国北方的城池。”
  
  晋穆收回按在我肩上的手,抚掌,神情间似是相当满意:“如此甚好。”
  
  我扬了眉,笑而不言。
  
  “我今日就北上。”他睨了眼,目光专注。
  
  “我知道,所以一早就来找你。”言罢,我看了看他,迟疑一番,还是克制不住心中的困惑,问道,“无颜说你和他昨日动手都受了重伤,怎地今日见你却没事?”
  
  晋穆挑挑眉毛,故作高深。
  
  我咳嗽一下,正要再问时,门边却传来了一声响亮的高呼:“穆小子!这么早叫老夫起来莫不是昨夜伤着的地方又痛了?还是……”话至一半没了音,而我心中顿时明白过来。
  
  这声音太熟悉。不想也知道来人是谁。
  
  于是我回头,对着门外正懒洋洋伸腰的人微微一笑,唤道:“师父早!”
  
  橙色衣袂衬着朝日金芒,浑身散发着似火般的瑰丽风采,东方莫有些发呆地看着我,清俊妖娆的面庞背着熠熠骄阳,带着一抹别样动人的温暖。“女娃,你怎地会在他房里?”东方莫伸手指指我,再指指晋穆,素日总见放荡不羁的目光有些古怪的暧昧。
  
  我笑了,大大方方地承认:“夷光来找他,自然在他房里了。”答完转转眸子,盯着他看,反问道:“只不过,师父怎会在此?”
  
   “昨晚在宫中捡了个重伤吐血的人,为师本着慈悲心肠送他回来,顺带借住了一晚。”东方莫笑笑,走至我身旁上下看了看,突地扬手,指尖扣住了我的手脉。我 蹙了眉,心中疑惑,奇怪道:“师父为何要为我诊脉?”貌似该诊脉的是在一旁静默不语的晋穆才是。我想了想,眸光瞥向晋穆,却见他正望着我,神色也见茫然不 解。
  
  东方莫不答,手指在我手腕上搭了许久,慢慢地,他敛了眸,眼底颜色流转不停,似在沉思。
  
  “师父?”少见他这般正经的模样,我心中一动,刹那忽觉不妥。
  
  他闻声扔了我的手腕,唇角笑意不见,双眉微拧,俊脸上妖娆散去,而忧色隐现。“女娃最近有没有觉得自己愈来愈贪睡?”
  
  我想起回钟城路上难以抑制的疲倦和昨夜的困顿,心念微闪,笑看向东方莫,讨好:“师父神机妙算,正有这般的情形。”
  
  东方莫点头,伸手自怀里掏出一黄色玉瓶丢入我手中,吩咐道:“以后三日一次,一次吃一粒。瓶里有一百颗药丸,够你吃一年。”
  
  “什么药?”我随手摇了摇。
  
  “让你不再贪睡,不会一睡就醒不了的药。”东方莫答得不耐烦。
  
  “一睡不醒?”我喃喃,似明了,自嘲地笑,“难道我也中了毒?”
  
  东方莫横眼瞅我,奇怪:“无颜那小子没告诉你?”
  
  “告诉我什么?”我紧张,心道莫非他又瞒了我什么事?
  
  东方莫眸光一闪,转过身走去石桌旁,骂道:“真是两个笨蛋!”骂了一句,他随即又住口不说,手指一扬拿起桌上瓷碗里的点心吃个不停。
  
  “好吃!”眨眼后他脸上笑开了花,一脸的回味无穷。
  
  我懵然看着他,无语而默。指尖握紧了手中的玉瓶,想了一会儿,我拔开瓶塞闻了闻,味道清雅幽淡,似那日聂荆带回来的雪莲花香。

      失神盖回瓶塞,心思转了再转,恍惚中,我渐渐明白过来。脸色忽地一白,我伸了手指捏向自己的手腕,按了半天,依然察不出个所以然。

      晋穆在身后握住我的手,笑道:“来这么早必没用膳吧?吃些点心如何?”语毕不待我同意,他已拉着我走至桌边坐下,将点心一碗碗推到我面前。
  
  盛情难却,我伸出手,拿了一块递往唇边,张开口,却不是吃点心,而是问东方莫:“师父,一年后呢,药吃完了怎么办?”
  
  东方莫怒,嚷嚷:“一年的时间为师都不能找出解药的话,那就不是神医,而是庸医了!”
  
  我松口气,愉快地笑:“对阿,师父是神医!”于是咬了咬手中点心,未品尝就认真点头:“嗯,真的很好吃啊。”转眸见晋穆正皱了眉怔然看着我,我笑了,垂手挑了一块点心喂入他口中,侧眸,问他:“我们什么时候动身?”
  
  他费力地吞下点心,呛了呛,方道:“一个时辰后。”
  
  “好。……不过我要写封信给无颜,你能派人帮我送去麽?”
  
  东方莫插嘴:“刚离开就写信,会不会太……”
  
  我瞪眼过去,他识趣住嘴,埋首点心堆里,一脸馋样。
  
  晋穆放开了我的手,不动声色,笑:“当然可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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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至帝丘

     金城三面皆环敌,要去晋国,需得经由水路北上。一叶轻舟,过泗水到曲阜,绕济水至古卫地,一路未歇,昼夜兼程,七日后的傍晚时分方到了晋军驻守的帝丘。
  
  帝丘名丘,境内自有入云高山,城小,但因此处自古就是兵家必争的关中要地,所以晋有重兵把手,坚壁固垒,左涧右瀍,端的是有来无回的险城要塞。
  
  一至帝丘,晋穆未带我入城,而是直接去了夜览为帅的晋军大营。
  
   此次援军兵力有二十万众,营帐遍野倾扎,明黄的旗帜飞扬满目。远望去,四周原野的空地上有无数的黑甲士卒正整兵列队,排阵时,震天的呼喝声中,锁甲相击 铿然,长槊挥舞风起。人虽众,但将军令箭轻移时,万人动作齐齐,忽如大山崩倒,忽如浪涛横卷,弯刀锋冷,骏马长鸣,威若气吞九州不可阻,势胜风行万里难以 挡。
  
  常居漠北与胡人为敌的晋师,此番一旦入中原,必成虎狼。无颜的估料和猜忌都没有错。行近烽火高台,我不由得抿唇笑笑,转眸看晋穆,叹道:“难怪晋人称你做神,如此军队,天下罕见。”
  
   晋穆戴着鬼面,我看不见他脸上的神情,只知他侧眸看我时,明亮若星的眸中闪烁的不再是和煦温暖的笑意,而是沉稳刚毅的冷静和骄傲,偶尔,几瞬寒芒自他眸 底掠过,一双眼瞳即刻犀利桀骜似塞上苍鹰。“你觉得我的军队和凡羽横行中原的铁骑相比,孰强孰弱?”他开了口,话语低沉有力,但好歹含了些笑声。
  
  我想也未想,答:“不能比。”
  
  “哦?”
  
  “且不论军队的战斗力如何,统帅之才不能同日而语。”
  
  晋穆笑出声,再问:“那与豫侯手下的玄甲军比,谁更胜一筹?”
  
  我闻言勾了唇,横眸瞥他,微微冷了语气:“公子穆的意思是要找机会和齐军较量一番?”
  
  鬼面下眸光轻动,他定睛看了我一会儿,忽地收回眼光,笑道:“不过随口问问而已,不必如此紧张。”
  
  我也笑,放柔了声音:“不会有那一天的。如果你要与齐为敌,我会先杀了你。”柔声出狠话,个中人自知其滋味。
  
  晋穆眼神倏地一僵,后骤寒,复而又笑意充盈,仿若浑然无事。他回眸瞧了瞧我,摇摇头,叹气:“想杀人还要告诉对方?是太残忍还是想要正大光明的君子手段?”
  
  我凝了眸,笑道:“与君子谋事,不该用君子手段麽?”
  
  晋穆挑眸瞅着我,忽地沉默了。
  
  “他教你的?”半天后蓦地开口,语气明显不善。
  
  名未指,但言及谁彼此心知肚明。我拧眉,眼眸一转,奇怪了:“这还要他教?”
  
  他似也觉得自己多虑了,目光一亮,有清澈如秋泓的笑意在眼中缓缓浮现。“你不会杀我的。”片刻后他断言,字字坚定。
  
  我扬眉,笑而不答,心中却暗讨:还是不要太自信的好,对我而言齐国胜过所有,你虽救过我,但若真要威胁到齐国,我必然会起杀机,到时候万难也不是难,千险也不算险。杀了你,情义是难报,彼时就算要我自刎还恩又何妨?
  
  想到这,我不禁轻轻叹了一声。
  
  晋穆回头,看着我,眸间微微一闪,也不做声。

     北国冬寒,此刻更是黄昏时分的高山上,薄雾渐渐弥漫,些许迷了双眼。营地篝火燃起,红光耀天,染得半边霞彩停留在了谧蓝天际,彤色久久不堕。战鼓声突然隆隆敲响,细听听,却是命士兵们散阵回营的令号。
  
  我和晋穆纵马驰过营前哨岗,诸人见穆侯金令皆不敢拦,任两马疾驰直抵中军帅帐。中军的将士大都识得晋穆,见他们的侯爷回来自是欢呼声起,忙自四面八方奔来嘘寒问暖,将晋穆围在了人潮中央。
  
  我策马避至一旁,静静地望着被众人簇拥的晋穆,微笑不已。
  
  少时也不知晋穆说了什么话,但见诸人肃然,顷刻间便有规有矩地依次退下去,回到了各自职守的地方。脚下虽离开,但众人的目光依然注视在晋穆身上。将士们面庞发亮,眼神透光,敬仰信奉的模样如同正望着一个无所不能的天神。

     此时帐中除了我和他外别无他人,一面玉色的云母大屏风将里外帐隔开来。我去里帐换下了沾满风尘的衣裳,用清水擦了擦脸,刚要出去时,外面突然传来一阵明亮 清冽的笑语声。有人不经通传便直入帅帐,而且正用熟捻玩笑的语气问晋穆:“你倒回来得快!怎样,此行和金城那只狐狸谈得如何?亏大还是亏少?”
  
  晋穆沉吟,忍不住咳嗽:“怎么我就一定是亏?”
  
  那人不说话了,笑声却依旧。
  
  我探了脑袋看了看屏风外,只见身着墨青色锦袍便服的夜览正坐在晋穆对面,眉梢眼底皆含笑,琉璃般清浅的眸子带着似水横空的明澈。晋穆望着他,指尖轻轻摩撮在掌中茶杯的边缘,吐出口气,方慢慢道:“我承诺了他,十日内出兵,如今已过了七天了。”
  
  夜览挑眉,身子一斜靠向椅背,问得直接:“条件呢?”
  
  晋穆轻笑,眸底看似清朗一片,漫不经心地答:“我助他退楚兵,他予我倾国之财。日后他若与夏谋梁,我不插手;日后我若谋楚,他也不能管。”
  
  夜览低头盘算了一下,皱眉:“就这么多?”
  
  “怎么?嫌少?”晋穆眸光闪了闪,语音一顿,欲言又止。片刻后他放下茶杯,眼眸微微一瞥看向我藏身的屏风处,出声道:“夷光,换好衣服便出来见见你的老朋友吧……不,是你的意哥哥,对不对?”言罢他笑,视线重新落回夜览的身上。
  
  意哥哥?我面颊一烧,心道这儿时玩笑的称呼他是如何知晓的?转念一想又明白了,记得在临淄初见晋穆时,那时便已见识到夜览总爱拿我的丑事宣扬天下的“癖好”。
  
  夜览听后脸色也好不到哪里去,他翻眼白了白晋穆,然后目光一转,笑看着我自里帐闪身而出,嘴角勾起,淡漠如远山的清俊容颜间微有暖意。
  
  “夜驸马。”我唤过他,抿唇想了想,还是走去晋穆身边坐下。
  
  夜览恍然点头,笑看向晋穆,叹服道:“方才我进帐时便听外面将军们嚷嚷说侯爷带了个貌美得不象话的男子回来,我还当是哪个,想不到竟是夷光!你厉害!看来此行不仅不亏,还赚到了!”
  
  晋穆眸子轻轻一睨,瞅着我,叹气。
  
  我当作没听见,只侧眸朝夜览笑,明知故问,也较真:“方才夜驸马说谁是金城那只狐狸?”
  
  夜览目色一动,忍笑,改口:“看来穆还是亏了。”
  
  晋穆与我同默,半天,我咬了牙恨恨道:“你是商人麽?就你会算帐!”
  
  夜览容色一松,忽地望着我和晋穆大笑起来,笑声明朗响亮,带着说不出的戏谑得意。
  
  噼啪,两个茶杯同时向他飞过去。
  
  “闭嘴!”
  
  忍无可忍的怒声后,笑声顿歇。某人郁闷地伸指弹了弹衣袖,甩落无数晶莹水珠的刹那间,帐中有茶香四起,味道馥鼻浓郁,其中别含一抹畅快的清爽。
  
  他笑不出了,我和晋穆倒是同时笑开。
  
  晋穆跃马而下,将马缰交到亲军侍卫手里后,朝我笑道:“过来。”
  
   瞬间万道眼光都骤然投到我身上来。虽说我是齐国公主,自幼早在不同的场合被各式各样的目光关注惯了,而且也曾在军中指挥过千军万马,但此刻乍逢这成千上 百的晋军用含着这般灼热温度的眼光打量自己时,我心底不由得还是一阵心虚,似怯似颤,浑身都感觉有火在烧一般,十分地不自在。
  
  晋穆的军队和无颜的军队不一样,晋兵对晋穆有的不仅是崇拜,还有自心底产生的熟络和欢喜;而齐兵对无颜是既敬又怕,爱他如神祗尊崇,但也惧他如神祗畏缩,隔千里之远,只敢遥遥仰望,却从不敢近身接触一番。
  
  我迟疑一会,没办法只得硬着头皮在众人的注目下驱马上前,跳下马背,随在晋穆身后,走入被侍卫撩起帐帘的中军行辕。
  
  帐落。让人煎熬的目光全被挡在外间,如芒针在刺的后背陡然一阵舒坦,我忍不住直了直腰,长长呼出一口气,抬手擦去额角细密的汗。
  
  晋穆不满,横眸:“有这么难忍?”
  
  我讪讪垂手,走去一旁的椅中坐下,饮了口茶,方故作淡定,答他:“是啊。有点不习惯。”
  
  晋穆笑,突然不在意了:“放心,慢慢会习惯的。”
  
  慢慢?习惯?才不要。我一想起帐外那千万双眼睛炯炯注视的热情,不禁懊恼地耷了耷脑袋,咬了唇不说话。
  
  耳旁一阵沉寂,后传来晋穆无可奈何的叹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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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9-07-10 22:52操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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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少顷。
  
  有亲兵侍卫入帐盏灯,并将晚膳一并送入帐内。酒菜摆好后,那侍卫依然一声不吭地立在一旁迟迟不退,眼帘虽低垂,闪闪缩缩的眸光却自眼皮底下不断地偷偷瞄向我,偶一与我视线接触时,又立即避开。
  
  我蹙了蹙眉,面色微寒,手指捏紧了面前的酒杯。
  
  晋穆也觉得奇怪,斜眸看那侍卫,问话时嗓音低沉,不怒而威:“你还有事要禀?”
  
  那侍卫抬眸,看了看我,再看看晋穆,神色有些期艾踌躇,但想想还是揖手上前请示:“敢问侯爷,是否要再搭一军帐?”
  
  “何用?”
  
  侍卫迟疑,看着我:“难道这位公子今夜不歇在营里?”
  
  晋穆笑:“你管得倒多?”
  
  侍卫怔,醒悟过来后忙唬得垂下头,连声称不敢。
  
  原来是为了这事,我笑了笑,朝那侍卫道:“那就麻烦你了,搭个军帐吧。”
  
  侍卫抬眼望了望我,正待点头离去时,晋穆却开口否决,定声道:“不用再搭什么营帐,她就住中军行辕。”
  
  侍卫愣住,脸色隐隐发绿,更加飘忽的眼光不断飞转在我和晋穆的身上。
  
  夜览在一边轻声笑,神情快活得似在观赏一出难得的好戏。
  
  我面色一红,赶紧吩咐那侍卫:“不妥,还是麻烦这位兄弟给搭个军帐,我……”
  
   “我是晋国的穆侯,这是我的军队,他是我的兵,你凭什么命令他?”晋穆低声笑,不慌不忙地打断我的话,堵得我开不了口后,他这才若无其事地瞥眼扫过那已 局促得不知如何是好的侍卫,话语看似温和,然厉色隐含,“这里没你什么事了,你可以出去了。记着,除了夜驸马外,以后任何人没传唤不得再擅自入帐。妄闯一 步者,杀!”
  
  “是!”侍卫擦汗,身形一闪,恨不能用轻功以最快的速度蹿出去。
  
  见帐里没其他人后,晋穆扬手摘了脸上的面具,执了酒壶将我手里的酒杯斟满酒,笑道:“连日赶路,都不曾停下来让你好好用过膳,今晚这顿算补偿。”
  
  我犹在刚才的事中恍不过神来,任由他倒了酒后,这才想起问他:“我歇在帅帐不太好吧?”
  
  晋穆放下酒壶,看着我,声色不动:“有何不妥?”
  
  我低了头,脑中闪过刚才那个侍卫脸上的古怪神色,不禁有些窘迫:“你不怕你手下亲军会乱想?”
  
  夜览接话,不满意我的表达:“看刚才那侍卫的脸色,事实上他们已经开始乱想了。”
  
  晋穆笑了,问:“两个男人住一起有什么可乱想的?”
  
  夜览勾唇,瞅瞅我,再瞅瞅晋穆,眸色幽幽不见底,一副高深的模样:“你自己手下的人你却不了解,很明显他们都已被你调教得很聪明,一眼看出了这个美貌绝色的男子是女扮男装的红颜。”
  
  晋穆哼,觉得莫名:“那不是更加自然?顺理成章的事,他们乱想什么?”
  
  夜览噎了噎,瞪眼:“你真强!”
  
  晋穆扬眉,得意了,反问:“你才知道?”
  
  夜览石化,笑容僵在唇边。
  
  
  我叹口气,一时既觉哭笑不得,又觉无话可说,便仰头喝下杯中的酒。谁知此酒劲烈,一杯入喉,仿若火一般沉入肺腑,不断噬咬烧灼着我心底那根紧张无措的弦。
  
  晋穆凝眸看我,夺过我手中的杯子,慢悠悠道:“一杯就够了。多吃菜。”
  
  我垂眸看了看桌上的菜肴,发现盘中所盛尽是北国的食物,思绪滞了滞,一时脑中不知怎地就突然想起当日和无颜一路北上时马车里他对我说若我嫁晋国、他必送八个厨子的戏言。眸眶忽地一湿,我悄悄吸了口气,拿起筷子逼着自己硬吞下几口。
  
  “好吃。”我笑了笑,侧过脑袋看默然不语、正望着我若有所思的晋穆。
  
  夜览拿手指有节奏地敲着桌子,微微一笑,自在一旁喝酒。
  
  晋穆放下筷子,只喝酒,一杯接一杯,却不再说话。
  
  半响,我看不下去,也伸手夺过他手里的酒杯,笑道:“不能再喝了。你不是说过晚上要和将军们议事?”
  
  晋穆抿唇,起身随手拿了面具覆在脸上,笑道:“你先睡。我答应了豫侯十日出兵,如今还剩三日,要安排的事情比较多,今夜就不回来了。”
  
  我也忙站起来,听闻他晚上不回这里,一时心中也不知是什么心情,紧张虽消无,但愧疚又起。“那……不要我也去吗?齐国的地形我比较熟,许能给些建议。”
  
  他笑着伸手抚摸我的发,眸光怜惜,语音轻柔:“累了一路没睡好,今晚你好好休息。关于齐国的山川地势,明日再说也不迟。”
  
  我点头,面色烧红,不知是酒后的反应还是抵不住他这般的温柔。脚步一退,身子微微一缩,躲开他的碰触后,我松口气,笑看向他:“你也别太累。”
  
  “他从来就没有不累过。”夜览插嘴,声音冰冰凉,听入耳中时仿佛能直钻人心消除心底那抹烫得会让人疼痛的炙热。
  
  晋穆横了他一眼,衣袂拂动,转身出了营帐。
  
  我垂眸看了看依然坐着不动的夜览,奇道:“你不去议事?”
  
  “当然要去,”口中话如此,夜览却还是一点也不着急地瞧着我笑,话锋转开,突然问道,“我之前说得没错吧?”
  
  “什么?”我皱眉,心道,喂,驸马你思维太跳跃,我跟不上。
  
  “我曾经保证过的,你在见到穆真正的容貌后,定会觉得周围一切都会变得更美。”夜览叹气,放下手中的酒杯,耐心提醒我。
  
  我抿紧了唇,目光微动,不答话。
  
  夜览这次却着急了,忽道:“那家伙有什么好?”
  
  “谁?”真的醉了,我居然没反应过来。
  
  “那狐狸!”
  
  我闻言将手中的酒杯扔向他,急恼:“不许再这么叫他!”
  
  夜览扬手接过酒杯,笑了笑,眸光一转,蓦然又自点头,感叹:“其实无颜也好。都说天下有五公子,我自愧不如他们两人,凡羽有勇无谋是为下等,湑君谋而无道是为次流。天下风华,日月之辉,当真尽被他二人夺去了!”
  
  我愣了愣,随即撇唇,上前一把拉起他便往外推:“废话这么多干什么?快去议事!”这人一定是和妍女待久了,几月不见,磨人唠叨的本领堪称进展神速。人说夫唱妇随,我看是夫随妇唱!
  
  夜览一边往外走,一边回头笑:“你莫怀疑穆留你在中军行辕的意图,这里四周皆是他的亲军在守卫,比世上任何地方都要安全百倍。要知道经过楚丘那件事后,他担心你的安危已担心得近乎杯弓蛇影的错乱了!”
  
  我怔住,夜览却眨眨眼,若无其事地抬手撩起帘帐,离开。
  
  
  是夜辗转反侧。帐外士兵巡逻的步伐声岿然有力,远方哨兵的笛鸣声起起落落,即使我闭了眼,心绪却还是随着帐外随意一丝细微的绕耳声响而乱个不停。一路风尘,身体早已疲惫,脑间也困乏不堪,但偏偏就是睡不着。
  
  一时仿佛是在想夜览的话,一时又仿佛什么都不想,耳边唯回荡着那人在临行前夜轻轻道出的那句话。
  
  “纵若天下倾歌,亦不及你我携手。”
  
  我突然笑了笑,收回所有的胡思乱想,心中烦乱陡然不见,片刻后便定神睡去。
  
  纵若天下倾歌,亦不及你我携手……
  
  他说的,不会放手。
  
  于是睡中犹不忘弯唇,一觉梦好。


      醒来,帐外天已亮。
  
  眸虽睁开,满目仍惺忪。朦胧中依稀闻到枕边传来的淡淡幽香,我转眸,意外地看到塌侧花瓶中斜插着几株白梅。雪瓣淡黄蕊,叶叶凝露,风神脱俗。
  
  他回来过?
  
  脑中念光一闪,我正待坐起时,手边碰到了一抹柔软。低眸,只见一件崭新的银貂绒裘被我按在指下,旁有卷帛,我捏指拿起,眸光匆匆扫过。
  
  “我去帝丘城办事,午后回来。北国天冷,换裘衣御寒。山间白梅开得正好,随便折了几枝,你替我养着。”字迹隽永遒劲,好看得让人生羡。
  
  这帛书不想也知是谁留下的,我微微失神,一瞬间恍惚忘记了昨夜做过什么梦。
  
  
  洗漱后,绾发拢了高髻,束上紫带。我坐在塌边想了半天,终还是脱下了身上衣裳,换上那件银貂裘。裘衣轻软绵柔,银色的绒毛蹭在颈边,很是温暖。
  
  拿清水灌入花瓶,信手摆弄了一下那几枝白梅,我抿抿唇,认真端详片刻,踱步走出里帐。
  
  外帐的桌上摆有各色点心,另有暖炉热着瓷壶,壶嘴热雾绕腾,满帐皆弥散着鲜灵甘纯的茶香。我心中说不出地一暖,忍不住微微一笑,前去桌边喝了杯热茶,吃了几口点心,而后转眸仔细打量了一下中军行辕的布置。
  
  昨晚太累,脑子也乱,并不曾来得及看看晋穆的行辕是何模样。如今趁他未回,我倒是可以借机好好观摩一下,看看这个统领着凶悍天下晋师的穆侯营帐该是如何的与众不同。
  
   帐侧是大幅地图,图绘五国。环帐将军椅若干,中有令案、帅座,案上有如山竹简,成堆的锦帛,案侧放着元帅所有的帅印和金箭。我揉揉眉,心道:他倒放心, 竟把这帅印和令箭就这么放在这里,也不怕被人偷去。后转念一想,这帐外侍卫环绕,能入此帐的不过只有他和夜览,然后,还有我。他的放心与不放心,到头来不 过是只对我而言。
  
  我咬了唇,垂眸思了再思,还是忍住想要去书案旁看看那些卷帛的冲动,转身,掀开帘帐走出了行辕。
  
  帐外阳光正好,苍穹寥廓,天宇蓝得澄澈,万里不见云飞。中军将士们此时正在排阵操练,呼喝声中,冬风止而暖色生。北国男子的面庞素来豪气粗犷,麦色的肌肤映在熠然的阳光下,那生硬刚毅的五官仿佛是自刀劈斧削下磨砺而出,有朝气,亦有令人不战而骇的锋锐肃杀的勇猛。
  
  我叹口气,收了眼光,正要离开时,却被帐旁守候的侍卫横臂拦住。
  
  “公子想要去哪?”那侍卫见我横眸过去,忙低了脑袋,恭声问出。
  
  我憋住气,笑:“这个你也要管?”
  
  侍卫抬头,虽神色有些不安,但仍坚持道:“侯爷有命让属下等保护公子的安全,所以……公子还是不要离开行辕的好。帝丘位在晋楚交界,这里来往的人三教九流复杂得很,公子还是待在帐中比较稳妥。”
  
  “意思是我除了行辕外,哪都去不得?”我心念一动,面色寒了寒,声音也冷下来。
  
  那侍卫点头,红着脸,定声:“是!”
  
  我弯唇,侧了眸,笑意柔和:“如果我偏要出去呢?”
  
  侍卫看着我,怔了怔,眸色忽地莫名一慌,垂了眼睛不敢再看我,口中念道:“请公子不要让属下为难。”
  
  “就去山坡上看看,走走,也不行?”
  
  “不行!”侍卫一口拒绝,想想又补充了句,“山坡那里贼人出没尤其多。而且我军现在驻扎这里,楚军派来的细作层出不穷。公子还是回帐吧!”
  
  “你!”我恨声,心中虽恼火,但也知他不过就是听人命令、作不得主的侍卫。于是只得咬咬牙压下不快,甩袖回头时,脸上看似依然笑得恣意无谓,心中却一阵阵地寒,默道:晋穆啊晋穆,你莫不是想把我当作了笼中的金丝雀?只能让你看着,陪在你身边,却再也没了自由?
  
  我吸口气,唇角笑意渐渐发凉。
  
  “等等!”身后有人喊住我,笑声清徐,是夜览。
  
  我停住,转身看着他,撇唇,没好气:“怎么?”
  
  夜览笑,上前拉着我便往外走:“要出去走走是麽?我带你去。”
  
  侍卫看着着急,身子一闪又要挡:“驸马!”
  
  夜览不语,笑看着他时,眸间微微一暗,神色淡而漠然。
  
  侍卫噤声垂头,退至一旁,任由夜览拉着我走出了行辕之外。
  
  
  片刻后,山间。夜览带我来的地方是一处斜坡,站在高处刚好能看到自山下入军营的那条唯一的路。脚下是处空地,四周枯草芥芥,荒芜萧条的景象中,偏偏有几株粉色的樱草盛放嫣然。
  
  我坐在大石上,抬头看天,笑道:“果然还是帐外的空气舒爽,帐外的天空也格外地宽广。”
  
  夜览笑,不说话。
  
  我低头看了看静静站在石边的他,心中一动,装作不在意地轻声问道:“你们昨夜议事到很晚?”
  
  夜览点头,答话时清俊的容颜间隐起倦色:“至卯时方歇。”
  
  “事情都安排好了?”
  
  “差不多。穆下了命令,明早巳时时分便会集兵挥师南下。”
  
  “走水路?”
  
  “不,绕道楚丘,先至曲阜、城濮。而后自西往东,自北向南。”
  
  我抿了唇,沉吟一番方道:“楚丘有重兵,他们总不会眼睁睁地看着你们借道南下,去对抗他们的军队吧?”
  
  夜览凝了眸,抬头看我:“所以说明晚将有恶战。”
  
  我想了想,突然有点不放心:“晋穆他昨夜一夜没睡,今天又去帝丘城办事,如果明天又要进兵南下,想来今晚还得和诸位将军商量一宿的作战计划吧……那,他不是连休息的时间也没有了?”
  
  夜览扬眉,不答反问,道:“你开始关心他了?”
  
  我面色一红,忙摇头,眸光瞥过一旁,硬是毫不在乎的模样:“没有!我只是担心战事而已,明晚将是你们援军助齐的第一战,能胜,不能败,否则士气一定会受影响。”
  
  见我说得正经,夜览忍笑,伸手拍拍我的肩膀,故作宽慰的神色:“你放心,穆打战从未败过。”
  
  我挑挑眉,咬住唇,不做声。
  
  
  两人相顾无言,沉默半天,夜览双眸一睨,看着我,忽道:“这帝丘你来过吧?”
  
  我怔然,眸光动了动,神色一黯,依然不语。
  
  “八年前的九月初秋,夏齐两国君王应晋国襄公之邀带各国的公子来帝丘狩猎,夷光你那时有没有跟随庄公来此?”夜览不放弃,继续问。
  
  我垂眸笑了笑,跳下大石,拍拍手掌,道:“怎么,意公子,你要找人回忆往事了?”
  
  夜览低声笑,眸色清冷,光华淡淡:“你当时是扮作无苏的小伴读吧?和今天一样,也是装着一身银色衣裳,对不对?”
  
  我弯了弯唇角,却笑不出来:“你怎么知道?”
  
  夜览叹气,眼角瞅着东面高山上的一处地方,他用手指了指,笑道:“那处悬崖你还记得麽?”
  
  我面色陡然一白,转过头,不敢看他指的方向:“不记得,不记得,都不记得了!你不要再问了!”
  
  夜览笑着用手按了按我的肩,清冽的声音微含暖意:“其实我也不记得了,记得那件事的,是穆。”
  
  “他?”我惊了惊,回眸瞪眼望着夜览,结舌,“他……他那个时候也在?”
  
  夜览莞尔,勾了唇:“他是晋国的公子。那次三国相聚既是晋为东主国,他怎能不在?”
  
  “他那时就认识我?”我恍了恍神,心中骤然一阵慌乱。
  
  夜览不置可否,只问道:“如果不认识你,他还记得你穿什么颜色的衣裳?”
  
  我惘然,突地一个失神,脑中念光一闪,开始意识到什么:“这么说,那次我自悬崖掉下去时,他也在那里?”
  
  夜览笑,柔声问:“你说呢?”
  
   我愣住,摇摇头,茫然呢喃:“我不知道。我那时谁也不认得,那日众公子射猎时,王叔也许了我偷偷骑马跟来。我只记得那日悬崖上有只小鹿,有人要射它,我 不忍心便扑过去救。后来见那箭要射向我,我为了躲开,就跌下悬崖了。崖下有深潭……那时……那时湑君也被王叔带来狩猎,他跟在我身旁,是他跳下来救了 我……”说到这,我蓦地一蹙眉,眸光一亮,看向夜览,“莫非,那只射向我的箭来自晋穆?”
  
  夜览呆了呆,陡地神色一变,拿手敲上我的脑袋,详怒道:“亏你想的出来!那日拿箭射你的是梁国来晋的质子,汶君。”
  
  我恍然,明白过来,悻悻道:“原来我的仇人是他!怎么后来没人告诉我?”
  
  夜览双眉一斜,冷淡:“因为大家都以为是湑君救了你。都是梁国的公子,一个伤,一个救,况且你除了发烧病了两日外,大人们都以为没什么好追究的。其实不是没人告诉你,而是听说是你自己醒过来后,什么都不问,只知整天和湑君玩在了一处,亲昵得很!”
  
  这话的语气有点不对,似不屑,又似抱不平。
  
  我侧眸,赧然一笑,虽是前尘往事,却也不好意思:“那日是湑君救了我啊,我感激他不应该麽?”
  
  “你怎就认定是他救了你?”夜览掀眉,有些莫名其妙的恼火。
  
  “那日掉入深潭后,救我的人穿白色的衣服。”
  
  夜览噎了一下,瞪眼:“就一件白衣服,你就认定了是他?”
  
  “我被他救上岸后,朦胧中有人在吹笛。笛声好听极了,像是天籁仙乐。”
  
  “那个时候他的笛声好听?”夜览揉眉,脸色突然有些古怪,想了半天,他忽然点点头,肯定道,“你那时太小,不会欣赏。”
  
  我拧了眉,冷冷看着他。
  
  夜览收拾一下神色,咳了咳嗓子,再问我:“就凭那笛声,你认定是湑君?”
  
  “爰姑说她找到我时,看到那个陪在我身边的人是湑君。”
  
  夜览笑,忽地沉默了,也不再问,而是看着山下。
  
  我抬了眸,盯着他,奇怪:“你问来问去,莫不是要告诉我当日救我的人不是湑君?”
  
  夜览点头:“的确不是他。”
  
  我狐疑,眸光微动:“那是谁?”
  
  夜览轻轻一笑,扬袖伸出手指,指着山下:“是他!”
  
  我顺着他指的方向回眸望去,但见远处烟尘四起,有数十匹骏马奔驰,铁蹄踏翻,威风凛凛中煞气十足。而那纵马驰在最前面的,是一袭黑袍寡然,长发飞扬的鬼面人。
  
  我愣了愣,嗫嚅:“你开什么玩笑?”
  
  夜览默,半天后才答:“这不是玩笑。当年救你的,确实是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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匈奴公主
  
  八年前的事说来久远,而与湑君的一切我也在这三年里努力忘却,只是无论我如何努力,唯独对那个白衣轻裳的少年初始心动的感觉和缘由却是怎样也抹灭不了地深深映在脑中。
  
  湑君十年前来齐,明德殿上的匆匆一瞥,我能记得的只有那个苍白瘦弱、神情怯而慌张的模糊影子。那时的我,在王叔和诸位兄长的宠爱下骄傲昂头,纵使展颜对那个来齐的梁国质子微笑,也不过是大国之尊仪、公主之礼节,是习惯,也或是怜悯和同情,而非本能的欢喜。
  
  一开始的接触,不过是迷雾中的花,我远远望了一眼,却什么都没看清,于是回头即忘。
  
  后来王叔命他搬来东宫之侧的芜兰殿,伺候我的小宫女对之神往,念叨说远到的梁国公子白衣俊雅,且善吹一手好笛。我笑了,不满她的说辞:“他再俊雅,可比得过我那二哥?”
  
  听我提及无颜,小宫女不再神往,而是羞涩了,头一低,娇俏的脸蛋顿时红起来,小声倾诉道:“湑君公子自然不比无颜公子……无颜公子,他是奴婢见过的最好看的人。”
  
  我抿唇,扬了眉,依旧不满:“夷光若是男儿,定会比二哥还好看。”
  
  小宫女莞尔,扬手继续帮我梳发,笑道:“公主这样也很好看,和无颜公子一样好看!”
  
  我甩甩头,不让她梳发,自己在发尾胡乱系了根明紫彩带,转身便去长庆殿找无颜。谁知到长庆殿门口时,殿里传来一缕飘扬悦耳的笛声,笛声清幽动人,仿佛是自九霄上缥缈下凡尘的仙乐,举世莫能及。
  
  我站在殿外呆了片刻,这才知天下人所言“执宋玉笛者、必吹王者乐”的话所言非虚。走了一步入殿,紫衣无颜,绛纱夷姜,淡黄长袍的无苏各坐一侧,或闲暇敛眸,或出神怔然,皆正仔细聆听着窗前那雪衣身影横吹长笛。
  
  我抚掌笑出声,道:“湑君公子好笛声!”
  
  众人恍过神,侧目朝我看来时,站在窗旁的白衣少年对着我微微弯下了腰:“湑君见过夷光公主。”
  
  我挥了衣袖负手身后,朝他笑:“湑君能不能教夷光吹笛,夷光喜欢你的笛声。”
  
  一抹淡淡的红霞飞上少年苍白的面庞,他笑了,颔首温柔,轻声:“湑君之幸,自然愿教。”
  
  我得意,正待靠近他时,身后一只手却拉住我,将我一下拽过去。无颜按着我在他身边坐下,凤眸一睨,望着我笑:“你要学吹笛?免了吧?”
  
  “为何?”我有些恼地扳开了他扣紧在我腕上的手指。
  
  无颜挑挑眉,目色一离,似不屑:“宫商角徽羽,前段时间你学琴不过学了个四不象,如今又学笛?难见天赋!”
  
  我咬唇,抬手便揍他,闹:“我偏要学吹笛,学会了偏要吹给你听!”
  
  无颜皱眉,握住我的手,苦恼的模样:“饶了我吧?好乐娱人,陋乐伤人,若将来学笛如你琴声那般难听……残害人耳朵不是?”
  
  我瞪圆了眼。
  
  湑君在一旁笑,不慌不忙地道出声:“公主聪慧,湑君定将一身笛艺教给公主。”
  
  我转眸看他,嘻嘻笑:“你真会说话。”
  
  无颜咳了咳嗓子,松开我的手将我推开,闭了眼躺至身后的长塌上,神色懒懒,口中呢喃道:“去学吧,去学吧,学会了再回来吹给我听!自然,我估计没个三五年你是不会吹给我听的,对不对?嗯?”
  
  三五年?我有那么笨?我气恼,转身问湑君,谦容有礼:“湑君公子,可否借笛一用?”
  
  湑君怔了怔,而后面色一松,欣然将宋玉笛双手递来。
  
  我执了笛,扬袖稍稍擦过笛孔,凑至唇边后,靠近无颜的耳朵呜呜咽咽狠狠吹了一通。
  
  无颜捂耳,绝美的容颜间神色痛苦不堪,他睁眸横了我一眼后,忙挪了身子直往塌里躲,口中喊道:“你饶了我吧!”
  
  偏吹给你听!我拿下笛子吸口气,然后继续吹。
  
  无苏受不了扔了手中的茶杯,起身敷衍道:“父王那边还有事找我。先走一步!”言罢衣袂转,淡黄裳迅速逃离长庆殿。
  
  我用眼角余光瞥了瞥,得意笑,接着吹。
  
  一边一直安静不语的夷姜忍了再忍,还是忍不住柔声唤我:“夷光,听说太掖池的莲花开了。”
  
  我闻言立即放下笛子,回眸看夷姜,不信:“阿姐骗人,昨日去看还是花苞。”
  
  “前夜风雨,今天骄阳好,一池荷花当真开了!”夷姜努力笑,面容妍雅,神情淡定自如,不似在说谎。
  
  我想了想,还是将宋玉笛塞回湑君手中,回头拉起无颜便往外走:“陪我去赏荷,好不好?”
  
  “你都拉着我走了,还问好不好?”无颜气未消,俊脸一拉,眸色倦怠。
  
  “那你不要去了!”丢开他的手,踢他一脚。
  
  他却笑得灿烂,忙伸手牵住我的手指,神采飞扬:“走吧。对了,我学会了轻功,你要不要试试?”
  
  我狐疑,看他:“怎么试?”
  
  他笑着弯腰抱住我,道:“别眨眼。”
  
  我听了,眸子一转,非得眨眨眼。
  
  眨眼后,身子已翩飞而去,刹那到了太掖池,轻风送暖中,无颜抱着我停在了池中央的大石上。
  
  四周碧叶稠稠,一池花开浪漫。我跳起身揽住无颜的脖子,欢喜:“二哥,这个好玩,我也要学!”
  
  无颜费力地扯下我的双手,挑眉,狭长的眸子微微一眯,目色清朗明澈,些许掺杂着一丝犹豫。半天,他道:“我可以教你,不过你不能和别人说。”
  
  “好!”我笑着拍他的胸膛,义气,“我绝不说出去!”
  
  “也不许随意展露!”
  
  “知道!”再拍他的胸膛,重重的一下。
  
  他闭了眼,手伸去胸口揉了揉,懊恼:“手劲这么重!”
  
  “是不是很有学武的天赋?”我扬手抱住他的胳膊,讨好。
  
  无颜微微一哼,拉着我坐在石上,手臂一伸自然而然地将我抱入怀中,问道:“那学武就不要去学笛了,好不好?”
  
  我抬眼看看他,愣了愣,心中想起湑君的笛声虽然舍不得,但还是点头:“好。”
  
  无颜抿了唇,满意笑了。
  
  初夏风暖,阳光明媚,一泓深水芙蓉香,岸边杨柳依依,雀儿在飞,黄莺轻啼,午后宫中静籁,贵人们都在休憩,远处隐约似有笛声在吹,又似有琴声相随,悠悠扬扬,古歌风雅,该是阿姐在弹。
  
  我笑了笑,依着无颜的肩膀,低垂着眸赏着一池夏色,半响眼帘合上,轻轻睡去。
  
  
  自那日之后,我未去找湑君学笛,他也未来找我教笛。我跟着无颜在菘山一个隐蔽的角落日日练武,光阴梭往中,也慢慢忘记了曾经在某个午后笑言要向那个白衣少年学笛的事。
  
  两年后的初秋,那日月圆,是王后的生辰。宫宴上王叔接到了自晋国使臣送来的国书,国书上写邀王叔与齐国诸公子于九月前去晋南边境的城池帝丘狩猎。名曰狩猎,实际是为了商讨与齐国在边境通商互市的事。除齐国外,晋还邀了与其交界甚广的夏。
  
  齐晋素来交好,王叔自然欣然而允。出发前王叔来疏月殿找爰姑,本是给些临行的嘱托的,却被我磨缠得没办法,只得瞪着眼睛、吹着胡子,不情不愿地带着女扮男装的我一同北上,去往帝丘。
  
  我不过是好奇沿途的风景和闻言强悍勇猛的晋人是什么模样,所以一路行走还算规矩,守在王叔的龙撵上给他捏肩捶背,甜言巧笑,讨好不已。他心情一舒坦,自是全然忘记了被我逼得无奈带我北上的不快。
  
  到了帝丘,夏齐晋三王谈正事,诸公子骏马雕鞍,弯弓长箭,身后跟随着乌泱泱几千禁卫保护,漫山遍野地追捕猎物。闲着无事,王叔许我在同样扮作男装的爰姑保护下也骑马上山,随着那些趾高气扬的公子们一同狩猎。
  
   说狩猎,其实我才没兴趣莫名其妙的一人一马追着一个可怜兮兮的小动物到处疯跑,我悠悠然骑了马,慢吞吞地跟在他们身后,一下没一下地随意抽着马鞭四处闲 逛。因狩猎,诸人纵马横行,保护公子们的军队很快分散开来。马蹄重踏,烟尘漫天,从未到过战场、不知在千军万马中如何与自己人维持联络的我很快就和爰姑被 冲散分开,等到一队接一队的铁甲士兵晃离我眼前后,我茫然四顾,这才发现自己一个人已不知走到了哪里。
  
  抬头看看天色,见秋阳当空,想来时候还早,我思索片刻,放下心来,暗道:这山左右不过就这么大,山上来去不过也就几千人,我总能找到爰姑的。
  
  于是我定了眸,重重挥下马鞭,疾驰寻人。
  
  不知不觉行至一处高山,山有悬崖,悬崖边秋日的鹃花开得正火红灼血,我看了会儿,见山上无人正待离开时,一只美丽的小鹿陡然闯入我的视线。它匆匆跑来,匆匆刹停在悬崖边,警惕地望了我一眼后,回眸看着身后滚滚袭来的飞扬黄土。
  
  我正奇怪时,“嗖”一声明箭离弦的声音传来,小鹿吓得目光中晶莹一闪,腿退后一步踏空悬崖。我心中一急,忙飞身过去抱住了它,跃开,那只箭镞射空。刚要回头看来人,却听又一声箭离弦的声音响起,我惊了一跳,推开小鹿赶紧飞身退后。
  
  谁知飞身去后脚步落空,锦靴擦了擦悬崖边缘,踢落数不清的石子后,我的身子重重垂落。
  
  “救命!”绝望下我只能高声喊救,再提气,却也无力可借,轻功不能运反而身体跌落更似脱弦之箭的迅猛。
  
  我闭了眼,又悔又恨,心道:完了!我命休矣!
  
  心思刚落,腰上却忽地被一双胳膊用力勒紧,有人自上方飘下,死死抱住了我。我欣喜地睁眼,入目刚触及一片雪色的衣裳时,脚下一软,寒气自脚底迅速浸至腰际。
  
  “我不会水!”刚说完几个字,嘴巴就被冰凉的潭水堵住,我用力抱紧了那个人,似救命浮木般不敢松开半分。
  
  那人抽离一只手划着水,一边在我耳畔轻声道:“别怕。有我。”
  
  声音柔和轻软,却带着说不出的安稳和镇定,仿佛天崩地裂在他眼中也是不堪一提的云烟过往,语中苍穹,胸有沉浮,见风浪,却独不见慌张和害怕。彼时水已迷眼,潭幽至寒,我瑟瑟抖了抖,鼻间窒息,蓦然间意识渐渐散失,晕了过去。
  
  迷糊中仿佛他已带着我上岸,迷糊中仿佛他抱着我、燃了火堆在取暖,迷糊中似乎他曾低头吻过我,自唇间慢慢给我度着气,缓缓消散我胸间的抑懑,让我重新呼吸通畅……
  
  迷糊中,我靠在他怀中,安稳睡去。耳畔有人在吹笛,笛声听不清晰,但我总觉得那是我今生听过的最美妙的乐声。
  
  醒来,我已躺在行宫软塌上,爰姑守在我身边,塌侧站着一个白衣少年,玉般的面庞微显苍白,温和的眸眼柔色隐藏。见我看他,他笑了:“公主醒了就好。”
  
  我怔了怔,想起闭眼之前见过的白衣和那人的笛声,不由得脸一红,瞧着眼前这个我曾骄傲得甚至并没有认真看过一眼的少年,低声道:“夷光大难不死,还要多谢湑君公子的救命之恩。”
  
  湑君笑意稍敛,眸光微微一动,默了许久,方道:“不用谢。都是湑君该做的。”
  
  那个吻,也是你该做的麽?我垂下眸,腼腆笑了,心中轻轻一颤,似喜似羞,似甜似怯,似忐忑似难安,似有丝弦滑过,流出一曲叮咚泉音。
  
  后来爰姑告诉我,说,公主啊,那叫心动,只有对你喜欢的人才会如此。
  
  那个时候我喜欢湑君,是因为他救了我,那个在我最危险最无助的时候跳下悬崖将我自冰潭救出的人,那个宛若天神一般让人能依赖有依靠的人,让我动心,真的很动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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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回头看看,原来往事并没有远离,纵使烟雾重重,它还是清晰得似昨日的影子,淡淡的倦黄,透着历久弥新的甘甜和辛酸,如今,再多一味,是令人哭笑不得的苦涩……
  
  重重年年,八年之后突然有人来唤醒我,说:夷光,你爱的那个人,你爱了整整五年的人原来是找错了,看错了,爱错了,也怨错了,恨错了。那我该如何,大笑一场?大哭一场?
  
  不,不能。
  
  前尘皆非,我心里的人早不再是那个有“救命之恩”的他,而是陪着我一路甘苦的另一人。虽远离,虽白发,虽无奈诸多,但他不放手,我亦不放手,天下倾歌,也不若他与我携手的暖。
  
  我抿了唇,眸光倏地一定,抬起头来,仰望碧天。
  
  夜览在一旁一直陪着我,只静静地看着我的一举一动,一笑一叹,并不说话。
  
  回忆不过是光念一闪的事,待我回神时,原在山脚的那群人已靠近了山坡,正在驰马上山。
  
  夜览弯腰拾起一粒石子,指尖掂量一下,忽地弹出射向晋穆的方向。
  
  黑衣飞动,晋穆旋身逃开后,猛地掉头朝山坡这边望过来。
  
  夜览笑着向他招手。
  
  我一把拉下他的胳膊,怒道:“你干什么?”
  
  “打个招呼!”夜览弯唇,满面无辜。
  
  山下晋穆回头嘱咐了身后众人几句,众人飞马驰过,他却停在了原地,抬头望着我和夜览的方向。
  
  夜览笑了笑,拍拍我的肩膀,道:“我先走了。想来你必定有话和他说,我帮你拦下了他,你们好好聊聊!”言罢不待我回应,他已飘身离开,墨青长袍如风掠过,刹那不见其影。
  
  我呆了呆,转过头来,看着山下的人。

      碧天高阔,煦日暖暖,远处峰峦迭起,岩岩千仞,壁壁孤峭。偶有冷风吹过周围萧瑟枯竭的山林,落叶飘飞,卷带衣袍。山上的我,还有山下的他,许久对望,凝目无语。
  
  银色的貂裘折射着金灿的阳光刺入眼底,一阵火辣辣的疼。那人一身黑绫裹身,鬼面张扬,目光坚定。不知觉中我似微微恍神,眸中一迷茫,恍惚中竟宛若看到了昔日那一任绡寒、雪色衣裳下的陌生少年。
  
  晋穆跃身下马,身影一动,瞬间便停在了我面前。人未说话,但眸子里的笑意却早已隐隐沉沉,仿佛诉尽千语,又仿佛什么都不必说。
  
  这样的感觉让我莫名其妙地害怕,心陡然一落,我本能地垂下眸,退后一步。
  
  他伸出手臂拉住我,指尖自裘衣滑落轻轻握住我的手,笑问:“在帐中呆闷了麽?”
  
  我抿了抿唇,缄默,不答他。
  
   若是以往,因为他命侍卫对我禁足固步、拘束我的自由,我心中一定会恼,也一定会想方设法让他也同样恼火不快,只是如今……我眸间突地酸涩,手指在他温暖 的掌中颤了颤,后一下猛地抽离,吸口气,抬眸瞅着他,绷紧了脸,故作若无其事的镇定:“事情都办完了?你不是说午后才回来?”
  
  鬼面下的亮眸笑意浮现,深湛的眸底划过浅浅的黠色,似玩味,又似探究。他沉吟一下,看着我,奇怪:“你好像不太愿意见到我?”
  
  有什么好见的?左右不过是张极丑的鬼面!我腹诽,心虚地上前扯住他的衣袖便往山上走,口中唠叨:“昨夜累了一宿,今日又出去办事,听闻意说你明晚还要攻楚丘……现在早点回行辕歇息,可好?”
  
  “好,”他轻声笑,反手拉紧我攒住他衣袖的手指,转身拖着我往回走,道,“我的马还在山下。咱们骑马回去。”
  
  “你骑马,我走回去。” 我瞥眸望了望停在坡下他的坐骑,动动手腕,想挣脱他的手。
  
  他拉紧了,摇头:“不行。一起。”
  
  我转眸一想,扬了眉,失笑:“那我骑马,你走路!”
  
  他回过头瞧我一眼,叹口气,索性勾了手臂抱住我朝山下飞扑而下,坐上马背后,方附在我耳畔低声道:“这是我的坐骑,凭什么让你一人骑?等到营中,再将它送你如何?”
  
  “不要!”我忙张口否决,心道决不能再欠你更多了。两字出口后又觉语气不对,身后那人愣了愣,环在我腰上的胳膊倏地一僵。我无奈回眸,笑着对他解释:“我已有了一匹……你送我的白马。”
  
  他垂眸看着我,突然不说话了。面具罩着他的脸,我瞧不清他脸上的神情,只知阳光点点轻盈地跳跃上那墨黑浓密的睫毛,几丝光亮悄悄钻入了幽静冷锐的眸间,一瞳光华,颜色流转,忽暗忽明间,仿若闪烁不停的潋澈之波,让人看不明朗的深邃中暗藏几道骤然犀利的锋芒。
  
  我正蹙了眉费思他突地沉默的缘由时,风吹发动,耳边隐约听到了自某个角落传来的细锐箭镞鸣响。眸光动了动,我顿时了悟。于是低了眼帘,神色惴惴,脸上装做什么都不知道的模样,手指却暗暗扣上了腰间的软剑。
  
  
  “坐在马上别动。若有危险,骑马先走!”晋穆沉声嘱咐着,语音甚促,说话时身子几乎同时飞起来,修长的手指拔出悬在马侧的佩剑,冷锋横扫,旋转成银色的圈环,顷刻挡下了那自暗处偷袭而来的数十箭镞。
  
  “出来!”晋穆仗剑马旁,凌厉的目光瞥向山坡拐弯处。
  
  一阵好听的娇笑声回响山间,刹那后有十几个黑衣人同时自山后纵跃而出。我细细瞟了他们几眼,只见这些黑衣人身着的装束极为奇怪,窄袖剪袍,紧袄短襦,并非是中原五国所见的褒衣博带、修衣广裳。
  
  胡人。心思一动,我明了。
  
  走在众黑衣人之前的是个身着黑裙、面蒙黑巾的女子,容貌虽不能见全,但依那头闪着漂亮光泽的及腰长发,和那双露在黑巾外明亮动人的大眼睛来说,她该是个不寻常的美人。说不寻常,是因为那女子行动处浑身皆散发着飒爽英气。
  
  “鬼面人,我可等到你了!”女子挥动了手中的长鞭指向晋穆,娇妩聪慧的眼眸忽闪有如秋水轻漾,目中有恨意、有快意、更有盈盈不绝的笑意。
  
  晋穆似呆了一下,后眸光一动,他垂落了手中的长剑,笑道:“你倒大胆!居然敢来帝丘找我的麻烦!不怕我将你活捉了向你大哥讨片草原来?”
  
  女子笑声似玲铛悦耳,白皙的手指拉扯着手中的长鞭,眸色得意:“辛好不怕!大哥说你是英雄,不会为难草原的妇孺!”
  
  女子言中的自信和目中的仰慕看得我忍不住微微一笑,垂下了眸。
  
  晋穆叹气,似是对她毫无办法:“你来中原做什么?上次战场上放过你可是侥幸,若是被我手下的玄甲军知道了你的行踪,他们如要抓你泄恨的话,我可阻止不了。”
  
  辛好抬头,不答晋穆的话,反而朝我甩了一个响亮的空鞭,眸光高扬,很是不屑:“他是谁?你怎么和他在一起?难道晋人口中备受敬仰的穆侯原来喜欢的是男人?”
  
  我目色一冷,心中原本对她的十足好感瞬时减去一半。我侧眸望了望她,弯唇浅笑,却不说话。
  
  晋穆扭过头看我一眼,淡然:“她麽?她不是男人。她是我的夫人。”
  
  “夫人?”辛好怔了怔,仔细看了我几眼后,忙回眸盯着晋穆,紧张,也疑惑,“你已有了夫人?”
  
  晋穆转身握住我紧紧攥着马缰已攥得指骨隐露的手,笑了笑,眼中神采骄傲,目色柔和坚定。我看了,心中不自觉地一软,悄悄松下手指,缓缓吐出口气,扬了眉,轻轻咬住唇。
  
  岂知刚压下心中的火,眼前便陡然有似烟云密布的鞭影向我笼罩袭来,我拧了眉,手指一动刚要抽出腰间的软剑时,晋穆却似根本就没有想地迅速抬手挡住了那迅猛而下的重鞭。
  
  “嘶”一声,长鞭划破了晋穆的衣袖,白色里衣自撕裂的黑绫间露了出来,隐带一抹殷红的血痕。鞭影余劲掠过晋穆的面庞,忽闻一声清脆的碎裂响,鬼面一分为二,掉落。
  
  我抿紧了唇,目光骤寒。
  
  而抽鞭的人也显然是没想到会将鞭子抽上晋穆的身,辛好忙收回了长鞭,美丽的大眼睛瞪着晋穆,眸中流露的尽是心痛和悔恨。她迟疑一下,方喃喃道:“我……我不是故意的。”
  
   晋穆扬了一下袖子,负手身后,俊面微冷,漠然道:“我与你大哥休战的盟约尚未谈妥,辛好公主此行若是想要告诉穆你们匈奴无意休战的话,那穆心知肚明。你 可回去告诉你大哥,漠北战场,塞外苍原,穆随时候教!当然,也或者是他在讷河边的阴山龙城呆得不耐烦了,需要我去替他端了龙城,拔了你们的帐篷,穆也愿效 劳。”
  
  “鬼面人……”
  
  辛好目光一黯,她横了眸扫过我,再定睛看了看晋穆,而后眼圈陡然一红。她垂头,眼睛痴然瞅着一会手中的长鞭,忽地转过身,一言不发地挥了挥手,带了那群黑衣人又飞快消失在山坡后。
  
  ?
  
  人影消无后,晋穆跳上马背,插剑入鞘。他正待拉住缰绳要走时,我伸手自怀里掏出一方丝帕,稍稍侧过身,默然将丝帕裹往他臂上的伤口。
  
  “这鞭力道有些重,回营后我再为你好好治。”我一边缠着丝帕,一边轻声道。
  
  晋穆低声笑,默了会儿,忽道:“她是胡人的公主,匈奴王的妹妹,辛好。”
  
  “嗯。”
  
  “我曾在战场上放过她一马。”
  
  “嗯。”
  
  “楚丘之议后,晋与匈奴的战争和楚齐战争几乎同时开始,我为了尽快挥师南下,所以此战并没有打彻底,胡人军队虽退出了晋国北方的城池,但仍屯兵边界。辛好是匈奴的公主,暂时得罪不得。而且她还小,你……”
  
  “小?她已经不小了,会去喜欢人,也懂得喜欢人了,”我笑了,回眸看晋穆,奇怪,“再说我又没要你把她怎样,解释这么多作甚么?”
  
  晋穆勾唇,面色一暖,眸光瞥向天空,看似漫不经心:“我还以为你不说话是在吃醋。”
  
  吃醋?
  
  他说话时我正在将丝帕打结,闻言我狠狠用力,扎痛他的伤口,听他倒吸一口凉气后,我轻快笑了,斜眸打量他:“怎么样?是不是很疼?”
  
  他眨眼,笑,硬撑着:“不疼。”
  
  他嘴里说不疼,我却莫名地心中一痛。低下头,松开那个结,重新扎好后,我叹了口气,苦笑:“其实你刚刚不必为我挡的,她那鞭伤不了我。”
  
  晋穆笑了笑,道:“因为你穿着金丝玉衣?”
  
  我点头。
  
  “她若将鞭子挥上你的脸,怎么办?”
  
  我会拔剑断了她的手。我垂眸,不说话。
  
  晋穆拉好马缰,笑道:“别多想了。咱们回营?”话一落他却又马上丢开缰绳,伸手摸上自己的脸,眸光一转,看了看掉在地上的破面具,哑声不语了。
  
  我了然,忙自长袖中取出他给我的鬼面给他戴上,然后赶紧转身抓过缰绳,趁他还没反应过来时,我蹬腿狠狠一夹马肚子。
  
  “驾!”
  
  骏马嘶鸣,奔腾如烟扬。
  
  身后那人抱着我的腰,笑声畅快。
  
  慢慢的,我脸通红,忍不住怒问:“笑什么?”
  
  “没什么。”他答,而后果然压低了笑声,静静地靠在我身后。片刻,他的双手突然伸上前,握住了我拉着缰绳的手指,道:“这次不是安城外。我来驾马。”
  
  我怔了下,将手缩回。


     驰近中军行辕时便隐约听闻那边传来刀剑器具相撞击的厮打声,不像平日操练的整齐划一,声音有些凌乱,急促且紧张。的8df707a948fac1b4a0f97aa554886ec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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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有人闯入军营?我和晋穆互看了一眼,他挥下马鞭,马受痛,顿时踏蹄疾若闪电,追风难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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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片刻后我和晋穆纵马行入中军营地。我凝了眸,只见练武场上那几千将士团团围在了一处,将一蓝一灰两道飞忽矫捷的身影圈在了场中央,长刀相对,冷锋相逼,纵使一拨又一拨的人被撂倒受伤,却也无人有退后一步的犹豫和胆怯。的2e65f2f2fdaf6c699b223c61b1b5ab8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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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而闯营的那两人武功也着实精妙高超,以一敌百,虽不得突围而出,但刀剑挥斥有度,银芒吟啸划过时,虽伤人倒地,却从不杀人。的13f3cf8c531952d72e5847c4183e69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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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灰衣人是谁不知道,但那深蓝衣影却是我再熟悉不过的。的26337353b7962f533d78c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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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回眸望了望晋穆,轻声:“是他。你还不阻止?”的0deb1c54814305ca9ad266f53b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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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晋穆瞥眸看了眼站在圈外悠然观战的夜览,摇摇头,叹气:“烦!这两人又碰在了一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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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言罢他跳身下马,咳嗽一声,朝乱作一团的场中喝道:“都给我住手!”声音不高,但余音有势,威慑力十足。的9cfd 保护版权!尊重作者!反对盗版!@ Copyright of 晋江原创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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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场中浪涛翻滚的海潮因此声而平歇,众将士回头看着晋穆,刀剑齐齐入鞘,脚步后移,鱼贯退下。的30ef30b64204a308 保护版权!尊重作者!反对盗版!@ Copyright of 晋江原创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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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转眼间诺大的场地上唯站着两人,深蓝长袍、罩着墨黑绫纱斗笠的聂荆,还有一个……我斜眸望过去,看清灰衣人面容的刹那,我微微惊了一跳。的b56a18e0eacdf51aa2a5306b0f5332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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桓公谋术
  
  当闯营伤人的不速之客被晋穆“请”入中军行辕的时候,练武场上所有将士的目中都是闪过几分惊讶不解的茫然疑色的。只是疑虽疑,诸人望着晋穆的眼神依旧坚定,面容依旧恭谨,待晋穆的背影消失在垂落而下的帐帘之后,将士们才将站得笔直的身体稍稍松弛下来,互望了望后,纷纷散 去。
  
  夜览抱臂愣在原地,眼睁睁地瞧着晋穆与聂荆入帐,眸色微微一动,而后摇头轻笑,清俊的容颜刹那似菊淡开。
  
  我跳下马背,走到他身旁,问道:“你不进去?”
  
   “当然要进去。”夜览挑眉,目中恨意一掠而过,眸子清浅,宛若明水漾瞳。他回头看了那默立一旁的灰衣人一眼,然后满含深意地朝我笑,轻声道:“你看,我 之前说的话都不是骗你的。刺客就是刺客,他不是什么好人,也不值得你相信。”言罢不等我回话,他便甩了甩袍袂,快步走入行辕。
  
  我 抿了抿唇,侧眸瞥向灰衣人。那人安静地站在那,手中的长剑还未收,剑锋冰寒锐利,剑身轻滑,银色薄片在阳光下耀着美丽的光芒,均染点点殷红。见我凝目看着 长剑,握着剑柄的那只手略一晃动,鲜艳怵目的红色液体顿时凝成一线脱离出去,在半空中划开了一道绚丽而又完美的弧度。
  
  “铮”一声,剑倏然入鞘。
  
  我笑了,叹道:“这么熟练!想必你手中的也是常见血的利器。”
  
  灰衣人笑而不答,眸子灵活,目间锋芒浅露,俊秀的面容带着一如既往的聪明劲,只是神情再不是往日的谄媚讨好,而是冷静淡定下些许透出的几分友善。
  
  “洛仙客栈是楚国在齐的暗哨?”我开口,虽是问话的语气,但心中依然认定。
  
  “您说对一半。”灰衣人笑着低下头,说话的神态微微露出了曾经那个小厮脸上的待客殷勤。
  
  “一半?”
  
  “是。一半。”他稍稍侧过头,笑中暗带谲色。
  
  我想了想,脑子里陡然记起爰姑初听洛仙客栈时的不安和反常,心念一动,有些恍然。我拧眉思了思,忽道:“其实你并不是什么小厮,而是那客栈的老板,对不对?”
  
  灰衣人抬眸,唇角轻扬,目中笑意似是赞许:“公子果然聪明。”
  
  我冷笑,眸光一转望了望行辕,问道:“聂荆他是不是早知道了?”
  
  灰衣人摇头:“公子莫要错怪好人,他若早知道当初就不会白挨那位夜大人的冷箭了。奴也是近日刚知荆公子的身份,否则,那晚奴定会拼命保护荆公子的安全。”
  
  我垂眸想了想,心道他也没必要说谎。于是冷哼一声,不再理他,转身回行辕。
  
  
  行辕内,暖炉融寒,茶香四溢。
  
  夜览和聂荆面对而坐。一人头戴斗笠,手按思桓刀,身姿安稳如石;一人斜身慵懒,脸上笑若春风,目中却偏偏有锋锐冰凉的厉色来回流动。晋穆坐在帅案之后,正俯首看着一卷锦书,彼时他脸上鬼面已摘,眸光摇动,容色淡漠,仿佛浑然不知帐中其余两人对视时的硝烟弥漫。
  
  我去里帐拿了治外伤用的药粉和纱布,找来干净的丝绢,捧了一盆清水,走到晋穆身边坐下。
  
  他回头瞅了我一眼,薄唇微勾,什么话也不说便将受伤的手臂送到我手上。
  
  我揉眉,心道:你还真自觉!暗自抱怨一下,而后还是马上垂下手指将他的衣袖仔细卷起来,解开了那条已沾满血迹的丝帕。
  
  臂弯处那道鞭痕极深,血液肆流,皮肉模糊。或许还因为我玩笑的狠狠一扎而使伤更重了三分。我皱眉,心中难免隐起愧疚,忙拿丝绢沾了水,小心地拭上那处伤痕。握在手中的指尖轻轻一颤,他反手捏住我的掌心,刚要用力时又立即松开。
  
  我笑了,抬头看他:“疼就说。一嚷嚷就好了。”
  
  他扬眉,眸子明亮含笑,反问:“这也叫疼?”
  
  不疼?那就好。我低头,继续拿丝绢擦拭伤口,这一次不再管他到底痛还是不痛,迅速洗去所有的血迹后,我勾指去取案上的药瓶。目光一挑,视线有意无意地匆匆扫过他手下按着的锦书。
  
  修长的手指轻轻一带,案上摊开的帛卷倏地被他合上。
  
  他斜眸看我,我却垂下眼帘,浅笑着将药粉敷上他臂上的伤痕。
  
  
  帐中无人说话,气氛压抑着颇怪异。晋穆咳了声嗓子,扭过头去看聂荆,嘴角笑意优雅,眸色却蓦然似暗夜掺杂,深邃,而且难懂。
  
  “方才你伤了多少人?”
  
  聂荆沉吟,片刻后斗笠一抬,声音冷漠,带着淡淡的沙哑:“六十三。”
  
  我听后愣了一下,而后眉尖一蹙,想笑又不能,只得忍着。也亏了他,伤人的时候居然还记着数数?
  
  我苦苦忍笑的时候,有人却无顾忌了。夜览闻言大笑两声,眸光亮了亮,脸上神情变得说不出的快活得意。
  
  晋穆气得直点头,睨眼打量聂荆,冷道:“我欠你的?居然有胆跑到这里来伤人?”
  
  聂荆叹气,抬手取下斗笠,好看的凤眸轻轻一扬,没奈何地看向一旁笑得正欢的夜览:“我递贴按规矩来找你,他却要动手。我是刺客,在任务没有完成之前,不能被杀。这是本能。”
  
  晋穆眸寒,不动声色地瞅了瞅夜览。
  
  夜览目间有细碎的锋芒一闪而过,他眼睛直直盯着聂荆,嘴里却向晋穆辩解:“别看我,是你自己说的。妄闯中军行辕一步者,杀!”
  
  晋穆笑,声音凉滑似水:“那你就该早点杀了他,不要等到我回来还看到这种半死不活、乱七八糟的场面!”
  
  夜览勾唇,想说什么时,目色微微一动,又不作声了。
  
  这般的对话我闻所未闻,胸中笑意来回闹腾,却偏偏不能笑出声,于是只得低垂了脑袋,用牙咬了唇,故作无事地拿白纱一层层裹上晋穆的手臂。
  
  一时牙咬得唇隐隐作痛。我挑挑眉,不知怎地心中却想起金城那个说话更绝的无颜,想着想着神色一黯,胸中笑意顿时全无。

      帐中静默一会,聂荆出声问晋穆:“我父王的信函你看完了?”
  
  “看完了。”
  
  “你认为如何?”
  
  晋穆不答,我虽低着头,却也感觉有两道深湛炯然的目光投到了我的身上。我抬眸看了看,只见晋穆正凝神望着我,指尖轻轻敲打着那张卷帛,淡定的面容仿若闲暇无谓,又仿若沉思深深。
  
  “条件看起来很诱人。”他叹口气,缓缓道出一句。
  
  我指下动作一顿。
  
  “不过……”他看着我笑了,摇摇头,温暖的手指拉住我缩回去的手,紧紧握住后,他又叹气,对聂荆道,“可惜我不能答应。”
  
  聂荆默,俊美的面庞微微寒下,凤眸里颜色流转,来回看着我和晋穆。
  
  夜览插嘴,冷笑:“与虎谋皮的事做一次便够了,难道还真的要试第二次?”
  
  聂荆横眸扫过他,而后扬眉,竟突地笑开,目光一转,依然看向晋穆,慢慢道:“你当真不答应?”
  
  晋穆抿唇,拢指卷起了案上的锦书扔到他怀中,笑道:“你我相识也不短了,我说出口的话可曾有过反悔?”
  
  聂荆不置可否,剑眉一挑,随意将落手的帛书甩至一边。“父王果然料事如神。”他站起身,笑得自如,仿佛是真的似提前预知般的轻松。
  
  “什么意思?”晋穆微微欠身坐直,握住我的手骤然用力。我吃痛看他,却见他定眸看着聂荆,静睿的眸底划过一抹凶狠的寒芒。“你告诉了桓公夷光还活着?”
  
   “胡扯!”聂荆失笑,飞眸瞟一眼我,神色淡淡,“天底下不是只有你一个人在乎她的命。”话音一落,他伸手自怀里又取出一卷宝蓝色的锦缎帛书,不慌不忙地 将其递到晋穆面前,狭长的眼眸微微眯起,潋滟之色渐渐迷离了那原本的清澈冷漠,他轻笑,道:“父王得知你日前去过金城,他猜晓纵使刚才那份卷书上的条件再 吸引人,你也不会答应。所以命我特准备了第二份,呈穆侯亲览。”
  
  这般精明圆滑的话语听得我失神,这般模样的聂荆更看得我不禁一 呆,即便站在我面前的人是深蓝衣袍,俊面冷酷,我却也仿佛能自他的容颜下看到另外两人的影子。眼前此人,早非当日那个伴我北上的神秘刀客,他和他的父亲与 兄长一样,不但有着同样风流漂亮的绝色皮囊,更有着天下人难以揣度的、缜密狡猾的心思。
  
  这个我早该知道,却偏偏一直在忽略。
  
  我悄悄吸了口气,眼眸垂下,手指自晋穆掌心挣落,拿起纱布,继续包扎他的伤口。
  
  晋穆认真看着那卷帛书,一言不发,隐忍坚毅的容色间飘过一丝若有若无的餍足和笑意。我瞥眼偷偷看着他,心坠了坠,而后沉下。

     “桓公好计,欲一举两得。”半天,晋穆笑了笑,打破一帐近乎凝滞的空气。
  
  聂荆笑了,眉宇谧色浅浅:“比不过你。若你答应,对晋将是一箭三雕。”
  
  晋穆笑,目色倏然清朗开来。他看了看聂荆,突地感叹:“何谓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我如今才知道。”
  
  夜览重重一哼,腾地站起,狠狠盯了一眼聂荆和晋穆后,甩袍出了营帐。
  
  聂荆回眸看着夜览离去的背影,见那帘帐垂落下来后,方长长叹了一声,目间颜色复杂,眼内波澜随着那晃荡不停的帐纹而不断摇曳。“国乱,父亲王位危急,荆也是没办法。若要选择,我宁愿只是一个江湖刀客,我也宁愿只有一个身份,楚地荆侠。”他侧过身,呢喃自语。
  
  晋穆眸色一闪,笑而不语。
  
  我心神一动,听着这样的话却突地放下心来。眼看晋穆臂上那处伤已包扎好,我迟疑一下,而后陡地松开丢开,让他的手臂毫无凭借地重重垂落。
  
  他倒吸一口凉气,瞪了眸看我。
  
  我挑眉,弯唇笑开,面容嫣然,柔声:“是不是很疼?”
  
  晋穆哭笑不得地望着我,眸光微动,哼了哼,却不作声。
  
  果然是心亏之人的表现。我蹙了眉,冷冷瞥过他,起身收拾一下桌案,捧了那盆染过血的脏水就欲离开。
  
  聂荆叫住我:“夷光,等等。”
  
  我侧眸朝他笑:“荆公子有事?”
  
  他愣了一下,似是没想到我会如此唤他。凤眸里清泽隐动,他垂了眼帘思了思,后又抬眸,看着我笑,用冷淡如初见的沙哑嗓音将话一字一字道出口:“七日后,我娶南宫。”
  
  “什么?”我怔了一下,似没听清。
  
  晋穆也起身站直,长眉一拧,俊面微露疑。
  
  聂荆依旧笑,眸色幽深冰凉,眼底隐隐带着一股难言的倔犟和悲苦。这样的悲苦我曾在他父亲眼中见过,当时不觉如何,只是如今融入他眼中时,生生看得我心蓦地一落。然而他面色却暖而平静,言词更加坚定,重复道:“七日后,我娶南宫。”
  
  晋穆笑了,将我拉回去,拿下木盆,道:“这是好事。值得恭喜。”
  
  我抿抿唇,眸光一转,看看他,再看看聂荆,也忍不住笑:“对,恭喜你和南宫。”说这话时我是真心诚意的,脑中想过那个贞静美丽的女子,那个心善性柔的好姑娘,心道或许没有自己的莫名出现,或许她早该得到这般的承诺和幸福。
  
  聂荆抬眸瞅着我和晋穆,眸光摇了摇,嘴角一扬,似笑,又似自嘲。我心念一动,突地记起一件早该做的事来。
  
  手指垂下,解开腰间系着的那个桃红色的锦囊,捏指自里面掏出两颗滚圆的翡色夜明珠,放入掌心送到聂荆面前:“这个……就当作是给你和南宫的贺礼,可好?”
  
  聂荆低眸看了看,伸手接过,神色有些讶异,问我:“这夜明珠怎会在你手上?”
  
  我垂眸笑了,想了想,话锋一转,面不改色地撒谎:“无颜帮我赎回来的。就算我和他给你和南宫的一些心意吧。”
  
  “你和他?”聂荆脸色变了变,斜眸看一旁的晋穆。
  
  晋穆负手身后,咳了咳嗓子,不动声色地笑:“兄妹同心,正常,很正常。”
  
  我扬了眉,侧眸瞅着他,目色淡定,笑容却愈发地凉。
  
  晋穆皱了皱眉,看我一眼,而后又坐回原位,挥袖朝聂荆道:“你可以走了。”
  
  聂荆不动,低眸看案上的蓝色锦缎,笑:“那这信上的条件?”
  
  晋穆点头:“我同意。”
  
  聂荆闻言收好夜明珠,扬手戴上斗笠,墨色绫纱微微一摇,他再看了我一眼,而后猛地转身,身影一动,瞬间闪出了行辕。
  
  帘帐好好垂落在那,人虽出去了,那里却平稳得仿佛没人碰过。
  
  我望着帐口,就这么站着,久久不动。面色虽无谓,心中却寒,似乎有声音在那里不断念叨:他居然答应了那人的要求……他当着我的面,居然就这么答应了那个要曾经要致我于死地的人的要求……而且,还关齐国。
  
  我扯了唇角笑,顿觉索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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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身后一只手拉住我,我僵持,任他拉着,身子却静静不动。他冷笑一声似是恼了,也不管手上的伤猛地用力拖住我的胳膊,将我身体拉入他的怀中,胳膊紧紧环在我身上,箍得我动弹不得。
  
  我闭眼,唇边笑意越来越冷。
  
  他将下颚抵至我的额角,声音凉滑似冬日的寒玉。“你究竟在别扭什么?”他这样问,他居然不知道?还是故作不知来戏弄我?
  
  我轻笑,答:“夷光不过是活在日下却见不得阳光的已死之人,岂敢与动辄便可扭转天下形势的穆侯闹别扭?”
  
  他沉默,手自我臂上滑落,轻轻捏住了我冰凉的指尖。我拢指握成了拳,将手缩回袖中。
  
  “你恼我答应楚桓的条件?”
  
  我睁眼,懒懒瞥眸看他,而后不屑地收回眼光:“不过是个言而无信的小人罢了,怎值得我恼?”
  
  深湛的眸间目色微摇,他垂眸,盯着我,似是火大:“我怎么就言而无信了?”
  
   “出兵援齐,本是正义,不管你一箭几雕,天下人明目堂堂自能知你穆侯的凛凛风范。如今呢?如今你在得到无颜首肯可以进军入齐的前提下,再答应楚桓的条 件。没错,你表面还是出兵援齐,实则却是插手他国国事,想要帮楚桓夺回兵权。夷光想问穆侯一句,兵权之所以重要是因为有重兵可振国,有将士可守邦,如你答 应了他要夺兵权,那这楚军你到底是真打呢?还是装个模样假打?若是假打,那请晋师不要入齐境内。夷光以前不是说笑,齐虽危,但有无颜,就一定能渡过险关。 ”
  
  他本是神情安静地听着,眸光轻动,唇角微微一扬似有笑意浅现,甚至低眸盯着我看时,眼中流露出的也不是被我说中短处的恼,而是 隐约的欢喜和赞赏。只是听到最后一句时,他面色一寒,倏地松手放开我,站直了身,冷笑:“在你心中,就他是英雄,别人都是不堪入目的小人奸佞。”
  
  我也起身,看着他,摇摇头,叹气,涩声道:“夷光心中,在未曾见你时,就认定了你是英雄,从不曾怀疑。”
  
  他转眸看我,眉毛一挑,神色恢复过来:“那你就该信我。”
  
  我垂眸看案上的帛书,笑:“事实摆在眼前,叫我如何信你?”
  
  晋穆扳过我的身子面对他,定声道:“这场战是真打还是假打,你明晚就会知道。至于我为何要答应楚桓,那是因为他将死。许给一个将死之人的诺言,不过是为了拖延时间而已。”
  
  我惊了惊,困惑:“你如何知道楚桓将死?”
  
  晋穆勾了唇,脸上的寒意终于褪尽,缓缓笑道:“你以为聂荆为什么要如此着急娶南宫?”
  
  “他喜欢她。”我低头,喃喃。
  
  晋穆笑了,冷声道:“这个理由连你自己都骗不过,还说出来作甚么?聂荆娶南宫,不过是楚桓为聂荆布的一盘能有退路的棋局而已。”
  
  “嗯?”我抬眸看着他,蹙眉,更加听不明白。
  
  晋穆伸手按我的额角,提醒道:“你忘了南宫的身份?”
  
  “夏国逃亡的公主?”
  
  “表面而已,”晋穆笑意深深,眸色诡谲难辨,“若夏宣公未死,而夏惠又故作文章,那她还是不是逃亡公主?”
  
  夏宣未死?我听得头大,摇摇头:“不明白。”
  
  晋穆勾唇,对着我笑:“真笨!……不过也没关系,以后你会明白的。”
  
  被人骂笨不是好事,我垂眸,想了想,有些了悟,抬头,盯着晋穆,想笑,却又笑不出。于是咬了唇,装严肃:“你出卖聂荆。”
  
  晋穆叹气:“聪明一点了。”
  
  我转了眸子,笑了:“他不是你的朋友麽?”
  
  晋穆面色一暗,轻轻一笑,道:“不仅是朋友,他还是救过我命的兄弟。”
  
  “这样你还出卖他?”我抿了唇,眸光一动,认真打量他。
  
  晋穆拧眉笑,很是无奈:“为了晋国,不得已。”
  
  我点点头,看了他一会儿后,忽道:“你也救过我。”
  
  晋穆目色一闪,不言。
  
  我扭头,凝眸看着桌上的卷帛,轻声笑:“而我是齐国人。”
  
  晋穆默了许久,然后身子一动,伸了胳膊将我揽入怀里,温暖的指尖轻轻抚过我的脸颊,低声道:“我不会让你有出卖我的机会的。”
  
  除非你永生不与齐为敌。
  
  我叹气,垂下眼帘。

     依偎半响,两人各揣心事,一时似都没有意识到这般站立的姿势是多么地暧昧和亲昵。我凝神思量着晋穆刚才所道的每一句话,每看似想通一处时,却不觉又落入了 另一个谜团。脑中困惑有增无减,甚至到了想问也不知从何处问起的茫然。他也不说话,只静静地将胳膊绕在我的腰间,轻轻地搭住,一动不动。
  
  偶尔,耳畔有一声低低的叹息缓缓飘来。
  
  心思一落,我忙伸手推开他。他愣了愣,望着我:“怎么?”
  
  “不是说回来后要早点休息的吗?”我轻声嘀咕一句,端了染有猩红血迹的木盆便往外走。
  
  他也不再说话,若有若无的笑声自身后传来,听得我心中仿佛有圈圈涟漪阵阵荡开。我闭目咬牙,逃离般地走出帐外,抱着木盆茫无目的地往前走。
  
  守在帐外的侍卫又伸手拦下我,卑谦地垂下眸,躬身问道:“公子又要出帐?”
  
  我睨眼看他,奇怪:“出来走两步也不行?”
  
  侍卫瞅着我怀里抱着的木盆笑:“公子这般出营,似乎有些奇怪。”
  
  我低眸看了看,心中一恼,索性将木盆往他手里一塞,冷道:“把它清洗好了再送回来。”
  
  侍卫好脾气地笑,低头:“知道了。公子请回吧。”
  
  “你!”我瞪眼,自知和他生气也无用,于是只得咬咬唇,撇过头,看了看天空。而后跺脚,认命回营,准备找那个始作俑者讲讲道理。
  
  
  外帐无人。我想也不想,转身绕过屏风,径入里帐。岂知刚踏入里帐一步,抬眸的刹那,我却呆住了。
  
  里帐站着一个上身光裸的男子,见有人闯入,他回过头来瞧了一眼,平素总是明亮粲然的眸光难得地一乱,面色微微发红,嘴角的笑意倏地僵凝。
  
  “呀!”意识过来是怎么一回事后,我惊呼了一声,忙捂住眼睛逃出里帐,心中扑通乱跳,脸颊更是烫得像是有火在一旁灼烧。
  
  良久沉寂,帐内愈发的安静便愈发地让我清晰地听到自己慌乱无措的心跳声,我放下遮住双眼的手,掌心冷汗湿滑,扶着一旁的椅背时用力到手背青筋隐现。
  
  好端端的,大白天脱什么衣服?我敛紧了双眸,摇晃着脑袋,拼命想要忘记刚才那尴尬的一瞥。
  
  倏而,里面有人小心地、试探着唤我:“夷光。”
  
  我抿了唇不敢答。
  
  “进来一下。”
  
  “干……干吗?”我定定神,努力控制好自己走了音的语调。
  
  那人笑了,声音清朗仿佛理所当然:“进来帮我穿衣服。”
  
  “你自己没手?”我怒回了句,心道这鬼面无常的脸皮还真是厚到了一定的境界,居然提这种要求也提得毫不避忌。
  
  那人叹,似是懊恼:“我的手臂被你用白纱裹得这么厚,动弹一下有多难,你这个大夫还不知道?”
  
  我无话可说了,心中一时悔得很。
  
  “那你刚才怎么脱衣服的?”
  
  他沉吟一下,郁闷的语气:“脱衣服好像比穿衣服简单许多。”
  
  脑中一阵晕眩,我闭了眼。
  
  这家伙果然是我的克星!
  
  
  再次进入里帐时,我反倒不害羞局促了。低了眸不看他的脸,就把他当作以前军营里任何一个受伤待治的兄弟,靠上前,虽还是红着双颊,但心中默念的话却还是有些魔力的。
  
  我默默给他穿上里衣,指尖小心地挑过丝滑的绸缎,尽量避免碰触到他身上任何一处地方。他身上的味道很好闻,清清凉凉的仿若寒日下的淡然花香,带着一缕虽陌生却并不让人排斥的浓烈男子气息,能蛊惑人,也能让人沉迷。
  
  眼前男子的肌肤很白皙,因为白皙,所以衬得他身上那几处浅褐色的疤纹更加怵目。领兵作战的将军统帅大都如此,无颜身上的伤痕也不少于他。只是当我看到那道几乎划过整个后背的长刀疤时,我的心却还是似被什么东西给捏住般,狠狠揪作了一团。
  
  “这……这伤?”我呢喃,目中仓惶,既惊奇他受如此重伤也不死,也心疼他受此伤时不知承担了多少苦楚。
  
  他轻轻一笑,若无其事的模样:“我生平只有那么一次性命垂危的时刻,而那次便是聂荆救了我。”
  
  我绕到他身前,伸指拢好他的衣襟,眼见他的整个身子都被遮在雪料底下后,我这才敢抬了眸看他。“这天下还有人伤得了你?”
  
  他勾唇,眸间深邃不可测:“那时我还年少,根本不知防御和反抗。”
  
  我皱了眉,拿了一件金色裾纹外衫披上他的肩,问道:“不知反抗的年少,居然就有人想要杀了你?谁和你有如此大的仇恨?”
  
  他笑了笑,挑眉,故作轻松:“我和她无仇无恨。”
  
  无仇无恨?
  
  帮他穿着衣裳的手指突地一顿,我脑中念光忽闪,刹那脸色苍白,心中惊恐。试问天下之大,有谁会为难一个没有能力去反抗的年少之人?除非……事关利害,分晓之差必是命薄缘悭。
  
  若当初要杀他的人是她,那他要娶我的原因是不是就不再那么简单?
  
  我低下头,手指颤微,却还是认真地帮他在腰上系好那条白玉宽带。
  
  塌侧的白梅在花瓶中幽幽绽放,皎露莹莹,风骨出尘。冰凉的香气丝丝缕缕传来,吸入鼻中,沉入肺腑,一时仿佛能抚平人烦躁的心绪,一时又仿佛化作了彻骨的寒气直钻人心,冻得你不知所以。
  
  
  最后一处丝绡皱起的地方被我扯平,我垂下手,后退一步,微微侧过了身。虽然不知道身边这人究竟存的什么心思,但我似乎早已习惯了他的存在,于是没有伪装,将心中所想一丝不落地放在了脸上。
  
  “你当初让意来齐国求亲是别有所图,对不对?”
  
  他愣了一下,还没来得及答话时,我转过身看着他,再问:“你娶我是为了消除姑姑对你的戒心,对不对?”
  
  晋穆沉默,眸光微暗。他定定地瞧着我,俊美的面庞上有微微的错愕,也有我想不明白的挣扎和隐忍下的苦涩。
  
  我笑了,手指在袖中握成拳:“对吧?我猜得没错,你就是这样想的,对不对?”
  
  他弯唇笑,目色幽离黯淡,开了口:“是,我不否认,这是原因之一。”
  
  我点点头,望着他,脸上虽在笑,眼中却已尽是失望和不屑:“原因之二呢?是不是为了和齐联盟,抗楚,甚至是谋楚?”
  
  他拧了眉,眸底迅速划过一抹令人心慌的落寞。转瞬,他还是笑得优雅自如,目中慢慢发亮,若星辰落入其间。
  
  “你这么想?”
  
  “你觉得我该怎么想?”
  
  “你很在乎?”他的笑容渐渐开始得意,脸上的伤和忍耐的苦仿佛一下子都不存在了。
  
  笑意僵在唇边,我敛容看着他,怔了一会,方漠然瞥开眼光,冷淡道:“不,我不在乎。反正齐国公主的身份已去,我和你的婚约也不在了。”
  
  “可你还是欠我的。”
  
  我咬唇,不说话了。
  
  “若说齐国公主的身份是你上一世,那你在楚丘上答应过的,这辈子,归我,”他笑着欺身上前,弯臂紧紧抱住我,靠在我耳边一字一字慢慢地说,“其实,你的上辈子也该归我,不是麽……”
  
  我抬眸盯着他。
  
  他垂眸看我,面色柔和,声音轻软:“夷光?”
  
  我依然咬住唇,死死地。
  
  “不要回去了,就留在我身边。可好?”
  
   说话时,他的长发自肩上垂落,轻轻磨蹭着我的眼帘。入目的黑色,宛若温暖柔和的绫缎,不断揉入我的视线,缓缓地,缓缓地,滑沉至心中……可我脑中想起的 却是金城那个人,雪发如霜,一日白头,魅惑容颜下的清冷,漂亮凤眸下的孤寂,一点点,一点点聚上心头。刹那后,那思念仿若形成了巨大的漩涡,盘旋在我胸 中,不断地辗转、翻滚,很容易地便占据了我全部的心神。甜蜜,痛苦,不舍,难断……所有的感触一下子铺天盖地地涌了上来,让我措不及防,满目皆伤。
  
  “无颜,你不要放手。”
  
  “傻瓜麽,我自然不会放手。”
  
  ……
  
  临行承诺依依在耳,一字一句,不够缠绵,却够坚定。于是我摇头笑了,推开身前的人,声低,话却清晰:“不行啊。他还在等我。”
  
  晋穆笑,半响,他叹气,轻声道:“你以为就他在等?”
  
  我怔了怔,然后转身,随手擦了擦不知何时已湿润的眼睛,不答他的话,匆匆抱了他换下的衣裳,走出了里帐。
  
  正待掀开帘帐时,那侍卫却拿着已洗干净的木盆进来了,见我又要出去,脸上未免又是紧张:“公子?”
  
  “怎么?你还要拦?”我横了眸,声音一寒,二话不说把手里的衣服塞给他,跑了出去。
  
  身后,有淡漠颓惫的嗓音轻轻传来:“以后她的行踪你们不要再过问。”
  
  “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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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齐去楚
  
  悬崖,风大。
  
  银色貂裘卷飞如云散,仿佛我一个不小心,那劲烈霸道的北风便会随时将我吹落崖下。崖下迷雾垂荡,寒潭水气的茵氲虽能挡住人的视线,却挡不住记忆中那冰寒刺骨的深水给人带来的颤栗和害怕。
  
  我吸了口气,脚尖小心地勾起,黑绫锦靴慢慢划过悬崖边缘,山岩坚韧,稀疏被磨损掉落了几颗青黑的小石子。
  
  石落,坠入迷雾,然后悄无声息。
  
  耳边空荡荡,唯有狂风在山间吟啸的尖锐声响。
  
  眼中仿佛蕴了泪珠。
  
  但这不是哭。
  
  我抚了抚被冻得渐渐僵冷的双臂,缓缓在崖边坐下。
  
  
  在山间徘徊许久,回去时天色已暗。军营里火把束束亮起,一望连陌,赤色火焰随着风吹摇曳肆飞,舞得墨黑天际也染上了阵阵红晕。
  
  弦月一轮,看似清冷地高挂云霄,实则是无奈而又怯色,银辉缓缓淡去,孤独地遥对着这地上张扬耀目的熊燃之火。
  
  中军行辕外,守立的侍卫换了一轮。
  
  但想必晋穆是交代过的,见我回来,那侍卫不见迟疑和犹豫,忙迎上来,笑道:“公子可回来了。早上侯爷新带回的厨子做好了膳食已送来了,属下见你迟迟不归,便命人拿下去重新热了几回。或许如今味道不及初做的时候,公子尝了可莫要介怀。”
  
  又是那些北国的食物?我皱皱眉,心道,其实不吃也没什么。
  
  “侯爷他用过膳没?”
  
  侍卫转转眼珠,答:“午后侯爷和驸马去北边军营办事。现在还未回来。”
  
  我闻言急了,忙问:“这么说他下午没有歇息?”
  
  “没有。”侍卫言词利落,禀完,抬眼看我时,眸光灵活一动,忽地又出声补充道,“公子宽心,侯爷他向来如此。想当初对敌北胡那群狼兵时,侯爷还曾四日四夜都没合过眼,找地势谋兵策,万事诸备时最后一战便击败了北胡。”
  
  我侧眸,困惑地打量着他,暗忖:这人废话倒多。
  
  侍卫笑了,揖手:“属下的意思是如今大战在即,侯爷不把诸事安排妥是不会休息的。”
  
  我定眸看了看他,心思一动,负手身后,问:“你跟了他几年?”
  
  “自侯爷还是小公子时属下就是他的亲信侍卫,算算,大概有十多年了。”侍卫掐指,面色迷离一下,似在回忆。
  
  我笑了,伸手掀开帘帐,道:“你随我进来,我有事要请教你。”
  
  侍卫慌忙点头,口中连道:“公子言重,不敢说请教。”
  
  
  许是见无人在帐,里外仅亮了两盏灯,烛光有点微弱,随着帐帘被掀起、有风卷入时更是狠狠地晃动一下。我闭了闭眸,突然觉得眼前视线有点昏花。
  
  侍卫去燃了其余的灯盏,停下来时,我正坐在一旁的椅中盯着他看。眼前光线已大亮,这人的面容映着粲然灯火,显得愈发的清晰和明朗。
  
  “你方才说你跟了穆侯已十多年了?”
  
  他不动声色地看了我一眼,微微颔首:“是。”
  
  我沉吟,拿指尖敲着椅旁案几:“这么说,他后背那道伤你该知道是怎么回事了?”
  
  “公子见过?”侍卫吃惊,面色突然带着一股说不出的古怪。
  
  见便见了,又怎样?反正你都叫我“公子”了,难道还有什么歪曲男女授受不亲的邪念?我咳了咳嗓子,转转眼珠,岔开话题:“他那伤是何时有的?”
  
  “十一年前,侯爷当时还小,暮春上巳那日在涞水河畔,有神秘刺客欲杀王上,侯爷被人误伤。”
  
  误伤?我翻翻眼,心中着实佩服这个侍卫的措词。
  
  “晋襄公十七年,十月初五,公子穆领随军将领秋狩围猎那次你在不在?”我轻轻一笑,稍稍欠身,凝眸望着他。
  
  侍卫狐疑,想了想,答得小心翼翼:“属下在。”
  
  “记得见过紫狐那件事麽?”
  
  侍卫怔住。半响,他笑,垂了眼帘:“记得。”
  
  我抿了唇,心中逐渐了然。于是我椅背靠后,不再和他废话绕圈子,直接问道:“樊天是你什么人?”
  
  他抬眼,眸光骤惊。
  
  我笑了,手指自案上收起,揉向自己的眉尖,面色淡然:“无须惊讶。这很明显啊,我问什么,你答什么,有这么听话的陌生侍卫麽?看来你虽跟了穆侯十多年,他的细密心思你却是一成也没学到。而且……”我望着他的面庞笑,“你和你兄弟长得还真不是一般的像。”
  
  侍卫呆了一下,随后揖手屈膝,欲行大礼:“臣樊阳见过公主。”
  
  “起来,”我垂手挥了衣袖,而后问他,“你如何知道我身份的?”
  
  “豫侯来过密函。”
  
  我点点头,心思在脑中盘旋一下,沉吟再沉吟,我还是微凉下语气,问道:“你跟我说实话,十一年前穆侯那件事,是不是和你有关?”
  
  樊阳垂目,眼睛瞅着自己的长靴,粗大的手指紧紧握住了腰侧的佩剑,额角青筋瞬时突起。
  
  我心中一落,面色暗了暗,厉声:“那事究竟是不是我姑姑命你做的?”
  
  樊阳缓缓仰首,沉稳漆黑的眸子盯着我,里面情绪复杂而又难言。“上有命,做臣子的不得不从。”
  
  我冷冷一笑,拿冰凉的目光下上打量他:“可你最后还是手下留情,饶了穆侯一命,对不对?”
  
  樊阳面色错愕,望着我,说不出话来。
  
  我起身走到他面前,慢踱着碎步围着他转了一圈,叹道:“樊阳是吧?你果然厉害,一心二用,一身二命,既奉齐诏,又听晋令。实在是聪明本事得紧啊!”
  
   樊阳浑身瑟瑟一下,而后跪地,虽是冬日,古铜色的脸颊边却有汗珠滚落。“公主明鉴,臣本要……本要杀了穆侯,但侯爷那时年幼,臣实在是不忍心……”话至 痛处,纵是男儿刚强,虎目中也有莹光泛漾,“只是请公主相信,臣身为齐国密探,自然为齐国效忠,此心不二,天地可表。”
  
  我垂眸看着眼前的人,良久。
  
  “起来吧。”我弯腰扶起他,无奈地笑,“你以为你这事只有我知道麽?穆侯那么精明,我都能一眼看穿的事,他岂能不知?还有姑姑……”我摇摇头,手指拍拍他的肩膀,喟然感叹,“樊阳樊阳,你能安稳活到今日可真不容易。”
  
  樊阳擦汗,面色苍白透青,不语。
  
   我转身,背对着他思量一会,方慢慢道:“姑姑虽为齐国公主,但已嫁与晋王襄公,是为晋国王后。你虽是齐国人,但却是直接听命豫侯的密探,以后她若有何要 求命令,能做的且做,不能做的,”我冷冷一笑,目寒,“那就不要理睬。齐晋素来交好,如今齐危而晋援,穆侯和豫侯之间也有联盟之约,你今后身为穆侯的贴身 侍卫,虽不要你全心忠诚,但也不得再有害他之心。”
  
  樊阳点头言“诺”,想了一会儿后,忽又问:“若豫侯有命要……”
  
  我挥袖打断他的话,声低而冷:“不许胡猜!豫侯有日月之心,君子之道,即便日后或许有可能因某些事与晋隙难,那他也会堂堂正正与穆侯交涉,断不会用这些背后伤人的阴险之术。”
  
  樊阳笑了,称:“公主所言甚是。”

     帐外号角声响,细闻下是歇营之令。巡逻的士兵开始执勤,经过行辕时,有重重黑影压上白色的帐帘。
  
  我一时无话,于是坐下来,斜身靠着椅背,睨眼望着帐侧的地图,若有所思。
  
  樊阳在一旁静默半响,忽出声问我:“公主,时辰已晚,你要不要用点膳?”
  
  我撇唇,不耐烦:“我不爱吃北方的菜肴。”
  
  樊阳笑了几声,伸手指向青玉食案,道:“不是北方的食物。侯爷早上去帝丘城找了会做齐菜的厨子,这些都是特地给你做的膳食。”
  
  我愣了愣,半天,方自齿间挤出一句话:“他早上去帝丘城就是为了这事?”
  
  樊阳眸光闪了闪,神色间陡见恍然。他低了头,嘴角一扯,偷偷地笑:“臣听说公主原本是要嫁给侯爷的。”
  
  我坐直身,看着他,没反应。
  
  他叹了口气,解释:“臣并非多管闲事,也并非胆大敢过问公主的终身大事。不过……臣近身侍侯侯爷十多年,真的从未见他如此对待过其他任何人。”
  
  这话让我听了胸中憋闷。
  
  良久,我才轻轻“哦”出一声,眉尖深蹙,不是愁,不是哀,不是费思和难解,只是愧疚和心疼,或许,当我侧眸看过食案上那些熟悉而又精致的珍馐时,心中有过一抹能温暖我整个人的感动。
  
  早知今日,又何必当初?当初该是他出现时却不见其踪,今日又何必用心至此。诚意拳拳,徒增了我的烦恼和他的不甘。
  
  我起身走至案边,坐下,拿起筷子夹了一口菜送入嘴中,细嚼慢咽。骤而味道沁入舌尖,我拧了眉,低眸扫过案上的菜式,心神微摇。
  
  这是,金城宫廷的御厨手艺,怎会突然出现在帝丘?
  
  我侧眸看了樊阳一眼,放下了筷子,手指一动,拿起了放在最外侧的点心。
  
  朱砂雪糕,融着桂子和薄荷的味道,雕成了活灵活现的鸾鸟图案。
  
  我转眸想了想,轻轻一笑,将雪糕递至唇边。
  
  “樊阳,你也吃一块。”白色一闪,我扔了点心过去。
  
  “这个图案?”樊阳捧着手中的点心,惊讶。
  
  我笑看着他:“怎么?”
  
  樊阳摇摇头,眸底光芒晃动,偏偏脸上笑容憨厚非常:“臣是觉得像朱雀。”
  
  我闻言点头,了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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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鸾鸟,又名朱雀。朱为赤色,似火,南方属火,故四方取象中,朱鸟七宿,位在南。
  
  少时,帝丘山顶南下之道,有银光忽闪如练。
  
  夜寒深重,露水湿衣,我拉紧了身上披着的斗篷,脚下一顿,停在了一处孤峭的岩壁下。一束火把插在微开的石缝间,光不甚亮,但在暗沉一片的天幕下,显得招摇而又易见。
  
  风刮得厉害,火随风动,一时肆虐狂舞得咄咄张扬,长烟散去,一朵烟云;一时那火又凝做了轻轻一线,隐隐约约,似随时要熄灭的微弱。光影起伏,竟将黛青色的岩石映出了魅影侧侧的浮光之色。
  
  “出来吧。”我负手站立,直眸盯着石壁之后。
  
  一语既落,里面有黑影闪出,稳稳停在我面前后,二话不说,俯身就拜。“奴见过公主。”低沉柔媚的声音,微带一丝尖锐的暗哑。
  
  果然是宫中内侍。
  
  “起来吧,”我挥挥衣袖,见他起身站好后,方轻声问道,“那点心是你做的?”
  
  “是奴做的。”内侍抿嘴,轻灵的眼珠子滴溜溜一转,面庞干净文秀,只是神色间却露出了远超于他年龄的机警和世故。
  
  我看了看他,有点不解:“究竟是秦总管派你来的,还是豫侯?”
  
  “奴既是总管的人,也是豫侯手下的密探之一,”内侍低声回禀着,眼帘一垂,尽显聪明的眸子立刻被挡在长长的睫毛下,“豫侯说公主不食晋国的菜,所以让奴跟在你之后北上,侯爷还说到了帝丘第二日必定会有人去城里找能做齐菜的厨子,他让奴趁机混入军营来伺候公主。”
  
  我闻言忍不住笑:“他倒料事如神。”
  
   内侍笑了,伸手自怀里取出两卷锦书递到我面前:“可是奴临行前秦总管也来找过奴,说公主之前嘱咐总管让他北上派人可随时为他联系到公主,总管见奴还算机 灵,也命奴跟来,说有要事他会飞鹰传书,让奴想办法将飞鹰带来的帛书交给公主您。这不,我在路上曾收到一卷来自总管的帛书,还未送到公主手里时,今日傍晚 却又接到了一卷。总管说过,明黄为急,淡黄为缓。第一封淡黄,奴以为不急,想着慢慢送到公主手里就好,岂知这第二封却是明黄……奴怕万一,只得冒险请公主 夜行出来。”
  
  这内侍当真机灵得紧,办事稳妥周全,难怪无颜和秦不思会同时选中他。我接过锦书,笑道:“正该如此,你做得很好。”
  
  “公主夸奖,奴之幸。”
  
  我笑了笑,手指勾动,先打开了第一卷帛书。
  
  “奴跪呈殿下知,长庆殿姬妾已尽散,非奴所为,是豫侯亲为。”
  
  我咬咬唇,想起临行前对秦不思的嘱托虽有些尴尬,但脸上笑容却禁不住地嫣然绽开,一时心动而满足,似有甜意在胸中慢慢滋生,虽不至于浓得化不开,却渐渐让我忘却了近日所有的苦涩和烦恼。骤而全身暖意融融,仿佛我并不在彻寒的冬夜,而在轻风微拂的春日。
  
  收好第一卷帛书,打开第二卷。
  
   “奴有急报欲知殿下,前夜宫中有故人密探公子。那人走后,公子连夜召蒙、白两将军议事。第二日奴去长庆殿请安,却见公子不在。有宫门侍卫说公子晓时出 宫,领樊天驰马往西北方向离去。奴本以为公子是去部署战事,查勘地势,岂知公子整日未归。……另,钟城有报禀奴,说公子已离齐去楚。”
  
  我凝目看着,笑意骤然僵在唇边,心中顿寒。
  
  离齐去楚……我就着火光重新看一遍,明帛黑字,字字惊心怵目,看得我心绪陡然大乱,拿着帛书的手指微微颤抖。
  
  倏而,我摇摇头,心道:不会,他不会做什么有悖于齐的事,必定是中间有了什么问题。我垂眸思了片刻,而后扬手将帛书靠近火把,燃尽。
  
  “公主,可是出了什么事?”内侍不放心,凑上来问。
  
  我扬眉笑,故作淡定无事的模样:“没事。就算有事,也没事!”
  
  内侍惶惑。
  
  我深深吸口气,懒得再解释,也没力气再去说服自己、说服别人。于是我转身,抬步朝来时方向走回。脚下步伐千斤重,步步难行,再不见来时的矫捷和轻松。
  
  深夜,天空有鹰隼盘旋,啸声响亮凄切,上冲苍穹,下渗人心,听得我瑟瑟一个寒噤。
  
  故人,能让无颜离齐去楚的故人,天下唯有一人。
  
  爰姑。
  
  我用双手抱住了自己的臂膀,上下磨蹭着,给自己一点温度。
  
  ?
  
  行辕里,又无人,烛火再歇。我木然行入,木然走近里帐,坐在塌侧怔了不知多久,忽闻外间传来了窸窸窣窣有人掀帘入帐的声响。
  
  “她何时回来的?”有人在低声问话。
  
  “酉时左右。”小心翼翼的回答,是樊阳在禀。
  
  “晚膳吃过没?”
  
  “吃过了。公子看上去很爱那些齐菜。”
  
  那人沉吟。
  
  樊阳却又问道:“侯爷用了膳没?要不要属下命厨子再做些送来?”
  
  晋穆冷淡:“我不饿。”
  
  樊阳噤了声。
  
  “下去吧。”
  
  “喏。”


     眼前昏暗,有人轻轻踱了步朝里帐走来。我没有闪躲躺下装睡着,只抬眼看着屏风之侧,那个眸色微疑的金衣鬼面公子。
  
  曾几何时那张在黑夜中吓得我失声尖叫的鬼面如今对我而言已是一张再熟悉不过的面孔,纵是凌厉恐怖依旧,但鬼面下那双明亮眼眸透出的温和和坚定却瞧得人心安稳,别无邪思。
  
  我似乎对他笑了笑,又似乎没笑。那句“离齐去楚”仍然一字一字重重刻在脑中,闹得我浑身无力,神思涣散。
  
  他拿下了鬼面,走到我身边坐下,沉默一会儿后,笑问:“为何不睡?”
  
  “你不也一样?”毫无意识的话,脱口而出。
  
  “嗯?”他不解。
  
  我转了眸看着他,弯了弯嘴角:“你下午去哪了?”
  
  他愣了一下,而后微笑,抱住我,如实回答道:“去了北边军营,和将军们商讨楚丘战事。如今墨武带着第一拨骑兵已出发了,将会趁夜潜入楚丘之后;第二拨将于卯时而出,迎敌之侧,诱敌深入。稍候大军会自明日巳时出发,届时重兵合围,楚丘不愁难攻下。”
  
  我点点头,笑,说废话:“你真的很会打战。”可是即便你能打赢,还能不能帮到齐国,我却不知。
  
  他伸手握住我的指尖,惊道:“你身子怎么这么凉?”
  
  我低头,悄声:“我刚才出去走了走。”
  
  他默了半响,随后将温暖的脸颊贴着我的额角:“睡吧?”
  
  “好。”
  
  我顺从躺下塌,他帮我盖好锦被后,站在塌侧垂眸看着我。眼前男子身影修长,外帐微弱的烛光钻透屏风照出一道斜斜的阴影,压在我脸上时突然让我心神一定。他笑了笑,伸指揉揉眉,转身欲走。
  
  我一把拉住他的衣袖,问道:“你不睡?”
  
  “还有奏折要看。”他说得轻松,但即便是再习以为常的淡然,那张俊美的容颜上倦色已深,目中疲意已现,分明是过度劳累所致。
  
  我心中狠狠一阵抽痛,有声音在心底张狂地笑:你看看,你看看,他离齐去楚了,别人却为了齐国的事劳累至此。
  
  那声音笑得我不堪忍受。我忍了再忍,眼中还是忍不住一涩,有水雾刹那迷眼。
  
  他望着我。我看着他,不敢眨眼,只知视线朦胧中依稀能见那墨玉一般眸中的诧异和怜惜。
  
  我吸了吸鼻翼,垂下眼眸,小声道:“别去看奏折了。今夜先休息,可好?”
  
  他怔了一会,后笑道:“好。”言罢他坐回榻上,歪着身子倒下,躺在了我身边。我想了想,拿了锦被盖上他的身子。
  
  他靠过来,伸了双臂将我搂在了怀中。
  
  “是不是很暖?”他笑着问,言词又开始不羁放荡,仿若第一次见面时的模样。
  
  我眨眨眼,噙在眼角的泪水簌簌一落,沾上了他的金色衣裳。手腕抬起,我伸指抹上那片湿润,想要擦干。
  
  他却一把握住了我的手,低头看我,眸间清朗:“出什么事了?”
  
  我咬着唇不说话。
  
  他走了,离齐去楚……心中一阵钻心的难受,眼泪又掉,我努力过,但控制不了。
  
  “夷光……”身边的人低声呢喃,他的脸小心地俯下,温暖柔软的唇轻轻蹭上我的眼角,慢慢地吮去了所有的泪水。
  
  泪水不在,而那处温软正在试探而又诸般爱怜地下滑。
  
  我麻木承受着,脑中空白,心绪紊乱,宛若浑然不知般任他吻着。是觉得我欠他的,还是我心中已失望到绝望的地步,抑或还有其他……
  
  我不知道。
  
  只是在他的唇靠近下颚时,我还是低头躲开了。烧红的脸颊贴着他的胸膛,心中却黯然神伤。
  
  不,不能啊。
  
  我非得要找到无颜问清楚。背齐投楚……他不是那样的人,绝不是。
  
  身边的人手臂收拢一下,更紧地将我揽向了他的怀中。这怀抱确实温暖,甚至还带着久远的熟悉,让人心安,真的让人心安。
  
  我轻轻闭上眼睛。
  
  
  “他走了?”晋穆问。
  
  这声音有点凉,听得我一个激灵,倏地睁开眼。
  
  他笑着伸手摸我的脸,指腹在我颊边缓缓揉抚,似是安慰。“我刚刚收到了金城的密报。”他解释。
  
  我僵了身子,手指自他胸前落下。除了金城的密报,你还知道我去见了那厨子。
  
  “你觉得他会背叛齐国?”
  
  我咬咬唇,摇头:“不,他不会,他绝不会。”不管别人信不信,这一刻,我必须信,也一定要去信。也该信。除非,他亲口告诉我。
  
  揉在颊侧的手指滑至我的唇边,微一停留,晋穆抬手勾起我的下巴,对着我笑:“你真的就这么肯定?”
  
  “是。”我也笑了,坚定了目光。
  
  他的眼底却微微一暗,抿了唇,不做声了。
  
  “你饿不饿?”我伸手自怀里取出给他留下的糕点,拿了一块,送至他唇边。
  
  他张口咬住,脸上笑意有些得意。
  
  我却垂下眸,轻声:“我能不能去楚国找他?”
  
  揉在我脸上的手指倏然一僵,冰凉的感觉自他指尖沁入我的肌肤,不是寒,却冻得我全身神经都似冰封。
  
  缓缓,他收回了手臂,将我推开,口中却不紧不慢地将那块点心吞下。如玉的面庞上笑容依旧,温和的眸间光芒粲然。
  
  “你要去找他?”
  
  “是。”不见到他当面问清楚,我不甘心,更不放心。
  
  晋穆默了一会,而后坐起身,下榻。
  
  “好。你去吧。”
  
  语音一落,他转身出了里帐,绕过屏风。
  
  眼前身影陡然一空,目间茫然时,我撑了双臂坐直身,心中突地惴惴似飘云间。可现在不是这般优柔寡断的时候。
  
  我咬咬牙,迅速掀了锦被,下榻,穿好锦靴,在腰间系上内藏软剑的腰带,披上宽大厚实的银色斗篷,取过帷帽戴好。
  
  正待离开时,晋穆却又进来了,手中拿着一卷锦书,一张令牌,递到我面前。
  
  “楚桓不住邯郸宫廷,豫侯若去楚国,该在宫外见他。这是楚桓所住之处的地图,还有我的这块令牌,你到了邯郸去城中聚宝阁找一个名叫子兰的人,他会领你找到你要见到的人。”
  
  我怔怔收下,隔着帷帽的轻纱,看不清眼前人的容颜,却看得清他目中的清朗。
  
  “不管结果如何,楚丘之战我会去打。我也相信你能说动豫侯回齐,所以盟约仍在,晋穆不会食言,”他笑了笑,忽地伸手探入轻纱,抹去了我脸上的泪水,“傻瓜,哭什么,我知道你会回来的,对不对?”
  
  这声音太轻柔。我迟疑一下,点头。
  
  “刀剑无眼,你……要小心。”我鼓足了勇气,拉住他的手。
  
  他反手握住我的手心,笑:“你以为我第一次作战?乱操心。”
  
  “记得休息。”
  
  这次他默然,半天,方道:“我尽量。”
  
  放开他的手,我扬指摸了摸帷帽,然后抬步越过他,离去。
  
  身后有人叹息,又仿佛没有声响,唯有一股让人心暖的力量,自一双明亮的眼中透出来,在那里看着我,久久不离。
  
  
  帝丘离邯郸并不远,过了楚丘,只有半日的路程。
  
  战时天下乱,一路关卡过得十分不易,虽路途不远,我却直到了第三日傍晚时分方入了邯郸城。
  
  中原第一都城自然气派恢弘,街巷行人匆忙,虽战乱,但香车宝马来往频繁。黄昏夕阳下,暮色渐褪时,天下起了蒙蒙细雨,缠绵的雨丝倒映着一日最后一抹彤然霞色,折射出绚烂夺目的光彩。
  
  楚国胭脂丽,中原美酒飘,我在街上问人找聚宝阁时,种种香味夹着雨气的清新扑鼻而来,绕人欲醉。
  
  无颜至爱美酒,其次爱美人。原来天下之大,这邯郸城才是最配他天下第一公子喜好的地方。
  
  我黯然垂了眸,虽找到了聚宝阁,但扣指敲响门扉时,心中却已颓惫憋闷得难受至极。一时神思恍然,居然没有去想满街灯火璀璨,在如此热闹的夜市下,这间位在城中央这么气派的聚宝阁为何要提早关门。
  
  有人开了门,是个青衣小厮。见我愣愣站在门外任雨淋着却不言不语,他不由得奇怪了,拿眼细细打量我:“公子是要?”
  
  我也不说废话,拿了晋穆的令牌递给他:“我找子兰。”
  
  小厮一呆,倏而双手高举接过令牌后,躬身道:“公子请进来等。奴这就去通知老板。”
  
  原来这间聚宝阁的老板就是那个叫子兰的人,我站在门边犹豫一下,迈步跨入阁内。
  
  小厮见我入内,又赶紧将门关上,转身对着我,道:“公子稍候片刻。”
  
  我点头,自去一旁椅中坐下。
  
  
  小厮去叫子兰的功夫,我卷袖擦干了脸上的雨水,晋穆送我的银貂裘已被雨淋得湿透,颈边的绒毛湿漉漉地蹭着肌肤,惹我心中有些烦躁。
  
  不一会里面脚步声响,有人来而匆匆,未见面便闻其和煦如风的笑声。
  
  我起身站直,目迎一位白衣翩翩的年轻公子自里面走出。来人貌不算惊人,但举手投足的风采神韵皆是上上,但商贾惜福,尤其冬日衣服多,这人体态看起来也未免有些富态的臃肿。
  
  “在下子兰。阁下就是侯爷派来的贵人?”他笑着上前,手指揖起时,右手拇指上的血色玛瑙扳指的艳色愈发衬得此人肌肤莹白如玉,似是比女人的皮肤还要细腻柔滑。
  
  我微微一笑,同样揖手:“不敢。幸得侯爷照顾,我只是来托子兰兄办件事。”
  
  子兰闻言扬眉,眸色一闪,问道:“可是寻人?”
  
  心中虽讶异,我脸上还是不动声色地笑:“子兰兄如何猜晓到的?”
  
  子兰笑,答:“因为半个时辰前,有人来小店说要等一位公子。据他的描述,无论谈吐容貌,举止风仪,贵人都与他要找的人甚相近。”
  
  我心中一动,将微显颤抖的手藏至身后,轻声问:“那他现在何在?”
  
  “里阁。贵人请随子兰来。”
  
  
  成排书架,满目竹简,一室玉兰花开,华贵奢极的紫楠桌椅。桌上有白玉棋盘,黑白子对垒分明,显是下到一半却未继续。
  
  行至门前,子兰说有事离开,将我独自留下。
  
  手心隐隐渗出冷汗,我抬步,慢慢走入屋里。
  
  转眸看四周,倏而我整个人怔住,视线停滞。
  
  墙侧窗户大开,那人静静地站在窗旁。风吹雨斜,雨水轻轻落上他的面颊他的发,他却毅然不动,背影如寞。雪色的衣裳,雪色的长发,映着窗棂外渐渐暗下去的天色,醒目得灼人眼痛。
  
  半响沉默。
  
  半响不动。
  
  而后他叹气,轻声道:“你终究是不信我。”
  
  我咬了唇。不,我若不信你就断不会来找你。
  
  他又叹气,转过身,走近我。
  
  “丫头,”漂亮凤眸下幽暗点点,他望着我笑,似是无奈,又似是宠溺,“你来了也好,我想你了。”
  
  我死死咬住唇,心神摇了摇,刹那有酸软的东西沉入心底。
  
  我看着他,想要笑时,却又垂下眼帘,有意无意地伸指勾弄着腰间的丝络。
  
  他低声笑,手臂一伸,将我抱入怀中。
  
  “丫头,我想你了。”他重复说。
  
  我闭上了眼,心不再酥软,而是浓得化不开的甘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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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9-07-10 23:04操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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谁知谁心
  
  窗外细雨飒飒。
  
  晚风拂入,一室素色丝绡帷帐在寒气中摇曳起伏,窗棂处垂满了白锦流苏,翩跹舞动,翩跹舞动,宛若数不清的玉蝶缠绕在飞。小巧的玉兰花朵在角落里怯怯绽放,浓郁清香随着自窗外飘入的清冷雨气缓缓弥散,空气里透着一股缕缕沁心的幽淡。
  
  盏灯时分,烛却未燃。
  
  子兰命小厮送来干净的衣服,我去里屋换上。出来时,无颜正坐在桌前看着棋案入神。
  
  我找了火折子点亮几盏灯,关了窗扇,关了门,而后方走至他对面坐下,低眸瞟了瞟棋局后,抬眼望着他。
  
  他看我一眼,薄唇勾起,笑得动人:“陪我继续下。”
  
  “好,”我点头,随手捏起一粒白子,刚要掷下时,却又抬头,盯着他,“喂,你可不许再让我。”
  
  “我不让你,赢了你可不准生气。”他睨了眸子,静若秋澜的目色倒映着盈盈烛火,折射出潋滟迷人的光泽。
  
  “你让我我才生气。”我撇唇,将手中白子按下。
  
  “投石问路,”他轻声笑,问我,“可是要问我为何来楚国?”
  
  我垂眸,指尖摩撮着手中棋子,不说话。
  
  “他快死了。”他低声道,面色平静,凤眸隐在低垂的浓密睫毛下,让人看不出他此刻的心思。
  
  棋盘上“叮当”脆响,我回神,看到他落子的地方。
  
  “你见着他了?”
  
  “见着了。”
  
  我蹙眉,抿了抿唇,低声问:“他是不是还没死?”
  
  他叹气,声色不动:“还没,不过也快了。”
  
  这声音太过冷漠和无情,我心中一紧,凝目看着他:“他是你的父亲。”
  
  “可他杀过你。”
  
  “我没死。”
  
  “却让晋穆有了救你的机会。我们欠了他人情。这种感觉我不喜欢,”他摇头笑,飞眸打量我一眼,催促,“下棋。”
  
  我随手扔下白子,继续问:“你既如此恨他,为何又来楚国见他?”
  
  好看得让人惊羡的眸子暗了暗,他抬头,看了看我,而后落子盘上,不紧不慢道:“有些事必须要在他死前说清楚。他既不方便行走,那只有我来了。”
  
  “什么事?”
  
  “他割与齐接境的十座城池给我,我帮他夺兵权,扶聂荆继位。”
  
  我闻言倒吸一口凉气,心中一落,刹那什么感觉都涌了上来,激得我思绪骤乱。“你和晋穆说好的,他谋楚,你不得插手。”
  
  “那是战后的事,不是说现在。”
  
  棋子自手心滑落,我盯着那人漂亮蛊惑的面庞,惊得说不出话。手颤微一下,我还是伸去握住他冰凉的指尖,呢喃:“无颜,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麽?”
  
  “自然知道,”他笑了,唇角上扬,眸色深深,“我在做有利齐国的事。聂荆继位,总比凡羽和冲羽继位的好。日后晋穆也会感激我的,毕竟对付一个不通政权谋略的刺客来说,肯定会比对付那些自小在争权夺利中长大的公子容易得多。”
  
  我怔怔望着他,心底直渗寒气,全身似如坠冰窖的凉。抓着他的手指用力再用力,随后还是无力松开。“可是你知道麽,楚桓原本让聂荆去找帮忙的那个人是晋穆。他为了和你的盟约,拒绝了他的条件。”我想起那日聂荆带来的第一卷帛书,脑中嗡嗡响,神思恍然不清。
  
  无颜叹气,起身抱着我走去书架旁的软塌,无奈道:“你以为我想?我若有他目前的优势,纵使楚桓提出再好的条件,我亦不会答应。”
  
  “无颜,”我抱住他的脖子,将脸颊贴至他的下巴,轻声劝说,“无颜,我们不要城池,不要这意外而来的餍食,我们遵守和晋国的诺言,待退了楚梁的兵后,我们安守齐国,不问中原的事,好不好?”
  
  无颜低头吻我的额角,涩然笑:“天下事你不谋人别人必谋你,你以为安守一隅别人就不来犯你?不,没有这么简单。要想安定,必须先强大。”
  
  “可是……”话刚出口余音却消无,他的唇紧紧覆住我的嘴巴,热切吻着,不让我说话。
  
  这吻太深入太霸道,吻得我心中一阵紧缩,胸中所有的空气仿佛都被吸空,窒息抑懑得让人喘不过气来。我挣扎着,伸手将他推开,轻声喘息。
  
  
  “无颜。”
  
  “恩?”
  
  “带我回去吧,好不好?”我抬手摸了摸他的脸,十多日没见,那张俊美的面庞明显消瘦几分。凤眸横扫,顾盼飞扬间虽神采依旧,但暗黑深邃的目色中,已夹入了越来越多我看不懂的晦涩和冰凉。
  
  这样的猜忌和隔阂不能增多,我要陪在他身边,与他承受所有,不离一步才好。
  
  他抿紧唇,眉宇间谧色渐起,不语。
  
  “我……我答应了晋穆找到你后会回去见他。估计他现在已攻下了楚丘……你明早陪我去楚丘,见到他后,你们再谈谈,然后我随你回金城,好不好?”我柔声说着,满怀期盼地看着他。
  
  他垂眸沉吟片刻,而后笑容微僵:“不,不好。”
  
  手指自他脸上滑落,我咬了唇,凝眸望着他,一时心寒,心酸,心疼。难受的感觉泛入骨骸,一阵阵刺过来,似痛,又非痛所能表达。
  
  “而且楚丘没那么容易攻下的,凡羽的铁骑已调了十五万北上。”他侧眸,望着我,嘴角轻勾,笑意若有若无。
  
  我怔了怔,这才恍然大悟晋穆昼夜不歇、一直劳累部署的原因。只是想起临走时他对着我泰然若素的轻松……我眸间一黯,垂下了头,心道:这人是要强还是骄傲,这么难打的战却丝毫不透露给我知晓?
  
  “你真的不要我跟你回去?”我拉住无颜的手,五指纠缠至他的指间。
  
  他不说话,绕在我肩上的手臂却忽地一带,将我搂着坐到他的身上,紧紧地,紧紧地,抱住。
  
  
  “你还记得八年前在帝丘我坠崖的事麽?”我扬起了脸,问他。
  
  他眸色一动,点头。
  
  “那次救我的不是湑君。”我垂着脑袋靠上他的肩。
  
  无颜默,幽深的眸底颜色来回变幻,让人看不透,猜不懂。
  
  纵使再看不分清,我还是直直地盯着他,眉尖一扬,我笑了,话声却有些冰凉:“那年救我的人也是晋穆。怎么办?怎么办?”
  
  无颜看着我,静静地,笑容敛去,依然不言不动。
  
  半天,他问:“谁说的?”
  
  “意哥哥。”
  
  无颜冷笑,皱眉:“他空得慌?闲事管了不少。”
  
  绝美的容颜上神色有阴戾,却无任何的震惊和怀疑。我想了想,突地笑了:“你早知道?”
  
  他不答。
  
  “你早知道。”
  
  他咬了唇,面色微微苍白。
  
  “你早知道!”
  
  我恨声笑,想要松开他的手起身时,他却把我死死按住,出声道:“不要去楚丘了,明天和我回金城。”
  
  “为什么不告诉我?”我浑身被他箍得动不了,唯有张口咬向了他的脖子,狠狠一下。
  
  隐约中他似倒吸了一口气,倏而却又叹气,扳过我的头吻住我的唇,细细密密,深深浅浅,揉抚,吮吸,轻轻地噬咬,慢慢地勾弄。
  
  “你骗我。”我眨了眨眼,泪水夺目而出。
  
  久见淡漠孤寂的面容上终于有了不安的慌张和迷乱,他望着我,神色失措。
  
  “你在乎?在乎当初谁救了你?”他问,目光复杂。
  
  “今时今日你问我在乎不在乎这个?”我哭着笑,笑着哭,哽咽声模糊,“当初谁救了我又怎样?我感激他,我敬重他,我愧疚,我难受,却不能再爱他。我爱的那个人总是骗我,一次,两次,接下来说不定还有第三次,第四次……我在乎这个!你懂不懂?”
  
  他低头将下巴贴上我的额,轻声道:“夷光。”
  
  我赌气不应,揪着他的衣襟擦眼泪。
  
  眼泪擦不完,越擦越落。
  
  “丫头,”他低声喊,附着我耳边轻轻道,“对不起,丫头。是我不好,我不敢告诉你,我不敢。”
  
  我低头,埋首在他怀中,一动不动。
  
  “丫头,明天我们回金城。”
  
  我沉默,良久,方重重捶了他一拳,道:“不许反悔,你说的。”
  
  他闷哼一声,眉头皱起,表情有些痛苦。
  
  我惊了惊,忙捏指按住他的手腕。
  
  “你受人重掌?”我又怒又急,慌道,“而且没有运功抵抗?为什么不还手?”
  
  他拉住我的手,笑得无谓:“还一人生我的恩情而已。他说了,说你上次只受了毒药和匕首便一命呜呼,他不甘,要我承受那最后一掌,换我身世的秘密。”
  
  “他都要死了还有力气打人?”我生气,也不解。
  
  无颜看我一眼,喉间噎了噎,方道:“是爰姑动的手。”
  
  “她手下留了情。”
  
  “对。”
  
  我静静望着他,刚控制好的泪水又在眼中翻滚。最近太柔弱太爱受伤,再不是那个在战场上跟在他身旁言笑无忌的我。
  
  
  “有人给你治疗过?”我缩回手,喃喃。
  
  他微笑:“是啊,你师父也在这里。”
  
  “他来作甚么?”
  
  “南宫要嫁聂荆,他来观礼。”
  
  我蹙了眉,不明白:“聂荆和南宫的婚事,与他何干?”
  
  无颜望着我,静睿的眸底划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诡谲,笑道:“你师父爱热闹,爱折腾。”
  
  “你又骗我!”
  
  “如果骗你能让你不受伤,我宁愿你骂我,打我。”
  
  我转眸想想,奇怪:“这和我有关?”
  
  无颜笑了,搂紧了我:“既然觉得无关那就不要知道了,浪费时间去想。”
  
  我侧眸盯着他,将信将疑。
  
  “咱们走吧,这聚宝阁是晋穆的地方,不是麽?”
  
  “不,”无颜摇头,笑得神秘,“这是我的地方。”
  
  “子兰是你的人?”
  
  他挑了挑眉,笑而不答,俯脸靠近我。
  
  我别开脸避开他的唇,拉拉他的衣领盖住我刚才咬的牙印,不放心地问:“你就这么离开金城,不怕出乱子?”
  
   “城中都布置好了,蒙牧和白朗自会应付。凡羽的铁骑精兵已北上,西边的楚军已断粮受困。至于湑君的梁军麽,”他横了眸,眼底清泽流淌,幽幽朗朗,似得 意,又似快活,“夏惠的军队已围住了郾城,梁国离亡国不远矣。湑君调动军队想要南下增援,我却早让龙烬的部队守在南方,截住了他的退路。北有侯须陀领着我 的玄甲军,南有龙烬,湑君如今已是笼中困兽,唯有徘徊挣扎发发狂而已。”
  
  我蹙了眉,心中一凛:“你原先让龙烬包抄南下就是为了这个?”
  
  他点头。
  
  “你要全歼梁军?”我骇然,想起二十五万将士战死的漫天血腥便禁不住一个寒噤。
  
  无颜笑了,眸间光芒滑动似雷电忽闪:“这样忘恩负义之人,不除他至绝,我不甘心。”
  
  我僵了僵,复而勾了他的脖子抱住他。这样的杀戮和寡绝要你独自承担,不,太残忍。我揉抚着他的银发,黯然不能言。
  
  或许,我可以为你分担一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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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烛火燃燃,无风而摇。
  
  室中安寂,心中的波纹却随着满目飘曳的晕黄光线来回起伏,一刻似风平浪静,一刻又似潮起潮落,心绪翻涌肆虐,闹腾得人难受至极。
  
  无颜抱着我就这么静静坐着,我凝目望着他,他低眸看我,相顾许久,却没人开口说一句话。
  
  又或者什么话也不必说,只要能看得见对方,就好。
  
  我抿嘴笑了笑,抚摸着他长发的指尖缩回来,握住了他的手。
  
  他勾唇,目色深沉而又专注,狭长的凤眸轻轻眯起,烛光的颜色缓缓沉入他的眼底,一道一道,不停地渲染着那抹浓重的墨色。渐渐地,墨色散去,漂亮的眸子里流转出灼灼欲烧的光华。
  
  倏然,他拧了一下眉,低头。
  
  柔软而又冰凉的唇在我颈边慢慢磨蹭。当唇齿间开始有温度时,扑在肌肤上那轻柔的呼吸陡地化作燎人的炙火,烫着我的肌肤,即而又烫至了我的心,一次一次,刻下了深深浅浅、数不清的烙印。那感觉很疼,疼中却有甜蜜,微微泛着酸,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惘然。
  
  不知何时他的手已自我的指间挣脱开来,悄悄地滑落至腰间,解开了那条汉玉束带,探入我的衣内。
  
  “无颜!”身子不自觉地颤抖,颤抖,心在紧缩,紧缩,紧缩到我难以忍受时,我按住他的手。
  
  他抬起头来,看着我,眸光迷乱而又热烈,飞扬的眉毛皱了皱,俊美的面庞上有苦苦的忍耐,也有难解的贪恋和渴求。
  
  我垂下眼帘,结结巴巴:“在……在这里?不不,不好。”
  
  他愣了一下,转眸看看四周,笑着问我:“有什么不好?你不愿意?”
  
  “不,不是,不是。”脸颊通红,虽羞极,我还是勉强说了几个字,伸手摸摸他也滚烫的面庞,闭上眼。
  
  可是你说过你要娶我才……
  
  你忘了麽?
  
  虽闭了眼,却依然能感觉到眸中有薄薄的水意沾上。
  
  我抱住了他的肩膀,努力地把脸上的神色在他脑后好好藏住。
  
  他不动了,忽而叹息一声。
  
  胸前一暖,先前被掀开的衣襟又重新合拢,我睁眼,扭过头,隔着朦胧泪水瞧着他。
  
  “我会娶你的。”他贴着我耳边轻声道,一字一句,仿佛出自肺腑般,语气沉沉,面色坚定。
  
  我有些痴。
  
  他笑着刮我的鼻子,无奈摇头:“傻丫头。”
  
  泪水不争气地流下,我仰了头,吻住他的唇。
  
  他受了爰姑一掌,他和楚桓断绝了所有关系,不管是为了齐国还是为了王叔的恩情,从此在这世上,除了我,他只剩下他自己。而我,除了他,也只有他。从来都是这样。
  
  
  “等我三年,”他低声喘息,话自齿缝流出,“三年后,我们回竹居。”
  
  “为什么是三年?”我不解。
  
  他微笑,挑挑眉:“三年强大齐国。三年教无翌成才。三年,完成父王的遗愿,然后我带你走,再不管世上的烦事。”
  
  我沉默,半响,伸手抱住他,柔声:“莫说三年,你让我等三十年,我也会等。但不要再把我推开,不要放手。”
  
  “不会。再不会。”他轻声道。
  
  雨声细簌不绝,一声声落入心湖,轻漾开来,荡起细致的波纹,一圈圈散开,一圈圈追随。
  
  我认真地瞅着他,唇角弯了弯,许久没再笑得如此欢快轻松。
  
  凤眸里不再冰凉冷寂,温和中夹着漫天柔情,丝丝拢绕,丝丝拢绕,紧紧缠住了我整个人,仿佛这辈子也休想再脱身。
  
  而他,亦逃不开。
  
  
  夜烛荧然,火苗不安分地晃动着,满室侧影幢幢。阁楼外风声萧瑟,吹动窗扇沙沙作响。雨湿窗纱,原先的洁白不在,映着深重夜色、树影婆娑,此刻透出了重重叠叠的阴冷之色。
  
  冬日苦寒,夜雨更凉,相偎时却能暖意融融。
  
  两人正低低私语时,冷不防门外有人敲门。
  
  “侯爷,有奏报。”清毅的声音,不怎么熟悉,却也不陌生。
  
  无颜拧拧眉,看了我一眼,手臂想松时,却又陡然收紧了。“不放手。不敢放。”他笑,眼底有戏谑得意的光芒一掠而过。
  
  我脸红,挣脱他的胳膊站起身,乖乖地走去一旁。
  
  他咳嗽几下,拉拉衣裳,整了整神色,这才沉声道:“进来。”
  
  门嘎然而响,走进来的是身着淄衣长袍的樊天。他挑眸看了看我,脸色微露疑时,又马上恭谨地低下了脑袋,躬身将一卷黄色锦书举至无颜面前。
  
  “豫侯,楚丘送来的。”
  
  无颜接过,看完后立即又扬手递给我:“是楚丘的战况,你看看。”
  
  我伸手拿过,眸光飞快地扫过满卷乌泱泱的字。
  
  “你说得对,楚丘果然没有那么容易攻下。”我皱了眉,担心。
  
  无颜挥手让樊天下去,沉吟片刻后,忽地抬头朝我笑:“咱们去趟楚丘如何?”
  
  我变了变脸色,垂眸不语。
  
  他走来拉住我,笑:“丫头不要乱猜。此去楚丘,不是将你送回去。一来,你答应了他会回去,或许我可以失信于人不做君子,但你不可以;二来,你不是觉得我与楚桓的约定有背于他麽?那好,那我们去楚丘,让我当面和他说清楚,可好?”
  
  我点头,神色不动:“好。”
  
  他伸手揉我的脸,轻声道:“还有三。凡羽的铁骑和我战了六年,天下最了解他战术的人是我。他晋穆不是要楚丘麽,我们帮他夺下,算还人情,可好?”
  
  我抬头看着他,喜颜逐开:“好。”
  
  他望着我,似是迟疑犹豫了一下,然后微笑:“最后,还有四。”
  
  “什么?”
  
  “夺下楚丘只是第一步,我的目的是要借他之手先拖住凡羽的军队,使邯郸形势相对安定下来,让楚桓能着手做一切安排聂荆顺利继位的事。”
  
  我咬咬唇,低下头:“这才是最重要的?”
  
  无颜沉默片刻,握紧了我的手,轻声:“对。”
  
  “好,我陪你回去。”我叹口气,心道:不管如何,你这一次总算没再骗我。只是他晋穆是何人,能任你差遣麽?
  
  我自顾自地想,自顾自地摇摇头。
  
  无颜笑了,一眼看穿我所想,解释:“你放心,自有他的好处。他不会袖手旁观的,他舍不得。”
  
  舍不得?我狐疑,想了想,转眸看窗外:“那明天早上我们就动身?”
  
  “不,雨停了就动身,”无颜出声纠正,眸子望向窗扇,笑意悠长,“这雨下不到明天早上的。我们得尽快去楚丘。”
  
  我失笑,瞅着他:“你能掐会算了?如何知道这雨一定下不到明早?”
  
  “中原天旱,下雨已是极少,更何况是冬日细雨?邯郸不是金城,这雨断不会下一夜之久。”他目色微微一亮,话语笃定,背手而立时,面容俊美倜傥,气度清贵超然。
  
  我侧眸看他,眼睛一眨不眨。
  
  他被我看得不自在,唇角笑容僵了僵:“怎么?”
  
  我扬手抱住他,将脸藏在他的怀里,笑容得意而又狡猾。
  
  知道麽,这才叫舍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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