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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帖] 伏神下部 暗星堕(已完成) 作者:十四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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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当下三人换了衣裳,马车也带了过来。白虎将剩下的人马分成十几小队,每一队都安排了一辆马车,然后让他们从树林里走,各自找小路前进。很快地,树林变得空荡荡,只剩下一辆马车和白虎他们。

    “白虎大人,您……”奎宿穿着神官的衣裳,不知道接下来他到底要做什么。白虎微微一笑,“你们三个人骑马赶车,注意点周围,我与暗星大人同乘一辆车,谅五曜也不敢轻举妄动。”说完他将帘子一揭,闪身进了马车。女宿与胃宿骑马护在两旁,奎宿鞭子一打,马车颤颤上路,从茂密的树林里寻找空隙。

    澄砂昏昏沉沉地睁开眼,只觉身旁多了个人,脸上凉凉的,似是被一根手指柔柔触摸。她呢喃着开口,“……谁?出了什么事情?”

    那人将她抱在怀里,脱下自己的外衣盖在她身上,柔声道:“没事,安心睡吧。这一路还长呢。”

    她动了一下,把脑袋靠过去,贴上他的脸颊,鼻端闻到淡雅的草药香气,只觉恍然如梦,心里又是酸涩又是甜蜜,竟不敢睁眼,宁可认作梦境。隐约中,他似乎叹了一声,她觉得心里空空的,喉咙也跟着往下落,一路上惴惴,不知是真是假。

    这一路再没遇上什么阻碍,行得一夜,已经出了山林。天色渐明,远远的,天与地交接处,一轮火红的太阳冉冉升起,霎时间满地满树的白雪都有了灵气,那白色,望不到尽头,仿佛连绵去了天边。玉树银枝,冰晶倒悬,是一种精致到脆弱,却又苍茫到清冷的景致。

    日光透过帘子打在澄砂眼睫毛上,撒下点点金屑,仿佛一只颤动的蝴蝶翅膀。白虎忍不住低头吻上去,心里有一种平和安宁的情绪,隐约期盼着时间可以长久一些,暂时先别把这种纯净的美丽卷入血腥中,再让他好好品味一会。

    澄砂微微一哼,似乎醒了过来,她猛地睁眼,有些茫然有些防备,直直瞪着他。白虎笑了笑,揭开帘子,道:“曼佗罗已经到了。”

    她急忙坐了起来,就见帘外影影绰绰,极遥远的天尽头,似乎矗立着一座城楼,映着白色的雾气,金辉万丈如同天门。她为这种雄伟瑰丽的景色所惑,一时说不出话来。白虎在后面替她绾好长发,说道:“很美丽吧,那是神界最古老的城池,落伽与宝钦完全不能与它相比较。”

    话音刚落,马车剧烈震荡了一下,然后便猛地停了下来。奎宿的声音在外面惶恐地响了起来,“白虎大人……!前面……有许多破碎的马车……!”

    白虎立即冷下了神色,揭开帘子望过去,就见前方一片狼籍,大约有数十辆马车支离破碎地瘫在道旁,显然遭到了严重的破坏,而更恐怖的是马车旁有几十具尸体,都穿着印星城的神官服,没有一具尸体是完好无损的,不是身首异处便是肚破肠流,大片大片的鲜血已经凝结成冰嵌在雪地里,景象甚是凄惨。

    白虎紧紧皱着眉,不用多想,这种残酷的杀人手法必然是司火的荧惑才能做的出来。看样子,五曜已经不打算坐等在曼佗罗城内,直接等在官道上了。

    “大人……怎么办?”女宿有些不忍看,转头问他。

    白虎深吸一口气,只觉冰冷里带着丝丝的腥气,中人欲呕。他摔下帘子,冷道:“别管,继续往前走!”

    再行得一个多时辰,道旁的尸体越来越多,死状也越来越惨。白虎在车内脸色苍白,捏着拳头,只觉里面全是冷汗。他失算了么?这一次带出了大半的兵力,万一全部歼灭,于印星城实是一个极大的打击,能不能攻下曼佗罗都成了问题。

    “这帮五曜……”他阴阴地念着,被人反咬一口的滋味令他如坐针毡,但心里却出奇地冷静了下来。他揭开帘子冷道:“奎宿,加快速度,我要在一个时辰之内赶去曼佗罗。”

    奎宿狠狠抽着马,小小的马车登时在冰上飞驰,几乎是滑行着前进。白虎在车内低头看地图,一个字也没说。澄砂只觉身上乏乏地,没什么精神,马车摇摇晃晃,她躺下去继续睡觉。

    不知过了多久,白虎忽然觉得有什么不对劲,他丢下地图,坐过去摇了摇澄砂,唤道:“澄砂,你醒醒。”他一连叫了十几声,澄砂才幽幽睁开眼,茫然地看着他。

    他怔怔地望着她右边的眼睛,有些惊骇,忍不住轻道:“你的眼睛……?”

    澄砂似乎极累的模样,翻个身喃喃道:“我的眼睛怎么了?”

    变成了兽眼啊……白虎在心底回答,那样纯粹的暗金色,完全张开的血色瞳仁,完全是兽的眼。难道说,她现在的没精神,是有特殊原因的……?

    他正在沉吟,忽见她闭着眼轻蔑地笑出了声,那声音又细又尖,充满了讥诮。

    “因为我要出来了呀,白虎。你不期待么?”

    他皱眉瞪她,她依然是一付半睡半醒的模样,嘴角却诡异地扬了起来,勾出一个讥讽的笑。这样的情景实在太诡谲,白虎都觉背后冷飕飕地。

    “澄砂?”见她没了声音,他又开口叫她,话音刚落,就听奎宿在外面惨声大呼了起来!马车猛然停下,跟着是胃宿与女宿的怒喝。

    白虎正要询问,就听荧惑冷酷的声音在外面说道:“这次应该是白虎与暗星的马车了。”他认得胃宿,一见她不由松了口气。这一夜他折腾了好久,看见马车就上,结果杀到浑身是血,也没找对人。看样子镇明与辰星说的没错,白虎的确是个狡猾的神,要耍心眼,谁都耍不过他。

    荧惑避开胃宿与奎宿的攻击,脑子里只有临走前,镇明的一句话:「见了白虎,什么也不要说,杀即可!」

    杀即可!他的身体忽然弓起,如同一朵轻盈的火焰,从女宿的手臂旁擦了过去,双手暴长,抓住马车的顶盖,居然生生扯了下来!白虎只觉头顶一凉,跟着便是一阵无法忍受的炽热,荧惑的手掌已经到了眼前,似是想抓住他的喉咙。

    胃宿大骇,不顾一切地冲上去把白虎拦腰抄起,护着他避开荧惑那一抓,肩上一痛,原是被擦了一下。荧惑一击不中,正打算追上去,眼角一瞥,却见到了半躺在马车里的澄砂。他在落伽被她重伤过,对她极为忌惮,忍不住身子一抖,本能地让过去。

    待站稳,转头一看,却见她半闭着眼,似乎根本就没醒过来的样子。荧惑大着胆子凑过去,正要看个仔细,却见她缓缓睁开了眼,怔怔地望过来。那目光里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慵懒妖娆,左眼漠然,右眼含笑,她就这样静静地看着他。

    荧惑见她右眼诡异,不由有些发寒,脑海里又回响起镇明说的另一句话:「若是不幸与暗星对峙,不要犹豫,先退回曼佗罗再说。」他当下毫不犹豫,翻身倒退数步,冷道:“有本事就来曼佗罗城!”

    语毕,他的身影迅速消失,经过之处留下一道长长的黑路,冰雪在他脚下全部融化,连泥土都变得焦黑。

    众人见他来的快去的也快,不由恼怒起来。奎宿将白虎扶着站起来,轻道:“大人您受惊了,属下失职。我们要追上去么?”

    白虎定了定神,冷道:“追,好教五曜知道他们惹错了人。”

    他回头看一眼澄砂,这一场惊吓,她似乎一点反应都没有,居然抱住软褥,沉沉睡去。

    “女宿,暗星大人身体不适,你好好照顾她,若出什么问题,我唯你是问。”

    女宿急忙答应,过去轻手轻脚将澄砂抱了起来,扣在胸前,上马的时候也不敢动作大了,生怕将她惊醒。倘若他低头,或许可以见得到她诡异的右眼是半睁的,静静地望着远方的城楼,目光里又是怀念,又是恨,萦绕了一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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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八章

赶至曼佗罗东城门罗汜的时候,天色已然大亮。日光三千,映得那座青石古城光辉万丈。

    白虎见城头半个人影也没有,情景有些诡异,不由低声道:“先停一下,别急着进去。”

    奎宿急拉马,就见城门下堆满了尸体,全部是印星城的人。此时气候极寒,鲜血早已凝成冰块,马蹄不小心踢上一具尸体,居然没踢动。仔细看过去,原来那些人都已经冻实在地上,和石头一样硬。

    至此,白虎带来的五千神官全部被歼灭,其他的二十八星宿想来有识时务的,早就自己逃命去了。空荡荡的城门前,只剩下白虎他们五人。胃宿思及他们此番狼狈景象,眼眶都红了,一时赌气,驱着马蹄狠狠踢上去,“啪”地一声竟把一具尸体踢断成两截。

    白虎皱了皱眉头,正想说话,却听头顶城楼上面辰星嚣张的笑声刺耳地传过来,“来了么?残兵败将!你们这么点人居然还敢来打曼佗罗城的主意,实在让我不得不佩服!”

    众人都吃了一惊,急忙抬头,却见一条玉龙从天而降,夹杂着扑头盖脸的呼啸声,快到了极点!众人来不及躲闪,惊呼着被龙头狠狠攫住!白虎只觉全身一温,似是一大盆水淋了个彻底,寒风一吹,登时如针刺骨。

    原来那不过是辰星唤出的普通水龙而已!众人松了一口气的同时,才发觉情况大不妙。曼佗罗这里滴水成冰,全身上下被淋个透彻,就算他们是神,也抵不过突如其来的严寒。胃宿打个寒颤,脸色顿时惨白,衣服上已经结了薄薄一层冰。她脾气暴躁,哪里忍得住,翻身下马,提剑便要上去城楼与辰星拼了。

    “胃宿!”白虎冰冷的声音立即止住她的动作,一旁的奎宿和女宿早从马后的包裹里取出大毛毯替白虎与澄砂擦拭身体头发,一股股雾气从他们头顶冒出来,白虎的脸色已经白到发青,眼神却出奇地清亮,平静地望着辰星。

    半晌,他缓缓开口道:“五曜也不过剩下这些小手段而已,躲在暗处趁人不备,以为这样就能赢?”他顺了顺贴在脸颊上的湿发,指尖顿时凝成一颗小小的冰珠。

    辰星冷笑道:“除了放狠话,现在你还能做什么?你们几个星宿,外加一个根本不能打的虚弱白虎贱兽,以为能赢?荧惑都不必出来,我一个人就收拾了!”说完,他一跃而下,足踏两条透明的水龙,眨眼就来到了白虎面前。

    两条水龙忽地绞去一起,被他一手抓住,瞬间变做一柄长剑。辰星低喝一声,“着!”及肩的黑发如同绸缎,在空中划过一道半圆,那剑去得却不快,似是有点试探意味,轻点白虎的喉咙。

    奎宿大惊,本能地要伸手出去捉住剑身!但辰星却狡猾地画个剑花,贴着他的手指缝钻进去,那剑如同长了眼睛,剑尖蛇一般打个转,直刺白虎的心口!

    电光火石,眼看辰星就要得逞,忽听身旁澄砂轻轻咳了一声。声音不大,甚至还有些虚弱,辰星的手却一抖,脑海里立即浮现出在落伽时自己的惨状,他知道暗星一旦发难,自己根本不能全身而退。

    他的手腕飞快一转,把剑收起,动作迅速地跳去一边,回头警惕地望向澄砂。这一看,却让他心底一凉——她半闭着眼睛,头发全湿透,贴在脸上,看上去一付委靡的模样,但诡异的却是那只半睁的右眼,那只眼令她的整个右脸看上去似笑非笑,妖异之极。辰星目光怎么也转不开去,忽地见那只眼睁了开来,暗金色的眸子胡乱转了转,立即捉住他的视线。

    他倒抽一口气,只觉背后冷汗都冒了出来,忍不住倒退一步,本能地避开这种诡谲的危险。澄砂只看了他一眼,什么也没说,几乎是立即转过脸去,继续陷入昏睡的状态。辰星愣在那里,手心里湿漉漉地,那一剑无论如何再也砍不下去,小腿居然开始隐隐抽搐。可恶,他居然惊到腿发软……

    “你挡在这里也没有任何用处,何不将曼佗罗的所有城民全部请出来?当着所有人的面,看他们选择五曜还是暗星。你们死都不放手,莫不是因为知道天下的心皆不向五曜?”

    白虎冷冷笑着,看穿他的故作镇定,用重话刺他。

    辰星脸色惨白,显然被他说中痛处。他张口似是想辩解,话到了嘴边自己都觉牵强。天下众生皆不向着五曜,这个惨痛的事实他在落伽早已知晓。但做了那么久高贵的神祗,天下一切都看不进眼内,让他如何一下子接受从前的风光就此消逝?何况天下众生之心居然向着暗星,那个麝香山与之斗了几千年的怪物,他这个司水的神,遵从麝香王教诲的圣洁之神,怎么可能乖乖让出来,大方地把众生送出去?!

    “好,就让他们自己选。”

    冷酷的声音从辰星身后响起,让他一惊回头,就见荧惑从城门内走出来,而城内虽然空无一人,但所有人都能感觉到从窗户里门缝里射出的打量眼神。

    荧惑转过身,冷道:“人呢?全部出来,给你们选择的自由!”

    辰星急道:“你疯了?!我们做了那么多努力,难道双手捧着再送出去?!”

    荧惑轻道:“我们努力与否不重要,重要的是这些人到底想追随谁。你想让曼佗罗城的人觉得自己活在压迫中么?”

    辰星如遭重击,胸口一阵窒息。是啊,这里是曼佗罗城,她的故乡……他苦笑一声,叹道:“我们当真是双手捧着曼佗罗城送给四方……回去镇明一定要发火……”

    城民是一点一点涌出来的,先是一两个胆子大的走出来,也不敢太靠前,只是蹲在城门边观望,后来见的确没有危险,便一传十,十传百,很快大半城的人都聚集在城门口,无数双眼睛直直看着这些神,有好奇的有仰慕的,也有愤恨的。

    没过一会,众人就拥着一个老者缓缓走近前,那老人胡子须发都与雪一样白,几乎将眼睛都遮住。旁边有个胆子大的男人低声道:“这……这位是我们城里面年纪最大的智者……我们都听……听他的意见……”说得结结巴巴,说完之后却兴奋极了,回头对他媳妇一个劲挤眉弄眼,好象在说终于和神说话了。

    白虎微微一笑,上前一步抢先说道:“老人家,有礼了。在下印星城四方之神白虎,您有什么意见,但说无妨。”他信心十足。

    辰星哼了一声,什么也没说,只是将手里的剑用力扎进雪里,冷眼望着天边,不甘不愿。

    那老者倒是很平静,扶着拐杖,淡然道:“老朽向来孤陋寡闻,平生不过略读些书,为他们尊为智者实在赧颜。关于麝香山与印星城之争,发生的也不是一天两天,但老朽最近听说四方之神脱离了麝香王,拜了暗星大人。请问这是真的么?”

    白虎笑道:“确有此事,四方不甘再受麝香山那套腐朽的陈规所困,于是改投暗星旗下。究其根本,不过是想让三界众生过得更舒心一些罢了。”

    那老者立即道:“既然如此,能否让我等贱民瞻仰暗星大人的风采?”

    “当然,女宿,请暗星大人下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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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白虎让了开来,霎时,所有人的眼光就直接落在了澄砂身上。一时间,吸气声,疑惑声,鄙夷声四窜。马上只有一个半睡半醒的小丫头,不但没有一点风采,看上去还恹恹地,这是暗星?骗人的吧!

    白虎微皱起了眉头,轻道:“暗星大人……?请下马。”

    澄砂“唔”了一声,在女宿怀里翻了个身,揉着眼睛还打个呵欠,呢喃道:“到曼佗罗了吗?我好困,想睡觉啊……”

    哄笑声四起,胃宿奎宿的脸色难看极了,女宿更是难堪地轻轻推了推她,悄声道:“白虎大人叫您下马呢!曼佗罗的城民都等着看您的风采,您可别再这样没精打采了……”

    澄砂似乎还在梦中,答应了一声就要下马,身子摇摇晃晃地,脚还没踏在地上便一个不稳要摔倒。周围的讥笑声更大了。

    那老者脸色铁青,冷道:“敢问白虎大人,这个病恹恹的小姑娘就是您口中的暗星大人?”他吸了一口气,继续说道:“当年地下冰城一战惊天动地,暗星大人的风采至今难忘!白虎大人,您想得天下的心,老朽理解,但请您不要污蔑暗星大人的称号!暗星大人的魂魄还被封在地下冰城里,怎么可能突然出世?若有人妄图借暗星的风采做一些什么事情,老朽我第一个不同意!”

    老者话音一落,成千上万的城民都吼了起来,“她不是暗星!她不是暗星!滚出曼佗罗!”

    白虎抿着唇,一个字也没说,目光闪烁,里面尽是凛冽的冰雪。

    辰星哈哈大笑起来,“是啊!假暗星赶快滚回去吧!白虎,你可听明白了?天下之心不向着你们,你输了!乖乖离开吧!”

    后面的叫嚷声越来越汹涌,显然城民们的怒气开始爆发,有人搓了硬实的雪球,用力抛向白虎他们。雪球越抛越多,到后来几乎是人人都在奋力向他们砸东西,胃宿奎宿动作再快也躲不过扑天盖地的雪球,被砸了好几下。女宿刚下马要去扶澄砂,一时不提防被雪球砸中左脸,他低呼一声,手上的动作慢了下来。

    澄砂最倒霉,满头满脸都是雪,半爬在地上,怎么都站不起来。

    辰星虽然兴奋,心里却疑惑之极,暗星出乎意料的柔弱让他怎么也不明白。她现在看上去甚至比一个普通的少女还没用,简直连站起来都困难。暗星怎么会如此狼狈?

    正在胡想,忽听荧惑在后面急道:“就是现在!你还等什么?!把暗星除了!”说完,一道火热的气息从他颊边擦过,荧惑黑色的身影在雪地上画出一道黑线,转眼就窜了出去!辰星怔了一下,立即反应过来,跟着冲了过去。

    女宿刚将澄砂扶起来,想掸去她头脸身上的冰雪,却听身后奎宿的惊呼声,他回头一看,就见荧惑与辰星两个五曜,一个从左一个从右,满脸杀气地朝这里奔过来。他大骇,本能地将澄砂抓紧,几乎要勒断她的胳膊。

    荧惑掌心放出艳丽的神火,所有的冰雪刹那间消融,他整个人忽然消失,化做一道影子,瞬间就要把神火罩下去!辰星有些犹豫,手里的水剑闪了闪,慢了半拍,两人一上一下,一齐攻上去,便是麝香王在世,不死也要受伤。

    澄砂连头也没有抬,淡金色的长发盖住她的脸,看不清她的表情。女宿已经惊叫了出来,一把放开她!

    眼前忽然乱红飘零,似是突然下了一场红色的暴雨,那红点点落在发上,手上,脸上,很快就滑了下去。空气里弥漫着甜蜜的香气,如同幻境。

    荧惑忽然停下动作,“咦”了一声,那红色的雨落在他掌心的神火上,瞬间变做了灰消散开来,但一飘在地上,居然凝聚成团,化做一朵妖艳的红花。

    “恶之花……?”

    辰星喃喃地说着,无意识地将花瓣搓碎,鲜血顺着他的手指滴下来,又变做一朵红花。他忽然反应过来,回头暴吼道:“清瓷!又是你来搅局!”

    话音一落,就见遍地如同化开血池一般,一朵朵硕大的恶之花妖艳绽放,这景象他们已经很久没有看到了,简直与当年的麝香山一模一样!镇明早就说过,恶之花已经凋谢,因为暗星的降临,可它现在却又盛开了,在暗星的面前,开得比以前还好……

    荧惑忽然转身,一把捉住一道影子,冷道:“你又来做什么?这一次是想救暗星?”

    那人被捉住了胳膊,回头淡然一笑,声音清冷:“不,我救了你们,不然你们早死了。”说完她不知用了什么手法,轻盈地脱开了手,走去澄砂面前。

    澄砂低头看着那些妖艳的花朵,半晌才慢慢抬头,右眼似笑非笑地看着那人,轻道:“你也来了,清瓷。”

    清瓷瞥一眼她的右眼,说道:“你变了很多,很辛苦么?”

    澄砂右眼微笑,左眼却流出泪来,幽幽地说道:“很辛苦啊……你这次来是做什么呢?又是不让我得到曼佗罗?你方才如果不让恶之花开,我已经将那两个五曜的脑袋扯下来当香囊了。清瓷你几次三番来阻挠,是想做什么?”

    清瓷捞起一朵花,放去颊边,微微一笑,映得脸颊如玉似雪,双眸又深又亮。她笑道:“我来,只是告诉你,我的花开了。你看看,不好看么?”

    澄砂接过恶之花,放去鼻子前深深一嗅,目光冷了下来,“你这花,我不喜欢。”

    清瓷淡然道:“喜欢不喜欢,已经不重要了。它既然开,便有它的道理。你要得天下,不见得要杀人,你方才的杀气,是想将这个城里的人都杀尽吧?我不喜欢这样。”

    澄砂叹了一声,“他们太大胆,冲撞了我的正身,你还要我放过这些贱民?”

    清瓷冷道:“贱民?你终于将这句话说出口了。怎么,天下到手大半,就开始自封高贵了?”

    澄砂没有说话,只是拂去头上的雪与水,转身便走,一直走去胃宿身旁,瞥了她一眼。胃宿被她诡异的眼神吓住,动也不敢动,眼睁睁看着她将自己的马牵去城门前。

    “天下尽归我手,你们还有什么犹豫的?你们要财富,我给!你们贪美色,我给!你们要任何东西,我都可以给!还有谁要反我?!”

    她厉声说着,抬手抓住马腿,随手一扯,那马悲嘶一声,前腿赫然被她生生撕了下来!鲜血登时飞溅,淋了她一头一身,可怖之极。曼佗罗的城民全部噤声,骇然地看着她浑身浴血,右眼却在鲜血里灼灼闪烁,如同暗夜的妖星。

    “还有谁不服?”

    她慢慢地问着,眸光流转,众人只觉她似乎谁也没看,但又似乎谁都看了,不由心内恐惧。一个个跪了下去,顶礼俯首。

    “我等愿意追随暗星大人……至死不渝……”

    听见他们的誓言,她冷笑一声,将马腿丢出去,一掌拍下,可怜的马顿时碎成无数块,再找不到一片完整的骨头。

    她回头对清瓷大笑道:“如何?天下还是我的,谁也不敢不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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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清瓷冷冷看着她,一个字都没说。辰星按捺不住,走上前不顾一切地说道:“原来暗星玩的也是威逼这一套老模式!今天我也算开了眼界!”

    荧惑皱了皱眉头,似是想阻止他,但却压了回去。就听澄砂哼笑一声,轻道:“凭你,还没资格来指责我。”她缓缓往清瓷那里走过去,右眼灼灼,似是要将她的身影生生嵌进瞳孔里去。

    清瓷叹了一声,淡然道:“这……就是你想要的天下……?”

    澄砂不答,神情诡异地走过去,几乎要贴上她的脸。清瓷也不避,平静地与她对望。“嘻”地一声,澄砂居然笑了,笑颜如花,竟是灿烂之极。清瓷只觉眼前似乎一瞬间开遍了漫山遍野的花朵,她的笑,简直如同春风一样醉人。

    “清瓷啊……”她喃喃地念着她的名字,慢慢抬手,搭上她的肩膀,忽然将她抱紧!那一个刹那,从清瓷的影子里传出一个略显惊惶的抽气声,虽然很快就消失,但却让澄砂的眼睛眯了起来。她状似不在意地瞥过去一眼,轻道:“清瓷,怎么办,我越来越喜欢你了。这个世上也只有你敢这样看我,这样与我冷言冷语。可惜,这一世我是个该死的女人,不然,我真想将你抢走……”

    周围的众人都吃惊地低呼起来,辰星与荧惑的脸色更是难看,白虎面无表情,也不知他在想什么。清瓷不为所动地淡淡看着她,半晌,她推开澄砂的手,冷道:“难道说,暗星大人的欲,就是我?你想要的人,莫非是我?”

    澄砂歪着脑袋,神态天真地想了一会,才笑道:“或许是真的哦!我还是第一次对女人有这种感觉呢!清瓷,天下人我都可以惑,但只有你,我想说点真心话。你可愿意做我的知音?”

    清瓷嘲讽地跟着笑了,转身便走,“我没修过三生三世,这种福气轮不到我,你的知音也不是我。你想要的那个人,更不是我。你若喜欢骗自己,我也无话可说。”

    澄砂奇道:“你去哪里?我们才见你就要离开么?照你说的,那我心底想要的人到底是谁?告诉我啊,清瓷!”

    清瓷没有回头,反手一指,众人本能地顺着看过去,却发觉她指的人竟然是白虎!她停下来,轻道:“是他,只有他,能把那丫头伤到如此。暗星大人,你也很可怜。天下人或许受制于你,但你却受制于澄砂这个丫头,她的情绪左右你的一切。而澄砂,却又受制于那个人……你们是一个可怜又可怕的循环。你恨他入骨,知道原因吗?”她嫣然一笑,说道:“你若不爱他,又怎会有恨……?”

    “住口!”澄砂厉声喝着,她脸色惨白,似是心底藏得最深的某个秘密被人看穿。她右眼开始困难狰狞地扭曲起来,左眼却渐渐清明,眼神流露出刻骨的悲伤。她一手捧着脑袋,一面颤抖道:“你……你这个女人……!小丫头好不容易变乖了一些……!你故意刺激她?!”

    随着吼声,她原本映在地上的影子忽然暴立起来,杀气腾腾地亮出爪子,威胁地向清瓷发出无声的怒吼。清瓷往后退了一步,而她映在地下的影子居然也开始蠕动!一直没出声的白虎忽然“咦”了一下,直瞪着那影子,就见那影子骤然裂开,一道白光飞快地从里面射出来,一落在地上,忽地长高,却是一个浑身雪白的人。那人身量修长,面容清俊,神色冷峻地看着澄砂。

    “玄武……!”白虎忍不住轻呼了一声,有些不可置信,“你居然甘心做她的暗影?你忘了自己是真正的冰雪之神了吗?”原先墨雪是玄武的暗影,那意味着她的身份永远比真正的神低一等。因为做暗影的算是正体的替身,除非死去,不然就要遵守誓言,永生永世保护正体,替她承受所有的苦难与灾祸。玄武是真正的麒麟圣兽,他选择做一个凡人女子的暗影,简直是神的一种侮辱!

    玄武将垂在胸前的粗长鞭子撩去背后,淡然道:“是我自己愿意,你不需要做出一付可惜的样子。可怜的人是你,到了现在,你居然连一个想全心全意保护爱惜的人都没遇到。……哦,我都忘了,你根本不懂得去爱人,你想要的只有天下而已。是我高估你了,抱歉。”

    白虎脸色一变,那一个瞬间,玄武不确定从他眼里闪过的是不是一种叫做“痛楚”的光芒,更或者,他只是笑了一下,与往常笑的千万遍那样,平淡又略微不屑。他没有回答,没有反击。

    影子里的兽咆哮了一会,忽然沉了下去,一点声响也没有。所有人都怔怔望着捧住脑袋的澄砂,周围极其安静,只有她的呼吸声,越来越粗。突然,她的手垂了下来,右眼简直如同被施了什么咒法,方才所有的光彩全部消逝,眸子与瞳仁呈现出一种败坏的灰色。她的左眼眨了眨,神色竟是极慵懒的。

    “我很冷。”她淡淡地说着,似乎没有看到周围那么多的人,径自朝女宿走过去,伸手,全身都倒进他怀里,喃喃道:“我很累,谁也不许打扰我。我要休息一下。”说完,她闭上眼,眼看就要睡着。

    女宿有些窘,急忙低头轻道:“暗星大人……?刚才的事,您还……?那个女子似乎是您的旧识,您没有话与她说了么……?”他结巴着,不知道该怎么说,其实他只想问清楚,方才的事情,她还记不记得。

    澄砂眯着眼,冷道:“你替我传个话,告诉清瓷,我不希望再见到她,她若再逼那么紧,我就当真要发火了。再替我告诉曼佗罗的人,服不服我,他们自己看,我不逼他们。还有告诉五曜,我今天很累,不想动,暂时饶他们的命,下次他们就没这么好运了……”

    过了一会,她又道:“再告诉白虎……下次,暗星发怒的时候,不会这么幸运能让我出来了……你帮我问问他……如果,我就这样消失了,是不是最好?”

    她的声音到了后来已经模糊不清,再过得一会,她的头一偏,已经沉沉入梦。

    众人都陷入一种微妙又尴尬的气氛中,半晌无语。辰星哼了一声,冷道:“这算什么?!藐视五曜?”在来曼佗罗之前,他早已做好死战到底的决心,最多不过一条命,保不住曼佗罗城,也要拼了命也不让自己后悔。可是现在的情况,却让他深深受挫……他瞪向清瓷,神色不善地说道:“谁要你来救?!若不是你……方才我们已经……!”

    他说不下去,若没有清瓷来打扰,他们真能杀得了暗星?不,他根本不确定。辰星从没觉得这么丢脸过,今次居然被一个叛徒救了。

    荧惑沉声道:“……谢谢,我们之间的恩怨从此一笔勾销。”

    清瓷嘲讽地笑了笑,轻道:“我们之间从来没有什么恩怨,而是你们欠我的,我要回来而已。至于这次救你们,纯粹是巧合,不用感谢我,因为下次我或许赶不上这样的巧合。”

    她转身走向女宿,看了一眼熟睡的澄砂,轻轻说道:“你也替我告诉她,她现在是我的乐趣,虽然我平时都没有出来,但她须得知道,我一直注意着她的任何行动。日后的苦还长着呢,若这样就吃不消,还谈什么夺取天下?全天下的眼睛都看着她呢!”

    说完,她的身影渐渐模糊起来,竟在日光下化做轻烟,眼看就要消散开去!白虎忽然开口,“等一下,清瓷。我有话想和玄武说。”

    清瓷似是冷笑了一声,目光在他脸上绕了几圈,说不明是什么意味。白虎面不改色,直直看着玄武,淡然道:“恶之花重新开放,是这个原因,所以你被惑?所以你放弃冰雪之神的尊严,甘心俯在凡人的脚底做他们的影子?”

    玄武沉默半刻,吸了一口气,说道:“不……白虎,你该知道。她本就不需用什么恶之花来惑我,她本身就是比花更毒的存在,不是么?”他垂下眼睛,轻道:“我甘愿保护她,只因为我不想再经历她死去的痛苦。白虎你追求某种绝对的尊严,你渴望全天下的爱戴,但对我来说……她就是我费尽所有心思所有精力,想要得到的人。你我想法不同,就此打住吧。”

    “哪怕她根本没有心。哪怕她不正眼看你?!”白虎提高了声音,仿佛一定要让他感觉到痛苦。玄武了然地凝视他,释然一笑,“在心爱的人身边的甜蜜,哪里还能注意到她有没有心呢?你若知道爱一个人是什么滋味,便不会问我这种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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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飞快陷入清瓷的影子里,化做一道白光。

    “墨雪自杀了!”

    白虎的声音从后面不离不弃地追上来,冰冷刺耳。那道白光猛然一颤,停在半空。玄武的身体一半陷入影子里,不可思议地回过头来瞪他。

    “你……在开玩笑?”他喃喃说着,全身的血液都在瞬间倒流,一阵剧烈的痛楚。

    白虎取下腰间的白色小囊,掏出一颗血红的獠牙,那根牙足比他的中指还长粗,血色似乎不是天生的,而是染上去的,班班驳驳,发出一种淡哑的灰。

    玄武一见那牙,浑身登时一颤。白虎把獠牙飞快抛过去,“接住!她死前的愿望也算实现了!”玄武本能地伸手去接,獠牙的顶端正中掌心,刺得他微微一痛。那痛一直从手腕窜去心底,撕扯着他的胸口。

    自杀了……自杀了?!为什么?!他攥住那根獠牙,不会错,这的确是墨雪的牙,内侧有一条代表玄武之神的刺青……他的眼睛骤然变红,杀气勃发,嘶声吼道:“白虎……!是你逼得她!对不对?!”

    白虎讥诮地勾起唇,淡然道:“是谁逼得她,我想你很清楚。她是暗玄武,一生的职责与宿命就是保护你,替你承担各种风险,她是你的影。但你这个正体突然放弃了一切,正体不要她了,影子还有什么活着的意义?何况那日,她一直自责不已,觉得是她没能保护好你……你走之后,第二天她就刎颈自杀,死后化为原身……当然,她没告诉我想回到你身边,但冲着她如此痴情,我也该替她做点什么。獠牙给你了,该怎么处理你自己看着办。”

    玄武死死攥着那根獠牙,心里摇摇荡荡,说不出是什么滋味。他居然在这个时候回想起第一次见到墨雪时候的场景,那时他刚刚成为玄武之神,墨雪则是自小就专门被麝香王训练了来做影的暗玄武,她那个时候还是一个扎双辫子的小姑娘,所有人都说她高傲不好相处,但从第一次见面一直到现在,她对自己永远是温柔的,从不忤逆他……

    「见过玄武大人,我是你的暗影,我叫墨雪。墨是黑的意思,雪就是白的意思,合在一起……你猜是不是说我是一片黑色的雪啊?……」

    他痛楚地合上眼,一个字也说不出来。过了好久好久,他才长叹一声,整个人沉入清瓷的影子里,再没出来。

    清瓷对白虎冷冷瞥了一眼,无声地用唇语说道:狡猾。她再无犹豫,身体在风中消散开来。白虎笑吟吟地望着她消失的方向,把白色布囊随手丢去地上,转身道:“女宿照顾好暗星大人。至于五曜们……”他看着辰星与荧惑,轻笑道:“两位是想继续留下来,还是留命回去麝香山?不要忘记,曼佗罗的人已经选择归顺暗星了。”

    辰星怒道:“那并非他们自愿!有眼睛的人都看到是暗星强迫的……!”

    荧惑打断他的话,“算了,辰星!”他直直望着白虎,冷道:“先回去与镇明商量吧,你有信心斗得过暗星么?这个白虎现在吃定了暗星,你打算白白送命给他?”

    辰星无法,只得随着荧惑离开,耳边听得荧惑低声道:“倘若曼佗罗的人当真是被强迫归顺的,那样对我们而言,不是更好么……”他一怔,忽地反应过来,脸色终于好看了一点,恨恨瞪了一眼白虎。

    白虎昂然一笑,回首道:“送暗星大人去曼佗罗的行宫,今晚我们不醉不归。”

    话音刚落,他的脸色忽然一白,“哇”地一声喷出大滩血来,将前襟都染红了。奎宿三人几乎吓晕过去,急忙伸手来扶,只觉他整个人都在颤抖,咳的撕心裂肺,殷红的鲜血不停从他口鼻里漫出来,怎么都止不住。

    “白虎大人……!”

    奎宿眼睛都红了,手忙脚乱不知如何是好。胃宿最先镇定下来,抬手捏住白虎的脖子,大拇指用力按上他颈后的穴位,将真气渡过去。

    白虎挣扎着摆了摆手,用手捂住口鼻,鲜血从指缝里流下来,甚是可怖。

    “这个身体……果真不行了……”他喃喃地,吃力地说着,脸色惨白。

    ****

    “你是想与我说什么吗?”

    清瓷忽然开口,在一大片被冻结住的瀑布前停住。冻成冰的瀑布上有无数细小花纹,如同一大块半透明的绸缎,异常美丽精致。她的身影倒映在上面,被切割成一个个小块,每一块都让他看到入迷。

    玄武移开目光,却没从影子里出来,只低声道:“没什么……我什么也……不想说……”

    清瓷顿了顿,轻道:“既然你没什么想说的,那么我有话想说。”

    她转身望向碧蓝的天空,吐出一口气,白雾缭绕。

    “我想说的是……日后无论你想对我说什么,都不需要再考虑,也不要担心我会生气或者离开……因为,对我这样的人而言……”她停住,想了一会,才道:“对我来说,我从未将你视为无物。你是个非常重要的人。”

    玄武愣住。

    清瓷笑了笑,第一次放柔了声音,“所以,你现在如果很伤心,也不要装做无所谓。你不是我的影子,你是我非常重要的人。玄武,你已经可以影响我的情绪了。”

    玄武自嘲地笑了笑,轻道:“是么?非常重要的人……”

    清瓷停了半晌,继续说道:“所以,我们会在一起,很久。因为,我开始不想离开你。”

    良久无声。

    “我想说的,都说完了。我们继续走吧。”

    她淡淡地说着,抬脚想走,身体却动不了,低头一看,原是自己的影子被玄武紧紧抱在了怀里。他背对着她,似在微微发抖。

    “你是在伤心?”

    她轻轻问着。

    玄武摇头,依然没说话。

    她笑道:“莫非是开心?”

    还是摇头。

    那是什么呢?她没问,有些不知该怎么办。

    “……我是说,我有机会,不仅仅抱住你的影子么?”

    他呢喃着,问了这样一句话。

    清瓷微微一笑,“或许吧……”

    她往前走去,玄武低头,在她头发的影子上印下一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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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少了个一直在身边嗡嗡叫的苍蝇司徒,牡丹忽然觉得天地安静了很多,然后,很自然地,开始感到寂寞。

    怀孕的女人不可以得罪,尽管她们大多数都不可理喻。与牡丹单独留在麝香山没两天,非嫣深刻体会到了这句话的精髓。司徒不在,牡丹就开始纠缠她,现在都成了习惯。每天早上天没亮就需要去她那里“值勤”,陪她聊天磕牙,还不能重复一个话题,这样一直聊、聊……聊到天黑下来。不能让她笑得太狠,也不能让她难过。非嫣觉得自己已经可以媲美口技者了。

    吃过晚饭,好容易安抚牡丹睡着了,非嫣蹑手蹑脚关上房门出来,对着夜空大声叹息。才四天而已,四天!她的头发已经被扯得去了一半,绞尽脑汁想出来的笑话却逗不笑牡丹,她只能扯头发再想。奇怪,牡丹这个小丫头以前有这么可怕吗?她现在几乎成了自己的梦魇。司徒果然比自己强,这么难缠的丫头都能给他治得服服帖帖。

    她轻轻吐出一口气,下台阶,走进后庭。偌大的麝香山,半点灯火也无,若是没有满天的繁星闪耀,当真是一片漆黑,死气沉沉。

    非嫣伸手抚摩庭中种的桂花树,神情慢慢凝重起来。

    镇明他们去了西方王城,把牡丹和自己留在麝香山。辰星和荧惑败北曼佗罗是意料之中的事,但败得那么快那么狼狈,还是让镇明消沉了很久。

    现在整个神界,东南北的势力都被四方强行夺走,只剩下西方还残留一些镇明的势力。王城一直是镇明的个人势力范围,所以如果苛刻一点来说,麝香山其实已经破败了,只有镇明在苦撑而已。

    为了保住这最后一点代表麝香山的力量,镇明他们所有人都去了西方王城,调动城内所有人马,做最后的拼搏。

    夜风习习,寒彻骨。非嫣忽然打了个寒颤,背后的寒毛一根根竖了起来。她眯起眼,心底有一种不好的预感。狐狸的直觉向来准确,她有些不安,难道镇明他们会出什么事?她恨自己背上没有长一双翅膀,可以马上飞去西方王城看个究竟。

    她现在只能仰头望向西方的天空,断念崖高耸,直插入天空里,如同一只奇形怪状的庞大野兽。银盆似的月亮都被它遮去半个,零碎的星光撒在崖上,耳边有幽风呜咽,只觉凄凉。

    “恩……你这个死狐狸……”

    屋子里忽然传出牡丹的梦呓,香甜安宁,口齿里也咀嚼着司徒,想来是做了好梦。非嫣忍不住失笑,全天下最不懂烦恼的孩子,就是她。但这样的欢乐,还能持续多久?她觉得自己那么渺小,九尾的狐仙,却连保护自己喜爱的人的能力都没有。这些千年,她到底做了什么?

    非嫣扯下一截嫣红的袖子,指甲在拇指上用力一划,指尖登时凝出一颗血珠。她皱眉想了很久,似乎是在犹豫究竟该不该把自己的不安传达给镇明他们。

    不,那已经不是不安了,她几乎是在心惊肉跳,第一次深刻感觉到一种莫名的恐惧,她连源头也摸索不到。

    她在袖子上细细画着什么,用血写了一行端丽小楷,字下画一朵花,一间简陋的茅屋。看着那截袖子,一种悲伤无奈的感觉袭上。啊,她那么一点小小的心愿,难得的一次执著自私,天却也不给她机会。是他不懂吗?不,他其实什么都知道,但他的心是她的,人却是麝香山的。

    非嫣叹了一声,随手将袖子一搓,那块布瞬间就化做一只轻盈的小鸟,簌簌拍着翅膀,张开嘴叫了一声。那声音却极响亮,似一根针直直刺进耳朵里,却带着一种苍凉的悲伤。

    非嫣动了动唇,呢喃道:“去吧,去他那里……告诉他……共进退,同生死。若不能替我保住性命,就别怪我去阴间把他的小名兜出来告诉所有人……”

    她略显哀伤的眼底终于露出一点调皮的笑意,小鸟掉头往西飞去,红色的翅膀闪了一闪就没踪影。

    非嫣站在原地看了很久很久,夜露湿重,打湿她的裙摆,漆黑的发丝也氤氲上朦胧的水汽。她动也不动,整个人好似一座石像。星光点点,缭绕在她周围,她在心里偷偷想,这样一种近乎梦幻的美丽,那个没福气的人却看不到。她下次……不,没有下次,哀伤的美丽,她再不要。

    她转身走回自己的厢房。

    镇明,司徒,至少,你们一定要平安回来……

    ****

    “白虎大人怎么样了……?”

    女宿趁着澄砂午睡的空挡,偷偷来到白虎的房前,悄声问着门口的奎宿。

    奎宿神色凝重地摇了摇头,轻道:“胃宿还在渡气,这已经是第三天了……白虎大人还是昏迷,一点反应都没有。”

    女宿叹了一声,“恐怕是之前积聚的伤势一齐发了出来,加上白虎大人向来比所有人想的都多……有危险么?你说他会不会……”他自己都说不下去,想一下脸色都发白。如果白虎大人死了,四方还有什么存在的意义?他们这些人,从此跟随谁呢?

    “胡说!”奎宿心里最恐慌的部分被他说了出来,忍不住大声斥责,“白虎大人身体虽然虚弱,但他毕竟是白虎之神!怎可能如你想的那样?!这些事情以后不许再提!”

    女宿皱起眉头,“我也希望如此……但……”

    暗星大人最近也变得怪异,时而清醒时而恍惚,似是一人千面,自己还在反驳自己,仿佛神智错乱一般,令人惶恐。好容易麝香山的势力夺来大半,天下唾手可得,白虎大人却病倒了。四方一直以来的顺利势头,到此为止了吗?

    “吱呀”一声,门开了,胃宿全身汗透,面色如纸地缓缓走了出来,满头的乌发都粘粘地贴在颊上。奎宿二人急忙凑上,小声道:“怎么样?白虎大人好些了吗?”

    胃宿忽地一软,倒在奎宿身上,气若游丝地说道:“我……用尽了所有的气力……暂时停止了白虎大人体内的败坏。不知道下一次发作在什么时候……”她忽然泪如泉涌,捂着脸颤声道:“怎么办……怎么办……哪怕把我的贱命拿去也好……!为什么白虎大人的身体如此……如此虚弱!”

    奎宿被她哭得更加烦乱,厉声道:“先别哭!哭有屁用?!白虎大人到底好了没有?!什么叫下次再发作?!”

    胃宿抓着他的袖子,轻道:“不行,就算把我的命献出去,我也只能暂时止住他体内的败坏。你知道吗?白虎大人的身体内部,从很早以前就开始慢慢败坏……方才我才发觉,他的内脏几乎都不能用了!下次再发作,他一定要丧命!怎么办?怎么办?!”她顾不得许多,声嘶力竭地哭喊起来。

    奎宿急忙捂住她的嘴,急道:“喊什么?!你想让白虎大人更烦吗?!”他忽地想起了什么,反手一把抓住发愣的女宿,连声道:“对了!暗星大人!你快去把暗星大人叫过来!她上次不是很轻松就让白虎大人的伤复原了么?她一定行的!快去请她!”

    女宿蹙起眉,轻道:“但是……她一定不会来。”

    胃宿恨道:“你不去请怎么知道她不来?!这个时候还要偷懒,你是想眼睁睁看着白虎大人死掉?!”

    两人在门外拉扯推搡了半天,声音渐渐响起来。

    门忽然轻轻打开,白虎披着一件丝绸的袍子,安静地站在那里,目光如冰,冷冷地看着他们。

    “女宿说的对,她不会来。你们不要再吵了,都给我下去,我想好好休息。”他转身想关门,忽然停住,吩咐道:“奎宿进来一下,我有话说。”

    奎宿急忙恭身进去,反手挥了挥,让胃宿与女宿赶紧下去。门被关上。

    屋内弥漫着淡淡的血腥气,混合着草药的味道,还有白虎身上特有的似柔弱似阴冷的气息。奎宿忍不住颤了一下,那更像是濒临死亡的气味,那么优雅,却那么冰冷。内室里一片凌乱,床上的白色被褥上满是触目惊心的血,地上还残留着干涸的血迹,大块大块,发出暗紫的色泽。

    “白虎大人……!”

    奎宿见他半晕眩地跌坐去床上,忍不住叫了一声,伸手就要去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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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白虎眼前金星乱蹦,阵阵发黑,抬手阻止他过来,喘了半天才颤声道:“奎宿……还记得前不久你密奏的一个请求么?”

    奎宿一怔,似是有些想不起来。白虎皱眉道:“就是……半年前,你提的那件事!”

    奎宿忽地反应过来,脸色一白,急道:“大人!您不可以这么任性啊!眼下您自己的身体最要紧,那件事可以等征服了天下再说!胃宿也说了,您体内的败坏已经暂时缓住势头了!您……”

    “别说了。”白虎慢慢打断他,攥紧了拳头,微微发着抖,神色间却是坚决无法挽回,“我自己的身体我最清楚……恐怕撑不过一年……我,不能让白虎之神的血脉断在我这里!”

    奎宿惨白了脸,急道:“但……大人你现在的身体状况……!”

    白虎微微一笑,笑容里竟然有一种类似孩童冒险的顽皮意味。他甚至调皮地捏了捏奎宿的手掌,轻声道:“用那个阵。”

    奎宿再也说不出话来,眼泪滚出眼眶,神色绝望。

    “您……莫非是不想……不想继续活下去……不想望望您的江山天下?”

    白虎笑了笑,声调里有一种梦幻般的美,他的眼神清澈却迷离,“我自然可以望见一切,我的后代替我统治天下,白虎之神的血脉会一直流传下去……我的天下,白虎之神的天下……你说,我怎么会望不见呢?”

    奎宿见他如此神情,忍不住全身凉透,情知再没有一点希望。他沉默了很久,才问道:“大人您……有合适的人选么?”

    白虎想了一会,脸上却透出红晕来,眼波似醉非醉,竟是迷人之极。奎宿吃惊地望着他,不明白他为何会露出这种神色。

    过得半晌,白虎柔声道:“还用考虑么,我只想要一个人为我生孩子。”

    奎宿隐约察觉出他说的是谁,不由急道:“大人!您至少等到将五曜全部除去,没有了后顾之忧再……!何况,暗……她那么强硬的一个人,怎可能……!其实属下一直觉得她才是最大的危机!”

    白虎半躺在床上,抚着头发,喃喃道:“最大的危机……最大的危机……她要的,何止是一条命?”

    他忽然起身,披上外衣,吩咐道:“奎宿,轻轻地,不许惊动任何人,替我回一趟印星城,去烟水楼摆阵……你知道我说的是什么阵。”

    奎宿大骇,颤声道:“大人……!请您三思!烟水楼……现在还不是进去的时机……!”

    “噤声。”他淡淡地打断,“照我的吩咐去做便可,还是说,你也打算不听从我?”

    “属下……不敢。”奎宿缓缓垂下头,眼睛里充满了泪水,轻道:“奎宿肝脑涂地,在所不辞。”

    肩上一凉,白虎的手轻拍在了上面,耳边听得他虚弱低沉的声音,“记得,不许透露一点风声,若我在其他人嘴里听见一点传闻,就唯你是问。”

    语毕,白虎微微一笑,又柔声道:“你担心我,不想我死,我都知道。但如果死已经成了我最后的结局,何不让我趁机会做一点心底渴望的事情呢?奎宿,拜托给你了,替我在烟水楼摆阵,最迟半月,我便可回印星城。”

    ****

    西方王城地处神界西南方,风土人情却与东南北三方大异,其城民皆好穿着色彩斑斓的锦缎织绣,男子以发长而多为美,女子以腰细当为绝色。其地气候温暖,又不似南方的潮湿闷热,加之王城地势辽阔开敞,甚少婉约山水,故当地人以性格温和悠闲闻名于世。

    炎樱还是第一次来到这个著名的西方王城,以前一直都是听别人的说法,今日亲身来到,果然不同凡响。不说街道的宽敞繁华,就连风中都好象带着一股悠闲的味道,暖暖地,柔柔地,让人一下子就放松下来。

    南方宝钦的人向来热烈如火,女子与男子之间的避讳也没那么多,常常可见少年男女携手伴游的景象,另宝钦人嗜酒,全城只有酒馆的生意最红火,街头也随时可见叫卖祖传家酿的小贩。但西方王城却恰恰相反,炎樱在街上绕了半天,才发觉这里最红火的是茶馆与书局,王城人物风流,文才出众,果然名不虚传,街上随时可见戴着头巾的谦谦君子,茶馆里也总聚着三两个知己,品茶聊天下。

    路人走过她身边时,总会愣一下,然后很快就悠闲地转过去看其他事物,这里的人似乎对任何奇怪的事物都没有太大的好奇心。炎樱低头看看自己满身的符纸,忍不住苦笑一下,她如今这种模样,要是在宝钦,恐怕早被人围起来看笑话了。

    自从镇明教会她镇火符的画法之后,炎樱就失去了衣着光鲜亮丽的时光。或许是怕自己身上的神火伤了以柳木为体的她,荧惑恨不得把她全身都贴满符纸,然后他远远看着,偶尔碰碰她的手就好。如今,她的荷包里又多了两样东西——空白符纸与朱砂笔,她每天都带在身上,以防万一。

    一阵风吹过,炎樱此刻的模样可谓壮观,全身上下几百张符纸随风沙沙作响,如同蝴蝶翅膀一般,翻卷乱摇。路人的眼光再次集中到她身上,炎樱觉得尴尬极了,捂也不是扯也不是,刚动一下,肩上的符纸便飞了出去。

    身后飞快伸出一只手,将那张不听话的符纸一把抓住,然后荧惑有些恼火的声音响起:“快画新的!符纸都飞了。”

    炎樱笑叹一声,回身握住他的手,荧惑吓了好大一跳,好象一只猫,忽然蹦了起来,神色惊恐,立即就要把手抽回去,叫道:“你疯了?!符纸没贴就碰我……”

    他的话被一根手指挡了住,炎樱好气又好笑地指着身上几百张符纸,说道:“你把好几天的量都贴了,不过掉了一张而已,怕什么?”

    荧惑还不放心,逼着她又画了一张新的贴回去,这才松口气,与她并排走在街道上。低头看她笑语嫣然,长发被微风吹拂得缠绕不休,她似是在笑吟吟地说什么西方王城的风土人情,他觉得心底忽然就舒坦了下来,柔软极了,至于她说了什么,那是一个字也没听进去。

    “……荧惑,你根本没听我说话,对不对?”炎樱说了好久,见他在发呆,一点反应也没有,不由泄气,“你怎么知道我会在这里?你不是在宫里与镇明大人商讨对付四方的事情么?”

    荧惑终于回神,淡道:“商量结束,想见你,就来了。”是啊,他怎么知道她一定会在这条街上呢?不,他其实不知道,只是他想找,于是就找来了这里。他的直觉原来这么强。

    炎樱柔柔笑道:“既然来了,就陪我走走吧,一个人的确没什么意思。”

    于是两人分得远远地,荧惑碰也不碰她一下,偏着身体走在她身旁,似是生怕不小心碰上去一般。这样走了一段,炎樱忍不住有些黯然。无论她如何想接近,他的回应永远是躲避,自从她得到了身体之后,他唯一一次将她紧紧拥在怀里,即是初次得到镇火符那一次。他再没那么亲密地抱过她。

    是她在奢求,用自己凡人的情欲去要求这样一个天真的神。但,爱上了,就渴望对方的触摸,渴望对方的气味与回应,她是真的在渴望。他显然完全不懂,只要看着她就好。她不知道是该唾弃自己的渴望,还是责怪他的冷淡。

    街头处,卖胭脂水粉的小贩搭了一个别致的帐篷,端的小巧玲珑,吸引了许多女子的目光,叽叽喳喳地在那里挑选喜欢的东西。女子爱美是天性,炎樱也不例外,本能地就朝那里走去。

    荧惑急忙跟上去,急道:“那里人多,小心符纸被……”

    炎樱已经听烦了他的说辞,反手拉住他的手,与他五指交握,缠在一起。荧惑完全呆住,低头看她,她却没回头,拉着他径自往前走去,但耳根那里却红彤彤地,如同上好的玛瑙。

    “我会小心,你别那么紧张,好么?”

    炎樱低声说着,紧紧抓着他的手,恨不能融进去。生平第一次,她做了一件绝对大胆的举动,拉着心爱的人的手一起逛街。宝钦的风俗,她有生之年,终于可以体会其幸福意味。

    心底突然莫名其妙涌上一股震撼的感觉,她也不知道那是委屈还是激动,更或者是狂喜。喉咙里又酸又涨,眼前忽然就模糊了。她死死扣着他的手指,真的不想放开他,一点都不想。

    身后的那人沉默了好久好久,终于动了动手指,将她的手包在掌中,用力握紧,仿佛在说一个庄严的誓言。

    炎樱的眼泪掉了下来,她急忙擦干,忍不住嘴角得意又害羞的笑,喃喃对自己说道:“炎樱啊炎樱,贪婪的人,你还求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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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一章

 两人回到镇明的行宫时,日色已然偏西,漫天红霞渲染,炎樱略显苍白的脸颊也染上了一层艳丽,漆黑的眼中却是欢喜无限。

    “我去找镇明,你……好好休息,是不是很累?”

    荧惑抬手替她拨去额前一绺碎发,神色温柔。

    炎樱笑了起来,柔声道:“我还能再走十遍呢!但你既有正事要办,便赶紧去吧,别让镇明大人等久了。以后……我们的日子……还长……”她喃喃地,羞到说不下去。

    荧惑见她如此娇羞模样,白玉似的肌肤里透出一层淡淡的红晕,整个人看上去仿佛一朵盛开的莲花,实在是美丽之极。心中微微一荡,自己也不知怎么的,几乎是本能地低下头,把唇印在她的脸颊旁,只觉幽香袭人,唇齿微凉。

    他这才忽地想起炎樱是以柳木为身,莲花定魄的身躯,木为本质,自己根本不可如此接近。荧惑急忙直起身体,双手一撑,立时要将她推远。

    炎樱一急,飞快抬手勾住他的脖子,不顾一切地吻上去,唇上一痛,原来是磕在了他的牙齿上,口里咸腥蔓延,细细的红痕顺着唇角流下来。她干脆用力咬了一口,耳边听得荧惑倒抽气的声音,忍不住笑了一声。

    “……做个好梦。”她咬住唇上的伤口,低低地说着,转身就走。荧惑在后面呆呆地站着,像个傻瓜。炎樱一边走一边笑,终于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心里有些羞涩,有些兴奋,更多的却是感触。等他做什么,再等几千年也等不到,不如她主动来吧……

    炎樱那天晚上做了个很好的梦,那是她有生以来,从此以后,做的最快乐的梦。

    荧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飘去镇明那里的,他觉得自己成了一团轻飘飘的火焰,脚不沾地,恍恍惚惚,镇明究竟说了什么,在他耳朵里全成了类似蚊子的哼哼,半个字也没听进去。最后是怎么回到客房休息的,他也不知道。

    一直似梦非梦,到了三更时分,忽听天边传来一声凄厉的鸟啼,惊醒梦中人。他急忙起身推窗,却见镇明合衣站在庭中,手腕上停着一只血红的小鸟,神色凝重。

    “怎么?”他问着,从窗口跃出。

    镇明摇了摇头,“非嫣的传信,不知为何。”他反手握住那只鸟,只一个瞬间,它便化做一片轻薄的红色袖子,平摊在他手掌中。

    袖子上有血痕,写了两三句短词,却是伤春悲秋式的感慨。镇明端详了半晌,也没发现什么异端,只得继续看下去,却见其下画着一朵花,一间破旧的茅屋,心中忽然一恸,一声深深的叹息被逼出了胸膛。

    「芍药花好,惜无人为我簪;茅屋残破,亦独卧锦衾寒。唯愿与君同生死,共进退。如此而已。」

    良久,他才启唇,声音有些干涩,“没……什么。夜深了,去睡吧。”他将那截袖子放入怀里,转身就走,才走得两步,怀中忽地又有什么东西响了起来,蠕蠕而动,他低头一看,却见红光一闪,那截袖子居然又化做了小鸟,从胸口窜出来,绕着他上下飞舞,啼声尖锐清脆。

    这次无论他怎么捉,都再也捉不住它。眼看它越叫越急,连荧惑都开始觉得不对劲。镇明袖子一展,将红鸟装入其中,沉声道:“看来有事发生,不然她不会用这种二段法术传达信息。荧惑,我们去卦房。”

    二段法术,说白了不过是掩人耳目的花哨玩意罢了,修为普通的妖通常拿来做重要情报的传达法术。非嫣的二段法术却有些不同,非得要镇明独有的法阵方能解,原本是她用来玩耍的玩意,如今却派上了用场。

    镇明画好法阵,袖子一展,那只红鸟乖乖地跌了出来,一触在法阵的边缘,立即开始颤抖。半晌,它金色的利隼突张,急急在地上啄着什么,足有半柱香的时间方停,然后全身化做一团红色的灰,很快就消散开。

    荧惑凑过去,就见沙土之上写着一行字——「近日心慌异常,必有灾祸将至。速算一卦,小心为上。」他皱了皱眉头,有些不豫,“这是什么?”

    镇明用脚把字迹擦去,轻道:“别小看她的直觉,她说有灾,必然就有。此事我来处理,你先去休息。明早我会将卦象告之,是福是祸,我们都得一起承担。”

    荧惑一时沉默,也不知该说什么,镇明早已转身进屋,把门轻轻合上。

    屋内的龙骨命盘依旧散发着幽幽的绿光,镇明蹲下身体,爱惜地用袖子擦了擦,喃喃道:“灾祸将至,你我为什么还是分开的呢……?世人皆说神掌握天命,你我的命运,却不在自己手中,要那千千万万的他人命运又有何用?”

    他将兑位推了一格,巨大的龙骨命盘顿时开始“喀喀”作响,缓缓运作起来。镇明勉强凝神,开始推算。

    月色如银,从窗缘蔓延去他发梢,染上一片银灰。不知过了多少时候,他忽然倒抽一口气,“咦”了一声。

    算不出来。什么都算不出来!卦象一团乱,简直像有一只恶意的手在胡乱拨弄一般。东南西北四方,金木水火土五行,九宫二十八宿,通通乱了套,无论求什么,都是乱。这样奇异的事情,他还是第一次碰到。

    莫非有什么阻碍?

    镇明被激出了好奇心加好胜心,将卦象一转,从头算起,细细寻找阻碍的根源。无论他怎么推,乾坤二位却如同自己长了腿一般,自动往西转圈,命盘咯吱乱响,声音异常可怖。镇明眼疾手快,按住稳如山的兑位,就见乾坤二位吱地一声,几乎只有一个瞬间,往一个地方偏了一偏,露了点破绽。

    这一点破绽立即被他看到,却看不真切,因为命盘莫名其妙停止了运算,无论他怎么推,都不动了。

    “该死……”他低声咒骂了一句,背后已满是汗水。回想方才的那一点破绽,他似是抓住了什么东西……果然是有厉害的东西克制命盘的法术,他还是第一次遇见能与龙骨命盘抵抗的法术,这可是原神界三宝啊!

    镇明在卦房一直坐到天色发白,无论如何也想不出对方是什么背景什么法阵,这种空洞的恐惧感让他浑身发寒,背后好似有无数阴森的眼偷窥自己,他却一点线索都摸不到。

    门被人打开,荧惑的声音传了过来,“算出了什么结果?”

    镇明苦笑一声,回头淡然道:“荧惑,大难将至,你把炎樱送回麝香山吧。她是凡人,我不想她卷入我们的战斗。”

    荧惑一呆,急道:“此话当真?你究竟算出了什么东西?”

    镇明缓缓起身,理了理垂在胸前的长发,轻道:“我什么都没算出来,就是因为算不出,所以才可怕。我遇到了很强的法阵阻碍,力量远在我之上。”看来此战必然凶险,是不是当真连命都要陪上?

    他想到非嫣,还有那朵用血勾勒出的芍药花,心里微微一酸,长叹一声。“这是麝香山的事,不该将那些无关的人牵连进来,你也不想炎樱为此送命吧?”

    荧惑沉默良久,捏紧了拳头,冷道:“我马上派人送她回去。”他转身便走,没有一丝犹豫。

    ****

    白虎在曼佗罗疗养了半月左右,渐渐恢复了元气,连每日为他度气的胃宿都发觉他的变化。他的面色不再苍白,双眸除去了迷离的虚弱神采,变得清澈锐利,整个人似乎都挺拔了一圈,以往的柔弱之色一洗而空。

    对这个现象,胃宿欣喜若狂,以为他就这么康复了,因此,在白虎提出要她留守曼佗罗这个任务时,她根本没有推辞,很快就答应了下来。白虎大人一天比一天精神,照这样的势头,她也不必着急为他治疗了。天命果然在白虎大人之手。

    于是胃宿留守在曼佗罗,白虎带着澄砂一行,结式回到印星城。至此,奎宿已在烟水楼布法阵第十七日。

    澄砂醒过来的时候,觉得自己做了很长很长的一个梦,噩梦。夜半睁眼,只觉满眼漆黑望不到头。她猛然起身,一时分不清梦境与现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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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窗外朦胧有灯光透进来,温暖她刺骨的寒。她张嘴,刚要呼唤女宿,门便轻轻打开了。

    “暗星大人,您醒了?”

    是一个陌生的女声,她从来没有听过。澄砂吃了一惊,急忙望过去,就见一个穿着神官服的双髻少女提灯跨进屋来。

    她厉声道:“站住!你是谁?!女宿在什么地方?!”

    那少女显然给她吓了一跳,“咣当”一声竟然把琉璃灯砸在了地上!烛火明灭,她只见床边那个神秘的被称为暗星大人的少女目光灼灼地看着自己,右眼如妖似魅,瞳仁血腥。这样诡异的景象,令她屏住了呼吸,再不敢往前走一步。

    “女……女宿他……他被白虎大人唤去做别的事情……我……我是北方室宿……专门来服侍大人您的……”

    少女结结巴巴,声音发颤,显然十分恐惧。

    澄砂只觉心里有一股近乎蛮横的怨气在流窜,无论如何也克制不住。她抓起身旁的枕头,用力丢出去,厉声喝道:“给我滚!把女宿换回来!滚!滚!”

    室宿吓得腿软,不住后退,被门槛一绊,眼看就要后仰着跌下去!

    一双手扶住了她,室宿急忙回头,就见到了女宿有些同情的神色。她慌忙拉住他,急道:“你看……这……这可怎么办……?!”

    女宿拍拍她的肩膀,安抚道:“你在门口等着,我来吧。”

    他把室宿推去门外,转身关上门,走了几步,柔声道:“暗星大人……”

    话音一落,就觉一个纤细柔软的身体扑进了怀里,紧紧抱住他,浑身还在发抖。

    “袭佑……袭佑……!还好你在……求求你告诉我,这些都是噩梦!袭佑!我好想你们!”

    她几乎是哽咽着这些话,女宿觉得胸口那里渐渐濡湿,不由叹了一声,右手一带,将她拦腰扣起来,走了几步,把左手提着的食盒放去桌子上。

    “大人……大人?我是女宿啊,我不是袭佑。”

    女宿柔声说着,见她哭得伤心,只好摸着她的脑袋安抚。过了半晌,她终于止住哭泣,自己好似也被自己吓着了,有些不知所措,喃喃道:“我……为什么要哭……?我刚才说了什么……?”

    女宿抬起她的下巴,用绢布替她擦拭眼泪,但见她一张美丽的瓜子脸,此刻却诡异之极,左眼下湿漉漉地全是眼泪,右眼却呈暗金色,含着隐秘的笑,灼灼地看着他。他心里一惊,面上却没露出来,只擦了眼泪,轻道:“大人已经睡了近半月,现在我们已经回到印星城了。”

    澄砂“唔”了一声,似是不怎么在意,只抓着他的袖子,问道:“白虎把你调去了别的地方?为什么?!我不要别人!我去和他说,不许他换掉你!”

    女宿笑了一下,“大人如此厚爱,让属下如何敢当?只是大业当前,女宿还有其他的任务要完成,实在无法抽出时间来服侍大人您。还望大人您谅解。”

    澄砂面上露出失望的神色,轻道:“难道……你很讨厌我?是不是在你们这个时代……我看上去……很不知检点?”

    女宿摇了摇头,却没有回答她,回身端起那个描金的食盒,小心打开,里面放着一碗金色的汁液。他端去她面前。

    “大人,这是安神静心的药,是用印星城三百年才开花结果一次的神界曼陀罗花的根茎,熬上七天七夜才得的极品药。对您的身体非常有帮助,请您先喝了它,有什么问题再问我不迟。”

    澄砂只觉一股刺鼻的味道冲过来,竟然说不出是香还是臭,端在手里是冰冷刺骨的,好象是冰镇过的一般。

    “神界曼陀罗花的汁液只有在冰镇的时候才最有效果。”女宿见她犹豫,急忙解释,“很快您就会觉得平静下来,不会再有任何烦恼的事情来让您伤心了……”

    澄砂不等他说完,张口仰头,一口气将那碗冰冷的汁液灌进肚子里,立即打了个寒颤,好象连内脏里面都结了冰一般。

    女宿见她一口气喝干,眼底流淌过些微的异样神采,过去扶住她,柔声道:“快三更了,大人小心着凉,让我扶您去床上休息一下。”

    澄砂的身体已经软了,被他半拖着抱上床,早已星眸半眯,满面红晕。

    “我……我觉得有些不舒服……”她喃喃地说着,眼前似乎出现了无数彩色泡泡,她觉得自己仿佛坠身幻境,一切都变得模糊暧昧。肚子里的冰冷渐渐温暖起来,几乎是一瞬间就遍布了四肢百骸,手脚随之变得柔软无力。

    女宿摸着她的额头,一遍又一遍,澄砂觉得似睡非睡,身体成了棉花。

    “你……给我喝了什么?”

    她小声问着,心底觉得有些不对劲,却动不了。

    女宿站了起来,推开窗,外面已经有数个穿着黑衣的人站在那里无声地等候。他轻声道:“都安排好了么?白虎大人如何吩咐?”

    对面有个沙哑的声音低声道:“法阵已成熟,三更时分最佳。你现在就跟我们走,以后不允许在暗星大人面前出现。”

    女宿点了点头,“好……”

    ****

    案上烛火幽明跳跃,隔着重重纱帐,看不真切。空气里飘浮着从未接触过的甜蜜香气,那味道是如此妖娆,眼前的一切都似有似无地被笼罩上一层淡淡的蓝。

    床上的那个人影影绰绰,很安静地平躺着。白虎的心忽然一跳,也不知是什么滋味侵袭上来,促使着他走上前揭开帐子——他对上一双死水般的眼睛,自从他认识这个少女以来,哪怕再绝望的时候,她也从未如此看着自己。

    “澄砂……”他轻柔开口,弯腰去触她的脸颊,只觉冰凉细腻,忍不住心驰神摇,就势以手指摩挲她的唇。

    “……”

    她的唇微微一动,似是说了什么,却只遗留下一串类似叹息的声音。白虎扶起她的肩,让她靠在自己怀里,凑上去柔声道:“说什么?只对我一个人说就好。”

    她闭上眼,软软地把头转过去,再没看他。白虎见她放在腰侧的双拳攥得死紧,剧烈颤抖,不由握上去。她的身体完全没有任何气力,他没花什么工夫就掰开了她的拳头,与她五指交握。

    “……很辛苦吗?”他爱怜地看着她苍白的脸,“神界曼陀罗的药性对你来说果然太重了……我应该多加一些鬼面牡丹的种子,这样至少不会让你连话也说不了。”

    他说了半晌,见她一点反应也没有,却也不恼,只柔声抚慰道:“别怕,别怕……你若当真厌恶我,便尽管恨我。但澄砂,我不许你忘了我,这个晚上我不允许你忘了。”

    她还是没有任何反应,只是死死地闭着眼,秀长的睫毛急促地颤动着,如同一双蝴蝶的翅膀。她本就有种特殊的娇媚气质,此刻面色白的仿佛透明的一般,连嘴唇也是苍白的,反倒增添了一些柔弱的感觉。

    白虎紧紧地抱着她,替她拨去颊旁的碎发,忍不住低头吻下去,双唇触上她的眼皮,只觉她战栗得厉害。他抬手轻扯她头顶的簪子,顺着长发吻下来,手指生涩地探进衣服里,小心地摸索。

    这是一场艰难又眩晕的战斗,她的每一处肌肤与曲线都值得仔细巡逻;她是从未被人得知的美好风景,需要流连忘返,反复赞叹;她是天上高高的月亮,无论他怎么追,也触不到一些清冷的轮廓。只能倾尽所有的气力,紧紧将她搂住,不知该如何去爱。

    酣畅淋漓。

    他想自己是快疯了,又或许他快要死去。对他来说,这个人不是暗星,不是天下为之色变的魔头,不是完成大业的工具,更不是只为了白虎一族传宗接代的女人。她原来只是一个叫做澄砂的少女而已,她有懦弱却又暴躁的性格,她有尖俏的下巴,她有细腻的嗓子唤他——白虎。

    喜爱一个人到底该是怎么样的?这个问题他永远也回答不上来,这一个时刻,他甚至觉得自己完全是虚构出的神,所有的过往,或许只是目睫交错的一个念头而已,那么不真实。

    可他的汗是真实的,他的喘息是真实的,身下少女温热的身体是真实的。他倏地回神,深深埋入,心头有一角破冰消融,那种如酥如醉的感觉瞬间流窜开,逼出他一声叹息——“澄砂……”为我生个孩子吧。

    他低头去深吻,脸旁触到冰冷的泪水,尝在口里极苦涩。就着幽暗的灯火,他扳过她的下巴,窥到她满面的泪水。她到这个时候,也不愿睁眼看他一下。白虎压下那股酸楚的感觉,自嘲地一笑,低声道:“记住这种痛,澄砂。因为它是我给你的。”

    黑暗猛然笼罩下来,她在半痛楚半晕眩中,旋转着似要坠入深渊。忽地,她如遭针凿,惊颤起来,不知从什么地方来的气力,死死抓住他的头发,张口便咬上他的肩膀。不顾一切地。

    白虎反手抵住她无力的后颈,不让她摔下去。血腥味渐渐蔓延,极度安静的暗室里,只有她粗重的喘息声,越来越沉,夹杂着哽咽。白虎忽然推开她,急切地低头寻找她的唇,恨不能将这个人嵌进身体里面。

    澄砂用力攥着汗湿的被褥,意识由模糊到清晰,再由清晰变混浊。面前似有什么光亮闪烁,她吃力地睁开眼,却只见到那双琉璃眼。

    澄砂仿佛突然被雷亟一般,转头缓缓闭上眼,只觉背后一阵冷一阵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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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烟水楼并不是真正的“楼”,它只是白虎寝宫后院里的一间很破很小的瓦房而已。但这个破旧的瓦房中,却存放着白虎一族的最大秘密。

    这已经是奎宿在烟水楼里布阵的第十九日,漫漫的长夜刚过去,第一缕日光刚好洒在窗沿,与法阵的银色光芒相互辉映。瓦房的墙壁上,那些因为夜色而遮掩去的古怪花纹,此刻也终现端倪。

    这是一间绝对的密室,人的眼睛所能接触到的任何一部分,都刻上了那种古怪的花纹,那是白虎之神的咒文,除了特定的咒语,谁也无法接近烟水楼。屋子里并没有他人想象的丰富或者华丽,它是空荡荡地,只在墙角放着一具巨大的万年檀木棺。

    法阵,就布在棺材上。它大约有两个手掌那么大,其规模实在称不上庞大,但却密密麻麻地,有无数银色勾勒的文字环绕,在昏暗的屋子里发出强烈的光芒,随着浅浅的清啸声,起伏不定。

    而巨大的棺盖,也因为光芒的强弱转换而一道一道地增加裂缝,轻微却惊心动魄的碎裂声回响在沉闷的屋内,似是有什么东西将要破茧而出。

    奎宿的衣裳早已汗湿,满面的疲惫痛苦神色。以他的功力,能将法阵维持在十九日,早已超越了极限,倘若再继续下去,棺盖若是被法阵的力量震碎,一切就无法挽回了。

    思及此,他咬牙加重手上的力量,试图稳住震荡的法阵,但随之而来的一声清脆的破裂声还是提醒他,他已经极限了。

    背后忽然多出一道人影,无声地站在门边望着他。奎宿头也不回,吃力地说道:“快过来维持住法阵!发什么呆?!”

    那人施然走来,掌心发出吞吐银光,登时将开始暴动的法阵压了回去,棺盖上的裂缝也吱呀地愈合上。奎宿松了一口气,随手抹去额上的汗水,沉声道:“这是第二个夜晚了吧?你怎么现在才来?”说完回头去看那人,却是一张俊秀面容,神色漠然。

    奎宿一怔,“女宿?怎么是你?胃宿没来么?”

    女宿没说话,只是专心地维持法阵。奎宿见他眼底之下隐然发灰,不由奇道:“你怎么了?没精打采的。”

    女宿摇了摇头,淡然道:“白虎大人要我转告你,法阵很完好,他身体的败坏已经完全停止,初代白虎之神的神力果然不同凡响。还有三十日法阵就可结束,所以我们不可掉以轻心。”

    奎宿吸了一口气,转头望向窗外,晨光已然朦胧,白虎寝宫里的烛火又亮了一个晚上。他神色有些古怪,低声道:“他们……一直没出来么?你不是一直跟在暗星大人身边么,怎么突然让你来这里了?”

    女宿轻道:“我被软禁,不得再见暗星大人,这是白虎大人的意思。”

    奎宿一惊,“什么意思?”

    女宿微微一笑,“白虎大人自有他的安排,我向来不过问为什么,照做即可。”

    奎宿沉默了半晌,才道:“我一直不清楚白虎大人要的是什么,麝香山吗?还是这个天下?他眼看就活不过一年半载,要来有什么用?女宿,你说他到底在想什么?”

    女宿淡然道:“我怎么知道?但有时候,得到了什么并不重要了,大人他,是在享受过程吧?他这样的神,只要想要,什么得不到?或许就是因为什么都得来太容易,所以他才追求一些困难的东西……或许是某种境界?又或许,是……”是暗星大人?

    白虎寝宫的烛火粹然熄灭,已近卯时。

    ****

    案上的烛泪半干,重叠的纱帐随着不知从什么地方来的微风款款摇摆,屋内安静到了极至,室宿极力放轻脚步,生怕惊动帐内的人,但长长的袖子拖在地砖上,还是发出了细微的声响。

    “……室宿。”

    是白虎低柔的声音。她急忙垂手低头,“属下在。”

    “去开窗。”

    他的声音听起来有些柔倦,淡淡地,让她的心微微一跳,不敢多想,急忙回身推开窗户。清凉的风随着璀璨的日光灌进密闭的屋内,吹散了三日来的靡香与沉闷。是的,三日了,白虎大人与暗星大人在这间阴暗的屋子里。

    室宿不知怎的,忽然红了脸,居然不敢抬头看前面。依稀听见他拨开帐子从床上坐了起来,她赶紧走过去,等候吩咐。

    “不用了,叫你来,是让你去一趟烟水楼,代替他一些时日。告诉奎宿,辰时在大殿等我。”

    白虎披散着长发,看上去有一种迷离的神采。室宿一刻也不敢多待,转身便要走,眼光不小心一瞥,却见白虎腰上缠着一双细白的手臂,帐子后面隐约有淡金色的长发散乱,那张娇媚的少女的脸,似乎欢喜无限。她一窒,心都提了起来,全身都觉得不对劲,赶紧低头,逃一般地奔出去。

    白虎低低笑了一声,将那双柔软的胳膊抓住,柔声道:“你开心么,澄砂?”他的手指有意无意地,划过她手腕上的一串乳白色的珠子,目光却是些微的涩然。

    身后的少女却不答,把唇贴上他的背,细细吻上来,如同一只撒娇的猫。白虎反手一捞,将这只乖巧的猫抱过来,凝视她半晌,她却不依,双手粘腻地攀上他的脖子,把脸贴上去,满面春风,异常妖艳。

    他叹了一声,“澄砂,你若能一直这么乖便好了……”

    他细细替她理着头发,象牙梳缓缓梳到底,爱不释手。她在镜子里欢喜地望着他,仿佛在好奇,更像是赞叹。白虎却不看她,抽出嵌玉鎏金的鹊嘴簪子,小心把她的发束起来。

    “澄砂。”他唤她,从后面将她紧紧抱进怀里,“我多希望能听你真心说……若我有时间,我可以永远等你。但我却是等不到了……”

    他盯着镜中少女游离不定的眼,似是想寻找什么。澄砂渐渐安静下来,怔怔地与他对望,眼神安宁喜悦。白虎骇然发觉她原本正常的左眼在这一个瞬间发生了变化!原本深琥珀色的眸子眼看着变淡,浅浅的暗金色。她静静地看着自己,一个字也不说。

    白虎顿了良久,忽然苦笑一声,抚上她的脸,将她那双兽眼遮住,呢喃道:“若我不先下手,你是会立即杀了我吧……澄砂,喜之珠能让你开心多久呢?”

    言语间,澄砂仰头在他的掌心印下一吻。

    ****

    眼前是一棵巨大的,熊熊燃烧的樱花树,血红的火舌一直舔去半空中,头顶的天空都被映上那种嚣张的红。火点乱飞,如同无数只炽热的萤火虫。炎樱惊骇地退了一步,被热浪逼得无法呼吸。

    神火宫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她惶恐地打量四周,却见焦黑的残壁断垣遍地都是,存在记忆中那座如同艳丽火焰般的宫殿竟然成了废墟!拥有种种美好痛苦回忆的中庭,此刻只有那棵燃烧的樱花树。她还记得,在这棵树下,那些吻,那些笑,那些泪……最后是自己的血,飞溅半空,染红了土地。

    如今,人是物非。

    她怔怔地望着这一切,竟不知该做何反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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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怎么一个人回来了呢?”

    一个甜美绵软的声音忽然响起,炎樱一惊,急忙回身,就见非嫣一身红衣,拢着袖子笑吟吟地看着自己。她顿了一会,才轻道:“……镇明大人什么也没说,结了式便送我回来了。”那么匆忙,连荧惑的面都没见上。

    非嫣面色一凝,低声道:“他当真什么也没说?……也没说算卦的结果?”

    炎樱摇了摇头,“我一个字都没来得及说……其实我也是刚刚才被结式送来这里……这里,为什么?”

    非嫣吸了一口气,神色间颇为失望,口中却依然甜腻地说道:“你都忘了么?那天你被人杀死,荧惑怎可能冷静。你是他的克星呢!这些,都是荧惑发疯弄出来的。大概他原是想带着你将身躯完全化成火,回归成神火,但不知道什么原因被困去阴间了……你能说这不是你们俩的缘分么。”

    炎樱红了红脸,眼里却满是温柔之色。

    非嫣笑道:“这么大的麝香山,如今就剩我们三个人,所以放肆一点也不要紧。难得你回来,牡丹那丫头再不会觉得两个人无聊了。”

    说着挽住她的手,两人往断念崖方向走去。一路走来,天绿湖畔那些奇花异草如今早已荒芜,白玉的小道如今却被枯黄的野草覆盖,景色甚是荒凉。

    炎樱感慨道:“这里……唉,怎么会变成如此模样。我曾以为,这里永远也不会改变的。”那些极至的繁华,那些富丽的宫殿,那些被世人仰慕憧憬的神界圣像,现如今都成了空洞的孤寂。世事如此,神也如此么?

    非嫣淡然道:“你什么时候见过永远不变的东西?你以为不变的事物,只是因为你没察觉罢了。麝香山如此,只是因为我们有幸经历它最萧条的衰败,即使不是我们,以后也总有人会经历的。”

    炎樱满心感叹,正要说话,却听很远的前方,一个清脆的声音欢快地喊了起来,“非嫣!你带了谁过来呀?今天天气真好,我们出去玩玩好不好?”

    对面一个娇小的翠绿色身影,正对着她们用力挥手,满面天真灿烂的笑容。两人都不由自主笑了起来,为了这种直率的快乐。非嫣咳了一声,笑道:“我错了,收回刚才的话。世上的事再怎么变,牡丹却是永远不会变的,永远这么开心。”

    两个人加快脚步走过去,牡丹早已不耐烦地奔过来,扑到非嫣身上拉着她的袖子大撒娇,“非嫣带我出去玩好不好?这里一个人都没有,我都快闷死了!”

    “不行。”非嫣刮着她的鼻子,断然拒绝,“司徒严厉禁止我带你出麝香山一步,这些小心思你还是别想了,乖乖等着吧,他们很快就会回来的。”

    牡丹泄气地嘟起脸,一转眼看到炎樱,眼睛突然又亮了!炎樱被她那种眼神看得浑身发毛,强笑道:“牡丹姑娘,你……你好啊。”

    牡丹亲热地过去拉住她的袖子,笑吟吟地说道:“什么姑娘不姑娘,听起来真别扭!你就叫我牡丹么!炎樱你是南方人吧?我听说南方的菜特别美味……你会做什么呢?”

    炎樱为难地看了一眼非嫣。做菜?她从来没做过菜啊!

    非嫣怜悯地望着她,给她一个认命的眼神,被牡丹缠上的人,估计连麝香王也得乖乖满足她的愿望。相处那么久,她对牡丹缠人的本事五体投地,自叹不如。炎樱,你乖乖被宰吧。

    牡丹一连串报了许多菜名,有些居然是炎樱都没听过的南方菜。牡丹可拽了,耸着鼻子说道:“开玩笑!我好歹也当过几年老板娘,什么菜没见识过?你就拣几个简单的来做吧,反正现在是冬天,也什么丰富的材料。”

    可怜炎樱这个从未沾过阳春水的大小姐,只得乖乖摞起袖子提着篮子去黎木宫附近找野菜。黎木宫本是五曜岁星的行宫,岁星司木,因此这里地气较暖,即使寒冬腊月也会长一些娇贵的树草。

    “红线草……红线草……”炎樱喃喃地念着牡丹要求的材料,东张西望。忽地,她眼尖地瞥到两株鬼面牡丹中间,一棵极小极细的仿佛红线一般的草。找到了!她赶紧过去将它摘下来。

    红线草是著名的调料,只须用水洗净,跺碎了撒在任何菜上,味道都是极佳的。炎樱好容易完成了牡丹指派的任务,急忙提着篮子往回走,一转身,却见不远处的天绿畔,怯怯地立着一个白色的身影。

    炎樱疑惑地眯起眼睛,是谁?她记得非嫣和牡丹都没穿白色的衣裳,何况,那人的发色似乎极淡……

    她慢慢走过去,见那人背对着自己,低头似是望着湖水发呆,一头淡金色的长发斜斜挽了个鬟,丝丝缕缕地垂在背后。那身影纤细窈窕,应该是一个女子。风轻拂过,她的长袖随着拂动,发出飒飒的声响。

    “对不起,请问你是……?”

    炎樱不确定地开口,她是怎么能来布满结界的麝香山的?

    那女子缓缓回过头来,炎樱心中没来由地一惊,是谁?这女子有一付娇美的面容,隐隐然有一股天生的妩媚气息。由于日光反射,她看不清她的眼,只觉她似是在微笑。

    “你……是怎么进来的?”

    炎樱又问了一遍,那女子却不答,转身朝她走过来,慢慢地。炎樱只觉一股无法躲避的强大压力扑面而来,几乎无法呼吸。她心下大骇,挣扎着倒退了几步,双腿不由自主地软了,踉跄好几下。

    “……”

    那女子开口,却发出类似叹息的轻微声响,炎樱掩不住自己的恐惧,颤声道:“你……你到底是谁?!”

    那女子停了下来,目光灼灼地看着她,炎樱惊恐地瞪着她的脸,她在笑!她居然一直在笑!眉开唇弯,她笑得极甜蜜,极欢喜,似是见到了心爱的情人一般,柔情无限。炎樱吞了口口水,迟疑地看着她,这个人虽然古怪,但似乎没有什么恶意……

    那女子忽然向前走了一步,伸手似乎想捉她,炎樱吓得尖叫一声,没头没恼地把篮子丢了出去,里面的红线草与杂七杂八的野菜撒了那人一头一身。她转身想跑,却发觉自己被这人的气势所迫,双脚一点都不听话,只能钉在地上。

    那人却连愣也没愣一下,缓缓走过来。炎樱突然发觉她背后的影子开始蠕动,挣扎着伸出两只尖利的巨大爪子,阴风顿起,暗地里隐约有凄厉的吼叫声传来,令人毛骨悚然。炎樱动也不能动,怔怔地望着她的影子渐渐变大,伸展开,成为一只毛发须张的怪兽。

    “……”

    那女子又说了什么,依然是叹息。炎樱眼睁睁看着她一点一点,靠近自己……她陡然对上一双诡异的妖眼,暗金的眸子,血腥的月牙般的瞳仁。这人笑吟吟地,笑意却完全没达眼底,她的眼没有一点波动,如同死水。

    炎樱倒抽一口气,尖叫声哽在喉咙里无论如何也发不出来。腿一软,她跌去地上,尽可能地把自己缩起来,好不要面对这样一种诡谲的恐惧。

    那女子伸出手来,似是要抓她。炎樱惊喘一声,死命闭上眼。

    “请放过那个女子!暗星大人!”

    非嫣的声音从后面急急地传了过来,炎樱颤声道:“别!你别过来……!她……她……!”

    非嫣红色的身影如同一道闪电,瞬间窜了上来,挡在炎樱面前,脸色惨白地直视着澄砂。

    “请您……放过她……”

    她艰难地,却坚决地说着,双手死死抓住炎樱的手腕,将她挡个严实。现在已经不是去想暗星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的问题了,炎樱只是一个凡人,根本禁不起暗星的一根手指头!非嫣在一个瞬间把所有的可能都想了一遍,牡丹有孕在身,炎樱是新鬼刚得身体成了凡人,这里只有自己拥有九尾的道行……保不了麝香山,保不了自己,至少要让这两个人平安!

    澄砂歪头看着非嫣,依然笑得那么甜蜜,但两弯月牙般的瞳仁却在不断跳动着,似在与什么东西进行抗挣。她忽然出手如电,眼看就要抓住非嫣的胳膊!

    非嫣灵活地避开她的动作,却不由吓出一身冷汗。如果被她抓住,就等于被她影子里的兽挠上一爪子,不死也半条命了!

    澄砂身形一转,左手猛然从下面扎上来,手指一翻,竟是要拉非嫣的头发!非嫣一把将炎樱推开,动作慢了一拍,发梢已被澄砂抓在手里。非嫣反应奇快,右手如刀,一掌劈下去,将那截头发生生削了去!

    澄砂将手里的头发一抛,脚尖一点,还想再上,忽听身后一个低柔的声音说道:“与狐狸精斗什么,伤了你的面子。澄砂,过来我这里。”

    非嫣一听这声音,如遭雷亟,心底只有一个声音在不断回响:被骗了!算错了!竟然如此!

    澄砂衣裳款摆,如同一只白蝴蝶,轻盈地奔过去,环住那人的脖子,欢喜无限。

    白虎淡淡地看着非嫣,冷道:“怎么,只有你们这些女眷在这里?镇明他们呢?”

    非嫣咬住唇,什么都说不出来。

    错了错了错了!为什么他们那么肯定白虎一定会去西方王城?!与四方的战斗,从宝钦开始,一路完全按照神界地图的走势,他们居然没想到四方的最终目标原本就是麝香山,西方王城算什么?!

    白虎见她满脸绝望之色,不由笑道:“莫非,为了对付我,他们都去了西方王城?那可真是太巧了,偏偏我很讨厌王城呢。”

    一片嘈杂之声从噬金宫前天绿湖畔传过来,非嫣飞快地瞥一眼,心底最后一点希望也被熄灭。湖畔密密麻麻全是人,看样子白虎把印星城最后的兵力全带出来了,原本一定是想血战一场,却白白拣个现成的……他们赌输了,输了,一败涂地!!

    白虎叹息着举起澄砂的手腕,柔声道:“可惜,我原想用怨之珠再看一场好戏,但看上去似乎没办法了。澄砂,你还可以再多快乐一天。神界,现在已经全部是我们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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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镇明皱眉看着一地的碎片,过得一会,目光缓缓移动,瞥向旁边一脸惨白的王城宫女。那女子本就簌簌发抖,一见他目光森冷,不由自主跪倒在地,哽咽着磕头认罪:“镇明大人……是属下的错!求大人责罚……”

    镇明没去理会,怔怔看了一会那堆绿荧荧的碎片,忽地一叹,轻道:“这是怎么回事?青铜的鼎你是如何失手砸碎的?”她不过是个小有修为的半神,与凡人其实无异,怎可能空手将青铜鼎弄碎?何况,那鼎是……

    宫女颤声道:“属下……今日做工……见鼎上落了积尘,便一时多事去拂拭……谁想它……着手就碎了!求大人责罚!此事属下绝不敢推脱!”

    着手就碎了……镇明心中似被什么物事撞了一下,猛然一惊!多少年了?这鼎上次碎裂是在什么时候?今次,又是什么灾祸上身?他只觉背后寒渗渗地,脑子里有些晕眩,似有什么答案呼之欲出,但却是他无论如何也不愿去想的那个方向……

    “大人……?”那宫女见他脸色恍惚,沉默了半天都没说话,不由怯怯地问了一声。

    镇明淡然道:“不关你的事,无须恐惧。下去吧,以后别随便进我的卦房。”

    他蹲下身,伸手慢慢捞起一块青铜的碎片,手指在那些平滑的切口上抚摩。它碎得极快,因为切口异常光滑,那宫女果然没说谎,这鼎,是自己碎开的!他恍惚着发了会呆,终于还是用袖子将这些碎片拢了起来,随意一挥,再展开时,那些碎片又组成了一个完好的鼎。

    龙骨命盘算不出任何前景,他的翅膀被人束缚了住,失去占卜这一能力,他完全派不上任何用场……这鼎,上次自己裂开,是在千年之前了,在惊天之战的前一个夜晚——第二日麝香王就死在曼佗罗地下冰城!

    纵然知道将来的是大祸事,他却毫无应对办法,前方是迷雾,失去占卜这双慧眼,他也一样惶恐无措。

    他呆呆地盘膝坐在龙骨命盘上,不知发了多久的呆,直到身后的门猛然被人推开,司徒低柔的声音响了起来,“昨晚叫我们一大早去大殿,你自己却躲这里清闲,这算什么?”

    镇明一惊,急忙回头,刚想责备这只越来越无法无天的狐狸精,他竟然一声招呼就不打直接进入卦房禁地?!却听司徒奇道:“咦?这鼎……这么破烂的鼎,你居然还在用?”

    镇明吐出一口气,将青铜鼎放去案上,说道:“越是古旧的鼎方有神力,神界宝物,你如何能看透其中奥妙。”他转过身去,看着笑吟吟的司徒,又道:“我说的是今晨卯时三刻在大殿相会,现在还不到二刻,你来这里做什么?”

    司徒却不理他,走过去用手拂了拂那鼎,轻道:“奇怪,这东西好生眼熟!莫非是……”

    “是,它是依祸鼎,你说对了。”镇明往门口走去,继续说道:“只要在里面种下我的头发,那么与我有关的所有祸事我都可预先得知。这原是神界封印的禁物,但难不倒我。你还想听什么?”

    司徒转转眼珠,笑道:“原来如此,你知道了什么祸事?神不守舍……连什么时辰都忘了。现在早已过了卯时,已经辰时二刻了。你到底还要我们等多久?”

    镇明难得有些狼狈,头也不回,径自往大殿那里走去。司徒快步跟上去,又笑道:“你不觉着奇怪么?四方他们已经有半个多月都没动静了,白白守在王城,万一他们根本不来却又如何?祸鼎到底呈现了什么象征?”

    镇明心下又是一惊,胸腹之间不知怎的,突然一阵剧痛,背上激起一片冷汗。他强压下去,冷道:“什么也没有!你忒多疑!”

    眼看大殿就在前面,殿前却是空荡荡地一个影子也无,他一怔,听到身后司徒压抑的笑声,登时明白过来到底还是被他摆了一道!卯时三刻根本没到!难怪荧惑辰星他们都没来!

    镇明有些恼怒,更多的却是恼自己。他怎会变得如此心不在焉?一句话就乱了方寸,一个诡异的笑就乱怀疑。到底……到底要有什么祸事发生?四方那里迟迟没有动静,派出去的探子没一个有消息,占卜的力量被克制,依祸鼎突然的碎裂……这些难道还不算异相?!

    他分明是在自欺欺人!将要发生的祸事,他却是连想也不敢想,第一次如此害怕面对某种真相。宁愿告诉自己什么都没有,宁愿认为是自己的多疑。

    “麝香山……”司徒忽然开口,那三个字却让镇明的心都落了下去,“麝香山那里不知道如何了?事情恐怕没我们想的那么简单……”

    “你若不放心,何不自己回去一探究竟?”

    镇明急急打断他的话,说完之后,自己却愣住了。他怎么会说这种话?

    司徒淡淡看着他,良久,忽然一笑,轻道:“谁说我不想回去?但我只是怕自己会后悔罢了,我不想日后被我姐姐看成懦夫,更不想被牡丹指着鼻子骂我背信弃义。”

    镇明沉默了半晌,才道:“……抱歉,我收回我的话。司徒,你是好样的。”

    司徒呵呵笑了起来,刚要说话,忽听身后传来一阵尖锐的风鸣,似有什么东西破空而出,二人脸色均是一变!——这是无尘山狐仙的开道之术!

    两人想也不想,拔足便向响声处奔去,刚跑两步,就见旁边辰星与荧惑正赶过来。

    “那是什么声音?”

    辰星跑得最快,一面大声问着。

    没人理他,所有人都神色凝重地往中庭跑去。刚踏进去,就见一道剧烈的红光从天而降,仿佛直劈下的巨雷一般,空气急剧地流窜起来,在雪白的墙上渐渐形成一个旋转的旋涡。那面墙在下一个瞬间居然变得如同活好的面团,从正中陡然裂开一道大缝。

    未见其人,先闻其声,里面传出一个女孩子的急切哭声!辰星他们都是一怔,司徒的脸色却大变,几步飞奔过去,双臂剧伸,从里面一把扯出一个人来!

    “牡丹?!”他失声叫了出来!她翠绿的衣裙上沾染了数点巨大的血迹,脸色惨白,双眸里满是痛苦焦急的神色,泪水早已打湿胸口。

    她一见到司徒,先是松了一口气,然后却一把推开他,挣扎着奔向僵硬的镇明,抓住他的袖子厉声道:“快!快去麝香山!非嫣她……非嫣她……”她呜咽了半天,看上去马上就要晕过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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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镇明用力捏住她的手腕,紧紧盯着她的眼睛,一个字一个字地问道:“非嫣怎么了?”

    牡丹被他的眼一看,无端多出了一些精神,颤声道:“白虎来袭!还有一个厉害得和鬼一样的女人!非嫣她为了保护我和炎樱,开道要把我们送回来……但那个鬼女人却一掌打伤了她!只有我被送了回来!你们赶快去啊!快去救……救……她们!”

    话说到后来已是断断续续,她一张脸已经白得几乎透明,连唇都青了。牡丹猛然晃了一下,往后栽了下去!司徒一把接住她,飞快地搭脉,脸色登时铁青,目光里又是震惊又是暴怒。

    “好了……我的好姑娘,别怕……我在这里……”司徒柔声安抚,将她一把抱了起来,转身就要走,牡丹昏昏沉沉地,还执著地拉着镇明的衣服,连声说着:“快去啊……她快死了……你快去啊……!”

    司徒扶住她的后颈和腰,只觉她浑身都在发抖,方才搭脉也已知道一番惊吓奔波让她动了胎气,心下大乱,只能胡乱地往她体内输气,希望减少她的苦痛。眼见她裙摆下面飞快地被染红,司徒只觉眼底一阵热辣。

    牡丹颤抖地抓住司徒的领口,奋力抬头,气若游丝地说道:“我……我没有怕……司徒!可是只有我一个人逃出来了……怎么办?怎么办?”

    司徒将她的脑袋按向胸口,轻道:“对,你是个勇敢的姑娘。别担心……有我在呢……你暂时闭上眼睡一会……我陪你。”

    他再没有犹豫,抱着她就往自己的寝厅奔去,刚跑几步,忽地回头冷道:“你们先去,只管救人!谁要再敢与四方他们起任何冲突伤了我姐姐,我有生之年都不会放过的!”

    辰星有些担忧地看着脸色苍白的镇明,忍不住开口道:“一起去吧!救人要紧!……荧惑你去什么地方?!别一个人再乱闯了!你想害死我们吗?!”他见荧惑闪身就进了那道还在蠕动的怪异之门,急忙要阻止。

    荧惑只丢了两个字,“救人!”

    “等一下,荧惑!”

    镇明忽然口齿清晰,声音冷漠地唤住了濒临暴走边缘的荧惑。

    “那条道无法通向麝香山,让我结式,我们一起去。辰星你留下来帮忙照看司徒和牡丹,你跟过去也无甚作用。”

    他双手结式,飓风顿起,绕着他周身旋转。辰星见他脸色平静的异常,不由小心道:“镇明……!你……不要紧吧?”

    镇明勾起嘴角,似是想笑一下,脸色却惨然一变,张口猛地吐出一口血来,血丝乱飘,沾上他雪白的发,留下一道道红痕。他惨然道:“……祸事,祸事……!你为什么当初不答应她呢?”他合上眼,辰星骇然见他留下一行清楚的泪痕。

    飓风忽然猛地刮过来,迷了辰星的眼,待一切都平复下来之后,镇明与荧惑都消失在原地。

    ****

    “你何苦如此固执?”白虎的笑容看上去温柔无害,声音喃喃地如同情人耳语,“我原本一点想杀你们的意思都没有,你这么聪明,应是知道的。为什么要与她作对呢?惹了她,你让我怎么救你?”

    隔着层层红光,非嫣看不清眼前所有的景物,事实上,她已经连身边的炎樱都看不清了。“轰”地又是一声,似是有什么东西重重击在面前的红光之上,无法穿透,却让她的身体痛苦地颤抖,唇边又流下一串血水。

    炎樱早已泪流满面,不停地用袖子替她擦去嘴边的血,却一句劝解的话也没说。非嫣眼前阵阵发黑,却笑了起来,叹道:“没把你送出去,我们或许要死在一起了……你说,荧惑会不会追去阴间……把我揍一顿?”

    炎樱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只能死死抓住她的手,下定决心死也不放。

    澄砂仿佛见了什么好玩的事物一般,歪头看着眼前牢不可破的红色结界,笑得更欢喜了。她忽地并起五指,出手如电,直刺入那结界中,顺势一绞,就听里面非嫣痛呼一声,“咕咚”一下似乎倒在了地上。但结界依然没有任何损伤。

    白虎见澄砂开始烦躁,不由笑道:“别急,澄砂。她再如何不济,好歹也是接近九千年的九尾狐仙,她用全部的修为化出的结界,一时半会是破不了的。你若累了,便过来歇息,我很想看看她能撑到什么时候。”

    澄砂歪头转身看他,眸中瞳仁剧烈地震荡着,面上却挂着怪异的笑,看上去异常诡异。白虎微微一笑,“怎么,不想歇息?一切随你,狐狸精的命可不关我的事。”

    非嫣半躺在地上,只觉浑身无一处不痛,似乎骨头都被生生折断。还是不行么?九千年,她所有的精力,所有的能力,化出的结界却只能卸去七成暗星的力量,而且,她也撑不过一个时辰了,结界再被暗星这样攻击,很快就会失去效力,到时候,她和炎樱就真的……

    她深吸一口气,她那个时候对自己说过的,保不了麝香山,保不了自己,至少要保那两个女孩子性命无忧。但,她果然还是贪心的,竟然企图用鸡蛋撞石头,与暗星对上了手。镇明用尽所有心思想保住的麝香山,她无论怎么让自己不去管,却依然舍不得。

    她觉得眼前有些模糊,思绪凌乱。与那个人追逐了数千年,快乐的时光却那么少。

    “真是不甘心……”她喃喃地说着,眼里忽然闪烁着一股奇异的光芒。炎樱惊骇地看着她,慢慢地,她染满血液的脸,竟然绽开一抹笑。“九千年,我原来也只求茅屋与花……那种平稳的没追求的生活……这个愿望我自己都鄙视……可是,为什么我用了所有气力也求不到?你知道为什么吗?”

    炎樱见她已然神智不清了,不由抱住她的肩膀,哽咽道:“马上就好了!马上就好了!你的愿望很快就会实现了!你要振作一点!”

    非嫣喃喃地说道:“九千年……九千年……我怎可让人看扁了?!”

    她陡然发力,背上迸发出道道血痕,溅在地上,那些血一沾上结界,结界就更红一层。

    白虎有些意外地挑起眉头,“还有余力?原来我小看了你。九千年狐仙果然还是有些本事。”

    澄砂纵身而上,一掌震上结界!

    非嫣忽然轻叹一声,只听碎裂之声大起,红色的结界一片片碎了开来,里面两个满身是血的女子。炎樱将非嫣扶在怀里,用袖子替她把脸上的血擦干。对面是鬼魅一般的暗星,随时可要她的命,可她面上竟没有一丝恐惧,甚至连头也没抬一下。

    “哇”地一声,非嫣喷出大口的血,神色涣然,眼睛却亮若晨星。她眨了眨眼,又缓缓合上,轻轻呢喃道:“为什么……他没来呢……?”

    炎樱的泪水滴去她脸上,冲淡了一块红痕,她柔声道:“他马上就来了……你看,他不是来了么?非嫣,你睁眼吧,他马上就要来了……”

    非嫣咯咯笑了起来,叹道:“是啊……他马上要来了。可惜我没办法躲起来,他若看我这样,一定会伤心死的。他……他那样一个神……伤心的样子,我可真想看看。”

    澄砂慢慢走过去,一直站到她眼前。非嫣仰起头,双眼却失去了神采,变得木然呆滞,她笑道:“暗星大人,是你么?唉……我怎么什么都看不见了?我错了,不该莽撞地和你对上手……麻烦你,给个痛快的……我现在都痛死了。”

    澄砂抬起手,面上的笑容忽然消失,只是冷冷地看着她们。过了一会,她的手陡然劈下!炎樱紧紧闭上眼,只觉耳边风声凌厉。

    “叮”一声,澄砂指甲忽然剧痛,她定睛一看,却见一枚弯曲的铜钱落在了地上,自己的小指指甲被那铜钱削去大半,鲜血直流。就这一个瞬间,她眼前一花,忽然多出两个人,将奄奄一息的非嫣和炎樱分别抱了起来,转身就想走。

    澄砂一跺脚,立即追上去,五指暴长,立即就要抓上那两人的背心!右边那人有一头雪白的长发,身形忽然一动,澄砂只见那头银丝扑天盖地地洒了下来——那人竟然把头发削去了大半截!她急忙要躲,但那无数银丝也不知被下了什么咒法,一沾上身便觉无比沉重。

    她的脚步终于缓了一缓。

    “荧惑!进阵!”

    镇明大喝一声,单手结式,脚下登时浮现巨大法阵。荧惑将炎樱扛去肩上,纵身一跳,立即进了阵。飓风顿起,将澄砂的衣袂吹得乱翻。她三两步追了过去,袖子一甩,直砸向镇明。

    她头上的簪子忽然掉了下来,满头长发登时凌乱不堪,被飓风卷得乱飘,落进她眼里。澄砂立即停下脚步,眼睛剧痛无比。

    镇明松了一口气,借着法阵的力量,四人身体渐渐化做透明的,眼看就要消失。澄砂忽然抬起头来,镇明心中一懔,就见她瞳仁如血,静静地看着自己,方才一直剧烈跳动的瞳仁,此刻完全安静了下来。

    她动也不动,只看着他。然后,她忽然转身,再没回头。

    镇明四人瞬间消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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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澄砂低下身去,拾起那根掉在地上的簪子,放在手里摩挲良久,沉默无言。

    转瞬之间,一道金光飞射而出!快!快到完全看不见!白虎只觉眼前一花,那根簪子已经毫不留情地划向他的喉咙要害。

    他倏地抬眼,对上一双平静无波的兽目。她甚至没有任何表情,恨,爱,怨,嗔,痴,痛……一切都消失在死水般的冷然里。

    白虎忽然一笑,发出一声类似嗤笑的叹息。那道金光生生停在他喉前三寸之处,仿佛被一道坚硬无形的墙壁挡住了一般,无论如何也刺不下去。澄砂半点也没有犹豫,反手将簪子一转,直直往他眼中扎去!

    “叮”地一声!簪子掉在了地上,澄砂忽然全身痉挛着瘫倒在地,满头长发凌乱地散在泥土里,她背后的白色衣裳里透出一股隐隐约约的红色光芒,那道光芒如同极厉害的封印,令她完全动弹不得。她纤细的手指在地上乱挠乱抓,血迹斑斑,却怎样都站不起来。

    白虎居高临下地看着她狂乱狼狈的模样,良久才淡然说道:“喜之珠的力量应是早就过去了吧?澄砂,原来你也学会了骗人。刻意装做还受我的控制,就是为了令我放松然后好给我致命一击?”

    他歪着脑袋,笑得狡猾,“我该赞赏你的勇敢还有聪明,但澄砂,你还小,什么都不懂的。与其耗尽心力与我斗智,不如直接简单地用力量把我杀了。澄砂,你觉得我会没有作为认你动手么?”

    他撩了撩头发,转过身去不再看她。

    “你乖的时候和猫一样,但还是有利爪可以伤人。我用血在你背上刻下封印,从此天下人你谁都可以杀戮,唯我不可以。澄砂,在我面前,还是把爪子收起来可爱。你完全输了,认命就好。”

    话音刚落,澄砂忽地从背后窜上来,十指尖尖如刀,无声无息地抓上来,似乎不辨部位,不管死活,只要杀了他就可以。她的指尖依然在他脑后三寸的地方停下来抓不进去,背后的红光陡然一闪,她整个人似被雷电劈中一般,又是一阵痉挛,狠狠地摔在地上。

    在她第七次失败之后,她再也没有气力站起身子,只躺在地上喘着粗气,然自始至终,她一个字都没有说,连一点声音都没发出来。白虎忽然听见一阵衣裳碎裂的声音,不由诧异地回身望过去,却见澄砂用力将身上的衣裙扯了开来!

    他一愣,她的大半个上身都已经清晰可见,甚至连锁骨与胸口的点点痕迹都露了出来——他的脸猛地就红了,当下看也不是不看也不是,那是他昨夜新弄上去的痕迹?正恍惚间,就见澄砂用力将头往后扭过去,原来她是想看那道封印!

    她的后背白腻晶莹,但在肩胛处却有一排血红的印,依稀像个“王”字。那是他的血渗透进去之后,下咒而成的特殊封印。澄砂看了半晌,见封印的红色光芒黯淡下去,便立即要起身,抓起掉在一旁的簪子试图再次攻击。

    杀气一盛,背后的红光登时又是一闪,她脸色惨白,手里的簪子还是握不住掉了下去。白虎见她在地上困难挣扎,无论如何都无力起身,她雪白的肌肤都沾染上泥泞,满面污秽,那双眼却依然如同死水一般,既没有杀气也没有愤怒,只是冷冷地看着他。

    他勾起嘴角想笑,却笑得恍惚。过了半晌,他默然脱下身上的外衣丢过去盖住她赤裸的上身,转身就走,一面轻道:“穿好衣裳,我不想任何人看到你这么狼狈的样子。”

    澄砂的手指陷在泥泞里,几乎所有的指甲都断了开来,鲜血直流,她却似乎完全不觉得痛,趴在地上只是死死地看着他的背影,一直看着,直到他走出视野。天色阴了下来,大片的乌云将日光遮了去,隐约有雷声轰鸣。雷雨将至。

    天绿湖畔人声渐鼎,想是奎宿向那些神官部下说明了情势,四方全胜,神界从此归一,鼎盛了数千年的麝香王朝,于今日彻底崩溃,新的神界时代来到,新的王朝将由四方之神建立,新的神话,也由四方流传。

    澄砂动了动僵硬的手指,它们已经冻到麻木,指尖一阵一阵地火辣剧痛,令她的整条胳膊都在不自觉地抖动。她撑着地,慢慢坐了起来,面无表情地套上白虎的外衣,系上带子。扁嘴的簪子在她脚旁,她木然地看了半晌,忽然把它抓起来,紧紧地攥着,用力往左手手心扎下去——!

    鲜血是缓缓涌出来的,一点一点,迟疑地,然后忽然畅快淋漓,将泥土染红一大片。她浑身都痛到发抖,眼睛却亮得出奇。将簪子拔出来,那些鲜血就如同垮了堤,狠狠地喷出来,她脸上染了几点。

    她将受伤的手放去眼前,试着握握拳,轻轻一用力,那根簪子登时断成好几截,被她拂去地上,再不看一眼。

    奎宿还在天绿湖畔高声说着什么,眼前是无数狂喜的神官,一望无际的麝香山水延伸无限,他心底忽然涌上一种莫可名状的悸动,江山万里,子民无数,那些顶礼膜拜,那些歌颂佳话,那些雄心伟略……曾经见不得光的愿望,此刻竟然成真,他居然有一种不真实的感觉,恍然如梦。

    要成为王者,要成为天下的真神,从此以后该如何?他原只懂得如何战斗,如何抢夺,如何抗争,但天下此刻已经端在手上,他却不知所措,不知能端得多久。

    他深吸一口气,朗声道:“都安静一些!白虎大人现在去麝香正殿取神符,在他回来之前,你们不得任意走动!五曜很有可能反击回来,你们谁要是在这个时候松懈,丢了命也怨不得人!”

    但人人都沉浸在狂喜的情绪里,只有听没有到,不过随口应两声,狂喜与愤怒一样,都是很难迅速消退的情绪,奎宿喊了几声,见没人理他,也不再废话,事实上,他自己也兴奋到不知如何是好。

    清清嗓子,他正要再说点什么,忽听顶前方传来一阵剧烈的喧哗,只一个瞬间,人群四下散开,有几个神官鬼哭狼嚎,披头散发,狂奔乱跑,在人群里嘶声喊着白虎的名字。奎宿一皱眉头,厉声道:“不许乱!发生什么事情?!大呼小叫,成什么体统?!”

    话音刚落,就见顶前面有好几个人忽然临空飞了起来,仿佛纸扎的一般,被一股怪力直扯上半空,然后手,脚,头,腿,全身全部散了架,四下里射了出去,鲜血如雨,喷了老远。

    所有人都被吓住了,定在原地动弹不得,仿佛不能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直到半颗脑袋忽然掉去一人脚边,那人先是软软地唤了一声,这才如梦初醒,放声大叫起来,疯了一样将那半颗头踢去一旁,发足狂奔。

    众人登时乱了开来,四处乱躲,莫名的恐惧笼罩上来,更有些胆小之辈干脆嚷嚷了开来:“五曜打回来了!大家快躲啊!”更有甚者,连早已死去的麝香王名号都叫了出来,一派疯狂。

    奎宿大怒,取下配剑,一剑斩死一个狂呼乱叫的小神官,厉声喊道:“谁敢再逃?!我见一个杀一个!都给我整好阵法!抵挡过去!”一面捉住一个发足狂奔的神官,连声问他前方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那人拼命挣扎着,一边颤声道:“……走吧!快逃!……快逃!暗……暗星她发疯了!”

    “暗星大人?!”

    奎宿一怔,被那人用力挣开跑了出去,再回头看时,已是遍地鲜血,残肢断身散了一地。远远地,一个白色的身影如电,在人群里四处穿梭,所到之处人都和纸扎的一般,被扯得粉碎。那人身后有一个巨大的黑色影子,随着她的动作挥舞着爪子,中者立毙。

    他惊得浑身寒毛倒竖,脑中电光火石,只闪过一个念头:终于反了!她终于还是反了!

    眼见她渐渐杀近过来,众人无处可躲,逃也逃不掉,打又打不过,不少人干脆闭目躺在地上装死。奎宿见此情景,心里说不出什么滋味。白虎大人英雄伟略,印星城却养了一群废物,只懂得逃命。他把剑一挥,正要冲上去拼命,忽地想到白虎还在正殿,自己得留下来保护他,只能咬牙跺脚,转身往正殿那里跑去。

    大雨倾盆,哗哗地落下来,伴随一阵剧烈的雷鸣电闪,好似要把天都裂开一般。地上雨水血水纵横,缓缓地汇聚,流进清澈的天绿湖里。澄砂手指轻轻用力,手里那人的脖子立时软成了面团,被她把脑袋扯了下来,一直抛进湖水中。

    没有人了,没有活人,放眼望去,天绿湖畔空荡荡地,只有她一个人呆呆地站在那里,被雨水浇得湿透凉透。人都倒在地上,碎成一截一段的,她的头发,衣裳,皮肤,无一处不是鲜血淋漓。

    “轰”地一声巨响,一道闪电直劈下来,似是刚好劈在头顶,震得她两耳发麻,雨点子砸在身上也是越来越疼,仿佛还带着冰雹。她失神地抬头看天,这样一个时刻,她脑子里居然只有一个念头:冬天为什么也会有雷雨。

    满地的尸体,告诉她,她这次是真的杀了好多人,而且无比清醒。她只是觉得,如果不杀他们,她一定会把自己杀掉。眼看着鲜血汩汩喷涌,那样才能让她稍微安宁一些,不被心底的噪音逼疯。

    雨越下越大,还刮起了狂风。天绿湖的湖水一浪接一浪打上来,鼻子里嗅得尽是血腥味——湖水都是微红的,原来她杀了那么多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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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澄砂不知道自己站了多久,一直到眼睛里集满了雨水,从冷到热,再流出去,好象她流不出的眼泪。

    头顶的雨忽然停了,澄砂眼界里出现一把伞,紫竹的骨,油纸的面,上面画着血红的枫叶。她动也不动,过了良久,才开口,声音如风雨中的游丝,随时会断开去。

    “……是你。”

    “是我。”

    澄砂怔怔地望着莫名的远方,那里只有灰色云雾,断念崖尖利如刀,直刺入云端。天绿湖的水一直拍打上来,两人的衣裳下摆都湿了。四下里无比的安静,却又无比的喧哗,雨声,水声,心跳声,呼吸声,一阵比一阵响。

    那把伞忽然移开了,丢去地上,身后那人似乎是打算陪她一起淋雨。澄砂眨了眨眼睛,滚烫的雨水从眼眶里流下来,她的眼睛被刺得很痛,很痛,痛到无法流眼泪。

    “……你在哭。”

    那人淡淡说着,走去她身边,与她并肩站在湖畔,仰首望着断念崖。

    澄砂忽然转过脸来,静静看着她,看着她清冷的眼,看着她雪白的头发,看着她黑色的湿漉漉的衣裳。

    “不,我没哭。”

    她勾起嘴角,眼里的血红瞳仁竖成一条线,几乎看不见。她的眼睛是干涸的,除了酸涩的雨水。

    清瓷轻道:“眼睛的确没有哭。”

    澄砂笑了笑,抹去满脸的雨水,转身便走。

    “天澄砂。”

    她停了一下,清瓷又道:“不,我只是突然很想这样叫你一下,我似乎从来没有叫过你的名字吧。”

    澄砂顿了很久很久,才淡然道:“这个名字……我好象已经暌违了上千年,我真的是她吗?”

    这个问题清瓷回答不上来,眼看着她的身影消失在雨幕中。她很想叹息一声,可是口中却发不出声音。她转首望向天绿湖,昨日种种,今日历历在眼前,仿佛只是一刻前才发生的一样。

    麝香王朝终于凋谢,谢在她眼前。倘若……没有断念崖上纵身一跳;倘若……那个时候真的在城楼之上引火自焚死了去,这一切是不是不会发生?

    不,她不知道。人的命运由神掌握,神的命运由谁掌握?原来一切都是定好的,不过是迟早的问题。伏神,谁伏了神?谁也伏不了神,原来谁也不用伏神,他们自己原是什么都知道,却偏偏逃不出去。

    她笑出了声音,却掩不住苍凉意味。

    ****

    非嫣觉得自己一直在黑暗中奔跑,跑了好久好久,很想就那样躺下去歇息一会,但却停不下来。前面似乎有人在不停地叫她,不给她喘息的时间,催命一般。

    一丝丝光线穿透黑暗,照在她身上,啊,原来她还是一只快乐的红狐,阳光那么温暖,她的皮毛软绵绵暖洋洋,真想躺在草地里狠狠翻几个跟头。转头看看自己的尾巴,仔细数数,不多不少,一共九根,每一根都毛茸茸地。

    她动了动尾巴,忽然感觉身体晃晃悠悠地,原是被人抱在怀里。那个人手腕上有淡雅的香味,无比熟悉,他贴在自己耳朵旁边喃喃说着什么,但她一个字都听不懂,只觉痒得慌,忍不住张开嘴咬上去,估计是咬中了那人的鼻子,软软的,还流了一点血。

    滴答滴答,有水滴落在她的毛皮上,还是热的,她不安地动了动,挣扎着想从那人怀里跳出来——她不喜欢热的水!那人却越抱越紧,紧到无法呼吸,非嫣怒了,爪子用力地挠上去,抓破血肉,看他放不放!

    正在愤怒,身体忽然一轻,眼前又是一暗,什么都看不见了。抬头望天,低头看地,四处都是浓厚的黑暗,她连自己都看不见。

    爪子忽然变成了手,尾巴藏了起来,她学人的姿态徘徊,仪态万千。正得意间,眼前忽然红光一闪,胸口如遭重击,她喷出一口血,只觉浑身痛得厉害,动也动不了。耳边的声音渐渐清晰,似是有人在急切地说着什么,她觉得身体越来越轻,马上就要飞到天边去,再不回来。

    脸上忽然一痛,被人狠狠扇了一巴掌,然后一个男子的声音恶狠狠地嚷嚷了起来:“你这个死女人给我起来!把眼睛睁开!你敢死给我看看?!非嫣!非嫣!!你给我睁开眼睛!九尾的狐仙这么容易就死了,你想把无尘山的脸丢尽吗?!”

    她怔在那里,只觉得这个声音非常熟悉,但无论如何也想不起来是谁……那是谁?她陷入沉思。

    辰星把几乎疯狂的司徒一把抱住,往门外拖,防止他盛怒之下把非嫣这个只剩半条命的人给打死了。艰难地拖着他走到门口,辰星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坐在床边的镇明,他到现在一个字都没说……真的没事吗?

    炎樱在一旁早已哭肿了眼睛,用绢子仔细擦着非嫣的唇边,枕头和被子上全是血水与药水。一天一夜了,喂非嫣的药完全无法给她吞下去,喝多少吐多少,吐到后来便开始吐血,怎么都止不住。

    荧惑从门外走了进来,手里端着新熬好的药,一见如此情景,不由皱起了眉头,药再也递不过去。他看了看发呆的镇明,哭得快晕过去的炎樱,最后转头问旁边的辰星:“……活不了么?”

    辰星为难地叹了一声,摇了摇头,“一来她耗了太多精力做结界,二来伤得太重,身体里面已经全部破碎,既失去了妖力又受重伤……我也没办法……”

    炎樱忽然一晕,栽倒在床边,荧惑急忙奔过去将她扶起来,她竟是伤心得昏了过去。他赶紧把她抱出去,匆忙之下连招呼都忘了打。

    辰星一面用锁身术锁住司徒的动作,一面低声道:“镇明,你没事吧?想说些什么?”

    镇明摇了摇头,面色苍白,沉声道:“我没事,你们暂时都出去吧,我想单独与她待一会。”

    辰星顿了顿,想说什么,最后还是没说,点了点头,就把司徒提着走了出去,关上了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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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非嫣……”

    镇明柔声唤着她,手指划过让他爱怜的轮廓,这样的动作,数千年来他已经做了无数次。可这一次,她再也没有笑吟吟地回应。那张惨白的毫无生气的脸映在他眼中,这样的感觉已经不是“触目惊心”四个字可以形容的了。

    “你太聪明,什么都看得比我开。但这一次,躺在这里的人怎么会是你?”

    “我很愚蠢,也顽固,我这个人,有什么值得你追随的地方呢?我一直想问你,可惜到现在都没问出口。”

    “非嫣,但不管怎么说,我很庆幸躺在这里的人不是我。我伤痛,总好过你伤心。这样的感觉,我永远都不想让你尝试。你应该是自由快乐的,我一直自信我可以守住你的快乐,这一次我却失信了……”

    两颗泪水悄悄落在她苍白的脸上,顺着她的鬓角滑下,仿佛她也在替他难过。

    “非嫣,你睁一睁眼,只要你能醒过来,我们马上离开这里,去深山,去海边,什么地方都可以。我永远陪着你,神界的事情我们再也不插手去管,只有我们俩……”

    ……

    回应他的只有沉默。

    镇明深深吸一口气,整个世界在这个瞬间都死去了,他不明白自己还能做什么,能做什么?司土的神,一直以来风光无限,道行高深,自负自满,最后却什么都没保住。对他来说,最重要的东西是什么?他居然一直都在忽略心底的愿望。

    不,管他什么情欲是毒,管他什么麝香山清明圣洁,那些都已经没有任何意义了。他一生最想要的人,最渴望的人,他竟然没有能够抓住她的手给她幸福。如果这样剐心的痛,是有罪的,如果与她一起的甜美,是有罪的,他宁愿做罪人。

    情欲竟然不是虚幻的东西,它痛起来,撕心裂肺,那不是假的,它的存在如此天经地义。但为什么总是在这样的时刻他才能明白?他的所有过去,一切都是空虚的,曾经追求的那种境界,原来根本不存在。不不,镇明,你不是风,你也不是水,你如何能无情?

    “非嫣,我只是一个凡人,从来都是凡人……天给了凡人力量,于是他们就可以自称为神,忘记自己是谁。我再不要做神,永远都不要……”

    他抚上她的额头,掌心青光吞吐,所到之处血迹顿消,非嫣满身的狼狈,很快就变得清爽。她静静躺在那里,好象睡着了一样。

    “神之道,由念而起;妖之道,自魂而发……用我千年功力,换你百年寿命……非嫣,我们还有千年的时间……我们可以在一起很久很久……”

    他喃喃地说着,额间朱砂痣泛出殷红光芒,在帐内隐约闪烁。

    天色将晚,霞光连天,再也忍耐不了的司徒终于挣开了辰星的锁身术。

    “我要进去看她!我不想她最后一眼看的是镇明那个混帐!”

    司徒忍不住哽咽,红了眼睛冲过去推门。辰星知道他是急了,自己必然拦不住,只能让开了身体任他过去。镇明在里面待了三个时辰,该说的,该恨的,总有了结的时候,她,也总有死去的那一个瞬间……

    “砰”地一声,门被司徒一脚踹开,辰星跟着他走进屋子,却见床上坐着一人,趴着一人,两人都愣住了。

    坐在床上的非嫣瞪着两只妩媚的狐狸眼,似梦非梦地看着趴在自己腿上昏过去的镇明,过了半天,才悄悄说道:“这是怎么了?我这里好香么,大家都往这里跑?”

    司徒的眼珠子几乎要从眼眶里蹦出来,他看了好久好久,忽然轻喘一声,哽咽着跑过去,一把将她抱在怀里死都不放手!

    ****

    “用千年的神力替她续命?”

    辰星皱着眉头,有些不赞同地蹬着镇明。镇明点了点头,脸色有些苍白,曾经璀璨不可逼视的雪白长发,如今长不过及肩下,短只盖耳,参差不齐地散在脑后,额上的殷红朱砂痣也成了淡淡的紫色,看起来整个人憔悴了许多。

    “她九千年的妖力被暗星破坏殆尽,肉体又受了严重的伤,除了这个方法,我想不出别的法子能让她继续活着。”

    想到方才非嫣似梦非梦的迷茫模样,他的唇角忍不住勾了起来。这样就够了,真的……只要她能活着,就已经是他最大的幸福了。

    “你有几千年的功力可以给她?今天一度,不过让她多活一百年而已,百年对我们来说如同弹指瞬间……镇明,她如今也失去了所有妖力,就是从头修炼她的身体也不允许了,你难道打算百年之后再续命吗?”

    镇明毫不犹豫地点了点头,“自然,我的神力全部给她,我心甘情愿。”

    辰星急道:“你什么意思?!不想活了?!做了那么久的神,你难道想打回凡人,生老病死?!”

    镇明沉声道:“与她一起做凡人,有何不可?麝香山如今已失,此事令我无心再战,我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该来的时刻总要来,麝香山的崩溃不过迟早而已。辰星,倘若曼佗罗为你几乎丧命,你还有心再管其他的事情么?”

    辰星登时哽住,再说不出话来。良久,他长叹一声,“只是,就这样散了,我好生不甘……”

    “对我来说,麝香山已成旧梦,纵然夺了回来亦无心发扬光大,那只是不甘而已,无关野心。江山秀丽磅礴,只要三界平安,众生和乐,谁做神还不是一样吗?白虎既有心去做,让他放手一搏就是,天下之心皆不向五曜,那也是无可奈何。”

    镇明起身,一面又道:“我去看非嫣,只怕她还有什么不适,须得小心看护。”

    刚走到门口,荧惑迎面而来,一见镇明,立即说道:“你等一下,我有话说。”

    他从袖子里掏出一块黑黝黝的物事,递过去,“拿着,这是炎樱要我给你的。当时以为非嫣顷刻必死,说出来也无意义,既然你替她续了命还有百年的时间,给你也无妨了。”

    镇明将那物事拿手上端详半天,原来是一块青铜的薄片,触手光滑,上面绿锈斑斑,显然年代久远。薄片上似乎刻了一些字,但都已经模糊一团,完全看不清了。

    “这是……?”

    荧惑说道:“似乎是引子之类的东西,她也不是很清楚,据说是宝钦城古书记载的传说,带着青铜引子一直往南走,可以找到圣地,圣地有泉水可治百伤,活死人。你若能带着非嫣找到那里,替她把内伤治好,续命一事也就不用再提。但那地方至今还没人找得到,或许只是一个传说而已。”

    镇明笑了笑,“谢谢你,也替我谢谢炎樱。等非嫣稍微好些了,我便带她出发。”

    荧惑忍不住,沉声道:“但……如果只是一个传说怎么办?你还是别报太大的希望比较好……你我做神也有数千年,何曾听过有圣地?”

    镇明将青铜薄片放去袖子里,轻道:“神的眼界如何能看透大千世界?我们只拘泥在神界一方的土地,哪里知道神界之外的事物呢?无论如何,这也是一个希望,我想去试试。纵然传说是假,与她携手游山玩水,也是大乐事。”

    他笑得淡然,荧惑见他眉宇间阴郁全消,仿佛雨后初晴,终于露出了一个真正的笑容,不由也为他感染,勾起了唇角。

    “明日我与炎樱也要离开王城,我们有缘再聚吧。”

    荧惑对他拱了拱手,转身便走了开去。

    镇明深吸一口气,只觉全身都轻松了下来,终于卸下一个巨大的包袱。他飞快地往非嫣的房间走去,脚步异常轻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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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澄砂夜半时分忽然惊醒,睁开眼只有满目深沉的黑暗。她已经连续十几天没有安稳地睡过一觉了,总在四更左右莫名心惊而起,满身虚汗,仿佛全身都掉入一个巨大的旋涡里,缓慢却坚决地往下掉。

    披上外衣坐起来,窗外一点光亮都没有,今夜似乎是一个阴天。她推开窗子,冷风很快灌了进来,同时灌进一阵阵扑腾翅膀的怪异声响。

    头顶忽然撒下银色光芒,她眯起眼望过去,却见无数双巨大的翅膀在半空中缓缓扇动,月光原来被它们遮去了大半,丝丝缕缕地从羽翼间透出来。如果她没记错,空中飞的应该是一种叫做骥兽的长着翅膀的神兽,白虎在印星城养了许多。

    骥兽扇动着翅膀,发出飒飒的声响,慢慢落到地上,每一只的背上都坐着一到两个人。光线太暗,澄砂怎样都看不清到底是谁,隐约只觉他们的服饰异于常人,有的在头上裹了头巾,有的穿着短打,还有的直接露出半个上身。

    天绿湖畔无声无息地站了许多人,那些人一从骥兽背上跨下,立即聚集了过去,眼看着就聚了近百人。有人远远地提着琉璃灯从湖畔走过去,那人一身白衣,神态柔雅,却是白虎!

    澄砂用力关上窗子,好象这样就能把他的模样从脑子里震出去。阵阵细语声从天绿湖那里传过来,仿佛风的呢喃,一个字也听不清。她拉高被子裹住耳朵,只觉心跳越来越快,深沉的黑暗开始旋转,一个劲地掉下来,要把她吞噬。

    门口有轻微的声音,一个少女的声音怯生生地响了起来,“暗星大人……您有什么吩咐么?”

    应该是那个叫做室宿的神官,白虎用她换了女宿,事实上,从那个噩梦般的夜晚之后,她就再没见过女宿。

    她没有说话,直直地望着屋顶,听见室宿迟疑的推门声,然后她的半个身子慢慢地探进来,似乎是想弄清楚刚才的声响是怎么回事。一进来,室宿就对上一双灼灼的兽眼,她吓得腿立时软了,跪在地上只知道磕头。

    “大人饶命!大人饶命!”

    她哭喊了起来,脑子里只记得十几天前天绿湖畔的惨景,暗星大人不知道为了什么事情,竟然徒手杀了大半印星城的神官,她永远忘不了那些可怕的残肢,完全看不出人形的尸体……暗星实在太可怕了!更可怕的是白虎大人见了那情景,居然什么都没说,只让人清理了尸体,照样谈笑。

    只不过一夜之间而已,她觉得所有的事物都变了,变得她完全不能理解。

    澄砂冷冷看着她失态的哭叫,一个字也没说。室宿哭了半天,见她一点反应也没有,不由更是惶恐,只敢偷偷用眼角瞥她,观察她的神色。

    “出去。”

    澄砂淡淡说着,合上了眼睛,再不看她。室宿连滚带爬地奔出门,急忙把门关上。刚松一口气,却见前面行来两盏琉璃灯,白虎正含笑看着自己。她的腿又是一软,跪在地上行礼,“室宿见过白虎大人。”

    白虎摆了摆手,“起来,今天不用守在这里了。暗星大人睡了么?”

    “是!暗星大人她……方才好象醒了过来……”

    “哦?”白虎笑了起来,他的心情似乎非常好,脚步轻快地走进了屋子,室宿急忙退了开去,心还在一个劲地跳着,怎么都停不下来。

    “刚才吵到你了吧?”

    白虎走去床边,没有点灯,低声说着,见她用被子裹住头,不由失笑。

    “澄砂?装睡么?”

    他去扯被子,很轻松就扯了开来,澄砂躺在床上冷冷地看他。她身上的白色袍子有些松垮了,耷拉在肩膀下面,她也不拉一下。

    白虎见她肩膀细腻柔软,忍不住用手摩挲上去,渐渐便狂放起来。澄砂木然地看着他,动也不动。白虎吻上她的脸,轻声道:“再有十天,新神界就要正式称号封王了。”

    他解去她衣裳的带子,伏身而上,将她抱在怀里,轻怜蜜爱。

    “澄砂,你喜欢什么名字?两个字还是一个字?新的神界王朝,叫做烨可好?还是你觉得岚更好?”

    他喃喃地说着,似乎也不打算让她回答什么,低头便深吻她的唇。

    “但我更希望我们的孩子叫弥砂……你喜欢么?”

    弥砂,迷砂……她闭上眼睛,拒绝给予任何回答,拒绝任何亲密的深入。她紧紧咬住牙齿,从喉咙深处逼出几个字:“我永远也不会给你生孩子。”

    白虎不甚在意,将她抱在胸前,叹息着,“青杨山的散仙来了许多,我却不敢用呢……早知道当时应该将炼红他们除去才好,省得今日担心。澄砂,你看,四方的大业我完成了。我们是不是该用酒庆贺一下?”

    澄砂全身是汗,用力推开他的搂抱,翻身过去穿袍子。白虎忽然用力从身后抱住她,呢喃道:“我们早就说定了吧……大业成功之日,我们不醉不归,你要食言?”

    澄砂淡然道:“酒拿来,我喝。”

    白虎笑了笑,伸手开窗,原来窗台上早放了两壶酒,他递了一壶递过去。澄砂对着壶嘴,喝了一大口,面不改色地吞了下去。白虎挑起眉毛,正要叫好,她一把揭开了壶盖,把一壶酒对着他当头浇了下去!

    白虎愣了一下,苦笑着伸出舌头将流去唇边的酒水舔去,他目光如幽火,定定地望着她,半晌才轻道:“怎么,酒不让你满意?”

    澄砂把酒壶丢了出去砸成碎片,然后冷道:“酒已喝过,我要睡觉了,你出去。”

    白虎抓住她的胳膊,将她一把压倒。他的声音如冰,“澄砂,你想惹怒我?”

    她森然与他对望,眸中瞳仁乱跳。白虎眯起眼,忽然笑了一声,“好可怕的杀气,暗星,还是澄砂?或者说,你们根本就是一个人?”

    他端起另一壶酒,直接倒在她身上,白色的袍子顿时湿了大片,变做半透明的。

    “你喜欢玩,我就陪你玩。澄砂,你逃不掉的……”

    他拉高被子,罩了下来。黑暗降临,滋生无数妖魔,澄砂觉得自己被它们的触手圈圈捆住,动弹不得,只能随着他起伏徘徊。一切都静到了极至,她听到自己的呼吸声心跳声,越来越激烈,仿佛进行一场战斗。

    这是她注定要失败的战斗。对手是她永远无法亲手杀死的敌人。

    “你是逃不掉的,逃不掉的……”

    这句话一直徘徊在耳边,如同梦魇。她陡然咬紧牙关,既然逃不掉,那就挺身上前!不是你死,就是我亡。什么天下,什么江山,大不了一条命。你聚了江山,我便毁之;你得了民心,我便夺之;你成了王,我便诛之!

    赌上她所有的尊严,不逃也不躲。白虎,我们斗上一场!

    她死死攥住他的肩膀,一直到指甲上的旧伤口迸裂流血。她忽地咧唇而笑。

    “白虎,我不认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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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冬去春来,转眼已是仲夏时节,正是万木兴旺,花红柳绿之时。宝钦城地处南方,更是早早地就热了起来,大街上少年男女都换上了鲜艳的夏装,长袖宛然,衣袂如云,一派悠闲清爽。

    寅时刚过,卖包子的王老汉蒸好了第一笼豆沙包,揭开蒸笼,白气团团乱涌,香味从街头飘去街尾。街尾拐角处则是宝钦城最著名的早茶馆,尽管天色不过蒙蒙亮,茶馆里却早已人头攒动,生意爆满。许多人都从王老汉这里买了各色包子,油纸一裹便去喝茶。

    王老汉将第二笼什锦包子排好放去蒸笼里,远远地,从茶馆里传出小歌女的清脆歌声,这些卖艺的甚苦,大早上也来赶场子。他用抹布擦擦手,闭上眼睛仔细听去——那丫头声音甜得很,字正腔圆,脆生生地好象新鲜的莲藕。

    “……白杨何萧萧

    松柏夹广路

    下有陈死人

    杳杳即长暮

    潜寐黄泉下

    千载永不寤

    浩浩阴阳移

    年命如朝露

    人生忽如寄

    寿无金石固……(注)”

    王老汉叹了一声,摇了摇头,“做人哪个不是如此?朝生暮死,我们又不是麝香山上的神仙,吸点露水什么的就能活个上千年!嘿!小丫头人小鬼大,大早上的唱这种曲子!”

    晨风习习吹过,茶馆上的幡旗摇摇摆摆,七弦丁冬的声响随风而至,倒也甚是流畅优雅。

    王老汉随着歌声轻点手指,却没注意摊子前站了一个人。

    “老丈……老丈?”

    那人声音甚是妖娆,却刻意压低了去,整个人裹在一个巨大的灰色披风里,看不清面容。

    王老汉赶紧站了起来,笑吟吟地迎过去,“官人要来点包子么?不是老汉夸口,这宝钦城里,包子做的能好过我王老汉的人,还真没几个……”

    那人低声一笑,轻道:“给我三个什锦包子,两个菜包,不要放猪油的,我戒荤。”

    王老汉一面装包子一面搭讪,“戒荤这话我倒是很少听,官人是修仙的?”

    那人却不答,只放下了银子,一双手从披风里探出来,居然雪白娇嫩,极为美丽。王老汉吞着口水——乖乖不得了,难不成是个大美人?他抬眼偷偷瞄过去,只能看到隐在披风阴影里一段柔嫩的下巴,红唇似绽非绽,只露这一些,就足够令人神魂颠倒。他觉得手指都有些不听使唤,微微地打着颤。

    那人笑了起来,声音极是柔媚,“我是不是修仙的暂且不说,但老丈你年纪一把,眼睛倒灵光得很哪。”

    王老汉这才反应过来自己就差没贴上去看人家了,他干笑两声,狠狠用油纸把包子抓出来,“这位小娘子,如此大早,怎么一个人出来?也不怕遇上什么不虞?”他改口唤这人,看她这样,必然是个女子。

    那女子正要说话,却听茶馆那里又传出清亮的歌声。

    “……服食求神仙

    多为药所误

    不如饮美酒

    被服纨与素……(注)”

    她似是听得呆住,半天都没接包子。王老汉笑道:“小娘子没见过世面,一首曲子倒让你愣住了。没听过么?那唱歌的小丫头天天都唱这几首,歌词倒有些忌讳了,但现在麝香山那里大乱,听说四方之神要建新神界也不知道是真是假,我们这些凡人也只能趁乱找点悠闲日子罢了。”

    那女子默然接过包子,半晌才轻道:“不如饮美酒……嘿嘿,不如饮美酒……说得当真不错,做神哪里有做人有趣?可惜不但凡人看不透,连神也看不透。永生不死未必好过百年寿命……唉。”

    王老汉见她叹气,显然满腹感慨,倒生出了些聊天的趣味。他又用抹布擦擦手,一手罩在嘴旁像是说什么秘密一般悄悄道:“知道吗?听说五曜全部被暗星杀了,连尸体都被暗星吃掉了!以前麝香山虽然残酷了些,但好歹还是些人模人样的神仙,以后这神界该怎么办?成了怪物的天下了!小娘子你还是赶快离开神界吧,这日子我看是越来越难过喽!天知道那个暗星是什么九头八臂的妖怪,我反正是不信的!”

    那女子突然喷笑出来,将包子往袖子里一丢,说道:“老丈多虑了,传闻一向夸张,不可尽信。神界的事情,原本也与我们无干,反正倒哪里都是活,只要开心,却也不需要计较那么多,对么?”

    话音一落,她的身影便随风消失,快到他都没反应过来,连眨了好几下眼睛,以为自己大早上遇到了什么山精狐魅。

    非嫣抓着包子,一路乘风飞快地跑,披风都从头上掉了下来,露出一张千娇百媚的脸。一直跑去了城外未名湖边,湖畔一块大青石上坐着一个同样裹着披风的人,见她飞奔过来,不由抬头对她微笑,眉间淡紫色的朱砂痣在日光下玲珑精致。

    “喏,你要的素包子!”

    她把菜包子丢过去,然后毫不客气地坐去他身边,张口就吞了半个什锦包子,噎得她一个劲打嗝。

    “慢点,就饿成这付德行?”

    镇明把水袋递过去,又替她擦去嘴边的残屑,轻道:“你自己非要去城里买包子,怎的买那么久?可是遇到了什么事?”

    非嫣艰难地吞下一个包子,这才急道:“不,只是遇到一个有意思的人。”她把王老汉的话复述了一遍,连镇明都撑不住笑了出来,连声道:“冤孽冤孽……原来凡人平日里就是胡思乱想去了!”

    非嫣舔着唇上沾的包子皮,轻道:“谁说他们是胡思乱想了?我们总是习惯性地去鄙视,你可知道他们或许是世上最清楚的人?”

    她把那首听来的歌词念了一遍,叹道:“可怜我们居然花了那么久才看透……做神仙果然无趣之极。”

    镇明揉了揉她的头发,却没说话。过得一会,忽听头顶乌鸦啼鸣,翅膀拍个不停。镇明将胳膊一抬,一只通体漆黑的乌鸦便停在了上面,尖隼如刀,圆眼清明,炯炯有神地看着他。

    镇明俯耳过去,乌鸦低声鸣着什么,足讲了半刻,这才拍拍翅膀,展翅飞去。非嫣懒洋洋地半躺在石头上,问道:“怎么,它又有什么新报?”

    “别躺在石头上,太凉了,你受不了。”镇明先把她抱了起来搂在怀里,这才轻道:“它说再往南走,便是树海山林了,没有仙家灵气显露,估计圣地还在更南。”

    非嫣耸耸肩膀,“那就再去更南,还有百年时间,我可不急。”

    镇明叹了一声,不知该说什么,只能低头吻吻她的额头。两人依偎在一起,湖面上薄雾氤氲,周围满目苍绿,一切似乎都被笼罩在梦境之中。露水湿了披风,有些阴阴的凉,非嫣缩了缩身体,紧紧抱住他,闭着眼睛,两排睫毛如同俏皮的刷子,微微颤抖。

    不知过了多久,非嫣几乎要睡着,突然被另一阵翅膀的拍打声惊醒,她迷茫地睁眼,就见一只通体雪白的小鸟绕着自己打转,死活不肯停在镇明伸出的胳膊上。她伸出手指,那只小鸟乖乖地抓住她,小小的头颅一点一点,叫声清脆悦耳。

    非嫣皱眉听着,渐渐地眉头松开,目中流露出喜不自禁的神采,她挥手把小鸟放走,回头对镇明笑道:“我们可要把行程改了,随我去一趟无尘山。”

    镇明见她两只眼睛比星星还亮,流光溢彩,不由替她把额前的乱发拨后,柔声道:“怎么?可是司徒那里有什么好消息?”

    非嫣嘻嘻一笑,大声道:“牡丹生了娃娃啦!我要做姑姑了!镇明镇明!我要去看小娃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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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无尘山,狐仙的聚集地,相对于狼妖的嫣红山来说,它并不那么出名,甚至极少有人知道它的真面目。狐狸精向来喜欢玩神秘,居住地自然更要玩得彻底,若非是非嫣带着他走,镇明觉得自己一定会在无穷无尽的沼泽和小树林里迷路。

    无尘山的确是山,但这座山却是封印在结界之中,平常人绝对看不见,假若不小心闯进来,也只能看到一座光秃秃的土山,连树都没有几棵。

    “非嫣……我们还要走多久?”

    镇明拨开眼前的枯枝,谁想它居然应手即断,迸在脸上,一阵火辣辣的疼。

    “现在是仲夏,这里怎么尽是枯枝干草?”他一脚踩上一团枯黄的草,发出吱吱的声音。周围的景象分外荒凉诡异,这情形倒与麝香后山坠天狱有些相似。

    非嫣灵活得如同一只狐狸,红色的裙角就是她的大尾巴,在身后甩来甩去,轻巧灵敏。她回头笑道:“如果不弄成这样,还不被那些顽固的凡人缠到烦死?天知道他们从什么地方听来的鬼话,说什么狐狸精就会迷惑人,然后吸取人的精气……那又不是狐狸精的独门绝技!凡是修炼媚香术的妖都会呢!我们故意把无尘山外围弄得这么阴森,就是不让那些不知天高地厚的凡人动不动请什么高人来除妖!”

    镇明轻道:“狐狸精都会迷惑人的,连神都被迷了去,何况凡人?”

    非嫣听他话语里颇有戏谑意味,不由回头白了他一眼,但见他双眸里情色温柔,爱怜横溢,心里又是一动,难得地有些红了脸,对他微微一笑,转身不再说话。

    又走了一刻左右,眼前忽地如同变戏法一般,绕过一课枯树,景色豁然开朗。面前是一望无际的叫不出名字的浅紫色花海,花朵细长娇小,一团团锦簇在修长的花杆上。这些花足足有半人高,香气袭人,甜蜜芬芳。

    在遥远的花海尽头,矗立一座高山,云雾缭绕间看不真切,但觉碧绿喜人,苍翠雄伟,头顶天空流云肆卷,如同天女身上的轻纱,映着晶莹苍蓝的天空,格外令人心旷神怡。在这样开阖广阔的天地间,镇明只觉自己突然变得极度渺小,这一个瞬间,他再不是高高在上自认无所不能的神,他与所有众生一样,只能喟叹天地的玄妙。

    “你们……”他顿了好久好久,才迸出两个字,实是不知该说什么,“你们……真会享受啊……”

    非嫣自豪地吸了一口气,笑道:“天下间谁还会比狐狸精更懂得享受呢?我们只喜欢自己的一方天地,自然要弄得完美一些。”

    镇明见那山极远,不由叹息,“这样远,起码要走上半日,如此,到了山中恐怕天也黑了吧。”

    非嫣揽住他的腰,对着天空吹了个响亮的口哨,就见天边飞快地窜过一个小黑点,越飞越快,转眼就来到眼前。镇明只觉头顶顿时黑了下来,飞来的竟是一只巨大到无法想象的鹰!在镇明的记忆里,唯一一次见过的如此巨大的禽鸟,便是地下冰城内朱雀现出的凤凰原身。

    那只鹰极具灵性,乖乖地停在两人身前,脖子下面栓着一道黑白相间的丝带,用金钩钩住,异常神气。

    非嫣牵着镇明,轻快地跃上鹰背,拍拍它的脑袋,叽里咕噜说了一串古怪的话,那只鹰立即展开翅膀,仰头对天高声啼鸣,声若裂帛,振聋发聩。

    “抓好了,掉下去我可不管哦。”

    非嫣笑吟吟地对镇明说着,把手里的绳子递给了他。

    镇明到底是神,很快就恢复了常态。那只鹰稳稳地飞了上去,风声渐渐凌厉,劈在脸上沉重而且尖锐,雾气也渐重。镇明揽住非嫣,在她耳边说道:“这是识路鹰吧?无尘山的狐仙果然会享受,连这么贵重的东西都敢用。好在麝香王没认真追究过,不然你们恐怕也过不了什么清净日子。”

    非嫣哼了一声,“难道只准神享受?好霸道……唉唉,我们别说这些没意思的了,怪讨厌的。镇明你在害怕吗?为什么手在抖?”

    镇明面不改色,在她腰间掐了一把,细声道:“在抖的是你,你这个鬼心眼的狐狸精……”

    低头见她神色妩媚,双眸中又是欢喜又是羞涩,他心中便缓缓荡漾开来,忍不住吻了上去。耳边风声呼啸,非嫣却只觉自己的心跳声越来越重,仿佛永远也停不下来,只盼这一刻长一些,再长一些,好让她融化在这人怀里。

    ****

    “哼,我明明算好了时候,你们最迟也该未时二刻赶到。但现在酉时都过了,你们到底去哪里疯了?”

    司徒神色不善地瞪着面前两人,他们迟到了居然还都是满面春风的模样?他转头去看非嫣,见她红晕满脸,连脖子都红了,心下登时有些了然。

    “唉,真是……女大不中留。”他老气横秋地叹了一句,却被非嫣用力敲了一下脑袋,“臭小子还敢教训我?牡丹在什么地方?我的侄子呢?”

    司徒一提起自己的孩子顿时笑成了开花馒头,傻兮兮地摸着脑袋,领着他们推门就往后院走。非嫣四处打量着久违的大屋,笑道:“你倒是没做什么修葺,这屋子还和以前一样。”

    一样宽敞的庭院,院子里的水池里依然开满了粉红的莲花,假山和雪白的墙壁也没有任何变化。连门上的雕花里都没积什么灰尘,果然不愧无尘山的名号。她望着池子边的石头假山,有些发呆。她很小很小的时候,还和司徒爬上去玩来着,结果她没站稳掉了下去,如果不是司徒情急中给她当了肉垫,那次必然要断手脚。

    转头再看看司徒,以前那个小小的男孩子,只会跟在自己后面哭鼻子闹着要下山玩的调皮鬼,如今竟然已经长成了一个昂藏男子。他的背如今如此挺拔,肩膀也宽了不少,似乎把全天下放上去他也不会皱一下眉头。而且连孩子都先生了……

    非嫣忍不住踹了上去,解一口莫名的闷气。

    后院里是一排精致的瓦屋,司徒手舞足蹈地奔去一扇门前,轻轻推门,屋子里极安静,有一股安宁的祥和的甜蜜香气。

    青纱舞动,帐里影影绰绰,牡丹和孩子还在睡觉。这个孩子足足痛了牡丹两天,为了生下他,耗尽了她所有的精力,到现在都不能畅快地说话。

    司徒轻轻走过去,揭开帐子,眼里满满地溢着幸福与怜惜。他低头在熟睡的牡丹脸上印下一吻,然后从她身边把圆睁着眼睛的小娃娃抱了起来,颠两下,爱不释手地逗着他玩。

    “我看看。”

    非嫣小心地把孩子抱过去,就见他皮肤如玉,一双眼睛又黑又亮,毫不畏惧地看着她,看了半晌,他咯咯笑了起来,伸出胖胖的小手抓她的头发和胸前的璎珞。

    “眼睛像你,但鼻子和嘴巴与牡丹一模一样……”

    非嫣在他胖嘟嘟的脸上狠狠亲了一口,抱着侄子出门慢慢逗去了。司徒替牡丹掖好被子,又吻了她一下,显然爱怜之极。

    出了门,就见非嫣在孩子手上套了一个嫣红的镯子,司徒眼睛一亮,笑道:“没想到啊,这东西我要了不下上百次你都不肯给,这下倒给了我儿子!”

    非嫣笑吟吟地说道:“那是自然,姑姑的见面礼怎么能轻?这镯子可给他三百年功力,至于能否成大材,就看你这个爹爹怎么调教了。可不许溺爱!”

    她又看了孩子良久,这小家伙似乎完全不怕生,只是笑嘻嘻地看着她,眸光流转间,竟有她熟悉之极的司徒的那种狡黠味道。她有些发怔,过了一会才问道:“取了名字没?”

    司徒摇头,“就等你们来取,镇明向来博学,请替你侄子取个好名儿。”

    镇明把孩子接了过去,见他玉雪可爱,但神色间却有一股天生的悍然固执,也不知传了谁。怔了半晌,他才微微一笑,把孩子抓着他头发玩的小手握住,轻道:“果然是龙子凤孙,只是过于固执了。叫他睿狐,望他睿智开明,不要因小失大。另狐字取司徒的血脉,有护佑之意,愿他平安康泰,逢凶化吉。”

    但再看这孩子,眉宇间颇有狡黠之意,但聪明过于显露在外,恐日后要遭劫难,于是又道:“我再给他一个字,藏拙。锋芒过露者,往往遭人妒忌,时刻谨记藏拙,不要惹祸上身!切记切记。”

    司徒笑眯眯地把孩子抱过来,掂了两下,唤道:“狐儿,我的狐儿!你快快长大!爹爹带你去山下打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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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

    欢喜半日,终于还是把小孩儿送回了牡丹身边,让他们母子安心睡在一起。小睿狐极安静,不哭也不闹,一直圆瞪着乌溜溜的大眼睛好奇又严肃地看着所有人,直到了牡丹身边,才缓缓眨了眨眼睛,拉住她的头发和衣服,依恋地睡了过去。

    司徒关上门,示意两人去前厅说话。三人坐在椅子上,连喝了两杯茶,司徒却一个字也没说。镇明见他神色凝重,知道事情必然与神界有关,他放下杯子,温言道:“有什么直说无妨,神界如今于我已无甚意义,你我不过深山之中喝茶聊天下而已。”

    司徒点了点头,手指在杯缘迟疑地摩挲了两下,才道:“你们一路由西向南过来,难道没有听说四方那里的事情么?”

    镇明看了非嫣一眼,她摇了摇头表示没注意。他道:“我们一路尽量避开繁华地段,走的是偏僻小路,也没打探消息。你听到了什么?”

    司徒轻道:“还有三日,三日后白虎就要昭示天下,立号建都,他要建立新神界,我原想他一旦夺了麝香山就会立即巩固势力,但没想到他居然拖这么久。”

    镇明淡淡地抚着袖子,并没有什么惊讶的神色,半晌才道:“他办事向来稳妥,这么长时间一定是做了万全的准备,也没什么好奇怪的。且看他如何着手神界事务,他的能力的确比我们五曜强许多,况且他也有野心。若能将神界发扬光大,令三界安泰富裕,也是一件乐事。”

    司徒眸光微转,浅笑道:“你能看开再好不过,但你不觉得很奇怪么?白虎召集许多能人异士,就好象当初初代麝香王那样,封号拜职,令他们列入仙班。但什么人都给了封号,偏偏没有暗星的……事实上,暗星根本就被他雪藏起来不令世人再见了。”

    镇明叹了一声,“你一向聪明,怎么在这事上糊涂了?暗星是什么身份?倘若要给她封号……白虎这个王还做得成吗?白虎打压她还来不及,怎可能给她势力让她反?再说……暗星这人很有点古怪,好象对白虎完全忠心,几次接触都看不透她真正想法,想来也是白虎怕她出什么乱子,用秘术控制着吧!”

    司徒连连摇头,“镇明你错了,白虎非但没有打压她,反而比之前更加放纵她了。此次新都依然选在麝香山,但大典却会到宝钦城完成。暗星早就去了宝钦,所到之处张扬跋扈,目下无尘,宝钦人叫苦不迭,状子堆了一房间。白虎却只给了三个字的回应:‘随她去’。这样还不古怪么?”

    镇明苦笑了起来,“这些话早就没意义,就算暗星一怒之下把宝钦曼佗罗这些大城全灭了,我们也无力阻止吧?况且暗星有白虎那个擅于机关算计的神跟着,为了刚到手的天下,白虎不会过于放纵她的。”

    司徒眼睛一眯,过得一会才慢慢念道:“第一日死三十人,重伤轻伤者上百,宝钦供奉初代麝香王的千年古刹完全被毁;第二日死六十八人,重伤轻伤者五百余人,宝钦第一大世族一夜之间尽数被诛,起因莫名;第三日死……”

    “够了!”

    镇明打断他的话,皱起眉头冷道:“她总共去了几日?难道每日都在闹事伤人?”

    司徒说道:“已经有五日了,一日比一日残酷。我看她不是疯了就是完全不把凡人放在眼里。”

    镇明沉吟良久,才轻道:“与我说这些,是什么意思?”

    司徒笑道:“没什么别的,如你所说,喝茶聊天下。三界遭殃永远与无尘山没甚干系,我才不在乎。但某人曾说过甘愿放弃神界只为了避免屠杀伤害凡人,我今天这一说,不过提个醒,免得某人日后看了惨状心里后悔而已。”

    镇明长叹一声,心里极是难受,却说不出话来。非嫣握住他的手,柔声道:“我们……要不去宝钦看看情况?”

    镇明反握住她的,顿了半晌,才道:“好,但无论发生什么事情都绝对不能让暗星他们发现我们的踪影。”说完他又叹了一声,声音枯涩,“但看了又如何?天下已是君家物,她杀,她败,她好,都不由我们承担了……我只是,愧对凡人众生。”做了个颜面丢尽的逃兵。

    非嫣见他神色凄凉,便一个劲对司徒使眼色,要他说点别的轻松的调解一下气氛。司徒挑了挑眉毛,又咳了两声,才慢条斯理地说道:“对了,关于你们一直在找的圣地,我这里也有一点线索,是我在无尘山这里的藏书阁内翻了整整三日才找到的一些典故,有兴趣听听么?”

    镇明果然精神抖擞起来,连声问他找到了什么。

    原来圣地是极古老的一个传说,甚至在神界建立之前就已经存在了。那时只有阴阳两界之分,神鬼同界而处,有灵力者自然而然聚集在一处,普通人可以去那地方花钱消灾,请来高人解决种种难处。可以说,当时灵力者聚集的地方,便很有点神界的雏形了,只不过没那么多规矩,也没有高高在上地让凡人膜拜顶礼。

    圣地一共有四个,东南西北各一。直到初代麝香王建立了神界,东西北三方的圣地渐渐败落,成为了一些没能列入仙班却又具有某些特殊能力的人的地盘,由于闹事太严重,便被初代太白之神灭了。只剩下南方的圣地,人烟渐渐稀少,最后居然不知所踪,淡忘出人们的记忆里。

    “你们手上那青铜的薄片其实不是什么引子,而是当时灵力者之间的一种信物,配在腰间表示自己的能力。上面的纹路是用者自己刻上去的,估计应该是表示能力之类的东西。”

    司徒喝一口茶,继续说道:“其实关于圣地的典故极少,想来是被初代麝香王遮掩了去。毕竟高贵的神究其根本不过是一群有特殊能力的凡人,这样的事实凡人无法接受,你们自己也无法接受吧!”

    镇明不为所动,淡然一笑,“我本身就是凡人,没什么接受不接受的。说了这许多,圣地究竟在什么地方,你可有线索?”

    司徒勾起嘴角,“问的好,我也不知道。书上只有一句话——日行千里,深水之下,有灵泉涌动,其活死人,医百患,固魂魄,堪为一奇也。”

    镇明思索良久,摸不着头脑。非嫣却是嘻嘻一笑,说道:“急什么?该到的时候,我必然能感觉出来。什么深水之下日行千里的,都是诓人而已。现在为这事烦恼可太早了些,我还想快活过一段时间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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