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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帖】若花燃燃的‘禁书’三部曲,禁书,巫域,万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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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追索真相之十三
                 
  救援队安静地休息了一夜,蟒蛇可能是被吓着了,居然也没有再出来骚扰。
第二天一大早,大家走出万蛇谷,往高处走去。席二虎的猎狗在前边东嗅西嗅,
引导着队伍前进。很快地,它带着大家跑到一个山洞前,然后对着里面狂吠不休。
徐海城疑心里面肯定有考察团队员的线索,拿着电筒二话不说冲进去。
                 
  山洞不大也不深,顶部密密麻麻地挂满蝙蝠,在洞尾立着两个木架子,上面
绑着两具奇怪的尸体。之所以说奇怪,是因为作为刑警的徐海城,见识过太多的
尸体,但从来没有见过这种,身体似乎被什么东西吸干一般,光留着一张皮紧紧
地贴在骨骼上面,看上去要说有多恶心就有多恶心,要说多恐怖就有多恐怖。
                 
  跟着他进来的两名士兵一见眼前状况,二话没说,转身跑出山洞,哇哇地吐
个不停。
                 
  徐海城看到地上堆着的衣物并非是考察团的统一服装,并且其中一具尸体脚
边扔着一个瞳子会的面具,顿时松口气奇$ ^ 书*~网!&*$ 收* 集。整@ 理。要
在平时他肯定会细细研究他们的死因,但是现在心情大乱,拿着电筒四处扫视一
番,确信没有考察团留下的痕迹后,就折回山洞外。
                 
  刚才两名呕吐不休的士兵正在向其他人描绘着尸体的模样,看到徐海城出来,
露出钦佩的眼神,在这种惨况里还能呆上十多分钟,真的是好耐力。班长问他:
“有没有发现?”
                 
  徐海城摇摇头,说:“叫兄弟们帮忙将这个洞烧掉吧。”
                 
  班长立即吩咐士兵们去捡木柴。
                 
  吴春波看徐海城一眼,要往洞里去。徐海城一把拦住他,说:“你要是进去
看,肯定会后悔的。”
                 
  吴春波微微红了眼,“可能是我爹……”
                 
  “就算是,我也认为你不看为妙。”他这句话让吴春波越发觉得不妙,一把
推开他往洞里钻,片刻,洞内传来哇哇的哭声。看来其中一个果然是他父亲,死
状如此之惨,就算是瞳子会的巫师,也让徐海城心生不忍。
                 
  士兵们很快在洞内和洞口堆好木柴,吴春波还在里面哭个不停。徐海城无奈
地再度进入这个地狱一般的山洞,将跪在其中一具尸体前的他硬拽出来。
                 
  班长立刻下令:“点火。”
                 
  火光蹿起,无数的蝙蝠尖叫着,被火舌吞没。透过火光,徐海城似乎看到古
榕洞里,小张拿枪对着自己……昨晚做梦时,他梦到方离消失无形,也看到小张
对着自己开枪,这两个他生命里最为重要的人,在这瀞云大山里都遭大难,而他
却无能为力。眼角不自觉地沁出泪水,他悄悄地抹去。
                 
  等火烧完,大家继续出发。见识过洞内的惨状,队伍里气氛很低沉,这也难
怪,虽说大部分都是野战军,但谁都是血肉之躯,害怕死亡是人之常情,何况还
是那么可怖的死法。
                 
  沿途陆续发现考察团的物品,烧得只剩片角的帐篷,扔掉的电池、防毒面罩,
遗落的帽子、手杖、哨子……还有一个完整的背囊。徐海城打开一看,发现背囊
里的记事本上工整地写着“卢明杰”三个字,脑海里自动弹出他的容貌。一年前
因为卢明华的事情与他打过交道,这男生有点愤世嫉俗,却不失血气,而且如此
年轻。徐海城心里不无惋惜。
                 
  不过沿途都没有发现考察团的尸体或是残肢,让大家没有完全绝望。
                 
  猎狗最终将大家带到一个大溶洞洞口,洞上方的山顶立着一个光滑如鸡蛋的
巨石,石头上还有几个孔。这块巨石并没有引起救援队的注意,毕竟埙是不常见
的乐器,而他们也没有什么考古知识,还以为这块石头就像其他地方的飞来石一
样。
                 
  洞口很高很大,里面很黑很暗。站在山洞口,就听到流水淙淙的声音,及待
走进山洞,灯光所照处一片流光异彩。救援队目瞪口呆,以为来到仙境之中。钟
乳石、石笋、石幔等自不必说,洞壁因流水腐蚀形成片片浮云状,也有些如同朵
朵莲花盛放般。整个溶洞平面迂回曲折,可分为三层,水流层叠而至。有落差大
的,就形成瀑布,更多的却是水帘,幽静柔美。洞内空气清新,有凉风徐徐流动。
                 
  大家不自觉地放慢脚步,惊艳于眼前的美景,直到徐海城一声轻咳,提醒大
家是来救人而不是观光的,这才加快脚步追随着猎狗。洞内大洞小洞无数,有的
洞宽敞,有的洞窄小。大部分都有水流,因为溶洞本来就是地下水腐蚀石灰岩而
形成,而现在正是春末,尚属雨季。
                 
  猎狗在洞里钻里钻去,忽隐忽现,恍若走进迷宫。然后它忽然吠叫几声,清
亮的叫声将洞内固有的宁静打破,远处黑暗里传来很大的哗啦啦的水声,这声响
不由自主地让大家想到一条巨蟒因为猎狗的吠叫声而恼怒地拍打着水面。
                 
  所有人都加快脚步,冲向吠叫声传来处。
                 
  猎狗站在洞口,晃动着毛尾巴。徐海城冲在最前面,扶着洞口一看,里面趴
着一个男人,看不清楚相貌,穿的衣服是考察团的,身子还在微微起伏。他似乎
听到吠叫声,艰难地抬起头。
                 
  徐海城认出他是考察团的马俊南教授。他眼神茫然,干裂的嘴唇一翕一合,
问:“你们是谁?”
                 
  “我们是来救你们的。”徐海城快步走到马俊南身边,小心地扶起他,他身
上散发出一股腐烂的怪味。徐海城将水壶凑近他唇边,他贪婪地喝下一大口,呛
得直咳嗽。这时候他才明白过来徐海城刚才的话,眼晴里的茫然消失,转而迸发
出喜悦之色,一把抓住徐海城的手,问:“是来救我的,是来救我的,对不对?”
                 
  徐海城重重地点点头,说:“是的,我们是来救你的。”
                 
  马俊南脸上皱纹全在颤抖,老泪纵横,呜咽着说:“他们死了,只有我,只
有我……”喉咙被悲伤哽住,他没有再说下去,只是哭泣着,浑身颤抖。
                 
  轰隆一声巨响在徐海城的脑海里炸开,他被震呆,耳边翻来覆去地回响着他
的话:“他们死了,只有我,只有我……”半天他缓过劲来,颤抖着问:“他们
全死了?”不敢相信的口气,救援队其他人好奇地看着他,不明白他为什么备受
打击的样子?
                 
  马俊南点着头,鼻涕眼泪一脸。
                 
  徐海城犹然不信,再问:“方离她也……”死字如何也说不出口。
                 
  马俊南泣不成声,“她说去取水,就再也没有回来。”
                 
  “取水……”徐海城呆呆地重复这两字,大脑似乎停止运作,从来没有这么
浑浑噩噩过。
                 
  军医过来拍着他的肩膀,说:“徐队长,马教授腿上有伤,我先帮他包扎一
下。”
                 
  徐海城呆呆地哦一声,退到一边。
                 
  军医剪开马俊南大腿部位的裤子,伤口已经腐烂化脓,大概有碗口那么大,
要剜掉烂肉才能包扎。他先给马俊南打麻醉针,等待麻醉起效的这段时间,马俊
南断断续续地讲述4 月19号后发生的部分事情。他真希望自己没有受伤,那么他
就不会浑浑噩噩地躺着,而是与方离一起去经历那些恐怖:4 月19日,聚龙洞,
反噬,蛇脸人。
                 
  第十三章蛇脸人
                 
  马俊南、方离、卢明杰离开营地时,蓄势很久的蝙蝠群也冲了下来,不过这
次大家做足准备,头上戴着帽子,脸上戴着口罩,在三支火把的挥舞下,冲破蝙
蝠的包围,冲进浓重的黑暗里。
                 
  没走多久,地势开始升高,埙声变得响亮。梁平始终不紧不慢地跟在身后,
好几次当大家一番急走,以为甩掉了他,结果没多久又见他悠然地跟着,身前身
后萦绕着几只蝙蝠,看模样看神情就像是走在南浦大学的校园里,准备给学生们
上课。
                 
  随着海拔增高,大家越走越辛苦,体力消耗太多。卢明杰渐渐落后,方离不
时地回头拉他一把,时间稍久,觉得不太对劲。于是有意将火把在他面前晃过,
一看他脸色,心里顿时凉透,不知道何时他眉间蒙着一股黑色。她很快地想到鬼
师颈部喷出的液体,像有灵性般地钻进他的肌肤里。果然是有毒的。
                 
  她悄声地告诉马俊南,后者一听,也是心里冰凉,满目不忍地回头看着他。
卢明杰见他们两个频频回头,误会他们责怪自己慢,歉意地说:“我走得太慢,
拖累大家了。”
                 
  方离将头摇得跟拨浪鼓一样,说:“不是,你别误会,我只是想看看鬼师…
…不,是梁教授,是不是还跟着我们?”[奇书网。电子书下载乐园—Www. Q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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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其实根本不用看就知道他还跟着,头顶与耳畔时常有蝙蝠掠过,而且越来越
多。梁平与大家的距离正在接近,三个人都很清楚,所以心情十分复杂。忽然卢
明杰长叹一口气,将背囊扔到地上,说:“我不行了,你们走吧。”
                 
  “不要放弃,我们已经快到目的地了。”方离伸手拉他。埙声确实变得响亮,
但她也知道离他们还有几百米的距离,是垂直方向的几百米,至少也要再行走一
个多小时。
                 
  卢明杰摇摇头,说:“你能不能告诉我,我的脸怎么了?”一道闪电划过长
空,天地刹那间雪亮一片,照着他的脸,眉宇间黑色腾腾。不远处的梁平如闲庭
信步般地走来,手中的柴刀雪亮,没有人可以将柴刀拿得如此斯文而充满杀气。
                 
  这个问题让方离无言以对,只是悲伤地看着卢明杰。
                 
  卢明杰看看她,又看看满脸无奈的马俊南,微微一笑,说:“算了,反正再
怎么样,也无损我英俊的相貌。”他说完,转身往来路走去。
                 
  “你干吗?”
                 
  “放心吧,梁教授是我的导师,他不会伤害我的。你们快走吧。”卢明杰头
也不回地说,然后飞奔下去,把梁平撞到在地上,两人骨碌碌地往山下滚去。
                 
  “啊。”方离失声尖叫,呆呆地看着两人滚出火把照明范围。
                 
  头顶的蝙蝠散开,似乎一下子失去主张。马俊南拉住悲伤的方离,说:“快
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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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巨石鸡蛋埙的呜声停止了,天幕一道闪电闪过,然后风停了,整个森林静悄
悄的,连树叶抖动的簌簌声都消失了。这是暴雨来临之前的刹那平静。马俊南与
方离手脚并用地往上爬,空中的蝙蝠全消失了,这群生灵毕竟还不忘本能去避雨。
                 
  很快地下起大雨了,打着树叶淅沥动听,但是打在马俊南与方离脸上却是冰
凉如雹。火把熄灭了,马俊南打开顶灯,电池已经所剩无多了。暴雨裹着沙砾刷
刷地往下滚,本来就不好走的山路,更是寸步难行,两人不得不借助藤蔓或是旁
边的灌木。
                 
  忽然,马俊南拉的藤蔓断开,他“啊”一声滑倒,直往下滚,然后传来更大
一声“啊”,这声“啊”里有着掩饰不住的痛苦。方离连滚带爬地来到他身边,
雨气迷住她的双眼,她使劲地眨巴着眼睛,看到奔流而下的雨水掺着红色的鲜血。
                 
  马俊南疼得眉毛紧皱,说:“我受伤了,你不要管我了,自己走吧。我们失
踪后,学校肯定会向政府求救,他们会派人来救援。如果有安全的山洞,就呆在
里面别出来,好好地照顾自己。”
                 
  泪水自顾自地滚落,与雨水混和在一起,方离咬咬牙,坚决地挤出一个字:
“不。”她小心地移动马俊南,原来滑落的地上有块突兀的尖石,刺进他的大腿,
伤口很深,鲜血直流。她解下腰间的毛巾,捆扎在马俊南的大腿上方。然后将他
背包里的重物扔掉,其他东西放进自己背包里。她扶起马俊南,说:“马教授,
我们快到聚龙洞了,再坚持一下。”
                 
  事实也没有错,聚龙洞就在两人上方百来米处,可是这是方离人生最艰难的
距离。她几次双腿发软要倒下,背部的疼痛亦让她觉得生不如死。这百米也让两
人花了近一个小时的时间才到达。
                 
  一走进山洞,方离与马俊南瘫坐在地上,雨水渗进肌肤里,冻得两人直打哆
嗦。方离将几片止痛药扔进嘴里,又递给马俊南几片,水囊里的水为了减轻负担
已倒掉,两人接点雨水吞下药片。后来方离再也感觉不到痛,整个后背全都麻木
了,似乎已不再属于自己。
                 
  两人倒在洞口,不知不觉就睡着了,后来又冻醒了,知道这么下去非生大病
不可,互相搀扶着往里走,想寻个干燥的洞穴。聚龙洞内流水淙淙,美不胜收,
但对于在死亡边缘徘徊的两人来说,再美的景致也抵不过一个干燥的洞穴。
                 
  找到安身的干燥洞穴后,方离帮马俊南清洗伤口,并包扎好。忙完这一切,
她近乎垮掉,倒头就睡,依然穿着湿衣。事实上也没有衣服可换,也没有篝火可
生。尽管事先吞服过感冒药,可是醒来还是头痛如裂,口干唇燥。方离精神恍惚
地站起来,说要去取水。
                 
  马俊南也已经烧得浑浑噩噩,胡乱应一声,继续昏睡着。
                 
  方离摇摇晃晃地跑到水边,先喝个饱,然后又将水囊装满水,回头才发现自
己忘记来路了,这是一个头脑清楚时绝不会犯下的错误。所有的洞穴看起来都那
么相似,她一个又一个地走过去,甚至都不知道害怕,也忘记了野营培训时教练
谆谆告诫的事情,不要在山洞里乱蹿。
                 
  就在她茫然无头绪时,她听到一阵痛苦的呻吟,昨晚马俊南就是这么呻吟一
夜。她心里闪过模糊的喜悦,没有细想就循着呻吟声走进一个洞穴。
                 
  洞穴的地面趴着一个黑衣人,脸靠着地面的岩石反复地磨蹭着。方离模糊地
觉得这个人不是马俊南,因为他穿的是黑衣服而不是考察团的统一服装。改在往
日,她早退出来了。但是现在大脑迟钝,甚至都不懂得害怕,所以她走过去,好
奇地看着那人,想知道他在干吗?
                 
  那人感觉到有人接近,蓦然抬起头,眼神凶狠。
                 
  方离仿佛被一道闪电劈中,水囊与电筒啪地掉到地上。眼前这张脸,除了眼
睛眉毛嘴唇部位,其他地方都长满蛇鳞,有些部位鳞片脱落,露出浅粉色的肌肤。
黑色鳞片与粉嫩肌肤形成鲜明对比,说不出的诡异可怖。
                 
  那人迅速地用袖子掩住脸,一只手摸向口袋,眼睛里杀气腾腾。
                 
  方离从震惊中回过神,再也不敢逗留,转身奔出洞穴。不料一个人影忽然挡
住去路,跟着眼前现出一个吐信的蛇头。她尖叫一声,又退回洞穴里。挡住去路
的那人脸色死白,身上盘着一条大蛇,蛇头搭在他肩部,嘶嘶怪叫,不停地吞吐
着暗红色的叉子般的舌头。
                 
  方离一步步地后退,一直到背抵洞壁,无路可退。她看看蛇脸人,又看看驱
蛇人,说不出的绝望。
                 
  驱蛇人看着蛇脸人,似乎在请示该怎么办?蛇脸人摸过旁边放着的面具戴上,
面具呈黄铜色,耳朵部位似两条扭曲的小蛇。方离没有去过松朗村的山神庙,所
以不认得眼前的蛇脸人就是松朗村的师公。但他脸上所戴的面具端庄肃穆,与曼
西族的阿曼西神有几分相似,她心里莫名其妙地闪过另一个想法,问:“你脸上
的面具好像阿曼西神,你是曼西族人,对不对?”
                 
  师公没有回答,只是上下打量着方离,眼神莫测高深。见识过他本来面目的
人,还没有活着的,但不知道为何,眼前这个姑娘令他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方离自以为是地将他的沉默当成默认,心里一喜,说:“你是曼西族人,你
能不能告诉我石锁链的诅咒是怎么回事?”
                 
  师公惊愕地问:“你怎么知道石锁链?”梁平三人去松朗村山神庙求借猎户
时,他假装不会普通话,其实说起来还很标准。
                 
  方离眼泪滚滚,说:“我们教授被石锁链的诅咒附身了,请你一定要告诉我
有什么办法可以救他?”
                 
  师公说:“石锁链所在的山洞早就被封起来了,你们怎么找着的?”
                 
  “坏人……不,是瞳子会,不,是老春头带我们去的,逼着我们拉起来……
然后鬼师被附身,再后来就换成梁教授被附身……”方离烧得稀里糊涂,话也说
得颠三倒四,“都怪我,我不该说什么巫域,如果不是我说的话,根本不会有这
次考察……什么家乡,我压根儿不是曼西族人,我是方离,孤儿院长大的方离…
…”
                 
  师公越听越迷糊,忍不住打断她:“你在说什么,家乡?”
                 
  “对,甘国栋临死前告诉我,说巫域是我的家乡,让我一定要回来。”这话
她一直藏在心里,对徐海城都没有说过,但今天烧得迷糊,对一个陌生人如竹筒
倒豆。“如果你是曼西族人,那你就是我的族人,请你一定要救救教授。”
                 
  师公大吃一惊,冲她招招手。方离怯怯地走近,他站起来,扯开她后面的衣
领。脖子下方,赫然现出一个蛇头。
                 
  方离拼命挣脱,神情激动地说:“你想干什么?不要以为我好欺侮,从小到
大,你们都欺侮我,你以为我怕你们,我告诉你们,我只是不想跟你们计较……”
她说着说着,忽然天晕地旋,骨碌一声委顿在地。再醒来时,闻到一种很香的药
味,她闭着眼睛继续享受一会儿,说:“马教授,是什么香味?”
                 
  “是艾草。”师公边说边收起烟杆,刚才看方离晕过去,知道是因为感冒所
致,所以就取下随身带着的艾草粉,装在烟杆里燃烧,然后喷到她脸上。
                 
  听到陌生的声音,方离一个激灵,睁开眼睛,一张黄铜色的面具映入眼帘。
她翻身坐起,连连后退,戒备地看着师公。这一退才发现浑身舒畅,脑袋清醒,
连麻木的背部也活动自如。她皱眉回想着刚才头脑迷糊时发生的事情,但只是记
起零星碎片,比如说那张长满蛇鳞的脸。她不由自主地倒抽口冷气,连滚带爬地
退到洞壁旁,问:“你是谁……”
                 
  师公明白她在害怕什么,说:“我小时候养过一条蟒蛇,天天在一起,连睡
觉都不分开。有天发现自己脸上粘着一片蛇鳞,还觉得好玩,不愿意洗掉,后来
才发现它已经粘在皮肤上了,再后来,整张脸开始长满鳞片。你被我吓着了吧?”
                 
  方离很吃惊,因为他对一个陌生人如此坦白,也因为他忽然说话如此温和。
相比之下,自己的戒备看起来十分的突兀。
                 
  “小时候,我看到蟒蛇脱皮之前总是烦燥不安,不明白不过是换张皮为什么
这么痛苦,等后来我自己每年也要脱一次皮,才知道这种滋味真不好受,就像附
骨之蛆。别人看到我的脸,总被吓得魂飞魄散,所以我只好一直戴着面具……”
                 
  方离自小也因为后背的刺青受人嘲笑,知道这种滋味不好受,心有戚戚然,
对蛇脸人的害怕与厌恶感大减,但依然保持着戒备之心。脚边就是之前受惊时跌
落在地的电筒,她小心地抓到手里,顺便打量着周围的环境。
                 
  这个洞穴并不大,十分干燥,洞壁上有几个大小不一的孔。师公倚着洞壁坐
着,身边放着一盏松明灯。方离正在想那个驱蛇人怎么不见了?就见洞壁小孔里
探出一个蛇头,嘶嘶几声,又缩回去,看来驱蛇人就在洞穴外面。她不认得师公,
当然也不认得驱蛇人就是师公的哑巴助手。
                 
  师公看着方离目光游离,知道她正在谋划脱身之计,于是说:“你不要担心,
我不会伤害你的。”
                 
  听到他这么说,方离相当意外,但并没有相信。屡受惊吓,现在的她除了自
己再也不会相信别人。她看着师公的面具,又看着他的黑色羽衣,一下子想起留
宿松朗村那夜王东形容的师公:传说他是千年蛇神附身,每年要脱一次皮,还有
人信誓旦旦说见过……脑海里似划过闪电般的雪亮,说:“你是松朗村的师公,
对不对?”
                 
  师公点点头。
                 
  “你所说的那些话,并不是看到,而是你的诅咒,对不对?”
                 
  师公犹豫一会儿,点点头,说:“没错,那是我的诅咒,后来我说为你们扶
乩,其实是施法,包括那张乩文也是咒符。”
                 
  方离柳眉倒立,忿恨不已地问:“为什么?为什么你要诅咒我们?”
                 
  “我想阻止你们进入大山,这个诅咒是有前提的,如果你们不进入大山,诅
咒就不会起效,只是恫吓。”师公顿了顿说,“这个诅咒被你们梁平教授扔掉,
等于他拒绝这个诅咒,所以它不仅不能起效,而且还会……”他收口不语,眼神
闪烁。
                 
  “还会什么?”方离紧追不舍。
                 
  “反噬。”师公一本正经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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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当咒语或是巫术对被咒者不起作用时,就会反噬施咒者。方离一直认为这是
无稽之谈,但松朗村师公严肃的眼神,让她意识到也许是真的。“怎么反噬?”
                 
  “我也不知道会如何反噬,所以我等在这里,如果你们活着到达这里,我就
会杀掉你们,只有这样子才能减少反噬的力量。”
                 
  方离听到这句话,惊骇地瞪着他。松朗村师公连忙宽慰她:“你不要担心,
我不会伤害你的。”他已经不只一次说这句话,虽然方离看不到他脸上的表情,
但能感觉到他说这话时的真切。思忖片刻,她说:“你说咒语不会起效,事实上
它每句都发生了,特别是最后一句,一次次地夺走我同伴的性命。有人影跟着,
身上带着地狱的气息……”脑海里仿佛拉开一幅长长的卷轴画,古榕洞里鬼师沉
入水塘继而复活,蝙蝠洞里挂满蝙蝠的活人,万蛇谷里梁平与鬼师身份更换,聚
龙洞前卢明杰黑气腾腾的脸……这一切都让方离既悲伤又恐惧,“石锁链的诅咒
究竟是指什么?”
                 
  “那是一个很古老的诅咒,距今有几百年了,事实上没有人把它当成一回事。”
                 
  方离一呆,说:“那为什么还要封锁那个山洞?”
                 
  “因为我们找到更好的栖居地,为了避免有人通过居住痕迹找到我们,所以
就封起那个山洞……”这句话终于完完全全地暴露师公的真实身份,可方离还有
点不敢相信,呆呆地凝视着他,仿佛第一次看到这个人,半晌才喃喃地说:“原
来你真的是曼西族人,原来你真的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
没想到在山穷水尽时终于碰到曼西族人,她心里杂念纷飞,千言万语不知道从何
说起。
                 
  “是的,曼西族是你们汉人的称呼。”
                 
  “那你怎么在松朗村?”
                 
  师公说:“不只是我,还有其他人也隐姓埋名地生活在瀞云大山的各个村寨
里,我们也需要与外界保持联系。”他的话十分合乎情理,甘国栋就是一个例子,
只是方离还没有从震惊中缓过神来,脑袋里闹哄哄的。
                 
  “你刚才提到石锁链与幽灵,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师公的这句话提醒了方离,现在不是激动的时候。她简单地将古榕洞里拉起
石锁链,后来鬼师追杀瞳子会及考察团,以及鬼师死去梁平取而代之的事情说了
一遍。听到老春头假冒鬼师带考察团进入古榕洞后,师公的目光闪烁了几下;听
到蝙蝠洞垂死之人身上挂满蝙蝠,虽然看不到他脸上的表情,但从突变的眼神可
知他的震惊。
                 
  等到方离全部说完,师公一拍地面,说:“果然又要起腥风血浪。”
                 
  方离不解地看着他。
                 
  师公说:“几百年前,我们族里有两大家族黑氏与草氏,一直轮流成为群巫
之长……”他看到方离满脸疑惑,于是特别解释一番,曼西族的大巫师是由占卜
选出的,但因为两大姓氏控制着统治权,所以基本上形成默契,黑氏女子成为大
巫师,那下任必定是草氏,反之亦然。那条石锁链捆住的大巫师是草氏女子,事
情发生在距今四百年前。她利用垂死之人来养蛊,有时候故意将活人折磨至半死
……
                 
  方离的脑海里立即闪过挂满密密麻麻蝙蝠的瞳子会巫师,他们将死未死,呻
吟极为凄惨。
                 
  师公继续说:“传说她养的蛊带着活人濒死的怨恨,有着来自阴间的力量,
可以控制人的心神……”于是巫师们联合起来除掉她,表面上判她神判之刑,事
实上用石锁链令她必死无疑。因为草氏大巫师的倒行逆施,令整个草氏家族的声
誉也一落千丈,后来就失去控制权,变成黑氏一枝独秀。草氏多数被放逐或杀死,
所剩无几,即使活着也沦落到曼西族的底层,很有可能他们怀恨在心,四处寻找
这条石锁链,想要再现远古的诅咒。
                 
  方离又想起老春头说的话:我用了二十多年的时间来寻找这个山洞。“当有
人拉动石锁链,我会重回人间。这样的诅咒有什么意义呢?”
                 
  “当然有意义。”师公忧心重重地说,“事实上大巫师的诅咒有两句话:当
有人拉动石锁链时,我会重回人间。当我重回人间时,这里将会变成幽灵国度。”
                 
  “幽灵国度?”后面的那句诅咒让方离倒吸一口中冷气,想起鬼师,想起梁
平教授,也想起一脸黑气滚下山坡后不知生死的卢明杰。
                 
  “当巫师们联手除掉大巫师时,却没有在她的密室找到蛊苗,所以大家都怀
疑她最后将蛊毒养在自己身上,跟着自己一起沉入水底。”方离回想水塘里的她
浮上来时,恍如生人般的完好,眼睛呈暗红色。
                 
  “既然有那个诅咒,为什么还要留下锁链,不把它扔进水塘里。”
                 
  师公说:“事实上这个诅咒不是公开的,是她写给草氏家族的遗言。我们封
闭那个山洞,并搬到新的栖居地,草氏完全失势后才放出风声,所以大家都不相
信是真的。”
                 
  方离泄气,说:“那就是没有办法解除诅咒了?”
                 
  “我听你刚才的描述,大概明白她身上带着蛊毒,当鬼师掉到水里,蛊毒转
移到他身上,而后这个蛊毒又转到梁平教授身上。只有找到梁教授,明白他身中
的蛊毒为何物,才能破解诅咒。”师公忧虑地说,“蝙蝠很可能是蛊毒的携带者,
这是最麻烦的事情,蝙蝠喜欢群居,本来就带着很多病毒,又因为它们飞来飞去,
没有地域界限,也许会带进我们的城市里……”
                 
  方离露出向往之色,说:“那个城市……在哪里?”
                 
  师公凝视着她,半晌才说:“你的城市是南浦市,你应该回去。”
                 
  这话让方离颇为意外,转念一想,才明白他的好意。“你说的没错,我是方
离,从小生活在孤儿院,南浦市才是我最熟悉的地方,尽管我很不喜欢它,但它
其实才是我的家乡,而瀞云群山对我来说只有噩梦。只是……”她也不知道“只
是”什么,只觉得说不尽的惆怅,将心里搅得酸楚不已。
                 
  师公却明白她“只是”下面的含义,毕竟是人,追溯自己的根源十分正常。
“我跟你说个小女孩的故事,二十多年前她才两岁,被占卜任命为新一任大巫师。
有个族人勾结外人偷窃神庙里的法器,被大家发现,于是他们劫持这个小女孩。
族人们放走窃匪,她被带到外面的世界,所有的人都以为她已经死了。但我想,
她会活得很好。”
                 
  “哦。”方离轻轻地应一声,眼眶湿润,心情起伏如同波澜不定的大海。多
年以来,她一直在设想自己的身世,比如说自己是私生女被人遗弃,又或是父母
太穷所以只好遗弃她……无数种原因,不变的遗弃结果。师公的故事,让她十分
欣慰,至少自己不是被遗弃的。同时心里也有说不尽的遗憾,无缘一睹自己出生
的地方。从师公的口气里,她能感觉到曼西族的聚居地离聚龙洞十分近。但见不
到有见不到的好,至少离开时可以更果绝。
                 
  方离胡思乱想着,忽喜忽忧,直到一阵嗡嗡的扑翅声将她惊醒。抬头只见很
多蝙蝠从头顶一掠而过,没入黑暗之中奇$ ^ 书*~网!&*$ 收* 集。整@ 理。现
在的她一看到这种小动物,就会浑身紧张,不由自主地屏住呼吸,聆听着洞外的
动静。师公亦然,调暗松明灯的亮度。
                 
  远处传来叮咚的流水声,像一首古筝曲般地宛然流转。此外,再无其他声响,
洞穴内外皆安静得如同坟墓。只是这种安静让人心神不安。方离微微蹙眉,正准
备问师公是否听到什么?却见他摘下腰间挂着的一个陶埙递给自己,低声说:
“如果你遇到危险,沿着水流一直往里面跑,跑到三折瀑前,吹响这个。”
                 
  方离低头看着陶埙,它约摸鸡蛋大小,外表光滑,只有一个孔,这是最原始
的陶埙,不知道有什么作用?她将它放进口袋里,对师公点点头,表示记住他所
说的话。
                 
  师公又指着洞壁后的一个大洞,说:“你去找你的同伴,要保护好自己。”
方离有点犹豫,但想想高烧不已的马俊南确实比师公更需要人照顾,于是不再坚
持,拿起水囊,郑重地与师公道再见,钻出这个洞穴。
                 
  外面非常黑,方离不敢打开手电筒,只是借着洞内水面折射的幽光,小心翼
翼地爬着。不时有蝙蝠从头顶飞过。忽然后面传来一声枪响,方离吓得趴在地上。
洞穴里的空气嗡嗡作响,回音重重。蝙蝠们被惊动,扑簌簌地扇动着翅膀。
                 
  听声音来处,正是自己刚才离开的洞穴,方离转身往来路爬去。没多久,就
听到嗬哧嗬哧的浊重呼吸声从师公所在的洞穴传来,她加快手脚赶到洞穴边,探
头一看。松明灯半倾,燃烧的黑烟直直地向上。哑巴助手手按肩部倚着墙喘息,
手指间鲜血淋漓。那条大蛇也无力地搭在他肩膀上,看起来似乎人与蛇一起中枪。
                 
  师公坐在地上,有一只黑洞洞的枪管顶着他的前额。拿枪的人是老春头,他
揭下师公的面具扔到一边,说:“你这个怪物也有今天。”他得意地狞笑着,额
头到眼梢的刀疤扭动如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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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尽管方离早就知道师公的本来面目,但在幽暗的松明灯下,他脸上的蛇鳞全
泛着青光,浑身毛孔自顾自地炸开。老春头毫无惧色,但他旁边另一个瞳子会巫
师却害怕地别转头,他这个扭头动作,方离觉得十分熟悉,不免盯着他多看几眼。
                 
  师公叽哩咕噜地说出一串话,老春头也叽哩咕噜地回一串话。方离在瀞云山
区呆了近二十天,知道他们说的都不是瀞云山区的方言,心里一动,明白老春头
原来也是迁居曼西族的后裔。只是不知道为何,两个同族人如此的不友好。
                 
  师公与老春头还在继续叽哩咕噜地说着。
                 
  师公说:“通道已经关闭,你永远都别想再回去。”
                 
  “少来骗人,我跟踪过你几次,知道你回去过。”
                 
  “我有办法回去,可是你想都别想。再说你回去干什么?你们草氏早就沦为
贱民。”
                 
  老春头恶狠狠地说:“老子回去杀光你们黑氏这帮鸟人。”
                 
  师公不屑一顾地说:“就你,做梦还可以。”
                 
  “老子已经找到石锁链……”
                 
  师公冷笑着打断他:“你真愚蠢,那种骗人的把戏也会相信。”
                 
  老春头哈哈大笑,说:“你才愚蠢,这个诅咒是真的,是真的。”
                 
  “如果是真的,那你应该知道,是你重新发动诅咒,那它也会反噬你。”
                 
  老春头自然知道这个道理,目光闪烁,“老子不在乎。”
                 
  师公依然满脸不屑,正想说些什么。忽然身子一阵抽搐,脸上现出痛苦难熬
的神色,他连忙趴到地上不停地蹭着脸,蛇鳞纷纷掉落。老春头脸上也露出厌恶
之色,说:“你瞧你,还是个人吗?真他妈的恶心。”
                 
  师公置若罔闻,只是专心致志地磨掉脸上的蛇鳞,嘴巴里发出既痛苦又满足
的呻吟。方离想起刚才他跟自己说话时,曾几次扭动着脖子,眼睛里闪过痛苦之
色,原来他一直忍着不去蹭脸。看他现在蹭掉蛇鳞的满足呻吟,可知道当时他要
用多大的决心才忍住,她心里十分感动,这个师公虽然长满丑陋的蛇鳞,对自己
却相当爱护。
                 
  老春头见他不回答,拿枪托狠狠地砸他后背,师公被砸得整个人伏到地上,
他扭头瞪着老春头,眼神恶毒如蛇。脸颊上的黑色蛇鳞围着月牙状的粉红肌肤,
有几片蛇鳞将要脱落而没有完全脱落,随着他一扭头的动作晃动着。凶狠如老春
头,也被他唬得后退半步。随即为了掩饰自己的胆怯,又狠狠地砸着师公的后背。
                 
  师公瞪着老春头,没有哼半声,鲜血从嘴角渗出,滴答落地,触目惊心。方
离心里一阵冲动,想爬进洞里制止老春头,转念一想,多半没救到师公自己也遭
殃。苦思半天也没有良策,她肚子里好像一团火烧似的。眼看着师公嘴角鲜血越
来越多,她再也忍耐不住,大喊一声:“住手。”
                 
  老春头停住动作。他身侧的瞳子会巫师惊愕地叫了一声:“方离……姐。”
                 
  听到这声熟悉的“方离姐”,方离犹如五雷轰顶,她不敢相信地盯着另一名
瞳子会巫师。“桔枝?”怪不得她的身量体形举动都如此熟稔,原来是跌入运河
里原以为尸骨无存的何桔枝。
                 
  “方离姐,是我。”何桔枝摘下面具,依然是一年前怯怯的小女生模样。两
人互相凝视着,心中五味杂呈。这一年时间方离时常在想,如果不是自己在钟东
桥家里拍下的傩面具令何桔枝回到童年母亲被杀的噩梦里,也许她不会用同样的
方式去杀蒋屏儿和洪恩庆;也许她已经大学毕业,在南浦大学当一名简单快乐的
老师;也许两人还会时常聚在一起研究共同的民俗爱好……内心深处,方离一直
希望何桔枝还活着,并且有天能够重逢。没想到她真的还活着,只是在这种情况
下以这种身份相遇,方离是如何也高兴不起来。
                 
  老春头对方离的出现并无惊讶,高高地扬起枪托,对师公说:“我再问一次,
通道在哪里?”他恶狠狠的口气惊醒了方离,眼前不是感慨旧事的时候,虽然她
听不懂老春头的话,但看他的姿势也知道他想做什么,连忙走过去阻止他。
                 
  老春头枪托一扫将方离逼退,跟着眼露凶光,狠狠地朝师公后背砸下去。师
公却忽然脸露微笑,用曼西族的方言说:“石锁链的诅咒,我们谁也逃不掉。”
他的目光穿过老春头的肩部落到后方。老春头留意到他的瞳孔里有一团黑影,正
在迅速地放大,他一愣,飞快地转身,一群黑压压的蝙蝠冲过来。
                 
  方离、老春头、何桔枝在古榕洞已经见识过这群蝙蝠的厉害,再次狭路相逢,
在这么逼仄的洞穴里,顿时个个被扑得狼狈不堪。
                 
  方离抱住脑袋整个人趴在地上,屡次与蝙蝠打交道,她已经有了经验,知道
它们不能飞得太低。果然一趴到地上,就没有蝙蝠再扑到身上,而头顶半尺高的
地方全是盘旋不去的蝙蝠。她看到不远处的师公浑身打颤,想来是刚才被老春头
砸得太狠,于是连忙趴过去,拉住他往洞穴外爬。
                 
  师公身子剧烈地抽搐几下,忽然,他一把抓住方离的手腕。抓得十分紧,十
指几乎要陷进肉里。方离惊愕地抬头,只见师公缓缓地抬起头,满脸的蛇鳞都在
抖动,而他泛着蛇眼般冰冷光泽的眼睛里正涌进一股暗红液体……
                 
  方离倒吸一口冷气,又悲伤又害怕。她的神色令师公有点迷惑,蠕动着嘴唇
半天,挤出两个字:“快跑……”握着她的手松开。
                 
  “师公……”方离泫然欲泣,虽然相识不久,但他对自己的爱护,让她一直
暖到心窝最深处。她就这么一迟缓,师公脸上的迷惑消失,本来松开的手再度握
紧,比刚才还紧,像金刚箍。
                 
  方离的手腕已经破皮,鲜血渗出。她顾不得再悲伤,有力地抽回手,飞快地
爬出洞穴。却见另一个人挡住自己的去路,她抬头看到梁平死灰的脸。“教授…
…”
                 
  这一声令梁平闪过一丝迷惑,然后直直地倒下来。方离大吃一惊,一探他鼻
翼,呼吸微弱。再看眼晴,瞳仁正呈逐渐扩大之势。她强忍着眼泪,翻过他的身
子,在他脖颈处有两个青黑小孔,与鬼师一模一样。她想起师公刚才所说:是蛊
毒先后令鬼师与梁平变成“幽灵”,那么这个蛊毒究竟是什么?现在只要想办法
绕到师公后面看一眼就能明白。她趴在地上,看见正在寻思对策、被蝙蝠扑得晕
头转向的老春头忍不住放了一枪。蝙蝠本能地受惊飞高,老春头趁机拉着何桔枝
飞快地奔出洞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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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方离也不敢再逗留,爬起身往远处跑去。一会儿,受惊的蝙蝠重新聚集,潮
水般地涌向她。她一边闪躲,一边在钟乳石、石笋、石柱间穿梭,整个洞穴里全
是她杂乱无章的脚步声和凌乱的呼吸声。
                 
  等到脱离蝙蝠的包围,她已经上气不接下气,发现自己早已迷失了方向。前
方似有水声哗然,她用手电筒晃了晃,面前好大一个幽潭,水波荡漾,阻住整个
溶洞的前路。潭看起来深不可测,方离知道咯斯特地貌溶洞的特点,这个水潭极
有可能是地下水的溶蚀与塌陷作用长期相结合而形成的无底潭。
                 
  无底潭后面挂着一道三折飞瀑,水珠四溅,烟雾空濛,气势恢宏。看到这三
折瀑布,方离想起师公说的话,摸出口袋里的单孔埙摩挲着,说不出的伤心。话
犹在耳边,而他已经似人非人。
                 
  蝙蝠的尖叫声又传来,伴之而来的还有迟缓沉重的脚步声,方离回过头去,
看到师公缓缓地走过来,身边飞着萦绕不去的蝙蝠。他一步一步地靠近她,看不
到他的眼神,也不知道他想要做什么。也许蛊毒已经进入师公体会,方离知道被
他逮住,多半就要变成蝙蝠洞里挂满蝙蝠的人。
                 
  眼前是步步紧逼的“幽灵”,身后是无底潭,她绝望极了。浑然没有注意到
潭水开始涌动,有巨大的暗影上浮。一股恶腥味弥漫开来,方离终于意识到不妙,
回头只见一截巨大的蟒蛇身躯在水面翻滚。
                 
  “如果你遇到危险,沿着水流一直往里面跑,跑到三折瀑前,吹响这个。”
她不假思索地将埙塞进嘴巴里吹响。水里哗啦巨响,蟒蛇尾巴飞过来卷住她的腰。
“啊……”方离惊呼一声,嘴里的单孔埙与手里的电筒同时掉进水里。
                 
  不远处传来另一声尖叫:“方离姐!”何桔枝两眼瞪大,看着方离被蟒蛇迅
速地拉进水里……
                 
  追索真相之十四
                 
  麻醉剂已经起效,军医帮马俊南剜去烂肉,他还在唠唠叨叨地说着:“我听
到她说去取点水,当时我烧得难受,想也没想就应了一声,都是我的错,我连累
了方离,都是我这条腿……”他拍打着自己受伤的大腿,麻木得什么感觉也没有。
“她是个很勇敢的女孩子,当时几乎要累垮,还硬要把我从山坡下面拉进洞里,
我都五十岁了,人生过了大半,她才二十出头呀……”
                 
  徐海城的眼睛蒙上一层雾气,按着马俊南的肩膀说:“不要再说了。”
                 
  马俊南收口不再唠叨,眼泪还是止不住,滑过皱纹交错的脸。这几天他昏昏
沉沉,饿了就啃些压缩饼干,渴了就爬到外面接点水喝。仅仅是几天时间,他却
老了将近十岁。
                 
  徐海城心绪混乱,一想到方离已死,眼泪就一个劲地上涌,他不好意思在人
前落泪,只好蹲下假装收拾背囊里的东西。泪水在他蹲下的瞬间滴到背囊里的记
事本上,他伸手去掸,结果落下更多。他紧紧地握着记事本,手上青筋毕露。
                 
  忽然听到去洞内搜索的士兵回来,对班长报告:“猎狗跟着方离的气息到了
不远处的一个洞里,那里有具尸体……”徐海城没有听完,就冲出这个洞穴,往
士兵所说的那个洞穴跑去。
                 
  猎狗跟席二虎还有其他三名士兵都在,看到他飞奔过来,脸上还有斑斑泪痕,
都露出诧异的神情。徐海城冲进洞里,一看尸体身着考察团统一服装,心脏几乎
要爆炸。第二眼看清尸体的头发很短,他才吁出一口长气。只要一天没有看到方
离尸体,他就可以假定她还活着。他蹲下身,戴上手套,将尸体翻过来,尸体已
经肿胀发泡,面目变形,但徐海城还是认出,这是考察团的团长梁平,这位年过
五十的温良学者,就这么死去,叫人十分惋惜。奇怪的是,看尸斑,梁平已经死
掉有五六天的样子,尸体却只是变形而没有腐烂。要是在平时,徐海城一定会好
好检查,看看致死的原因是什么。但现在他牵挂方离的生死,只是吩咐三名士兵
去外面捡些木柴,将梁平火化。跟着又吩咐席二虎:“放开狗,看看她还去过哪
里?”
                 
  席二虎依言放开猎狗,它一溜小跑钻出这个洞穴,沿着中间的水流往溶洞深
处跑去。徐海城紧随其后,跟着它绕过无数漂亮异常的石钟乳、石笋、石幔。猎
狗在无底潭前十米处裹足不前,轻轻地吠叫一声,叫声里有着掩饰不住的惧意。
                 
  徐海城不懂它在害怕什么,所以还准备继续前进,深知猎狗习性的席二虎一
把拉住他,说:“不要过去,有危险。”
                 
  “什么危险?”
                 
  话音未落,深潭里传来哗啦哗啦的巨大水声,水面上翻过一截蛇身。猎狗赶
紧转身往回跑,席二虎拉着徐海城后退好几步,心惊胆战地说:“我的天,这么
大的蟒蛇。”
                 
  徐海城感觉到自己的心脏几乎停止跳动。猎狗追寻着方离的气息跑到这里,
无疑她来过这里,而这条路的尽头就是无底幽潭,潭里有条巨蟒。假如先前他还
以没有看到尸体为由来安慰自己,那么现在他是彻底绝望了。他久久地凝视着深
潭,形如化石。
                 
  席二虎小心地打量着他,想提醒他还是尽早离开为妙,却被他从骨子里散发
出来的悲伤震慑住了。好半天,徐海城才缓过一口气,低头看着手里,还拿着刚
才落泪时抓着的记事本。他漫不经心地翻开,记事本的很多地方被雨水浇湿,粘
在一起,字迹模糊,但他认得是方离的字。在记事本的最后几页,她折了一下,
那几页字迹特别潦草,而且字体都是忽大忽小,看起来是在黑暗中写的。
                 
  徐海城看到那几页纸里有自己的名字,于是定睛细看:我感觉到死亡的靠近,
脑海里只有你,大徐,如果有一天你能看到这封信,一定是我荣归死神。如果我
还活着,又会将它撕碎,如同我一贯所为,继续漠视你对我所有的好。请你原谅
我没有靠拢你,其实我有多么想靠近你,可是因为害怕,因为妒忌,也因为懦弱。
你说的没有错,我的心从来没有从童年的黑房子里走出来,不敢想像能拥有幸福
快乐的人生,所以只好一个人孤独着。我对着山神祈祷,希望它能让你看到这封
信,明白我的后悔与无奈,还有我没有办法亲口同你说的三个字……
                 
  百般滋味聚集心头,转变成徐海城嘴里的两个字:“方离……”他咬着唇,
眉心颤抖,往日的点点滴滴都在脑海里闪过:方离被他人欺侮时倔强不肯服输的
眼神;她向美人蕉介绍自己时的微笑:你好,美人蕉,这是我的朋友大徐;她被
关进黑房子时看到他来探望时的欣喜;他带她离开瀞云古墓时纷坠的石块……
                 
  “啊……”尖叫声响起,听声音来源正是刚才梁平尸体所在的洞穴。徐海城
惊醒,抹掉眼角泪水,与席二虎飞快地跑向刚才的洞穴。洞穴里火光熊熊,梁平
的尸体正在火化,所有的人都在,包括受伤的马俊南与痴呆的向玉良,他们都是
来送梁平最后一程的。除了痴痴呆呆的向玉良,其他人都满脸惊惧,互相提防。
                 
  “发生什么事?”
                 
  班长战战兢兢地说:“刚才从尸体里飞出一个东西……”
                 
  徐海城惊愕地问:“什么东西?”
                 
  “没有看清楚,好像是纯白色的,眼珠血红……”
                 
  徐海城想起马俊南说过,在鬼师脖子上发现两个小孔,鬼师死亡后,梁平就
取代他成为“幽灵”的附身。如果鬼师与梁平先后中的是蛊毒,那么刚才飞出的
东西很可能就是蛊毒,它也一定会附身于某人的脖子处。于是他掏出枪,看着眼
前的十二人,说:“你们都把衣领翻下去,把头低下来,我要看看你们的脖子。”
                 
  大家的表情都变得很微妙。
                 
  “快。”徐海城低喝一声。看着每个人疑惑地翻下衣领,低下脑袋……突然,
一只枪管从低下的众多脑袋中探出来,朝他喷出一串子弹。其他人受惊,纷纷抬
头,背抵着洞壁,也举起枪。震耳的枪声再度响起,持久不歇……
                 
  枪声传到聚龙洞深处的某个洞穴,已变得没有那么火爆,但还是让何桔枝、
老春头露出惊异神色。
                 
  “这帮家伙。”老春头低骂一声,“怎么还不走?妨碍老子做事。”
                 
  何桔枝满脸害怕,怯怯地看着老春头,说:“爷爷,我可不可以不去?”
                 
  老春头坚决地摇头,“不可以,不要学你那没出息的老爸,你要为我和我们
的家族报仇。”他摸着后脑勺,灰白头发内藏着的“X ”形疤痕没有因为年代久
远而消失。
                 
  “可是你知道,我背上没有刺青。”何桔枝为难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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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老春头指着她胸前的“噐■”形项链说:“但你有这个,这个就是凭证,刺
青你可以说是因为不好看洗掉了。你放心好了,没有人会跟你抢的,有刺青的那
女娃八成早死了,没有死也不会回到大山里。”他并不知道那个有刺青的女娃并
没有死掉,并且还回到大山里了。
                 
  “可是你怎么知道那是个通道?说不定我会被……”
                 
  老春头抬头严厉地看她一眼,说:“桔枝,你要相信爷爷,以前无底潭上有
座天生桥(也是喀斯特地貌溶洞形成的独特现象),后来他们将桥炸掉,爷爷想
了很久,通道只可能是无底潭。”
                 
  何桔枝不敢再说什么。老春头把刚刚磨好的鸡蛋大小的单孔埙放到嘴边吹了
吹,埙发出低哑的一声“呜”。他把埙递给何桔枝,说:“走吧。”
                 
  两人离开洞穴时,聚龙洞外的枪声才消停,那股火药味道也飘散到里面,十
分难闻。两人朝无底潭走去,走到离潭十米处停下脚步,何桔枝手拿单孔埙怯怯
地往前走,走几步回头看看,却换来老春头严厉责怪的眼神。于是她不敢再停留,
走到潭边,深吸口气,吹响石埙,心惊胆战地等待着。
                 
  等待片刻什么也没有发生,既没有黑影从潭底浮上来,更没有蛇身卷住她。
何桔枝心里吁口气,回头冲老春头摇摇头,后者做个姿势,试意她再试试。她又
勉为其难地吹响轻轻的似乎在颤抖的一声“呜”。
                 
  水面开始变化,黑影浮上来,然后一条巨大的尾巴扫过来,缠住何桔枝,将
她拉向潭底。她只感觉到自己飞快地下沉,很快的眼前一片漆黑,周身冰彻入骨,
几乎要冻晕过去。憋在胸口的一股气快要耗尽时,她感觉自己到浮出水面,眼前
也弥漫开桔色的火光。
                 
  何桔枝环顾着四周,不知道自己何时已坐在蟒蛇身上,双手紧紧抱着那平时
让她恶心万分的蟒蛇身躯。蟒蛇在溶洞的暗河道里快如闪电地游动着,河道的两
壁每隔十来米雕出一个蛇形灯座,火光微弱,但驱散周边的黑暗,带着她游向未
知的旅程……
                 
  (全文完,请期待第三部《万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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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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楔言


有些事情,高层是不愿意大肆宣扬以免引起民间舆论哗然,比如说南浦大学考察团进

入山区失踪,随後云地方驻军派出的救援队也只有五人生还,且这五个人不是身负重伤

,便是精神失常。


但有些事情也是注定会引得民间舆论哗然的,比如说南浦大学考察团以及救援队的在

云山区发生的系列事情。虽然新闻媒体没有报导过此事,但是南浦大学人文学院在国内

外都是有点知名度的,南浦大学考察团进入云深山寻找湮没曼西族也是学院里一件大事

,所以考察团七个成员从此没有返回学校,如何能隐瞒得了学生们洞若烛火的双眼呢?


高层越是对此事讳莫如深,民间越是对此事诸多猜测。世界上本来就没有不漏风的墙

,所以人文学院的学生们还是迂回地知道了模糊的结果∶南浦考察团在云山区全军覆没

,救援队死亡过半,活著的人犹如二战期间向广岛投原子弹的那几个美国大兵,或闭口不

提、或自杀、或精神错乱。


在网络高度发达的今天,南浦大学考察团的事情很快地宣扬开了,迅速地成为全国性

的话题,越传越诡异,越传越离谱,越传越邪门。不说街头巷尾的议论版本,光是互联网

上就有十几个版本。


有人声称考察团与救援队遭遇了吸血僵尸,全部变成了僵尸;有人说云山区是电影

《狂蟒之灾》的真实演绎,所有的人都葬身蛇腹;也有人说考察团的队员们都失去了脑袋

,脑袋被制成标本永远地存在一个叫万头窟的山洞┅┅


真相究竟如何,无人能知。





第一章 成劫之一


无数个黑夜我沉沦梦境,梦中我变成一苹蝙蝠,扑向一张张惊慌的脸┅┅而後我大汗

淋漓地醒来,看著窗外的冰冷月色,慢慢平静呼吸,找回自己的意识。我不是蝙蝠,我是

警察徐海城。


(摘自《刑警日记》)





幽暗的隧道,两盏昏黄的灯徐徐而来,冷嗖嗖的风伴随著地铁的推进扑了过来,吹得

站台上的徐海城微微眯起眼睛,额角的头发也根根直立,露出一个圆形的疤痕。疤痕还很

新,灰白色,与他本来黝黑的肌肤呈鲜明的对比。这个疤痕是半年前在云群山寻找南浦

大学考察团时留下的,当然,那一次追索真相之行,带给他的远远不只是这个。在他的身

上还有三个弹孔,而他的心也洞开一个窟窿,也许一生都没有办法修补。


地铁停稳,车厢里的人往外涌,站台上的人往里涌,都是行色匆匆。时值秋末冬初,

大部人都穿著深色的衣服,摩肩接踵间,脸容黯淡,表情木然,极似电影里的某些阴冷镜

头。


忽然,身後传来一阵骚动。


徐海城回头一看,只见扶梯上连滚带爬下来一人,手里紧紧地抱著一个东西。他滚到

地面,一时爬不起来,先转过脑袋看著後面,满脸惊慌。


顺著他的视线看过去,楼梯口奔下一个二十五六岁的女孩,一身利落的打扮,扎著马

尾辫,动作矫健。她一边脚步蹬蹬,一边大喊∶「站住。」


众人很是惊诧,反而加快脚步往车厢里挤,生怕惹上不必要的麻烦。


徐海城被人流半推进车厢,眼睛却还定格在楼梯口,他认得这个女孩,叫潘小璐,是

同一警校的师妹,半年前调到市局刑侦大队,是他的下属。他伤重住院这段时间,她曾随

其他同事来看过他。


滚到地上那人连滚带爬地往车厢里赶,终於在车门关闭之前冲进了车厢。而潘小璐被

堪堪地挡在外面,她恼怒地拍打著车门,无计可施中,眼睛扫到徐海城,忽的一亮,直直

地盯著他。


徐海城冲她微微点头,她会意,眼睛更亮。


地铁启动了,铁轨摩擦发出橜橜的声响。潘小璐的身影被抛在後面。


徐海城不动声色地打量著那个人,他站在车厢的另一扇门那里,背抵车门,扭头看著

窗外,直到潘小璐的身影消失不见才长吁一口气。


他看起来很年轻,大概也就二十三四岁,身材瘦小,头发微长遮住整个额头,眼睛藏

在头发下,转动时露出一种小心翼翼的警惕神色。看清楚他的长相,徐海城有点吃惊,这

个人他认得,叫许三,是个惯偷,与徐海城还颇有点渊源。


许三自然姓许,因为是个惯偷,俗称三苹手,於是大家就叫他许三,真名反而被人遗

忘了。他父母早亡,与奶奶相依为命长大,奶奶极为宠爱他,却养成他好吃懒做的习性。

初中时候,奶奶过世,他辍学,自此跟著一群地痞小流氓混,渐渐地走上小偷小摸的道路




许三是南浦市郊区桐园人,徐海城大学毕业後分配到桐园派出所做基层刑警。有一次

在许三偷窃时候逮住他,看他年幼,只是训诫了几句,就放了他。知道他的家境,还特别

托人安排一份餐馆服务生的工作给他。许三也曾安份过一阵子。但是他毕竟玩惯了,餐馆

的工作又累,没多久,他就娇气地不辞而别,跑到市局里当小偷。


後来徐海城调到城南分局做基层刑警,在一次清扫工作又将他逮住。


此刻的许三已彻底变成惯偷,徐海城的问话他都嬉皮笑脸以待,不复第一次的面红耳

赤。那阵子徐海城经常在街头看到他东张西望,总忍不住过去教训几句,许三不恼也不躲

,总是笑嘻嘻地说,徐警官,我知道了。


他虽说知道了,却已经无心也无力改过。


徐海城也只好随他去了,只是每当看到他时,总忍不住想起当年他两眼耷拉脸涨通红

的模样,心里也就存著一份怜惜。还好许三胆小子,从来都是小偷小摸,到现也只是拘留

过几次。


不知道这次因为什麽被潘小璐紧追不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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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半是跟他手里的木盒有关吧,徐海城心里猜测著。


这个木盒呈长方体,高度与长度相仿,大约为十二寸,宽度大约十寸,边角雕著细碎

的花纹。盒子所用木材色泽深峻,纹理细腻,透出盎然古意。徐海城虽然不懂木材,也不

识古董,但这木盒一看就知道品质非同寻常。许三的家底他是了解的,出身贫寒,平时也

是以小偷小摸为生,手无馀钱,这木盒如何看也与他格格不入。


或许是刚才那幕追捕给乘客留下深刻的印象,所以尽管车厢里人不少,许三身边却空

出一圈,有些乘客还特意挤过人群以便远离。


许三显然意识到周边的骚动是因为自己,面色阴沉地低下头,额前的头发自然滑落遮

住眼睛,乍看好像是他心虚了。但徐海城清楚他这个人脸皮早修炼成城墙,这种故作姿态

不过是为了消除他人的戒心,而他的目光正穿过头发的缝隙密切留意著周边的动静,稍有

风吹草动就会逃之夭夭。


地铁咯滋咯滋地前进,车厢里显得份外安静。


徐海城竖起衣领遮住大半个脸,背对著许三,通地玻璃窗的影子监视著他。许三是认

得他的,所以要在不让他察觉的情况下靠近,才能一下子抓住他。否则以他的滑溜,徐海

城也没有十足把握能逮住他。


果然,当徐海城连移几步,许三的目光立刻锁住他的背影。徐海城从玻璃窗的折射里

看到这一幕,佯作不知,又移了一步,然後才停下,低著头不让玻璃窗映出自己的脸。许

三看不到他的脸容,但以一个惯偷的本能嗅到危险的气息,毫不犹豫地朝另一节车厢挤去




他猝然而动,等徐海城反应过来,两人已隔著一段距离。眼看地铁正在进站减速,徐

海城顾不得会惊扰其他乘客,大喊一声∶「站住。」这一声犹如催命号角,许三走的更快

,手里紧紧抱著木盒,猫著身子钻进人群,滑如泥鳅。


徐海城紧追不舍,可是他生的高大,不可能如许三这般钻来钻去,眼看著距离反而更

远,心里十分著急。


幸好乘客从刚开始的惊愕里回过神来,一看徐海城与许三的打扮气质,心里就了计较

,纷纷给徐海城让道。


至於许三,虽然没有人明目张胆挡著他的路,但是打横里却伸出不少脚使绊,倏忽伸

出,倏忽缩回。许三被绊个正著,一个趄趔,摇摇晃晃眼看就要摔倒。这麽一迟滞,徐海

城追了上来,一脚踢在他膝盖。许三再也站不稳,「扑通」一声跪下,不忘回头恶狠狠地

瞪一眼,等看清楚是徐海城,凶恶之色顿时荡然无存。


地铁正好停稳,徐海城一把揪住许三的领子扯著他走出车厢,许三十分配合,不挣扎

不叫嚷,反而勾著徐海城的肩膀,乍看之下,还以为两人感情好的勾肩搭背。


为了避免引起不必要的骚动,两人找个僻静的角落站著。许三也不是初次与徐海城打

交道,所以脸上也没有多少惊慌,反而嬉皮笑脸地说∶「徐大队长,好久没见了,听说你

高升了?」


徐海城不理他的搭讪,看著他手里的盒子问∶「这个盒子是哪里来的?」


「徐大队长,这还用得著问吗?」


「大半年不见,你还是一点没长进。」徐海城其实对他也没有多少恶感,话语反而有

种怒其不争的味道。


许三嘻嘻笑著,说∶「那要徐队长你提拔一二。」


徐海城无奈地摇头,知道他丝毫不能为耻,在犯罪这条道上已泥足深陷,将来也只会

越滑越深。「盒子里是什麽东西?」


「还没来得及打开呢?要不现在打开看看。」许三说罢,佯势去揭盒子。


徐海城知道他是说笑,只是瞪他一眼。「你都不知道里面装著什麽,还偷?」


「徐队长,要说看东西的眼光,你可真不如我呀,光这个盒子也值不少钱呢。」


「从哪里偷来的?」


许三劈哩吧啦地说∶「刚才在火车站,看到一对土老冒父女,那老头怀里抱著这个盒

子,可紧张的样子,就趁他上厕所时,拿过来看看里面有啥东西。我只是好奇,看完会还

回去的,真的┅┅」怕徐海城不信,说的信誓旦旦。


徐海城见多他的睁眼说瞎话,鼻子轻哼一声表示不屑不信。


许三也不以为然,继续说∶「谁知道碰到热心的女警察,真倒楣。」


「盒子里要是个贵重东西,你就完蛋了。」


许三露出愁苦之色,说∶「徐大队长,我们也不是第一次打交道了,要不给个面子,

这盒子给你,你放我一马吧,许三一定记著你的大恩大德。」


徐海城微哂∶「你跟我讨价还价?」


许三黯然片刻,忽然去揭盒盖子。


徐海城低喝一声∶「你干嘛?」边说边伸手阻止。


许三後退一步,避开他的手,说∶「看一下是什麽东西,死也要死个明白。」说话间

,不知道手触及那里,听到一声机括弹动的轻响,盒盖启开一缝。许三低头一看,浑身一

震,手再也拿不稳盒子。


徐海城连忙伸手一操,稳稳地接住盒子,又听机括响动,盒盖闭合了。看到许三呆若

木鸡,心里一动∶「盒子里装著什麽?」


「盒子里,盒子里┅┅」许三还没有从震惊里缓过劲里,呆板地重复著。


徐海城皱眉,低喝一声∶「到底是什麽?」


许三终於回过神来了,呆板的神色被难以置信代替,说∶「盒子里是┅┅,不可能,

怎麽可能┅┅一定是我看错了,一定是我看错了┅┅」


徐海城听他唠叨个没完,就是不说盒子里装著什麽。猜测一番,盒子装的东西肯定是

匪夷所思的,否则也不会让许三这个见多识广的惯偷震惊成这个样子。不知不觉中,好奇

心像杂草般地疯长,他端详著著手中的木盒。近看更能看出盒子的精致,盒盖与盒体楔合

十分完美,如不细看,还以为是木质的细纹。他试著用三分力揭盒盖,纹丝不动,再加大

力度,依然不动。想到刚才听到的机括声响,看来这个盒子另有开关控制开合。盒子唯一

比较有特色的就是周边的细碎花纹,不知道开关是否藏在此中。


徐海城正打算顺著花纹摸索寻找开关,忽然听到身边的许三犹有馀悸地说∶「是眼睛

,活的。」


眼睛,活的?


徐海城愣了愣,片刻失笑,说∶「好你个许三,说起谎来眼都不眨呀。」


许三用古怪的眼神看著他,正准备说话,忽然听到一声清脆响亮∶「徐队。」两人一

起偏头,看到潘小璐走过来。她身後跟著两个人,一老一少,一男一女,衣著打扮十分土

气,看来就是许三嘴巴里的土老冒父女。


徐海城将木盒递给她,又将失魂落魄的许三推到她面前,说∶「全交给你了。」


潘小璐转手将木盒递给老土冒,伸手一把抓著许三的衣领,她只比许三略高,抓著衣

领古怪且不舒服,於是严厉地说∶「我就不铐著你了,你老实点。」


许三慌不迭地点头。


潘小璐满意地松手,转眸看著徐海城,说∶「徐队,谢谢。」


「不用。」徐海城摆摆手,往刚刚停稳的地铁走去。经过老土冒身侧时,看他紧紧地

抱著木盒,就像抱著自己的生命一样,难怪许三生出觊觎之心。对方忽的抬起头,迎著他

的视线。


好特别的一双眼睛,像玻璃,似乎在哪里见过。


一念至此,徐海城不免看多几眼,可是老土冒已经低下头,他看地铁快开了,便不再

逗留,一个箭步走进车厢。地铁门合拢,启动,将潘小璐四人抛在身後。


寻个位置坐下,对面的移动电视上正有一排字定格∶距离曼西文化节还有九天。


十秒後,这排字一闪而没,取而代之的是缤纷的画面,诡谲的傩面具,千年古墓的七

星拱月平面图,古墓门口的迎宾偶人,第七墓室的星空图┅┅在如泣如诉的背景音乐声里

,一幅幅阴霾诡吊的画面闪过,叫人不由自主地呼吸一窒。


不由自主地想起方离,徐海城微微出神,差点坐过了站。下车,走出地铁站。还不到

五点,天色已半黑,风摇动著街道两边的法国梧桐,落叶纷纷,一派萧瑟。穿过一条寂冷

的街道,走进一个大院,院门口挂著一块「南浦市心理康复中心」的牌子。


院里有人正匆匆出来,看到徐海城惊咦一声,问∶「徐队长?」


徐海城顿住脚看他,中等个子,穿著黑色短大衣,戴著眼镜,十分斯文的样子。「你

是?」


「我是云市人民医院精神分部的朴真华医生。」见徐海城依然一脸迷惑,朴医生赶

紧补充了一句∶「卢明华的主治医生,我们去年见过面的。」


「哦,是你,你好。」徐海城伸出手。卢明华三字终於让他记想,去年因为钟东桥的

案子,他与小张到云市人民医院精神病分部看望卢明华,与这位朴真华医生深入交谈过




朴医生伸手与他相握,迟疑一下,说∶「你知不知道,卢明华她康复了,完全康复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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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海城惊讶地睁大眼睛,脑海里立刻闪过一双没有指甲指头秃圆的手,还有整墙的小

洞,病成这样子还能康复?片刻,才察觉出朴医生非同寻常的口气,卢明华康复了,作为

她的主治医生却无半点喜悦,特别是最後一句话,完全康复了,传递出很复杂的情绪,除

了难以置信,隐隐还有害怕。


微微思量,徐海城说∶「她康复了,是好事呀。」虽然卢明华心术不正,曾陷害钟东

桥令他受牢狱之灾,但她正值青春韶华就精神失常,且一疯七、八年,足以抵销所犯下的

罪愆。


朴医生嗫嚅∶「按理说┅┅是好事,只是,只是┅┅事情有点古怪。」


「怎麽古怪了?」徐海城被勾起了好奇心,又看外面风大,不是谈话的地方,「走吧

,我们进去说。」朴医生点点头,随他一起走进南浦市康复中心的办公楼。


办公楼已有十几年楼龄,墙角壁梢处处都有岁月痕迹,地砖被磨得又滑又亮,走道里

光线幽浮,给人一种错觉,仿佛墙角都藏著冷嗖嗖的风,随时会冒出来。走道里放著一些

长椅,是供病人的家属等候时用的。两人寻著一个无风的角落坐著,朴医生清清嗓子,将

卢明华康复始末娓娓道来。


前天晚上九点钟之前,卢明华还像过去的七年那样浑浑噩噩,不是用手指在墙壁上抠

洞,就是对著满墙的洞喃喃低语。一句话概括,昨晚九点之前,她都是个「表现正常」的

精神病人。如往常一样,九点正,护士拿安神助眠的药物给她,她服完後就睡下了。


一宿无事,直到今天早上六点。早班护士与晚班护士交接完,正准备做例行的早巡查

,忽然听到卢明华的房间里传来一声尖叫。大家跑过去一看,只见她坐在床上,盯著自己

十个萝卜般的手指尖叫不已,神色惊惧。


看到护士们,卢明华从床上一跃而起,大喊大叫∶「这是什麽地方?我怎麽会在这里

?你们把我怎麽了┅┅」


护士们当场惊呆了。


卢明华是精神病院里的「名」病人,因为她呆的时间久,也因为她古怪的病态爱好。

护士们对她的情况十分清楚,也知道刚入院时她曾讲过完整清晰的话,最近的七八年,她

只会对著墙壁上的洞呢哝。但现在,她讲话又清晰又快速,她的眼神清澈明亮,再不复以

前的浑噩。


看到护士们的打扮,卢明华很快地明白过来∶「我是在医院里,对不对?我的手指┅

┅」她看著秃圆的指头,又看著满墙壁的洞,露出难以置信的神色,「是我挖的?」然後

她又开始大叫。


护士们终於回过神来,有几个安抚卢明华,另有几个跑去找朴医生。


朴医生起初根本不敢相信,从卢明华入院就是由他来主治的,物理疗法、化学疗法他

都试过,结果非但无效,卢明华的病情还日益严重。医院与家人早对她放弃了康复治疗,

只是尽量控制著她的病情不再恶化。一个重症精神病人,怎麽可能一夜之间康复了?他是

不相信奇迹的,但对卢明华进行一系列精密的检查,不得不承认,卢明华确实康复了,完

完全全地康复了。


院方本来打算著让卢明华留院观察几天,看一下病情会不会反复,更重要是想发现为

什麽她会在一夜之间康复。


不过,正常人谁愿意呆在精神病院里。尤其卢明华看到那满墙的洞洞与自己的萝卜指

,连杀人的心都有,哪里还呆的住?在她的强烈要求下,或者更确切地说大吵大闹下,院

方通知她的家人办理了出院手续。


整件事情发展之迅速如闪电,前晚九点,卢明华还是重症病人,昨天凌晨六点,她一

觉醒来变成正常人,昨晚中午十一点,她办理了出院手续,告别那个满是洞洞的病房。


一直以来,卢明华是云市人民医院精神分部的名人,被大家反来覆去议论的一个古

怪病人,她的满是洞洞的病房被称为「分院一奇」。她奇迹般的康复自然震动全院,并成

为今天午餐时的话题。有个小护士大发感叹∶「分院一奇从此消失了。」


大家纷纷附合。


可是大家的感叹只维持了几个钟头。昨天傍晚,云市人民医院精神分部迎来一位新

的病人,这个人大家都认识,因为她就在精神分部工作。她叫戴雪娟,就是昨天晚上值班

的夜晚护士之一,而且卢明华正是她负责照看的。这名护士下夜班後,回家倒头大睡,睡

醒起来就不认得家人,并且用手指在墙壁上抠洞,家人如何也阻止不了。


她平时早将卢明华的病症作为趣闻说给家人听,所以大家一看她如此,都是心惊胆跳

,连忙将她送到医院。朴医生对她进行系列检查,越检查越心惊,所有的症状都与卢明华

一模一样,换作更为确切地说法,所有的症状都与昨晚九点之前的卢明华一模一样,就好

像卢明华将病「嫁接」到她身上一样。


精神分部再次震惊。


在起初的震惊过去後,所有的人心里都升起一股寒意。


说到这里时,朴医生的腔调都变了。


徐海城也是一个寒噤,只觉得气温陡然下降了两三度。尽管他早有心理准备,卢明华

的康复不简单,但不曾料到如此诡吊。


院方意识到事情的诡异,赶紧给卢明华打电话,以身体检查为藉口请她务必回医院一

趟。她嘿嘿冷笑两声就挂断了电话,再打,就不肯接听了。


与此同时,医院里流言四起,有人说小戴被卢明华噬魂了;也有人说先前卢明华精神

失常,是因为鬼怪附身,而现在这个鬼怪附身到小戴身上了┅┅一时间,医院里人人自危

,深怕一小心,自己就变成下一个小戴护士。


朴医生是不太相信神鬼之说,但眼前发生的事情实在是匪夷所思,於是他带著卢明华

与戴雪娟的病例报告,特意赶到南浦市心理康复中心拜访几位专家,听说有位霍克博士,

刚从国外半年,非常了得。


「专家们怎麽说?」


朴医生愁眉苦脸地摇摇头,说∶「专家们说,这从医学常理已经无法解释了。还有那

位霍克博士说的更直接,说这种事情只能用巫术或是鬼神来解释了。他让我带卢明华来这

里,她那肯来呀┅┅」


徐海城同情地看著他,这种事情,他也是无能为力。


「刚刚院里的护士打电话跟我说,今天下午小戴的家属去卢明华家里了┅┅」朴医生

继续往下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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卢明华忽然康复,小戴护士忽然得病,虽然没有任何证据能说明这两件事关联。但单

看时间与病症,卢明华总是脱不了关系。小戴护士的父母眼看著自家年轻活泼的女儿变成

病房里对著破洞喃喃自语的疯子,真是杀人的心都有了。领著一群亲属来精神分院连闹几

次,只闹得里鸡飞狗跳,院长都躲起来。


因为朴真华是卢明华的主治医生,所以变成矛头之一,总被揪住,开始还只是要求他

治好小戴护士,朴真华三番五次表明自己没有这个能力,就被骂得狗血喷头,景况之惨烈

不亚於文革时的批斗。


家属见在精神分院闹不出什麽名堂,於是逼著院长交出卢明华的住址,十来个人浩浩

荡荡地杀向卢明华家里。


卢家是自建的二层小楼房,已经有些年代,墙壁上爬满半枯的爬山虎。小戴家属浩浩

荡荡而来,早惊动了屋内的人,门窗紧闭,窗帘密垂。


小戴家属将门铃按坏,也没有人来开门,心里本来就是一团火,此刻犹如火上烧油越

烧越烈。先是叫骂,言词之恶毒无以复加,渐渐地升级为砸门砸窗。匡啷匡啷数声,窗玻

璃碎裂,只是窗子装著防盗网,也无法闯进去。


当大家骂得口乾唇燥,将外面能砸的东西全砸了後,天色将暝,大家无可奈何地离开

。没走出几步,都觉得後背发凉,不由地齐齐回头,只见卢家的二楼窗帘已经拉开,卢明

华站在窗前居高临下地看著楼下疲惫不堪的小戴家属们。暝色里依稀可见,他的脸上挂著

一丝恶毒的冷笑,风中也隐约飘来冷笑声,像风卷过冰面发出的声响。


小戴家属就在这样的注视里,慢慢地离开卢家,走到巷口,一辆卡车发狂地撞了过来

。大家纷纷闪躲,倒是无人重伤,但是撞著胳膊扭著腿的不少。逮著司机责骂,那司机也

吓得魂不附体,说不知道为什麽刚才刹车忽然失灵。


如果是平时,这样的事情多半是大家自认倒楣,然後再庆幸没有被撞个正著,但是今

天大家一想到卢明华的诡异,觉得这一撞隐隐有著警告的味道。小戴的亲戚再无向卢明华

问罪之心,纷纷向小戴父母告别,如鸟兽散,片刻走的人影不见。


徐海城越听越稀奇,在他所碰到的人当中,卢明华的人生无疑是最诡异的。


注○1∶「劫」是梵文劫簸(kalpa)的音译,它在印度并不是佛教创造的名词,乃是

古印度用来计算时间单位的通称,可以算作长时间,也可以算作短时间,长可长到无尽长

,短也可以短到一刹那。在佛教中,宇宙存在的时间、地球存在的时间、生命存在的时间

,都是以劫为时间单位的,世界的形成与毁灭也同样以劫为划分。


劫主要分为三种∶小劫、中劫、大劫。二十个小劫为一个中劫,四个中劫分别是:成

劫(世界形成期)、住劫(世界壮盛期)、坏劫(世界老死期)、空劫(世界坏灭期),

四个中劫为一个大劫。据说地球目前处於住劫的第九小劫的减劫时期。


本文目录中的成劫、住劫、坏劫、空劫,与佛教佛理无关,仅是取其字面意义,意为

∶形成,壮盛,老死,坏灭。





第二章 成劫之二


警校毕业那晚,无月无星,我与教官喝多了酒,在操场上散步,我问他这个世界最有

力量的是什麽?他说黑暗,它可以吞噬一切┅┅


(摘自《刑警日记》)




朴医生说完,叹口气走了。他早知道此事常理不能解释,徐海城也帮不上忙,说给他

听不过是为了排遣心中郁垒。徐海城稀奇了半刻,暂时将它放下,去拜访朴医生刚才提到

的非常了得的霍克博士。


霍克办公室的门虚掩著, 出一丝灯光,徐海城轻敲一下,听到进来两字後,推门而

入。


房间不大,灯光也不太明亮,但春水般溶溶曳曳地漫了一室,说不出来的温暖。


霍克正坐在办公桌前看书,抬头著徐海城微微一笑,说∶「你来晚了。」说话的口气

跟往常一样温和淡定,他与徐海城年岁相仿,举止十分文雅。据说他在美国修得心理学博

士,并在美国当过临床心理学医生,是个货真价实的青年才俊。


一个半月前,徐海城终於被允许离开住了五个多月的医院,但按照上级的要求接受心

理康复治疗,霍克就这样子成为他的心理医生。


徐海城在他对面凳子上坐下,顺手将桌子倒著的一个牌子立正,那牌子刻著两个汉字

∶霍克和一个英文名字∶Hawk。「刚才在你们大院门口,碰到一个熟人聊了一会儿。」


「聊些什麽?」霍克边说边合拢书本,抽出一个本子翻开,每次碰面,他都是拿出这

麽一个本子,随意地与徐海城说话,随意地写著。


「心理学博士也相信鬼神巫术?」徐海城想起刚才朴医生的话,忍不住问出口。


霍克诧异地看他一眼,说∶「我主修心理学,也修过宗教学,巫术是人类最早的宗教

。而巫术中最早产生的是灵魂观念,这是世界性的普通存在,无论中西古今,任何一种文

化都有灵魂观念。鬼神作为灵魂的衍生物,本来没有迷信的意思,更多是一种概括,对於

神秘力量与事物的概括。」


他说话的神气,不由自主地让徐海城想起了方离,怔了怔,说∶「你说话的口气和我

一个朋友很像。」


「是方离吧?」霍克微笑。


徐海城怔了怔,说∶「有时候你会给我错觉,好像你认得她。」


「你们的陈局长数次提到她。」


徐海城苦笑,「看来他告诉你不少事情。」


「因为你不肯说,所以就由他来告诉我了。前两天他还打过电话,询问你的康复情况

,看得出来,他对你很关心。」霍克起身倒了杯水放在他面前。


徐海城轻轻地叹口气,陈琛的厚爱,他如何不知?他伸手握紧桌子上的水杯,手轻轻

地抖动著,杯子里的水随之晃动,发出细碎的声响。这只右手曾经为他赢得神枪手的美名

,现在只要一用力,就会间歇性地抖动。他再叹口气,放松肘部肌肉,举著杯子到嘴边喝

了一口。


霍克不动声色地看著徐海城,说∶「我告诉陈局长,你的手一直没有痊愈,虽然有枪

伤及神经的原因,但更多是你心理上不愿意它复元。」顿了顿,「你不愿意再回到警队。




徐海城抬头诧异地看著他,失笑,「怎麽可能?当警察可是我从小的梦想,何况这双

手除了逮捕嫌犯,还真的什麽都不会做。」他边说边凝视著自己的双手,掌心厚厚的一层

厚茧,全是练枪磨出的。


他脸色平静,口气也平常,但是眼神中的一丝迷茫还是被霍克捕捉到了。「既然是从

小的梦想,那你现在迷惘什麽?是对这个梦想的怀疑,还是对自己的所作所为怀疑?」


徐海城恍若未闻,只是看著自己的掌心出神。灯光为他抹上一层薄薄釉色,依稀中给

人一种错觉,他会一直在沉默下去。


「徐队长,你是个有担当的人,遇事只会放在心里,自己默默承担。时间一长,大家

都把你当成可遮风雨的大树,而忘记你也有人类的七情六欲,也有孤独寂寞。」


这话说的徐海城心中一动,他性情坚定,多愁善感是不沾边,但是有时候也会胸有块

垒。可是这些块垒是靠烟酒打发掉的,细想一下,身边确实没有什麽可以聆听心声的人。

方离是他唯一有心亲近的,只是两人因为一场误会心生隔膜,而後竟是越走越远。想到她

,徐海城情不自禁地叹了口气。


「不如我们谈谈方离吧。」


霍克忽然冒出的这句话让徐海城十分惊愕,片刻,他摇摇头,这个世界上,他最不想

谈的人就是她。


「那我们谈谈南浦大学考察团。」


「看来我们局长既然全告诉你了,你也应该清楚,我需要的不是心理医生,而是时间

。」


徐海城脸上的表情十分复杂,有痛苦,有愧疚,有无可奈何,「我需要时间来遗忘一

切。」


霍克一改温和,变得咄咄逼人,「你准备用多久时间来遗忘?还有你确信你能遗忘掉

一切吗?遗忘你搭档的死,遗忘你心仪女子的失踪,遗忘你曾差点死掉的事实,遗忘那十

四个消失在深山里的人?遗忘那四个将在精神病院度过一生的人?」


这几句话像刀般刺透徐海城的心脏,他杵在原地,喉结滚动。


南浦市考察团七人,随後援救他们的地方野战士兵十一人,另外还有南浦市公安局的

徐海城与张晓枫,还有云山区的四外向导,总共二十四人进入大山┅┅後来,云市驻

地部队从军用通讯频道收到求救信号,派出两架直升机搜索一整天找回六个幸存的人,这

六个人都身受重伤,经过抢救虽然全部活了下来,但是其中三个精神失常,另有一人拔掉

氧气罩自杀,还有一人变成植物人。


所以实际的幸存者只有一个,就是徐海城。


徐海城保持著僵硬的姿势坐著约一分钟,而後点燃一支烟深深地吸著,烟雾从嘴角溢

出,腾腾地隔在他与霍克之间。他的眼睛眯起,穿过烟雾,落在极远的地方,那是半年前

的云山区。霍克所说的正是半年来噩梦的根源,作为唯一幸存者的他,确实是无法将一

切忘记,相反,每天都在梦里重温。


「你一定很好奇,究竟发生什麽事情,居然让野战士兵精神失常?」


霍克不置是否,虽然他的工作职责是消除徐海城内心的阴霾,但也确实好奇事情的真

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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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实上我也不知道发生了什麽事情?我脑袋中了一枪┅┅」徐海城指著额角的疤,

「眼前全是血,我躺在地上,非常奇怪,一点都感觉不到恐惧,只有一个念头,我要死了

,我要死了┅┅」声音渐小,他又抽烟,烟头在他指间明暗,映在瞳仁深处也是两点火光

明暗。「我不知道後来发生了什麽事,但发生的事情既然能让野战士兵精神失常,而我并

不比他们强,所以这一枪其实是救了我。」


办公间的气氛十分压抑,徐海城虽然一副波澜不兴的口气,但说的竟是濒死经历。霍

克一时间也找不到合适言词来缓解,只是默默地听著。


「我听说马俊南教授在你们这里医治?」


霍克点点头,马俊南是一个月前刚转院过来的。


「带我去看看他。」


「好。」霍克起身,领著徐海城穿过办公楼的後门,走进後院。後院树木更为繁茂,

风吹沙沙作响,一幢小楼在树木中半隐半现,很有几分阴森森的气氛。楼门口亮著一盏灯

,铁栅门的投影在地上拉的很长。


霍克推开铁门,跟门口值班室的护士打了一声招呼。恰在此时,一声凄厉的尖叫响起

,徐海城浑身一震,四处张望,霍克与护士却置若罔闻。


精神病房的走道狭小而长,让人心生压抑。徐海城跟在霍克的身後,一路听到各种各

样的声响,有嚎叫,有撞门声,还有人在唱小曲,咿咿哑哑地从每个角落里绕过来。纵然

他胆色不弱,也有种置身於零下几十度的冰柜里的感觉。


霍克却始终神色不变,一直走到尽头,凑到一间房门上方窥孔处看了一眼,然後招呼

徐海城过来。


徐海城凑近,只见一片明晃晃的强光,不由自主地眯起眼。雪白的墙,雪白的床,还

有房顶洒落的白色灯光,房里的一切都亮的毫无回旋余地。有个削瘦的人坐在床正中,僵

直的目光盯著白色的灯,竟然一眨也不一眨。


这是马俊南?


徐海城不敢置信地看著霍克。他是见过马俊南的,可是眼前这个人早就脱了形,深陷

的眼眶,眼珠外凸,整个人乾瘦得似乎只有一层皮附在骨头上。


「他十分害怕黑暗,也害怕睡觉。所以一直开著灯,不休不眠。虽然注射药物可以强

制他入眠,但他醒过来後,会躁狂,会自我伤害。」霍克边说,边伸手按下墙上的几个开

关,房顶的一排灯里顿时熄灭几盏。一动不动的马俊南立刻露出恐慌的神色,瑟缩著身子

环顾著四周,就像一个惊恐的小耗子。


霍克又飞快地按下开头,恢复到刚才的亮度。马俊南的恐慌神色也随之消失,依然一

动不动地坐著,依然一眨不眨地看著灯泡。「要不要进去聊一聊?他可能还记得你。」


徐海城犹豫片刻,点点头,跟著霍克推门走进病房。门开的声响并没有让马俊南有所

动,他依然一眨不眨地看著灯泡。


「马教授,有人来看你了。」霍克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他终於有所察觉,转动著眼

珠直直地看著徐海城。片刻,眼睛里蓦然升起惊恐,身子直往後躲,嘴里嚷嚷著∶「枪,

他有枪,他开枪杀人了,幽灵┅┅好多幽灵┅┅」叫嚷声渐渐变得凄厉,在黑夜里传的很

远。


叫嚷声惊吓了其他病房的人,於是,他们也纷纷开始尖叫,如同百鬼夜啼,本来只是

阴森的精神病房隐隐有种地狱气息。


马俊南来到康复中心一直很安静,唯一一次发病是因为忽然停电。所以霍克完全没有

估到会发生这种事情,赶紧推著走神的徐海城离开病房,走出老远还听到马俊南撕心裂肺

的叫嚷∶「杀人了,杀人了,幽灵┅┅」


徐海城被霍克拉著一直走到楼外,当铁门匡啷一声合上,他才陡然回过神来,转身看

著铁栅门,看著门後长长的走道,走道的尽头就是马俊南的病房,他还在尖叫。只是隔著

远了,听起来不太真切,倒好像是徐海城自己心底的一个声音在叫嚣不停∶杀人了,杀人

了。


霍克一直在留意徐海城的脸色,看到他长时间地凝视著走廊,眉宇间挂著深深哀伤,

瞳仁深处映著凄白的路灯像是结成一片霜花。「我们局长一定没有告诉过你,在聚龙洞因

为我没有阻止枪战的发生,聚龙洞里死掉的十个人,其中四人的致命伤是是我手枪射出的

子弹,而我一点都不记得自己是否开过枪,更不知道他们是怎麽死的。」


霍克十分诧异,一时也不知道说什麽,只是静静地看著他。


徐海城看著自己的手,说∶「我害怕,不知道是否无意识中双手已沾满鲜血┅┅」他

嘿嘿冷笑著,忽的抬起眼皮盯著霍克,「我不是不想回到警队,只是不知道自己是否还能

够理直气壮地当警察。刚才你也听到了┅┅」他垂下眼,满脸黯然。


「马教授病的不轻,刚才的话不见得是事实。」霍克忍不住安慰他。


徐海城嘴角浮起一丝感激的微笑,拍拍霍克的肩膀往院门口走去,霍克没有再说什麽

,目送著他高高的身影渐行渐远。





回到家中,想到马俊南形销骨立的模样,以及尖厉的尖叫,又是辗转半夜才睡著。噩

梦再度潜入,这半年来徐海城从不曾睡过安稳的觉。


和往常一样,梦境很飘浮,更迭很快。片刻之前才与方离说话,下一刻就处身於聚龙

洞,洞里水滴一声声地滴在心头;小张举起枪对著他,转眼小张的脸变成了一只大蝙蝠,

朝他扑过来露出尖利的牙齿;不知道为何又走进一个雪白的病房,卢明华正在挖洞,嘴巴

贴近洞口喃喃低语,他靠近想要听个仔细┅┅


「你真的不记得了吗?」卢明华这样的地问,可是声音听起来嘶哑低沉,不像个女声

。他诧异抬头,看到马俊南枯槁的脸,嘴巴张合,吐出一口浊气。浊气弥漫成黑雾,雾里

隐隐绰绰走来一个血红的身影,那人长著一对玻璃般的冰冷眼睛┅┅


噩梦就此结束,徐海城睁开眼睛,全身汗水淋漓,好像从水中捞起一般。他回忆著梦

境,想起玻璃般眼睛不是第一次入梦,只是没有具体的人与它对应。


今天是休假的最後一天,他起床,洗漱一番,穿上警服,回到市局。


细想有将近半年没回局里,心情竟然有些微紧张。走进公安局大楼,一种熟悉的肃穆

扑面而来,冷冰冰的大理石地砖,一板一眼的宣传窗,门口立著的正衣冠的大镜,入了徐

海城的眼里,都觉得说不出的亲切。沿途碰到好几个同事,都亲切地朝他打招呼,似乎他

从来不曾离开过这里一样。


怀著复杂的心情,徐海城敲开局长办公室。


陈琛从电脑屏幕後探出头,看到他,眼睛里闪过一丝喜色,指著前面的椅子,说∶「

大徐,过来坐。」他五十出头,良好的作息习惯让他看起来精神奕奕,身材还保持著年轻

时的板实。只是长相极为严肃,连眼角的皱纹都是一板一眼的,给人一种心情不佳的错觉




徐海城朝他敬个礼,端端正正地在他面前坐下。


陈琛打量著他,微微皱起眉∶「气色不好。」


徐海城苦笑,心想没有一个人能够夜夜噩梦还精神饱满吧。


「霍医生说你什麽事情都不说,他拿你很没办法。」陈琛扔一支烟给徐海城,又给自

己点燃一根烟,身子放松靠著椅背,吐出一串烟圈。「大徐,你这个人什麽事都放心里,

这点很不好。」


徐海城默然不语。


「人生在世,怎麽可能事事做对?问心无愧就好。」


徐海城黯然∶「局长,我就是无法做到问心无愧,如果当时我能控制好,就不会发生

混战,还有那四个人的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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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琛摆摆手,阻止他继续往下说。「特别调查组都出报告,说当时情况复杂,发生混

战责任不在任何一人,云市驻地部队也同意这事情就这麽了结。至於那四个人┅┅你不

也身中三枪,差点死掉了吗?运回南浦人民医院时,都不成人形了。」心中一动,眯起眼

睛盯著徐海城,「你该不会是有另外打算吧?」


徐海城心里砰的一声,嘴巴上却说著∶「什麽另外打算?」


「大徐你可骗不了我,你是不是还想去云深山里转转?」看徐海城神色再无怀疑,

拿著香烟指著他,「我就知道你这个臭脾气,不会罢休的。」


徐海城狠狠地抽著烟,黯然地说∶「小张和┅┅她都在那里┅┅」说不下去,只是抽

烟。


提到小张,陈局长也是黯然,闷闷地抽著烟∶「我倒是挺想念张晓枫这个小子的。」


屋里的气压降得极低,压得两人呼吸喘喘。


良久,陈局长说∶「这大冬天的,进山也不方便,明年初我一定放你假,你再去,不

过你也不要弄成死人样回来。」顿了顿,又说,「现在就归队吧,整天在家里闲著反而想

的多。」依然是不容置疑的口气,但背後潜藏著的关心与爱护,是徐海城清楚的。他看著

陈局长双鬓的霜花,重重点了点头。


陈局长难得浮起一丝微笑,说∶「好,那个叫潘小璐的姑娘就给你做助手吧。」


徐海城微微一愣,心想,什麽时候局长管起刑事侦查大队的人事搭配问题了?


「这个小姑娘在分局干的很出色,你多带带,培养个好苗子出来。」看徐海城还满脸

疑惑地杵在原地,陈局长摆摆手说,「快去,刑侦大队的同志们可是天天盼你回来的。」


徐海城点点头,离开局长办公室,下楼到刑事侦查大队的大办公间,一进门,就听有

人高兴叫嚷起来∶「徐队,你回来了。」跟著大家放下手头工作,一窝蜂般地围了过来,

有的拍著他肩膀,有的与他拥抱。


徐海城心里说不出的感动。生病期间,他萌生过离开警队的念头,但是此刻他立刻意

识到这种念头是多麽的愚蠢。


一团闹哄里,潘小璐只是站在圈外看著徐海城笑。她是这场重逢里的局外人。她调到

市局时,正好徐海城追寻著南浦大学考察团进入云深山,所以缘悭一面,後来徐海城一

直躺在医院,她随同事去探望,与他也仅是打个招呼。不过身处刑事侦查大队,总是会时

时听到徐海城的大名,比如说碰到某案,就有人会说如果徐队在会怎麽样?又比如同事聚

餐聚会时,总会听到徐海城的英雄事迹。对於这位刑事侦查大队的灵魂人物,她是闻名以

久,今日大家的热情,又让她实实在在感受到大家对他的热爱。


被大伙儿热情的包围住的徐海城,无意中迎上潘小璐的笑眸,微微一愣,随即也笑了

笑。


毕竟工作繁重,大家闹了一会儿,就各自散去,重新埋头工作。徐海城也回自己的办

公室,许久没回了,上次回来也只匆匆过场,没来及收拾一下,办公室还保持著半年前的

模样。


徐海城扫视著一切,既熟悉又陌生。角落里布满灰尘,办公桌上摊著一本书,衣架上

还挂著他的一件衣服┅┅半年前他听闻考察团出事,与小张急冲冲地赶赴云山区。而後

,他受重伤被运回南浦市人民医院,足足躺了五个月,动大小手术二十次;出院後又要时

常去医院进行心理康复治疗,即使如此,右手也不再灵活。很多次想自己再也不会回到这

间办公室,可是真的一脚踏入,又觉得自己从来不曾离开过。


走到办公桌边坐下,随手翻看著桌面上摊著的书《远古祭祀文化》。这是一本讲各种

祭祀的书,前阵子有件案子涉及少数民族的祭祀,他从方离那里借来这本书来研究。书的

扉页有一句话∶人的一生不过是一次一次祭祀的历程罢了。


他当时还问方离这句话的意思,她说∶「中秋祭月神,元霄祭太一神,小年祭灶,中

国的传统节日都是祭祀日,人的一生是由大大小小的祭祀组成的,这句话也就是生活即祭

祀意思。」


扉页右下角有一排小字∶方离购於2004後7月6日,她的字如同她的人一样秀气。他轻

轻摩娑著「方离」两字,心里某处变得异常的脆弱。


笃笃笃,轻轻的敲门声传来,打断了徐海城的思索,他收摄心神,看著潘小璐进来,

刷地敬个礼,说∶「徐队,潘小璐来报到。」


徐海城诧异地看著她,不解其意。


潘小璐也愣了愣,说∶「局长说让我做你助手。」


「哦。」徐海城恍然大悟,事情来得突然,他一时不知道说些什麽,只是想著等一下

要调潘小璐的档案出来看看,还得跟陈局长谈谈,究竟他要将潘小璐往哪个方向培养。忽

然想起昨天地铁站的事情,於是问∶「那个木盒里面装著什麽东西?」


潘小璐愣了愣,「什麽木盒?」


「就是许三偷的那个木盒。」


「许三?」潘小璐满腹疑惑地问,「是谁?」


徐海城惊愕,抬起著细看著她,她那副疑惑神色不似有假。潘小璐被他看的好意思,

说∶「徐队,要不我去问一下,是谁抓的许三?」


徐海城摇摇头,「你不记得昨天下午地铁站发生的事情?」


潘小璐十分诧异,「地铁站发生过什麽事情?跟我有关吗?」


徐海城思忖片刻,再问∶「那好吧,你昨天下午四点半左右在做什麽?」


「昨天我请假送爸妈去火车站,就是四点多。」


「然後呢?」


「然後我坐地铁回家,到家里六点半。」本来一脸诧异的潘小璐忽然变得面无表情,

非常利落地说出这句话,但是口气却是一板一眼,没有高低起伏,根本不像她平时说话的

口气,倒好像是背书。


徐海城隐隐查觉什麽,说∶「你再说一遍,後来怎麽了?」他特意用後来,而不是然

後。


「然後我坐地铁回家,到家里六点半。」潘小璐依然面无表情,答的非常利落,一板

一眼,与刚才说这句话的语速、声音起伏一模一样,连用词也一样,即使徐海城有意用「

後来」引导。


徐海城心一沉,但还是抱著一丝侥幸,想了想,问∶「当时家里还有其他人在吗?」


「没有呀,我爸妈去外地了。」这句话又恢复了潘小璐先前的语调,连表情也恢复为

微微诧异。


「那就是说你到底几点到家,是没有人可以证明的?」


潘小璐愣了愣,有点不悦地说∶「徐队你这是什麽意思呀?将我当嫌犯呀。」


「小璐,我告诉你昨晚地铁站里发生了什麽事┅┅」徐海城三言两语将地铁站发生的

事情讲了一遍,潘小璐越听越惊奇,高高地挑起眉,说∶「这些事情都真的发生过?我昨

晚遇见过你?」口气里依然有点怀疑,这也难怪,徐海城说的事情她毫无印象。


徐海城无奈地叹口气,说∶「是的。」


潘小璐微微思索片刻,有点害怕起来∶「那我怎麽会全部不记得?」


这个问题也困扰著徐海城,他回想昨天的事情,历历在目,许三打开木盒,震惊的无

以复回;潘小璐赶来捉贼,英姿飒爽;而失主土老冒父女┅┅他微微皱眉,这两人居然黯

淡得像地铁站的灯光,记得老土冒还有双特别的眼睛,但他女儿小土冒呢?隐隐约约好像

围著一条大围巾,扎两根辫子。


自己离开後,潘小璐究竟发生什麽事情失去记忆呢?


不知道许三会不会记得?


想到这里,徐海城有了主意,对潘小璐说∶「晚点,我们去找许三问问。」许三是个

惯偷,按理是不会轻易让人知道自己的住处,但是徐海城与他打交道的日子久了,且有点

渊源,所以知道他的落脚点。


说是晚点,其实晚的不只一点点。徐海城毕竟有半年没有上班,积著不少事情,拣紧

要的处理完,也到下午了。两人换上便装,将车子开往绒花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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绒花巷原来的残损旧墙早拆除了,新建的墙壁雪白,在暗灰的天宇衬托之下白的特别

惨淡。墙角红笔写著的开发商某某、建筑商某某,十分规整,却依然给人一种血渍的感觉




车子从巷子里穿过时,徐海城有一刹间的恍惚,想起那夜与方离一起夜探钟东桥家里

。那天很冷,巷子里积著残雪,不知道为什麽回想起来残雪特别的晶莹。


穿过整个绒花巷,眼前铺开的世界,杂、乱、脏三样占全,好像是一下子从都市穿到

了农村,又好像是从二十一世纪穿到二十世纪初期。这里本来是个小山坡,早些时候叫乱

坟坡,顾名思义也知道很久以前是属於杀人抛尸的地方,最是偏僻。


南浦市扩建整顿,市中心驱逐出的盲流聚到这里,搭起房子安家。市里几次派人整治

这个乱坟坡,驱逐无业游民,拆掉临时建筑物,种上树木。可是一没有人看顾著,这小山

坡又搭满了临时建筑物,到处堆著白色垃圾,塑料袋随风飞舞。


许三的家就安在这里。


但是,徐海城记不清楚是哪间了,所有的房屋都看起来那麽相似,窄小简陋,风过时

,用报纸或是塑料挡著的窗户簌簌颤动。他与潘小璐寻觅的模样入了周边人家眼里就变成

了具心叵测的探头探脑,那些人躲在门窗後用小心警惕的眼神盯著两人。


徐海城正寻思著是否大叫一声许三,听到吱呀开门声,顺著声音来源一看,许三正藏

在半开的门後面,鬼鬼崇崇地冲自己招手。


徐海城被他的神情举动弄得一怔,环顾四周,天色阴暗,乌云沉沉地压至眉睫,树枝

上勾著的白色塑料袋迎风如白幡,错落的破屋墙缝闪动偷窥的眼珠。这地方确人叫人不由

自由地鬼崇起来。


许三的家里严格来说就是个小型的垃圾集散地,沙发是旧式弹簧沙发,中间部位完全

塌陷,床上堆著一床辨不清楚原来颜色的被子,墙角立著一个破破烂烂的简易衣柜。风从

门缝墙缝挤进来,吱吱吱地叫著。


「干嘛这麽鬼鬼崇崇?」徐海城看著关上门後,又躲在门後看半天的许三。


「徐队长,要不是我昨天跑的快,八成让人给端了老窝。」许三心有余悸地说,转眸

看到紧跟著徐海城的潘小璐,嘻皮笑脸地打著招呼∶「漂亮的警察姐姐,又见面了,许三

知道错了,你就不要抓我了。」


潘小璐一脸惊愕,不敢吭声,只是看著徐海城。


「你还记得她?」徐海城暗暗吁口气,一路上他还担心许三的记忆也不翼而飞了。


许三诧异地看著徐海城说∶「当然记得,昨天就见过这位漂亮警察呀。」


「昨天我走後,你们发生什麽事情?」


许三惊愕地指著潘小璐,「问她不就知道了?」


徐海城不愿意说潘小璐失去记忆,瞪他一眼说∶「问你,你就老实回答。」


「知道了,徐大队长。」许三收起嘻皮笑脸,神色变得有点肃然,「昨天你走後,我

跟著这位漂亮女警察一起往地铁站外面走┅┅」


许三走在最前面,潘小璐扣著他的手腕,乍一看还以为两人是亲密的情侣。老土冒捧

著他的宝贝木盒与小土冒跟在後面。一出地铁站,老土冒就同潘小璐说,不用麻烦警察同

志们,木盒里装的东西是自家小玩意儿,不值钱,不需要录什麽口供,就此了结吧。


偏偏潘小璐疾恶如仇,性格又单纯,极力劝说老土冒,说警察就是为人民服务的,不

算什麽麻烦。


但老土冒任潘小璐好说歹说就是摇头,说不去派出所,不用麻烦警察同志。


许三从刚才见到一双活的眼睛震惊中回过神来,越想越疑惑,也很想打开这个木盒一

看究竟,於是对潘小璐说,八成这个木盒里装著古怪的东西,人家才不肯去派出所。



话音刚落,老土冒向他投去凌厉的一瞥。他本来打扮土气,举止谨小慎微,看起来就

是个老实八交的农民大叔,可是这一眼却散发出森森煞气,像一把刚打磨过的刀。


许三吓得一个寒嘌,不明白一个人的眼神怎麽可以瞬间变化这麽大。


潘小璐也被这一眼吓著,隐隐信了许三的话,觉得事情不简单,更坚定要带老土冒父

女回去录口供的心。


老土冒垂眉敛目思索片刻,忽然抬头对潘小璐一笑,说警察同志,有个事要说给你听

。他刚才瞪眼之凶恶,就像眼里能射出箭,可是一笑起来,就像春风吹过湖面,叫人暖到

心头。潘小璐竟不由自主地侧耳去听他说话。


许三做惯了小偷,警惕心要比潘小璐高多了。只觉得一凶一笑都十分的邪门,散发出

危险的气息,心里越想越寒,趁著老土冒与潘小璐说事,一回头又跑回地铁站里。地铁刚

开,就看到老土冒与小土冒从扶梯下来。扶梯上明明全是人,他却好像被一把无形的剪刀

从背景里剪出来,分外的醒目,连带著身上所穿的黑色布袄也散发出森森冷意。


远远地两人视线交接,老土冒暧昧不明地笑了。






第三章 成劫之三


少年时代,我最喜欢的一部电影叫《喋血双雄》,周润发演的杀手小庄,特别著迷他

风衣微摆掏枪的姿式,拿著玩具枪对著镜子模仿了几百遍。後来我想要一把真正的枪,於

是就想成为一名警察。方离说,我会成为最好的警察┅┅


(摘自《刑警日记》)





许三的描述十分细致,徐海城好像亲身经历那一幕,好像亲眼看到老土冒的一怒一笑

。潘小璐更是听的呆了,这一切都是自己亲身经历过的,居然全无印象。


「许三,你老实说,你在盒子里究竟看到什麽?」


「眼睛,活的,人的。」


六个字,分成三组从许三的嘴巴里蹦出来。


徐海城依然觉得匪夷所思,人的活的眼睛在木盒里?「许三,你是不是看花眼了?」


「我倒宁肯是看花了,徐队长,你不知道有多诡异。」许三压低声音说,「我看到眼

珠在转动。」他边说边学著昨天木盒里眼睛的样子,迅速地转动著眼珠斜斜递了个眼色,

似瞥非瞥,似怨似怒。


这一眼斜斜地一送,正好让徐海城身边的潘小璐给迎上,顿时觉得许三的屋子也比刚

才冷上三分。徐海城也觉得浑身不自在,回想许三昨天震惊模样,有点信他的话。只是,

可能他不知道自己看错了吧。比如说如果盒子里装著镜子,正好映出许三的眼睛。又或是

里面其实是一件古董,上面有一对黑宝石制成的眼睛,想那段誉在洞里见到神仙姐姐的雕

像,不也是顾盼秋水。


许三看徐海城脸上的神色,就知道他依然不信自己话,有点失望,心想白费了自己那

麽多的口舌。一屁股坐到沙发上,心淡了,脸色也冷下来了。徐海城察颜观色的能力一流

,当然明白他所思所想,於是说∶「许三,不是我不信你,这事情也太邪门┅┅」


话没说完,许三忽然将手指举到唇边嘘了一声,跟他著轻手轻脚地走到窗边察看著。

徐海城与潘小璐被他的一惊一咋弄得不由自主地紧张起来,侧耳聆听屋外,有风过树枝的

声响,有隐隐的小儿啼哭,有夫妻拌架的吵闹┅┅


片刻,许三松了口气,折身回来。


徐海城看不过眼,问∶「许三,你到底惹什麽事了?」


「不就是昨天那土老冒父女。」许三又坐回沙发里,整个身子好像被吸进去了一下,

满脸担忧地说,「我总觉得他们会寻过来的。」


徐海城这才明白他为何一副草木皆兵的模样,觉得啼笑皆非,也许土老冒父女是比较

邪门,但是许三分明是自己吓自己的成份具多。他向来雷厉风行,弄清楚潘小璐失忆的前

因後果,便坐不住了。


还没有开口说走,许三忽的攥著他胳膊说∶「徐大队长,要不你把我弄进去几天吧?




徐海城一愣,片刻明白许三的意思是想被拘留几天以避风头,不由一笑,说∶「别胡

思乱想了,老老实实地呆著,谁会找你生事?」一看许三哭丧的脸,想了想,抓过桌上的

纸笔写下手机号码,「拿著,有事跟我联系。」


许三哭丧的脸这时漾起一丝喜色,恭敬地送两人出门,又赶紧将门合上,从门缝里东

张西望一阵。徐海城与潘小璐见他营营碌碌如同小耗子,不由地相视摇头。


「徐队,我为什麽会记不得昨晚的事情了?」潘小璐边走边问出。


徐海城脚步不停地说∶「如果我没有估错,你可能被催眠了。」


「催眠!」潘小璐不敢相信地重复一声。虽说经常在影视作品里看到催眠之类事件,

但事实上催眠并不容易实现,需要具备一些条件,比如说被催眠人的配合,还有被催眠人

的精神集注力不能太强。


「我带你去见个人吧。」徐海城边说边拉开车门跳上去,潘小璐也连忙上车。


车子直奔南浦市心理康复中心。走进那个落叶纷飞的大院,潘小璐有些忐忑不安,虽

然绝对信得过徐海城,但一想到等一下会被人催眠,大脑将会不由自己控制,总觉得有点

不舒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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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海城哪知她心里的弯弯肠子,迳直领著她走进霍克的办公室,来之前已给过他电话

预约,且说了来意。霍克像往日一样微笑著迎接他们的来到。看到他的微笑如此温和,潘

小璐的忐忑略减。


「我没有把握解开别人的催眠。」霍克再一次强调。


徐海城点点头表示明白,先前通电话时,霍克就说过,催眠是个性化的事件情。且举

过一个真实例子,据说某次为表演需要,施术者给某人催眠说有条恶狗正追著他,结果後

来施术者没有给被催眠人解除这个催眠就离开了。某人就一直觉得有条恶狗追著自己而惴

惴不安,即使找其他心理医生催眠也无法解除这种心理幻觉。


天色已暗,但霍克还是郑重地拉上窗帘,关掉全部的灯,另开了沙发上方挂著的一盏

转灯。灯很精致,小巧玲珑,就像一般吊在婴儿床上方哄婴儿安静的转灯。霍克示意潘小

璐在沙发上躺下,全身放松。然後他将转灯拉下来离她仅有一尺距离,一按开关,灯开始

缓慢旋转,橘黄色的灯光拖曳出隐隐约约的尾巴。


「放松。」霍克温柔地说,他的声音有种叫人心安的魔力。潘小璐不由自主地点点头

,看著旋灯,片刻眼皮沉重,渐渐地睡了过去,灯光下她的脸份外恬静。


「昨天四点二十分左右你在做什麽?」霍克按下数码录音笔的开始键,诱导潘小璐说

话。


「火车站,送爸爸妈妈去外地。」


「然後呢?」


「我转身往火车站外面走去,忽然听到一阵骚动,转身看到┅┅」说话声戛然而止,

跟著响起两声尖利的冷笑,笑声十分怪异,倒像是苍老的男人声音。


猝不及防,徐海城与霍克吓一大跳,面面相觑。再看潘小璐,脸上的恬静荡然无存,

挑眉歪嘴,眼珠急促转动,顶得眼皮一跳一跳,竟是说不出的狰狞。约摸半分钟,狰狞慢

慢褪去,脸色另换成一副呆滞的表情,口气也变得硬绷绷∶「然後我坐地铁回家了,回到

家里是六点半。」说完这句话,她的脸部肌肉逐渐放松,变回先前的恬静脸容。


徐海城看著若有所思的霍克,问∶「这┅┅」


霍克眸子里闪烁著复杂的光芒,似钦佩似丧气,缓缓地说∶「一个高人,那冷笑是他

故意留下的。」见徐海城不太明白,便解释了一下,「是催眠者留下的,他大概知道有人

会通过催眠试图破除他的催眠,所以特意留下两声冷笑来嘲笑不自量力。这两声冷笑就像

是他的签名档。」


徐海城此刻才完全明白,忍不住骂了一声∶「一个变态的家伙。」


「他的能力比我强多了,我是无能为力的。」霍克说著,轻轻地唤醒潘小璐,她一睁

开眼,呀了一声,说∶「我还真睡著了。」偏头想了想,皱眉∶「我怎麽还是记不起昨天

的事情呀?刚才我都说了什麽?」


徐海城与霍克相视一眼,不知道如何对她说。


潘小璐见他们神色有异,心里有点发慌,伸手夺过霍克手里的数码录音笔,按下播放

键,听到那两声尖利的冷笑,她脸色惨白∶「这是我发出来的?」见霍克与徐海城默认,

只觉得热血如潮水般冲上大脑,又飞快地退回四肢,脑海里只有一个空字。眼前的人、耳

边的声也全没有了。


好一会儿,大脑才稍微恢复一点意识,咬咬牙继续往下听,还好再没有比那声冷笑更

为可怖的东西了。只是那句一板一眼的「然後我坐地铁回家了,回到家里六点半」,听来

特别的耳熟,仔细想了想,那不正是今天答复徐海城的话,如此怪怪的口气,怪不得他当

时就置疑了。


听完录音,潘小璐脸色阴沉不定,最後柳眉一挑,说∶「我非逮著他不可。」想到自

己的大脑被老土冒以这种方式侵入过,而且还留下无法消除的冷笑,如附骨之蛆般要跟著

自己一生,心里犹如千万条毛毛虫在蠕动。


潘小璐欲除之而後快的心情,徐海城与霍克十分理解,换作自己的脑袋里被烙刻上这

两声冷笑,反应可能有过之而无不及。但是霍克深谙催眠,而徐海城近两年时间来一直与

曼西族传说的巫术接触,所以两人看得更多更远,知道事情没有这麽简单。两人也没有明

说,只是相互交换一个忧虑的眼色。


潘小璐留意到了,按捺著怒气问∶「有什麽不对吗?」


想了想,霍克还是郑重地说∶「这人可不简单,你们得小心。」


潘小璐一撇嘴巴,显然没将这句话听进心里去。这事情已成为她的耻辱,她是发誓要

洗刷的。却忘记老土冒能在一笑之间催眠她,这份能力已远不是她能抵挡的。


霍克知道她这时也听不进去,笑了笑,关掉旋灯,打开照明灯。光亮驱散了房间里不

知道何时形成的阴霾。一直若有所思的徐海城凝视霍克,问∶「有没有什麽办法?」


霍克缓缓地摇摇头,不知为何眉间笼罩著淡淡悲哀,说∶「这种能力多半是天生的。



徐海城轻叹口气,正想向霍克告别。桌面的座机骤然铃铃尖叫起来,让屋里三人惊了

一下。徐海城到嘴边又滑回肚子里。他离著霍克近,可听到话筒里传来急促的说话声,嘶

嘶哑哑,虽然听不清楚什麽,隐约也能感觉出来是件突发事情。


果然,霍克眉毛一扬露中出诧异的表情,目光转到徐海城身上露出深思。徐海城心里

一动,隐隐感觉这事情多半还与自己有瓜葛。


「我这就过来。」霍克说了这麽一句就挂断电话,犹豫了一下,还是对徐海城说∶「

徐队长,马俊南教授好像忽然康复了。」


马俊南教授好像忽然康复了。


徐海城心里咚的一声,昨天下午听过一句相似的话在脑海里闪过∶徐队长,卢明华完

全康复了。


昨天他是见过马俊南,看他的病情之重不亚於卢明华,居然也突然康复了。莫免也太

过诡异,不知道两者之间是否有著神秘的联系?还没来得及细想,听到霍克说∶「不好意

思,我得过去看看,两位下次见。」说著便往门口走去,徐海城跟上,说∶「我也想看看

。」


霍克眼睛里也是闪过一丝惊讶,但还是点点头。


徐海城正想吩咐潘小璐在车里等著自己,转眸迎上她满是好奇的眼睛,知道她多半不

答应,也就不再多话,冲她招招手往後院走去。天色全黑,又起风了,路灯黯淡,斑驳树

影变幻出各种狰狞的造型。


三人走的很急,踩著落叶咯吱咯吱的尖叫著。走在最後的潘小璐,只觉得遍体生寒,

想起有人说过,世界上有两个地方即使是在盛夏也是一片阴森,一是坟场,二是疯人院。

现在亲身经历,果然没错。穿过铁栅栏走进狭窄的通道,脚步声惊动了沿途房间的病人,

他们或是发出古怪的声响,或是贴到门板上看著三人,面容扭曲。


潘小璐起初还好奇扫视著,越看越心凉,就目不斜视。


马俊南的病房依然是雪亮,好像北国的冰天雪地,潘小璐走进去的时候有一瞬间的失

明,片刻,才缓过劲,眯著眼睛看著床侧坐著的枯槁老人。灯光太盛,景像过於清晰,反

而不似真实的。此刻,她就有种置身於科幻片中的太空舱中的感觉。


病房里一坐一立的两人听到响声都抬起头,潘小璐暗抽一口冷气,那个坐在床沿的老

人分明就是一个大号ET,眼睛外凸,薄薄的皮肤下骨头森然,似乎一不留意那些骨头就会

破皮而出。


立著的是个白衣护士,看到霍克,脸上一喜,凑近,小声地汇报著情况。马俊南的目

光却紧紧锁在霍克身後的徐海城身上,眸子深处闪过一丝诧异,很快很快,若不是徐海城

一直凝视著他,若不是灯光如此盛,这丝诧异就会悄无声息地溜过。


诧异过後,马俊南的眼睛里忽然涌上恐怖,身子瑟瑟发抖。


徐海城也微愣,不明白马俊南为何有这样的举动。虽然不明白,心里却隐隐地不安。


其他三人也留意到眼前状况的异常,看看马俊南,又看看徐海城。房间里暂时一片寂

静,然後马俊南嘴唇蠕动,开口了∶「你┅┅你还要┅┅杀我吗?」


这句话传达出的复杂含意让三个局外人说不出的惊愕,然後各展想像,虽然无人出声

,但看著徐海城的眼神却变了。


灯光太盛,任何细小的神情变化也无处遁形。虽然徐海城极力平静,可是脸色还是白

了白,问∶「马教授,我为什麽要杀你?」


马俊南有点诧异∶「你┅┅不记得了?」


徐海城没有说话,盼著他说下去,又害怕他说下去。


「你真的不记得了?在溶洞里,你叫大家都弯下头露出脖子┅┅」马俊南目不转睛地

看著徐海城,满脸戒备。


「我的记忆也只这里为止┅┅」徐海城的目光虚化,似乎落进不知名的空间里。他记

得站在幽潭边,手里捏著方离的信,难过的无以复加。忽然听到火化梁平的山洞里传来了

惊呼声,於是赶紧与席二虎折回去。


班长说从梁平教授的尸体里飞出一物,眼睛血红。他怀疑那东西是幽灵蛊,想到它是

附身於人的脖子处,所以就叫大家低下脑袋露出脖子。他正准备查看,谁知道忽然从低下

的脑袋里探出一枝黑洞洞的枪管,还没来得及看清楚是谁,枪管里已经喷出一串子弹。记

忆到此暂停,再能想起就他躺在冰冷潮湿的地上,濒临死亡。


马俊南依然目不转睛地看著徐海城,神色浮动,似乎在分析他所说的真假,过一会儿

,才说∶「你真的不记得那个幽灵蛊附到你脖子上了?」


徐海城浑身一震∶「你说┅┅什麽?」


「我因为腿受伤,站不住,所以坐在地上,清楚地看到梁平教授的┅┅身体里飞出一

苹白色的小蝙蝠,眼睛通红,它速度很快,从梁教授┅┅身体里飞出後,直扑到黑洞顶部

,当你让大家低下头时,它忽然冲了下来,有个战士也看到,他连忙开枪,可是没有打中

它。我看到它扑到你脖子上┅┅」他加重口气再说了一遍∶「我看到它扑到你脖子上,然

後你就疯狂地开枪。」


徐海城盯著马俊南,黝黑的脸此时比纸还白,眼睛却似乎要滴出血来,身子微幌,似

乎再无力气站著。站在他身侧的潘小璐看不过眼,伸手相扶,却被他一把推开。


「你疯狂地开枪,大家不知道怎麽回事,也纷纷还击,这才发生混战,到处是鲜血┅

┅」马俊南喃喃地说著,似乎又回到当时,枪声如雨,鲜血四溅。


徐海城再也听不下去了,转身往外奔去,身子摇晃,脚步凌乱。


潘小璐毫不犹豫地跟了上去,看著他跑出南浦市心理康复中心门口时差点摔一跤,看

著他慌不择路地闯红灯被出租车司机追著骂,看到他高大的背影双肩塌陷┅┅她知道他此

刻心如乱麻,不亚於大厦倾颓,所以也不叫唤他,只是远远地跟在他身後,走过一条又一

条的街,直到徐海城停在一个公众电视前。


电视屏幕上有一排字正在闪烁∶距离曼西文化节还有八天。


十秒後,这排字一闪而没,取而代之的是缤纷的画面,诡谲的傩面具,千年古墓的七

星拱月平面图,古墓门口的迎宾偶人,第七墓室的星空图┅┅


画面倒映在徐海城的瞳仁里,却进不到他大脑里,他的心思早飞到十多年前。那时候

他十六岁,还在孤儿院里,与方离坐在美人蕉丛里,对她说自己要报考警校。


方离问他为什麽?


他说要抓坏人,让所有的罪犯都伏法。


方离握著他的手微笑,说∶相信你一定成为最好的警察。


言犹在耳,而双手已染满无辜人的鲜血,徐海城咧嘴露出难看的笑容。末路,他时常

在想《喋血双雄》里的杀手小庄走到末路时是什麽心情,连最後一个心愿都没有办法实现

。现在自己,是否也已走到警察生涯的末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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脑里乱做一团的徐海城完全没有注意到,有人正蹑手蹑脚地靠近他。那人走到他身侧

,猛然抓住他的衣领往旁边的灌木丛里扔。猝不及防的徐海城像块坡布般地跌进灌木里,

他此时失魂落魄,早没有平常的敏捷反应,只是像个普通人般的挣扎著。那人一跃而起,

坐到他身上,跟著就一拳紧一拳地往他身上招呼,嘴里狂叫∶「还我哥哥的命来,还我哥

哥的命来。」


疼痛让徐海城稍微清醒,看著面前这人的狰狞表情,正准备还击,看那人的脸很似一

个熟人。「你哥哥是谁?」


「何爱军,我哥哥叫何爱军,你杀了他┅┅」


脑里仿佛有一道闪电划过,雪亮明澈。再看那人的脸,一下子记起来了,去云山区

援救考察团的精英班班长,名字就叫何爱军。徐海城暗叹口气,挥起的拳头软了下去,任

凭他拳头如狂风暴雨。


那人心智完全被仇恨蒙蔽,如同个疯子,一手捏著徐海城的额头狠狠地将他的脑袋砸

在地上,嘴里还嚷嚷著∶「去死吧。」


徐海城只觉得先是後脑勺钻心的疼痛,跟著整个脑袋都开始疼痛,似有千万条虫子脑

海里钻来钻去,又似乎脑颅里有个搅拌机在不停地搅动。眼前阵阵发黑,耳朵也开始失聪

,隐隐听到极远的地方传来一声怒喝∶「不准动,举起手来。」


是个女的声音,好像是潘小璐。


徐海城脑袋里模模糊糊闪过这麽一个念头,就彻底地失去知觉。朦胧中,时光倒退十

几年,孤儿院後院的高墙下,阳光如碎金,美人蕉枝叶婆娑,下面坐著他与方离。


方离握著他的手微笑,说你一定会成为最好的警察。


最好的警察!


昏迷的徐海城嘴角浮起讽刺的笑。





第四章 住劫之一


我见识过各种可样的死亡方式,也见识过各种各样的尸体,拼凑过肢解的尸体,曾将

车祸流出的肠子塞回肚子,也曾看过内部先腐烂的尸体虫子从五窍蜂拥而出┅┅但是能让

我心悸的,却是他这种貌似平常的死亡┅┅


(摘自《刑警日记》)




也不知道在黑暗中浮沉多久,徐海城恢复知觉,整个脑袋犹如被车轮辗过般难受。福

尔马林的淡淡味道在鼻翼游曳。不生病的时候觉得这种味道刺鼻,生病的时候会觉得这种

味道令人心安。他的心稍定,听到不远处切切细语声,虽然听不清楚在说啥,但也令人心

安。


缓缓地睁开眼睛,白色天花板上挂著一盏不甚明亮的白灯,有只飞蛾正奋力地扑上去

。转眸看到床边立著两人,背著他身著白大褂自然是医生,面对他是潘小璐。


看到他醒转,潘小璐脸上一喜,轻轻叫了一声∶「徐队,你醒了。」


徐海城点头,不由地眉头皱紧,就这麽一个轻微举动,扯得脑袋倒处的疼。转念想到

马俊南的话,又觉得这点疼痛根本不算什麽,那个何爱军的弟弟为什麽不直接干掉自己呢

?忽然间只觉身心俱疲,人生无趣,不想说话也不想见人。正想合眼休息,那医生转过身

来,责怪地看著他,说∶「好你个徐队长,真是不要命了,我叫你每隔半个月回来检查一

次,你倒好,一个半月不见人影,而且不要命又让自己的脑袋受伤。」


「伍主任,你好。」徐海城勉强笑了笑。伍主任是脑科医生,也是他前段时间住院时

的主治医生,对他甚为关照。


伍主任举起两张CT图片对著灯光,黑糊糊的图片立刻现出脑颅的形状。潘小璐好奇地

凑近细看,见CT图的右脑有个圆形的阴影,暗暗吃惊,问∶「这个┅┅是脑瘤吗?」


伍主任摇头∶「是子弹。」


「什麽?」潘小璐惊愕,转眸看著徐海城,在他脑袋里有颗子弹?


徐海城脸上神色不变,好像听著别人的事情。


伍主任说∶「有轻微的脑震荡与少量脑颅充血,问题不大。但是子弹有轻微的移位,

目前虽然还没有发现病变的趋势,但你一定要小心,不能再发生这样的事情了。」他目光

 炯在看著徐海城,表情十分严肃。


潘小璐已经从震惊中恢复过来,问∶「为什麽不取出?」


伍主任说∶「子弹在右脑麻木区,目前来看不会对身体造成伤害,如果动手术取出反

而十分危险。」


潘小璐似懂非懂,转眸看著床上面无表情的徐海城,耳边来回盘旋著伍主任的那句话

∶是子弹,是子弹。


伍主任叮咛徐海城留院观察到明天早上,检查後无其他状况才可出院,见他一副不在

焉的模样,转而叮咛潘小璐一定要看住他,後者郑重时点著头。


伍主任一走,徐海城自然叫潘小璐回家,她对他的话置若罔闻,迳直搬张凳子到床边

坐著。


徐海城本来就脑里乱作一团,见劝说无效,也就懒的理她,自顾自地闭上眼睛。哪里

睡的著,翻来复去地回放著马俊南的说话,心情一直往深渊里坠。一会儿,听到身侧传来

均匀的呼吸声,睁眼一看,潘小璐趴在床沿睡著了。


心里微微感动,扯过被子盖住她,自己则跳下床,顾不得头大如斗,蹑手蹑脚地往门

口走去。夜已深,走廊里空无一人,连值班护士都在打盹。他偷偷地溜出医院,拦了辆出

租车回家。一进门,先奔浴室,脱掉上衣,扭头看著脖子。马俊南说他曾被幽灵蛊附身,

那脖子处应该留有痕迹吧,就像梁平教授脖子上的两个小孔。


差点扭断脖子也没有看出个所以然,心里一团火起,一拳击在镜子上。镜片碎裂成数

十片,每块碎片都是他沮丧恼怒的脸。他收回拳头,拔掉关节处的玻璃碎片,一股鲜血涌

出,也不包扎,他脚步踉跄地走回卧室,扑通躺在床上,浑身力气仿佛被抽乾了,连思考

都变得艰难。


也不知道睡著还是没有睡著。听到楼下院子里车轮辗过地面的嘶嘶声,听到座机与手

机停地响著,也听到聚龙洞里的滴水声;看到窗帘缝隙里天光由弱变强又由强变弱,看到

天花板上的灯具里很多飞蛾的尸体,也看到一片低下的人头里探出一支乌黑漆亮的枪管。

笃笃笃的敲门声。


门外传来清脆的女子声音∶「徐队,徐队。」


徐海城无动於衷。


砰砰砰的打门声。


陈琛局长的怒喝声∶「再不开门,我砸门了。」


这个熟悉的愤怒令徐海城一震,纷扰退去,神智重新回到他大脑里。从床头扯过一件

衣服披上,将门打开。陈局长一看他面容憔悴,眼无生气,满脸的怒容顿时消失,叹口气

,对潘小璐说∶「你在外面等著吧。」


潘小璐轻应一声,偷偷瞟一眼徐海城,将门又重新掩上。从门缝里偷偷看屋内情景,

因为窗帘重重,所以光线黯淡,徐海城逆光而站,看不清楚表情,可是那一向挺直的背佝

偻了,脑袋像秋天成熟的稻穗沉甸甸地耷拉著。


陈局长来回踱几步,站在徐海城面前,面色沉郁地说∶「事情我听小璐说过了,来之

前我也去找马教授谈过┅┅」大概不知道怎麽开口,就停在这里,点了一支烟抽著。片刻

,再次开口∶「我知道你很受打击,本来小张留在那个鬼地方,你就已经很负疚,现在又

出这种事情。可是大徐,马教授也说幽灵蛊附身,身不由己,梁平教授不也一样吗?」


徐海城走到沙发上坐下,弓著身子,脑袋似乎重的要掉下来,不得不用两手捧著。「

局长,我知道,但我手上沾著鲜血也是真的。我没有办法当事情没有发生,也无法用身不

由己为自己开脱。」


「你这不是自己给自己找罪受┅┅」陈局长看到他如此颓废,十分痛心,连喉咙都变

大了。


「局长,换作是你,你能坦然处之吗?」徐海城倏忽抬头,打断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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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句话堵住了陈局长的口,他没有再往下说,只是拼命地抽烟。徐海城是他一手提拔

上来的,当时他还在桐园郊区派出所时,发生一件罕见案子(注○2)。桐园郊区本来是

个农村,近些年才并入南浦市,生活习性还保留著不少农村传统做法,比如说送葬。有次

村里送葬时,某个年轻人骑著摩托车过来,不慎撞到捧著骨灰的人,骨灰四扬。死者家属

揪著年轻人一顿乱打,然後又叫他赔了钱。事情就此了结。但是不知何故,年轻人从此精

神有点异常,并在不久後死了。死在废铁收集站,死状十分惨烈,浑身是血,吊在大秤上

,双眼暴睁,舌头吐出半寸长,旁边的石块也全是血。单看案发现场当得起扑朔迷离四字

。徐海城勘探现场,又详细调查後,得出的结论是精神失常後的自杀,年轻人先用石块自

伤而後依然痛苦不堪,最後上吊。年轻人的家属不服,闹到市局,陈琛於是叫徐海城到局

里汇报案情,他侃侃而谈,将自己认为自杀的原因一条一条地列出来,丝毫不漏且无懈可

击。此案最後以自杀定案,刑警们私下称为骨灰索命案。而陈琛也从那时开始留意徐海城




後来,徐海城又配合市局的刑侦大队破了一件大案子,破案过程中显露的天份与勤勉

,让陈局长十分欣赏。事後没多久就将他调到城南分局刑事侦查大队工作,并在暗中密切

留意著他的工作成绩,出人意料,自从徐海城到分局後,破案率提高了百分之十,令城南

分局破案率一跃成为成为全市最高。後来,就将他调入市局,没多久就提拔为刑侦队长。

这个职位可是个完全凭实力说话的工作,他也一直没让陈琛失望。即使是现在,他如此忤

逆,也没有让陈琛失望,只是说不出的痛心,为什麽这种变故会发生在自己的爱将身上?


陈琛抽完一支烟,心情平复许多,知道一时间是无法说服徐海城的,能解开他心结的

人只有他自己,於是说∶「我给你时间,你别叫我失望。」说完,拉开房门,又忍不住回

头看一眼,叹口气,这才走出去,对走道里站著的潘小璐说∶「走吧。」


潘小璐轻应一声,眼角瞟著虚掩的门口,还可看到徐海城失魂落魄地坐在沙发上,天

色已晚,他正慢慢地沉入黑暗之中。心里没来由的一阵冲动,想要将他从黑暗中捞出来,

以致於都没有留意走在前面的陈局长忽然停下脚步。


「小璐。」陈琛局长转身看著差点撞到自己身上的潘小璐,若有所思。


潘小璐被他看得莫名其妙,试探著叫了一声∶「局长,有事?」


「小璐呀,我想他肯定是一整天没吃饭,你留下来,做点东西给他吃,顺便也开解开

解。」


潘小璐目光一亮,响亮地应了一声∶「是,局长。」


陈局长满意地点头,这才离开。


目送局长的身影消失在转角,潘小璐慌不迭地转身,快走向徐海城家门口,走到门口

却又想起什麽,放轻脚步,将门推开。


听到开门声,沙发上坐著徐海城抬起头,看到潘小璐,微微一愣。但他现在心情恶劣

,实在没有关注别人的行为,所以也没有说什麽,从抽屉里找出一盒烟,抽出一支点燃。


潘小璐在客厅里立了片刻,想不起说什麽好,撂下一句∶「你没吃东西吧?我做点吃

的。」匆匆走进厨房,心里纳闷,自己什麽时候变得这麽笨嘴笨舌了。回头探一眼,发现

徐海城目光沉沉地不知落在何处,嘴巴像烟囱一般不间歇地喷著烟雾。心里隐隐失望,又

发了一会儿呆,这才打起精神做饭。


她是独生子女,跟著爸妈住,平时极少弄饭,会做的也就是面条,於是从冰箱里找出

几个蛋与一包面条,便开始鼓捣。期间,她几次探头看著客厅,徐海城还在沙发呆坐著,

一根紧著一根抽烟。袅袅烟雾中,他的整个人似乎石化,除了嘴巴还在一翕一合。


做好鸡蛋面,潘小璐又将它端徐海城面前茶几上放著,也不吭声,只是将筷子递给他



徐海城不客气地接过,闻到鸡蛋的香味,确实感觉到饿了,毕竟从昨晚开始,他是滴

水未进。


潘小璐不好盯著他吃东西,便开始打量著客厅。客厅里的装修很简单,风格硬朗,一

看就知道是单身男人的住处,特别是是客厅边角挂著的一个沙包。客厅里的家具不多,摆

放不算整齐也不乱。比较引人注目的是挨墙立著的一个柜子,上面井然有序地摆放著许多

奖杯、奖章、照片。


潘小璐好奇心起,走过去逐一细看,这都是徐海城历年得到的奖品,从进入警校开始

,年代最早的一座奖杯刻著一排小字∶1998年某某警校最佳射手奖。她不由宛尔,说∶「

徐队,你知道不知道,你的射击记录现在还保持著呢。」


徐海城愣了愣,他自然知道,只是不知道潘小璐为何关注这类事情?又听她说∶「教

射击的洪教官常常提起你,他说你是他最得意的学生。」


「你也是洪教官的学生?」


「是呀,他的要求真严格,上他的射击课最辛苦,动作稍不对,就被他骂得狗血喷头

。」


潘小璐的话让徐海城不由自主地想起洪教官的骂人风姿,嘴角一咧,随即目光一暗,

心想若是他知道自己无心中枪杀这麽多人,是否後悔教自己这麽好的射击技巧?一口闷气

梗在心口,连面条也咽不下去了。


忽听潘小璐又说∶「徐队,你还记得桐园派出所的杨所长吗?」


徐海城微微一愣,转眸看到她正拈著一枚奖章细看,如果没有记错,这枚奖章上面应

该镂刻著∶桐园派出所2001年最优秀警察,那是他毕业後在南浦市郊区桐园派出所上班一

年後得到的奖章。「你认得杨所长?」口气里掩饰不住诧异。


「当然,我在桐园派出所实习过。杨所长是个大好人,很爱护我的,苦活累活从不叫

我干。」顿了顿,潘小璐说,「他也常提起你。」


「哦?」徐海城神思游离,去桐园派出所上班时,他正年轻气盛,充满干劲。杨所长

总是笑呵呵地说∶哎哟,我们的徐海城呀,身上有个核发电站。後来自己调往城南分离,

所里同事为自己送行,杨所长举著酒杯,十分不舍得的样子。


「噗哧」一声轻笑,将徐海城的思绪拉回眼前,他诧异地看著潘小璐,问∶「你笑什

麽?」


潘小璐手里拿著的是另一块奖章,依然是最优秀警察,只不过发奖单位换成了城南公

安分局。「我想起了城南分局的袁警官呀,他女儿应该上初中了吧。」


徐海城恍然大悟,不由也莞尔。城南分局的袁警官与他很要好,总开玩笑说要等女儿

长大嫁给他,记得当时他儿女才读小学。「你也在城南分局待过?」


「对呀,你待过的地方我全待过。」潘小璐将奖章放回柜子上,头也不回,嘴巴里滑

出一句话。话一口出,有些後悔,赶紧回头偷瞟徐海城一眼,见他好像没有异样神色,顿

时放下心来,但又有点怅然若失。


再往下看,是照片,有警校的毕业照,有颁奖时候的合影,还有不少孤儿院的合影。

潘小璐早从他人嘴巴里知道徐海城是孤儿院长大的,所以看到这些照片一点也不意外,反

而绕有兴致地细看。徐海城成年的照片在学校、警局里多著,她早看过,而孤儿院是他青

涩少年时代,少年时代的他是什麽样子的呢?


很容易从照片里找出徐海城,那时候他的个子高,但身板还瘦,在人群里像杆旗杆特

别醒目。细看他的容貌,轮廓不像现在这样分明,脸颊的婴儿肥还没有完全褪尽,所以容

貌杂糅著青年男子的朝气与少年的稚嫩,过於短的头发给他添上三分傻气。


照片似是没有照好,徐海城的视线没有对准镜头,再看其他几张也是如此。潘小璐不

仅有点好奇,顺著他的视线看过去,穿过两排人,落在斜侧面的一个清秀女孩子身上。一

刹那,她心中似漏掉一拍,赶紧看其他几张合影,徐海城的视线无一不是斜斜地穿过人群

,落在同一个清秀女孩身上。那个女孩子黑眸深深,目光有著不属於那个年龄的沉静,目

光直视著前方,无喜无忧。


潘小璐忽然觉得嘴里又苦又涩。


之前她也听别人提过,说徐海城心仪的女子在云深山里失踪,九成已经死了。那时

候只觉得好遥远好飘渺的一个人,及待看到照片,才明白过来,这个女子曾真实地存在过

,占据著徐海城的视线,占据著他的心。


身後传来细微动静,潘小璐回头一看,不知道何时徐海城已站在身後,她有些慌乱地

垂下眼睑。徐海城从她手中抽回照片,用衣袖擦了擦,放回柜子上,说∶「小璐,谢谢你

做的面条,晚了,你回去吧。」


这分明是个逐客令,一股热血冲上头颅,潘小璐顿时心生恼怒,轻轻应一声「嗯」,

便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防盗门重重地合上。


徐海城看著犹在震动的房门,微微叹口气,他不是傻瓜,看到潘小璐拿著孤儿院照片

发呆的一刹那,也明白了她的女儿家心思。


这样的心思,他是承受不起的。他拉开抽屉,拿出一本黑皮笔记本,那是方离的。救

他回来的人说,他当时晕迷不醒,但手里紧紧攥著笔记本。


随手一翻,就翻到那封信∶我感觉到死亡的靠近,脑海里只有你,大徐,如果有一天

你能看到这封信,一定是我荣归死神。如果我还活著,又会将它撕碎,如同我一贯所为,

继续漠视你对我所有的好。请你原谅我没有靠拢你,其实我有多麽想靠近你,可是因为害

怕,因为妒忌,也因为懦弱。你说的没有错,我的心从来没有从童年的黑房子里走出来,

不敢想像能拥有幸福快乐的人生,所以只好一个人孤独著。我对著山神祈祷,希望它能让

你看到这封信,明白我的後悔与无奈,还有我没有办法亲口同你说的三个字┅┅


泪水涌上徐海城的眼眶,脸上的肌肉轻轻抽动著,忽然觉得自己的人生像个笑话,什

麽都没有抓住,父母早亡,方离也离开了,现在连自己的梦想都破灭了。柜子上闪闪发光

的奖杯与奖章,都变成嘲笑。


是愤怒,是无奈,是失望,冲垮他一惯的冷静稳重,他伸手一扫,奖杯、奖章纷飞,

掉落地上,四处滚动,乓乓乒乒不绝於耳。不知道哪只奖杯跌落到沙发上,撞到电视的摇

控器,电视屏幕忽然亮了,传来女主角肉麻的声音∶「我不是那种晕车,我是坐著这样的

马车,走在这样的林荫大道上,我开心得晕了,陶醉得晕了,享受得晕了,所以,我就晕

车了。其实,我自从来到普罗旺斯,就一路晕┅┅ 」


一时间,房间里充斥著各种各样的古怪声响。


手机也来凑热闹,叮咚叮咚。


可是此刻的徐海城哪里还有心情接听电话,即使天塌下来他也不会管的。


手机响了很久,最後无声无息了,就像它从来没有响过一样。


有时候漏接十个电话也不会有事,有时候漏接一个电话也是致命的,这个未接电话就

是属於是後一种,第二天徐海城情绪平静後,看到这个未接电话,心中有多麽懊悔,言语

也无法概括。但是此刻,他心中犹如一条毒蛇在咬,实在无暇顾及外界。


揭翻摆著奖杯奖章的柜子,他转身又对著沙包出气,一拳一拳打过去,沙包飞起落下

。昨天被玻璃刺伤的手背原本已经结痂,经不得这样的肆虐,伤口迸裂,鲜血沁出,溅的

到处都是,沙包,地面,还有有几点飞到白墙上,一点点地渗开。


也不知道打了多少拳,掌背一片血肉模糊,他才拖著疲倦的身子走到沙发上倒下,哧

哧地喘著粗气。内心的狂暴渐渐退却,周边的声响渐渐地清晰起来,楼下有倒车的声音,

隔壁有小儿啼哭,客厅里还有电视的声音∶「┅┅距离曼西文化节还有七天,我们有幸请

到文化节组委会主席於从容先生┅┅」


徐海城无力地转动著眼睛,看著电视,屏幕上的於从容满脸笑容地说∶「举办曼西文

化节是我个人一直以来的心愿,曼西文化对我们这个南绍地区影响深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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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海城几乎罢工的大脑,闪过一个想法∶他几时回国的?


「半年前我还在美国的时候,与南浦大学的雷云山教授、市考古所的黄义森所长联系

,提出举办曼西文化节,结果三人一拍即合,後来我们就起草了一份建议书递交市政府,

没想到市政府不仅很快通过,而且大力支持我们。」


「我们都知道於先生不仅是个成功的商人,更是一个保护民间文化运动的先驱,他创

办了南绍地区民间文化保护基金会,修缮和收集大量民间古藉,包括著名的古祭祀曲《创

神录》,2006年他将基金会捐给了南浦大学。於先生,请问你对於民间文化的热爱是从什

麽时候开始的呢?有没有什麽特别的起因?」


「文化是根,经济越发达,社会越进步,越不能丢掉自己的根┅┅」於从容还在滔滔

不绝地表达著自己对曼西文化的热爱。


徐海城已无心再听,回想起一年半前,他差点掐死了方离,方离因此灰心丧气,一口

承认自己杀了江美辉。後来他询问於家的保姆小红,才知道事情的真相。钟东桥的案子结

案後,他问过方离,为什麽於从容想杀她?她虽然没有明说,言下之意似乎是於从容知道

她的身世,并且对她的身世颇为忌讳。


住院的五个多月,徐海城成天辗转於病床,无所事事时分析起事情起末,总觉得方离

的身世与巫域有关,她执意要去那个地方,多半也是要解开自己的身世之谜。他甚至大胆

地推测,方离就是巫域出生的,只是不知何故流落到南浦市孤儿院。他希望自己的推测是

事实,那麽方离的失踪也许不是死亡,也许是回到了出生地。


究竟方离是不是来自巫域?只要於从容开口,自会分晓。这麽一想,见於从容的念头

便在徐海城的心里生根发芽,他疲倦地闭上眼睛,心里只有一个念头∶睡醒後去找於从容




大概是很久没有睡好了,这一觉睡的十分酣畅,醒过来後,昨天如钱塘大潮般的内心

平静如一池塘水,脑袋里也是一片清明,便觉得事情透出几分蹊跷。徐海城毕竟多年冲锋

在刑侦第一线,心思缜密,前晚因为震惊於马俊南所说,阵脚全乱,尽然忽略了诸多疑点




比如说如果他真的中了幽灵蛊为什麽还能活下来?


又比如聚龙洞里後来发生什麽事令马俊南等人吓得精神错乱?


还有马俊南的忽然康复与卢明华的忽然康复有关联吗?


特别是关於他是否中过幽灵蛊的问题,关系到四条人命究竟死於何人手上。他细想一

下,觉得当务之急是将马俊南的事情问清楚,摸过口袋里手机,看上面的未接电话是个陌

生的手机号码,没当回事。


正要拨电话给霍克,手机先响了,是局里的电话,徐海城接起,「喂?」


「徐队,你知道许三昨晚找你吗?」


是潘小璐,徐海城有点诧异,「他昨晚没有找我呀。」


「徐队,昨晚八点至八点半期间,许三共有五次拨打你的手机,只是你没有接。」


想起那个陌生的手机号码,徐海城心里陡然升起不安,说∶「许三他怎麽了?」


「他死了,从手机已拨电话看,你是他最後想联系的人。」


「什麽!」徐海城吃惊,眼前赫然闪过许三趴在窗口小心察看的样子。「案发现场在

哪里?我现在过去。」他边说边跳下沙发,抓起外套。


「留置审问室。」


「留置审问室?」徐海城动作一滞,怀疑自己听错了。现在早就禁止了严刑逼供,许

三只是小偷小摸,也没必要自杀吧。


「是。」


「怎麽死的?」徐海城边问边开门出去。


「现在还不清楚,徐队你来看就知道了。」


回公安局的途中,潘小璐告诉他,许三昨晚八点半钟左右砸了一个珠宝店的橱窗,以

抢劫未遂罪名被拘留的。


八点半?


徐海城心中一动,八点到八点半之间他一直打自己电话,结果自己没接,然後他就砸

了珠宝店,这绝不是偶然。许三一贯胆小怕事,仗著手脚灵活小偷小模,单身匹马去抢劫

,不合他性格也不合情理。


转念想起那天他央求自己将他关进局里,忽然明白过来,这麽做的目的就是想被关起

来。关在公安局里当然要比他那个破屋安全多了,一定发生其他事情让他吓破了胆子,他

才会不惜判刑也要进局里。


徐海城深深地後悔,昨晚自己为什麽不接电话呢?


回到局里,他迳直去案发现场,看守所的留置盘查室。


听潘小璐说,昨天录口供时许三当时的神色看起来很惊惶,说他并不是想抢劫,只是

一不小心打破了展示橱窗,管事的警察连续加班几天,没有精力与他磨嘴皮,所以给他一

支笔与几张纸张,让他自己反思。没想到今天一大早发现他死在里面。


潘小璐已在盘查室门口等著,看到他刷地敬礼,随即目光落到他的结著血痂的手背,

微微吃惊。


徐海城接过她递过来的手套,走了进去。现场还有两个刑侦支队的警察在收集证物,

看到他也行礼问好,然後埋头继续工作。


留置盘查室很狭小,不超过十平方米,靠墙边有张小床,中间横著一张桌子,两张凳

子各搁在两边。许三躺在床与桌子之间,没有穿鞋,大脚指头从袜子破洞里钻出,呈青白

的死人色。


徐海城与他毕竟认识几年,虽然谈不上要好,也有一点情谊,不禁心里有点黯然,走

近尸体细看,不由得脸色一变。他见过很多尸体,也见多了死人千奇百怪的表情,但是还

是第一次看到如此扭曲的脸容。


许三的嘴唇斜歪,呈难看的紫色;眼睛似要从眼眶里爆裂出来,视网膜有轻微充血;

乍一看就像是强大的外力揉皱了整张脸。这张脸,这双眼睛,这个凝固的死亡表情,甚至

每个毛孔都在诉说著∶在临死的那刻,它的主人是如何的恐惧。


在临死那刻,究竟许三遭遇了什麽呢?


这个问题许三已经无法回答,他的一苹手因为恐惧而紧紧地攥著被子,且将被子的大

半拉下床。他的鞋子整整齐齐地放在床下,显然死之前,他已经合衣睡下,受到惊扰起身

,都来不及穿鞋。


想到十多年前那个脸红耳赤的孩子变成这麽一具冰冷的尸体,徐海城微生感慨,可刑

警工作最忌讳的就是感情用事,所以感慨一闪而过,他的注意力又集中到案件上。「法医

有没有说死因是什麽?」


「初步判断是心肌梗塞,具体得解剖後才能知道。」潘小璐补了一句,「因为你要过

来看,所以特意保留,等一下就送去解剖。」


「死亡时间呢?」


「大概是昨晚十二点。」


「值班的人有没有听到动静?」


潘小璐摇摇头。


徐海城眉峰紧皱,难道是许三有暗疾?只是即使有暗疾,也不可能死时表情如此扭曲

。若是不是暗疾,他又是怎麽死的?


环顾四周,逼仄的留置审问室一目了然。有个小窗开的很高,窗子开著,可看到外面

的浅灰色天宇。门上有个透视窗,装著铁丝网。有只圆珠笔静静地躺在墙角,墙上不知道

被某上嫌犯画上一苹小乌龟。这方寸之地,实在找不到蹊跷的地方。


「他的交待呢?」徐海城想起管事警察曾给他一支笔与一张纸。


「在这里。」潘小璐将装著交待的证物袋递给他。


许三的字如其人,瘦小乾枯,在白纸上像一个个蚂蚁。徐海城抽出细读,交待上许三

的口气甚为谦卑,说自己路过珠宝店时,不小心砸破了展示橱窗,绝无抢劫之意。又洋洋

洒洒地说自己现在已改过自新,请求宽大处理,愿意接受行政拘留。看来他的打算就是想

在拘留所里躲一阵子,徐海城心想,他躲的是土老冒父女吗?


交待结束的地方有许三郑重其事的签名,许昭庆。


原来这才是他的本名,徐海城心想,自己认识他十多年,今天才知道他叫许昭庆,估

计他奶奶死後,就没有人叫过他本名了吧。他将交待递还给潘小璐,低头看著许三的尸体

,心里有点些微悲哀,一个连本来名字都湮没的人,现在终於彻底消失於这个於世界了。


目光捕捉到许三脖子处的一抹紫痕,连忙蹲下,用手轻轻地拨开许三外衣衣领,紫痕

彻底暴露在眼前,原来是个牙印。「小璐,这个牙印你有什麽看法?」


潘小璐愣了愣,有点尴尬地看著徐海城,这个牙印她早就留意到了,位置特殊,她猜

测是许三与某个女子欢好时留下的。


徐海城抬头一看她的神色,明白她心中所思,招招手,示意她凑近细看。「你不觉得

这个牙印很古怪吗?」


这个牙印呈深紫色,十分清晰,整个牙印呈椭圆形,可见咬的人嘴巴张的很开,而且

是狠狠地咬下去的,而不是男女之间轻柔蜜意的咬啮。潘小璐此时也发现了,说∶「是挺

古怪的。」


「你猜猜看,这个牙印是什麽时候留下的?」


潘小璐又是一愣,用奇怪的眼神看著徐海城,心想莫非是前晚撞坏了大脑?许三是昨

晚八点钟被抓进局里的,这个牙印自然是之前的。徐海城似是知道她所想,说∶「你猜错

了,如果是被抓住之前留下的,应该恢复了一些,牙印不会如此清晰。」


「那是什麽时候留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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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海城沉吟了片刻,说∶「是他临死前留下的,咬过没多久,许三就死了,血液凝结

,肌肉僵硬,所以牙印才会变成黑紫色,并且清晰地将牙齿的形状保留。」


潘小璐有点不敢相从自己的耳朵,片刻,确信自己没有听错,才问∶「你的意思是,

昨晚有人来过这里并且咬了许三?」


「很不可思议,我也这麽认为。但是从牙印分析,就是这麽回事。」


「可是昨晚值班室的根本没有见到有外人进入,而且房间里也没有陌生人的脚印。」


徐海城皱眉说∶「这个牙印也不可能是凭空长出来?」


「凭空长出来的。」潘小璐重复这几个字,蓦然想到什麽,脸色微变。


不过徐海城没有留意到,他抬起手腕,狠狠地咬了一口,然後细看,颗颗牙齿十分清

楚,牙印颜色先是白色而後暗红┅┅每一个小时,他就留意一下,大概到傍晚这个牙印就

变浅变淡,几不可见。人的肌肤自我恢复能力如此迅猛,许三脖子上的牙印果然来历诡异




注○2∶真实案例,死者在撞散骨灰盒後,开始精神失常,最终自杀。死状与自杀现

场都十分恐怖,连看惯脑浆脑髓的老刑警都不安,当时看现场都认为是他杀。详情因与本

文主旨无关,所以不赘述。


注○3∶电视连续剧《又见一帘幽梦》里紫菱说的话,因为一口气说出十来个晕,被

网友们评为2007年最「晕」的台词。





第五章 住劫之二


我一直以为自己无所畏惧,即使是聚龙洞濒临死亡的那刻。可是後来,夜夜噩梦重复

著濒死的过程时,我才知道原来最深刻的恐惧是完全感觉不到,但它已经长在骨髓深处┅

┅ (摘自《刑警日记》)


离开留置审问室,徐海城绕周边走了一圈,留置看守所在一楼,後面就是高大的外墙

,墙外是低矮民居。看起来没有什麽异常。又细细地盘问了昨晚的值班警察,以及隔壁房

间留置的嫌犯。一如潘小璐所说,没有人听到任何响声,更没有闲杂人等来过留置审问室

。对这样的回答,他也不意外,毕竟这里是公安局所属看守所,戒备森严。也正因为如此

,许三的暴亡就显得份外的诡异。


然後他与潘小璐到了昨天那间被砸的珠宝店,店员们众说纷纭,但都肯定许三跑到珠

宝店时一副惊魂未定的模样,东张西望一阵後忽然砸了橱窗。当店员抓著他的时候,他也

不反抗,似乎还暗暗地吁了口气。


店员的说法正好佐证了徐海城的判断,许三是故意,只是他没有想到,看守所也没能

救下他的命。


接著他与潘小璐到了许三简陋的家里,和他前两天来的一样,冰冷,连点人气儿都没

有。桌子上还放著徐海城留下的电话号码。两人查看了一番,没有找著什麽有价值的证物

,就返回了刑侦大队。


办公室里比往常要喧闹,同事们正在小声地议论著许三的死,言词有点神叨。毕竟在

局里审讯室那生这样一起凶案,案子又古怪,有点想法不奇怪。


「来,我们开个会。」徐海城拍拍手,率先走进会议室,其他人早等著这一刻,一窝

蜂地挤进会议室。


潘小璐将所有的证物陈列出来,又简单地说一下案件的背景。接下去就是各人的自由

讨论时间。往常一到这个时候,气氛总是十分热烈,大家各抒己见,灵感也往往就在这种

漫无边际的讨论里碰撞出的。但是今天,证物少的可怜,大家的话也少的可怜。


其中童姓刑警认为可以排除他杀的可能,认为许三因身体暗疾而亡,并且讲述了他的

理由,比如值班警员说昨晚至少审问许三的刑警离开後,就再也没有人靠近那个审问室,

又比如许三的死亡症状与心肌梗塞很像。


不过徐海城让他解释一下许三脖子上的牙印时,他就哑口无言了。


大家一筹莫展,只是愣愣地抽著烟。


会议室里很快地烟雾腾腾,连人脸都看不清楚。潘小璐实在受不了烟味,将窗子拉开

一缝,一股冷风打著转儿扑进来,坐在窗边的伍刑警猝不及防地打个寒噤,嘟囔了一句∶

「没有脚印,没有指纹,什麽都没有,太过完美,是不是人干的呀!」


声音虽小,但会议室太过安静,所以每个人都听到了,一时神情复杂莫辨。虽说大家

都是唯物主义者,但这些年里总也会碰到一些稀奇古怪的案子,让人不得不怀疑有些东西

是真的存在。


老刑警不免都想起一件旧案,平时大家工作之馀也会提起,这件案子被众人私下冠名

为诡异的油罐车(注○4)。案子发生在90年代初期,当时的货运管理不够严格,工人对

往来货运列车进行日常维护检修时,常常会顺手牵羊走车上货物,比如说大米、电器、服

装等等。他们拿走或是自用或者变卖,籍此改善生活。某次一列油罐车在例行检修後,开

到目的地化工厂。厂里的工人从油罐车底部的阀门卸油,发现有一油罐车阀门打开,却怎

麽也排 不出油来。可是用竹竿检测,发现罐车还是满满的,似乎里面阀门被什麽堵塞住

了。工人们只好打开上面的盖子抽油出来,油抽尽後,工人探头发现罐车里确实有东西堵

住了排油口。只好爬进去清理,谁知道,里面居然趴著一个死人。


事情自然是报到公安局,经调查分析,估计那人准备偷油,不料列车忽然启动,一个

站立不稳就栽进了油罐车里,油比水沉,又兼四壁光滑,这个偷油者就这样子活活淹死了

。当然案件的古怪之处不在於他的死亡。


管事刑警去偷油者家里说明情况时,他家中的一个五岁孩子不停地说∶爸爸口渴了,

爸爸口渴了。管事刑警见她年幼,自然不忍心告诉她真相,只是说她爸爸很累要睡上很长

一段时间。但孩子不信,睁圆眼睛说∶爸爸昨晚回来了,口渴找水喝,没找著又走了,我

要给他倒水喝。


问她见到爸爸的时间,大概正是偷油者淹死在油罐里的时候。


童言不会有假。这件平常案子因为五岁幼童的几句话,被大家牢牢里记在心里,并且

时时想起,特别是像现在这样碰到说不清道不明的案件的时候。


当然诡异的案子远不至於这麽一件,就像骨灰索命案,还有梦的解析(注○5),实

在是太多了。所以伍刑警的一句嘟囔顿时引起了不少的共鸣。


眼看著碰头会要变成诡异案件追思会,徐海城连忙宣布结束会议,大家都回去仔细想

想,从现有证物中寻找突破。


不等各人散去,徐海城首先走出会议室,回自己的办公室里坐著,神思浮动。伍刑警

刚才这麽一句咕哝,他也是有所触动,想起的是半年前在松朗村听到的传闻,关於师公的

一件旧事。


差不多是三十年前,松朗村里来了偷狗队,某山民家的猎狗被偷走了。


山里人家一般爱狗如命,打猎护家都离不开猎狗,那山民一怒之下,叫上一批小伙子

拿著猎枪去追。偷狗队没有追到,但在山里溪涧边找到了猎狗的皮毛和残骨。山民愤怒地

朝天轰了几枪,带著猎狗的皮毛来找师公。戴著面具的巫师支坛作法。三天後,几十里外

的一个村落,有五个年轻人夜里被狼狗咬死,家人都听到狗吠声,还有松明灯将狗的影子

投在窗格上,但是当他们打开房间时,只看到紧闭的窗户,年轻人已经断气,被撕裂的喉

管鲜血汩汩。最为奇怪的是那个村落的狗早就被偷狗队猎杀光了。


这个传闻徐海城是不信的。听时也只是当山野夜话,就像小时候听聊斋的故事一样,

心里早清楚地知道这是假的。山野民众因为无力改变现状,最喜欢神鬼怪谈,有意无意将

平常的事情染上神秘色彩,再经悠悠众口的以讹传讹、虚化、夸张等等加工,到最後事情

早已脱离它本来面貌。


不清楚师公用那种手段处置了盗狗队,或许根本与他无关,只是盗狗队惹怒了其他人

被杀,结果因为师公做过一场法事,就被冠在他头上了。普通民众是乐意见到这种传闻的

,可以令为恶者有所顾忌。


这个传闻,徐海城早放在记忆地垃圾堆里,若不是伍刑警的那句话触动他。如今它十

分清晰地出现在脑海里,连当时说传闻与他听的松朗村村长的敬畏表情都十分鲜明。如果

真想传闻这般巫师可召唤死亡灵杀人,那麽许三的死倒是可以合理解释。


真的是这样子吗?


徐海城抽著烟,攒著眉头,回想著许三的死亡现场,希望能够发现一点蛛丝马迹来证

明他的死是人为的。不知不觉中,长长的烟灰掉到桌上。


「徐队。」潘小璐推门进来,「洪法医已在解剖许三,他说有发现。」


徐海城精神一振,将烟蒂扔进烟灰缸,和潘小璐匆匆地往法医室走去。穿上外衣,戴

上口罩,戴上手套,走进解剖室。许三赤身裸体平躺在解剖台上,胸腔、腹腔都已打开,

口气里飘浮著难闻的腥味。


「很有意思的,我还是第一次见到这种。」洪法医招招手试意两人走近,指著心脏、

肾脏说∶「有内出血现象,脑颅还没有打开,从视网膜出血来看,脑部也应该有内出血现

象。」


徐海城心中一动,问∶「这是什麽原因引起的?」


「人在受到骤然惊吓时,机体产生大量的肾上腺激素,会令血压过高,从而导致脑心

肾等重要器官内出血。」


「是惊吓引发的旧疾?」潘小璐问,生活中也有不少人因为惊吓而死亡,但多数是因

为惊吓引发其他病兆导致的,比如心脏病、高血压。


洪法医摇摇头,说∶「他的身体没有什麽大毛病,事实上,他就是被活生生吓死。」


「什麽?」潘小璐不敢相信地叫了出来,是什麽可以让一个身体健康的人活活吓死?

她转眸看著徐海城,後者眼中也是掩饰不住的震惊,此外还有若有所思。


离开法医室的时候,徐海城心中有了计较,带著潘小璐走进技术部,根据自己记忆让

他们绘出土老冒的木盒形状。他虽然没有看清楚土老冒父女的相貌,但那个木盒却是深烙

心中,等图片在电脑里成形,一看大小色泽花纹与记忆的没有多少区别。然後他让潘小璐

吩咐基层警察以及便衣们,寻找这麽个盒子和以及老小土冒两人。


虽然不清楚两人是否与许三之死有关,但这两人为了不开木盒,不惜催眠潘小璐,盒

中所装的东西肯定是不同寻常的,许三既然看过,难保不是因此引来杀人之祸。


潘小璐一看是找那个在自己脑袋里留下冷笑的老土冒,自然十分乐意,连忙将图片发

往各个派出所以及分局。


徐海城趁机去了一趟陈局长办公室。假若昨天他是打算是从此自暴自弃,那麽今天已

经想明白,即使自暴自弃也要在事情清楚之後。


陈琛局长一看他推门进来,已知道他的打算,看著他的目光里隐隐有赞许之意。


徐海城简短地汇报了许三之死的诡异之处。


陈琛则叮咛他尽快破案,一个滞留中的嫌犯无病无灾死在看所守,可不是一件小事。

尤其是已经明令禁止严刑逼供的现在,难保不会让社会大众误解,本来现在的民众就对警

察的印象不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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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海城郑重地点点头,然後才提到自己的私事。「我会调查清楚在聚龙洞里发生的事

情,如果马俊南教授所说的属实┅┅」一时间有点惘然,看著陈琛局长帽子上的警徵发怔

,如果是马俊南说的是真的,他该如何是好?


陈琛也觉得此事甚为棘手,想了想,说∶「先查清楚再说吧。」


徐海城响亮地应了一声,离开局长室,穿行在熟悉的走廊中,已没有先前的彷徨与闪

躲不安,窗外的灰色天宇也比前两日亮了几分。身体的某处正汩汩地冒出一种叫力量的东

西,再也没有什麽可令他停下脚步去奔向真相。


回到办公室,刚坐定,潘小璐推门进来,手里拿著绷带与药水。徐海城愣了愣,问∶

「你受伤了?」


潘小璐看著他放桌面的手背说∶「是你受伤了。」


「这点小伤不算什麽。」徐海城缩回手,颇有点讪然。其实手背昨晚伤的挺重,现在

红肿的厉害。潘小璐走到他面前,一手拿著绷带,一手拿著药水,就这麽盯著他,也不说

话。


徐海城被她盯得不好意思,只好重新将手背放在桌面上,任她包扎。


「徐队。」潘小璐小心翼翼地替他包扎,口气有点犹豫,「徐队,我倒是有一条线索

。」


「哦,什麽线索?」徐海城有点诧异,案发不到五个小时,她就找到了线索。不过听

她口气,又是犹犹豫豫的。


潘小璐神秘地笑了笑,将绷带缠好。然後绕过他身边,在电脑的IE浏览地址栏输入一

个网址,很快现在一个骷髅头,一会儿骷髅头散架,变成飘浮不定的字∶万头窟。


徐海城微微皱眉看著她,「线索在这里?」


潘小璐但笑不语,点人头窟三字,进入了主页,点开一篇小说,题目赫然就是∶牙印




徐海城凑近,飞快地看了一遍。


说的是一个饥荒年代,有一个四口之家,爷爷、爸爸、妈妈、女儿。每天都吃不饱,

在疯狂的饥饿面前,人性渐渐地扭曲,爸爸妈妈决定饿死爷爷来换取三人活下去。可怜的

老人在床榻上连叫几天饿後,终於死去。家里人匆匆将他埋葬。第二天起来却发现小女儿

身上有个恶狠狠的牙印,同时又发现爷爷的假牙不知道何时回到家里?爸爸妈妈连忙将假

牙扔掉。再过一天醒来,发现小女儿身上又多了一个牙印。爸爸妈妈连忙带著女儿逃跑,

但是无论他们逃到哪里,第二天小女儿身上必定会增加一个牙印,而爷爷的假牙也会在他

们身边。终於有天,小女儿身上布满了牙齿,痛苦地死去,但是事情并没有结束。妈妈的

身上也开始出现牙印┅┅


「人性真是脆弱的。」徐海城斜睨了潘小璐一眼,口气不自觉地变得严肃,「不过,

这跟我们的案子有什麽相关吗?」


潘小璐说∶「不是在正文,在回复里。」


徐海城又往下看,看到一个网名叫巫蛊世家的留言∶这个故事让我想起一件往事,那

时候我还只有七八岁,璁假到乡下爷爷家里玩,爷爷家里的隔壁大伯死了。忽然死的,脖

子上有个牙印,派出所的人来看了看,说是因为心脏不好死的。我爷爷听了很不屑,说他

们不会办案。我就问爷爷怎麽回事?爷爷说这个是被巫术害死的,那种巫术非常非常的厉

害。


「查一下IP地址,联系这个人。」


潘小璐响亮地应了一声,起身就走。


「等等。」徐海城忽然想起一事,「那个何爱军的弟弟,你把他怎麽样了?」


「谁?」


「就是前晚揍我的人。」


潘小璐露出惭愧的神色,说∶「我当时担心你有事,所以让他跑了,不好意思,徐队

。」


「没事,去吧。」


看著潘小璐轻快的身影消失在门後,徐海城忍不住想,这丫头既聪慧又勤勉,难怪陈

局长要大力栽培她。不知为何,脑海里忽然浮出她昨天拿著自己照片的发怔模样。他怔了

怔,赶紧将它甩在脑後。


屏神静气坐了一会儿,将这几天发生的事情细细梳理一下,将疑点一个一个地列在本

子上,徐海城决定先从马俊南的忽然康复下手。开车去南浦心理康复中心途中,看到沿街

文化节的彩旗招展,沿途的商家纷纷打出迎文化节优惠活动,企业则挂上红红的条幅庆祝

文化节,平添了几分节日气氛。


看到一向冷清的康复中心也挂出这样的条幅时,徐海城忍不住失笑。


霍克看到他进来,愕然地说∶「你怎麽来了?」随即露出恍然大悟的神色,「你是来

找马俊南教授的吧?」


徐海城点点头,「他现在怎麽样了?」


「马教授的强迫失忆症已经治愈了,强迫症还需要进一步治疗,不过你见不到他,他

昨天办理了转院手续,去了南浦大学附属医院就医。」霍克的声音从来都是平和淡定,听

在耳里说不出的受用。


徐海城微怔,「动作这麽快?」


霍克说∶「没有正常人会喜欢这里的。」


「但你喜欢这里。」


霍克淡笑,说∶「我是医生。」


徐海城细细打量他一眼,他眉眼舒展,表情永远是风清云淡,似乎一眼能看清楚,却

又似乎怎麽也看不清楚。认识他一个半月,对他的所知并没有超过第一面所见到的。「我

有点好奇,你是个什麽样的人?」


「我想你今天不是为了好奇我是什麽样的人而来的。」


徐海城一笑,说∶「没错,我想问你,马教授忽然康复同时你们中心有没有护士或是

病人突发与他相似的病症?」


霍克怔了怔,说∶「没有,你的问题好奇怪。」


徐海城自然不会告诉他,自己正在怀疑马俊南与卢明华的康复是否存在关联,又问∶

「马教授这样子突然康复,是不是很少见?」


「并不少见。」霍克侃侃而谈,「马教授得的是强迫症与强迫失忆症,强迫失忆症本

来就是大脑受到骤然刺激而导致的,所以也有可能某天忽然康复。我认真想了想,还觉得

这事情与你有关。」


「与我?」徐海城十分诧异。


「是的,那天晚上你探视马教授,他认出了你并且发病,第二天他就恢复了记忆。」


徐海城仔细想了想,确实是这麽一回事,难道真是自己刺激了马俊南?想起马俊南教

授病房里的雪白的灯光,以及他的不休不眠,於是问∶「那他的强迫症是什麽原因引起的

?」


「恐惧。」霍克顿了顿,「和你一样。」


徐海城有点不悦地说∶「我并没有恐惧。」


霍克轻笑一声,「徐队长,如果你不恐惧,为什麽会夜夜噩梦?人在睡眠状态时,潜

意识占著主导,噩梦就是你潜意识的真实感受。再说,恐惧是人类最原始的情感之一,人

有所恐惧是再自然不过的事情,倒是你极力克制它,不肯正视它,这才是问题所在。」


徐海城默然,觉得他说得不无道理。


「马教授恐惧的是黑暗,至於根源应该是与他在巫域的经历有关。徐队长,巫域究竟

是个什麽样的地方?」


徐海城惊讶地抬头看著霍克,他脸上正露出向往之色,对巫域的向往。


霍克似是知道他为何惊讶,说∶「我对神秘的地方一向很感兴趣。」


「那不仅是个神秘的地方。」徐海城沉下声,「那是个要人命的地方。」


霍克不以为然,「你不是还活著吗?」


徐海城苦涩地说∶「我是活著,可是失去两位至亲,如果可以选择,我宁愿死的人是

我。」


霍克默默凝视他片刻,说∶「其中一位是方离吧。」无视徐海城忽然沉下的脸,「我

对你喜欢的人很好奇,这一个半月来,我每次将话题扯到她身上,你总是不高兴,似乎冒

犯了你一样。」


「因为没有什麽好谈的。」


「我与你的看法正好相反,因为她对你来说很珍贵,所以你甚至不愿意与他人分享有

关她的记忆。」


这话说的徐海城心中一动,回想起多年以前,他父母双亡,被送进孤儿院。乍失亲人

痛楚以及对将来的茫然令他有点无所适从。然後他就看到了方离,被一群人围著大声地嘲

骂,她坐在尘灰飞扬的地上,微扬著头,黑眸里无喜无忧,默默地忍受著大家的叫骂。不

知道为何这双眼睛就一直烙到他心底,心中闪过一个念头∶一定要保护她。他的人生似乎

一下子也找到新的意义,不再无所适从,知道为何而活。


片刻,徐海城回过神来,看到对面的霍克除了一脸的探询神气,分明还有点什麽。至

於是什麽,他也分辨不清。「她对我来说是很珍贵,无人替代。」说完这句,徐海城不再

逗留,起身道,「我走了,如果你们康复中心突发与马教授相同的病症,记得通知我。」


霍克默默地目送他离开,表情不复平时的淡定温和,眼眉之间不知不觉地笼著阴霾。

他拉出抽屉,拿出一张照片细细地审视著,照片上的方离脸庞如白玉兰,一双黑漆漆的眼

睛沉静地看著远处,无喜亦无忧。


离开霍克办公室,徐海城迳直来到後院的精神病房。值班护士是个胖敦敦的小护士,

睁圆眼睛看著他亮出的证件,露出迷惑的神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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