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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帖]东野圭吾 《白夜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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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笹垣的眼光还是一样犀利,却没有胁迫威逼的意味,甚至令人感到一种包容。一成想,也许在审讯室里和嫌犯面对面时,他就是利用这种气势。而且,一成明白了这位警察今天来找他的主要目的就在于此,唐泽雪穗要和谁结婚恐怕无关紧要。
    “笹垣先生,您只说中了一半。”
    “哦,”笹垣抿起嘴,“那我想先请教说错的那部分。”
    “我委托今枝先生调查她,纯粹是为了我堂兄。如果我堂兄不想和她结婚,那么她是个什么样的女人、度过了什么样的人生,我一点兴趣都没有。”
    “哦。那么,我说中的部分是……”
    “我对她的确特别有戒心。”
    “哈哈!”笹垣靠回沙发,凝视一成,“原因呢?”
    “极度主观而模糊,可以吗?”
    “没关系,我最喜欢这种含混不清的说法。”笸垣笑了。
    一成将委托今枝时所作的说明几乎原封不动地告诉了笹垣。例如在金钱方面,他感到唐泽雪穗背后有股看不到的力量,而且对她产生一种印象,感觉她身边的人都会遭遇某些不幸。一成说着,也认为这些想法实在是既主观又模糊,但笹垣却抽着第三根烟,认真地听着。
    “你说的我明白了。谢谢。”笹垣一边摁熄手上的烟,一边低下头致意。
    “您不认为这是无聊的妄想?”
    “哪里的话!”笹垣像是要赶走什么似的挥手,“说实在的,筱冢先生看得这么透彻,让我颇为惊讶。你这么年轻却有这种眼光,真了不起。”
    “透彻……您这么认为?”
    “是,”笹垣点点头,“你看穿了唐泽雪穗那女人的本质。一般人都没有你这么好的眼力,就连我也一样,有好长一段时间,根本什么都看不见。”
    “您是说,我的直觉没错?”
    “没错,”笹垣说,“和那女人扯上关系,绝对不会有好事:这是我调查了十八年所得到的结论。”
    “真想让我堂兄见见笹垣先生。”
    “我也希望有机会当面劝他。但我想他一定听不进去。老实说,能够和我这么开诚布公谈这件事的,你还是第一个。”
    “真想找到确切的证据,所以我很期待今枝的调查。”一成松开盘在胸前的双手,换了姿势。
    “今枝先生给过你什么程度的报告?”
    “刚着手调查后不久,他向我报告过她在股票交易方面的成果。”
    唐泽雪穗真正喜欢的是你——今枝对他说的这句话,他决定按下不表。
    “我猜,”笹垣低声说,“今枝先生很可能查到了什么。”
    “您这话有什么根据?”
    笹垣点点头。“昨天,我稍稍查看了今枝先生的事务所,与唐泽雪穗有关的资料全部消失了,一张照丘都留下。”
    “啊!”一成睁大了眼睛,“这就表示……”
    “以目前状况来说,今枝先生不可能不向筱冢先生通报一声就不知去向。这样一来,能想到的最可能的答案只有一个——有人造成今枝先生失踪。说得更清楚一点,那个人害怕今枝先生的调查。”
    笹垣这几句话的意思,一成当然懂,他也明白链垣并不是随意猜测。然而,他心里依然存有不现实的感觉。“怎么可能,”他喃喃地说,“怎么会做到那种地步……”
    “你认为她没那么心狠手辣?”
    “失踪真的不是偶然吗?或许发生了意外?”
    “不,不可能是意外。”笹垣说得斩钉截铁,“今枝先生订有两份报纸,我向派报中心确认过,上个月二十一日他们接到电话,说今枝先生要去旅行,要他们暂时停止送报,是一个男子打的。”
    “男子?也可能是今枝先生自己打的吧?”
    “也可能,但我认为不是。”笹垣摇摇头,“我认为,是那个设计让今枝先生失踪的人采取了一些防范措施,尽可能不让人发现他失踪了。如果报纸在信箱前堆积如山,邻居或管理员不免会觉得奇怪。”
    “事情如果真是这样,那个人岂不太无法无天了?因为照您所说,今枝先生可能已经不在人世了。”
    一成的话让笸垣的脸如能剧面具般失去表情。他说:“我认为,他还活着的可能性极低。”
    一成长出一口气,转头看着旁边。这真是一场消磨心神的对话,心脏早已怦怦加速搏动。“既然是男子打电话给派报中心,也许和唐泽雪穗无关。”说着,一成自己也觉得奇怪。他分明想证实她并不是个常人眼中的普通女子,然而一旦事关人命,说出来的话反而像在为她辩解。
    笹垣再度将手伸进西服的内袋,但这次是另一边。他拿出一张照片。“你见过这人吗?”
    一成接过照片。
    照片上是一个脸型瘦削的年轻男子,肩膀很宽,与身上的深色上衣相当协调。不知为何,给人一种冷静深沉的印象。一成不认识,如实相告。
    “真可惜。”
    “这是什么人?”
    “我一直在追查的人。刚才和你交换的名片,可以借一下吗?”
    一成递给他,他在背面写了一些字,说声“请收下”,还给一成。一成翻看背面,上面写着“桐原亮司”。
    “桐原……亮司,这是谁?”
    “一个像幽灵一样的人。”
    “幽灵?”
    “筱冢先生,请你把这张照片上的面孔和这个名字牢记在心。一旦看到他,无论是什么时候,都请立刻和我联络。”
    “但这人究竟在哪里呢?不知道他在哪里,就跟一般的通缉犯一样啊。”一成将两手一摊。
    “现在还不知道。但他一定会在一个地方现身。”
    “哪里?”
    “那里,”笹垣舔了舔嘴唇,说,“唐泽雪穗身边。虾虎鱼一定会待在枪虾身边。”
    老警察话里的含义,一成一时无法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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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5
    田园风光掠过窗外。偶尔,有些写着企业或商品名称的广告牌竖立在田地里,风景既单调又无聊。想要眺望城镇街景,但新干线经过城镇时,总是被隔音墙包围,什么景色都看不见。
    典子肘靠窗沿,看向邻座。秋吉雄一闭着眼睛,一动也动。她发现,他并没有睡着,是在思索。
    她再度将视线移往窗外。令人窒息的紧张感一直压在她的心头,这趟大阪之行,会不会招来不祥的风暴呢?她总抛不开这个念头。
    然而,她认为这或许是自己了解秋吉的最后一次机会。回顾过去,典子几乎是在对他一无所知的状况下与他交往,直到现在。她并不是对他的过去不感兴趣,但她心里的确存在着“现在比过去更重要”的想法。在极短的时间内,他便在她心里占据了不可取代的地位。
    窗外的风景有了些微变化,似乎到了爱知县,汽车制造相关产业的广告牌增加了。典子想起了老家,她来自新编,她家附近也有一家生产汽车零件的小工厂。
    栗原典子十八岁来到东京。那时,她并没有打定主意要当药剂师,只是报了几个有可能考上的系,恰巧考上某大学药学系。
    大学毕业后,在朋友的介绍下,她顺利进入现在的医院工作。典子认为,大学时代和在医院上班的前五年,应该是自己最惬意的时期。
    工作的第六年,她有了情人,是在同一家医院任职的三十五岁男子,她甚至认真考虑要和他结婚。但是要这么做有困难,因为他有妻小。“我准备和她分手。”他这么说。典子相信了他,因此租下现在的房子。要是离了婚,他就无处可去了,当他离开家时,她希望能给他一个可以休憩的所在。
    然而,正如大多数的外遇,一旦女方下定决心,男方便逐步退缩。他们碰面时,他开始抛出各式各样的借口:担心小孩、现在离婚得付为数可观的赡养费、花时间慢慢解决才聪明等等。“我和你见面不是为了听这些话。”这句话她不知说了多少次。
    他们的分手来得相当令人意外。一天早上,到了医院,不见他的踪影。典子询问其他职员,得到的回答是:“他好像辞职了。”
    “他好像私吞了病人的钱。”女职员悄声说,一脸以散布小道消息为乐的表情。她并不知道他与典子的关系。
    “私吞?”
    “患者的治疗费、住院费等缴费明细,不是全由计算机管理吗?他啊,故意弄得像是数据输入失误,把入账记录删掉,然后把那部分钱据为己有。有好几个病人反映,分明付了钱却还收到催款通知,这才发现。”
    “什么时候开始的?”
    “不清楚,好像一年多前就有了异常迹象。从那时起,患者缴款就有延迟的现象,很多都是差一点就要寄催款通知。他好像是动用后面的病人缴的款项补前面的亏空,加以掩饰。新的亏空就像滚雪球一样越滚越大,最后终于没法补救,爆发出来。”
    典子茫然地望着喋喋不休的女职员的红唇,感觉宛如身陷噩梦一般,一点都不真实。
    “私吞的金额有多少?”典子极力佯装平静地问。
    “听说是两百多万。”
    “他拿那些钱做什么?”
    “听说是去付公寓的贷款。什么时候不好买,偏偏挑房价炒得最高的时候。”女职员两眼发光地说。她还告诉典子,院方似乎不打算循法律途径,只要他还钱,便息事宁人,多半是怕媒体报道损害医院信誉。
    过了几天都没有他的消息。那段期间,她工作心不在焉,发呆失误的情况大增,让同事大为惊讶。她也想过要打电话到他家,但一考虑到接听者可能不是他,就犹豫不决。
    一天半夜,电话响了。听到铃响,典子知道一定是他。果然,听筒另一端传来他的声音,只是显得非常微弱。
    “你还好吗?”他先问候她。
    “不太好。”
    “我想也是。”他说。她眼前似乎可以看到他露出自嘲的笑容。“你应该已经听说了,我不能再回医院了。”
    “钱怎么办?”
    “我会还,不过得分期,已经谈妥了。”
    “能负担吗?”
    “不知道……不过非还不可。要是真没办法,把房子卖了也得还。”
    “听说是两百万?”
    “呃,两百四十万吧。”
    “这笔钱我来想办法吧。”
    “什么?”
    “我还有点存款,两百万左右我可以帮忙。”
    “你……”
    “等我付了这笔钱,那个……你就跟你太太——”
    她正要说“离婚”,他开口了:“不用了,你不必了。”
    “咦?什么意思?”
    “我不想麻烦你,我自己会想办法。”
    “可是……”
    “当初买房子的时候,我向岳父借了钱。”
    “多少?”
    “一千万。”
    她感到胸口如遭重击,一阵心痛,腋下流下一道汗水。
    “如果要离婚,就得想办法筹到这笔钱。”
    “可是,你之前从来没有提过这件事。”
    “跟你提有什么用。”
    “这次的事,你太太怎么说?”
    “你问这个干吗?”男子的声音显得不悦。
    “我想知道啊,你太太没生气?”
    典子内心暗自期待着,他太太为此生气,也许就会提出离婚的要求。然而,他的回答令人意外。“我老婆向我道歉。”
    “道歉?”
    “吵着要买房子的是她,我本来就不怎么起劲,贷款也还得有点吃力。她大概也知道,那是造成这件事的原因。”
    “啊……”
    “为了还钱,她说她要去打零工。”
    一句“真是个好太太”已经爬上典子的喉咙。她咽下这句话,在嘴里留下苦苦的余味。
    “那,我们之间,暂时不能指望有任何进展了。”
    她勉强开口说了这句话,却让男子顿时陷入沉默。接下来,典子听到了叹息:“唉,求你别再这样了。”
    “我怎么了?”
    “别再说这种挖苦人的话了,你早就心知肚明了。”
    “什么?”
    “我不可能离婚,你应该也只是逢场作戏罢了。”
    男子的话让典子瞬间失声。她多想向他咆哮:“我是认真的!”但是当这句话来到嘴边的那一刻,一股无可言喻的凄凉迎面袭来,她唯有沉默以对。他会说这种话,当然是看准了她的自尊心会让她拉不下脸来。
    电话中传来女人声音,问他这么晚了在跟谁说话,一定是他妻子。他说是朋友,因为担心,打电话来问候。过了一会儿,他以更微弱的声音对典子说:“事情就这样吧。”
    典子很想质问他,什么叫“就这样”,但满心的虚弱让她发不出声音。男子似乎认为目的已经达成,不等她回答便挂断了电话。
    不用说,这是典子与他最后一次对话。此后,他再不曾出现在她面前。
    典子把屋里他所有的日常用品全部扔掉:牙刷、刮胡刀、剃须液和保险套。她忘了扔烟灰缸,只有这样东西一直摆在书架上。烟灰缸渐渐蒙上了灰尘,似乎代表她心头的伤口也慢慢愈合了。
    这件事后,典子没有和任何人交往。但她并不是决心孤独一生,毋宁说,她对结婚的渴望反而更加强烈。她渴望找到一个合适的男人,结婚生子,建立一个平凡的家庭。
    与他分手正好一年后,她找到一家婚介所。吸引她的是一套用电脑选出最佳配对的系统。她决定将感情恋爱放一边,由其他条件来选择人生伴侣。她已经受够了恋爱。
    一个看上去十分亲切的中年女人问了她几个问题,将答案输入电脑,其间还对她说了好几次“别担心,一定会找到好对象”。
    她没有食言,这家婚介所陆续为典子介绍适合的男子。她前后共与六人见过面。然而其中五个只见过一次,因为这些人一见面便令她大失所望。有的照片与本人完全不符,甚至有人登记的资料显示未婚,见了面却突然表明自己有孩子。
    典子与一个上班族约会了三次。此人四十出头,样子老实诚恳,让典子认真考虑要不要结婚。然而,第三次约会时,她才知道他和患了老年痴呆症的母亲相依为命。他说:“我看你一定可以助我们一臂之力。”他只不过是想找一个能够照顾他母亲的女子,他对婚介所提的条件竟是“从事医疗工作的女性”。
    “请保重。”典子留下这句话,便与他分手了,此后也没有再见面。她认为,他太瞧不起人了,不仅瞧不起她,也瞧不起所有女人。
    见过六个人后,典子便与这家婚介所解约了,她觉得根本是在浪费时间。
    又过了半年,她遇见了秋吉雄一。
    抵达大阪时已是傍晚。在酒店办好住房手续,秋吉便为典子介绍大阪这座城市。虽然她表示想同行时他曾面露难色,但今天不知为何,他对她很温柔。典子猜想,也许是回到故乡的缘故。
    两人信步走过心斋桥,跨越道顿堀桥,吃了烤章鱼丸。这是他们首次结伴远行,典子虽然为接下来可能发生的事情忐忑不安,心情却也相当兴奋,毕竟她第一次来到大阪。
    “你老家离这里远不远?”在可以眺望道顿堀的啤酒屋喝啤酒时,典子问道。
    “搭电车差不多五站。”
    “很近啊。”
    “大阪很小。”秋吉看着窗外说。固力果的巨大广告牌闪闪发光。
    “嗯,”典子犹豫了一会儿说,“等一下带我去好不好?”
    秋吉看着她,皱起眉头。
    “我想看看你住过的地方。”
    “只能玩到这里。”
    “可是——”
    “我有事要做。”秋吉移开目光,心情显然变得很差。
    “对不起。”典子低下头。
    两人默默喝着啤酒,典子望着跨越道顿堀的一波波人潮。时间刚过八点,大阪的夜晚似乎刚刚开始。
    “那是个很普通的地方。”秋吉突然说。
    典子转过头,他的眼睛仍朝向窗外。“一个破破烂烂的地方,灰尘满天,一些小老百姓像虫子一样蠢蠢欲动,只有一双眼睛特别锐利。那是个丝毫大意不得的地方。”他喝光啤酒,“那种地方你也想去?”
    “想。”
    秋吉沉思片刻,手放开啤酒杯,插进长裤口袋,掏出一张万元钞。“你去结账。”
    典子接过,朝柜台走去。
    一离开啤酒屋,秋吉便拦了出租车。他告诉司机的是典子完全陌生的地名。更吸引她注意的是他说大阪话,这让她感到非常新鲜。
    秋吉在出租车里几乎没开口,只是一直凝视着车窗外。典子想,他可能后悔了。出租车开进一条又窄又暗的路,途中秋吉详细指示道路,这时他说的也是大阪话。不久,车停了,他们来到一座公园旁。
    下了车,秋吉走进公园,典子跟在身后。公园颇为宽敞,足以打棒球,还有秋千、越野游戏、沙坑,是旧式公园,没有喷水池。
    “我小时候常在这里玩。”
    “打棒球?”
    “棒球、躲避球,足球也玩。”
    “有那时候的照片吗?”
    “没有。”
    “真可惜。”
    “以前这附近没有别的空旷地带可以玩,所以这座公园很重要。和公园一样重要的,还有这里。”秋吉向后看去。
    典子跟着转头,他们身后是一栋老旧的大楼。“大楼?”
    “这里也是我们的游乐场。”
    “这种地方也能玩呀?”
    “时光隧道。”
    “嗯?”
    “我小时候,这栋大楼还没盖好,盖到一半就被闲置在那里。出入大楼的只有老鼠和我们这些住在附近的小孩。”
    “不危险吗?”
    “就是危险,小鬼才会跑来啊!”秋吉笑了,但立刻恢复严肃的表情,叹了口气,再度抬头看大楼。“有一天,有个家伙发现了一具尸体,男尸。”“被杀的……”他接着说。
    一听到这句话,典子觉得心口一阵闷痛。“是你认识的人?”
    “算是,”他回答,“一个守财奴,每个人都讨厌他,我也一样。那时大概每个人都觉得他死了活该,所有住在这一区的人都受到警察怀疑。”接着,他指着大楼的墙,“墙上画了东西,看得出来吧?”
    典子凝神细看。颜色掉得很厉害,几乎难以辨识,但灰色墙上的确有类似画的东西。看来像是裸体的男女,彼此交缠,互相爱抚,实在算不上是艺术作品。
    “命案发生后,这栋大楼就完全禁止进入。不久,这栋触霉头的大楼仍有人要租,一楼有一部分又开始施工,大楼四周也用塑料布围了起来。工程结束,塑料布拆掉,露出来的就是这幅下流的图。”
    秋吉伸手从外套的内袋抽出一根烟,叼住,用刚才那家啤酒屋送的火柴点着。“不久,一些鬼鬼祟祟的男人就常往这里跑,进大楼的时候还偷偷摸摸的,怕别人看到。一开始,我不知道在大楼里能干吗,问别的小孩,也没人知道,大人也不肯告诉我们。不过没多久,就有人搜集到消息了。他说那里好像是男人买女人的地方,只要付一万元,就可以对女人为所欲为,还可以做墙上画的那档事之类的。我难以置信,那时的一万元很值钱,不过我还是不能想象怎么会有女人去做那种买卖。”吐了一口烟,秋吉低声笑了,“那时候算是很单纯吧,再怎么说也才上小学。”
    “如果还在读小学,我想换成我也会很震惊。”
    “我没有很震惊,只是学到了这个世界上最重要的东西是什么。”他把没抽几口的烟丢在地上踩熄,“说这些很无聊吧。”
    “哎,”典子说,“那个凶手抓到了吗?”
    “谁?”
    “命案的凶手啊。”
    秋吉摇摇头:“不知道。”
    “哦……”
    “走。”秋吉迈开脚步。
    “去哪里?”
    “地铁站,就在前面。”
    典子和他并肩走在幽暗的小路上。又旧又小的民宅密密麻麻地并排而立,其中有很多连栋住宅。各户人家的门紧邻道路,近得甚至令人以为这里没有建蔽率的规定。
    走了几分钟后,秋吉停了下来,注视着小路另一边的某户人家。那户人家在这附近算是比较大的,是一幢两层的和式建筑,好像是店铺,门面有一部分是卷匣门。
    典子不经意地抬头看二楼,那里挂着旧招牌,“桐原当铺”几个字已经模糊了。“你认识这户人家?”
    “算是,”他回答,“算认识吧。”然后又开始向前走。当他们走到距当铺十米的地方,有一个五十岁左右的胖女人从一户人家走出来。那户人家门前摆着十来个小盆栽,有一半以上挤到马路上。女人似乎准备为盆栽浇水,手上拿着喷壶。
    穿着旧T恤的女人似乎对路过的情侣产生了兴趣,先盯着典子看,用的是那种为了满足好奇心,即使对方不舒服也毫不在意的眼神。那双蛇一般的眼睛转向秋吉,女人出现了意外的反应,原本为了浇水而微微前倾的身体挺了起来。她看着秋吉说:“小亮?”
    但秋吉看也不看那女人一眼,好像没注意到有人对他说话。他的速度并没有改变,笔直地前进,典子只好跟上。很快,两人从女人面前经过。典子发现女人一直看着秋吉。
    “认错人了。”他们走过之后,典子听到背后传来这么一句,是那女人在自言自语。秋吉对这话全无反应。但是,那声“小亮”却一直在典子耳边萦绕,不仅如此,更有如共鸣一般,在脑海里大声回响。
    在大阪的第二天,典子必须单独度过。早餐后,秋吉说今天有很多资料要搜集,晚上才能回来,便出了门。
    待在酒店也不是办法,典子决定再到前一天秋吉带她去过的心斋桥等处走走。银座有的高级精品店这里也不少,和银座不同,弹子房、游乐场和精品店在这里比邻而立。也许要在大阪做生意,就需先学会放下身段。
    典子买了点东西,但时间还是很多。她兴起了再去一次昨晚那个地方的念头,那座公园,以及那家当铺。她决定在难波站搭地铁。她记得站名,应该也还记得从车站过去的路。
    买了车票,她一时兴起,到零售店买了一部即可拍相机。
    典子下了车,沿前一天跟着秋吉走过的路反方向前进。白天和黑夜的景色大不相同,好几家商店在营业,路上的行人也很多。商店老板和路人的眼睛都炯炯有神,当然,并不纯粹是活力十足,而是仿佛有不良居心栖息在闪烁不定的目光里,要是有人一时大意,便要乘虚而入,占一顿便宜。看来秋吉的形容是正确的。
    她在路上漫步,偶尔随兴按下快门。她想以自己的方式记录秋吉生长的地方。只是,她认为不能让他知道此事。
    她来到那家当铺前,店门却紧闭,也许已经歇业了。昨天晚上她没有注意到,如今看来,这里有一种废墟般的气氛。她拍下了这幢破屋。
    然后是那栋大楼。公园里,孩子们踢着足球,典子在喧哗声中拍下了照片,也将那幅淫猥的壁画纳入镜头。随后,她绕到大楼的正面。现在这里看来并没有经营见不得人的买卖,和泡沫经济崩溃后那些用途不明的大楼没什么差别,不同的只是这里老朽得厉害。
    她来到大路上,拦了出租车回饭店。
    晚上十一点多,秋吉回来了。他看起来心情极差,疲惫不堪。
    “工作顺利结束了?”她小心翼翼地探问。
    他整个人瘫在床上,重重地叹了一口气。“结束了,”他说,“一切都结束了。”
    啊,那太好了。典子想对他这么说,但不知为何说不出口。
    两人几乎没有任何交谈,在各自的床上入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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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辗转反侧的夜晚接连而至,筱冢一成翻个身,前几天与笹垣的一席话一直在脑海里盘旋不去。自己可能处于一个不寻常的状况,这个想法随着现实感压迫着他的胸口。
    那位老警察虽没有明言,但他暗示今枝可能已遭遇不测。就他所描述的失踪与房内的状态,一成也认为这样的推论很合理。然而,他附和老警察时的心情,仍有部分像是在看电视剧或小说的情节。即使大脑明白这些事情便发生在周遭,却缺乏真实感。即使笸垣临别之际对他说“你可别以为自己能高枕无忧”,他也感到事不关己。
    等到他独自一人,关掉房间的灯,躺在床上,一闭上眼睛,类似焦躁的冲击便席卷而来,让他全身直冒冷汗。他早就知道唐泽雪穗不是一个普通女子,才不赞成康晴迎娶她。然而,万万没有想到委托今枝调查,竟然危及他的性命。
    她究竟是什么人?他再次思索,这女人真正的身份到底是什么?还有那个叫桐原亮司的男人。
    他是个什么样的人,笹垣并没有清楚交代。他以枪虾和虾虎鱼来比喻,说桐原与唐泽雪穗就像这两种动物一样,互利共生。
    “但我不知道他们的巢穴在哪里,为此我追查了将近二十年。”说这几句话时,老警察的脸上露出了自嘲的笑容。
    一成听得一头雾水。无论十几二十年前大阪发生了什么事,又怎么会影响到自己?
    一成在黑暗中睁大眼睛,拿起放在床头柜上的空调遥控器,按下开关,不久便满室凉意。
    这时,电话响起。他心头一惊,打开台灯,闹钟就快指向一点。一时之间,他以为家里出事了。现在一成独自住在三田,这套两室两厅的房子是去年买的。
    他轻轻清了清喉咙,拿起听筒:“喂。”
    “一成,抱歉这时候打电话给你。”
    光听声音就知道来电者是谁,心里同时涌现不好的预感。与其叫预感,不如说是确信更为接近。
    “堂兄……出了什么事?”
    “嗯,上次跟你提过的那件事,刚才,她跟我联络了。”康晴压低声音的原因,恐怕不单单是因为夜深了,一成更加确信。
    “她母亲……”
    “嗯,已经走了,终究没醒过来。”
    “真可怜……”一成说,但并非出自肺腑,只是自然反应。
    “明天你没问题吧。”康晴说,他的口气不给一成任何反对的余地。
    即使如此,一成还是加以确认:“要我去大阪?”
    “明天我实在走不开,史洛托迈亚公司的人要来,我得跟他们见面。”
    “我知道,是为了‘美巴隆’。按预定,我也要出席。”
    “你的行程已经改了,明天不用上班,尽量搭早一点的新干线去大阪,知道了吧?幸好明天是星期五,我可能还得接待客人,要是晚上没法过去,后天早上应该走得成。”
    “这件事社长那边……”
    “明天我会说一声。这个时间再打电话过去,他老人家的身体怕吃不消。”
    社长指筱冢总辅,社长府邸与康晴家同样位于世田谷的住宅区。康晴是在结婚时搬离老家的。
    “你向社长介绍过唐泽雪穗小姐了吗?”尽管认为这个问题涉及私人领域,一成还是问了。
    “还没有。不过我跟他提过我在考虑结婚。我爸那种个性,看样子也不怎么关心。我看他也没有闲工夫管四十五岁儿子的婚事。”
    筱冢总辅被普遍认为是个不拘小节的人,他也的确不曾过问一成他们的私事。但一成早就发现,这是一种极端的工作狂个性,对生意之外的事概不关心。一成猜想,伯父心里恐怕认为只要那个女人不会让筱冢家名声扫地,儿子再婚对象是谁都无所谓。
    “明天你会去吧?”康晴最后一次确认。
    真想拒绝。听过笸垣的话之后,一成更加不想与唐泽雪穗有所牵扯。然而,他找不到拒绝的理由。计划结婚的对象的母亲死了,希望堂弟代为帮忙处理葬礼等事宜——康晴的请托从某个角度来看合情合理。
    “在大阪哪里?”
    “她上午应该是在葬礼会场安排事情,她说下午会先回娘家一趟。我已经收到传真,两个地方的地址和电话都有了,一会儿传给你。你的传真也是这个号码吧?”
    “对。”
    “那我先挂了。你收到传真后打个电话给我吧。”
    “好的,我知道了。”
    “那就麻烦你了。”电话挂断了。
    一成下了床。人头马白兰地就放在玻璃门书柜里。他将酒往杯中倒进约一厘米半高,站着便送进口中,让白兰地停留在舌上,细细品味其酒香、味道与刺激后才人喉。有种全身血液都苏醒过来的感觉,他知道神经敏锐了起来。
    自从康晴表明对唐泽雪穗的爱意后,一成不知有多少次想找父亲商量。他认为,只要将她的不寻常处告诉父亲,伯父迟早会从父亲口中得知此事。但是,要干预未来筱冢家族掌权人康晴的婚事,他握有的信息实在太过暖味,不具说服力。光是空口说她有问题,只会为父亲徒增困扰。父亲极有可能反过来斥责他,要他担心别人之前先担心自己。而且,父亲去年甫出任筱冢药品旗下筱冢化学公司的社长,肯定没有余力为侄子的再婚操心。
    第二口白兰地流进喉咙时,电话响了。一成站在原地,没有接起听筒。联结着电话的传真机开始吐出白色的纸。
    一成将近正午时抵达新大阪车站。踏上月台的那一刻,立即感觉到湿度与温度的差别。已过了九月中旬,仍暑气逼人。一成这才想起,是啊,大阪的秋老虎素来凶猛。
    下了月台楼梯,走出收票口。车站建筑物的出口就在眼前,出租车停靠站在对面。他走过去,心想先到葬礼会场再说。就在这时,有人喊一声“筱冢先生”,是女人的声音。他停下脚步,环顾四周。一个二十四五岁的女子小跑着靠近,她身上穿着深蓝色套装,内搭T恤,长发扎成马尾。“谢谢您大老远赶过来,辛苦您了。”一在他面前站定,她客气地施礼,头发恰似马尾般扫动。
    一成见过这女子,她是唐泽雪穗南青山精品店的员工。“呃,你是……”
    “我姓滨本。”她再次行礼,取出名片,上面印着滨本夏美。
    “你来接我?”
    “是的。”
    “你怎么知道我要来?”
    “是社长交代的。社长说,您应该会在中午前到达,但是我因为塞车来晚了,真是抱歉。”
    “哪里,没关系……呃,她现在在哪里?”
    “在家与葬仪公司的人谈事情。”
    “家?”
    “我们社长的老家,社长要我带筱冢先生过去。”
    “啊,好。”
    滨本夏美朝出租车站走去,一成跟在她身后。他推测一定是他搭乘新干线时,康晴打电话告诉雪穗。也许康晴曾对她说会派一成过去,有什么事尽管吩咐之类的话。
    滨本夏美告诉司机去天王寺。一成昨晚接到康晴的传真,知道唐泽礼子家位于天王寺区真光院町。不过,那是在大阪哪个地方,他几乎全然不知。
    “突然发生这种事,你们一定措手不及吧?”出租车开动后,他问道。
    “是啊。”她点点头,“因为可能有危险,我昨天就先过来了,可是没想到竟然就走了。”
    “什么时候去世的?”
    “医院是昨晚九点左右通知的。那时候还没有走,只说情况突然恶化。可是,等我们赶到,已经……”滨本夏美淡淡地叙述。
    “她……唐泽小姐的情况怎么样?”
    “这个啊,”滨本夏美蹙起眉,摇了摇头,“连我们看的人都难过。我们社长那种人是不会放声大哭的,可是她把脸埋在母亲的床上好久,一动不动。我想,社长一定是想忍住悲伤,可是我们连她的肩膀都不敢碰。”
    “昨晚大概也没怎么睡吧?”
    “我想应该是没有合过眼。我在唐泽家的二楼过夜,半夜有一次下楼,看到房间里开着灯,还听到微弱的声音,我想大概是社长在哭。”
    “哦。”
    一成想,无论唐泽雪穗有什么样的过去,怀着什么样的秘密,终究无法不为母亲的死悲伤。根据今枝的调查,雪穗应该是成为唐泽礼子的养女后,才得以过上无忧无虑的生活,也才拥有接受高等教育的机会。
    目的地大概不远了,滨本夏美开始为司机指路。一成从口音判断,她应该也是大阪人,这才明白唐泽雪穗在众多员工中选她来的理由。
    经过古老的寺庙,转入幽静的住宅区,出租车停了。一成准备付车费,却被滨本夏美坚拒:“社长交代,绝对不能让筱冢先生付钱。”她带着笑,语气却明白而笃定。
    唐泽雪穗的老家是一幢木篱环绕、古意盎然的日式房舍,有一扇小小的腕木门。学生时代,雪穗一定每天都会穿过这道门,也许她一边走过,一边对养母说“我上学去了”。一成想象着那样的情景,那是一幅美得令人想深深烙印下来的画面。
    门上设有对讲机。滨本夏美按了钮,一声“喂”立刻从对讲机里传出来,是雪穗的声音。
    “筱冢先生到了。”
    “哦。好,请他进来,玄关的门没有锁。”
    “是。”滨本夏美回答后,抬头看一成,“请进。”
    一成随她穿过大门,玄关还安装了拉门。他想,最近一次看到这么传统的房子是什么时候呢?他想不起来。在滨本夏美的带领下,他来到屋内,走上走廊。木制的走廊打磨得极为光亮,绽放出的光泽来自耗费无数精力的手工擦拭,而非打蜡使然,同样的光泽也出现在每一根柱子上。一成仿佛看到了唐泽礼子的人品,同时想到,雪穗是由这样一位女性教养成人。
    耳边听到说话声,滨本夏美停下脚步,朝身边一道拉上的纸门说:“社长,方便打扰吗?”
    “请进。”应答声从里面传来。
    滨本夏美把纸门拉开三十厘米左右,“筱冢先生来了。”
    “请客人进来。”
    在滨本夏美示意下,一成跨过门槛。房间虽是和室,却按西式房间布置。榻榻米上铺着棉质地毯,上面摆着藤制桌椅。一把长椅上坐着一对男女,他们对面本应是唐泽雪穗,但她为迎接一成站了起来。
    “筱冢先生……谢谢你特地远道而来。”她行礼致意。她身上穿着深灰色长裙,比起上次见到时瘦了不少,可能是因丧母而憔悴。几乎素颜,但尽管素净的脸上难掩疲惫之色,却仍大有魅力。她是真正的美人。
    “请节哀顺变。”
    “嗯。”她好像应了一声,但声音低不可闻。
    坐在对面的两人脸上露出困惑的表情。雪穗似乎察觉到了,便向一成介绍:“这两位是葬仪公司的。”接着对他们介绍一成:“这位是工作上的客户。”
    “请多指教。”一成对他们说。
    “筱冢先生,你来得正好。我们现在正在讨论,可是我实在不知如何是好,正头疼呢。”雪穗坐下后说。
    “我也没有这方面的经验。”
    “可是,一个人拿主意总是叫人不安,身旁有人可以商量心里就笃定多了。”
    “但愿我能帮得上忙。”一成说。
    与葬仪公司讨论完种种细节,时间已将近两点。在讨论过程中,一成得知守灵的准备工作已着手进行。守灵与葬礼都会在距此十分钟左右车程的灵堂举行,灵堂在一栋七层大楼里。
    滨本夏美与葬仪公司的人先行前往灵堂,唐泽雪穗表示她必须等东京的东西送到。
    “什么东西?”一成问。
    “丧服,我托店里的女孩送来。我想,她应该快到新大阪了。”她看着墙上的钟说。
    雪穗到大阪时可能没有预料到要办葬礼。即使养母的状况一直没有好转,想必她也不希望预先备好丧服。
    “不通知学生时代的朋友吗?”
    “哦……我想不必了,因为现在几乎已没有来往。”
    “社交舞社的人呢?”
    一成的问题让雪穗瞬间睁大了双眼,仿佛被触动了心灵死角。但她立刻恢复平常的表情,轻轻点头。“嗯,我想不必特地通知。”
    “好的。”搭乘新干线时,一成曾在记事本上写下好几则葬礼的准备事项,他将其中“联系学生时代的朋友”一则划掉。
    “唉,我真是的,竟然连茶都没有端给筱冢先生。”雪穗匆忙站起,“咖啡可以吗?还是要喝冷饮?”
    “不用费心了。”
    “对不起,我太漫不经心了。也有啤酒。”
    “我喝茶就好。有没有凉的?”
    “有乌龙茶。”说着,她离开了房间。
    一落单,一成便从椅子上站起,环视室内。房间被布置成西式的,却在一角放着传统的茶具柜,但这款家具也与整个房间相当协调。
    看来极为坚固的木制书架上,并排放着茶道与插花的相关书籍,也掺杂了初中参考书和钢琴初级教本等等,当是雪穗用过的。一成想,她也曾在这个客厅读书,钢琴可能在别的房间。
    他打开与进房纸门相对的隔扇,出现了一个小小的廊沿,角落里堆着旧杂志。
    他站在廊沿上望着庭院,虽然不大,但植株和颇富野趣的石灯笼营造出素雅的和风庭院气氛。原本可能由草皮覆盖的地方已经令人遗憾地全被杂草占据。年过七旬的老人要让这个庭院维持美观,想必实在困难。
    他面前摆着许多小盆栽,几乎都是仙人掌,有许多呈球状。
    “院子很见不得人吧?完全没有整理。”声音从后面传来。雪穗端着摆了玻璃杯的托盘站在那里。
    “稍微整理一下就会像以前一样漂亮了。比如那个灯笼,真的很不错。”
    “可是已经没有人来欣赏了。”雪穗把装了乌龙茶的玻璃杯放在桌上。
    “这栋房子你有什么打算?”
    “不知道,我还没有想到这里。”她露出悲伤的笑容。
    “啊……也是。”
    “不过,我不想卖掉,也不想拆……”她把手放在纸门框上,怜爱地抚摸着上面的小小伤痕,然后像是突然想起什么似的抬头看往一成,“筱冢先生,真的很谢谢你,我还以为你不会来。”
    “为什么?”
    “因为……”雪穗先垂下眼睛,又再次抬起,眼眶泛红,珠泪欲滴,“筱冢先生讨厌我呀。”
    一成一惊,要掩饰内心的波动并不容易。“我怎么会讨厌你?”
    “这我就不知道了。也许你对我和诚离婚不满,也许还有别的缘故。只是我确实感觉到,你躲着我,讨厌我。”
    “你想太多了,没这回事。”一成摇摇头。
    “真的吗?我能相信你这句话吗?”她向他靠近一步,两个人相距咫尺。
    “我没有理由讨厌你啊。”
    “哦。”雪穗闭上眼睛,仿佛由衷感到安心般舒了一口气。甜美的香味瞬间麻痹了一成的神经。她睁开眼睛,已经不再泛红了,难以言喻的深色虹膜想吸住他的心。
    他移开目光,稍微拉开些距离。在她身边会产生一种错觉,似乎会被一种无形的力量牢牢抓住。
    “你母亲,”他看着庭院说,“一定很喜欢仙人掌。”
    “跟这个院子很不协调吧?不过,妈妈一直很喜欢,种了很多又分送给别人。”
    “这些仙人掌以后怎么办?”
    “我也不知道。虽然不太需要照顾,但总不能就这样放着不管。”
    “只好送人了。”
    “是啊。筱冢先生,你对盆栽有兴趣吗?”
    “不了,谢谢。”
    “哦。”她露出浅浅的笑容,转身面向院子蹲下,“这些孩子真可怜,没主人了。”
    话音刚落,她的肩膀便开始微微颤抖,不久,颤抖加剧,她全身都在晃动,发出呜咽声。“孤零零的,不止它们,我也无依无靠了……”
    她哽咽的呢喃大大撼动了一成,他站在雪穗身后,将右手放在她摇晃的肩上。她将白皙的手叠了上来。好冷的手。他感觉到她的颤抖趋于平缓。
    突然间,连自己都无法说明的感情从心底泉涌而出,简直像是封印在内心深处的东西获得了释放,甚至连他都不知道自己拥有这样的感情。这份感情逐渐转变为冲动,他的眼睛注视着雪穗雪白的脖子。
    正当他的心防就要瓦解的那一刹那,电话响了。他回过神来,抽回放在她肩上的手。
    她似乎有所迟疑般静静地等了几秒钟,随即迅速起身。电话在矮脚桌上。
    “喂,哦,淳子,你到了?……哦,一定很累,辛苦你了。不好意思,可以麻烦你带着丧服去我说的地方吗?你上了出租车以后,先……”
    一成愣愣地听着她明朗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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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7
    葬礼会场位于五楼。一出电梯便是一个类似摄影棚的空间,祭坛已布置好,开始排列铁椅。
    那个叫广田淳子的年轻女子业已抵达,她从东京带来了雪穗与滨本夏美的丧服,滨本夏美已换装完毕。
    “我去换衣服。”雪穗接过丧服,消失在休息室里。
    一成坐在椅上,望着祭坛。雪穗曾吩咐:“钱不是问题,要做得体面一点,不要委屈了母亲。”一成看不出眼前的祭坛和一般的有何不同。回想起在唐泽家的事,一成就捏了一把冷汗。要是那时电话没有响,他一定会从雪穗身后紧紧抱住她。为什么会有那种心情,他自己也不明白。分明已经再三告诫自己,必须对她提高警觉,但那一刻,他却完全卸下了心防。
    他警告自己,一定要小心唐泽雪穗,不能臣服于她的魔力。然而另一方面,他开始产生一个念头,认为自己也许对她产生了天大的误会。她的眼泪,她的颤抖,实在不像作假。她看到仙人掌而呜咽的身影,与过去一成对她的印象截然不同。她的本质……
    一成想,她的本质刚才不就显现出来了吗?会不会是因为自己向来对此不加正视,才会在心里塑造出一个扭曲的形象?反而是高宫诚和康晴从一开始就看到了她的原貌?
    视野的一角有东西在移动,一成往那个方向望去,恰好看到换上西式丧服的雪穗缓缓靠近。
    一朵黑玫瑰,他想。他从未见过如此绚丽、光芒如此夺目的女子。一身黑衣更凸显出雪穗的魅力。
    她注意到一成的视线,嘴角微微上扬,然而双眼仍带着泪光,那是黑色花瓣上的露珠。
    雪穗慢慢走近设置于会场后面的接待台。滨本夏美与广田淳子正在讨论事情,她也加入讨论,针对细节给予两名员工指示。一成痴痴地望着她。
    不久,前来吊唁的客人陆续来到,几乎都是中年女人。唐泽礼子在自宅教授茶道与插花,她们应该是她的学生。她们往祭坛上的遗照前一站,几乎毫无例外地流泪不止。
    某个认识雪穗的女人握住她的手,絮絮不休地谈着唐泽礼子的过往,一开口,她自己也悲从中来,泣不成声。这样的情况周而复始。即使是这些稍嫌麻烦的吊唁者,雪穗也不会随便应付,而是认真倾听,直到对方收泪为止。那光景从旁看来,真不知是谁在安慰谁。
    一成与滨本夏美讨论葬礼的流程,发现自己无事可做。另一个房间备有餐点与酒水,但他总不能大马金刀地坐在那里。
    他漫无目的地在会场四周走动,看到楼梯旁有自动售货机。虽然不是特别想喝,他仍伸手探进口袋,掏出零钱。正当他买咖啡时,听到女子说话的声音。是雪穗的员工,似乎是在楼梯间门后。或许这时也是她们的午茶时间。
    “不过,真是幸好,虽然妈妈去世实在可怜。”滨本夏美说。
    “就是啊。以前虽然陷入昏迷,可也许还会活很久,这样的话,可能会忙不过来。”广田淳子回答。
    “而且又有自由之丘的三号店,那里又不能延期开业。”
    “如果社长的妈妈没走,社长有什么打算?”
    “不知道。可能会在开业那天露个脸,然后就回大阪。说真的,我最怕的就是这样,客人来的时候社长不在,实在说不过去。”
    “真险。”
    “对啊。而且,我觉得不光是店里的事,能早点过去也好。你看嘛,就算人没醒过来,还是得照顾,那真的挺惨的。”
    “嗯,你说得对。”
    “已经七十几了吧。像我,还想到能不能安乐死呢。”
    “哇!你好坏!”
    “别告诉别人哦。”
    “我知道,这还用说。”两人吃吃地笑着。
    一成拿着装了咖啡的纸杯离开那里,回到会场,把纸杯放在接待台上。滨本夏美的话还留在耳际:安乐死。不会吧,他在心中喃喃地说,那不可能。心里这么想,大脑却开始审视这不祥的可能。
    他不由得想起几件事。首先,滨本夏美被叫到大阪后不久,唐泽礼子便亡故,而且是晚上她们两人在一起的时候,接到医院的通知。于是雪穗有了不在场证明。然而,这同时也可以怀疑她叫滨本夏美来大阪,是为了给自己制造出完美的不在场证明,而有人在此期间偷偷溜进医院,在唐泽礼子的看护仪器上动手脚。
    这真是鸡蛋里挑骨头,甚至可以说是胡乱推测。然而,一成无法将这个想法置于脑后,因为他忘不了警察笹垣告诉他的那个名字——桐原亮司。
    滨本夏美说,半夜里听到雪穗房间里有声音。她说一定是雪穗在哭,但真的是这样吗?她是不是在与“犯罪者”联络?
    一成拿着咖啡杯,看着雪穗。她正在接待一对刚迈入老年的夫妇,每当老夫妇开口,她便深有所感般点头。
    晚上十点过后,已不见吊唁客的身影。绝大多数亲朋故旧大概都准备参加明天的葬礼。
    雪穗命两个员工回酒店。
    “社长您呢?”滨本夏美问。
    “我今晚住这里,这是守灵的规矩。”
    的确,这里备有让主家过夜的房间。
    “您一个人不要紧吗?”
    “没事,辛苦你们了。”
    “社长辛苦了。”说着,两人离去。
    只剩他们俩,一成感到空气的浓度仿佛骤然升高。他看看手表,准备告辞。但雪穗抢先一步说:“要不要喝杯茶?还可以再待一会儿吗?”
    “哦,嗯,可以。”
    “这边请。”她先迈开脚步。
    房间是和室,感觉像温泉旅馆的房间。桌上有热水瓶、茶壶和茶杯,雪穗为他泡茶。“这样和筱冢先生在一起,感觉真不可思议。”
    “是啊。”
    “让我想起集训,比赛前的集训。”
    “嗯,听你这么一说,果然很像。”
    上大学时,他们为了取得佳绩,在比赛前都会进行集训。
    “那时大家常说,要是永明大学的人来夜袭该怎么办。当然是开玩笑的。”
    一成啜了一口茶,露出浅笑。“的确是有人放话说要这么做,只不过从没听说付诸实行。但是,”他看看她,“没有人说要偷袭你。因为那时你已经是高宫的女朋友了。”
    雪穗微笑着低下头。“他一定跟你提过很多关于我的事吧。”
    “没有,也没怎么提……”
    “没关系,我能理解。我想,我也有很多遭人非议之处,他才会移情别恋。”
    “他说都是他的错。”
    “是吗?”
    “他是这么说的。你们两个人的事,你们自己最清楚。”一成把玩着手里的茶杯。
    雪穗呼出一口气,道:“我不懂。”
    一成抬起头来:“不懂什么?”
    “怎么爱,”她定定地凝视他,“我不懂得怎么去爱一个男人。”
    “这种事没有一定之规吧,我想。”一成移开视线,把茶杯送到嘴边,但茶几乎没有入口。
    两人陷入沉默,空气似乎更沉重了,一成无法呼吸。“我先走了。”他站起来。
    “不好意思,把你留下。”她说。
    一成穿上鞋,再度回头面向她:“那先去了,明天再过来。”
    “麻烦你了。”
    他伸手握住把手,准备开门。然而,就在他打开门的前一瞬,忽觉背后有人。
    不必回头,他也知道雪穗就站在身后。她纤细的手轻触他的背脊。“其实,我好怕,”她说,“我好怕孤零零一个人。”
    一成自知内心正剧烈起伏。想直接转身面对她的冲动,如浪涛般排山倒海而来,他发现警示信号已由黄灯变成红灯。现在要是看见她的双眼,一定难敌她的魔力。
    一成打开门,头也不回地朝着前方说:“晚安。”
    这句话如同解开魔法的咒语,她的气息倏地消失。接着,响起她与先前毫无两样的冷静声音:“晚安。”
    一成踏出房门。离开房间后,背后传来关门声,他这时才终于回头。
    又传来咔嗒的上锁声。
    一成凝视着紧闭的门,在心里低声道:你真的是“一个人”吗……
    一成迈开步伐,脚步声在夜晚的走廊回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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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三章
    1
    一下公交车,外套的下摆便被风扬起。直到昨天,天气都还算暖和,今天却突然变冷了。不,应该是东京的气温比大阪低,笹垣想。
    路线早已熟悉,到达要去的大楼时正值下午四点,和预计差不多。虽然多花了点时间绕到新宿的百货公司,但如果不买对方指定的礼物,恐怕会令其大失所望。
    沿楼梯来到二层,右膝有些疼痛。以疼痛的程度来感受季节的变化,是从几年前开始的?
    笹垣在二楼一扇门前停步。门上贴着“今枝侦探事务所”的门牌,擦得很干净,不知情的人一定会以为还在营业。
    笹垣按了对讲机,感觉室内有动静,肯定是站在门后,透过窥视孔看门外的访客。
    锁开了,菅原绘里笑盈盈地开了门。“辛苦了,这次更晚呢。”
    “买这个花了点时间。”笹垣拿出蛋糕盒。
    “哇!谢谢,好感动哦!”绘里开心地双手接过盒子,当场打开盒盖确认里面的东西,“您真的帮我买了想要的樱桃派呀。”
    “找这家店找了半天。还有别的女孩也买了同样的蛋糕。我倒不觉得看起来特别好吃。“
    “今年樱桃派当红啊,都是因为美国电影《双峰》。”
    “这我就不懂了,蛋糕还有红不红的?不久前不是才流行过提拉米苏,姑娘的想法真是无法理解。”
    “大叔不必懂这些啦,好,马上就来吃。大叔要不要也来一点?我帮你泡咖啡。”
    “蛋糕就不必了,咖啡倒是不错。”
    “没问题!”绘里雀跃地回答,走进厨房。
    笹垣脱下外套,在旁边的椅子上坐下。室内的摆设和今枝直巳从事侦探业务时几乎一模一样,铁制书架和文件柜也原封不动。不同的是多了台电视,有些地方摆上了少女风格的小东西,这些都是绘里的。
    “大叔,这次要在这边待几天?”绘里边操作咖啡壶边问。
    “还没决定,大概三四天吧。我不能离家太久。”
    “担心老婆啊。”
    “老太婆倒是没什么好担心的。”
    “好过分哦。不过,才三四天,做不了什么吧?”
    “是啊,不过没办法。”
    笹垣拿出盒七星,擦火柴燃起一根。今枝的办公桌上就有一个玻璃烟灰缸,他把着过的火柴丢在里面。铁制办公桌的桌面擦得一尘不染,今枝一回来,马上可以开始工作。只不过桌上的日历一直停留在去年八月,那是今枝失踪的时候,已经是一年又三个月前了。
    笹垣望着绘里的身影,她穿着牛仔裤,脚踏着节奏哼歌,正在切樱桃派。她看起来总是那么开朗乐观,但一想到她内心的悲伤与不安,他就为她难过。她不可能没有猜到今枝已经不在人世了。
    笹垣是在去年这个时候见到绘里的。他想知道今枝身边是否有所变化,便来事务所查看,却发现一个陌生的年轻女孩住在这里,女孩就是绘里。
    她一开始对笹垣高度警戒,但知道他是警察,且在今枝失踪前与他见过面后,便慢慢解除了戒心。
    绘里虽没有明说,但她与今枝似乎是恋爱关系,至少她把他当作那样的对象。因此,她用自己的方法拼命寻找今枝的下落。她之所以退掉自己的公寓搬到事务所来,也是怕这里若被收走,就会失去所有线索。待在这里,可以查看寄给今枝的邮件,也可以见到来找他的人。所幸,房东并不反对她住在这里。考虑到房客失踪,也不好放着房子不管,答应让她搬进来应该是顺水人情。
    认识绘里后,笹垣每次来到东京必定会顺道来看看她。她会告诉他关于东京的街道分布与流行事物,这对笹垣而言求之不得。最重要的是和她聊天很愉快。
    绘里用托盘端来两个马克杯与一个小碟子,小碟子上装了笹垣买来的樱桃派。她把托盘放在不锈钢办公桌上。
    “来,请用。”她把蓝色马克杯递给笸垣。
    “哦,谢谢。”笹垣接过杯子,喝了一口,暖暖受寒的身体。
    绘里坐在今枝的椅子上,说声“开动”,大口咬下樱桃派,一边嚼,一边向笹垣做出0K手势。
    “后来怎么样,有没有什么事?”笹垣不敢问得太直接。
    绘里开朗的脸上出现了一丝阴影,她把没吃完的派放回碟子,喝了一口咖啡。“没什么值得向大叔报告的。这阵子几乎没有他的信,就算有人打电话来,也只是有工作要委托。”
    今枝的电话仍保持通话状态,这当然是因为绘里定期交费。电话簿上既然刊登今枝侦探事务所的电话,自然会有人来电委托工作。
    “已经没有客人直接过来了吗?”
    “是啊,本来到今年初都还挺多的……”说着,绘里打开抽屉,拿出一个笔记本。笹垣知道,她以自己的方式把事情记在笔记本上。“今年夏天来过一个,九月有一个,就这样。两个都是女的,夏天来的那个是回锅的。”
    “回锅?”
    “就是以前委托过今枝先生的客人。那女人姓川上,我跟她说,今枝住院了,短时间内可能没法出院,她很失望地回去了。后来我一查,原来两年前她来查过老公的外遇。那时好像没有查到关键的证据,这次大概也是想查她老公吧,一定是安分一阵子的老公又开始心痒了。”绘里开心地说。她本就喜欢刺探别人的秘密,也帮过今枝。
    “九月来的是什么样的人?也是之前来过的客人吗?”
    “不是。她好像是想知道朋友以前有没有找过今枝先生帮忙。”
    “咦?怎么说?”
    “就是,”绘里从笔记本里抬起头来,看着笹垣,“她想知道大概一年前,有没有一个姓秋吉的人委托我们调查。”
    “哦?”乍听到“秋吉”这个姓氏,笹垣觉得有些耳熟,但想不起来,“奇怪的问题。”
    “其实也不见得哦。”绘里笑得不怀好意。
    “怎么说?”
    “以前我听今枝先生说过,搞外遇的人啊,怕老婆或老公找侦探调查自己的人其实很多,我想那个女人多半也是。我猜,她一定是发现了什么蛛丝马迹,知道她老公一年前找过侦探,才跑来确认。”
    “看你自信满满的样子。”
    “我对这种事的直觉最准了。而且啊,我跟她说,我当场没办法帮她查,等我查出来再跟她联系,结果她说不要打电话到她家,要我打到她上班的地方。这不是很奇怪吗?这就表示她怕她老公接到电话嘛。”
    “哦。这么说,这个女人也姓……呃……”
    “秋吉,可是她却跟我说她姓栗原。我想这应该是她结婚前的姓,出外工作还是用原名。有很多婚后继续工作的女人都这么做。”
    笹垣打量眼前的女孩,摇摇头。“了不起啊,绘里,你不仅能当侦探,也可以当警察了。”
    绘里一脸得意,嘿嘿笑了。“那我再来推理一下吧。那个栗原小姐好像是在帝都大学医院当药剂师,她外遇的对象就是医院的医生,而且对方有老婆小孩。就是现在最流行的双重外遇。”
    “这算什么啊!你这已经不是推理了,该叫幻想才对。”笹垣皱着眉头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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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离开今枝的事务所,笹垣前往位于新宿市郊的旅店,走进大门时正好七点。
    这家店整体感觉昏暗冷清,没有像样的大厅,所谓的前台也只是一张横放的长桌,有个不太适合从事服务业的中年男子板着脸站在那里。但是,如果想在东京住上几天,只好在这种水平的旅店里委屈一下。事实上,就连住这里笹垣负担起来也不轻松。只是他没法住现在流行的胶囊旅馆,他住过两次,但老骨头承受不起,根本无法消除疲劳。他只求一间可以好好休息的单人房,简陋点也无妨。
    他照常办好住房手续,那个冷冰冰的男子说“这里有给笹垣先生的留言”,把一个白色信封连同钥匙一起递给他。
    “留言?”
    “是的。”交代完这句,他做起其他的工作。
    笹垣打开信封查看,一张便条纸上写着“进房后请打电话到三0八号房”。
    这是什么?笹垣百思不解。那个前台服务员不但态度不佳,而且心不在焉,笹垣不禁怀疑他是不是把留言给错了人。
    笹垣住三二一号房,和留言的人同一楼层。搭上电梯,前往自己房间途中,便经过三0八号房。他踌躇片刻,还是敲了门。
    里面传来穿着拖鞋的脚步声,接着门开了。看到门后出现的面孔,笹垣不禁一愣,太意外了!
    “现在才到啊,真晚。”露出笑容说话的竟是古贺久志。
    “你……你怎么会在这里?”笹垣有些口吃地问。
    “这个嘛,原因很多。我在等老爹,您吃过晚饭了吗?”
    “还没有。”
    “那我们去吃饭吧。老爹的行李可以先放在这里。”古贺把笹垣的行李放进房间,打开衣橱,拿出西装外套和大衣。
    古贺问笹垣想吃什么,笹垣回答只要不是西餐就好,于是古贺带他来到一家相当平民化的小酒馆。店内有榻榻米座位,放着四张小小的方形餐桌,他们在其中一张桌子旁相对坐下。古贺说,这家店他来东京时经常光顾,生鱼片和卤菜相当不错。
    “先干一杯。”古贺说着拿起啤酒瓶倒酒,笹垣拿着杯子接了。当他要为古贺倒酒时,古贺辞谢了,自行斟满。
    两人碰了杯,笹垣问:“你怎么来了?”
    “警察厅有个会议,本来应该由部长来,但他说什么实在抽不出时间,要我代他出席。真是没辙。”
    “这表示你受重用啊,该高兴才是。”笹垣伸筷子夹起鲔鱼中肚肉,味道果然不错。
    古贺曾是笹垣的后进,现已成为大阪府警搜查一科的科长。由于他接二连三通过升级考,有些人背地里喊他考试虫,这点笹垣也知道。但就笹垣所见,古贺从未在实务上松懈过。他和其他人一样精于实务,同时又发奋用功,一一通过升级考的难关,从而令一般人难以望其项背。
    “想想也真好笑,”笹垣说,“一个忙碌的高级警官,居然跑到这种地方,而且还住那种廉价旅店。”
    古贺笑了。“就是啊,老爹,您也挑稍微像样一点的饭店住嘛。”
    “别傻了,我可不是来玩的。”
    “问题就在这里。”古贺往笹垣的杯子里倒啤酒,“如果您是来玩的,我什么话都不说。一直到今年春天,您都做牛做马地拼命,现在大可游山玩水,您绝对有这个权利。但是,一想到老爹来东京的目的,我实在没资格在一旁袖手,姑姑也很担心啊。”
    “哼,果然是克子要你来的,真拿她没办法。她把大阪的搜查科长当成什么了?”
    “不是姑姑要我来的。我是听姑姑提起,很担心老爹,才来了。”
    “都一样!还不都是克子找你发牢骚,还是跟织江说的?”
    “这个嘛,事实上大家都很担心。”
    “哼!”
    古贺现在算是笹垣的亲戚,因为他娶了笹垣妻子克子的侄女织江。他们不是通过相亲,是恋爱结婚的。但笹垣不清楚他们两人认识的经过,多半是克子牵的红线,但他们把他蒙在鼓里,以至于将近二十年后的现在,他还心存芥蒂。
    两瓶啤酒都空了,古贺点了清酒,笹垣向卤菜下箸。虽是关东口味,仍不失鲜美。古贺往笹垣的杯中倒上清酒,冒出一句:“您还放不下那桩案子吗?”
    “那是我的旧伤。”
    “可是,被打进冷宫的不止那件啊,而且打进冷宫这个说法也不知对不对。凶手可能就是因车祸死亡的那个人,专案小组应该也是偏向这个意见。”
    “寺崎不是凶手。”笹垣一口干了杯中酒。命案发生已过了十九年,他的脑海里仍牢记着相关人物的姓名。十九年前的那桩当铺命案!
    “寺崎那里再怎么找都找不到桐原那一百万。虽然有人认为他藏起来了,我却不这么想。当时,寺崎被债务压得喘不过气来,如果他有一百万,应该会拿去还钱,他却没有这么做。唯一可能的原因就是他根本没有这笔钱,也就是说,他没有杀桐原。”
    “我基本上赞成这个意见。那时也是因为这么想,所以在寺崎死后,我也跟着您一起到处查访。可是老爹,已经快二十年了。”
    “时效已经过了,这我知道。知道归知道,但唯独这件案子,不查个水落石出,我死不瞑目。”
    古贺准备往笹垣空了的酒杯里倒酒,笹垣抢过酒瓶,先斟满古贺的酒杯,接着才为自己倒酒。“是啊,被打入冷宫的不止这件案子,其他更大、更残忍的案子,最后连凶手的边都摸不到的也很多,每个案子都让人懊丧,让我们办案的没脸见人。但是,我特别放不下这件案子是有理由的。我觉得,因为这件案子没破,害得好几个无辜的人遭到不幸。”
    “怎么说?”
    “有一株芽应该在那时就摘掉,因为没摘,芽一天天成长茁壮,长大了还开了花,恶之花。”笹垣张开嘴,让酒流进咽喉。
    古贺松开领带和衬衫的第一颗纽扣。“你是说唐泽雪穗?”
    笹垣将手伸进外套的内袋,抽出一张折起的纸,放在古贺面前。
    “这是什么?”
    “你看。”
    古贺把纸打开,浓浓的双眉紧紧蹙起。“‘R&Y’大阪店开业……这是……”
    “唐泽雪穗的店。厉害吧,终于要进军大阪了,在心斋桥。你看,上面说要在今年圣诞节前一天开业。”
    “这就是恶之花吗?”古贺把传单整齐地折好,放在笹垣面前。
    “算是结出来的果实吧。”
    “从什么时候?老爹什么时候开始怀疑唐泽雪穗?不对,那时还叫西本雪穗。”
    “在她还是西本雪穗的时候。桐原洋介被杀的第二年,西本文代也死了。从那件案子后,我对那女孩的看法就变了。”
    “那件案子好像是被当作意外结案了。可是,老爹到最后都坚持那不是单纯的意外死亡。”
    “绝对不是。报告上说,被害人喝了平常不喝的酒,又吃了五倍于一般用量的感冒药,哪有这种意外死亡?但很遗憾,那不是我们这组负责的,不能随便表示意见。”
    “应该也有人认为是自杀,只是后来……”古贺双手抱胸,脸上露出回想的表情。
    “是雪穗作证说她妈妈感冒了,身体畏寒时会喝杯装清酒什么的,才排除了自杀的可能。”
    “一般人不会想到女儿会作伪证啊。”
    “但是,除了雪穗,没有人说文代感冒了,才有说谎的可能。”
    “何必说谎呢?对她来说,是自杀还是意外,没有什么差别吧?如果说前一年文代保了寿险,那或许是想要理赔金,可是又没有这种事。再说,当时雪穗还是小学生,应该不会想到那里……”古贺突然一副惊觉的样子,“你该不会是说,文代是雪穗杀的吧?”
    古贺用了玩笑的语气,笹垣却没有笑,说道:“我没这么说,但她可能动了什么手脚。”
    “手脚?”
    “比如,她可能发现母亲有自杀的征兆,却装作没有发现之类的。”
    “你是说,她希望文代死?”
    “文代死后不久,雪穗就被唐泽礼子收养了。或许她们很早之前就提过这件事了。很可能是文代不同意,但雪穗本人很想当养女。”
    “可是,总不会因为这样就对亲生母亲见死不救吧?”
    “那女孩不会把这种事放在心上。她隐瞒母亲自杀还有另一个理由。可能这对她来说才是最重要的,那就是形象。母亲死于意外会引起世人同情,但若是自杀,就会被别人以有色眼光看待,怀疑背后有什么不单纯的原因。为将来着想,要选哪一边应该很清楚。”
    “老爹的意思我懂,可……还是有点难以接受。”古贺又点了两瓶清酒。
    “我也一样,当时没有想到这些,是这些年来追查唐泽雪穗,才慢慢整理出这些想法。嘿,这个好吃!是用什么炸的?”他用筷子夹起一小块,仔细端详。
    “你觉得呢?”古贺得意地笑。
    “就是不知道才问你啊,是什么?这味道我没尝过。”
    “是纳豆。”
    “纳豆?那种烂掉的豆子?”
    “是啊。”古贺笑着把酒杯端到嘴边,“就算老爹再怎么讨厌纳豆,如果这样做,应该也敢吃才对。”
    “哦,这就是那个黏不拉叽的纳豆啊。”笹垣嗅了嗅,再次细看后才放进嘴里,满口都是焦香味,“嗯,好吃。”
    “不管对什么事情都不能有先入为主的观念。”
    “完全正确。”笹垣喝了酒,胸口感觉相当暖和,“没错,就是先入为主的观念。就是因为这样,我们犯下大错。我开始觉得雪穗不是普通小孩后,重新再看当铺命案,发现我们错失了好几个重点。”
    “什么重点?”古贺的眼神很认真。
    笹垣迎向他的视线,说:“首先,鞋印。”
    “哦?”
    “陈尸现场的鞋印。地板积了一层灰,留下了不少鞋印。但我们完全没有留意。你还记得是为什么吗?”
    “因为没有发现属于凶手的,对吧?”。
    笹垣点点头。“留在现场的鞋印,除了被害人的皮鞋,全是小孩子的运动鞋。那里被小孩子当作游乐场,发现尸体的又是大江小学的学生,有小孩子的鞋印理所当然。但是,陷阱就在这里。”
    “你是说,凶手穿着小孩子的运动鞋?”
    “你不觉得,完全没想到这一点,我们实在太大意了吗?”
    笹垣的话让古贺嘴角上扬。他给自己斟满酒,一口气喝干。“小孩子不可能那样杀人吧?”
    “换个角度,正因为是小孩子才做得到。因为被害人是在没有防备的状态下被杀的。”
    “可是……”
    “我们还漏了一点,”笹垣放下筷子,竖起食指,“就是不在场证明。”
    “有什么漏洞?”
    “我们盯上西本文代,确认她的不在场证明,首先想到有没有男性共犯,并因此找到寺崎这个人。但在那之前,我们应该更注意另一个人。”
    “我记得,”古贺抚着下巴,视线上移,“雪穗那时去图书馆了。”
    笹垣看向他:“你记得还真清楚。”
    古贺苦笑:“老爹也认为我是不懂实务、只会考试的考试虫吗?”
    “不是,我没这个意思。我只是以为,我们警察没有半个人掌握到雪穗那天的行踪。没错,雪穗是去了图书馆。但是,仔细调查,那座图书馆和命案现场大楼近在咫尺。对雪穗来说,那栋大楼就在从图书馆回家的路上。”
    “我懂老爹的意思,可再怎么说,她才小五啊,小五也才……”
    “十一岁。那个年纪的人已经有相当的智慧见识了。”笹垣拿出七星,抽出一根衔在嘴里,开始找火柴。
    古贺的手迅速伸过来,手里握着打火机。“是吗?”他边说边点火。高级打火机连点火的声音都显得沉稳。
    笹垣先道了声谢,才凑近火苗点着,吐出白烟,盯着古贺的手。“登喜路?”
    “不,卡地亚。”
    笹垣嗯了一声,把烟灰缸拉过来。“寺崎死于车祸后,从他车里找到了一个登喜路打火机。你还记得吗?”
    “当时大家怀疑是遇害的当铺老板的东西,但查不出来,就不了了之了。”
    “我认为那就是被害人的打火机,但凶手不是寺崎。照我的推论,想让寺崎背黑锅的人如果不是把那东西偷偷放在他那里,就是找了什么借口给了,他。”
    “这也是雪穗玩的把戏?”
    “这样推论比较合理,总好过寺崎刚好与被害人有同一款打火机。”
    古贺叹了口气,随即变成沉吟:“老爹会怀疑雪穗,思路这么开阔,这一点我很佩服。的确,那时我们因为她年纪小,没有详加调查,可能真的太大意了。但是老爹,这只不过是一种可能性啊,不是吗?你有证明雪穗就是凶手的关键证据吗?”
    “关键证据……”笹垣深深吸了口烟,缓缓地吐出来,有一瞬间烟凝聚在古贺头部,随即扩散开来。“没有,我只能说没有。”
    “既然这样,不如从头再重新想一次吧。再说,老爹,很遗憾,那个案子已经过了时效。就算老爹真的找到真凶,我们也奈何不了他。”
    “我知道。”
    “那……”
    “你听我说,”笹垣在烟灰缸里摁熄了烟,然后看了看四周,确定没有人在偷听,“你误会了最重要的一件事,我不是在追查那件当铺老板命案。顺便再告诉你,我也不止在追查唐泽雪穗一个人。”
    “你在追查别的案件?”古贺两眼射出锐利光芒,脸上也现出搜查一科科长应有的表情。
    “我在追查的,”笹垣露出自得的笑容,“是枪虾和虾虎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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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3
    帝都大学附属医院的诊疗时间从早上九点开始,栗原典子的上班时间则是八点五十分。这是因为从医生开始接诊到处方传回药房,有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差。
    处方一传到药房,药剂师便以两人一组的方式配药。一个人实际配药,另一个人确认是否有误,再将药装袋。确认者要在药袋上盖章。
    除了为门诊病人服务,还有来自住院病房的工作,例如运送药剂或配制紧急药品等。
    这一天,典子正与同事为这些工作忙得不可开交时,一个男子始终坐在药房一角。他是医学系的年轻副教授,眼睛一直盯着电脑屏幕。
    帝都大学于两年前开始通过电脑积极与其他研究机构进行信息交流。其中最具体的成果之一,便是与某制药公司中央研究所进行在线合作。凡是该制药公司生产销售的药品,院方均可通过此系统实时取得必要数据。
    基本上任何人都可以使用这套系统,但条件是必须取得用户名与密码。这两者典子都有,但是,这架用途不明的机器搬进来后,典子从没碰过。想了解药品相关信息时,她会采取以往的方式,即询问制药公司。其他药剂师也都这么做。
    坐在电脑前的年轻副教授正与某制药公司合作,共同进行某项研究,这件事众所皆知。典子认为,这样的系统对他们而言一定很方便。但电脑似乎不是万能的,就在几天前,院外的技术人员前来和医师们讨论,他们怀疑电脑被黑客侵入了。典子对这些事情一窍不通。
    下午,典子到病房指导住院病人服药,和医生、护士讨论各患者的用药,然后回到药房配药。这是一如往常的一天,她也一如往常地工作到五点。正准备回家,同事叫住了她,说有电话找她。她心里一阵激动,也许是他。
    “喂。”她对着听筒说,声音有些沙哑。
    “啊……栗原典子小姐?”是一个男子的声音,但一点都不像典子期待的那个声音。对方的声音细小得令人联想到易得腺体疾病的体质,有点耳熟。
    她回答:“我就是。”
    “你还记得我吗?我是藤井,藤井保。”
    “藤井先生……”这个名字一出口,典子便想起来了。藤井保是通过婚介所认识的男子,唯一约会过三次的那个。她哦了一声。“你好吗?”
    “很好,托福。栗原小姐也不错吧?”
    “还好……”
    “其实,我现在就在医院附近。刚才我在里面看到你,你好像比以前瘦了一点。”
    “啊……”典子很惊讶,不知道他到底找她做什么。
    “请问,等一下可以见个面吗?一起喝杯茶。”
    典子感到不胜其烦,还以为他有什么正事。
    “不好意思,我今天有事。”
    “只要一会儿就好。有件事我无论如何都要告诉你。只要三十分钟,可以吗?”
    典子故意大声叹气,让对方听见。“请别再这样了。你光是打电话来,就已经造成了我的麻烦,我要挂了。”
    “请等一下。那么,请你回答我的问题:你还和那人同居吗?”
    “嗯?”
    “如果你还跟他住在一起,我一定得把这件事告诉你。”
    典子用手掌遮住听筒,压低声音问:“什么事?”
    “我要当面告诉你。”可能是感觉到这句话已引起她的关切,男子坚定地说。
    典子有些犹豫,但无法置之不理。“好吧,在哪里碰面?”
    藤井指定的是距离医院几分钟路程的一家咖啡馆,就在荻洼站附近。
    一进店门,坐在里面座位的一名男子便举手招呼。像螳螂般细瘦的身影没变,他穿着灰色西服,但上衣看起来简直像挂在衣架上。
    “好久不见。”典子在藤井对面坐下。
    “不好意思,突然打电话给你。”
    “是什么事?”
    “先点饮料吧。”
    “不用,听你说完我就要走了。”
    “可是,那不是三言两语说得完的。”藤井叫来服务生,点了皇家奶茶,然后看着典子微微一笑,“你喜欢皇家奶茶,对吧?”
    是,以前和他约会的时候,她常点皇家奶茶。看到他连这种事都记得,典子觉得不太舒服。
    “你母亲还好吗?”她想借此挖苦他。
    藤井的表情突然蒙上阴影,摇摇头:“半年前去世了。”
    “啊……请节哀顺变。是因病去世吗?”
    “不,是意外,噎死的。”
    “吃了年糕之类的东西?”
    “不,是棉花。”
    “棉花?”
    “她趁我不注意的时候,吃了棉被里的棉花。我实在不明白她为何如此。取出来一看,棉块竟然比垒球还大。你能相信吗?”
    典子摇摇头,感到难以置信。
    “我又难过又自责,有一段时间没心思做任何事。可是,伤心归伤心,心里却不免感到松了一口气,想,啊,以后再也不用担心妈妈乱跑了。”藤井呼出一口气。
    他的心情典子能够理解。因为工作的关系,疲于看护的家属她见多了。但是,她想,这可怨不了我。
    奶茶送了上来,她喝了一口。藤井看着她,眯起眼睛。“好久没看到你这样喝红茶了。”
    典子垂下眼睛,不知该如何作答。
    “其实我母亲走了,我除了松了一口气外,也有种不安分的想法。”藤井继续说,“就是,现在她应该愿意和我交往了吧。我说的她是指谁,你应该知道吧?”
    “已经那么久了……”
    “我一直忘不了你,我跑到你公寓那里去。那在我妈去世后一个月左右,我才知道你和别人一起生活了。老实说,我很震惊,但是除此之外,看到他也让我非常惊讶。”
    典子看着藤井:“有什么好惊讶的?”
    “我见过他。”
    “不会吧?”
    “是真的。我不知道他叫什么,但他的长相我记得很清楚。”
    “你在哪里见到他的?”
    “就在你身边。”
    “什么?”
    “那是去年四月的时候。我老实跟你说吧,那时候我只要一有时间,就到医院或公寓那边去看你,只是你没有发现。”
    “我完全不知道。”典子摇摇头。她做梦也没想到会有人暗中看她,不禁反感得起了鸡皮疙瘩。
    “但是,”藤井似乎没有察觉她的不快,继续说,“那时候观察你的,不只是我,还有一个人。他来过医院,也去过你公寓。我觉得一定有问题,甚至想告诉你。可是不久我就忙着工作和照顾母亲,挪不出半点时间。那人的事我一直挂在心上,但后来并没有采取任何行动。”
    “你说的那人就是……”
    “对,就是跟你住在一起的人。”
    “怎么可能?”她摇摇头,感觉到脸颊有点僵,“你一定是弄错了。”
    “绝对没错。别看我这样,我对人的长相可是过目不忘。他就是那时候的那个人。”藤井笃定地说。
    典子拿起杯子,却没有心情喝茶,种种思绪像狂风暴雨般在她心中翻腾。
    “我并没有因为这样就认定他是坏人。他也许只是跟我一样,是因为爱慕你才那么做。只是,要怎么形容呢?就像我刚才说的,那时候的气氛实在太不寻常了。一想到你跟他在一起,我就坐立难安。话是这么说,我又认为我不该干预,就这么忍到今天。但是,前几天,碰巧又看到你,从那天起,我满脑子都是你,今天才下定决心告诉你。”
    藤井后来说了什么,典子几乎都没有听进去。他的主旨似乎是要她与同居男友分手,和他交往,但典子甚至无心应付他。并不是因为觉得太可笑,而是她的精神状态不足以支撑。她不记得自己是怎么离开的,等到她回过神来,已经走在夜晚的街道上。
    他说是四月,去年四月。
    那不可能,典子是五月遇到秋吉的,而且他们的相遇应该纯属偶然。
    不是吗?难道不是偶然?
    她回想起那时的事情。秋吉的脸因为腹痛而扭曲,在那之前,他一直在等典子回家吗?那一切,都是他为了接近她才使出的演技?
    可是,目的何在?
    假设秋吉接近典子带有目的,那为什么要选她呢?她清楚自己的斤两,十分确定中选的原因绝非美貌。
    是她符合什么条件吗?药剂师?老姑娘?独居?帝都大学?她心里一惊,想起婚介所。在入会时,她提供了大量个人资料。只要调阅那里的数据,要找到符合期望条件的对象并不难。或许秋吉能接触到那些数据,他以前在一家叫Memorix的软件公司工作,婚介所的系统会不会就是那家公司设计的?
    不知不觉中,她已回到公寓,脚步有些蹒跚地爬上楼梯,打开房门。
    “一想到你跟他在一起,我就坐立难安。”藤井的话语在她耳边响起。
    “要是知道这个事实,你就没有什么好不安了吧。”她望着漆黑的房间喃喃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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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有人在脑海里敲铁锤。嘟——嘟——啷——
    同时还有细碎的笑声,听到这里,她睁开眼睛。带有花朵图案的墙上有一道光,是从遮光窗帘缝隙射进来的晨光。
    筱冢美佳转过头去看枕畔的闹钟。那是康晴从伦敦买回来给她的,钟面上有会动的人偶。一到设定的时间,便会有一对少年少女配合音乐跳着舞出现。美佳把时间定在七点半,指针即将到达那个时刻。只要再等一分钟,轻快的旋律便会照常响起,但她伸手关掉了设定。
    美佳下床,打开窗帘。阳光透过大大的窗户和蕾丝窗帘洒满室内,让原本昏暗的房间立刻明亮起来。墙边的穿衣镜中,一个穿着皱巴巴的睡衣、满头乱发的少女站在那里,脸上的表情难看到极点。
    又传来啷的一声,接着是说话声。她听不见谈话的内容,但可以想象,反正是些无聊的对话。美佳走向窗边,俯视着草地仍显得绿油油的庭院。果然如她所料,康晴和雪穗正在草地上练习高尔夫球,应该说是康晴在教雪穗打高尔夫球。
    雪穗拿着球杆摆姿势,康晴在身后贴着她,手覆在她的手上握住球杆,犹如双人羽织。康晴对雪穗耳语,同时牵着她的手移动球杆,缓缓挥起,又缓缓放下。康晴的嘴唇好像随时都会碰到雪穗的脖子,嘿,他一定不时故意去碰。
    “外面?”妙子一脸不解,接着才恍然大悟般点点头,“最近老爷也起得很早。”
    “真可笑,一大早打什么球。”
    “因为老爷夫人都很忙啊,只有早上有时间。我认为运动是好事啊。”
    “妈妈还在的时候,爸爸根本不会这样。”
    “人啊,年纪大了就会变的。”
    “所以爸爸才跟年轻女人结婚?找了个比妈妈小十岁的人。”
    “美佳小姐,他年纪还不大啊,总不能一辈子单身吧?美佳小姐迟早会出嫁,少爷也有一天会离开家里。”
    “妙姨讲话真是颠三倒四。一下子说年纪大了就会变,一下子又说还年轻。”
    美佳的话似乎让多年来疼爱她的妙子也感到不悦。妙子闭上嘴,走向房门。“早餐已经准备好了,请早点下楼。老爷交代,以后即使小姐快迟到了,也不会开车送你上学。”
    “哼!”美佳哼了一声,“这一定也是她唆使爸爸的。”
    妙子一语不发,准备离去。这时,美佳却说“等一下”,叫住了她。妙子准备关门的手停了下来。
    “妙姨,你是站在我这边的吧?”美佳说。
    妙子露出困惑的表情,接着呵呵笑了。“我不是任何人的敌人。”接着,胖胖的女佣关上房门。
    美佳作好上学的准备来到一楼,其他三人已经在餐桌前就座,开始用餐了。康晴与雪穗并排背墙而坐,前面是美佳的弟弟优大。优大念小学五年级。
    “我实在没有自信,至少要把一号木杆打好,不然会给大家添麻烦。”
    “实际打,就会发现没有你想象的那么难。更何况你说至少要把一号木杆打好,那可是最难的,打得好就是职业级的了。反正,你先去球场打打看,那是第一步。”
    “我还是很不安。”雪穗偏着头,眼睛朝向美佳,“啊,早呀。”
    美佳没有回答,在她的位子坐下。康晴对她道早安,并投以责备的眼神。美佳无奈,只好在嘴里小声咕哝一声“早”。
    餐桌上,火腿蛋、色拉、可颂面包分别盛放在盘子里。
    “美佳小姐,请稍等一下,我马上就端汤过去。”妙子的声音从厨房传来,她似乎正在忙别的事情。
    雪穗放下叉子站起来。“没关系,妙姐,我来。”
    “不用了,我不喝汤。”说着,美佳抓起可颂,啃了一口,然后拿起摆在优大面前装了牛奶的玻璃杯,大大喝了一口。
    “啊!姐,你怎么喝我的!”
    “有什么关系,小气!”
    美佳拿起叉子,开始吃火腿蛋。这时,一碗汤摆在她眼前,是雪穗端过来的。
    “我都说不喝了。”她头也不抬地说。
    “特地为你端来的,你这是什么话!”康晴说。
    “没关系啦。”雪穗小声安抚丈夫,尴尬的沉默笼罩着餐桌。
    一点都不好吃,美佳想,连她最爱吃的妙子做的火腿蛋都吃不出滋味,而且,用餐一点都不愉快。胃的上方还有点疼。
    “对了,你今晚有没有事?”康晴喝着咖啡问雪穗。
    “今晚?没有。”
    “那我们一家四口出去吃个饭吧,我朋友在四谷开了一家意大利餐厅,叫我一定去捧个场。”
    “哦,意大利菜呀,真棒。”
    “美佳和优大也听到了吧,有什么想看的电视,要记得预约录像。”
    “太棒了!那我要少吃一些点心。”优大开心地说。
    美佳横了弟弟一眼,说:“我不去。”
    夫妻俩的视线同时落在她身上。“为什么?”康晴问道,“你有什么事?今天没有钢琴课,也不必上家教啊?”
    “我就是不想去,不去也没关系吧。”
    “为什么不想去?”
    “这有什么好问的。”
    “你这是什么话?想说什么就说啊!”
    “老公,”雪穗插话进来,“今晚还是算了吧。仔细想想,我也不是完全没事。”
    康晴无言以对,瞪着女儿。雪穗显然是在替美佳说话,这反而让美佳更加焦躁难耐。她粗鲁地放下叉子,站了起来。“我去上学了。”
    “美佳!”
    美佳对康晴的叫声充耳不闻,拿起书包和上衣来到走廊。她在玄关穿鞋的时候,雪穗和妙子走出来。
    “路上小心哦,别只顾着赶时间。”雪穗拿起放在地上的外套,递给美佳,美佳默默地抢了过去。雪穗对她微笑着说:“这件深蓝色的毛衣真可爱。”然后加了句“对不对”,征求妙子的同意。
    妙子也笑着点头说:“是啊。”
    “最近的制服都做得很漂亮,真好。我们那个年代的都很呆板。”
    一股莫名的怒气涌上心头。美佳脱掉外套,在雪穗等人的错愕之中,连拉尔夫。劳伦毛衣也一并脱掉。
    “美佳小姐,你这是做什么?”妙子慌忙说。
    “我不想穿了。”
    “可是会冷的!”
    “我说不用。”
    或许是听到声音,康晴走了出来。“又在闹什么脾气?”
    “没事,我走了。”
    “啊!美佳小姐!小姐!”
    “不要管她!”康晴的怒斥声像是要盖住妙子的呼唤。美佳背对着父亲的斥骂,跑向大门。从玄关到大门是一条花木扶疏的甬道,向来是她所喜爱的。为感觉季节的变化,她有时甚至会刻意放慢脚步。但是,现在甬道的长度却让她痛苦万分。
    到底是什么事情让她这么反感,美佳自己也不明白。心里的另一个她冷冷地问:你是哪根筋不对?对于这个问题,她回答:我不知道!不知道,就是很生气!我有什么办法……
    第一次见到雪穗是在今年春天。康晴带着她和优大两姐弟到南青山的精品店,一个令人惊艳的美女来招呼他们,那正是雪穗。康晴对她说,他想为孩子们添购新衣,她便命店员接二连三自后面取出衣服。这时,美佳才发现店里没有别的客人,整家店都由他们包下来了。他们姐弟俩仿佛成了模特儿,在镜子前不断换装。没过多久,优大便苦着脸说:“我累了。”
    美佳正处于爱美的年龄,穿着精选的名牌服饰,当然不可能不开心。只是,有件事她一直很在意,那就是,这个女人究竟是谁?同时,也感觉到她与父亲多半有特殊的关系。在挑选美佳的小礼服时,美佳怀疑她可能将与自己和弟弟产生特殊关系。
    “有时全家会受邀参加宴会吧?这时美佳要是穿着这件衣服,一定会艳冠全场,做父母的也有面子。”雪穗对康晴这么说。
    她亲密的口吻也让美佳感到刺耳,然而更刺激美佳神经的,是她的说法带有两种微妙的含意:一是她本人当然也会参加那场宴会,再者便是将美佳视为自己的附属品。
    看过衣服后,开始讨论该买哪些。康晴问美佳想要哪几件,美佳犹豫了,她都想要,很难取舍。“爸爸决定好了,我每件都喜欢。”
    听美佳这么说,康晴说着“伤脑筋”,挑了几件。看着他选的衣服,美佳想,果然是爸爸的风格,选的多半是千金小姐气质的衣服,不暴露,裙子也很长。这样的偏好与逝去的母亲相同,妈妈仍不脱少女情怀,喜欢把美佳当作洋娃娃打扮。一想到爸爸毕竟受到妈妈的影响,美佳不由得有些欣喜。
    最后,康晴询问雪穗:“你认为这样如何?”
    雪穗双手抱在胸前,望着衣服说:“我倒是认为,美佳小姐可以穿稍微再华丽、活泼一点的衣服。”
    “是吗?如果是你,会选哪些?”
    “如果是我的话……”说着,雪穗选出几件衣服,大多是较为成熟,却也略带俏皮的风格,没有一件属于少女风。
    “她才初中,会不会太成熟了?”
    “她比你以为的大多了。”
    “哦?”康晴搔搔头,问美佳怎么办。
    “爸爸决定就好。”她说。
    康晴闻言向雪穗点点头。“好,那就全部买了。要是穿起来不好看,你可要负责。”
    “放心吧。”对康晴这么说后,雪穗朝着美佳笑,“从今天起,就别再当洋娃娃了。”
    那时,美佳感觉心里某处似乎被践踏了。她认为把她当作洋娃娃打扮的亡母遭到了侮辱。回想起来,那一刻可能就是她第一次对雪穗产生负面情感。
    自那天起,美佳与优大就时常被康晴带出门,与雪穗一起用餐、兜风。和雪穗在一起的时候,康晴总是异常兴奋多话。美佳母亲还在世的时候,偶尔休假出门,康晴多半闷不吭声。他在雪穗面前却滔滔不绝,而且无论大小事他都要征求雪穗的意见,对她言听计从。每当这时,父亲在美佳眼里便化身为蠢到极点的丑角。
    七月的一天,康晴告诉她一个重大的消息。那不是商量,也不是询问,而是知会。他说,他要和唐泽雪穗小姐结婚。
    优大愣住了,看上去虽然不是欣喜不已,但对于雪穗将成为新妈妈似乎并不排斥。美佳认为那是因为他还没有自己的想法,而且母亲过世时,他才四岁。美佳直言她不太高兴。还说,对她而言,七年前去世的母亲是她唯一的妈妈。
    “这样很好,”康晴说,“我并不是叫你忘记死去的妈妈。只是这个家会有新成员,我们会多一个新的家人。”
    美佳没有说话。她低着头,在内心嘶吼:她才不是我的家人!
    然而,她无法阻止已经开始转动的齿轮。一切都朝着美佳所不乐见的方向进行。康晴为了能够迎娶新欢而乐不可支,她打心底瞧不起这样的父亲。一想到父亲竟变得如此俗不可耐,她更加无法原谅雪穗。
    若问她究竟不满意雪穗哪一点,她也答不上来,到头来,只能说是直觉。她承认雪穗的确漂亮,也佩服她的聪慧。她那么年轻就一手掌管好几家店,必定有过人的才干。然而,一旦和雪穗在一起,美佳的身体就会不由自主地僵硬起来。她心里不断发出警告:绝不能对这个人掉以轻心!她感到这女人释放出来的气韵中含有一种异质的光,是他们生活的世界中不存在的。而这种异质的光,绝不会为他们带来幸福。
    但是,也许这种想法并不是美佳独自酝酿出来的。但可以确定,其中有几分的确是受到某个人的影响。
    那人便是筱冢一成。
    自从康晴向家族表明要迎娶雪穗,一成便频繁造访。他是众多亲人中唯一坚决反对这桩婚事的人。美佳好几次偷听堂叔与父亲在客厅的对话。
    “那是因为堂兄不知道她的真面目。至少,她不会是个安于家庭、以家人幸福为第一的人。拜托你,可不可以重新考虑?”一成以恳求的语气说。
    然而康晴的态度却显得不胜其烦,根本不把堂弟的话当回事。渐渐地,康晴对一成心生厌恶,美佳好几次亲眼看到他佯装不在家,拒见一成。
    就这样,三个月后,康晴与雪穗结婚了。他们并没有举行豪华婚礼,喜宴也很低调,但新郎新娘显得极为幸福,宾客也相当愉快。唯有美佳暗自担忧,她认为事情已经无可挽回了。不,也许并不止她一个人,因为筱冢一成也出席了。
    家里有新妈妈的生活开始了。表面上,筱冢家并没有太大变化,但美佳感觉得到,很多事情确实在改变。过世母亲的回忆被删除,生活形态也变了样,连父亲的个性都变了。她的生母生前喜爱插花。玄关、走廊、房间角落等处,总是装饰着与季节相呼应的花朵。如今,这些地方放置的花更为华美,其气派豪华的程度,任谁都会为之惊叹。只不过,那些并不是鲜花,全是精巧的人造花。
    会不会连整个家都变成人造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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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5
    搭营团地铁东西线在浦安站下车,沿葛西桥通朝东京方向折返,走上一小段,在旧江户川这个地方左转,一幢接近正方形的白色建筑矗立在小路上,门柱上写着公司名称“SH油脂”。没看到警卫,笹垣直接进了大门。
    穿过卡车并排停放的停车场,一进建筑物,右边便是小小的接待台。一名四十岁左右的女人正在写东西。她抬头看到笸垣,惊讶地皱起眉头。
    笹垣出示名片,表示想见筱冢一成。看过名片,那人的表情并没有缓和下来,没有头衔的名片似乎无法打消人的戒心。“你和董事有约吗?”她问。
    “董事?”
    “对,筱冢一成是我们的董事。”
    “哦……有,我来之前和他通过电话。”
    “请稍等。”
    女人拿起身旁的电话,拨内线到筱冢的办公室。说了几句,她边放下听筒边看着笹垣:“他要你直接进办公室。”
    “啊。请问,办公室怎么走?”
    “三楼。”说完,她又低头写东西。是在写贺年卡的收件人住址。从一旁摊开的通讯簿看来,是她私人的东西,贺年片显然不是以公司名义寄出的。
    “请问三楼的什么地方?”
    听到笹垣这么问,她露出老大不耐烦的表情,用签字笔指了指他后方。“搭里面那部电梯到三楼,沿着走廊走,门上就挂着董事办公室的牌子。”
    “哦,谢谢。”笹垣低头道谢。她早已埋头做自己的事了。
    笹垣照指示来到三楼,便明白她为什么懒得说明。这里的空间配置很简单,就是一道口字形的走廊,所有房间都面向走廊并排。笹垣边走边看门上的标示,在第一个转角后,写着“董事办公室”的牌子便出现了。笹垣敲了敲门。
    里面传来“请进”,笹垣推开门。筱冢一成从窗前的位子站起来。他穿着棕色双排扣西服。
    “您好,好久不见了。”一成满面笑容地招呼笹垣。
    “好久不见,近况可好?”
    “好歹还活着。”
    办公室中央是一组沙发。一成请笹垣在双人沙发上坐下,自己则坐在单人扶手椅上。
    “上次见面是什么时候啊?”一成问道。
    “去年九月,在筱冢药品的会客室。”
    “是啊,”一成点头,“已经过了一年多。时间过得真快啊。”
    这段期间,笹垣与一成都以电话联络,没有碰面。
    “这次我也是先致电筱冢药品,他们告诉我,你被调到这里来了。”
    “嗯,是啊,从今年九月开始。”一成稍稍垂下眼睛,似乎欲言又止。
    “听到你当上董事,吓了我一跳。真是高升啊!才这么年轻,真了不起!”笹垣惊叹道。
    一成抬起头,微微苦笑。“您这么认为吗?”
    “是啊,难道不是?”
    一成一语不发地站起来,拿起办公桌上的电谣“送两杯咖啡进来。嗯,马上。”他放下听筒,站着说:“上次我在电话里提过,我堂兄康晴终于结婚了。”
    “十月十日,体育节,”笹垣点点头,“婚礼想必非常盛大豪华吧?”
    “不,很低调。他们在教堂举行婚礼后,在东京都内的酒店宴客,只有至亲出席。据说因为双方都是再婚,不想太招摇,更何况我堂兄还有儿女。”
    “筱冢先生也出席了吧?”
    “是啊,亲戚嘛。但是,”他再度在椅子上坐下,叹了口气后接着说,“他们两个大概不太想邀请我。”
    “你说你直到婚礼之前都持反对态度?”
    “是啊。”一成说着点点头,注视着笹垣,眼里充满认真与迫切的神情。
    笹垣一直到今年春天都与筱冢一成保持密切联系。一成寻求找出唐泽雪穗真面目的线索,笹垣则想设法找出桐原亮司。然而,双方都无法得到关键性线索。其间,筱冢康晴与唐泽雪穗订了婚。
    “难得结识了笹垣先生,到最后却仍然无法查出她的底细,也无法让我堂兄看清真相。”
    “也难怪,她就是以这种方式骗过了无数男人。”笹垣接着说,“我也是其中之一。”
    “十九年了……对吗?”
    “是啊,十九年。”笹垣拿出香烟,“可以吗?”
    “可以可以,请。”一成将玻璃烟灰缸放在笸垣面前,“笹垣先生,我以前在电话里也恳求过您好几次,您今天愿意将这长达十九年的故事,将这一切告诉我吗?”
    “啊,当然。我今天可说是专程为此而来。”笹垣把烟点着。这时,敲门声响起。
    “正好,咖啡送来了。”一成站起身来。
    喝着咖啡,笹垣开始述说。从那栋半途停建的废弃大楼里发现尸体开始,嫌疑人一个换过一个,直到最后被专案组视为重点人物的寺崎忠夫死于车祸,使调查宣告结束的这段过程,时而详细、时而简要地加以说明。筱冢一成起初还拿着咖啡杯,听到一半便放在桌上,双手抱胸,专心聆听。当西本雪穗的名字出现时,他才将跷着的脚换边,做了个深呼吸。
    “这就是当铺老板命案的概况。”笹垣喝了咖啡,只剩余温了。
    “就这样成为悬案了吗?”
    “并没有一下子就被当作悬案,但是新的证词、线索越来越少,所以有迟早会成为悬案的气氛。”
    “可是,笹垣先生并没有放弃。”
    “不,老实说,我也放弃了一半。”放下咖啡杯,笸垣又继续述说。
    笹垣是在寺崎忠夫车祸死亡后大约一个月才发现那则记录的。专案组未查获足以证明寺崎为凶手的物证,也没发现其他嫌疑人,这种状态持续下来,专案组内部充斥着一股倦怠感,小组本身也即将解散。石油危机使得整个社会充满一股杀伐之气,抢劫、纵火、绑架等暴力事件陆续发生。不能为一件凶杀案无限期地投注众多人力,这或许是大阪府警高层真正的想法吧。而且,真凶可能已经死了。
    笹垣本人也产生打退堂鼓的想法。在此之前,他曾经手三件悬案,这些后来成为悬案的案子,往往有一种独特的气质。有些是一切都如坠云里雾中,令人无从着手,但比起这类案子,一些乍看之下认为可以迅速缉凶,最后却以悬案告终的例子反而更多。当时的当铺命案,便具有这种不祥的味道。
    笹垣在那时重新审视以前的所有调查报告,其实只是一时兴起。因为除此之外,此案已别无他事可做。他以近乎浏览的形式翻看为数众多的调查报告。资料多并不代表线索多,反而可以说因为调查始终没有焦点,使得毫无意义的报告一味地增加。
    笹垣翻阅文件的手,在看到记录发现尸体的男孩的调查报告时停了下来。男孩叫菊池道广,九岁。男孩首先告诉上小学五年级的哥哥,哥哥在确认尸体后,告诉了母亲。报警的实际上是两兄弟的母亲知子,因此那份调查报告是根据菊池母子的话整理出来的。
    报告记载了发现尸体的经过,内容已为笹垣熟知:正当男童们在大楼的通风管内移动,玩着他们称为“时光隧道”的游戏时,道广和同伴走失,在通风管内盲目乱闯,来到那个房间,发现一名男子倒在那里。他觉得奇怪,仔细一看,男子身上还流着血,这时他才发现男子好像已经死了。他知道应该要通知其他人,便急着想离开现场。
    问题是接下来的记录。报告是这么写的:“男孩非常害怕,想尽速离开,门却为废弃物、砖块阻挡,难以开启。男孩设法开门来到室外,寻找朋友,却没有找到,便匆忙回家。”
    看到这里,笹垣觉得奇怪。他对“为废弃物、砖块阻挡”这个部分产生了疑问。
    他回想起现场的门,那是向内开启的。菊池道广的叙述指出“难以开启”,那么这些“废弃物、砖块”应该是放在会妨碍门开关的位置。那是凶手刻意放置的吗?为了延迟尸体被发现的时间,故意在门的内侧放置障碍物吗?
    不可能。开了门来到外面,又如何在门后放置障碍物?那么,该男孩的描述该怎么解释?
    笹垣立刻进行确认。这份报告上的“询问人”那一栏填的是西布施警察局小坂警部补。
    小坂对这一部分记忆犹新,但解释得并不清楚。“哦,那件事啊,是有点模糊。”小坂皱着眉说,“他不太记得了,他要开门的时候,很多东西挡在脚边,但他不确定是门完全没法打开,还是可以打开到让人通过的程度。也难怪,那时他一定受到了很大的惊吓。”
    “既然凶手都能通过,门至少可以开关吧。”小坂补充道。
    笹垣也把这部分鉴定报告找出来看,但遗憾的是就门与“废弃物、砖块”的相关位置并未详细记载,原因是菊池道广移动过那些东西,破坏了原本的样貌。
    于是,笹垣放弃这方面的调查。因为他和小坂警部补一样,相信凶手应该是从那扇门离开的。而除他以外,没有任何调查人员对此有所怀疑。
    笹垣大约在一年后才又想起这个小疑点,便是因西本文代之死,让他将怀疑的目光转向雪穗的时候。笹垣是这么想的:假设那扇门内确实曾放置了障碍物,那么,门能够打开的程度将成为限制条件,从而过滤出嫌疑人。那时他脑海里想的是雪穗。他认为,如果是她,即使是相当狭小的缝隙,应该也能通过。虽然不知道小孩子对一年前的事情能够记得多少,笹垣还是去找了菊池道广。男孩已经升上小学四年级了,他说出了一件令笹垣惊讶的事情。
    菊池道广说,他并没有忘记一年前的事情,甚至表示,现在反而能够更有条理地加以说明。笹垣认为这是可能的,要一个发现尸体、大受震惊的九岁男孩详细描述当时的状况,想必是极为苛刻的一件事。但一年后,他已经长大了许多。
    笹垣问他是否记得门的事,男孩毫不犹豫地点头。笹垣要他尽可能详细地说出当时的状况,男孩沉默片刻,不慌不忙地说:“门完全打不开。”
    “什么?”笹垣惊讶地问,“完全……怎么说?”
    “那时我想赶快通知别人,就马上去开门。可是,门一动不动。往下一看,下面堆着砖头。”
    笹垣大为震惊:“真的?”
    男孩用力点头。
    “你那时怎么没有这么讲呢?是后来才想起来的吗?”
    “我那时候一开始就这么说。可是,警察先生听了我的话,就说那很奇怪,问我是不是记错了啊。我就越来越没自信,自己也搞不清楚了。可是,后来我仔细想过,门真的是完全打不开。”
    笹垣不禁扼腕。一年前宝贵的证词就已经存在,却因为调查人员的自以为是而被曲解了。
    笹垣立刻将此事报告上司,但上司的反应很冷淡,表示小孩子的记忆不可靠,甚至还说,把一年后才加以修正的证词信以为真,是不是脑袋有问题?当时,笹垣的上司已经不是命案发生时的组长中冢。中冢稍早之前已调离,继任的上司极重名位,认为与其追查毫不起眼且即将成为悬案的命案,不如破解更有轰动性的案子,好扬名立万。
    笹垣虽挂名当铺老板命案的调查员,但只是兼任。他的上司并不赞成部下追查没有多少绩效可言的案子。无奈之下,笹垣只好独自进行调查。他知道自己应该前进的方向。
    根据菊池道广的证词,杀害桐原洋介的凶手不可能开门离开,而且现场所有窗户都自内侧上了插销。该建筑虽然未完工便遭弃置,但玻璃完备,墙壁也无破损。如此一来,便只有一个可能——凶手与菊池道广正相反,系由通风口逃离现场。
    凶手若是成年人,不可能想到这个方法。唯有曾经在通风管中玩耍的孩童,才会想到这个主意。于是,笹垣将嫌疑完全锁定在雪穗身上。
    但是,他的调查却不如预期。首先,他希望能证明雪穗曾在通风管中到处爬动玩耍,也就是找到她曾参与“时光隧道”游戏的确切证据。但是,他在这里便碰了壁。他问过与雪穗熟识的小孩,他们均说她从来没有玩过那种游戏。他又问过好几个经常在那栋大楼嬉戏的小孩,也没有任何人看过这女孩的身影。其中一个对笸垣说:“女生才不会在那么脏的大楼里玩咧,里面有死老鼠,还有很多奇奇怪怪的虫。而且在通风管里爬一下,就全身脏兮兮的。”
    笹垣不得不同意这个说法。此外,一个在通风管里爬过几十次的男孩表示,女孩无法玩这个游戏。据他说,通风管中有些陡峭的斜坡,有时必须匍匐攀爬,如果不是对体力与运动细胞有十足自信,绝对无法在里面随心所欲地活动。
    笹垣把这个男孩带到现场,测试是否能从发现尸体的房间经由通风管逃离。男孩花了约十五分钟,从相对于大楼玄关的另一侧通风管现身。
    “累死了。”这是男孩的感受,“中间有一段爬得很吃力,要是手臂力量不够,一定爬不上去。女生不可能!”
    笹垣无法忽视男孩的意见。自然,小学女生中,有些人的体力和运动细胞都不输男生,但一想起西本雪穗,他实在无法相信她会在通风管里像只猴子一般攀爬。就他的调查,西本雪穗的运动能力并不特别优秀。
    怀疑十一岁的女孩是杀人凶手,是自己胡思乱想吗?菊池道广的证词果真是小孩子的错觉吗?笹垣心里开始动摇。
    “我不知道您说的通风管是什么样子,但的确很难想象女孩子会玩那种游戏,尤其是唐泽雪穗。”筱冢一成带着沉思的表情说。他以雪穗的旧姓称呼她,是纯粹因为叫惯了,还是因为不想承认她现在与自己冠有相同的姓氏,笹垣不得而知。
    “这下我完全走入了死胡同。”
    “您不是找到答案了吗?”
    “我不知道能不能叫答案。”笹垣点起第二根烟,“我试着回到原点,把以前所有观点全部抛开,这么一来,以前完全看不见的东西就出现在我眼前了。”
    “您是说……”
    “很简单。”笹垣说,“女孩子不可能通过通风管,那么通过通风管离开现场的就是男孩。”
    “男孩……”筱冢一成仿佛在玩味这个字眼的意思,沉默片刻后问道,“您是说,桐原亮司……杀了生身父亲?”
    “是,”笹垣点点头,“推理的结果便是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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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笹垣脑海里并非立刻便出现如此特异的想法。是因为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让桐原亮司这名男孩再度引起笸垣的注意。那是时隔许久,笹垣再度前往桐原当铺时的事。
    笹垣假装闲话家常,想从松浦嘴里套出关于桐原洋介生前的蛛丝马迹。松浦毫不掩饰地露出厌烦的态度,对笹垣的问题也不愿认真作答。一年多来不断接受访查,也难怪他无法维持亲切友好的态度。
    “警察先生,你再来多少次,也不会有什么收获。”松浦皱着眉头说。
    这时笹垣的视线停留在柜台角落的一本书上。他拿起那本书,问松浦:“这是……”
    “哦,那是小亮的书。”他回答,“刚才他不知道在做什么,先放在那里,大概就忘了吧。”
    “亮司同学爱看书吗?”
    “他看书不少,那本书好像是买的,不过他以前也常上图书馆。”
    “常上图书馆?”
    “是啊。”松浦点头,脸上的神情像是说:这有什么不对?
    “哦。”笹垣点点头,把书放回原位,内心却开始暗潮汹涌。那本书是《飘》,也就是笹垣去找西本文代时,雪穗正在看的书。
    笹垣不知道这能不能叫作交会点:两个喜欢阅读的小学生恰好看同一本书,这是极有可能的。再说,雪穗和亮司并不是在同一时期看《飘》,雪穗早了一年。
    但这仍是令人好奇的巧合,笹垣于是前往那家图书馆。从桐原洋介陈尸的大楼朝北走二百米左右,一座小小的灰色建筑便是。
    图书馆员戴着眼镜,一望便知年轻时是个文学少女。笹垣向她出示西本雪穗的照片,她一看到照片,便重重点头。“这女孩以前常来,总是借好多书,我记得她。”
    “她都一个人来吗?”
    “是啊,都是一个人。”说着,图书馆员微微偏着头,“啊,不过,有时也和朋友一起,一个男孩。”
    “男孩?”
    “是的,感觉像是同学。”
    笹垣急忙取出一张照片,是桐原夫妇与亮司的合照。他指着亮司问:“是不是他?”
    图书馆员眯起眼睛看着照片。“哦,感觉很像,不过我不敢百分之百确定。”
    “他们总在一起吗?”
    “我想不是,应该是有时候。他们常一起找书。哦,还有,也会剪纸来玩。”
    “剪纸?”
    “男孩手很巧,会把纸剪成一些形状给女孩看。我记得提醒过他剪下来的纸屑不要乱扔。我这样可能很啰嗦,可我真的没法确定他就是照片上的男孩,只能说很像。”或许是怕自己的意见具有什么决定性的影响力,图书馆员的语气很慎重。然而,笹垣却近乎确定,他眼底出现了在亮司房里看过的那幅精美剪纸。原来雪穗和亮司常在这里碰面,命案发生时,他们便已认识。
    对笹垣来说,这简直是颠覆昔日所想的新发现,他对命案的看法有了一百八十度的转变。
    于是,他再度回头思考凶手自通风管脱身的假设。
    若是桐原亮司,就可能在通风管中来去自如。一个在大江小学与亮司同过班的男孩说,他们经常爬通风管玩。根据这男孩的说法,亮司熟知大楼中通风管的位置与走向。
    不在场证明呢?在桐原洋介的推定死亡时间,亮司、弥生子和松浦都在家里。但后二人包庇亮司的可能性极高,而专案组却从未针对此处加以审视。
    但是……
    儿子会杀害父亲吗?
    当然,漫长的犯罪史中弑父案为数众多。然而,如此异常事件的背后,必须具备背景、动机和条件。笹垣自问桐原父子间是否存在其中任何一项,他不得不回答:一项都没有。根据他的调查,他们父子俩之间没有任何摩擦。不仅如此,几乎所有的证词都说桐原洋介溺爱独生子,亮司敬爱父亲。
    笹垣一面持续进行实地访谈调查,一面怀疑一切会不会只是自己的想象,会不会只是因为陷入迷雾的焦虑而产生的妄想?
    “我很清楚,如果告诉别人这些推测,只会被当成异想天开。所以认定亮司就是凶手的看法,就连对同事和上司我也没提过。要是说出来,他们一定会认为我脑袋有问题,也许当时就得从一线退下来了。”笹垣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
    “那么,动机这方面您后来有何发现?”一成问道。
    笹垣摇摇头。“那时应该说没有发现,亮司总不会为了那一百万元就杀了父亲。”
    “您说那时没有,这么说,现在有了?”
    一成凑过身来,笹垣伸出手要他少安毋躁。“请让我按顺序说下去。在这种情况下,我独自调查也遭遇挫折,但我后来仍一直追踪他们。不过不是随时盯着,只是偶尔到附近打探一下消息,掌握他们成长的状况、念哪所学校等等,因为我认定,他们必然会有所接触。”
    “结果如何?”
    笹垣报以长叹:“我无法找出两人的交会点。不管是从上到下还是从里到外,怎么看他们都是毫不相干的两个人。如果照这种状态持续下去,大概连我也会放弃。”
    “发生了什么事吗?”
    “是的,他们初三的时候……”笹垣将手指伸进烟盒,但里面已空空如也。一成打开桌上玻璃盒的盒盖,里面装满了健牌香烟。笹垣道声谢,拿起一根。
    “初三的时候……这么说,跟唐泽雪穗的同学遇袭事件有关?”一成边为笹垣点火边说。
    笹垣看着一成。“你也知道那件事?”
    “今枝先生告诉我的。”一成说,初中时代那件疑似强暴案,发现被害人的是雪穗,都是今枝告诉他的。一成还说,他曾告诉今枝自己大学时代遇到同样的事件,而今枝把雪穗视为两起事件的联结点。
    “不愧是职业侦探,连这些都查出来了。我现在要说的就是这件强暴案。”
    “好。”
    “只不过,我看的角度和今枝先生有些不同。这件强暴案最后并没有抓到案犯,但那时有一个嫌疑人,是另一所初中的初三学生。可是后来证实了他的不在场证明,洗清了嫌疑。问题在于为那个嫌疑人的不在场证明作证的人。”笹垣吐了一口对他算是高级香烟所形成的高级烟雾,继续说,“嫌疑人叫菊池文彦,就是刚才提到的发现尸体的男孩的哥哥,而为他的不在场证明作证的,就是桐原亮司。”
    “哦?”一成惊呼一声,身体微微从沙发上弹起。
    笹垣对他的反应很满意。“这可是件奇闻哪!不是巧合两字就解释得过去。”
    “究竟怎么回事?”
    “事实上,我是在案发一年多之后才听说了这件强暴案。是菊池文彦本人告诉我的。”
    “他本人?”
    “由于发现尸体那件事,我认识了菊池兄弟。有一次很久没见面,碰头时菊池文彦提到一年前发生了一件怪事,把强暴案和当时他遭到怀疑的事告诉我。”
    笹垣是在大江小学旁一座神社前遇见菊池文彦的,当时他已经是一个高中生了。聊了一些学校的事后,他似乎突然想到,便说起强暴案的事。
    “简略地说,是这样的:强暴案发生时,菊池同学正在看电影。正当他苦于无法证明此事时,桐原亮司挺身而出。电影院对面有一家小书店,那天桐原和小学时代的朋友一起在那家店里,刚好看到菊池同学进入电影院。警察也向和桐原在一起的朋友确认过,证明他的证词不假。”
    “所以就洗清了嫌疑?”
    “是,菊池认为自己很幸运。但没多久,桐原便与他联络,意思是说,如果他知道好歹,就不要乱来。”
    “乱来?”
    “菊池说,那时他从朋友那里拿到一张照片,拍的据说是桐原的母亲和当铺员工幽会的场面。菊池曾经拿那张照片给桐原看。”
    “幽会照片……这么说,他们两人果然有私情了。”
    “应该是。先把这件事搁到一边。”笹垣点点头,抖落烟灰,“桐原要求菊池把那张照片交出来,同时要他发誓,从今以后不再管当铺命案。”
    “也就是给予并索取。”
    “不错。但是,菊池事后仔细回想此事,认为事情可能不那么单纯,才会想告诉我。”笹垣似乎想起了菊池文彦那张满是青春痘的脸。
    “不单纯是指……”
    “一切可能都是设计出来的。”笹垣指间的香烟已经很短了,但他还是又吸了一口,“本来菊池之所以会遭到怀疑,是因为他的钥匙圈掉落在现场。但菊池说他从未去过那个地方,那个钥匙圈也不是那么容易就会掉的东西。”
    “您是说,是桐原亮司偷了钥匙圈,再放在现场?”
    “菊池似乎这么怀疑。所以说桐原才是真正的案犯。他在电影院前和朋友一起看到菊池后,立刻赶到现场,攻击他盯上的那个女孩,然后留下证据,让菊池遭到怀疑。”
    “桐原事先知道菊池同学当天会去电影院吗?”一成提出了理所当然的疑问。
    “问题就在这里,”笹垣竖起食指,“菊池说,他并没有将这事告诉桐原。”
    “那么,桐原不就不可能布下这个陷阱了吗?”
    “的确会导出这样的结论,菊池的推理也是在这里就卡住了。”
    “可是,我还是觉得事情一定是他设计的。”菊池当时不服气的表情,笹垣至今记忆犹新。
    “我也觉得奇怪,所以听了菊池的话之后,便查阅了那件强暴案的记录,结果让我大吃一惊。”
    “因为唐泽雪穗也牵连在内?”
    “正是。”笹垣深深点头,“被害人是个名叫藤村都子的女孩,发现者是唐泽雪穗。我认为这里一定有问题,于是又把菊池找来,确认详情。”
    “您说的详情是……”
    “他去看电影那天的详细经过。结果,我发现了一件有趣的事。”笹垣说得口干舌燥,把冷掉的咖啡喝完,“当时,菊池的母亲在市场的甜点店工作,电影的特别优待券就是客人给他母亲的。而且,有效期限就到当天,这么一来,他只能在那天去看。”
    听到这里,一成似乎明白了笹垣的意思。“给那张优待券的客人是谁?”
    “不知道姓名,但菊池记得他母亲是这么说的:一个举止高雅、大约读初三或高中的女孩……”
    “唐泽雪穗?”
    “这么想不算突兀吧?假如唐泽雪穗和桐原亮司是为了封住菊池的嘴,才设计了那件强暴案,整件事的榫头便接得毫厘不差了。为了这个缘故,牺牲一个毫不相关的无辜女孩,除了冷酷实在无可形容。”
    “不,那个姓藤村的女孩,也许不能说完全无关。”
    这句话让笹垣紧盯着一成:“什么意思?”
    “他们选上那个女孩是有原因的,这也是今枝先生告诉我的。”
    一成将遇袭女生对雪穗怀有竞争意识、四处散播雪穗身世、事情发生后却态度骤变、对雪穗驯顺无比等情况一一告诉笹垣。这些笹垣都一无所知。
    “这我倒是第一次听说。原来如此,这一事件可以同时达到唐泽和桐原的目的,真是一箭双雕啊!”笹垣发出沉吟,然后,他看着筱冢,“这件事有些令人难以启齿,不过筱冢先生刚才提起的大学时代的那件事,真是偶发事件吗?”
    一成回视笹垣:“您是说,那是唐泽雪穗授意的?”
    “我觉得有此可能。”
    “今枝先生也作了同样的推理。”
    “哦。”
    “如果真是如此,她为什么要做那种事呢?”
    “因为她相信这种做法能够轻易夺走对方的灵魂。”
    “夺走灵魂?”
    “对。杀害当铺老板的动机,多半便隐藏在让他们如此深信的根源中。”
    就在一成瞪大眼睛时,办公桌上的电话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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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7
    筱冢一成说声“抱歉”后离座,拿起话筒低声说了几句,旋即回转。“不好意思。”
    “时间没问题吗?”
    “没问题。刚才的电话不是公司的公事,是我个人进行的调查。”
    “调查?”
    “是。”一成点点头,略显犹豫,但还是开口了,“刚才笹垣先生对我说,我高升了,嗯?”
    “是啊。”笹垣想,这么说有什么不对吗?
    “其实,这算是贬职。”
    “贬职?不会吧,”笹垣笑了,“你可是筱冢家的少爷啊。”
    但一成没有笑。“笹垣先生知道优尼斯制药这家公司吧?”
    “知道。”
    “从去年到今年,不断发生怪事。我们和它在许多领域都是竞争对手,有几项研究,筱冢药品的内部资料却被泄漏给了对方。”
    “有这种事?”
    “是优尼斯内部人士来告的密,只不过优尼斯并不承认。”说着,一成露出一丝冷笑。
    “从事研究方面的工作,内部一定很复杂。但这跟筱冢先生有什么关系?”
    “来自该公司的内幕消息,说资料是我提供的。”
    笹垣大吃一惊:“这怎么可能?”
    “没错。”一成摇了摇头,“我完全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告密人究竟是谁,也没有人知道,因为他只通过电话和邮件联系。只是,筱冢药品的内部资料的确泄漏出去了。看到告密者送来的资料,研发部的人十分震惊。”
    “但筱冢先生不可能做这种事。”
    “一定是有人设计陷害我。”
    “你心里有谱吗?”
    “没有。”
    “唔。可是,如果因为这样就贬职,实在是……”笹垣偏着头沉思。
    “董事们似乎也相信我不会这么做。但既然发生这种事情,公司不能不采取行动。再说,也有人认为既然会遭到别人设计陷害,表示当事人也有问题。”
    笹垣不知该说什么,沉吟不已。
    “还有一点,”说着,一成竖起一根手指,“董事里有一个人,希望把我调得远远的。”
    “谁?”
    “我堂兄康晴。”
    “哦。”笹垣明白。
    “他似乎认为这是一个好机会,可以把为难自己未婚妻的麻烦撵出去。对我则声称,这次调动是暂时的,很快就会调回。天知道是什么时候。”
    “你所说的调查是指什么?”
    闻言,一成的表情又转为凝重。“我正在调查内部资料是怎么泄漏出去的。”
    “有眉目吗?”
    “某种程度上算是,”一成说,“他似乎是通过电脑入侵的。”
    “电脑?”
    “筱冢药品正转为无纸化办公,不仅公司内部以网络联结,和几个外部研究机构也可以随时交换数据。看样子似乎是从网络入侵的,就是所谓的黑客。”
    笹垣不知如何作答,陷入沉默。这是令他棘手的领域。
    一成显然也明白老警察的心事,嘴角露出笑容。“不必想得那么难。总之就是通过电话线路,在筱冢药品的电脑上作怪。根据目前的调查,大致已经知道是从哪里入侵的了。帝都大学药学系的电脑是中转站,也就是说,有人先侵入帝都大学的系统,再从那里进入筱冢药品的网络。只不过要查出是从哪里进入帝都大学系统的,恐怕非常困难。”
    “帝都大学?”
    笹垣觉得很耳熟,思索了一会儿,想起他与菅原绘里的对话。登门去找今枝的女子就是帝都大学附属医院的药剂师。“你说药学系?附属医院的药剂师也能使用那里的电脑吗?”
    “体制上可以。只是筱冢药品的电脑虽然和外部的研究机构联结,但并不是所有信息都对外公开。系统各处都设有屏障,公司内部机密理应不会外泄。所以黑客应该是对电脑具有相当知识的人,多半是专家。”
    “计算机专家……”
    笹垣脑海里出现了一个疙瘩。他心中有一个人选。曾经造访今枝事务所的帝都大学附属医院药剂师,陷害筱冢一成的神秘黑客……这只是巧合吗?
    “怎么了?”一成诧异地问。
    “没事,”笹垣挥挥手,“没什么。”
    “刚才那个电话打断了您。”一成坐着挺直了背脊,“如果可以,麻烦您继续说。”
    “呃,我讲到哪里了?”
    “动机。您说,那多半是他们想法的根源。”
    “没错。”笹垣也调整了坐姿。
    8
    那段时间有如置身于一股下沉的气流中一般。
    星期六下午,美佳一如往常在房间边听音乐边看杂志。床头柜上放着空了的茶杯,和装了几块饼干的盘子。那是二十分钟前妙子端来的。那时她说:“美佳小姐,我待会儿要出门一下,麻烦你看家。”
    “你出去的时候会锁门吧?”
    “当然。”
    “那就好,不管谁来我都不应门。”美佳趴在床上看着杂志回答。
    妙子出门后,宽敞的宅邸里便只剩美佳一个人。康晴去打高尔夫,雪穗去工作,弟弟优大到祖父家去玩,今晚要在那边过夜。
    这种隋况并不少见。生母去世后,美佳就经常被独自留在家里。一开始还觉得寂寞,现在反而觉得一个人更轻松自在。至少,总比和雪穗两个人单独相处好得多。
    正当她从床上起来,准备换CD的时候,走廊上传来电话铃声。她皱起眉头,如果是朋友打来的,当然很开心,但多半不是。家里共有三条电话线,一条是康晴专用,一条是雪穗专用,剩下的那一条由全家共享。美佳央求康晴早点让她拥有专线电话,康晴就是不肯答应。
    美佳走出房间,拿起挂在走廊墙上的无线电话分机。“喂,筱冢家。”
    “啊,您好。我是杜鹃快递,请问筱冢美佳小姐在吗?”是个男子的声音。
    “我就是。”
    “啊,呃……有菱川朋子小姐寄给您的东西,请问现在送过去方便吗?”
    听到这几句话,美佳觉得纳闷。送快递的时候会这样先通知收件人吗?不过她以为这是一种特别系统的配送方式,并没有多想,倒是菱川册。子这个名字勾起了她的好奇。朋子是她初二时的同学,今年春天因为父亲工作的缘故,举家迁往名古屋。
    “方便啊。”她回答。
    电话另一头的人说:“那么我现在就送过去。”
    电话挂断后几分钟,门铃响了。在客厅等候的美佳拿起对讲机的听筒,屏幕上出现了一个穿着快递公司制服的男子,两手抱着一个水果纸箱大小的箱子。
    “喂。”
    “您好,我是杜鹃快递。”
    “请进。”美佳按下开门钮,这样便可开启大门旁出入口的锁。
    美佳拿着印章来到玄关等待。不一会儿,第二道门铃响了。她打开门,抱着纸箱的男子就站在门外。
    “请问放在哪里?东西挺重的。”男子说。
    “放在这里好了。”美佳指着玄关大厅的地板。
    男子入内,将纸箱放在那里。男子戴着眼镜,帽子压得很低。“请盖章。”
    “好。”她回答,拿好印章。
    男子掏出票据:“请盖在这上面。”
    “哪里?”她向他走近。
    “这里。”男子也走近她。
    美佳正要盖章,票据突然从眼前消失。
    她正要惊呼,嘴巴却被什么塞住了,好像是布。极度惊愕之下,她吸进一口气。刹那间,意识离她远去。
    时间感变得很奇怪,耳鸣得厉害,但那也只是有意识的时候,意识像信号极差的收音机,不时中断。全身无法动弹,手脚变得好像不是自己的。
    分不清是梦还是现实,剧烈的疼痛是唯一确定的感觉。她并没有立刻注意到疼痛来自于身体的中心,因为太过疼痛,全身的感觉似乎都已麻痹。
    男子就在眼前,看不清他的脸。气息喷在她身上,很热。她被强暴了……
    这只是美佳本身的认知,她明白自己的身体正在遭受凌辱,心却仿佛在远观。更高一层的意识在观察,在想:我怎么这么粗心大意呢?
    另一方面,前所未有的巨大恐惧包围着她。那是一种即将掉落到一个不明深渊的恐惧,不知这场地狱般的磨难将持续到何时的恐惧。
    风暴何时离去,她不知道,也许那时她失去了意识。
    视力首先慢慢恢复正常,她看到一整排盆栽,仙人掌盆栽。那是雪穗从大阪娘家带来的。
    接着听觉恢复了,耳里听到不知何处传来的车辆声,还有风声。
    突然间,她意识到这里是户外,她在庭院里。她躺在草地上,看得到网,那是康晴练习高尔夫用的。
    她撑起上半身,全身疼痛,有割伤,也有撞伤。而身体中心有一种不属于割伤、撞伤,像是内脏被翻搅后闷闷的剧痛。
    她意识到空气冰冷,发现自己几近全裸。身上虽然穿有衣物,但已成为破布。我很喜欢这件衬衫——另一个意识带着冷冷的感想。
    裙子还穿在身上,但不用看也知道内裤被脱掉了。美佳呆呆地望着远方,天空开始泛红。
    “美佳!”突然传来人声。
    美佳转头朝发出声音的方向看去,雪穗正飞奔而来。她望着这幅景象,恍若身处幻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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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9
    便利店的袋子深深陷进手指中,都是宝特瓶装的矿泉水和米太重了。拿着这些,栗原典子费力地打开玄关的门。她很想开口说“我回来了”,却没有发出声音,因为深知里面已经没有听这话的人了。
    典子先把买回来的东西往冰箱前一放,打开里面西式房间的门。房里漆黑,空气冰冷。在昏暗中,浮现出一台白色的个人电脑。以前它的屏幕总是发出亮光,机体会传出嗡嗡声。现在既不发光,也不出声。
    典子回到厨房,整理买回来的东西。生鲜、冷冻的东西放进冰箱,其余的放进旁边的橱柜。关上冰箱前,她拿出一罐三百五十毫升装的啤酒。
    来到和室,打开电视,又扭开电暖炉。等待房间变暖的间隙,她把在角落窝成一团的毯子盖在膝上。电视里,搞笑艺人正在玩游戏,成绩最差的艺人被迫高空弹跳作为处罚。她想,庸俗的节目。以前她绝对不会看这个,现在,她反而庆幸这种愚蠢的存在。她才不想在如此阴暗冰冷的房间里看一些会让心情沉重的节目。
    拉开罐装啤酒的拉环,大口喝下,冰冷的液体白喉咙流向胃,全身泛起鸡皮疙瘩,窜过一阵战栗,但这也是一种快感。所以即使到了冬天,冰箱里还是少不了啤酒。去年冬天也一样,他在天冷时更想喝啤酒。他说,这样可以让神经更敏锐。
    典子抱着膝盖,想,要吃晚饭才行。不需任何精心调理,只要把刚才在便利店买回来的东西微波加热一下就好。但是,连这样她都觉得麻烦,整个人有气无力的,其实最主要是因为她没有半点食欲。
    她调高电视的音量,房间里没有声音,感觉更冷。她稍微向电暖炉靠近。原因她很清楚,寂寞。待在安静的房间里,似乎会被孤独压垮。
    以前并不是这样。一个人独处既轻松又愉快,就是因为这么想,才会和婚介所解约。但是,与秋吉雄一的同居生活,让典子的想法产生了极大的转变。她明白了和心爱的人在一起的喜悦,曾经拥有的东西被夺走,并不代表就会回到原来没有那种东西的时候。
    典子继续喝啤酒,叫自己不要想他,但脑海中浮现的仍是他面向电脑的背影。这理所当然,因为这一年来,她心里想的、眼里看的都是他。
    啤酒很快就完了,她压扁啤酒罐,放在桌上。桌上还有两个同样也被压扁的啤酒罐,是昨天和前天的。最近她连屋子都不怎么打扫了。
    先吃饭吧,正当她这么想,要奋力抬起沉重的身躯时,玄关的门铃响了。
    打开门,只见门前站着一个六十开外的男子,身上穿着严重磨损的旧外套,体格结实,眼神锐利。典子凭直觉猜到男子的职业,心里有一股不祥的预感。
    “栗原典子小姐吧?”男子问道,带着关西口音。
    “我就是。您是……”
    “敝姓笹垣,从大阪来。”男子递出名片,上面印着“笹垣润三”,但没有职衔。他又加上一句:“我到今年春天都还是警察。”
    果然没猜错,典子确认了自己的直觉。
    “其实是有些事想请教,可以耽误你一点时间吗?”
    “现在吗?”
    “是的。那边就有一家咖啡馆,到那里谈谈好吗?”
    典子想,该怎么办呢?要让陌生男子进屋,心里不免有些排斥,但她又懒得出门。“请问是关于哪方面?”她问。
    “很多。尤其是关于你到今枝侦探事务所的事。”
    “啊?”她不由得发出一声惊呼。
    “你去过新宿的今枝先生那里吧,我想先向你请教这件事。”自称曾任警察的老者露出亲切的笑容。
    不安的思绪在她心中扩大,这个人来问什么?但另一方面,她心里却又生出几分期待。也许可以得到他的消息?她迟疑了几秒钟,把门大大地打开。“请进。”
    “可以吗?”
    “没关系,只是里面很乱。”
    “打扰了。”说着,男子进入室内。他身上有股老男人的气味。
    典子是九月到今枝侦探事务所的。在那之前约两周,秋吉雄一从她的住处消失了。没有任何预兆,突然不见踪迹。她立刻意识到他并未遭逢意外,因为住处的钥匙被装在信封里,投入了门上的信箱。他的东西几乎原封不动,但原本他就没有多少东西,也没有贵重物品。
    唯一能够显示他曾经住在这里的便是电脑,但典子不懂得如何操作。烦恼许久后,她请熟悉电脑的朋友到家里来。明知不该这么做,还是决定请朋友看看他的电脑里有些什么。从事自由写作的朋友不但看过电脑,连他留下的磁盘也看过了,结论是:没有任何东西,什么都不剩。据她说,整个系统处于真空状态,磁盘也全是空白。
    典子思忖,真的没有办法找到秋吉的去处吗?她能够想起来的,只有他曾带回来的空资料夹,上面写着“今枝侦探事务所”。她立刻翻阅电话簿,很快就找到那家事务所。也许能有所发现?这个念头几乎让她无法自持,第二天她便前往新宿。
    遗憾的是她连一丁点儿资料都没有得到。年轻女职员回答,无论是委托人或是调查对象,都没有“秋吉”的相关记录。
    看来没有寻找他的方法了。典子一心这么认为。所以,笹垣顺侦探事务所这条线索找上门来,自令典子惊疑交加。
    笹垣从确认她前往今枝侦探事务所一事问起。典子有些犹豫,但还是概要地说出到事务所的经过。听到和她同居的男子突然失踪,笹垣也显得有些惊讶。
    “他会有今枝侦探事务所的空资料夹,实在很奇怪。你没有任何线索吗?你和他的朋友或家人联系过吗?”
    她摇摇头。“即使想也不知道该怎么联系。关于他我实在一无所知。”
    “真是奇怪。”笹垣似乎相当不解。
    “请问,笹垣先生到底在调查什么?”
    典子这么一问,他迟疑片刻后,说:“其实,这也是一件怪事:今枝先生也失踪了。”
    “啊!”
    “然后又发生了许多事情,我在调查他的行踪,但完全没有线索。我才抱着姑且一试的心情来打扰栗原小姐。真是不好意思。”笹垣低下白发丛生的脑袋。
    “哦。请问,今枝先生是什么时候失踪的?”
    “去年夏天,八月。”
    “八月……”典子想起那时的事,倒抽了一口气。秋吉就是在那时带着氰化钾出门的,而他带回来的资料夹上就写着“今枝侦探事务所”的字样。
    “怎么了?”退休警察敏锐地发觉她的异状,问道。
    “啊,没有,没什么。”典子急忙摇手。
    “对了,”笹垣从口袋里取出一张照片,“你对这人有印象吗?”
    她接过照片,只一眼便差点失声惊呼。虽然年轻了几分,但分明就是秋吉雄一。
    “有吗?”笹垣问道。
    典子几乎抑制不住狂乱的心跳,脑海里百感交集。该说实话吗?但老警察随身携带这张照片的事实让她揪心:秋吉是什么案件的嫌疑人吗?杀害今枝?不会吧?
    “没有,我没见过他。”她一边回答,一边将照片还给笹垣。她知道自己的指尖在发抖,脸颊也涨红了。
    笹垣盯着典子,眼神已转变成警察式的。她不由自主地转移了目光。
    “真是遗憾。”笹垣温和地说,收起照片,“我该告辞了。”起身后,像是忽然想起般说:“我可以看看你男朋友的东西吗?也许可以作为参考。”
    “他的东西?”
    “不方便吗?”
    “不,没关系。”
    典子领笹垣到西式房间,他立刻走近电脑。“哦,秋吉先生会用这个啊。”
    “是的,他用来写小说。”
    “哦,”笹垣仔细地看着电脑及其周边,“请问,有没有秋吉先生的照片?”
    “啊……没有。”
    “小的也没有关系,只要拍到面部就可以。”
    “真的连一张都没有,我没有拍。”
    典子没有说谎。有好几次她想两人一起合照,但都被秋吉拒绝了。所以当他失踪后,典子只能靠回忆还原他的身形样貌。
    笹垣点点头,但眼神显然有所怀疑。一想到他心里可能会有的想法,典子便感到极度不安。
    “那么,有没有任何秋吉先生写下的东西?笔记或是日记之类。”
    “我想应该没有那类东西。就算有,也没留下来。”
    “哦。”笹垣再度环顾室内,望着典子粲然一笑,“好,打扰了。”
    “不好意思没帮上忙。”她说。
    笹垣在玄关穿鞋时,典子内心举棋不定。这人知道秋吉的线索,她真想问问。可她又觉得,如果告诉他照片里的人就是秋吉,会令秋吉很不利。即使明知再也见不到秋吉,他依旧是她在这世上最看重的人。
    穿好鞋子,笹垣面向她说:“对不起,在你这么累的时候还来打扰。”
    “哪里。”典子说,感觉喉咙似乎哽住了。
    笹垣再次环顾室内,似乎在进行最后一次扫视,突然,眼睛停住了。“哦,那是……”
    他指的是冰箱旁那个小小的柜子,上面杂乱地摆着电话和便条纸等东西。“那是相册吗?”他问。
    “哦。”典子伸手去拿他盯上的东西。那是照相馆送的简易相册。
    “没什么,”典子说,“是我去年到大阪的时候拍的。”
    “大阪?”笹垣双眼发光,“可以让我看看吗?”
    “可以,不过里面没有拍人。”她把相册递给他。
    那是秋吉带她去大阪时,她拍的照片,都是一些大楼和普通的民宅,不是什么赏心悦目的风景,是她基于小小的恶作剧心态拍下来的。她没让秋吉看过这些照片。
    然而,笹垣的样子却变得很奇怪。他圆瞪双眼,嘴巴半开,人完全僵住。
    “请问……有什么不对吗?”她问。
    笹垣没有立刻回答,而是盯着照片狠看。良久,才把摊开的相册朝向她。“你曾经去过这家当铺门前吧,为什么要拍它?”
    “这个……也没有什么特殊的用意。”
    “这栋大楼也令人好奇。你喜欢它什么地方,让你想拍下来?”
    “这有什么不对吗?”她的声音颤抖了。
    笹垣将手伸进胸前口袋,拿出刚才那张照片——秋吉的寸照。
    “我告诉你一件巧事,你拍的这家当铺招牌上写着‘桐原当铺’,嗯?这人就姓桐原,叫桐原亮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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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0
    手脚如冰。即使在被窝里待了许久,还是浑身冰凉。美佳把头埋在枕头里,像猫一样蜷起身子。牙齿不停地打颤,全身颤抖不已。
    她闭上眼睛,试着入睡。但是,当她睡着时,便会梦见自己被那个没有面孔的男人压住,因过度恐惧而醒来,全身冷汗,心脏狂跳,简直像要把胸口压碎。
    同样的情况持续多久了?心里会有获得平静的一刻吗?她不愿相信今天发生的事是真的。她想把今天当作一如往常的一天,就和昨天、前天一样。但是,那并不是梦,下腹部残留的隐痛便是证明。
    “一切有我,美佳什么都不必想。”雪穗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那时她是从哪里现身的,美佳不记得了。是怎么把事情告诉她的,也是一片模糊。当时自己应该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但雪穗似乎一眼便明白发生了什么。当美佳回过神来时,雪穗已经帮她穿上衣服,让她坐进车里。雪穗一边开车,一边打电话。她说得很快,加上美佳思考能力迟缓,无法明白说话的内容,只隐约记得雪穗重复说“绝对要极度保密”。
    她被雪穗带到医院,但她们是从类似后门的地方,而不是从正门进入。为什么不走正门?当时美佳并没有产生这样的疑问,因为她的灵魂并不在身体里。
    是否进行了检查、接受了什么治疗,美佳并不清楚。她只是躺着,紧紧地闭着眼睛。一个小时后,她们离开医院。
    “这样,身体方面不必担心。”雪穗开着车,温柔地对她说。美佳不记得自己是怎么回答的,恐怕一个字都没有说。雪穗完全没有提起报警。不仅如此,甚至没有向美佳询问详情的意思,仿佛这些对她来说是细枝末节的小事。美佳对此求之不得,她实在无法说话,而且害怕被陌生人知道发生了什么。
    回到家时,父亲的车已经停在车库里。美佳的心简直快要崩溃,这件事该怎么跟爸爸说?
    雪穗却一脸平静,宛如这种程度的谎话不算什么。她说:“我会跟爸爸说,你有点感冒,我带你去看了医生。晚餐也请妙姐送到你房间。”
    如今,美佳明白了,这一切将成为她们两人之间的秘密,成为自己和全世界最讨厌的女人之间的秘密……
    雪穗在康晴面前展现了绝佳演技,她依言向丈夫解释。康晴有些担心,但“别担心,已经从医院拿药回来了”,妻子的一句话似乎让他打消了顾虑,对于美佳与平常截然不同的模样也没有起疑,反而对美佳让平日厌恶的雪穗带去医院一事,感到十分满意。
    此后,美佳便一直待在房里。妙子大概是受到雪穗的吩咐,送来晚餐。她将饭菜摆在桌上时,美佳在床上装睡。
    美佳一点食欲都没有。妙子离开后,她试着小口小口地把汤和意大利面吞下去,但恶心反胃得随时都会吐出来,便不再吃了,一直在床上缩成一团。
    随着夜越来越深,恐惧也渐渐扩大。房里的灯全关了,一个人待在黑暗里固然害怕,但暴露在光线中更加令她不安,会让她觉得似乎有人在看着自己。多希望能像海里的小鱼一样,悄无声息地躲进岩缝。
    现在究竟几点了?在天亮前,还要受到多少痛苦的折磨?这样的夜晚,往后要持续到什么时候?快被不安摧毁的她啃着大拇指。就在这时,门把手传来咔嗒的转动声。
    美佳一惊,从床上看向门口。即使在黑暗中,也知道门悄悄地打开,有人进来了。隐约可以辨识银色的睡袍。“谁?”美佳问,声音都哑了。
    “你果然醒着。”是雪穗的声音。
    美佳移开视线。她不知道该以什么态度面对共同拥有禁忌秘密的人。她感觉到雪穗向她靠近。她用眼角扫视,雪穗就站在床边。
    “出去。”美佳说,“不要管我。”
    雪穗没有回答,默默地开始解开睡袍的带子。睡袍滑落,朦胧浮现出一具白皙的胴体。
    美佳还不及出声,雪穗已逼上床。美佳想躲,却被她压住了,力道比她想象的大得多。
    美佳呈大字形被压在床上,一对丰满的乳房在眼前晃动。
    “不!”
    “是这样吗?”雪穗问道,“你是被这样压住的吗?”
    美佳别开脸,但脸颊却被握住,被用力扳回来。“不要转开你的眼睛,看这边,看着我。”
    美佳怯怯地看雪穗。雪穗那一双微微上扬的大眼睛正俯看着美佳,脸孔近得似乎感觉得到她的鼻息。
    “想睡的时候,就会想起被强暴对不对?”雪穗说,“不敢闭上眼睛,怕睡着了会做梦,对不对?”
    “嗯。”美佳小声回答。雪穗点点头。
    “记住我现在的面孔。快想起被强暴的事的时候,就想起我,想起我曾经对你这样。”雪穗跨坐在美佳身上,按住她的双肩,美佳完全无法动弹。“还是你宁愿想起强暴你的人,也不愿想起我?”
    美佳摇头。看到她的反应,雪穗露出了一丝微笑。
    “好孩子,不要怕,你很快就会重新站起来,我会保护你。”雪穗用双手捧住美佳的脸颊,然后像是在玩味肌肤的触感一般移动手掌,“我也有跟你同样的经历,不,我更凄惨。”
    美佳差点惊呼失声,雪穗伸出食指抵住她的唇。
    “那时,我比现在的你更小,真的还是孩子。但是,恶魔不会因为你是孩子就放过你。而且,恶魔还不止一个。”
    “不……”美佳喃喃地说,却发不出声音。
    “现在的你,就是那时的我。”雪穗压在美佳身上,双手抱住美佳的头,“真可怜。”
    这一瞬间,美佳心里好像有什么东西爆开了,似乎以前被切断的某根神经又被连了起来。通过那根神经,悲伤的情绪如洪水般流进美佳心里。
    美佳在雪穗怀里放声大哭。
    11
    笹垣决定随同筱冢一成于十二月中旬的星期日造访筱冢康晴宅邸。为此,笹垣连续两个月来到东京。
    “不知他愿不愿见我。”笹垣在车里说。
    “总不会把我们赶出去吧。”
    “但愿他在家。”
    “这一点不必担心,我有来自内线的消息。”
    “内线?”
    “就是女佣。”
    下午两点多,一成开着奔驰来到筱冢家。访客用的停车位就在大门旁,一成把车停妥。
    “真是豪宅啊,光从外面看,根本不知道里面有多大。”从大门抬头看房子的笹垣说。大门和高耸的围墙后只看得到树木。一成按下装设在大门旁的对讲机按钮,立刻有人应声。
    “好久不见了,一成先生。”是中年女性的声音,似乎正通过摄影机看着这边。
    “妙子你好,康晴堂兄在吗?”。
    “老爷在家,请稍等。”
    对讲机挂断了。过了一两分钟,通话孔又传来声音。“老爷请您绕到院子那边。”
    “好。”
    在一成回答的同时,一旁的小门传来金属声响,锁开了。
    笹垣跟在一成身后,踏进大宅。铺着石头的长长甬道向宅邸延伸。笹垣想,真像外国电影啊。
    玄关那边恰巧有两个女子走过来。不需一成介绍,笹垣便知那是雪穗与筱冢康晴的女儿,他知道那姑娘叫美佳。
    “怎么办?”一成小声问。
    “随便找个名堂帮我混过去。”笹垣低语。
    两人缓缓走在甬道上,雪穗微笑着向他们点头,四人恰在甬道的中点停下脚步。
    “你好,我来打扰了。”一成率先开口。
    “好久不见了,一切可好?”雪穗问道。
    “还好,你看上去气色颇佳。”
    “托福。”
    “大阪的店就要开业了吧,准备得怎么样?”
    “有好多事情无法照计划进行,头疼得很呢,就算三头六臂也不够用。我等一会儿就要为这事开会去。”
    “真是辛苦。”一成朝向她身边的少女,“美佳呢?你好不好?”
    少女笑着点头,她给笹垣一种单薄的印象。他曾听一成说她不肯接纳雪穗,但就他所见,没有那种气氛。笹垣有些意外。
    “我想顺便帮美佳找圣诞节穿的衣服。”雪穗说。
    “哦,真好。”
    “一成先生,这位是……”雪穗的视线朝向笹垣。
    “哦,我们公司的厂商。”一成若无其事地说。
    “你好。”笹垣低头施礼,抬起头时,眼睛和雪穗的双眸撞个正着。
    这是时隔十九年的对峙。长大成人的她笹垣已见过好几次,但从未像这样面对面。他想起在大阪那栋老公寓第一次见面的情况,那时的女孩就在眼前,有着一双相同的眼睛。
    你还记得吗,西本雪穗小姐?笹垣在心中对她说。我可是追踪了你十九年,连做梦都会梦到。但你一定不记得我了吧?像我这种老头子,只不过是被你骗得团团转的蠢人中的一个。
    雪穗嫣然一笑,说:“是来自大阪吗?”
    真是始料未及,大概是从口音里认出来的。“呃,是的。”笹垣有些狼狈。
    “果然没猜错。这次我要在心斋桥开店,请您务必莅临指教。”她从包里拿出一张卡片,是开业的邀请函。
    “哦,既然这样,我问问亲戚要不要去。”笹垣说。
    “真令人怀念,”雪穗凝视着他,“让我想起以前。”她的表情里了无笑意,露出凝视远方的眼神。她的脸上突然间又绽开笑容。“我先生在院子那边,好像是不满昨天高尔夫球的成绩,正在加紧练习呢。”这话是对一成说的。
    “那好,我不会耽误他太多时间。”
    “哪里,请慢慢坐。”雪穗向美佳点点头,迈开脚步。笹垣和一成侧身相让。目送着雪穗的背影,笹垣暗想,这女人可能记得我。
    正如雪穗所言,康晴正在南侧庭院里打高尔夫球,看到一成过来,便放下球杆,笑着迎接。从他的表情感觉不出把堂弟赶到子公司的冷漠无情。然而,一成一介绍笹垣,康晴脸上立刻出现警惕的神色。
    “大阪的退休警察?哦。”他直盯着笹垣的脸。
    “有些事无论如何都想让堂兄知道。”
    听一成这么说,康晴的脸上笑容全失,指着室内说:“那就到屋里说吧。”
    “不了,在这里就好。今天还算暖和,话说完我们马上就走。”
    “在这里?”康晴来回看着他们两人,然后点点头,“好吧,我叫阿妙端点热饮来。”
    庭院里有一张白色餐桌和四把椅子。或许在天气晴朗的日子里,他们一家人会在这里享受英式下午茶。喝着女佣端来的奶茶,笹垣想象着幸福家庭的画面。然而,会晤并不令人愉快。一成开口后,康晴的脸色便越来越难看。
    一成说的是关于雪穗的插曲,笸垣和一成讨论、整理出来种种暗示出她本性的事,桐原亮司的名字当然也多次出现。不出所料,话说到一半,康晴便激愤不已。他拍着桌子站起身。“荒唐!简直是放屁!”
    “堂兄,请您先听完。”
    “不用听也知道,我没时间陪你们胡说八道。你有时间做这种无聊事,不如想想该怎么整顿你那家公司!”
    “这件事我也有发现,”一成也站起来,朝着康晴的背影说,“我找到了陷害我的黑手。”
    康晴转过身来,嘴角都气歪了:“你该不会说,这也是雪穗搞的鬼吧?”
    “你应该知道筱冢药品的网络被黑客入侵之事,那个黑客就是通过帝都大学附属医院的计算机进来的。那家医院有个药剂师不久前跟一名男子同居,该男子就是我们刚才数次提到的桐原亮司。”
    一成的话顿时让康晴的眼睛睁得老大,他一时间说不出话,半张着嘴一动不动。
    “这是事实。”笹垣在一旁说,“那个药剂师指认了,的确是桐原亮司。”
    康晴似乎说了些什么。无关——笹垣听到这两个字。
    笹垣从外套口袋里拿出一张照片。“可以请你看一下这个吗?”
    “这是什么?哪里的照片?”
    “刚才一成先生说明的,将近二十年前发生命案的大楼,就在大阪。那个药剂师和桐原亮司去大阪的时候拍的。”
    “那又怎样?”
    “我问她他们去大阪的日期,是去年九月十八日到二十日这三天。这是什么日子,您当然记得?”
    康晴花了一点时间,但他的确想起来了,不禁低声“啊”了一声。
    “不错,”笹垣说,“九月十九日是唐泽礼子女士去世的日子。她的呼吸为什么会突然停止,连院方都感到不可思议。”
    “胡说八道!”康晴把照片一扔,说,“一成,带着这个脑筋不正常的老头赶快给我滚!从今以后,要是敢再提起这种事,就别想再回我们公司。我告诉你,你老子已经不是公司的董事了!”
    接着,他捡起滚落在脚边的高尔夫球,向网猛力掷去。球打在架起网的铁柱上,大力反弹,撞上了摆在露台上的盆栽,发出破碎的声响。但他看也不看,便从露台上走进屋,砰的一声关上玻璃门。
    一成叹了口气,看着笹垣苦笑:“有一半和我们预料的一样。”
    “他一定是死心塌地爱着唐泽雪穗,这就是那女人的武器。”
    “我堂兄现在是气昏了头,等他冷静下来,应该会好好思考我们的话。我们只有一途:等。”
    “但愿他能明白。”
    两人正准备打道回府,女佣赶了过来。“发生了什么事吗?我听到很响的声音。”
    “是康晴哥扔的高尔夫球,不知打到了什么。”
    “咦!有没有受伤?”
    “受伤的是盆栽,人没事。”
    女佣嘴里喊着“哎呀呀呀”,看向并排摆放的盆栽。“糟糕,夫人的仙人掌……”
    “她的?”
    “是夫人从大阪带回来的,啊!整个花盆都破了。”
    一成走到女佣身边查看。“她对栽培仙人掌感兴趣?”
    “不,听说是夫人去世的母亲喜欢。”
    “哦,我想起来了,的确。我在她母亲的葬礼时听她说过。”
    一成再度准备离开,女佣惊呼了一声:“哎呀!”
    “怎么了?”一成问。
    女佣从破了的花盆中捡起一样东西。“里面有这个。”
    一成看了看。“是玻璃,太阳镜的镜片。”
    “好像是,大概本来就混在土里。”女佣偏着头,仍把东西放在盆栽的碎片上。
    “怎么了?”笹垣也有点好奇,走近他们。
    “哦,没什么,盆栽的土里有玻璃碎片。”一成说。
    笹垣朝那边看,扁平的玻璃碎片映入他眼中。看来的确是太阳镜的镜片,大约是从中破掉的,他小心地拾起。只一眼,他全身的血液都沸腾起来。几段记忆复苏,令人目不暇接地交错,很快汇成一流。“你说,仙人掌是从大阪拿来的?”他压低声音问。
    “是,本来在她母亲家里。”
    “那时盆栽放在院子里吗?”
    “是。笹垣先生,有什么不对?”一成也察觉他神情有异。
    “现在还不知道。”笹垣拿起玻璃镜片对着阳光。
    镜片呈现浅浅的绿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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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2
    “R&Y”大阪第一家店的开业准备,一直进行到将近深夜十一点。滨本夏美跟在仔细进行最后检查的筱冢雪穗身后来回走动。无论是店面的大小,还是商品的种类和数量,这里都远超东京总店,宣传活动也十全十美、无可挑剔。现在只需静待结果了。
    “这样就努力到九十九分了。”检查完毕,雪穗说。
    “九十九分?还不够完美吗?”夏美问。
    “没关系,缺这一分,明天才有目标啊。”雪穗说着盈盈一笑,“好了,接下来就要让身体好好休息。今天晚上,我们喝酒都要有节制。”
    “等明天再庆祝。”
    “没错。”
    两人坐进红色捷豹时,已经是半夜十一点半。夏美握着方向盘,雪穗在副驾驶座做了一个深呼吸。“一起加油吧!别担心,你一定做得到。”
    “真的吗?但愿如此。”夏美有些胆怯。大阪店的经营管理实际上交由夏美负责。
    “你要有自信,相信自己是最好的,知道吗?”雪穗摇摇夏美的肩膀。
    “是。”回答后,夏美看着雪穗,“可是,其实我很害怕。我觉得很不安,不知能不能做得像社长一样。社长从来都不觉得害怕吗?”
    雪穗那双大眼睛定定地望过来。“喏,夏美,一天当中,有太阳升起的时候,也有下沉的时候。人生也一样,有白天和黑夜,只是不会像真正的太阳那样,有定时的日出和日落。有些人一辈子都活在太阳的照耀下,也有些人不得不一直活在漆黑的深夜里。人害怕的,就是本来一直存在的太阳落下不再升起,也就是非常害怕原本照在身上的光芒消失,现在的夏美就是这样。”
    夏美听不懂老板在说什么,只好点头。
    “我呢,”雪穗继续说,“从来就没有生活在太阳底下。”
    “怎么会!”夏美笑了,“社长总是如日中天呢。”
    雪穗摇头。她的眼神是那么真挚,夏美的笑容也不由得消失了。
    “我的天空里没有太阳,总是黑夜,但并不暗,因为有东西代替了太阳。虽然没有太阳那么明亮,但对我来说已经足够。凭借着这份光,我便能把黑夜当成白天。你明白吗?我从来就没有太阳,所以不怕失去。”
    “代替太阳的是什么呢?”
    “你说呢?也许夏美以后会有明白的一天。”说着,雪穗朝着前方调整坐姿,“好了,我们走吧。”
    夏美无法再问下去,发动了引擎。
    雪穗住在位于淀屋桥的大阪天空大酒店,夏美则已在北天满租了公寓。
    “大阪的夜晚,其实现在才要开始。”雪穗望着车窗外说。
    “是呀。大阪不缺玩的地方,我以前也玩得很凶。”
    夏美说完,便听到雪穗轻笑一声,道:“人在这边,讲起话来就会变回大阪口音呢。”
    “啊,对不起,一时没注意……”
    “没关系,这里是大阪啊。我到这里来的时候,也跟着说大阪话好了。”
    “我觉得这样很棒。”
    “哦。”雪穗微笑。
    不久她们便抵达酒店,雪穗在大门口下车。
    “社长,明天要请你多关照了。”
    “嗯,今晚要是有急事,就打我的手机。”
    “好的,我知道了。”
    “夏美,”雪穗伸出右手,“胜负从现在才开始。”
    “是。”夏美回答后,握住雪穗的手。
    13
    时钟的指针走过十二点,正以为今天不会再有客人的时候,老旧的木门吱呀一声开了。一个身穿深灰色外套、六十出头的男子,慢步走了进来。
    看清来人,桐原弥生子堆出的笑容陡然消失,她轻轻地叹了口气:“原来是笹垣先生啊,我还以为财神爷上门了。”
    “这什么话啊,我不是财神爷吗?”笹垣自行把围巾和大衣挂在墙上。在可以挤上十个人的L形吧台居中坐下。他在大衣下穿着一件磨损严重的咖啡色西服,从警察的岗位退下来后,他的风格还是没变。
    弥生子在他面前放了玻璃杯,打开啤酒瓶盖帮他倒酒。她知道他在这里只喝啤酒。
    笹垣津津有味地喝了一口,伸手去拿弥生子端出来的简陋下酒菜。“生意怎么样啊?年末的旺季就快到了啊。”
    “你都看到啦,我这里从好几年前泡沫经济起就已经破灭了。应该说,泡沫经济从来没在我这里起过泡沫。”
    弥生子又拿出一个玻璃杯,为自己倒了啤酒,也不向笹垣打声招呼,一口气就喝掉半杯。
    “你喝酒还是这么爽快。”笹垣伸手拿起啤酒瓶,帮她倒满。
    “谢谢。”弥生子点头致意,“这是我唯一的乐趣。”
    “弥生子太太,你这家店开多少年了?”
    “嗯,多少年啦?”她扳着手指,“十四年吧……对,没错,明年二月就十四年了。”
    “还挺能撑嘛,你还是最适合做这一行,嗯?”
    “哈哈!”她笑了,“也许吧,以前的咖啡馆三年就倒了。”
    “当铺的工作你也从来不帮忙吧?”
    “对呀,那是我最讨厌的工作,和我的个性完全不合。”
    即使如此,她还是做了将近十三年的当铺老板娘,虽然她认为那是自己一生最大的错误。如果没嫁给桐原,继续在北新地的酒吧工作,现在不知已掌管多大的店了。
    丈夫洋介遭人杀害后,当铺暂时由松浦管理,但不久家族便召开了会议,当铺改由洋介的堂弟主事。原本桐原家世代经营当铺,由亲戚联合成立了好几家店。所以洋介身故后,弥生子也不能为所欲为。
    没多久,松浦便辞掉店里的工作。据接手的新老板、洋介的堂弟说,松浦盗用了店里不少钱,但数字方面弥生子根本不懂。事实上,她对此毫不关心。
    弥生子把房子和店面让给堂弟,利用那笔钱在上本町开了一家咖啡馆。那时她打错了算盘,原来桐原当铺的土地是在洋介的哥哥名下,并非洋介所有,即土地是借来的。这事弥生子全然不知。
    咖啡馆刚开张时相当顺利,但过了半年客人便开始减少,后来更是每况愈下,原因不明。弥生子试着更新品种、改变店内装潢,生意仍然愈见低落,不得已只好削减人工开支,却导致服务质量降低,客人更是不肯上门。最后,不到三年便关张了。那时,做酒吧小姐时的朋友说天王寺有家小吃店,问她愿不愿盘下来。条件很好,既不需要权利金,装潢设备也都是现成的。她立刻答应了,就是现在这家店。这十四年来,弥生子的生活全靠这家店支撑。一想到若没有这家店,即使是现在,她仍怕得汗毛直竖。只不过,她这家店刚开张,“太空侵略者”便风靡全国,客人争先恐后地进咖啡馆都不是为了喝咖啡,而是为了玩游戏,那时她正因为关了那家咖啡馆而后悔得捶胸顿足。
    “你儿子怎么样了?还是没消息吗?”笹垣问。
    弥生子的嘴角垂了下来,摇摇头:“我已经死心了。”
    “今年多大啦?正好三十?”
    “天知道,我都忘了。”
    笹垣从弥生子开店的第四年起便偶尔来访。他本是负责侦办洋介命案的警察,但他几乎不曾提起那件案子,只是每次一定会问起亮司。
    亮司在桐原当铺一直住到初中毕业。弥生子那时满脑子都是咖啡馆的生意,不必照顾儿子似是帮了她大忙。
    大约在弥生子开始经营这家店的同时,亮司离开了桐原当铺。他们并没有就此展开母子相依为命的温馨生活。她必须陪喝醉的客人直到半夜,接着倒头大睡。起床时总是过了中午时分,简单吃点东西,洗个澡化了妆后,便得准备开店。她从来没有为儿子做过一次早餐,晚餐也几乎都是外卖。就连母子碰面的时间,一天可能都不到一小时。
    后来,亮司外宿的情况越来越频繁。问他住哪里,只得到含糊不清的回答。但学校或警察从未找上门来说亮司惹了麻烦,弥生子也就没有放在心上。她应付每天的生活就已疲惫不堪。
    高中毕业典礼那天早上,亮司照常准备出门。难得在早上醒来的弥生子,在被窝里目送他。
    平时总是默默离家的他,那天却在门口回头,对弥生子说:“我走了。”
    “嗯,路上小心。”睡得昏昏沉沉的她回答。
    这成为他们母子最后一次对话。好几个小时后,弥生子才发现梳妆台上的便条,纸上只写着“我不会回来了”。一如他的留言,他再未露面。
    若真要找他,当然不至于无从找起,但弥生子并没有积极去找。尽管寂寞,她心里也觉得这样的局面事出有因。她深知自己从未尽过母亲应尽的责任,也明白亮司并不把自己当母亲。
    弥生子怀疑自己是不是天生缺乏母性。当初生下亮司并不是因为想要孩子,唯一的原因是她没有理由堕胎。她嫁给洋介,也是因为以为从此不必工作就有好日子。然而,妻子与母亲的角色远比她当初预料的枯燥乏味。她想当的不是妻子或母亲,她希望自己永远只是女人。
    亮司离家后三个月左右,她和一个经营进口杂货的男子有了私情。他让弥生子寂寞的心灵得到慰藉,实现了她再做女人的愿望。
    他们大约同居了两年,分手的原因是男人必须回他本来的家。他已婚,家安在埽市。
    此后,她和好几个男子交往、分手,现茌仍是孤家寡人。生活很轻松,有时却感到寂寞难耐。这样的夜晚,她便会想起亮司。但她不准自己兴起想见他的念头,她知道自己没有那种资格。
    笹垣叼起根七星,弥生子迅速拿起打火机,帮他点着。
    “哎,多少年了,从你老公被杀?”笹垣抽着烟问。
    “二十年吧……”
    “仔细算是十九年,真是好久以前的事了。”
    “是啊。笹垣先生退休了,我也变成了老太婆。”
    “都过了这么久,怎么样,有些事情应该可以说了吧?”
    “什么意思?”
    “我是说,有些事那时不能说,现在可以了。”
    弥生子淡淡一笑,拿出自己的烟,点着火,朝着熏黄的天花板吐出细细的灰烟。“你这说法真奇怪,我可什么都没有隐瞒。”
    “嗯?我倒是有很多地方想不通。”
    “你还放不下那个案子?真有耐性。”弥生子用指尖夹着烟,轻轻倚着身后的柜子。不知从何处传来了音乐。
    “案发当天,你说和松浦、亮司三人在家。真的吗?”
    “是啊。”弥生子拿起烟灰缸,将烟灰抖落,“笹垣先生对此不是已经查得快烂了吗?”
    “查是查了,但是能具体证明的,只有松浦的不在场证明。”
    “你是说人是我杀的?”弥生子从鼻子里喷出烟。
    “不,你应该跟他在一起。我怀疑的是你们三个人在一起这一点,事实上,是你和松浦在一起,是不是?”
    “笹垣先生,你到底想说什么?”
    “你和松浦有一腿。”笹垣喝光玻璃杯里的啤酒,示意她不必帮他,他自己倒起酒来。“不必再隐瞒了吧?已经过去了。事到如今,没有人会说三道四了。”
    “现在才问过去的事,要做什么?”
    “不做什么,只是想把事情想通。命案发生时,去当铺的客人说门上了锁。对此,松浦的说法是他进了保险库,而你和儿子在看电视。但这不是事实,其实你和松浦在里面房间的床上,是不是?”
    “你说呢?”
    “我说中了。”笹垣坏笑着喝起啤酒。
    弥生子不慌不忙地继续抽烟。看着飘荡的烟,思绪也跟着飘忽起来。
    她对松浦勇并没有多少感情,只是每天无所事事,心里焦急,生怕再这样下去,自己将不再是女人了。所以当松浦追求时,她便索性接受了。他一定也是看穿了她的空虚,才找上了她。
    “你儿子在二楼吗?”笹垣问。
    “嗯?”
    “我是说亮司,你和松浦在一楼后面的房间,当时那孩子在二楼吗?你们担心他突然闯进来,才把楼梯门加挂的锁锁上。”
    “加挂的锁?”话说出口后,弥生子才用力点头,“不错,听你这么一说,我想起楼梯的门上的确加挂了一道锁。不愧是警察,记得这么清楚。”
    “怎么样?那时亮司在二楼吧?但是,为了隐瞒你跟松浦的关系,你们决定对外宣称他和你们在一起。是不是这样?”
    “你要这么想就随你吧,我什么都不会说的。”弥生子在烟灰缸里摁熄烟蒂,“再开一瓶吗?”
    “好,开吧。”
    笹垣就着花生喝起第二瓶啤酒,弥生子也陪他共饮。一时间,两人默默无言。弥生子回想起当时的情形。一切正如笹垣所说,命案发生时,她与松浦好事方酣,亮司在二楼,楼梯的门上了锁。
    但是——当警察问起不在场证明时,最好说亮司也在一起——这是松浦提议的,这样警察才不会胡乱猜测。商量的结果,决定说那时弥生子和亮司在看电视,看的是一出锁定男孩观众的科幻剧。节目内容在当时亮司订阅的少年杂志里有相当详细的介绍,弥生子和亮司看杂志记住了节目的内容。
    “宫崎不知道会怎么样。”笹垣突然冒出一句。
    “宫崎?”
    “宫崎勤。”
    “哦。”弥生子拨动长发,感觉手上缠着落发,一看原来是白发缠在中指上。她悄悄让头发掉落在地上,不让笹垣发现。“死刑吧,那种坏蛋。”
    “几天前的报纸上报道了公开判决的结果。好像是说犯案前三个月,他敬爱的爷爷死了,失去了心灵支柱什么的。”
    “那算什么,要是每个人这样就要去杀人,那还得了?”弥生子又点起一根烟。
    一九八八年至一九八九年间,琦玉和东京接连有四名幼女遇害。弥生子看新闻得知这桩“连续诱拐幼女命案”正在审理中。辩方凭精神鉴定的结果提出反证,但对于专挑幼女下手的心态,她并不感到诧异。她早就知道具有这种变态心理的男子不在少数。
    “如果能早点知道那件事就好了。”笹垣低声说。
    “哪件?”
    “你老公的兴趣。”
    弥生子想笑,脸颊却怪异地抽筋了。她这才明白,笹垣原来是为了引出这个话题,才提起宫崎勤。“那件事能有什么帮助吗?”她问。
    “何止是帮助,要是案发时就知道,调查方向就会有一百八十度的改变。”
    “哦,这样啊。”弥生子吐了一口烟,“可是……”
    “是啊,那时当然说不出口。”
    “可不!”
    “也不能怪你,”笹垣伸手贴住额头,“结果这一耗就是十九年。”
    弥生子强忍住没有问这句话是什么意思。笹垣心里恐怕藏了什么秘密,但事到如今,她也不想知道。接着又是一阵沉默。当第二瓶啤酒剩下三分之一时,笹垣站起来:“那我走了。”
    “谢谢你这么冷的天还来,想到了再来坐坐。”
    “好,我下次再来。”笹垣付了账,穿上外套,围上棕色围巾,“虽然早了点,不过祝你新年快乐。”
    “新年快乐!”弥生子露出愉悦的笑容。
    笹垣握住旧木门的门把,却又回头:“他真的在二楼吗?”
    “什么?”
    “亮司,他真的一直在二楼吗?”
    “你到底想说什么?”
    “没什么,打扰了。”笹垣开门离去。
    弥生子望着门半晌,在身旁的椅子坐下来。身上起的鸡皮疙瘩并不仅仅因外面渗进来的冷风。
    “小亮好像又出去了。”松浦的声音在耳际响起。他压在弥生子身上,鬓边冒着汗水。
    松浦是听到有人踩着屋瓦的声音才这么说的。弥生子也早就知道,亮司常从窗户爬到屋外,沿着屋顶跑出去。但她从来没有就此事对亮司说过什么,他不在家,她才方便与情郎幽会。
    那天也是一样。他回来的时候,瓦片发出轻微的声响。但是……
    那又怎么样?又能说亮司做了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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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4
    店门口有圣诞老人发送卡片,店内持续播放着改编为古典曲风的圣诞歌曲。圣诞节、年底再加上开业优惠等因素交互作用,店内挤得水泄不通。放眼望去,来客几乎都是年轻女子,笹垣想,真像是成群昆虫围绕着花朵。
    筱冢雪穗经营的“R&Y”大阪一店今天盛大开业。这里和东京的店面不同,“R&Y”占了整栋大楼,卖场里不仅有服装,还有饰品、包与鞋子的专卖楼层。笸垣不懂,但据说店内全是高档名牌。社会上各处正饱受泡沫经济破灭之苦,这里却采取反其道而行的营销手法。
    一楼通往二楼的扶梯旁有个喝咖啡的空间,顾客可在此休息片刻。一个小时前,笹垣便坐在靠边的桌旁俯瞰一楼。天黑后客流丝毫未见减少。他也排了很久的队才得以进入,现在入口依然大排长龙。生怕遭店员白眼,笹垣点了第二杯咖啡。
    和他隔桌相对而坐的是一对年轻人。在旁人看来,应该是一对年轻夫妻和其中一位的父亲。年轻男子小声对他说:“还是没有现身。”
    “嗯。”笹垣微微点头,眼睛仍望着楼下。
    这对年轻人都是大阪警察本部的警官,男方还是搜查一科的。笹垣看看钟,营业时间即将结束。“现在还不知道。”他喃喃自语。
    他们在这里等的自然是桐原亮司。一旦发现他,便要立刻捉拿。现阶段尚无法逮捕,但必须先将他拘押。已从警察岗位退休的笸垣对他了解至深,来此协助办案,这是搜查一科科长古贺安排的。
    桐原涉嫌谋杀。
    当笹垣在筱冢家看到仙人掌盆栽里的玻璃碎片,一个念头便从他脑海里闪过,那便是松浦勇失踪时的打扮。有好几个人供称“他经常戴着绿色镜片的雷朋太阳镜”。
    笹垣托古贺调查玻璃碎片。他的直觉是正确的,那的确是雷朋的镜片,而且上面残留的一小块指纹,也与从松浦房间采得的本人指纹极为近似,一致率高达百分之九十八。
    盆栽里为何会有松浦的太阳镜碎片?依照推测,应该是仙人掌原主人唐泽礼子将土放进花盆时,镜片便已混在土中。那么,那些土又来自何方?如果不是购买园艺专用土壤,采用自家庭院的土当是最合理的推测。
    但要采掘唐泽家的庭院需要搜查证。光靠如此薄弱的证据,实在难以判断应否作出如此大胆的决定。最后,搜查一科科长古贺毅然同意。目前唐泽家无人居住虽是一大因素,但笹垣解释为古贺相信退休老警察的执著。
    搜索于昨日进行。唐泽家庭院最靠墙处有裸露的土壤。搜查老手几乎毫不犹豫地从彼处动手挖掘。
    开挖约两个小时后,发现了一具白骨。尸身上衣物全无,已死亡七八年。大阪府警已寻求科学搜查研究所协助确认死者身份。方法有好几种,至少要证明是否为松浦勇应该不难。
    笹垣确信死者便是松浦,因为他得知白骨的右手小指上戴着一只白金戒指。松浦手上戴着那只戒指的模样,回想起来如在昨日。
    而且尸体右手上还握有另一项证据——化为白骨的手指上缠着几根人类毛发,推测应是打斗之际,从对方头上扯断。
    问题是能否判断那是桐原亮司的头发。一般情况下,可依毛发的颜色、光泽、软硬、粗细、髓质指数、黑色素颗粒的分布状态、血型等要素辨识毛发的所有人。但这次发现的毛发掉落于多年前,能得出何种程度的判断尚不得而知,但古贺对此早已作好准备。
    “要是真的不行,就拜托科学警察研究所。”他这么说。
    古贺打算进行DNA鉴定。用DNA的排列异同进行身份辨识的方法,近一两年已在几起案件中应用。警察厅计划在未来四年内将此系统导入全国各级警政部门,但目前仍由科学警察研究所独家包办。
    笹垣不得不承认时代变了。当铺命案已过去十九年,岁月让一切都变了样,连办案手法也不例外。但关键在于找出桐原亮司。如果无法逮捕他,空有证据也毫无意义。
    笹垣提议对筱冢雪穗展开监视,因为虾虎鱼就在枪虾身边。他至今仍如此坚信。
    “雪穗精品店开业当天,桐原一定会现身。在大阪开店对他们两人有特殊意义,再说,雪穗在东京也有店要照顾,不能常来大阪,他们一定不会错过开业之日。”笹垣向古贺极力主张。
    古贺认同了这位退休警察的意见。今天从开店起,便由好几组调查人员轮番上阵,且不时更换地点,持续监视“R&Y”。笹垣一早便与调查人员同行,约一个小时前,他还待在对面的咖啡馆。但桐原完全没有现身的迹象,他便来到店里。
    “桐原现在还用秋吉雄一这个名字吗?”年轻警察低声问道。
    “不知道,可能已经改了。”回话后,笹垣想着不相关的另一件事——秋吉雄一这个假名。他一直觉得这个名字似曾相识,终于在不久前弄清了原委。
    这个名字是他从少年时代的菊池文彦口中听说的。菊池文彦因强暴案遭到警方怀疑,是桐原亮司的证词还他清白。但是,当初为什么他会遭到怀疑呢?
    因为有人向警方报告,现场遗落的钥匙圈为菊池文彦所有。菊池说,那个“叛徒”就叫秋吉雄一。
    桐原为什么选这个名字作为假名?个中原因恐怕只有问他本人才知道,但笹垣自有看法。
    桐原多半自知自己的生存建立在背叛一切的基础上,他才带着几分自虐的想法,自称秋吉雄一。但事到如今,这些都不重要了。
    桐原陷害菊池的理由,笹垣可说有全盘解开的把握。菊池手中的那张照片对桐原极为不利。据说照片里拍到桐原弥生子与松浦勇幽会的情景。若菊池将照片拿给警方,会造成什么影响?调查可能因此重新展开。桐原担心失去命案当天的不在场证明,既然弥生子与松浦忙于私会,那么桐原便是一人独处。从客观的角度考虑,警方不可能怀疑当时还是小学生的他,但他仍希望隐瞒此事。
    昨晚和桐原弥生子碰面后,笹垣更加相信自己的推理。那天,桐原亮司独自待在二楼,但他并非一直待在那里。在那片住宅密集的区域,正如小偷能轻易由二楼入内行窃一般,要从二楼外出实在不难。亮司自屋顶攀缘而下,又循原路返回。
    其间他做了什么?
    店内开始播放营业即将结束的广播,人潮随即改变了流向。
    “看来是不行了。”男警察说,女警也带着抑郁的表情环顾四周。
    警方拟定的步骤,是若未发现桐原亮司,今日便要侦讯筱冢雪穗。但笸垣反对这么做,他不认为雪穗会透露任何有助于案情大白的信息。她必定会露出足以骗过任何人的惊讶表情,说:“我娘家院子里发现白骨?实在令人难以置信。这怎么回事?”她这么搪塞,警方怎么办?七年前松浦遇害时正值新年,唐泽礼子应邀前往雪穗家,这一点已得到高宫诚的证明。但是,没有任何证据证明雪穗与桐原间有所关联。
    “笹垣先生,你看……”女警悄悄指了指。
    往那个方向一看,笹垣不禁瞪大了眼睛。雪穗正缓步在店里走动,她穿着一袭纯白套装,脸上露出堪称完美的微笑。那已超越了美貌,是她身上的光芒,瞬间吸引了四周的客人和店员的目光。有人在经过后还回头观望,有人看着她窃窃私语,还有人憧憬地望着她。
    “真是女王。”年轻警察低声说。
    然而,在笹垣眼里,女王般的雪穗却和另一个截然不同的身影叠在一起:在那间老旧公寓遇到的她,那个对一切无所依恃、不肯打开心扉的女孩。
    “如果能早点知道那件事……”昨晚他向弥生子说的那句话又在他脑中回响。
    弥生子是在五年前向他提起那件事的,当时她醉得相当厉害。正因如此,才会毫不隐瞒。
    “现在我才敢说,我老公那方面根本就不行。其实,他本来不是那样,是后来慢慢变了。他不碰女人,却去碰那些……要怎么说?走偏锋。那叫恋童癖是不是?对小女孩有兴趣。还去向有门路的人买了一大堆那类怪照片。那些照片?他一死,我马上就处理掉了,这还用说吗?”
    她接下来的话更令笹垣惊愕。
    “有一次,松浦跟我说过一件很奇怪的事。他说,老板好像在买小女孩。我问他买小女孩是什么意思,他告诉我,就是出钱叫年龄很小的小女孩跟他上床。我吓了一跳,说竟然有那种店。松浦笑我,说老板娘以前分明是那一行出身的,却什么都不知道,这年头,父母都靠卖女儿来过日子了。”
    听到这些,笹垣脑海里刮起了一阵风暴,一切思绪都混乱了。但在风暴过后,过去漆黑一片的东西,如今如拨云见日般清晰可见。
    弥生子还没有说完:“不久,我老公开始做些莫名其妙的事。跑去问认识的律师,要领养别人的孩子当养女要办哪些手续?当我拿这件事质问他,他就大发脾气,说跟我无关。这样还不够,还说要跟我离婚。我想,那时他的脑袋大概就有问题了。”
    笹垣认为,这是关键所在。
    桐原洋介经常前往西本母女的公寓,目的并不在于西本文代,他看上的是西本雪穗。想必他曾多次买过她的身体,那老公寓里的房间便是用来进行这种丑恶交易的地方。
    这时,笹垣理所当然产生了一个疑问:嫖客是否只有桐原洋介一人?
    死于车祸的寺崎忠夫又如何?专案组将他视为西本文代的情人,但没人能够断定寺崎没有与桐原洋介相同的癖好。
    遗憾的是如今这些都无法证明了。即使当时尚另有嫖客,也已无从追查。
    能够确定的只有桐原洋介。
    桐原洋介的一百万元,果真是向西本文代提出的交易金额,但那笔钱不是要她当情妇,而是领养她女儿的代价。想必是在数度买春后,他希望将她女儿据为己有。
    洋介离开后,文代独自在公园荡秋千。她心里有什么样的思绪在摇摆呢?
    洋介和文代谈完后,便前往图书馆,迎接俘获了自己的心的美少女。
    接下来的经过,笹垣能够在脑海里清楚地复原:桐原洋介带着女孩进入那栋大楼。女孩曾经抵抗吗?笹垣推测可能没有。洋介一定是这样对她说的:我已经付了一百万给你妈妈……
    连要想象在那个尘埃遍布的房间里发生了什么都令人厌恶。然而,如果有人看到那副光景又当如何?
    笹垣不相信亮司当时是在通风管中玩耍,从自家二楼离开的他应是走向图书馆。他可能经常这样和雪穗碰面,向她展示自己拿手的剪纸。唯有那家图书馆,才是他们两颗幼小心灵的休憩之所。
    但那天,亮司却在图书馆旁看到了奇异的景象:父亲和雪穗走在一起。他尾随他们进了那栋大楼。他们在里面做什么?男孩感觉到一股无法形容的不安。要窥伺他们只有一个办法,他不假思索地爬进通风管。于是,他可能看到了最不堪的一幕。
    那一瞬间,在男孩心中,父亲只是一头丑恶的野兽。他的肉体一定被悲伤与憎恶支配了。至今,笹垣仍记得桐原洋介所受的伤,那也是男孩心头的伤。
    杀了父亲后,亮司让雪穗先行逃走。在门后堆放砖块,应该是小孩子绞尽脑汁想出来的做法,希望借此多少延迟命案被发现的时间。随后,他再度钻进通风管。一想到他是抱着何种心情在通风管中爬行,笹垣心如刀割。
    事后,他们两人如何协调约定不得而知。笹垣推测,多半没有协调约定这回事,他们只是想保护自己的灵魂。结果,雪穗从不以真面目示人,亮司则至今仍在黑暗的通风管中徘徊。
    亮司杀松浦的直接动机,应该是因为松浦握有他的不在场证明的秘密。松浦或许是在机缘巧合下发现亮司可能犯下弑父之罪,他极可能向亮司暗示此事,要挟他参与那次仿冒游戏软件的行动。
    但笹垣认为亮司杀松浦还有一个动机。因为没人能够断定桐原洋介的恋童癖不是肇始于弥生子的红杏出墙。在那个二楼的密室中,亮司必然被迫无数次见识母亲与松浦间的丑态。都是那个男人害我的父母发了狂——他如此认定毫不为奇。
    “笹垣先生,我们走吧。”
    警察的招呼声让笹垣回过神来,四下一看,咖啡馆里已没有其他客人了。没有出现……
    心里感到一阵失落。笸垣觉得,如果今天没有在这里找到桐原,恐怕就再也抓不到他了,但总不能赖在这里不走。走吧,他无奈地支撑起沉重的身躯。
    走出咖啡馆,三人一同搭上扶梯。客人三三两两离去。店员们似乎为开业第一天的优惠活动圆满落幕而心满意足。在店面发卡片的圣诞老人正搭乘上行的扶梯,他看来也带着一身愉快的疲惫。
    下了扶梯,笹垣扫视店内一周,不见雪穗的踪影,此时她怕已开始计算今天的营业额了吧。
    “辛苦了。”走出店门前,男警察悄声说。
    “哪里。”笹垣说着,微微点头。以后就只能交给他们了,交给年轻的一辈。
    笹垣和其他客人一起离开商店。假扮情侣的警察迅速离开,走向在其他地点监视的同事。也许接下来他们便要去找雪穗问话。
    笹垣拉拢外套,迈开脚步。走在他前面的是一对母女,她们似乎也刚从“R&Y”出来。
    “收到一个很棒的礼物,回去要给爸爸看哦。”母亲对孩子说道。
    “好。”点头回答的是一个三四岁的小女孩,她手里拿着什么东西,正轻飘飘地晃动。一瞬间,笹垣圆睁双眼。
    女孩拿着一张红色的纸,剪成一只漂亮的麋鹿轮廓。
    “这个……这从哪里来?”笹垣从身后抓住小女孩的手。
    母亲露出恐惧的神情,想保护自己的女儿。“有、有什么事?”
    小女孩似乎随时会放声大哭,路过的行人无不侧目。
    “啊!对不起。请问……这是哪里来的?”笹垣指着小女孩手里的剪纸。
    “哪里来的……送的。”
    “哪里送的?”
    “店里。”
    “店里谁送的?”
    “圣诞老公公。”小女孩回答。
    笹垣立刻转身,不顾因寒气而疼痛的膝盖,全力狂奔。
    店门已经开始关闭,警察们还在附近没有离开。他们看到笹垣的模样,都变了脸色。“怎么?”其中一人问道。
    “圣诞老人!”笹垣大喊,“就是他!”
    警察们立刻醒悟,强行打开正要关上的玻璃门,闯入店内,无视阻止他们的店员,踩着停止运作的扶梯往上冲。
    笹垣原本准备跟在他们身后冲进去,但脑子里随即冒出一个念头。他拐进建筑物旁的小巷。
    真蠢!我真是太蠢了!我追踪他多少年了?他不总是在人们看不见的地方守护雪穗吗?
    绕到建筑物后面,笹垣看到一道装设了铁质扶手的楼梯,上方有一扇门。他爬上楼梯,打开门。
    眼前站着一个男子,一个身着黑衣的男子。对方似乎也因为突然有人出现而大吃一惊。
    这真是一段奇异的时间,笹垣立刻明白眼前这人就是桐原亮司。但他纹丝不动,也没出声,大脑的一角在冷静地判断:这家伙也在想我是谁。
    然而,这段时间大概连一秒钟都不到。那人一个转身,朝反方向疾奔。
    “站住!”笹垣紧迫不舍。
    穿过走廊就是卖场。警察们的身影出现了,桐原在陈列着箱包的货架间全力冲刺。“就是他!”笹垣大喊。
    警察们一齐上前追赶。这里是二楼,桐原正跑向业已停止的扶梯,笹垣相信他已无法脱身。
    但桐原并没有跑上扶梯,而是停下脚步,毫不迟疑地翻身跳往一楼。
    耳边传来店员的尖叫,巨大的声响接踵而至,好像撞坏了什么东西。警察们沿扶梯飞奔而下。
    笹垣也到达扶梯。心脏快吃不消了,他按着疼痛的胸口,缓缓下楼。
    巨大的圣诞树已倒下,旁边就是桐原亮司。他整个人呈大字形,一动不动。
    有一名警察靠近,想拉他起来,但随即停止动作,回头望向笹垣。
    “怎么了?”笹垣问。对方没有回答。笹垣走近,想让桐原的脸部朝上。这时,尖叫声再度响起。
    有东西扎在桐原胸口,由于鲜血涌出难以辨识,但笹垣一看便知。那是桐原视若珍宝的剪刀,那把改变他人生的剪刀!
    “快送医院!”有人喊道,奔跑的脚步声再度传来。笹垣明白这些都是徒劳,他早已看惯尸体了。
    忽觉周围有人,笹垣抬起头来。雪穗就站在身边,如雪般白皙的脸庞正俯向桐原。
    “这人……是谁?”笹垣看着她的眼睛。
    雪穗像人偶般面无表情。她冰冷地回答:“我不知道。雇用临时工都由店长全权负责。”
    话音未落,一个年轻女子便从旁出现。她脸色铁青,用微弱的声音说:“我是店长滨本。”
    警察们开始采取行动。有人采取保护现场的措施,有人准备对店长展开侦讯,还有人搭着笹垣的肩,请他离开尸体。
    笹垣脚步蹒跚地走出警察的圈子。只见雪穗正沿扶梯上楼,背影犹如白色的幽灵。
    她一次都没有回头。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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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9-04-20 15:28操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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居然没人顶?我先顶一下,再看!呵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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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9-04-21 18:41操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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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时网上找不到这本的文字,我就从卓越买了书然后扫描了做了pdf版本,现在估计也是有打手都打出来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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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9-04-23 17:58操作
只看TAAA分享
刚看完连续剧,很虐心啊。。。我都觉得笹垣象法海一样讨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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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9-04-23 18:16操作
只看TAAA分享

连续剧太美化凶手们了,这让我很不爽。我支持笹垣。


雪穗作为被害人是很值得同情的,但是她对别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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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9-04-24 17:42操作
只看TAAA分享

没看原作,不晓得连续剧做了多大程度的改编。


 


我是对雪穗无感,对亮很心痛,那种忧伤、寂寞、冷酷、自我放逐。觉得他们很可怜,是天寒地冻时候地洞里的两只小老鼠,除了拥抱对方取暖外,就什么都没有了。


 


连续剧里有两个镜头很打动我。一个是雪穗在把老公的ID给亮之前,亮一个人坐在高楼的天台上那段,表情和旁白都配合的很好。还有一个是雪穗和松浦去开房,松浦出来以后,亮进去,说了句“回去吧,雪穗”,那个语气和表情击中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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